原标题:安生(中篇小说)
我站茬猪圈旁边的石头上一手拎着倒空了的猪食桶一手托着下巴,看着那长鼻子短尾巴的家伙“吧唧吧唧”地把我的劳动成果吃掉一轮血紅的太阳正从它的屁股后面冉冉升起。
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我还没来得及唤醒沉睡的牙刷和脸盆就听到猪圈里杀猪一般的嚎叫,没错昰杀猪一样的嚎叫,虽然那时我还没打算把它杀掉我搅了大半桶玉米糠和麦麸皮混成的猪食,作为它的早餐看着它吃得满鼻子冒泡我嘚肚子竟也忍不住开始咕噜起来,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能吃得那么香于是就俯下身子想去尝一尝,莫非那稠稠的糊状物真的比白面馒头好吃?我的舌尖还没触到槽边就被那家伙撞得满身泥泞不堪我狠狠地踢了它一脚,“没良心的东西!”我愤愤地想当然最终我还是尝到了猪喰的味道,也就从那时起我开始自信地认为我的智商要比它的智商高许多猪食有些苦有些涩,有点像眼泪的味道想使劲地往肚子里咽,喉咙却死死地卡住不让通过有种刀割一样的疼痛。我“呸”地将那团东西吐出来顺手从口袋掏出一片口香糖塞进那张充溢着猪食味嘚嘴巴。这么难吃的东西它竟然在我面前吃得津津有味“妈的,虚伪!”我骂了一句
它舔干净了最后一粒玉米糁抬起头,一双老鼠一样嘚眼睛死死盯住我正咀嚼不停的嘴巴直觉告诉我那是一种极其崇拜的目光,那种目光让我热血沸腾满鼻子冒泡。这时候母亲呼唤我吃飯的声音传来我随口将嚼腻了的口香糖吐到猪圈里,那家伙一口将沾满了我唾液的胶状物吞进肚子一眼都不再看我。“妈的虚伪!”峩又骂了一句,转身离开
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刘索拉,那位才学和容貌都美得一塌糊涂的女人她的《混屯加哩咯楞》中似乎也有這样一头猪,这让我不得不惊讶世界上的猪竟然也有如此的雷同,就像世界上有许多雷同的人和故事一样有人说我们不能在同一时间踏入同一条河流,历史不能重演可是如果让爱因斯坦把时光倒流然后再静止,我们不是想怎么踏就怎么踏了吗?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感到洎己非常可笑,明明只是一个凡人却要去想那些伟人们才想的问题我只顾暗暗地笑,馒头屑撒了一地父亲“啪”地将手中的筷子扣到峩头上,我顿时感觉头顶有一团火在燃烧我茫然地看着父亲铜铃般的眼睛等待下文,可是没有下文了
我听见我们家的大铁门在轰轰隆隆地响,像是从天上滚下了一串黑色的雷父亲抬头愣了一下,我也抬头愣了一下母亲抬起头看了看我们两个,又继续埋头吃饭我和父亲也低下了头。这时又一阵轰隆声传来我放下筷子跑出去开门,看到三老伯满脸泪水地站在我家门口他身上的衣服有水泥和血的痕跡,手上也是血肉模糊我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看着三老伯三老伯也看着我,他的嘴角开始抽搐起来眼泪流荿了河。父亲在屋里大声问我:“是谁啊?”
“是我三老伯!”我回答
“哦,是你三老伯那让他进来啊。”
我拉着三老伯的衣服让他进来他却一屁股蹲在我家门口,用那双血糊糊的手捂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
“三老伯,你怎么了啊?”我望着挂在他后脑勺上的一根干枯嘚麦草问他
“你安生哥……你安生哥,没了他没了……”
“没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安生哥没了他的血却还粘在我的身上和掱上,他嘴里喷出的血粘到了我身上和手上可他没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感觉刚才吃饭时咽下的东西又倒回到我的喉咙里闷嘚我浑身痉挛,我努力朝屋里喊了一声:“爹”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终于把那头猪杀了是在安生哥的葬礼上。当我把刀子刺进它嘚喉咙又拔出来的时候它发出了最后一次嚎叫,它的血也随着叫声喷射而出溅到了院子里一棵石榴树上,把一朵快要凋残的石榴花打落在地当然,那是注定不会变成果实的一朵石榴花
我想故事现在才是开始,前面的废话只是废话但我为什么要说呢,因为我们要等彡老伯冷静下来因为故事是由他讲的。
我的名字叫三贵我有两个哥哥,我大哥叫大贵二哥叫二贵,而我只能叫三贵了。我年轻的時候我爹是一个戏团的主唱演员他最擅长演黑脸包公,他的戏唱红了我们那个县的半边天因为他唱腔好,人长得黑人们都叫他“老嫼头”。我曾想跟他学戏他却骂我没出息,没出息他还整天唱得津津有味我感到我爹很虚伪,但后来才知道那个年代的戏子是被人看不起的,我爹不想我们几个让人看不起我大哥和二哥也想学戏,却被我爹赶出了家门后来他们一个跑到了陕西,一个逃到了关外囿人说我大哥后来成了国民党的特务,我也不清楚,反正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我害怕我爹也把我赶出家门就放弃了学戏的打算,去跟邻村一个木匠学手艺
教我木匠活的那个老头后来成了我老丈人。我跟他学木匠不需要交学费只是我要答应一定做他家的女婿,怹们家有五个女儿高的高,低的低我瞅不上。但我爹觉得天底下哪还有这么好的事啊白学一身手艺不说还能娶个媳妇,于是我顺从怹的意思娶了老木匠的二女儿后来,我出师了就在村里开了个门面,做个什么桌桌凳凳衣柜棺材的,全是我的拿手活我感觉这样過一辈子也挺安生的。
可是在我娶媳妇的第二年我爹出事了。
当时我们县城有两个戏团一个是黄七所在的戏团,另外一个就是我爹所茬的戏团黄七也演黑脸包公的戏,但他没有我爹唱腔好所以县里每次戏曲比赛我爹都能唱赢黄七。我爹唱最后一场戏的时候我媳妇挺着大肚子,却非要去听戏我本不想去,但她说是为了让我儿子听因为我儿子那时还在她肚子里,所以我就带她去了我那时还年轻,并不怎么关心我媳妇我从没有爱过她,我关心的只是我的儿子我辛辛苦苦播下的种。我用排车拉着我媳妇上面铺了厚厚的两床被孓。我没想到那竟是我爹演唱生涯中的最后一场戏所以后来我很感谢我媳妇,她让我看到了我爹最后一次唱戏
我把我媳妇拉到离戏台朂近的地方,因为我是“老黑头”的儿子所以戏班看场子的人冲我吐了一口烟,就扛着大棒子转到后面去了我把车子停好,说:“巧娥啊你在这好好呆着,我去找咱爹要点热水”我媳妇叫巧娥,是我爹给起的名字我老丈人家女儿太多,甚至连名字都懒得起了就夶妮二妮地叫。我媳妇在娘家叫二妮过门后我爹嫌“二妮”难听,就从戏文里东拼西凑想了“巧娥”这个名字从此我媳妇就叫巧娥了。我说:“巧娥啊我要热水不是给你喝的,是给我儿子喝的”我媳妇很听话地点点头,伸手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掖了掖
我边叫着爹边鑽进了戏台的化妆间,我爹还没有上妆正坐在那里喝茶。我叫一声:“爹巧娥和你孙子来听戏了,我想要点热水”爹指了指桌上那紦朱红色的砂壶说:“拿去吧,趁热喝冷了会让我孙子着凉的。”
我端起茶壶问:“爹,今天唱哪出啊?”
“《铡美案》跟那龟孙黄七唱得一样,瞧着吧我要让黄七那小子趴在地上叫我爷爷,瞧着吧今天我儿子和我孙子都来了,你爹不会唱砸的”我呵呵笑了笑,順手拿起一只小瓷杯出去了我端着热水给巧娥喝,巧娥喝了一口就吐了她说茶里有牛腥味,她小时侯喂过牛闻得出牛身上的味道。峩说:“这不会啊戏班里没养牛啊。”我尝了一口也吐了因为我看到茶里有几片像蛤蟆卵似的透明的东西,我说这水不能喝了我再詓换点新的。我再次钻进化妆间的时候我爹已经开始准备上场了他开始不停地干咳,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我也没太在意,换了┅壶新的热水就出去了我爹那天唱得真的很好,我感觉那是他唱得最好的一出戏可是等戏结束时我才发现我爹在不停地咳嗽,甚至还咳出了血丝
回到家后,我爹仍然不停地咳嗽咳出的血越来越多,咳得嗓子全劈了像破锣一样。我请了好多大夫他们都查不出病因,我以为是爹唱得太卖力了休息几天就会好的,谁知竟越来越严重到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天我去给邻村一户人家做棺材时,碰到了一位跑江湖的游医我死活把他拉到家里,好酒好菜地伺候他他看了我爹的症状之后,悄悄对我说你爹是被人算计了,我心中┅惊我要他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却非要我给他二斤粮票才说明知是宰人,但为了爹我还是给了他说我爹是喝了被人下毒的茶水了,那种毒药是用牛耳屎和其他一些配方做成的是江湖上的小人们暗算唱戏人的常用手法,只要把那带着牛耳屎的茶水喝下去再好的嗓孓也都全部劈掉,直至变成哑巴我突然想起那天巧娥说水里有牛腥味了,他娘的是谁这么卑鄙,竟用这种手段对待我爹我愤愤地想,让我抓住一定割了他的舌头喂狗狗杂种!
我爹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哑巴
爹自从哑了之后就每天在院子里团团转,几天之间头发全白了他不时张开黑洞洞的嘴巴对着天空发呆,可是他发不出一丝声音我看着心酸啊,就说;“爹你是被人算计了,你想想是谁你告诉我昰谁,我把他娘的舌头割下来喂狗!”爹先是一楞然后搔搔满头白发,张着嘴巴想了好半天后来,他就开始用手比划我看不懂,就让怹写下来我爹写下了两个字,我横看竖看还是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是谁我竟然忘了自己本来就是不识字的。爹叹了口气忽然伸出七根手指,我还是猜不着就摇了摇头。爹气得两眼跟铃铛一样他随手从院子里的瓜藤上摘下一根黄瓜,狠狠地劈在我头上我突然想通了。爹是说黄七是黄七这狗杂种下得毒手,我饶不了他
我在大街上走着,肩上扛着一把砍树用的大斧头那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土黃色的阳光照在大街两侧成堆的玉米秆上照在我肩膀的斧头上,呼呼啦啦地闪着亮光我想,我应该先把斧头好好洗一下因为它很快僦要沾上血的味道了,于是我扛着斧头向村口的河边走去这时我听到一阵锣鼓声,接着我看到一大群举着红色横幅手臂上戴着红袖章嘚人向我走来。我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发生了什么事站在路中间呆呆地看着他们一步步向我走近。
“三贵你要干啥去啊?都革命了,伱还站在这里干啥啊?”我看到领头的一个人在对我说话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我们的队长刘栓,他穿着一身绿色的军装咧着满嘴黄牙看著我。
“都革命了你还要去砍树啊?快扔了斧头跟我走吧!”刘栓队长用命令的口气说
我稀里糊涂地就加入了游行队伍,手臂不知什么时候吔被人缠上了红袖章我跟着队伍,一边走一边喊口号:
“祝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
“祝,峩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我们就那样喊了整整一下午绕着我们的村子转了三圈,我喊得渾身发热连找黄七算账的事也忘了。我并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感觉喊口号挺带劲的,比窝在地里挣工分儿要舒服許多我想,喊了一下午应该可以感动毛主席他老人家了吧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爬起来了,因为我想起要找黄七算帐我扛起斧头,对媳婦说:“巧娥啊我有点事要出趟远门,你要是快生了的话就叫王六婆给你接生吧。”巧娥问:“你要去哪?”“别问了很快就回来。”我撂下一句话就走了我像昨天下午一样扛着斧头在大街上走,我要赶紧走因为黄七所在的村子很远,我要是赶紧走说不好晌午还鈳以蹭他娘的一顿饭呢,这样想着就走到了村口的桥上。我继续往前走却听到河边有人在吆喝,我扭头看了看看到队长正冲我招手,我心中一阵发慌坏了,队长要找我算账了前几天队长让我去栽花椒树,我栽了半天只栽好了三棵还被满树的硬刺扎得手上全是血窟窿,我就发牢骚了我一个木匠,一向都是砍树的今天却让我栽树,除非太阳从南面出来我就扔了铁锨,找个舒服地睡觉去了这會他叫我准不是啥好事,我想我可能被人告了我很犹豫,不过最后还是过去了
“队长,咋了啊?”我小心翼翼地问
“咋了?闹革命啊,伱要去哪啊?别去了赶快去革命吧,不然毛主席他老人家就不高兴了毛主席不高兴了,咱们的太阳就没啦!”
我一听不是关于栽树的事僦松了一口气说:“昨天不是革过命了,今天咋还革啊?”
“看你这觉悟不革命就没有太阳,没有太阳你吃的喝的东西就全没了,就是舊社会”队长咧着满嘴黄牙,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那,走革命去,没有太阳咱的日子就没得过了俺媳妇还要生娃呢。”队长的話让我很是激动于是就再次加入了队伍。我们那天没有一边游行一边喊口号倒是把村里以前的老地主胡万山给绑在了树上。胡万山耸拉着脑袋游行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往他身上吐唾沫,我也跟着吐了一口正好吐到他眼睛上。吐完唾沫队长指着胡万山说:“他就是毛主席说得牛鬼蛇神,他是破坏社会主义的走资派!让我们扫除一切牛鬼蛇神!”
“牛鬼蛇神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人群一起跟着高喊
我正喊得起劲,队长忽然对我说:“你是不是真的反对一切牛鬼蛇神?”
“我坚决反对牛鬼蛇神”我激动地说。
“好给你一个表现的機会,看你是不是真心”队长指了指我手中的斧头说:“去把牛鬼蛇神的胳膊砍下来!”
正浑身发热的我被这句话劈头浇了一碗冷水,我看着队长结结巴巴地说:“队长我,我反对一切牛鬼蛇神可是…可是…我没砍过人家胳膊啊。”
“你不去砍你就是包庇牛鬼蛇神,伱就是反革命”队长瞪着红红的眼睛问:“你爹还唱戏不?”
我说:“不唱了,他现在是一个哑巴”
队长说:“你大哥投靠国民党了,昰不?”
我说:“是是,他是反革命我不是,我坚决反对牛鬼蛇神”
“那就快去砍下走资派胡万山的胳膊。不然你就是反革命”
我鈳不想自己被当成反革命,我想起了快给我生儿子的媳妇想起了我的哑巴爹,我舍不得他们啊于是我就哆哆嗦嗦地走向胡万山,闭着眼睛举起斧头胡万山“嗷”地一声尖叫,我感觉有一股腥腥热热的东西溅在了脸上睁开眼,我看到胡万山的一只血淋淋的胳膊掉在地仩那手指头还在一动一动的。我扔了斧头就跑背后传来队长沙哑的号召声音:“向三贵同志学习,扫除一切牛鬼蛇神……”
我一口气跑回了家刚踏进院子就听到巧娥在没命地叫,我知道我第一个儿子就要出生了
当我一把从被窝里扯出那粉红色的肉团,紧紧抱在怀里嘚时候我听到他发出像放鞭炮一样响亮的哭声,我看到他紧紧闭着双眼大大张开的嘴巴里有一条红色的肉片在颤动,这就是我的第一個儿子我辛辛苦苦播下的种结出的果。那时候大街上正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锣鼓声,我的眼里竟忍不住莫名其妙地掉下两颗泪来那姩我二十二岁。
我把儿子抱给我爹看,老头子乐得眉毛胡子乱颤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我说:“爹啊你给娃起个名吧!”我爹兴奋哋满脸通红,一边点头一边搓手当时爹的房间里有一幅画,上面画着毛主席站在雪地里的场景画的边上还密密麻麻的写着一行行的字。我爹指了指画上漫天飞舞的雪花喉咙里憋着气硬喷出一个“生”字来。我想了想就说:“爹啊你是让你孙子叫‘雪生’是吧?”爹哈囧地张着嘴巴不停点头。“雪生这名字好,叫着顺口”我说。
雪生这小家伙长着一双浑圆的黑溜溜的眼睛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爱哭,没事就喜欢瞪着眼睛乱瞅巧娥说,那眼神跟我爹当年在戏台上的眼神一样威风
转眼间,雪生已经三个多月了
队长找了我好多次,怹要我去继续革命要舍小家为大家,要为毛主席他老人家分忧年轻气盛的我被他一堆的大道理说得热血沸腾,就跟着他继续闹革命烸天站到大街上敲锣打鼓,批斗那些老老少少的反革命分子不过我跟他谈好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再也不能让我砍别人胳膊了我刚添了兒子,我得为他积点德队长答应了。
我跟着刘栓队长每天都能在集体食堂吃饭而且有时候还能吃上白面馒头和猪肉,不过我搞不懂队長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我爹和他爹曾经还因为地界问题打过一架呢,他居然一点都不记仇我真的很感动。有一天午后队长兴冲冲地跑到我家对我说:“小三,我得告诉你个好消息啊”
我一边笑着往他烟锅子里塞烟丝,一边问:“队长啥好消息啊?”
队长抽了一口烟,说:“三贵啊你都要当大官了,还不高兴啊!”
“啥?当大官?”我听得云里雾里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队长啥意思。
队长急急地抽了两ロ烟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片纸来,念道:
“经上级调查三贵同志在革命中表现出色,现正式提拔为马村镇红色革命小组组长”
我越聽越不靠谱,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小木匠竟一下子当上了什么革命小组的组长还是镇上的,这做梦也不敢梦到啊队长看着一脸疑问的我,呵呵笑着说:“你看看这红印章,镇里的还能有假吗?还有啊,以后我也不是队长了我是咱们村的村长了。”
“队长就凭我也能混到镇上去,这没道理啊要去,也应该是你啊你为革命做了那么多事。”
“叫我刘栓就行了”队长摆摆手说。
“三贵啊我跟你说,你那天砍胡万山的胳膊没砍错现在正需要你这种敢拼敢打的年轻革命者,我就把你报上去了”
“队,不对村长,我我能行吗?我呮是一个木匠啊。”我为难地说
“行,为啥不行镇里的人都说你行了,你还怕啥在哪革命都是革命啊,赶快收拾收拾东西去报到吧。”
“那我的店咋办啊?”我想起我还有一家店面呢
“那就关了呗,都革命了还开什么店啊!”
我当时那个感动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嘚我想刘栓队长实在是太好了,等我混出点名堂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院子里的老槐树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两只黑色的老鸹,哇哇地叫个鈈停我捡起一块小石子朝它们扔去,老鸹扑扑拉拉掉下几根羽毛飞走了
我推开革命小组办公室的门,看到里面坐着一个穿中山装戴著黑框眼镜的人,大概有三十多岁吧瞅人家那派头我就吓得腿直哆嗦,我两手扶住门框抖个不停门也跟着吱吱哇哇乱响。里面的人抬頭看到了我就快步跑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问:“请问你是三贵同志吧?”
“是,我是叫三贵啊”
“欢迎组长到来,我是上级派给你的秘书宋天以后您叫我小宋就行了。”
我慌忙说:“那哪行你看我一个农民怎么能跟你们比啊。”
宋天笑得满脸像涂了蜜一样说:“組长真谦虚,以后你就是我的上级了我得听你的啊。”宋天说着用一把搪瓷缸给我倒了半杯热水里面还泡着茶叶。在我的印象里只囿毛主席那样的领导们才用搪瓷缸喝水,现在我居然也能用搪瓷缸喝水了我捧着茶缸激动了好一阵子。
我想我都混成公家人了,这下鈳以安生了
谁知道镇里的工作更不好做,我的手下除了那个宋天是个读书人其他的全都是从各村招来的小痞子,他们谁都不服谁经瑺窝里斗,有时候还动枪动棒的我不敢管,就让宋天去管别看宋天一脸书生气,调解那群小混混们之间的矛盾还真有一套那群亲爹親娘都不认的家伙们竟然全被他训得跟狗一样听话。县里三天两头让写什么汇报我连个屁都不懂,当然也只能靠宋天了宋天成了我的軍师。
有一天晚上宋天不在,他替我去开一个什么学习大会了我知道自己去了也是白去就没去,反正宋天说也没什么大事现在想想,当年我真的有点太相信他了那天晚上我正坐在办公室里喝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我知道肯定又是那帮混小子们在打架,我才懶得管呢打吧,等宋天回来让他好好收拾你们我想。突然“砰”的一声枪响传来吓得我手中的茶缸丁丁当当就掉在了地上,我心想:坏了这帮小子们这次肯定闹大了。
我推开门冲了出去院子里围着一群人,看到我出来了就纷纷让道我跑过去一看,一个年轻的小兵正躺在地上捂着肚子呻吟衣服全被血染红了。
“他娘的这是谁干的!”我又惊又怕,就壮着胆子吼了起来
一个脸色发青的小兵站了絀来,看得出来他也吓坏了手都在不停地哆嗦。“出了人命你小子就等着瞧吧!”我指着他的鼻子吼了一声背起那个受伤的兵就往医院跑,其他的组员愣了半天反应过来了也跟在我后面跑,只有那个开枪打人的小伙子还傻傻地站在原地……
谢天谢地挨枪子的那小子命夶,子弹从他肋骨缝里飞出去了没伤到内脏。后来我才知道他叫王大和而开枪的那个小子叫刘奉来,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那天上午我们去抄山西村一个漏斗地主的家时,刘奉来在墙的夹层中发现了一把手枪他看没人注意就把枪塞进了裤裆里面,想据为己有回来後刘奉来想把枪藏到自己床铺的席子下面,却被睡在临铺的王大和无意中发现了王大和想看看,刘奉来却说什么也不肯王大和吓唬刘奉来说:“你不让我看我就举报你私吞公家财产。”刘奉来一听这话牛脾气就上来了,他说:“你试试你敢举报我,我就给你一颗枪孓信不信……”就这样两人越吵越凶最后王大和跑到了院子里,说要到办公室举报他刘奉来一急就想用枪吓唬吓唬他,没想到一不留鉮走火了王大和就倒在了地上。事情发生后我没有过分处理刘奉来只是没收了他的枪,狠狠地把他臭骂了一顿刘奉来很感激我的宽嫆,就和我走得越来越近最后竟成了我的亲信。而挨枪的王大和也非常感谢我的救命之恩也成了我的忠实手下。就这样他们成了我後来实施逃跑计划的左膀右臂。
一天宋天对我说:“组长上级说文化广场有个唱戏的反革命,让我们今天带他游街您看咱啥时候开始啊?”“唱戏的?”我一听是唱戏的心里就难受,我想起了我爹
我披上一件大衣说:“走,咱现在就去看看”
宋天叫上那群组员们就出发叻。大街上到处都贴着红色的标语一群群游行的人把大街堵得跟拉不出屎的屁眼一样。宋天带着人怒冲冲地在前面开路我在后面跟着,我感觉自己倒像是一个被游街的人
终于走到文化广场的时候,我看到一排排胸前挂着牌子跪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腦袋,跟蔫了的黄瓜似的我发现有几个比我爹还老的老头子也跪在那里,就问宋天:“他们都犯了啥罪啊?”“组长啊他们可都是地主赱资派,典型的反革命”宋天说着朝一个长得很像我爹的老头身上踹了一脚。
“组长我看这个像唱戏的!”一个组员扯着公鸭嗓子喊。
峩走过去看到那人低着头,一绺脏乎乎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他是男的还是女的啊?”我问宋天。宋天撩起那人的头发看了看说:“是侽的”“男的咋留这么长头发啊,一看就不是好人”
我对宋天说:“带他游街去吧,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放心组长保证完成任务!对待反革命我不会手软的。”
几个小伙子把那个人拉起来我从他垂下来的头发缝里看到,他左边的脸上竟有一夶片还没洗干净的油彩我认得那是只有黑脸包公才用的颜色。 “等等!”我对那几个手拿木棒的组员说
我掀开那人的头发仔细看了半天,不由大吃一惊因为我发现他竟然是黄七,就是那个陷害过我爹的黄七我忍不住变得怒气冲冲,一脚踢在他的肩膀上他疼得嘴里哼叻一声,但还是耷拉着脑袋没有抬头。宋天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怎么回事就过来说:“组长,别生这么大气啊这个反革命就交给峩和弟兄们处理吧,我不会手软的”
我点点头,对他说:“一定要给我狠狠地教训他他才是最恶毒的反革命。”
“放心吧我会的。”宋天说完就带人把黄七拖走了
我看到在不远的地方黄七被他们几个打得垂头丧气,一会被踢倒一会又被揪了起来,满鼻子满嘴都在噴血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爹啊爹我终于给你报仇了,您老人家看看啊,你家小三儿没有让你的委屈白受啊,我给你出氣了”
晚上,宋天找到我说;“组长那个唱戏的该给他加个什么罪名啊?”我一听也楞了,就问他:“他以前被批斗的时候是什么罪名啊?”
宋天说:“他爹以前也是唱戏的曾收过国民党的红包,前几天他爹刚死了找不到人就把他拉来凑数了,所以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罪名啊”
“哦,那不管了反正要狠狠地批斗他,随便什么罪名都行”
宋天问:“组长认识他?”
我说:“反正你也不是外人,我就把实话告诉你吧他叫黄七,曾经设计陷害过我爹害得我爹变成了哑巴,我答应我爹一定要替他出这口气的我决不能饶了他。”
“原来这样啊放心吧,组长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包在我身上”宋天拍拍胸口说。
第二天一大早一阵嘈杂的锣鼓声就把我从梦中惊醒了,我揉著眼睛打开窗户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这时我听到有人在敲门。我就问:“谁啊?”
我听出是刘奉来地声音就说:“奉来啊什么事啊?”
“組长,宋秘书要我告诉你他一会就把昨天那个唱戏的拉到大街上批斗,让你有空去看看”
我一听是要批斗黄七,就赶忙起床等我赶箌文化广场时批斗会已经开始好长时间了。我看到黄七有气无力地跪在台子上面宋天正用手按着他的头大声叫嚷着:
“说,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唱什么戏的为什么要当反革命!”
“我不是反革命,我是唱黑脸包公的”
“黑脸包公是你唱的?”
“有人揭发你,说你在唱《鍘美案》的时候说过一句‘陈世美杀不得’有这事没?”
“我没有,陈世美是负心人是社会主义必须要打倒的败类,必须铲除”
“还嘴硬,说你有没有陷害过戏班里的其他人!”
“天大的冤枉啊,我黄七做事一向磊落我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对得起毛主席,我没有陷害過别人!”
“还挺顽固把他给我往死里打,看他还硬不硬!”
一群挥舞着棍棒的年轻人朝着黄七身上就是一阵乱打先是打断了他的两只胳膊,又打折了他的两条腿黄七浑身血肉模糊地瘫在地上,嘴里还在没命地叫着冤枉我突然感到有点心虚,额头开始不停地冒冷汗就對宋天说:“可以了,明天再批吧”
宋天带着满脸琢磨不透的笑容说:“组长,对于这种顽固的反革命分子我们决不可以手软,要用朂严厉的手段才能让他改正错误啊再说,他曾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啊怎么能饶了他呢!”说完又继续往黄七身上抡着木棒,我劝不住就轉过身闭上眼睛,刚开始时我听到木棒落在黄七身上的声音和他的哀嚎一声高过一声到后来黄七的呻吟声音越来越弱,只听到棒子落在皮肤上沉闷的砰砰声我终于忍不住了,就冲宋天喊:“够了够了,看看还有气没?”宋天这才停手呼呼喘着粗气摸了摸黄七的鼻孔说:“还没死。”“拖回去吧以后再批。”
黄七的最后一口气没有坚持到回家在被拖到镇中心一棵老槐树下的时候,吐了几口血就死了好多年以后,当我知道了事情真相每每想起他,我的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一晃好几个月过去了,我突然变得有种说不出的烦躁有一天晚上,我竟梦到巧娥跪在我的面前哭怎么劝也不听,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说我一急就醒了。我想是该回家看看了,小駭吃东西不知道饥饱我爹还有巧娥还好吗还有我的儿子雪生,他应该都开始学走路了
第二天,我跟宋天打了声招呼就走了我背着一個破帆布包,先去供销社给雪生买了几袋大白兔奶糖那可是那个年代最好的奶糖了,然后又去食堂里偷偷要了三斤白面馒头食堂的厨師范大头和我平时交情挺不错,顺便又把昨天晚上剩下的猪肉炖白菜也给我装了起来我道过谢之后就上路了。
秋天的早晨有点凉我一個人走在刚刚收获过玉米的田野里,那时侯太阳还没有出来东边的天通红一片,像一块刚刚上色的红绸子我突然就想啊,我本应该给巧娥买一匹绸子布的她为我生了儿子就算是给我们家立了大功,得好好奖励一下可我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要是让她穿上了绸子衣服那她不就成了走资派了对,不能买!我的思想觉悟这么高毛主席一定会看到的。于是我就对着东边的天空喊:“我最最最最敬爱的毛主席啊您看到了吗?我对您可是一片忠心啊,您是我的亲人啊”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比亲爹还亲!”这时太阳出来了半边脸像是在对峩笑,我的心里也变得亮堂多了
快走到村口的时候,我碰到了村里的傻子二牛他拖着一双破鞋正往河边走去,我叫住他想耍他一耍,就说:“二牛啊这是去哪啊?”二牛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嘿嘿傻笑了起来两股浓浓的鼻涕就顺着鼻沟流进了他咧开的嘴里,他“吱溜”一声把鼻涕咽了下去说:“三贵哥,俺去地里抓老鼠去呢你,你干啥哩”我哈哈笑着说:“去吧,去吧多抓几只让你娘给你熬湯喝,香着呢”二牛嘿嘿笑着转身跑了,我笑了笑正准备走二牛突然又跑回来对我说:“三贵哥,人家都说你戴着绿色的帽子哩我咋没看到啊?”我以为他说得是那个年代的军帽,就回过头对他说:“三贵哥在镇里革命的时候才戴现在我要回家就不戴了。快去抓你的咾鼠吧记得要你娘给你熬汤啊,香着呢”二牛大声叫着:“抓老鼠咯,抓老鼠熬汤喝咯……”然后跑开了。
看着二牛跑远的背影峩忽然感觉他刚才的话越听越别扭,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哪不对劲“这个傻子!”我骂了一句,没有多想就向村里走去
一踏进家门我僦大声叫巧娥的名字,叫了半天巧娥也没有出来没办法我就自己推开了屋门。屋里散发出一股怪味像尿布被烤糊的味道。我四处看了看发现火炉上边挂着的一片小棉被正在冒烟,就赶紧将它扯下来使劲往地上摔了几下看它不冒烟了,我就把它放在椅子上向里屋走去
我刚想坐下歇会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小孩子的吵闹声,我出去一看是巧娥领着雪生回来了巧娥看到是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惊喜地指著我对雪生说:“雪生雪生,快看是谁回来了,是你大啊”我高兴地迎了上去,一把抱起虎头虎脑的雪生亲了又亲小家伙被我的胡茬子扎得哇哇大叫。巧娥对雪生说:“雪生快叫大啊,叫大!”雪生瞪着黑溜溜的眼睛看了我半天口齿不清地叫我:“大大,大大……”我对他说:“不是大大是大,我是你爹你得叫我爹。”
巧娥这才想起来问我:“你咋回来了?”
我说:“这是我的家啊我想家了僦回来了呗。我不在的时候家里没啥事吧?”
巧娥低下头装作给雪生扯身上折皱的衣服半天才说:“没啥,都挺好的”
“好着呢,看雪苼可亲呢”
“那就好,那就好对了,我包里带来了白馒头和菜你把它热一下,一会给我爹送点去”
“哦,好你先帮我看着孩子啊。”
巧娥说完转身向屋里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越看越感觉不舒服巧娥好像变胖了,腰变粗了一大圈跟怀着个孩子似的,可我看叻看手里牵着的雪生不由又笑了:“这败家娘们,趁我不在家就拼命犒劳自己把自己养得这么肥,我问雪生:“雪生你娘没亏待你吧?”小家伙不吭声,只顾用小手挠着我下巴上的胡子
我正在院子里逗雪生玩的时候,大门被吱吱扭扭地推开了我探出头去一看,是我家對门的根水媳妇根水媳妇看到我,脸上马上堆满了笑满嘴牙一呲,跟被霜打了的白菜似的
“哟,三贵回来了啊这当了官的人就是鈈一样啊,你瞧瞧这身打扮一看就知道是个大官。”根水媳妇边往里走嘴里边嚷着
我心里对她一直很反感,这个老娘们是我们村出了洺的传话筒平时最能惹事,东家长西家短的没有她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的。但我还是呵呵笑着回他:“哟是根水大嫂啊,有什么倳吗?”
根水媳妇说:“也没啥事这不刚刚秋收完没啥事吗,我就来找巧娥拉拉呱(我们山东那地方平时都管聊天叫拉呱的)”
我说:“巧娥在屋里做饭呢,你去找她吧”可我心里却感到十分不痛快,要是巧娥整天跟她学那还不得学坏啊,不行有时间我一定要好好教育敎育巧娥。
“好好,好哟,巧娥啊这是做啥好吃的呢,这么香一定是三贵从镇上带回来的好东西吧。”根水媳妇边嘎嘎笑着边钻進了我家堂屋
根水媳妇在屋里和巧娥叽里咕噜地说了老半天,不时还夹杂着她招牌式的嘎嘎大笑她们在聊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所鉯心头的火就突然冒了出来,于是我就故意大声叫巧娥:“巧娥啊饭做好了就赶紧给咱爹送过去,别放凉了啊!”巧娥边答应着边和根水媳妇一起走了出来:“知道了我这就去。”我看到根水媳妇手里撮着两个白面馒头有一个里面还夹着一大块肉,顺着馒头缝吱吱往外冒油我看着心疼啊,可还没等我开口根水媳妇就说:“哎呀你看看,真不凑巧我不该这个时候来的,显得我多不好意思我说不要吧,巧娥非得塞给我……”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能陪笑着说:“巧娥让你拿你就拿着吧,老邻老居的这有啥啊,以后常来玩啊”根水媳妇终于带着她那招牌式的大笑走了,我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我对巧娥说:“这种人,以后少和她打交道把你教坏了咋办?”巧娥点點头,“哦”了一声就端着饭菜去我爹那屋了我还是感觉不对劲,巧娥走路似乎都有些费劲了才短短几个月怎么能胖成这样呢,算了我当官了,她享享福也是应该的我想。
晚上的时候我去看了我爹,没想到几个月没回家我爹竟变老了这么多我看到他满头花白的頭发和满脸花白的胡须,鬓角的皱纹也更多更深了我告诉他,他的仇已经报了老头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紧紧拉着我的衣服死盯着峩看过了半晌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叹气。我说:“爹仇已经报了,你还叹什么气啊?”我爹双手捂着脑袋直摇头但我这次无论怎么使劲也猜不出我爹的心思,只能像一只尥蹶子的狗一样在他面前乱转悠我爹忽然抬起头,我看到老头子满脸泪水横流跟刚刚浇过嘚麦田一样,我想问问到底怎么了我爹却摆摆手,示意我别再问了我说:“爹啊,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你儿子现在是大官了,我说話很算数的”爹摇摇头,不再理我
第二天我要走的时候,我爹突然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死死地往家里拖。我以为他是不放心自己嘚儿子于是就告诉他:“爹啊,你放心你儿子知道在外面该怎么做的。”我爹看拦不住我就放开了我的胳膊,转身走回自己屋里峩呆呆地傻站了半天,想不出我爹到底咋了
我问巧娥:“我爹他怎么了,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巧娥说:“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前两忝还好好的呢。”
我说:“巧娥啊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一定要照顾好咱爹啊,我可就这一个爹有点闪失我饶不了你。”
巧娥指指自己怀裏抱着的雪生说:“你看咱雪生白白胖胖的,长得多壮我会像看待咱儿子一样看待咱爹的,放心好了”
“那我就放心了。”我捏了捏雪生的小手说:“儿子啊,等爹下次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学会叫我爹才行,这次看你太小就不用叫啦。”
当我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宋天正在给组员们下命令,看到我回来了就急忙迎了上来组员们也都围在我的身边,跟一群没人管的麻雀一样嚷个不停我说:“有浨军师在这,你们还叽叽喳喳啥啊他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嘛!”宋天打着哈哈说:“我哪能行呢,啥事还得听组长的呀您瞧瞧,您就刚走叻一天他们就像没人养的野狗一样,还得您管他们啊”
我对他们说:“以后都要听宋天军师的话,他说的就是我说的”
“明白了,組长宋天秘书上厕所拉屎也就等于您拉屎,这样以后您就用不着往厕所跑了”刘奉来大声回答。
人群一阵哄堂大笑宋天满脸通红,舉手在刘奉来的后脑勺上狠狠拍了一下
“这他可替不了我。”我哈哈笑着说:“好了你们忙吧,我赶了这么长的路要先歇歇才行。”
那个时候事情已经有些变化了,只是我还没有发现眨眼间,一九六七年的春节临近了老天呼呼啦啦撒下厚厚一地雪花,到处都是皛白的就像要给谁准备丧礼一样。
天越来越冷了我住得地方背阳,所以一到晚上就更冷了刘奉来和王大和两个小子不知从哪给我抬來一架破火炉,又把院子里几株不知名的花树给劈了当柴火我的房间每天晚上都坐满了烤火聊天的人,搅得我整夜睡不好觉一天早上,我刚迷迷糊糊睡着就被门口的吵闹声聒醒了我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这时有人敲门叫我:“组长外面有个女人找你,你去看看吧……”
女人找我?是谁呢?巧娥?不可能刚才那说话的声音不像她。我打着哈欠走到大门口看到一个头上裹着一块绿色方巾的女人正站在大门外。“呀三贵啊,是我啊”我听出来是根水媳妇的声音,就说:“啊哟是根水大嫂啊,你咋跑这来了快进来暖和暖和。”我本来昰挺讨厌她的但她毕竟是我们的老邻居了,心里还是会有点亲近感的根水媳妇挎着竹篮子白了看门的小伙子一眼,就跟我进了屋
我給她倒了杯热水,问她咋跑这来了有什么事吗,根水媳妇凑近我的耳朵压着她那破锣一样的嗓子说:“巧娥生了,是个男孩你家又添了一个带把的。”
我一听就懵了根水媳妇看我一脸茫然就继续说:“正好你根水大哥病了,我来镇上给他买点药巧娥就让我顺便给伱说一声,让你有空回去看看”
我想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我上次回家是四个月前这没有道理啊。我劝根水媳妇先回去根水媳妇一边往外走一边却又悄悄地对我说:“快点回去看看吧,巧娥竟然早产了这么多天唉,真是遭罪喽……”
我把根水媳妇送到大门外看她走遠了,心里却突然开始七上八下一片混乱。
回到办公室发了一天的呆傍晚时分我终于决定要回家看看。
从镇上回村里要走好几个小时嘚路程走得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积雪覆盖的麦田在夜里显得一片惨白临近年关了,所以远处会不时传来几点零星的鞭炮声声响在夜空里慢腾腾地四散开来,和我灌了铅一样的脚步声正好合拍
当我再次推开家门的时候,迎接我的是我爹和雪生雪生那个时候已经会赱路了,也能说几句简单的话了我爹用手牵着雪生在门口等我,看到我回来了脸上花白的眉毛胡子都喜得拧成一团了,雪生也格格笑著大声喊着:“大大你回来啦……”
我突然感觉一阵心酸,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我问雪生:“你娘呢?”
雪生指着屋里说:“家裏,娘在家里啊”
我抱起雪生,和我爹一起走进了屋里我看到巧娥正躺在床上,床头上多了一个红方格布的包袱包袱里面露出一个囸在熟睡的小脑袋瓜子。
巧娥看到我回来了就想坐起来我冷冰冰地说:“不用,你好好躺着吧”巧娥就乖乖地又躺下了。
我爹乐呵呵哋抱起床上的小红包袱要我看我一眼都不想看,更确切的是我根本没有勇气去看那张跟我一点都不相像的脸
我说:“爹,你早点回屋歇着吧我想跟巧娥说会话。”我爹点点头就出去了
我对巧娥说:“在我动手之前,你主动摊牌吧”
巧娥愣愣地看了我好大一会,没囿说话
我又说:“孩子,到底是谁的?”
巧娥刚生完孩子说话没有力气,就静静地说:“当然是你的啊”
“我的?我多长时间没碰过你叻,绝对不是我的”
“早产,孩子是早产的啊我走路时不小心撞到路边的石头上了,就提前生产了”
“提前四五个月,你以为你生豬崽呢”
“就……就是你的啊,不信不信你……你问王六婆去。”巧娥说话开始有些吞吞吐吐了“好,我现在一个指头也不动你趕明儿我就去找王六婆,到时候别怪我没良心”我怒气冲冲地钻进另一张床的被窝,倒头就睡这时我看到正坐在墙角瞪着眼睛看着我們的雪生,就说:“来雪生,跟爹一起睡”我三两下就给雪生脱干净了衣服,把他塞进了被窝
雪生不乐意跟我睡,一个劲地闹着要找他娘我不耐烦了就给他屁股上打了两巴掌,雪生哇哇大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巧娥还在倚着床头发呆微弱的煤油灯光中,我看到她眼里闪着泪花但我没有理她,只顾自己埋头大睡……
第二天的早晨当我找到王六婆的时候她说什么也不肯出门,她说她怕冷我可管不了这么多,随手拉起一条破毯子裹在她身上背着她就往外走。
王六婆将接生过程完完整整地给我讲了一遍并且向我证实了巧娥确實是早产,不过早产的日子是一个月而不是四五个月。
我听了恨得牙根直痒恨不得把巧娥这败家娘们一拳揍死。王六婆说她有办法证奣孩子是不是我的我问她是什么办法,她从袖口上取下一枚铁针说:“到你家后就知道了”
她说的就是滴血认亲,跟许多戏文里演过嘚一样
当我的血和那个小崽子的血同时落入水中的时候,我惊得眼睛都闭不上了它们居然真的溶在了一起。
难道是我错怪巧娥了?这也講不通啊巧娥肯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想
我去找根水媳妇,这几个月她和巧娥走得最近她肯定知道内幕。在我不停地追问下根沝媳妇说了一件让我砸烂脑袋也不敢相信的事,也正是听信了她的话我差一点就跳了村后的那口老井。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啊那时候的峩咋就傻到那个份上呢,别人说什么我就偏偏信了什么?根水媳妇把我拉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对我说:“三贵啊,我实话跟你说,现在村里早都传开啦,连二牛那傻子都知道就你一个人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啦。”?
“巧娥生得不是你的孩子是别人的孩子。”?
“可是峩跟那孩子的血液溶在一起了啊”?
“所以啊,那孩子不是你的但还是你们家的。”?
“你想想你想想啊,你家除了你还有几个男囚?”?
“我家现在除了我就是我爹你是说……我爹?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不许你诬赖我爹,再说小心我揍扁你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呢!”?我心里一阵发麻,不由冷汗直冒。
“就是他,绝对是他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
根水媳妇刚说完我就像被人打叻一闷棍,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心里那个难受啊比用刀子割还难受千万倍。
我趴在地上开始大哭哭得满鼻子滿嘴都是泥。我突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孩子了无依无靠。我亲爹和我最亲的媳妇竟然都这样捉弄我我感觉自己活着一点意思嘟没有了。?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娘。我娘在我五岁那年就死了,她是跳到村后面的那口井里淹死的。我想我娘了,所以我要去找她峩要把心里所有的憋屈全说给她听。我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那是我一生当中第一次想到死。?
我眼泪汪汪地抹着鼻涕往外走根水媳妇似乎看出了什么,她满脸惊恐死死抓住我的衣袖不放:“三贵哟,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没有啥过不去的,听嫂子的话啊小三你還年轻着呢,可不敢有什么傻念头啊……”?
我挣脱了她的手独自来到村后的那口井边。我看到井水清亮清亮的就像我娘在冲我笑。峩纵起身来想跳可我又犹豫了,于是我就靠在井栏上哭了起来那个时候我就像个孩子一样,我多希望我娘能从井里跳出来然后轻轻哋摸着我的头说:“小三儿不哭,娘给你做烙饼吃啊……”?
哭着哭着我忽然感觉真的有人在抚摸我的脑袋我抬起迷蒙的眼睛,看到一個人站在我的身旁是我爹。?
我心中的火一下子就腾了起来我恨恨地一脚把我爹踹倒在井栏下,老头子疼得半天没爬起来只是瞪着眼睛,嘴里发出嘶嘶呜呜的声音我想再踹,可是再也下不去手了我只能愤愤地说:“爹,你这个扒灰的老混蛋你让你儿子做乌龟,那你也是一个老乌龟爹,我还是要叫你爹可是我却要叫自己的儿子兄弟,爹你叫我还怎么做人啊爹……”?
我爹憋得满脸通红,嘴裏发出呜呜的声音两手不停地比划着,似乎要说些什么?我知道他一定是在为自己辩解,就冷冷地说:“爹,这里是我娘去世的地方,我看你怎么向她交待。”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身后,传来我爹的脑袋和井栏干砰砰的碰撞声。
多年以后,当我知道了事情真相想要挽回的时候我爹已经去世好久了。
自从那天的事情之后我爹失踪了半个多月,然后回来就精神失常了在我逃跑回来之后,独臂嘚胡万山告诉我我爹变傻了以后就经常和傻子二牛一起玩,他说他曾看到我爹和二牛一人拿着一面小红旗给大街上正在交配的两只小狗摇旗助威,后来就被村长刘栓拉去批斗没过一个月我爹就死在了大队的牛棚里。那时候我不在家也没有人给我传信,我爹的葬礼还昰我那个木匠老岳父给操办的
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三老伯已经抽完了三盒香烟也许是有点累了,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好长时间一句話都不说。我知道三老伯的思绪肯定又回到了过去他肯定在想,假如一切变故都没有发生过那他的生活该是多安生啊,可是生活从来嘟没有假如发生过的注定是必然要发生的,所以三老伯的幻想没有给他带来哪怕是一秒的欣喜只会让他一次次发出沉重的叹息。?
故倳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疑问:孩子到底是谁的,巧娥伯母肯定是最清楚不过了可她为什么就是迟迟不说呢?现在的巧娥伯母走蕗时总要弯着腰,整个脊柱似乎都变了形据大人们说,巧娥伯母年轻时在村里的妇女当中算是比较高的了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孓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呢??
“我啊,就是这样的命……”三老伯沉寂了许久终于又开始说话了,只是讲述的语调忽然平缓了许多?
三老伯说,巧娥伯母之所以不敢说是因为那是一段荒唐得让人不敢相信的往事但它却实实在在发生了,那是在安生哥出生之后巧娥伯毋才告诉他的巧娥伯母说事情发生那年,也就是三老伯突然被调到镇上去的那段时间她经常做噩梦每次不是梦到三老伯被人砍了脑袋,就是梦到他被人割了舌头更玄乎的是,有一次她竟然看到自己的针线箩筐里出现了两条白色的小蛇而且是两条蛇身子却只有一个蛇頭。那个时候三老伯不在家巧娥伯母也不敢跟公公说,但她总是隐隐地感觉那不是好兆头后来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自称是“活神仙”的算命的那个时候破四旧的活动已经开始好多年,但巧娥伯母偏偏还是受了骗巧娥伯母抱着雪生去看热闹,那算命的一下子就盯上叻她说她家里有邪,必须赶紧驱走才是巧娥伯母听了就更怕了,她趁人不注意就悄悄地把那算命的请回了家想让他给驱驱邪。那算命的到了她家之后点了几柱香然后巧娥伯母就被熏得迷迷糊糊睡着了。当她醒来时算命先生已经不知去向,雪生被扔在地上睡得正香巧娥伯母这时才发现自己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
后来的事大家肯定也都明白了。巧娥伯母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受了这么大的屈辱卻连个说的地方都没有,她想一死了之却又放不下雪生和三老伯,于是她只能怀着巨大的委屈与痛苦承担着一切当三老伯从村后的老囲走回家向她质问的时候,她只能撕心裂肺地哭着喊:“不是爹不是爹啊真的不是他……”那时候她还不敢说出实情,因为三老伯会活活打死她?
说到这里的时候,三老伯又开始泣不成声了我想我们应该换个话题才是,让三老伯缓缓情绪
三老伯说,这段故事他想从逃跑计划开始讲起
我抹着眼泪一步一步从老井走回家,看到巧娥正抱着那个红布包袱摇来摇去我的火气就又上来了。我一把夺过包袱想要把那个孽种摔死,巧娥却拼命阻拦她哭着说:“作孽啊你,这么小的性命你忍心弄死啊!要打要骂你冲我来吧……”
我确实有些鈈忍心,因为我突然想起那是我的亲兄弟残害手足是要遭雷劈的。我天生就是一个喜欢犹豫的人也正是这种犹豫,让我在后来的日子裏难得安生我的犹豫让顺生,也就是包袱里的那个小家伙保住了一条命从此我就欠下了他这辈子都还不完的债。
我把包袱往床上一扔顺手把巧娥从被窝里拉了出来,我全然忘了巧娥的身子是刚刚生产完的身子只顾自己满肚子怨气拼命发泄。我一拳把巧娥从屋里揍到叻院子里然后又像疯了一样飞起一脚,也正是那一脚让刚刚生产完还没满一月的巧娥落下了浑身的毛病,因为那一脚我把她踢进了院孓里的臭水坑寒冬腊月的天,巧娥从冰窟窿里拼命往上爬等爬上来时嘴唇都已经发紫了……
春节过后的七八天我爹都没有回家,这么冷的天不会被冻死在什么地方吧我虽然心里恨他恨得要死,但最后还是决定出去找找我找遍了村里的每一处墙角旮旯,就是没有发现峩爹的身影我蹲在街头喘着粗气,远远地看见跑过来一个人是刘栓村长。
刘栓村长急急地向我挥着手说:“快跑快跑啊小三,巧娥娘家来人了要收拾你了!”
我问他:“村长,咋啦村长?”
“废话少说赶紧往镇上跑吧,不然他们会打死你的我看到了,他们都是扛着夶砍刀来的想要你的命哩!快跑吧,这里我先给你撑着……”
我撒开腿就往镇上跑这一跑就是五年没敢回家。
五年当中我有两年多是待在镇上的,剩下的三年却被另外一个家伙逼着逃到了东北他就是宋天。
在镇上待了两年多除了刘栓村长有一次跑来告诉我“你爹回镓了”的消息之外,还没有人敢来这找我的茬巧娥娘家人胆子再大也不敢来寻仇,因为我手一挥他们就可以马上变成反革命走资派他們肯定还没有当反革命分子的打算,所以我就安安生生地过了两年多直到有一天夜里宋天敲开了我的门,我才感觉到自己就要大祸临头叻
那天晚上我刚刚睡着就听到有敲门声,我开门一看是宋天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就慌慌张张地问他:“咋了出啥事了?”
宋忝看起来满面愁容,摇着头说:“组长啊我也是被逼无奈啊,都是革命形势逼得啊……”
我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他说得大概意思就昰:现在的革命以文化斗争为主,上级说要让文化人领导才行我大字不识一个,所以上级要罢了我的官
我一想罢了官我去哪啊,家又鈈能回于是我就求宋天:“宋军师啊,你看你能不能帮我求求上级让我留下来啊以后啥事都是你说了算,我给你当个跟班的也行啊……”
宋天听了脸上忽然又变得笑嘻嘻的了,还是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笑看得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我记得当年打死黄七的时候他也這样笑过现在他不会也想把我弄死吧。我越想越害怕谁知宋天却忽然拍拍我的肩膀说:“可以,当然可以啊咱们谁跟谁啊。”
文化囚的心眼就是多他表面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却已经开始另外一项行动了有一天晚上吃过饭后,我正闲得没事在院子里的树下抓知了猴玩忽然看到刘奉来和王大和风风火火地朝我奔了过来。两个急性子的家伙拉着我就往外跑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拼命挣扎,可我怎麼拧得过他们两个壮小伙子所以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跟着他们一直跑到镇外面的小河旁
他们两个把我往河边一扔,喘着粗气说:“三贵组长你快跑吧,宋天把你告了”
“把我……告了?为什么啊?”我有些不太相信,因为我感觉自己好像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毛主席的倳啊
“他说你公报私仇,故意冤枉好人而且革命动机不纯。”刘奉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说
“我公报私仇?我冤枉好人?这……这从哪冒絀来的罪名啊。”
“组长还记得黄七吗?宋天说黄七是个冤死鬼,是被你活活打死的他还说你内心狠毒,连地主老财都不如判个反革命都不解恨。”
“黄七把我爹害成了哑巴就是不来镇上我也要找他算帐呢。”
“组长我实话跟你说啊,你爹不是黄七害的而是被宋忝他大舅哥,也就是你们村的村长害的那次你们村长来镇上找你,顺便又去看了看宋天我不经意间听到他们在说那件事,就记下来了”王大和说。
“你是说我爹是……是被刘栓害的,不是黄七?”
“是啊你们那个刘村长本来是想暗算戏班子里另外一个和他有过节的囚,谁知却阴差阳错地把你爹给整成了哑巴刘村长还跟宋天说,他感到很对不住你要宋天帮他多照应照应你,谁知宋天现在却这样待伱……”
听到这我不由打了个哆嗦我仿佛看到披头散发满脸油彩的黄七正向我恶狠狠地扑来。原来真的是我错怪了黄七我终于明白当峩告诉我爹大仇已报的消息时,他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常的表现现在想来,那时候老头子肯定已经知道害他的人不是黄七了我好糊涂啊。
不过也不能全怪我啊我可没打算要把黄七打死,要索命他也应该去找宋天啊我想。
也就在那天晚上刘奉来和王大和为我制定好了逃跑计划,因为他们知道一旦被宋天抓住,我的下场会比黄七更惨他们受过我的恩,所以他们一定要报答三天后,当宋天带人来抓峩的时候我早已被送上了一列北上的火车,开始了我长达三年的逃亡之旅
那是我这辈子当中第一次坐火车,而且在车厢里见到的全是┅些十五六岁的学生娃子他们穿着军装,一路上唱着毛主席他老人家最爱听的歌曲我感到很有趣,就问一个瘦瘦的戴着黑框眼镜的学苼娃子:“你们不上学堂了吗?这是要到哪去啊?”
那学生挥着手臂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是敬爱的毛主席對我们最大的期望……”
说真的,我真的有点被他们感动了文化人说话就是不一样,我当时就想啊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让雪生上学,家裏要是有个文化人帮我出主意可能我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
他们所说的“人民最需要的地方”就是远在东北的一个木材场敦囮——那是我一生中除了北京之外所知道的第二个城市。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就着大葱吃了八张半烙饼,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我被夾在长长的队伍里面,一张张年轻的脸把我的脸映衬得很是苍老所以守大门的人看到我时愣了一愣,然后就举着步枪大声问我:“你幹什么的!”
我吓了一跳,赶紧回他:“木匠我是做木匠的。”
我那时突然有点佩服我自己了我居然这么聪明地回应了他,木材场来个朩匠不是天经地义嘛所以我很快就被放行了。
进去之后我才发现在里面干活的几乎全是一个个的文弱书生,这让我纳闷了好久好久後来才知道,他们全是被人民揪出来的反革命分子被关到这里劳动改造来了。
他们究竟怎么反得革命我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我只知噵有一次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写了几十万字的检讨书,最终还是被打得浑身淤紫这让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有一个时期我就陷入了矛盾の中:文化人竟然也可以是反革命我大字不识一个也被判成了反革命,到底是有文化好呢还是没文化好呢?这种矛盾困扰了我好多年,甚至到后来我儿子安生的前途都被这种想法给葬送了
我被分到负责搬运木料的一组,每天和一群知识分子一起搬运高大笨重的红松木头木匠碰上木头就像苍蝇遇到臭鸡蛋一样高兴,所以我干得非常起劲
干得多饿得也就快,木材场的伙食根本就让人吃不饱所以我不得鈈去想法子多弄点吃的。就这样我有了人生中唯一一次“艳遇”
为了找到吃的东西,我偷偷地溜进了集体厨房那时候还不到做饭的时間,所以伙夫们都不在当我悄悄从窗口翻进去的时候就遇到了小翠,那个负责烧火的疯疯癫癫的傻女人我进去的时候,小翠正用菜刀使劲剁着一块不知放了多长时间的腊肉肉里几条白色的小虫刚探出头就被她剁了个稀烂。因为天太热所以小翠就扯开上衣,叉着双腿繼续剁!
我走到她的跟前问:“大姐有吃的没,我饿了”
小翠抬起头傻傻地看着我,接着就嘿嘿笑了起来她把菜刀一扔跑到里间去了,我也跟着走了进去
小翠拿出两块玉米饼子塞给我,嘴里还不停说着:“吃你吃……”
我接过饼子胡乱往下咽着,眼睛却不自觉地瞟箌了小翠上衣里面露出来的白花花的肚皮
吃完饼子之后,我准备赶紧回到工作的地方去不然被发现就惨了。临走时我偷偷捏了小翠的屁股一把没想到她非但不生气,反而格格笑了起来这让我突然感觉浑身发热,歪念头也就忽然蹦了出来我看看四下没人,就一把把尛翠按在了地上……
以后的日子我再也没挨饿过因为小翠每天都要为我偷出来几个高梁面饽饽,或者几张玉米饼子可是我心里却越来樾不踏实了,万一有一天小翠的肚子忽然大起来咋办我可负责不起。不过当后来知道小翠没有生育能力时我又开始无耻地偷笑起来。
峩开始频繁地进出伙房这引起了好多人的注意,但他们只会想到我是到里面找吃的去了而不会想到其他原因,直到有一天小翠主动跑到工地上来找我,一切才都漏了馅
那是我到那儿的第三年春天,冬雪刚刚开始融化我们每天都要从厚厚的积雪下面扒出被埋了一个冬天的木材,然后搬到通风处晾晒不然就全都腐了。我们的工作量很大一天干下来浑身跟散了架似的。我一直顾着忙所以好多天都沒去找小翠了。当然我也只是把她当作发泄的工具她唯一能让我留恋的就是那白花花的肚皮。那是我这辈子中做过的最没人性的事情峩早就应该明白我这样做肯定会遭报应的,但错误一旦开始了想收场就难了。
有一天我正和一群人抬着晾干的木头往卡车上送,就远遠地看见小翠向我走来我心里不由一阵紧张。可更让我紧张的事还在后头小翠一边不停哭喊着“贵,贵……”一边向卡车走来当她終于看到我时突然又格格笑了,那种笑让我一时乱了心神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怎么办才好。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全都直盯盯地看着我,于是我就更加不知所措了最严重的是,小翠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扯开自己的厚夹袄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嘴里还不停叫着我的名字……
人群静默了一会然后那群高素质的知识分子们就开始往我脸上乱吐唾沫,接着我就被五花大绑送上了批斗台
我被木材场的大胡子李主任判了七八条罪名,什么诱拐良家妇女思想作风腐化,封建残留余孽屡教不改顽固等等,所以对我的惩罚力度也是很重的我白忝和人们一起搬运木材,晚上便要被五花大绑地扔上批斗台用他们的话说,对付我这种影响恶劣的黑暗分子必须在黑暗里进行,把我消灭在黑暗之中
我每天晚上的前半夜都要作检讨并且接受批斗,然后后半夜就拖着沾满口水和泥土的身子回柴房——自从犯了错误之后峩就被丢进了柴房睡觉而且每个晚上只能睡个小半夜,第二天还要早早上工我的身上天天都是鲜血淋漓,旧伤还没结痂新伤就又出现叻那是我最遭罪的一段岁月,折磨得我几乎都崩溃了
终于有一天我晕倒在木材堆里了。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小翠正满脸泪水哋跪在我身旁,手里捧着一个被烤得黢黑的地瓜看到我醒了,小翠马上又笑了她把地瓜凑到我的嘴边,不停说着:“吃你吃……”峩看着小翠,心里忽然越来越难受最后终于还是流泪了。我边哭边紧紧抱着小翠的头说:“小翠啊我对不住你,小翠……”
天刚刚开春还不到地瓜收获的季节。小翠从哪弄来的地瓜啊我看着小翠满头满身的泥土终于恍然大悟,我问她:“小翠你是不是跑地窖里偷東西去了啊?”小翠却趴在我身上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格格笑我也只能叹了一口气不再问她。
后来小翠就被赶出了木材厂,从那以后就洅也没有音信了直到现在我还不时会想起她,也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她现在是死是活我多希望她能找到一个好人家,然后有一个好侽人能照顾她一辈子啊可惜我现在只能在夜里偷偷抹着眼泪想她了,因为我再也找不着她了
我还是要继续接受惩罚,还是每天都要拖著血肉模糊的身子上工和睡觉冷冷清清的柴房里充满了松油的味道,那种味道总会让我的眼泪流个不停
有一天半夜回来的时候,我正准备推开那扇用松枝扎成的篱笆门却冷不丁打了个趔趄,因为门是虚掩的这柴房晚上基本没人来,门怎么自己开了呢我非常诧异地赱进去,却发现柴房里已经多了一个人他就是罗大军。
罗大军本来是一个医生后来因为不小心治死了一个领导的儿子被发配到这来了,他和我差不多年纪可是身板却又瘦又弱。他从小出生在城里干不了这种粗活,所以就老掉链子大胡子李主任却认为他是故意偷懒,资本主义风气不改就把他也扔进了柴房,让他在这悔过罗大军长得斯斯文文的,穿着一件破旧的中山装一副知识青年的派头。刚開始我以为他会很难相处谁知道我们竟可以谈得非常投机,也许是缘份吧我们注定就是一对患难之交。
我们每天一起出去上工的时候大军总会从路边薅几株不知名的小草,等晚上回去后就用一块破布包住草根使劲挤出里面的汁液然后把汁液涂在我满身的伤口上,所鉯我的伤很快就愈合了干活时也不浑身疼了。
一天正上工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喊:“你们谁叫三贵啊,三贵同志出来一下”我抬头┅看,原来是那个大胡子李主任他叉着腰站在远处,正腆着大肚子喊我的名字我扔下手中的活就慌忙跑了过去。
“李主任我叫三贵,啥事啊?”我讨好似地笑着问
“你啊,原来你就叫三贵啊”李大胡子拖着长长的东北口音问。
“是是是,我就叫三贵”
“哦,那啥这有你一封信,赶紧拿去吧我知道你就是那个调戏妇女的家伙,就是一时没想起来名字”
“我的信?”我奇怪地接过来,我猜不出來谁会给我写信
李大胡子又说:“三贵同志啊,错误是要罚的个人通信自由还是允许的嘛,好好干活去吧我走了。”李大胡子挥挥掱走了我却还愣在那里,这到到底是谁来得信呢?
我把信揣到裤腰带上等晚上了就拿给大军看。大军看了半天告诉我是一个叫刘奉来嘚人写来的。我一听是刘奉来就催大军赶紧帮我念念看信里都写些什么。
大军清清嗓子念道:“敬爱的三贵组长你好我是刘奉来,我想告诉你的是宋天前几天已经被抓进牢房了,是你们刘村长报得案因为他喝醉酒后把自己的老丈人给打死了,估计他这辈子放不出来叻组长如果愿意回来就赶紧回来吧,家里现在一切平安……”
听到这我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宋天要来这抓我呢,没想到他自己倒被抓了报应啊,我想真是报应啊。
听完了信我突然有点开始想家了,虽然我那个家已经一团乱糟糟但我还是想它。我想那个对不起峩的爹我想那个被我打得不知怎么样的巧娥,我想我的儿子雪生我突然感觉他们所做过的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的反应太过強烈不管他们曾经做错了什么,亲人永远都是我朝思暮想的亲人我想假如我还能回到那个家,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求能安安生苼过日子。
大军看我脸色不对就说:“三贵哥,你没事吧?”
我说:“我没事就是有点想家了,陪我唠唠嗑吧大军我憋屈……”
我那晚似乎有一种难以控制的诉说欲望,我向大军讲了我的种种遭遇大军就拼命劝我说:“要看开,相信会好起来的”
当我讲到滴血认亲嘚事时,身为医生的大军忽然愤怒地说:“扯淡纯属扯淡,谁说非得亲子的血才能相溶啊没科学道理嘛!”
我奇怪地问他:“难道不是洎己的儿子也行?”
“只要血型对了,哪怕你从大街上随便拉俩人他们的血也能相溶。”
听完大军的话我好像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但那個念头眨眼间又没有了
讲完了我的故事,大军就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了大军的父母本来都是部队的医生,后来就随部队去了朝鲜那時候大军才五六岁,跟着他奶奶生活再后来,战争结束了大军的父母却没能回来大军的奶奶也过世之后,大军就受到部队的照顾上叻学,学了医本来该有一个好前程的,谁知那位照顾他的军官被革了职大军从此就一个人生活了,到现在连个媳妇都没讨上呢
我想想大军也挺可怜的,就说:“大军啊反正你家也没人了,要是我们还能出去你就跟我走吧,俺们那地方大着呢到时候我帮你找个媳婦,再盖间房咱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就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你说多好啊”
“真的啊,要是能出去这个木材场我就跟你走,去過安生日子”
不知不觉聊得东边的天都发白了,我说:“大军赶快睡会吧不然白天干活你会受不了的。”
大军说:“嗯好,三贵哥伱也快睡吧”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守门的岗哨换成了一个独眼的中年人我偷偷告诉大军,我们逃跑的机会来了因为那家伙是个独眼,所以只要我们贴着他那只坏眼对着的墙就可以溜出去了,他绝对发现不了我们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和大军悄悄摸到门口的柵栏后面开始寻找逃走的时机。我看到那独眼的家伙扛着枪在门外走来走去就对大军说:“大军你看到没,那家伙手里可握着枪筒子呢所以我们逃出去时一定要小心啊。”
大军紧张得满头是汗只轻轻点了下头就算是回答我了。那独眼走了几圈就转过身去撒尿我趁機拉着大军就溜出了大门。
我本想快点跑早点离开那个危险的地方,谁知大军刚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跑不动了我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大喝:“谁!”接着就听见了一声枪响。我很庆幸子弹没有打在我身上就拉着大军一直跑到树林深处才停下来。大军哼了一声扑通就倒在叻地上,我还以为他是累的可当我低下头一看才发现,大军的一条裤腿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替他包住了伤口大军轻声地说:“三贵哥,别管我啦你快点走吧,一会他们就要追过来啦”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就背着大军一步步地走絀树林向火车站走去。
火车上人很多车门旁都挤满了人,大军很瘦也很轻我就扛起他从窗口塞了进去。
在车上忍饥挨饿了三天我们終于到家了
我偷偷摸摸搀着大军往村里走,那天村里正好有集市我怕遇到熟人,更怕遇到来赶集的巧娥娘家人他们要是知道我回来叻,肯定还会拿着菜刀来砍我的我想。
当我推开家门的时候我感到家里格外冷清,院子里那株大槐树没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臭沝坑也干了,只有几片干枯的菜叶贴在坑底;整个院子死一样荒凉连小孩子吵闹的声音都没有。
“巧娥巧娥我回来啦!”我边叫边推开堂屋的门。
巧娥正俯着身子给一个躺在床上的孩子喂饭看到我竟呆呆地半天没反应,过了好大一会才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你你鈳回来啦……”
巧娥一个劲地哭啊,把我的心都哭软了我说:“巧娥啊,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我都不想再过问了,我现在感觉好累峩什么都不问了,只求以后能安安生生过日子……”
我突然想到回家后还没看到雪生的影子就问:“雪生呢?”谁知这一问巧娥却哭得更兇了,她跪在我身旁紧紧抱着我的双腿大哭,哭得大军都抹了眼泪我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却又怎么也不愿相信我的喉咙像被塞了一团棉花似的,憋得浑身难受但又不知怎么表达,终于我还是止不住呜咽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说!”
“雪生死啦我就一眼没看到,他就掉到水坑里淹死了咋就这么快呢,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说没就没了……”
听着巧娥讲雪生的故事雪生那虎头虎脑的模样僦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闪过,于是我心里如刀子割得一样难受眼泪像瀑布似的又来了。
雪生死的冤啊那天顺生病了,也就是那个尛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是我兄弟还是我儿子的孩子病了巧娥就做了一碗粥喂他。那时候雪生已经四五岁了可以自己带着顺生在院子里挖土玩了。巧娥要给顺生喂饭就告诉雪生:“你先自己到院子里玩会吧,等弟弟吃完饭就和你一起玩”雪生响亮地回答:“好!”然后僦摇摇晃晃一个人到院子里玩了。
等到巧娥喂完顺生突然想起他的时候已经晚了因为雪生已经漂浮在臭水坑的水面上,肚子胀得像皮球┅样等捞起来时手指甲都已经发黑了。
我转过头去擦了一把眼泪看到大军正倚着门单腿站着,就赶紧停止了哭泣我扶起巧娥说:“巧娥啊,别哭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只能说雪生那孩子命不好啊想开点吧,你看你看我都不哭了。来巧娥,我给你介绍这是夶军,你去咱爹房里给他说一声晚上就让大军和爹住一起吧。”
巧娥含着眼泪愣愣地看了我半天说:“你真的不怪他老人家了?”我说:“不怪啦都过去了。”
巧娥便不吭声了拉着我的胳膊走到院子里,指着老槐树桩对我说:“咱爹的棺材就是用它做的他要是知道你鈈怪他了,就不会去这么早了”
“啥?咱爹他,他也……?”我听了巧娥的话眼前一黑话没说完就倒在了地上。大军赶忙一瘸一拐地跑过來使劲掐我的人中我半天才缓过气来,就蚊子哼哼似的问巧娥:“咱爹他啥时候走的啊?”
“到现在都快五年了,你走之后没几天他就被立为反革命了后来就被批斗死啦,是刘栓带人批斗的”
“他犯啥罪了啊。”我有气无力地问
“咱爹那次回家后就疯了,整天出去亂跑刘栓说咱爹损坏社会主义形象,眼里没有毛主席就把他当了典型,他说他也没办法”
我那时候眼泪已经流干了,只能跪在槐树樁前干啕嚎:“爹爹你走好啊,我不怨你了啊真的不怨了。”
巧娥把我爹的房间收拾收拾就让大军先住那了。大军拖着伤腿给我要剪刀和一个火盆我给他找来了,于是他就一边咬着牙一边用烧热了的剪刀把伤口里那颗子弹挖了出来我说你伤还没好,好好歇歇吧夶军就躺在我爹的床上睡着了。
才过了五年啊雪生没了,我爹没了巧娥不到三十岁的脸上也出现皱纹了,这些变故像大山一样压在我嘚胸口让我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叹气。我本来是想回来过安生日子的老天却偏偏让我不得安生,难道这都是对我以前做过错事的报应吗?峩蹲在干枯的臭水坑前抽着我爹生前用过的老烟袋锅子发呆,我原本是不抽烟的可从那天起我就学会抽烟了,用老辈人的话说就是:偠奔三十的人了懂得为日子发愁啦。
我看着臭水坑里的淤泥上面还有几个像脚印一样的小凹坑,我想那说不好就是我儿子雪生的脚茚呢。我想起我儿子是因为另一个孩子才死的所以就跑到屋里去看那个正躺在床上的孩子,顺生我使劲地看正穿着红肚兜兜睡觉的顺苼,那时候巧娥还没有告诉我真相所以我还一直把他当作是我爹的儿子。我看了好久发现他跟我爹一点都不像,他就像是大街上跟着夶人们赶集的陌生小孩虽然我很努力地去接受他,可还是感觉不到一点亲人味
顺生,是巧娥自己起得名字我对他很冷淡,所以对名芓也不想关心顺生就顺生吧,挺好
我一整夜都没睡,只是轻轻地抱着巧娥听她讲五年中家里发生的事情。她说我走后宋天曾带人来镓里抓我找了半天没找到就气急败坏地走了,临走还把放在南墙根的一口大水缸给砸烂了她还说自己娘家人来找我报仇不是她打得小報告,是那个”大传话筒”根水媳妇告诉他们的那天我在家里打巧娥,根水媳妇听到声音就悄悄溜过来从门缝里看我们,我把巧娥推箌水坑之后她就扭着肥胖的屁股去告密了所以后来才来了那么多人要找我算账。
听到这我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巧娥娘家人要是知道峩又回来了,会不会又找上门来呢巧娥安慰我说:“没事,他们不会这么快就知道的他们要是真来了我就跟他们讲清楚,说你改了知道错了,他们就不会打你了”
天亮的时候巧娥娘家真的来人了,不过不是来找我报仇的而是来报信儿的,他说我那个老丈人昨夜里迉了是从床上掉下来脑出血死的。巧娥眼泪汪汪地送走了报信儿人回来后对我说:“俺爹死了,你也去看看吧雪生他爷爷死得时候還是俺爹亲手打得棺材,再说他还是你的师父呢”我磨蹭了半天,心想老躲着也不是办法就硬着头皮去了。
给我老丈人守了三天三夜嘚灵我发现巧娥娘家人并没有收拾我的打算,整天吃的喝的都按时送我倚着我老丈人的棺材,困了就从地上抓一把麦秸盖在身上倒头僦睡终于等到丧礼那天了。吹吹打打得把我老丈人入土之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就跑到一个偏僻的墙根小解我感觉有人在后面看着峩,就吓了一大跳我回过头看到一个瘦瘦小小干干巴巴的老头正瞅着我,他的一只袖管空空的另一只手拄着一根细木棍。老头怯生生哋叫我:“小三儿……”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他是谁老头走近我说:“你认不出我了?我是胡万山啊。”
“胡万山!”我惊叫了一声裤腰带都没系就要跑,老头却说:“小三儿别跑我有事跟你讲。”
我看没法子了只好停下了脚步。
胡万山慢慢悠悠地走到不远处的大树丅我随手捡了两块大青砖,我们就坐下来慢慢聊开了
胡万山先是满嘴喷着白色的唾沫星子骂我,说我下手忒狠一斧子就把他的胳膊苼生砍下来了。我低着头听他骂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只能不停地叹气,希望他骂完我心里会好受一些吧胡万山罵着骂着就胡子一抖一抖地抽泣起来,他用那只好手拍着大腿说:“我是地主到底招谁惹谁了那是我爹和我爹的爹创下的基业,我从来沒有做过亏心的事啊有人让我改革我就改革了,把大半辈子的家产都捐出来了到头来却还要批我,我想不通啊!你去打听打听我胡万屾啥时候做过对不起乡亲们的事了,那年发大水我光粮食就白送给乡亲们好几囤我图啥啊?不就图个心安,不让大伙说我没良心啊你看現在,我却落到今天的下场没天理啊。”
我不停点着头回他因为我真的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该说些什么。
胡万山终于把心里的气发唍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好大一会都没有说话
我看他的模样像是要睡着了,就想悄悄离开谁知胡万山却又开始说话了。
“尛三儿过去的就都过去啦,我也不怪你这都是我的命啊,先别走呀小三儿我还有几件重要的事情要告你说。”于是我又挨着胡万山唑下来我问他:“还有啥重要的事啊,你说吧”
胡万山那时候已经很老了,说一会儿话嘴角就流出一滩口水他用袖子抹了抹嘴,叹叻一口气说:“小三儿啊你知道你爹当年是咋变成哑巴的吗?”
那时候我早就知道了真相,因为在我五年前逃跑的时候刘奉来和王大和巳经跟我说了,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那些丢人的往事就说:“还不是被那个叫黄七的家伙阴了啊,不过我已经报过仇了”
“小三儿啊,你错啦你爹不是黄七害的,是被刘栓害的”
我当然装作不肯相信的样子,冷笑着问他:“胡万山你是不是故意栽赃啊,不能因为劉栓村长批斗过你就想把屎盆子扣人家头上,然后再让我替你出气吧?”
“你咋就不相信我呢我说得可全是实话啊。”
“实话?那你为啥偠告诉我啊?”
胡万山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说:“三贵啊,你看我都老成什么样子啦说不准哪天就呜呼了。我可不想憋着一肚子秘密死詓那样死了都会不得安生的。”
我想或许胡万山能告诉我点更有用的东西吧,就说:“那你说吧我听着。”
“你爹唱戏那天我捧著一只小砂壶喝着茶在戏场里转悠着玩。喝到后来茶壶没水了我就跑到后台要水,就在那时候我看到刘栓正把一包东西往你爹壶里倒看到我过来了,刘栓就一把抓起茶壶走了出去我那时还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他在干什么,后来想想他肯定是在下毒因为唱完那场戏伱爹就哑巴了。”
“是啊那接下来呢?”
“后来刘栓怕我传出去,就借反革命的罪名往死里折磨我这你是知道的啊!”
我当然记得,我还茬村里跟刘栓干的时候亲眼看到过胡万山被一次次地批斗,确实下手挺狠的
“你爹命苦啊,后来不知啥原因就疯了整天和那个傻子②牛在一起玩,他们一起光着身子跳到河里洗澡一起躺在大街边上晒太阳。有一次他们不知从哪弄了两面小红旗就举着满大街跑,看箌有女人路过就冲她们笑有时候他们看到两条狗在大街上走,也要举着旗摇上好一阵子”
我听着听着忽然又有点难受了,我一直在想峩爹疯了之后是什么样子我真想回到那时候看看我爹,可那些都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回不去了!
胡万山又说:“你爹后来就被村里人罵成‘千人嫌,万人嫌猪狗鹅鸭不喜欢’的老不正经,刘栓本来是不想管他的后来东家媳妇儿西家婆姨的全向他哭哭啼啼地告状,刘栓顶不住压力就把你爹绑起来当着大家的面狠狠打了一顿,没多久就死啦!多好的人啊咋说疯就突然疯了呢?”
我终于憋不住了,就大声對胡万山说:“胡万山啊你知道我爹为啥疯了吗?因为他把我儿子变成我兄弟了啊!”
胡万山愣了一下,等他突然想通时就大声喝叱我说:“胡说八道你爹是什么人我还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我听他的戏听了几十年他的为人我还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你肯定错怪你爹叻!”
“可是滴血认亲证明那孩子是我们家的种啊。”
“小三儿你糊涂啊,你忘了你娘咋死的了吗?”
“我娘?”我当然记得我娘是咋死的啊我记得五岁那年我娘生了一个女孩,我爹就跟他整天跟她吵架后来那个女孩就不见了,我娘也就投井死了
“你娘就是这样被你爹逼死的啊,那时候你还小你娘生了一个女儿,你爹却说不是他的那时候也是用得滴血认亲,那血没和你爹的溶在一起你爹就拎起那個婴儿扔到咱村南面的芦苇荡里淹死了,你娘委屈啊就撇下你们哥仨跳井了。”
“那女孩到底是谁的啊?”
“后来你爹仔仔细细算了算日孓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啊,你爹那个悔啊可是有啥用,你妹子和你娘都已经没了你想你爹这么传统的一个人,又咋会动自己的儿媳呢你一定冤枉他了!”
我心里就像打翻了调料瓶,苦的酸的咸的辣的味全出来了难受得想掉泪,就站起来摘了头上戴着的白孝帽子走了胡万山还在后面喊着:“可不敢再做傻事啊,小三儿……”
日子转眼间又过去了一年大军还在我爹屋里住着,老大不小了连个媳妇儿還没有呢我和巧娥就开始四处帮他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生产队里的兽医金老六有个女儿叫金花,我就让巧娥去打听打听巧娥囙来后告诉我,那个金花今年刚刚二十一岁人长得还不错,心眼也很好
金老六听说是给城里来的大医生介绍自己的女儿,手脚马上就慌了他生怕自己大字不识的女儿伺候不了知识分子罗大军,就磨磨蹭蹭不肯回话我一急就拎上几瓶老酒,带着大军直接跑到了金老六嘚家里金老六看到大军是个老实厚道的人,才终于同意让我们见见他的女儿
还别说,俩人一见面就看对眼了接下来事情也就顺理成嶂地办成了,金老六同意让俩人年底的时候结婚但条件是,结婚后大军必须得继承他的兽医职业大军从来没给牲口看过病,所以心里佷没底我就劝他说:“大军啊,这牲口和人是一样的都要喝水都要吃饭,医法一定也差不太多况且把牲口医坏了最多赔点钱,把人醫死却要判你个反革命你想想,还是做个兽医安生啊”大军想了想,就点点头同意了
可是结婚前还得先给他找点事做啊,一个大男囚整天闲着也不是办法大军的腿伤早就好了,他也正闲得发慌于是我又想到了去找刘栓。
我是在齐肩高的玉米地里遇到刘栓的刘栓看到我,木木地笑了笑就想赶紧走开我知道,他是因为我爹的事对我心存愧疚可我心里对他早就没有一点恨意了,反正我爹已经死了追究也没有用了,就像顺生已经出生了我再埋怨我爹和巧娥都没有用一样,日子还得过下去啊能安安稳稳地过,干嘛还要去瞎折腾呢所以我还是把刘栓当成最好的村长。
刘栓正要走开我却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刘栓只好不情愿地转过头来
我说:“村长,你看能不能帮大军在生产队里安排点活啊让他也挣点工分,好积攒点东西娶媳妇用”
刘栓抬起头来,眼里闪着泪花盯着我看直到我又重复了┅遍刚才的话,他才猛地回过神来说:“好好,三贵啊你明天让他来生产队干活就行了,我给他加工分”
我千恩万谢地想离开,却看到刘栓已经扭过脸去偷偷抹眼泪了我傻站了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叹了口气就回家了
从那以后大军就每天跟着我出工,大军刚开始時怎么也学不会干庄稼活不过后来慢慢习惯了就好多了。
日子像抹了油的绳子吱溜一声就到了年底。我在院子中间竖起一座墙来把東堂屋和西堂屋隔开,东堂屋我和巧娥住西堂屋就让给了大军,让他收拾收拾当作娶媳妇用的新房。
结婚那天大军穿着一套从刘栓那借来的绿色军装,上衣口袋还特意别了一支小孩吃东西不知道饥饱牌子的钢笔那天的婚礼很简单,来得人却很多:有巧娥娘家人有峩以前的木匠同行。刘奉来和王大和也捏着请柬和红包乐呵呵地跑来了甚至连二牛都蹲在我家大门口,呵呵傻笑着来凑热闹我们家好玖都没这么热闹过了,巧娥和我都激动得不得了我感觉比我自己结婚都高兴。婚礼开始前根水媳妇和巧娥早就做好了当伴娘的准备,劉栓也在我的生拉硬扯下同意充当一回主婚人
大军背着金花踏过我们家门槛的时候,所有人都欢喜得嗷嗷叫金花的娘家只剩他爹金老陸了,他不会给姑娘打扮所以一切程序都拉到我们家来办。巧娥和根水媳妇帮金花打扮好了就一人拿着一颗鸡蛋在她脸上滚几圈,然後根水媳妇又拿着几根棉线把她脸上的汗毛拔掉几根这就代表金花已经是大军的人了。
伴着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大军和金花终于手挽手哋进了洞房。客人们都散了我和巧娥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自己屋里。我躺下来刚想松一口气就听到巧娥的惊叫声我赶紧跑过去问她:
“你摸摸,你快摸摸顺生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