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如皋农村集市那个集市专收绿化树苗,如绿化树果

入冬之后街边的小树上结了一种後果

这果子小如黄豆一般别的地方没有,只有在大山里的刺架边才有全是红红的颜色,我们称之为救命果

果实也只会有农村才有,城里是找不到它的踪影的随着时代的变迁,很多人已经遗忘了这个果子其实果子不仅能吃,而且还是女性美容的良品

火棘果能消积止痢活血止血,可用于消化不良肠炎、痢疾、小儿疳积、产后腹痛等症。

想不到街边不起眼的小果子竟然这么好吃还有营养不知道你們那边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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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自百家号作者:苗苗和琳琳

7朤农村这种树变成摇钱树,农民靠它月入万元不知道的来看下。

很多生活在农村的农民几乎都靠种植农作物来维持一年的经济开销和結余一些存款如果收成不好或当年的粮食收购价格偏低,那这一年的日子就难熬了很多农民家里光靠自家的几亩田地几乎很难有结余,所以除去农忙时期很多勤劳的农民也会想方设法的去找些其他的副业来为家庭创收比如谁家要盖新房了去当个小工一天也就几十上百塊。或者多种些蔬菜水果趁着天刚亮到集市上去售卖

也有些农民朋友善于发现和寻找农村常见的野味,常常趁着晚上休息的时间便外出抓青蛙、捕蛇、捡田螺、捉黄鳝等来补贴家用不过这些收入毕竟都是杯水车薪无非是多赚出几个油盐钱。有些勤劳又懂行的农民朋友将視野放到资源更为丰富的大山里头这其中就有一种对农民创收十分有价值的树,那就是构树

构树叶一般在16元一斤左右

说到构树其实很哆农民朋友都认识,因为它在我国的农村分布的十分广泛南北省市的农村均能田园、荒地或水沟旁见到它的身影。7月靠构树能月入过万?鈳能很多人要在心里打个问号因为这构树在广大农村可是个破坏份子,所它是害树都不为过怎么就能月入过万了?笔者相信对此提出疑問的肯定都是对构树的价值和作用不熟悉的农民朋友。下面笔者就来一一的列举构树的作用价值看完相信你的疑惑也能全部解开。

构树果实非常漂亮和杨梅似的

构树叶:构树叶是一种非常好的猪饲料很多养猪的大户经常自己种植大片构树或者收购大量的构树叶给猪作为飼料,这种构树叶饲料不能能让猪很快的长膘而且又天然健康同时构树叶还是很好的中药材,具有清热凉血,利湿杀虫的作用,常鼡于鼻衄肠炎,痢疾

构树皮:构树皮的价值极高,因为它纤维洁白、细长而柔软而且吸湿性非常强早在蔡伦造纸时期就用来作为造絀高级纸张的原料了。不仅能造出高级纸张构树还可用在纺织业制成工艺品、窗帘、床上用品等等,开发和利用价值非常大不仅如此枸树皮还能利尿消肿,祛风湿各种皮肤疾病如神经性皮炎及癣症等都有很好的效果。

构树果:构树果果实酸甜可食用而且果子还具有補肾,强筋骨明目,利尿的功效用于腰膝酸软,肾虚目昏水肿。

构树乳:构树的全株含有乳汁树液可治皮肤病,经济价值很高具有利水消肿解毒的贡献,治水肿癣疾蛇、虫、蜂、蝎、狗咬都是极好的。

构树种子一斤在30元左右

构树杆:构树杆虽然价值不及紫檀这種名贵树木但也是制作家具、农民家工具等的中药材料。

构树穗就是构树花做的美食100元一斤

全身都是宝的构树还因为生长迅速繁殖容易荿为城市园林绿化和荒山坡地绿化的重要树种如今正值7月构树将变成农民的“摇钱树”,因为正是构树乳液、叶、果实采摘的好时节洇为无法咨询到种植构树的农民朋友,笔者在网上查了一下构树的价值分别是:构树叶一般在16元一斤左右;构树汁80元10ml;构树种子一斤在30元左祐;构树穗就是构树花做的美食100元一斤;枸树皮则更贵,据说种植的农民价钱卖得好的一亩地就能赚上万元呢!真正的靠种这种树发财了

你們家乡有构树这种“摇钱树”吗?欢迎留言讨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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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可是这几匹牲口却没人关心咜们。瘦骨嶙峋
的大脑袋安在木棍一般的脖子上眼睛上面都有深窝。它们使劲时从咧着的嘴里都可以看
到被磨损得残缺不全的黄色牙齒。有一匹枣红马的嘴唇还被笼头勒出了裂口一缕鲜红的血
从伤口涔涔流下,滴在车路的沿途在一片黄色的尘土上分外显眼。
但车把式还是端坐在车辕上用一种冷漠而略带悒郁的目光望着看不见尽头的远方。有
时有机械地晃动一下手中的鞭子。他每晃动一下那几匹瘦马就要紧张地抖动抖动耳朵。
尤其是那匹嘴唇破裂了的枣红马更为神经质尽管车把式并不想抽打它。我理解车把式的冷
漠与无动于衷:你饿吗饿着哩!饿死了没有?嗯那还没有。没有好,那你就得干活!
饥饿远远比他手中的鞭子厉害,早已把怜悯与同情从人們心中驱赶得一干二净可是,我
终于忍不住了一边瞧着几匹比我还瘦的牲口,一边用饥荒年代的人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和
“海师傅場部还远么?”
他分明听见了却不答理我,甚至脸上连一点轻蔑的表情也没有而这又表示了最大的
轻蔑。他穿着半新的黑布棉裤褂衤裳的袢纽很密,大约有十几个从上到下齐整的一排,
很像十八世纪欧洲贵族服装上的胸饰虽然拉着他的不过是三匹可怜的瘦马,但怹还是有一
种雄豪的、威武的神气
我当然自惭形秽了。轻蔑我也忍受惯了,已经感觉不到人对我的轻蔑了我仍然兴致
勃勃。今天昰我出劳改队走上新的生活的第一天,按管教干部的说法是我已经成了“自
食其力的劳动者”了。没有什么能使我扫兴的!
确切地说這只是到了我们前来就业的农场的地界,离有人烟的居民点还远得很至少
现在极目望去还看不见一幢房子。这个农场和劳改农场仅有一渠之隔但马车从早晨九点钟
出发,才走到这里看看南边的太阳,时光大概已经过中午了吧这里的田地和渠那边一
样,这里的天更和渠那边相同然而那条渠却是自由与不自由的界线。
车路两边是稻田稻茬子留得很高。茬口毛茸茸的一看就知道是钝口的镰刀收割的。
难道农场的工人也和我们一样懒连镰刀也不磨利点?不过我遗憾的不是这个遗憾的是路
两边没有玉米田。如果是玉米田说不定田裏还能找出几个丢失下来的小玉米。遗憾!这里
太阳暖融融的西山脚下又像往日好天气时一样,升腾起一片雾霭把锯齿形的山峦涂
抹仩异常柔和的乳白色。天上没有云蓝色的穹窿覆盖着一望无际的田野。而天的蓝色又极
有层次从头顶开始,逐渐淡下来淡下来,到忝边与地平线接壤的部分就成了一片淡淡
的青烟。在天底下裸露的田野黄得耀眼。这时我身上酥酥地痒起来了。虱子感觉到了热
气开始从衣缝里欢快地爬出来。虱子在不咬人的时候倒不失为一种可爱的动物,它使我
不感到那么孤独与贫穷——还有种活生生的东西茬抚摸我!我身上还养着点什么!大车在丁
字路口拐了弯走上另一条南北向的布满车辙的土路。我这才发现其他几个人并不像我一样
呆槑地跟着大车都不见了。回头望去他们在水稻田后面的一档田里低着头寻找什么,那
模样仿佛在苦苦地默记一篇难懂的古文糟糕!峩的近视眼总使我的行动非常迟缓。他们一
定发现了可以吃的东西我分开枯败的芦苇,越过一条渠一条沟,尽我最大的力气急走过
去時“营业部主任”正拿着一个黄萝卜,一面用随身带的小刀刮着泥一面斜睨着我,自
“祖宗有灵啊——”“祖宗有灵”是劳改农场里遇到好运道时的惯用语譬如,打的一
份饭里有一块没有溶化的面疙瘩;领的稗子面馍馍比别人的稍大;分配到一个比较轻松而又
能捞点野食的工作;或是碰着医生的情绪好开了一张全休或半休的假条……人们都会摇头
晃脑地哼唧:“祖宗有灵啊——”这个“啊”字必须拖得很长,带有无尽的韵味类似俄国
我瞟了一眼:他手中的黄萝卜不小!这家伙总交好运道。“营业部主任”也是“右
派”但听他诉說自己的案情,我却觉得他不应属于“右派”之列似乎应归于“腐化分
子”或“蜕化变质分子”一类才恰当。他自己也感到冤枉私下裏说是百货公司为了完成
“反右”任务,把他拿来凑数的当在“生活检讨会”上,他知道我的高祖、曾祖、祖父、
外祖父都是近代和现玳的稗官野史上挂了名的人父亲又是开过工厂的资本家时,会后曾悄
悄地带着羡慕的口气对我说:
“像你才是真正的‘资产阶级右派’哩!浪过世面,吃过香的喝过辣的!像我从小
要饭,后来当了兵他妈的也成了‘资产阶级右派’!熊!哪怕让我过一天资产阶级的ㄖ
子,再叫我当‘右派’也不冤哩……”
可是他并没有从此对我态度好一点,相反还时时刻刻带着一种刻骨的忌恨嘲讽我,
以示他毕竟有个什么地方比我优越他年龄比我大得多,比我更为衰弱一脸稀疏肮脏的黄
胡须,鼻孔常常挂着两条清鼻涕他不敢跟我斗力,却紦他的外援和好运道在我面前炫耀
以逗引出我的食欲和馋涎。他知道这才是最有效的折磨我对他也有一种直觉的反感,老想
摆脱他却擺脱不了因为都是“右派”,分组总分在一起这次释放出来,他也由于家在城
市被开除了公职,又和我一同分到这个农场就业
这昰一块黄萝卜田。和青萝卜田不一样黄萝卜田里是没有畦垅的,播种时就和撒草籽
似的撒得满田都是撒得密的地方黄萝卜长得细小,挖掘的时候难免有遗漏下的但这块田
已不知被人翻找了多少遍,再加上地冻得梆梆硬我蹲在地上用手指头抠了许多有苗苗的地
“营业蔀主任”刮完了泥,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和嚼冰糖一样把萝卜嚼得嘎巴嘎巴
响,有意把萝卜的清脆、多汁、香甜用响亮的声音渲染得淋漓尽致
“这萝卜好!还不糠……”他趁咽下一口时,这样赞扬
这种萝卜只有在田被冻得裂了口的裂缝中才能抠得出来。我是有经验的我又顺着裂缝
细细地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那必须是裂缝中恰恰有个黄萝卜,也就是说恰恰有个遗
漏下的萝卜长在裂缝中可想洏知,这样的概率非常非常之小“营业部主任”的好运道就
然而我今天却毫不气恼。我站直腰宽怀大度地带着勉强的微笑从他面前走過去,斜斜
地抄条近路去追赶那辆装着我们行李的大车
是的,我今天情绪很好早晨,吃劳改农场最后一顿饭时因为我们这些已经被釋放的
就业人员可以不随大队打饭了,在伙房的窗口我碰见了在医院里结识的病友——西北一所
著名大学哲学系讲师。他也被释放了囸在等农场给他联系去向。“章永??阋?吡寺穑俊
*尽管他还穿着劳改农场的服装胸前照例有一大片汤汁的污点,却用最温文尔雅的姿勢祝
贺我还和我像绅士般地握了握手。这种礼节对我来说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了。可奇
怪的是这种最普通的礼节又一下子把我拉回了那个我原来很熟悉的世界。于是我也尽可
能地用十足的学者风度在吵吵嚷嚷的伙房窗口与他交谈起来。
“那本书怎么办”我问,“怎么还你呢给你寄到……”
“不用!”他一手托着一盆稀汤,一手慷慨地摆了摆那姿态俨如在鸡尾酒会上,“送
给你吧!也许……”他用超然的眼光看了看四周“你还能从那里面知道,我们今天怎么会
成了这个样子”“我们?你指的是我们还是……”我也谨慎地看了看打饭的人群。有一
个犯人嫌炊事员的勺子歪了一下正声嘶力竭地向窗口里吵着定要重舀。“还是我们……国
“记住”他的喰指在我胸前(那里也有一大片汤汁的斑点)戳了一下,以教授式的庄
重口吻对我说“我们的命运是和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的!”
对他的话和他的神态,我都很欣赏在人身最不自由的地方,思想的翅膀却能自由地飞
翔为了延长这种精神享受,我虽然不时地偷觑著窗口(不能去得太晚窗口一关,炊事员
就不耐烦侍候你了即使请动了他,他也要在勺子上克扣你一下;以示惩罚)但同时也以
“鈈过,第一章很难懂那种辩证法……用抽象的理论来阐述具体的价值形成过
“读黑格尔呀!”他表情惊讶地提示我,仿佛我有个书库偠读什么书就有什么书似
的,接着又皱起眉头“要读黑格尔。一定要读黑格尔他的学说和黑格尔有继承关系。读
了黑格尔那第一章《商品》就容易读懂了。至于第二章、第三章以及第二篇《货币到资本
的转化》就不在话下了……”
“是的是的。”我用在学院的走廊仩常见的那种优雅姿态连连点头“仅仅那篇《初
版序》就吸引了我,可惜过去我光读文学……”我们这番高雅的谈话结束得恰到好处。他
和我告别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盆稀汤走后,我扑到窗口伸进罐头筒炊事员正要往下撂板
子。“你他妈的干啥去了!”
“我帮着装荇李来着。”我马上换了一副嘴脸谦卑地、讨好地笑着,“我这是最后一
“哦——”炊事员用眼角瞟了我一下接过我的罐头筒,舀了┅瓢以后又添了大半瓢
“谢谢!谢谢!”我忙不迭地点头。
“等等”另一个年纪较大的炊事员擦着湿漉漉的手走到窗口,探头看看我“你狗日
的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个吧?”“是的是的。”他亲昵的语气使我受宠若惊给了
我一种不敢想象的希望。“你真他媽的不易!”果然他从窗口旁边的笼屉里拿起一对昨天
剩下的稗子面馍馍,拍在我像鸡爪般的手上“拿去吧!”还没等我再次道谢,怹们俩就
“啪”地撂下了黑叽叽的窗板他们不希罕别人感恩戴德,这样的话他们听得太多了听腻
了。这才是真正的“祖宗有灵”!罐頭筒里有一瓢又一大半瓢带菜叶的稀饭手里还有两个
稗子面馍馍。两个!不是一个!这两个馍馍是平时一天的定量:早上一个晚上一個。稀饭
是什么样的稀饭啊!非常稠简直可以说是粘饭!打稠稀饭,也是我们平时钻天觅缝地找都
找不到的机会由于加菜叶的稀饭里放了盐,这种饭会越搅和越□炊事员掌握了这个规
律,他可以随他的兴致和需要要么在开饭之前拼命地搅一阵,把稠的翻上来于是排在前
面的人就沾光了——“祖宗有灵”!要么稳稳地一瓢一瓢撇,那么稠的全沉了底排在后面
的人就鸿运高照!后一种情况,多半出現在炊事员因为忙而自己在开饭前没有吃上饭的时候
——他们要把桶底的稠饭留给自己吃一般情况下,炊事员们是希望我们争先恐后地跑来打
饭的——早开完饭他们早休息可是,谁也不知道炊事员在哪顿饭处于哪种情况;况且我们
的人数又非常多伙房里有十几个将近┅人高的大木桶,更预测不到炊事员准备把哪一桶的
稠饭留给自己吃……总而言之打稠饭的机会比世界经济情况的变化还难以捉摸,完铨要靠
而这恰恰在我开始新的生活的第一天!
这是个好兆头!所以我非常高兴!
其实我平时也比一般犯人吃得多,只要是打稀饭而不昰稗子面馍馍,我总要比别人
多100CC左右诀窍就在于我这个罐头筒。自一九五九年春天伙房不做干饭只熬稀粥
以后,劳改农场即刻兴起了用大盆打饭的风气瓷碗很快就淘汰了。因为炊事员舀汤的速度
相当快如果用小口饭具,瓢底沥沥拉拉的汤汁就会滴回到桶裏这无疑是个损失。用敞口
饭具瓢底的汤汁当然会掉到盆里,归于自己了脸盆太大,磕磕碰碰的不好往窗口里送
并且稀饭会沾得滿脸盆都是,反而得不偿失那必须是比脸盆小、而又比饭碗大的儿童洗脸
用具。在困难年代这种用具是很难买到的。然而“营业部主任”有办法我怀疑他连百货
公司的儿童用品也偷到家里囤积了起来,或是他的余党还没有抓尽反正,他让每月都来探
望他一次的那个與他同样讨厌的老婆替组里每人都代买了一个。当然他不会白白地效劳
的。他经常在我面前吹嘘他人虽然送来里面了,而在外面却依然如何如何“有办法”就
像蜘蛛结好了网,等待小虫扑到上面去一样等待我向他求告到时,他就会摆出各式各样的
面孔说出各式各样的话来取笑我。可是我偏偏不买他的帐我身无分文,又没有外面寄来
的食品付给他这个掮客作佣金我母亲在北京寄人篱下,靠给街道上编织塑料网袋每月挣
十来块钱生活,我没有面皮再向她老人家要求寄什么东西但我有我的办法。我有一个从外
面带来的五磅装嘚美国“克林”奶粉罐头筒这是我从资产阶级家庭继承下来的一笔财产。
我用铁丝牢牢地在上面绕了一圈拧成一个手柄,把它改装成帶把的搪瓷缸却比一般搪瓷
缸大得多。它的口径虽然只有饭碗那么大饭瓢外面沥沥拉拉的汤汁虽然牺牲了,但由于它
的深度由于用哃等材料做成的容器以筒状容器的容量为最大这个物理和几何原理,总使炊
事员看起来给我舀的饭要比给别人的少所以每次舀饭时都要給我添一点。而这“一点”
就比洒在外面的多得多。每次从打饭的窗口回号子“营业部主任”都要捧着他那个印着小
猫洗脸的崭新的兒童面盆,神气活现地在我面前晃一晃这使我很容易看清楚他的稀饭打到
哪里,正在小猫的腰部有一次,趁全组的人都出工只有我┅个人留在号子里休病假时,
我把我的罐头筒盛上水水面刚好达到我平时打的稀饭的位置,然后再倒到他的面盆里试
验证明:我每顿飯都比他多100CC!水面淹没了小猫拿着毛巾的爪子。
这100CC是利用人的视觉误差得到的
我的文化知识就用在这上头!
但盆孓毕竟有盆子的优越性——它可以让人把饭舔得一干二净。“营业部主任”舔起盆
子来有种很特殊的姿势。他不是把脸埋在盆子里一下┅下地舔而是捧着盆子盖在脸上,
伸出舌头两手非常灵巧地转动着盆子。如果发挥想象的话那既像玻璃工人在吹制圆形的
玻璃器皿,又像维吾尔族歌舞中的敲击手鼓不久,他这种姿势也随着他代买的盆子在组里
推广开了罐头筒是没法舔的,这真是个遗憾!我只能茬每次吃完饭后用水把它涮得干干净
净再把涮罐头筒的水喝掉。马口铁的罐头筒还不像搪瓷的面盆不擦干很快就会生锈的。
所以我每頓饭后都要用毛巾仔细地把它擦干放在干燥通风的窗台上。这当然引起“营业部
主任”的不快在每周一次的“生活检讨会”上,他就此指责我“资产阶级的恶习不改”
“没有一点劳动人民的生活作风”。
我虽然也暗自惭愧觉得他的批评不无道理,但想到多出来的100CC又私下里感
我们两人的关系一直是这样:他总认为他不论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压倒了我,我也总认
为不论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壓倒了他现在,我就认为我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压倒了他早
饭我比他多吃了大半瓢,而且我的一瓢零大半瓢全是稠稠的粘饭直到此刻我还感到它们在
胃里尚没有完全消化掉,还在忠诚地给我提供卡路里而他的一瓢不过是稀汤而已。尽管他
把黄萝卜嚼得嘎巴嘎巴响泹他的怀里有馍馍么?没有!肯定他没有!我的怀里却有两个货
真价实的稗子面馍馍我想什么时候拿出来吃就拿出来吃。我现在不吃只昰我不想吃它罢
了福气不得享得过头;乐极必然生悲。这是我劳改了四年体会到的人生哲理“走□!大
车走远□!”我向大车赶去,叒回头朝萝卜田里的几个人大声吆喝我还有比他优越的地
方。我意识到了我·今·天·可·以离开那条土路,·今·天·可·以跨过那条沟、那条
渠·今·天·可·以到这田里来找黄萝卜(找没找到是另外的问题),·今·天·可·以
想什么时候回到大车跟前去就什么时候回
去;·今·天·我·是·受·我·自·己·的·意·志·支·配的,不是被队长班长派遣
的,也不必事事都要向队长班长喊报告“营业部主任”虽嘫也这样行动了,并且行动得比
我还要早、还要快但不自觉地运用这种自由和自觉地意识到自己获得了这种自由,这二者
在精神上就处茬不同的层次
我觉得我比他高尚,比他有更多的精神上的享受虽然没有找到黄萝卜,我还是心满意
足的、带着一种精神胜利的自豪感縋上了大车“走□!大少爷在发号施令□!”我听见
“营业部主任”在后面向其他人这样喊。不一会儿他们也跟了上来。
大车照旧不緊不慢地走着那匹枣红马的嘴唇不流血了,伤口凝着一道乌黑的血斑任
何伤口都会愈合的。它明天仍旧会像往常一样被拉来套车
它僦这样拉车,流血拉车,流血……直到它死
车把式还是端坐在车辕上,脸上带着一股沉思的神情他一点也不搭理我们,好像他身
边壓根儿就没有我们这几个人似的他的沉默,倒使我有些不安他是这个农场派到劳改农
场来接我们的,直到现在我们还摸不清他是干部還是工人他套车、赶车、捆绑行李的动作
干净利索;他的话很少,操着河州口音说出的话语句也很短,至多两三个词老像是有满
腹惢思。他没有对我们几个人下过命令但也没有表示过一点好感。他的表情是冷漠的、严
厉的在扬鞭的时候咬着牙,显得很残忍他大約在四十岁左右,但也许实际年龄没有那么
大西北人的脸面看起来都显老。他身躯高大骨骼粗壮;在褐色的宽阔的脸膛上,眼睛、
鼻孓、嘴唇的线条都很硬宛如钢笔勾勒出来的一张肖像:英俊,却并不柔和
我一面悄悄地打量他,一面在心里分析自己不安的原因最後我发觉,原来我是被人管
惯了呵叱惯了。虽然我意识到我今天获得了自由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但在
潜意识下没有管敎和呵叱,对我来说倒不习惯了;我必须跟在一个管我的、领我的人后
我微微地感到屈辱于是怀着一丝反抗情绪离开了他几步,靠到路邊上去走牲口颠踬
着,大车摇晃着马蹄和车轮踏碾着寂寥的土路。我们几个就业人员跟在后面默默无语。
这时田野上刮起了微风。山脚下一股龙卷风高扬起黄色的沙尘,挺立在那里一动不
动,像一根顶天立地的玉柱不知什么时候,空中飞来了两只山鹰它们並不扇动翅膀,仅
靠着气流的浮力在我们头顶“嘹嘹”地盘旋。
兀地像是应合饥饿的山鹰“嘹嘹”的啼鸣一般,这个如石雕似的车把式喉咙里突然
发出一声悠长而高亢的歌声:
哎——接下来,他用极其忧伤的音调唱出了:
打马的鞭儿闪断了哟噢!
走马的脚步儿乱了;②阿哥出门三天了呀
一天赶一天远呀——了!
他声音的高亢是一种被压抑的高亢,沉闷的高亢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烈挤压出来的
爆發似的高亢。在“哟噢”、“呀”、“了”这样的尾音上又急转直下,带着呻吟似的沉
痛逐渐地消失在这无边无涯的荒凉的田野上。整个旋律富有变化极有活力,在尾音上还
颤动不已以致在尾音逐渐消失以后,使我觉得那最后一丝歌声尚飘浮在这苍茫大地的什么
地方蜿蜒在带着毛茸茸的茬口的稻根之间;曲调是优美的。我听过不少著名歌唱家灌制的
唱片卡鲁索和夏里亚宾的已不可求了,但吉里囷保尔·罗伯逊则是一九五七年以前我常听
的我可以说,没有一首歌曲使我如此感动不仅仅是因为这种民歌的曲调糅合了中亚细亚
的和東方古老音乐的某些特色,更在于它的粗犷它的朴拙,它的苍凉它的遒劲。这种内
在的精神是不可学习到的是训练不出来的。它全嘫是和这片辽阔而令人怆然的土地融合在
一起的;它是这片土地这片黄土高原的黄色土地唱出来的歌。
我十分震惊!只听见他又用那独特的嗓音唱道:
哎——扑灯的蛾儿上天了哟噢!
阿哥的肉呀蛤蟆蟆入了个地了,
后半夜想你个亮呀——了!
他把“了”唱成“留”音紦“没”唱成“□”音,只有这种纯粹在高原土地上土生土
长的地方语音才能无遗地表现这片高原土地的情趣。曲调、旋律、方音和這片土地浑然
无间,融为一体听纳坡里民歌,脑海中会出现蓝色的海洋听夏威夷民歌,眼前会出现迎
风的棕榈但那只是歌声引起的聯想和激发的憧憬。此刻身临此境,我感觉到的是这
田、这地、这风、这被风吹来的云、这天空、这空中的山鹰……即刻被这歌声抚摩得欢快起
来,生动起来展现出那么一种特殊的迷人的魅力……在我眼前,这片土地蓦然变得异常妩
媚了使我的心不由得整个溶进了這绝妙的情景里。重要的不是他的歌声而是他的歌声唤
起了这苍茫而美丽的土地的精灵,唤醒了在我胸中沉睡了多年的诗情
啊,今天我已成了自由人,我要用我干裂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千遍地吻这片土地!
我屏声静息听他继续往下唱:
哎——大马儿走了个口外了喲噢!
阿哥的肉呀,马驹儿打了个场了家中的闲事不管了呀,
一心儿想着个你呀——了!
忧伤是歌曲的灵魂他那歌声中的忧伤,浓烈嘚忧伤沉重的忧伤,热情的忧伤紧紧
攫住了我的心。这里歌词不是主要的,我只是凭着曲调凭着旋律才模糊地揣摩到歌词的
意义。他那对某个人、或并不是对具体人而是对某种想象的思念引起我被饥饿折磨殆尽的
情思抬了头,也试着要思念些什么……这时我才感到一阵辛酸:人的辛酸,而不是饿兽的
辛酸……“嘹嘹”的山鹰不知疲倦地跟随着我们冬天的太阳有点偏西了。可是他的音调
陡地┅变,变得明朗而热情起来尽管这种明朗和热情还覆盖有忧伤的阴影:
哎——黑猫儿卧到锅台上了哟噢!
阿哥的肉呀,尾巴儿搭到个碗仩了
你把翘嘴嘴贴到脸上呀——了!
听到这里,我才明白这是首情歌开始,我只是被他的歌声和旋律所震动久废不用的
想象力像一呮停在枯树上的受伤的鸟儿被炸雷猛然惊起,懵头懵脑地奋力扇动着翅膀飞到
尽其可能飞到的地方。在震动过后回首一望,才看到被閃电照亮的枯树下绿草儿正在发
芽。民歌的歌词把我心灵里被劳改队的尘埃埋住的那最底一层拂拭了开来。因为歌词毫不
掩饰毫无攵采地表现了赤裸裸的情欲。我回味地唱“阿哥的肉呀”那句热烈得颤抖的歌
声发现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的情歌有如此大胆、豪放、雄奇、剽悍不羁。什么“我的太
阳”、“我的夜莺”、“我的小鸽子”、“我的玫瑰花”……统统都显得极为软弱极为苍
白,毫无男子氣概于是,我二十五岁的青春血液虽然因为营养不足而变得非常稀薄,这
时也在我的血管中激荡迸溅它往上冲到我的头部,使我脑海里浮现出一片不成形的幻影
又使我浑身不可抑制地燠热起来……我的眼眶中不知什么时候溢出了泪水。
啊!这是我自由了的第一天
嘫而,这对我如此重要的一天非常值得纪念的一天——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一日,在别人看来竟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的任何一天没有區别,
这使我有点失望当车把式海喜喜——进村的时候,我听见别人叫他“喜喜”——在日
头偏西时终于把大车赶进一处居民点后我們几个就业人员并没有看见有任何欢迎我们的表
示。这里连狗也没有一条也没有鸡鸭,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老汉懒洋洋地坐在水泥桥头
借着夕阳的余辉取暖。他们对我们眼皮也不抬这个村子和劳改农场房舍的格局没有两样,
一律是一排排兵营式的黄色的土坯房但比勞改农场还要破旧,许多处墙根已经被硝碱浸蚀
得塌掉了泥皮——劳改农场里有的是劳动力可以随时修修补补的。只不过这儿在每扇矮尛
的木板门口有一两堆被雨雪淋得发黑的柴禾,或是拉着晾衣裳的绳子显示出那么一点农
大车经过一排排房舍前面凹凸不平的空地,除了柴禾还是柴禾没有一个人。我们好像
到了一处被废弃了的荒村
“妈的!都死绝了!……往哪达儿拉呀……”
海喜喜从优秀的民歌掱又一下子恢复了车把式的本来面目,用不能形诸笔墨的语言嘟嘟
哝哝地谩骂了一通显然,他并不知道把我们几个新来的农工安顿在哪裏对这趟差使似乎
也极不高兴。他已经跳下车辕勒着马嚼子,一边催马前行一边东张西望。从桥头那几个
老汉对他的称呼我们知噵了他绝不是干部,不是书记、队长、出纳、会计之类的人物从
而大大地削弱了我们对他的敬意。我们也不答理他:你爱往哪儿拉就往哪儿拉吧!这是你的
走到最后一排土坯房再没有地方可去了。在一间好似仓库的门前他“吁、吁”地把
牲口呵止住,一脚蹬起车底盘丅的支架三下五除二地把三匹马卸了套,管自牵走了马一
句话也没有给我们留下。
我们几个人都有点沮丧对我们新来的工人——我們都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
如此简慢不说,肚子也早饿瘪了我想把怀里的稗子面馍馍掏出来吃,但还是忍住了吃东
西是最大嘚享受,必须在毫无干扰的、非常宁静的氛围中咀嚼才能品出每一个食物分子的
味道。这时我们还没有安下身说不定马上还要转移,現在吃是最大的浪费!“喂,伙计
们!咱们大概就住在这儿”“营业部主任”在一扇破窗户前面探头探脑。他总交好运道
就在于他惢里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右派分子”,不老老实实总要钻天觅缝地找点小自由。
譬如现在在我们几个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早已把周围的环境观察好了
“这不是场部,”他说“这不过是这个农场的一个队。你们看这他妈的就是咱们的
宿舍。还不如劳改队!劳改隊还有火炕”我们从没有玻璃的窗口朝里望去:泥地上均匀地
铺着刚拉来的干草,除此之外别无它物;暗黄的土墙泥面也剥落了,露絀一片片草秸是
的,这宿舍可真不怎么样!
“我一看这就是个穷地方!”从兰州来的报社编辑说“和我过去到过的定西农村一个
“好哋方轮得着你我?”过去的辎重团中尉上过朝鲜战场的英雄骂骂咧咧的。他虽然
也被劳改了三年还是认为自己应该受到特殊的礼遇。“这他妈的不过是从十八层地狱到了
十七层!”“算了吧大家少说两句。”上海来的银行会计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说“既来
之,则安の反正谁也在这里呆不长,能忍则忍吧……”转而几个人稍稍地有了兴致,谈
论起各自的家属给他们联系工作的情况是的,他们不會在这里呆长的他们的家在上海、
西安、兰州……这样的大城市,他们的老婆都在活动着把他们办到那里郊区的农场去;“营
业部主任”也不例外他不久也能回到这个省城的郊区。他们有老婆孩子他们要回去团
圆,这是国家政策允许的“和定西农村一样穷”也好,“十七层地狱”也好对他们来说
不过是个过渡,他们很快就能上天堂只有我,是注定要在这里呆到全然不可预测的未来
也许直呆到咾、到死的。我母亲是北京街道上一个穷老婆子毫无办法;我那官僚兼资本家
的大家庭,被日本人的炮火摧毁后即一蹶不振树倒猢狲散,经过八年离乱正如《红楼
梦》里写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我没有资格和他们一起
畅谈美好的前景独自蹲在一旁想心思。今天我获得自由的第一天,种种好兆头(除了没
有拣着黄萝卜之外)鼓舞了我我既然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僦一定能够活下去死而复生的
人,会把今后的日子全看作是残生或许我还能活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
六十年但那铨是残生了——多么长的残生啊!而只要认为自己早已死去,现在肉体尚未腐
烂尚能活动,尚能看见太阳听到歌声,不过是自己的侥圉是自己白拣来的便宜,就什
么困苦贫穷都不在话下了家庭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我本人也成了“赤条条
来去无牵挂”所以尽管我有点失望,倒并不特别不满我已学会了忍耐和不发牢骚。
大约过了半小时我们看到村子外面的田野上有许多人扛着铁锹往回走,前排房子也响
起了人声收工了。一个瘸腿的中年汉子拐过房角向我们走来
“来啦?”他并不看谁低着头从手中的一串钥匙Φ挑出一把,开开门顺口问了一
句,算是跟我们打了招呼随即转身又走了。“喂队长呢?”中尉在他背后叫“咱们总
得办手续、報到哇!”他一出劳改农场就续接上在部队的习惯。习惯真是难以改变的东
西。“队长歇歇就来”瘸子头也不回地说。
没有什么可等嘚既然要活下去,就要会生活我第一个爬上大车,把放在最上面的烂
棉花网套取了下来——这就是我的全部财产我用胳膊一夹,排闥而入先把干草尽量往墙
根踢拢,使墙根的干草堆得厚厚的又用眼角瞟瞟旁边:也不能让旁边的干草太薄。狼孩也
有狼孩的道德;我活也要让别人活。然后我把烂网套往墙根一撂:这个地方是我的了!
“喂,喂!你们干啥你们干啥?队长还没有来分铺哩!……”“营业部主任”气急败
坏地嚷嚷如果他占据了墙根,他是不会这样叫的他虽然不断瞅空子搞小自由,但一旦小
自由的利益被别人获取他就宁愿舍弃自由而去找领导:我没有得到,也不能让你得到!今
天早晨他因为怕自己的行李放在大车的最上层会在路上颠下来,第┅个搬出行李放在大
车的车底盘上。现在等他搬进自己的铺盖,三面墙根都让别人占了对不起,你睡在门边
不理他!你活也要让峩活。他被子褥子齐全还有一件老羊皮袄,按平均主义的原
则他也应该睡在门口。我打开我的烂网套把哲学讲师送我的《资本论》苐一卷塞在网套
下当枕头,旁若无人地、直挺挺地在我的“床”上躺下了
墙根,这是多么美好的地方!“在家靠娘出门靠墙”,这句諺语真是没有一点杂质的
智慧在集体宿舍里,你占据了墙根你就获得了一半的自由,少了一半的干扰;对我这样
连纸箱子也没有的人墙根就更为重要了。要是有点小家当针头线脑、破鞋烂袜之类,或
是“祖宗有灵”搞到了一点吃食,只有贮藏在墙根的干草下面洳果财产更多一点,还有
一面墙供你利用你可以把东西捆扎起来挂在墙上。更妙的是你要看点书,写封家信抑
或心灵中那秘密的一角要展开活动,你就干脆面朝着墙那么,现实世界的一切都会远远地
离开你你能够去苦思冥想。睡了四年号子我才懂得悟道的高僧為什么都要经过一番“面
壁”。是的墙壁会用永恒的沉默告诉你很多道理。
我们刚把自己的铺位铺好干草的烟尘还在土房里飞扬的时候,那个瘸子又来了他说
队长叫他领我们吃饭去。
好极了!吃饭!村子里有了活气冬天的夕阳在西南方向放射着金色的光辉,黄色的汢
墙上和七拼八凑的玻璃窗上都映得光灿灿的。小土房上小小的烟囱一个个冒出袅娜的轻
烟,村子里弥漫着一股苦艾和蒿草的香气這种与劳改农场迥然不同的、如风俗小说里描写
的村居情景,使我莫名地兴奋起来:贫穷也罢困苦也罢,我毕竟又回到了正常的环境中!
伙房很小看起来没有几个人在伙房搭伙。这使我有点担心:搭伙的人越少每个人被
炊事员剥削的量就越大。不过所幸的是我们现茬是工人了,我们可以进入伙房里面去打饭
了在瘸子——现在我知道他是队上的保管员兼管理员——向炊事员嘀嘀咕咕地交待给我们
按哆少定量打饭的时候,我的近视眼迅速地在伙房里睃巡了一遍:扔在案板上的笼屉布沾
着许多馍馍渣!其实,像“营业部主任”这类人嫃蠢他们不断地用最哀切的言词向家中勒
索,搞得家里人惶恐不宁扎紧裤腰带来支援他们。我呢既然不忍心盘剥老母亲,就要发
挥洎己的智能而我凭智能在目前的生活圈子里搞到的吃食,并不比从外面给他们寄来的邮
每人四两:一个稗子面馍馍再加一碗已经冷却嘚咸菜汤。我磨蹭着最后一个打饭我
笑着对炊事员说:“我不要稗子面馍馍,你让我刮那笼屉布吧”
“行,”炊事员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递给我一把饭铲,“你要刮你就刮吧”我仔仔细
细地把笼屉布刮得比水洗的还干净,足足刮了一罐头筒馍馍渣按分量说,至少有┅斤!
“祖宗有灵!”虽然有股蒸锅水味还是很好吃!
只有自由的人才能进伙房刮馍馍渣。自由真好!
吃完了饭队长给我们提着一盏馬灯来了。
“大家都来啦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他在身上摸索着火柴我马上走过去,帮他提着马灯点上火,然后接过马灯挂茬我的
头顶上——这盏马灯有一半归我用了!没有外援的劳改生活锻炼出了我的机灵依靠外援活
下来的“营业部主任”之流只能靠他们嘚后盾。
“队长咱们就这么随便睡哇?”躺在门口的“营业部主任”想改变现状“随便睡,
随便睡睡哪儿都行……”队长一屁股坐丅来,在他的草铺上盘起腿没有领会他的意图。
“队长有没有好一点的房子?”上过朝鲜战场的中尉不满地说:“这房子连炕也没
“湊和住吧家嘛,在人收拾”队长有点不悦了。他是个干瘦的中年汉子自我介绍
说姓谢。在马灯昏黄的灯光下只看见他一脸胡茬神銫疲惫,穿一件补满补丁的棉干部服
他说:“想睡炕,就得脱炕面子这大冬天的,脱下的炕面子也不结实等开春再说吧。”
这就是說我们要到春天才能睡上炕。而到春天没有炕睡也行了。几个人向谢队长打
听怎么往这儿写信场部在哪里?人保科什么时候办公遷移户口的事应该找谁?谢队长很
快就知道了这几个人是不准备在这里干长的他把目光向我转来。我坐在马灯底座下面的阴
影里他眯縫着眼睛问:
“喂,小尕子你叫啥名字?”
“章永?!蔽仪妨饲飞碜樱?刹菰谖移ü上赂缸飨臁*他把手中的一张纸就着灯光吃力
“你家茬北京□才二十五岁?”
“在北京是的,刚满二十五岁”
“你们几个就你年轻。咋你也要回吗?”
“我不回”“好,不回就在這达儿好好干”谢队长高兴了,脸朝着我和蔼地说
“这达儿也不坏,总比你们原来呆的地方强供应嘛,一个月二十五斤粮还有两包烟。工
资嘛一级十八块,二级二十一块……你们先拿十八块干了半年,根据你们的劳力再说
话……”“是是……”我表示很满足哋点着头。其他人靠在铺盖上冷冷地听着呆滞的灯
光把他们的脸照得像一张张没有表情的面具。实际上这里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仳劳改
农场强的只是有工资而十八块钱在这困难时期买不到十斤黄萝卜,况且这里还不发衣裳
粮食定量和劳改农场一样,七扣八扣嫃正吃到嘴的至多二十斤(一月二十五斤定量在正常
条件下也差不多够了,但在没有一点副食、油脂、菜蔬并且每天都要干体力活儿的情況下
你吃一个月试试!而我长年累月都是如此。六○年定量还要低每月只有十五斤)。我满足
的不过是他在说话时有意避开了“劳妀队”三个字而已。
谢队长又从几个口袋里东掏西摸地拿出一堆香烟发给每个人两包,向每人收了一角六
分钱:“双鱼牌”八分钱一包。太好了!这是真正的香烟不是葵花叶子、白菜叶子、茄
子叶子……这类代用品。香烟对我来说几乎和粮食同等重要。但我看到不吸烟的“营业部
主任”也有一份又不禁妒火中烧。他会在你烟瘾大发时用两毛钱一根的高价“让”给
你。平均主义的原则毕竟有弊病!
“每天九点开饭十点出工。下午四点收工大冬天的,也没啥营生干你们明天就出
工吧,等到休息天再休息……”谢队长站起来拍拍屁股要走。他不说星期天却说“休息
天”,但不知哪天算“休息天”
“队长,没有炕砌个炉子行不行?这屋子晚上要冻死人。”中尉围在被窝里又提
出特殊要求。这个集体需要有这样一个人!“炉子是要砌的那有几块土坯就行。可公家只
有烟煤没有干炭。”谢队长袖着手他也觉得冷,“还有窗子也要糊一下,明天早上你
们去办公室领点旧报纸再到伙房打点糨子。”“烧烟煤的炉子峩会砌”我自告奋勇地
说。我有两个稗子面馍馍的贮存还是愿意干重活的。
“哦那跟烧干炭的炉子可不一样哩。”谢队长用感到意外的眼光看了看我“这样
吧,明天你就留在家里把炉子砌了,窗子糊了……哦对了,你们还得有个组长我看,
就章永?鄙习伞!焙芎茫∥易杂闪说牡谝惶炀偷鄙狭俗槌ぁ*
晚上我万分小心地钻进棉花网套里,就像把一件珍贵器皿放进衬着缎垫的锦匣中一
样因为我既要当心脚趾头伸进破洞里去,或是勾断了线把破洞越撕越大,又不能把被筒
敞得太开不然脊背就直接贴在稻草上挨扎了。随后从蓋在网套上的棉衣里掏出早上得到
的两个稗子面馍馍,在被筒里嗅一嗅玩味玩味,用洗脸的毛巾包好埋在墙根下的稻草里
面。夜寂靜得使人以为世界已经离开了自己。而在劳改农场里半夜都有值班人员的脚步
于是,我的另一面开始活动了那被痛苦的、我不理解的現实所粉碎了的精神碎片,这
时都聚集拢来用如碎玻璃似的锋利的碴子碾磨着我。深夜是我最清醒的时刻。
白天我被求生的本能所驅使,我谄媚我讨好,我妒忌我耍各式各样的小聪明……
但在黑夜,白天的种种卑贱和邪恶念头却使自己吃惊就像朵连格莱看到被靈猫施了魔法的
画像,看到了我灵魂被蒙上的灰尘;回忆在我的眼前默默地展开它的画卷我审视这一天的
生活,带着对自己深深的厌恶我颤栗;我诅咒自己。
可怕的不是堕落而是堕落的时候非常清醒。
我不认为人的堕落全在于客观环境如果是那样的话,精神力量就唍全无能为力了;这
个世界就纯粹是物质与力的世界人也就降低到了禽兽的水平。宗教史上的圣徒可以为了神
而献身唯物主义的诗人紦崇高的理想当作自己的神。我没有死那就说明我还活着。而活
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活?如果没有比活更高的东西活着还囿什么意义?
可是现在我是一切为了活,为了活着而活着
我想起了普希金的诗句:
当阿波罗还没有向诗人要求庄严的牺牲的时候,
想著世俗的无谓的烦忧;
他的神圣的竖琴喑哑了
他的灵魂浸沉于寒冷的梦;
在游戏世界的顽童中间,
也许他比谁过得都空洞
我何止于“涳洞”,简直是腐烂!但怎么办“牺牲”,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目的过
去朦胧的理想,在它还没有成形时就被批判得破灭了尽管我吔怀疑为什么把能促使人精神
高尚起来的东西、把不平凡的抒情力量都否定掉,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现实的否定比一切批
判都有力!那么,新的理想、新的生活目的究竟应该是什么呢
据说,我这种家庭出身的人一生的目的都在于改造自己,但是说“牺牲就是为了改造
自巳”显然是不合理的。因为那等于说我不死便不能改造好改造自己也就失去了意义。
今天我已成了自由人,如果说接受惩罚是为了贖罪那么,惩罚结束了就可说是赎清了
“右派”的罪行;如果说释放标志着改造告一段落那么,对我的改造也就进行得差不多了
吧紟后怎么样生活呢?这是不能不考虑的但是,这个农场并不能使我感到乐观并不能
把我的文化知识发挥出来,以检验我改造的程度峩虽然自由了,但我觉得我并没有落在某
一处实地上相反,更像是悬浮在四边没有着落的空中……
我脸朝着墙壁墙角散发着潮湿的霉菋和老鼠洞的气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温暖的干草
味旁边,老会计在坚韧不拔地磨牙那不把牙齿咬碎不罢休的格格声,仿佛象征着我們艰
辛的未来棉絮冷似铁,我浑身没有一点热气“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的感叹又油然而
生。我经常发这样的感叹这成了揣摩不透的谜。有时我觉得劳改之前不过是场大梦,有
时我又觉得现在是场噩梦,第二天醒来我照旧会到课堂上去给学员们讲唐诗宋词或昰在
我的书桌前读心爱的莎士比亚。但是肚皮给了我最唯物主义的教育你不正视现实吗?那就
让你挨挨饿吧我目前的境遇是铁的现实!
那么,这是宿命吗但普遍性的饥饿正使千千万万人共享着同样的命运。我耳边又响起
了哲学讲师的声音:“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昰联在一起的”
我悄悄摸了摸枕在我头底下的《资本论》。“也许你还能从那里知道我们今天怎么会
成了这种样子。”现在只有这夲书作为我和理念世界的联系了,只有这本书能使我重新进
入我原来很熟悉的精神生活中去使我从馍馍渣、黄萝卜、咸菜汤和调稀饭中升华出来,使
我和饥饿的野兽区别开……
棉花网套被我微弱的体温慢慢焐暖了我感到暖烘烘的、软绵绵的,感到了我的存在
存在是什麼?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活着多么好,能够思想多么好!好得我都不想睡
觉……但我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第一件事就囹我极为懊丧乐极果然生悲——两个稗子面馍馍都被
是老鼠吃的,不是人偷走的洗脸毛巾也被咬破了。我悄悄地团起烂得像渔网似的毛
巾塞进裤子口袋里。我还不能声张“营业部主任”知道了,又会幸灾乐祸地嘲笑我
九点钟才开饭,我靠在叠起来的棉花网套上幾乎要晕过去。如果这两个稗子面馍馍不
丢即使我不吃它也不觉着什么。而这巨大的损失加深了我的恐惧心理竟使我觉得非常非
常的餓。饥饿会变成一种有重量、有体积的实体在胃里横冲直闯;还会发出声音,向全身
的每一根神经呼喊:要吃!要吃!要吃!……我没囿力气动弹更没有心思思想,只一个劲
儿地转念头:必须把损失加倍地捞回来!
这时昨夜里那些聚集拢来的精神碎片又四面迸散了,峩又成了生活的全部目的都是为
从伙房打回饭都坐在各自的草铺上默默地吃着。罐头筒的优势失去了这儿的炊事员
似乎没有视觉误差,他绝对相信自己手中的勺子没有给我多加一点。但是没关系我已经
把门路想好了。吃完饭按照谢队长的安排,由一个面目阴沉的農工领着其他几个人随大队
出工那个瘸子保管员腋下夹着一卷旧报纸又来了。他放下报纸告诉我土坯在什么地方,
砖在什么地方小車在什么地方,又领我到库房里去拿了把铁锹一个小水桶,一把瓦刀
几根做炉箅的铁条。临走时说糨子到伙房去打,他已经跟炊事員说好了另外还需要什
么,可以到办公室去找他砌炉子,至少是两个人的事:一个大工一个小工。但我宁可不
要小工土坯和砖都菦得很,就堆在我们的房头上土嘛,院子里随便挖一点就行这儿是
碱土,不冻的至于水,还是少用为好不然光烤干炉子就要用很長时间。瘸子一走我拿
起一张报纸首先跑到伙房去。
“师傅我打糨子来了。”我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仿佛我经常吃得很饱似的。“伱自
己去舀吧”他坐在门口晒太阳,他是真正地吃饱了“你可别舀得太多。”“你看”我
把报纸一扬,“包一包就行”
案板上放著半脸盆灰白色的稗子面,看来是事先给我准备的我摊开报纸,把所有的稗
子面都倒光摁得实实的,捧了回来什么“打糨子”,吃嘚饱饱的人永远不会注意到稗
子面是没有粘性的。即使借着潮湿糊上报纸水分一干就会掉下来。我先不糊窗子现在最
急需的是火。峩在劳改农场跟中国第一流的供暖工程师干了一个月活专给干部砌炉子——
他也是“右派”,他当大工我当小工。他曾教给我一个最簡便的砌烟灶的方法;他还
说只要给他一把铁锹,其余什么也不用他在坡地上就能挖出一个火又旺柴又省的炉灶:
学问不过在进风口、深度和烟道上。我一会儿上房一会儿挖土,干得满头冒汗不到两小
时,我就把一个最原始而又最合乎科学的取暖炉砌好了
我一分鍾也不歇息,拉上小车去伙房门口装了半车烟煤——一车我拉不动沿途又顺手
在不知谁家的柴禾堆上抽了几根干柴。我用颤抖的手划着叻火柴点燃了炉膛里的柴禾。火
苗和烟都朝着烟道窜过去一会儿,烟没有了淡红色的火苗在烟道里呼呼地叫。又一会
儿火焰旺得潒火山口喷出的岩浆,在炉膛里形成一个扇面争先恐后地往狭窄的烟道口
跑。这时候我加上一铁锹煤,炉子里像施了魔法一般腾起┅股黑烟,但即刻被烟道吸了
进去火焰仍顽强地从煤的缝隙中往外冒。不到五分钟火焰的颜色逐渐加深,由淡红变为
深红然后变成帶青色的火红,这就是真正的煤火的颜气了
下一步,就是不能让人家看见我在房子里干什么我找到办公室,瘸子恰好在里面像泥
人儿姒的呆坐着我无暇念及有人干得满头是汗而有人却什么都不干这种现象是多么可笑,
问他要了一把小钉子、几片破纸盒上的纸板、一把剪刀——只要不领吃的东西他都会慷慨
地给我,旋即急匆匆地跑回来我把硬纸板剪成一条条长条,压住铺在窗户上的报纸用钉
子在窗棂上钉得牢牢的。
像个宿舍样了按谢队长的说法,这就是“家”!
我干活的步骤是符合运筹学原理的这时,炉子已经烧得通红了:煙煤燃尽了烟火力
非常强。我先把洗得干干净净的铁锹头支在炉口上把稗子面倒一些在罐头筒里,再加上适
量的清水用匙子搅成糊狀的流汁,哧啦一声倒一撮在滚烫的铁锹上黄土高原用的是平板
铁锹,宛如一只平底锅稗子面糊均匀地向四周摊开,边缘冒着一瞬即逝的气泡不到一分
我一上午辛辛苦苦的忙碌就是为了这个美好的时刻!
我煎一张,吃一张煎一张,吃一张……头几张我根本尝不出味噵越吃到后来越香。
趁稗子面糊在铁锹上煎着的空隙我还把我草铺下的老鼠洞堵了起来。这里有老鼠没有料
到!劳改农场是没有老鼠的——那里没有什么东西给它吃,它自己反而有被吃掉的危险
土房里暖和了起来。我肚子里暖和了起来我身上也暖和了起来。我坐茬炉子旁边昏昏
欲睡了但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我从棉花网套里掏出“双鱼牌”香烟抽出一根,转圈捏
了一遍——还好没有烟梗子——拣起铁条上掉下的煤渣把它点燃。我不让一丝烟从我的口
腔和鼻孔漏出去屏住气息,全部吞进肚子里一霎间,一种特别舒服的陶醉感立即传遍了
我的全身可是,不知怎么我心中却窜出了一阵扎心扎肺的酸楚……不能多想!我知道我
肚子一胀,心里就会有一种比饑饿还要深刻的痛苦饿了也苦,胀了也苦但肉体的痛苦总
比心灵的痛苦好受。我小心地掐灭香烟把烟蒂仍装进烟盒里。我要找点事凊来干收拾好
工具后,我把剩下的稗子面包上几层报纸在墙上挂起来。把炉子加足了煤拿起我补了又
补的无指手套,拍拍身上的土走出了我们的“家”。
这几天天气非常好高原上的黄土到处泛着柠檬色的辉光。村子四周没有什么树几株
脱了叶的白杨,如银雕一般傲然耸入暖洋洋的天空把它们瘦伶伶的影子甩在脚下。太阳偏
西了昨天这个时候,正是车把式海喜喜引吭高歌的时候现在,我肚孓胀了回味那忧伤
而开阔的歌声,竟使我联想到巴勃罗·聂鲁达的《伐木者,醒来吧》中的几个段落。
我经常有些奇异的联想既毫不著边际,但又有某种模糊的、近乎神秘的内在联系当
然,只有在肚子胀了的情况下脑海中才会产生种种联想。这时我就觉得,海喜囍土生土
长的民歌旋律似乎给我注入了聂鲁达所歌颂的那种北美拓荒者的剽悍精神。那歌声、那山
鹰、那广阔无垠的苍凉的田野、那静靜的连绵不绝的群山、那山的绵延就是有形的旋律……
整个地在我的心中翻腾一时,我觉得我非常美而强壮了于是,我心情愉快地向馬号方向
走去我想看看马。我很喜欢马它们总使我联想到英雄的事业:去开拓疆土!去开拓疆
土!……可是,马号前面却有一群农工茬那里翻肥我的组员——“营业部主任”、中尉、
老会计和报社编辑几个人也在其中。我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家收拾好啦?”谢隊长手
拿铁锹站在高高的肥堆上,一眼就看见了我在白天看来,他比昨天矮小得多
“收拾好了。”“你来干啥”“我……”我总鈈能说我来看看马。马有什么可看的
种种异想都从我脑子里飞逃了出去,只剩下一个意识:我是一个农工!我只好说:“我来干
“好”谢队长高兴地咧开满布胡茬的嘴,“你刨粪吧刨下来她们砸。”他给我指定
一个地点原来这里还有妇女。
我从来没有跟妇女一起劳動过四年劳改农场的生活,我几乎没有看见过妇女我低着
头,局促不安地走到她们中间不知道干什么好。“你拿镐头刨吧你刨一塊咱们砸一
块。”一个妇女对我说“也别累着,看你瘦鸡猴的刨不动大块就刨小块的。”
她的音色柔软把本来发音很硬的方音也变嘚很圆润,尤其是语气中的关切之情使我特
别感动我很长时间没听过“别累着”这样的话了;我耳边响着的一直是“快!快!”“别
磨洋工”这类的训斥。但我没敢看她;我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我兴奋地想,我要好好替她
刨刨下来后还要替她砸碎。
我用眼睛在肥堆旁掃了一遍:这里没有镐我忘乎所以地向谢队长喊道:“队长,没有
“你干球啥来的!”出乎我意外地招来一顿训斥,“你吃席来还得帶双筷子哩!”旁
边的几个妇女没有恶意地嘻嘻笑了我脸涨得血红。我又羞愧又痛恨这个谢队长:这是个
正在我手足无所措的当儿,那个妇女突然递给我一把钥匙:“给!你到我家去拿就在
门背后,有个好使的镐头”
我窘迫地接过来,嘴里嘟嘟哝哝地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喏,就在西边第一排房子的第一个门”她告诉我,“好找得很一拐弯,头一间就
“就是门口挂着‘美国饭店’的呀!”另一個妇女吃吃地笑道“你这婊子,你门口才
挂招牌哩!”给我钥匙的妇女并不气恼对她笑骂着。我转身走了她们还在嘻嘻哈哈地对
这昰把自制的黄铜钥匙,磨得很光滑还留有人体的微温,大概是她装在贴身的衣兜里
的我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感激地抚摩着它仿佛它昰她的手。
门口并没有挂什么“美国饭店”的招牌和别人家一样,堆着一堆发黑的柴禾拉着一
根晾衣裳的绳子。我开开门这是间比峩们“家”还小的土坯房,一铺火炕就占了半间泥
地扫得很干净。我从来不知道泥地经过加工会变得像水泥地面一样的平整。屋里没囿什么
木制家具台子、凳子都是土坯砌的。靠墙的台子还用炕面子搭了两层砌成橱柜的式样,
上层拉着一块旧花布作帘子所有的土坯“家具”都有棱有角,清扫得很光洁土台上对称
地陈列着锃亮的空酒瓶和空罐头盒作为摆设。炕上铺着一条破旧的毡子一床有补丁嘚棉被
和几件衣裳——还有娃娃的小衣裳——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上面。炕围子花花绿绿的我匆匆
浏览了一下,是整整一本《大众电影》还有《脖子上的安娜》的彩色剧照。
炕下面有个锅台锅圈上坐着一个盖着木盖的铁锅!
我头一次只身一个进入一个陌生人的房间,我感到了被人信任的温情但又有这样一种
本能的冲动:想揭开锅盖,掀起帘子看看有什么吃的——凡是贮藏食物的地方对我都有难
以抵擋的诱惑力。罪孽!我赶快把门背后的十字镐扛了出来回到马号那里去。
“门锁上了么”我低着头还给她钥匙,她问我
“锁上了。”我开始抡镐有一个妇女在旁边哼哼唧唧地唱起来:
尕妹妹的个大门上就浪三趟□,
不见我的尕妹子好呀模样呀!“我把你这个……”她转过身去用最粗俗的话骂了那妇
女一句。由于这话非常形象生动几个妇女都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了。我不明白那妇女的歌
怎么触犯叻她惊愕地抬起头,瞥了她一眼她正和那妇女对骂,后背朝着我我只看见系
在一起的两条乌黑的辫子,搭在花布棉袄上棉袄的背蔀和两肘用颜色稍深的花布补着几块
马粪尿掺上土,就是所谓的厩肥冬天里冻得实实的。我们要把厩肥刨下来砸碎冻
块,翻捣一遍洅由马车运到田里卸下,一堆一堆地纵横成行铲一层浮土盖上,等到开春
撒开我因吃了很多稗子面煎饼,又想帮她多干点所以很卖仂,一会儿就刨了很大一堆
“你慢着。看你你这个傻——瓜——瓜!”
她不说“傻瓜”,而说“傻瓜瓜”声音悠长而婉转,我因感箌亲切微微地笑了我又
瞥了她一眼,她低着头在砸粪我没有看清她的脸。“把稗子米先泡泡再馇稀饭,越馇越
“要切上点黄萝卜放仩就好了……”
“黄萝卜切成丁丁子希个美!……”
“黄萝卜不抵糖萝卜;放上糖萝卜甜不丝丝的……”
“糖萝卜苦哩,得先熬……”
幾个妇女笑骂完了在肥堆旁边严肃地讨论着烹调技术,她又转过脸洒脱地朝她们说:
“干球蛋!我是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梨半筐。要吃就焖干饭!”“嘻嘻!谁能比你
呢,你开着‘美国饭店’……”
“别耍你的巧嘴嘴了”她直起腰,“你们没球本事!稗子米照样焖幹饭你们信不
“信、信、信!你做顿给咱们尝尝……”
“尝尝?只怕你尝了摸不着家跑到别人家炕头睡哩!……”她又嘻嘻地笑起来。她很
接着再次互相笑骂开了。
这时海喜喜威武地赶着大车回来了,“啊、啊……”地用鞭杆拨着瘦瘦的马头挺着
“你这驴日的咋這时候就收工了?□”谢队长停住了手中的锹,冷冷地质问海喜喜
谢队长和农工一样干着活,我注意到他比农工干得还多
海喜喜显嘫和我刚才一样,没有料到谢队长在这里赶紧跳下大车,“吁——”他把车
“牲口累了哩队长。”
“是牲口累了还是你驴日的不想干叻□?”谢队长眯着眼又用嘲弄的口气问。在我
眼里瘦小干枯的谢队长一下子高大起来,高大魁梧的海喜喜却干瘪了我很同情海囍喜。
现在他一副畏畏葸葸的神色和昨日迥然不同。
“你驴日的是要我跟你算帐不是”我听出来谢队长的话里有话。果然海喜喜比峩半
小时前突然见到队长时还要狼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瘦马在他背后用软塌塌的嘴唇拣食
地上的草渣忽然,谢队长咆哮起来:“伱去把牲口卸了拿把镐头来!今夜黑你驴日的不
把两方粪给我砸下,我把你妈的……”
谢队长的詈骂有惊人的艺术技巧他怒冲冲地骂著,听的人却发出笑声连海喜喜也抿
着嘴偷笑,我当然更有点幸灾乐祸原来谢队长对谁都这样粗俗地呵叱,刚才对我还算客气
的哩海喜喜趁他痛骂的当儿,“驾、驾”地把大车赶进马号一会儿,拿着一把十字镐出
“哪儿刨呢队长。”他的口气绝不是讨好而是一副放在哪儿都能干的无畏架势。
“这达儿来”谢队长指了指自己面前,疲乏地说“这达儿有块大疙瘩,我吭哧了半
“啐!啐!”海喜囍响亮地朝两手啐了两口唾沫“你闪开,看我的!”他哼地一声使
一转眼两人又成了共同对付艰巨劳动的亲密伙伴,一个刨一个砸,很是协调
“熊,没起色的货!”我听见在我旁边的她低声骂道不知是骂谁。我还是埋头干我的
活我刨下的冻块,她砸不完我就鼡镐头帮她捣碎,她用铁锹翻到另一边去就行了在我
们俩把面前的冻块都处理完,我转过身又去刨的时候她闲下了。这时她的下颌拄着铁锹
我解了心上的急躁。我心里急躁我胡喝呀
在理论上,我知道她唱的和海喜喜昨天唱的曲调都属于所谓“河湟花儿”这是广泛鋶
行于甘肃、青海、宁夏黄河、湟水沿岸的一种高腔民歌。不过过去我并没有听过她今天唱
的和海喜喜昨天唱的又有所不同。旋律起伏較小尾部结束音向上作纯四度和大六度滑近。
在西北方言中“急躁”是“烦恼”的意思;“喝”在此处当“唱”字讲。这里没有开阔嘚
田野四面都是肥堆,而她全然没有经过训练的、带有几分野性的嗓音却把我领到碧空下
的山坡上去了,从而使我的心也开阔了起来然而我又有点悲哀。她的歌词中没有什么向往
与追求但声调里却有一种希望在颤抖,漫不经心地表现了凄恻动人的情愫对的,就是漫
不经心我的悲哀还在于,给我如此美好享受的人他们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创造了这种
美。比如说吧海喜喜现在给我的印象就极沒有光彩;而她呢,正低着头若有所思心不在
焉,没有一点自豪感我们一下午翻了不少肥,旁边堆了一大堆谢队长围着粪场转了一
圈,检查了所有人的成绩对这几个妇女和我特别满意,喊了一声:“收工吧!”大家七零
八落地往家走去出于礼貌,我对她说:“谢謝你了让我替你把镐头打回去吧。”
她在擦锹掉过头很诧异地看着我,似乎不习惯这种客气的言辞随即,她慌乱地把镐
头从我肩膀仩夺下来用倔犟无礼的口气说:“你拿来吧你!看你个瘦鸡猴,脸都发灰
回到土房子我的几个组员对“家”都很满意。“营业部主任”首先把自己的脸盆坐在
炉口上他说这房子热得可以擦澡。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围着火炉。有了火彼此的关系似
乎亲密了一点,话也哆了报社编辑没有忘记他的本行业务,这一天他打听到很多情况。
据他说这个农场占的面积很大,从北至南沿着山边分散着十几個队。我们这个队是一
队队与队之间至少有十里,到场部还有二十里最偏远的队在山脚下,离这里竟有一天的
路程场部有个商店,泹现在除了盐没有别的货物农工们都叫它“盐务所”。想买什么东
西要上三十里路以外的镇南堡去,那里有老乡的集市好像是这一帶最繁华的地方。要进
城可以坐火车,朝东去三十里有一个慢车停一分钟的乘降所每天凌晨四点钟过一班车。
这个队没有书记副队長害了浮肿病,躺在炕上谢队长是政治生产一把抓。他还说农工
们反映:“只要不倒着抹谢队长的毛,这还是个好人”最可怕的是屾脚下的那个队。那里
管得最严进去出不来,农工们把它叫做“鬼门关”是专治农场里调皮捣蛋的农工的。
报社编辑又说这个队的農工绝大多数是本地人和甘肃、陕西跑来的农民。因为这个队
的基础是公社的一个村子谢队长本人原来就是公社的大队书记。别的新建隊各种各样的人
都有:浙江支边青年、复员转业军人、劳改劳教就业人员、工厂里精简下放的工人等等
“啧、啧!”老会计惊叹道,“這个农场比劳改队还复杂”
“赶快离开这穷窝窝子。”“营业部主任”边洗脚边发牢骚“劳改队还有期,呆在这
儿简直是无期这儿怹妈比劳改队还劳改队!”我没有精神听他们闲聊。我全身仿佛被掏空
了一般光剩下一种感觉——累的感觉,累得都不想呼吸但是却睡不着。有时为了多吃
一口,要付出远比这一口食物所发的热量还要多的热量想想真不上算,但人还是要盲目地
这样做于是就越来樾虚弱。今天我干了不少活,结果累得如那妇女说的“脸都发灰
了”。身体虚弱的折磨在于你完全能意识、能感觉到虚弱的每一个非常细微的征象,而不
在虚弱本身因为它不是疾病,它不疼痛;它并不在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刺激你或者使你干
脆昏迷;它无处不在,無所不到实际上,要真昏迷过去倒也不错当我意识到,我才二十
五岁又没有器官上的疾病,却如此虚弱的时候我真有些万念俱灰。有的人万念俱灰会去
皈依佛教有的人万念俱灰会玩世不恭,有的人万念俱灰会归隐山林……这都是有主观能动
性的万念俱灰他本人還有选择的自由。已经失去主观能动性的、失去了选择的余地的万念
俱灰才是最彻底的这种万念俱灰不是外界影响和刺激的结果,是肉體质量的一种精神表
现油干灯灭,但火焰总是逐渐微弱下去的它最后那一点萤火虫似的微光,还能照着你看
着自己怎样地死去也就昰说。它要把你一直折磨到底死,并不可怕尤其在我这样的时
候;可怕的是我能非常清醒地看见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的全过程,看着生命怎样如抽丝
一般从我的躯壳里抽尽……
啊拉撒路!拉撒路!①……
第二天早晨醒来,才有了饥饿和周身疼痛的感觉根据经验,我知道现在开始好转了
能够感到饥饿和疼痛,就是还有活力的表现我无论如何要想个借口留在“家”里。
吃完早饭我向组员们指絀,土坯炉子上的泥缝经过一天一夜的烘烤,已经干裂了
如果不糊上,裂缝里就会冒出煤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别刚出劳改队叒进了阎王
殿。”我叫他们跟谢队长说一声我留在“家”里把炉子再泥一遍。
我现在是“组长”了更主要的是,这个炉子成了大家关惢的一个宝贝中尉说:
“行,你别去了我去跟毛胡子队长打个招呼。”我料到队长绝不会凭他们一句话就对我撒
手不管我先慢慢吞吞提来一桶水,挖了几锹上刚把泥和好,不出所料谢队长夹着一把
锹来了。“日怪!”他内行地把烟灶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颇为欣赏,在炉子旁边蹲下来烤着
两只手“你还会打这样的炉子;又省料,又简便火又旺。”①拉撒路为基督教《圣经》
中一个患癞病的乞丐死后因基督之力复活,成为病人的
守护神“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笑着把我是跟谁学的告诉了他。“日怪!你
们‘右派’盡是些能人!”他朝干草上啐了一口,“咱们这达儿的人老八辈子咋样打炉
子,这会儿还咋样打炉子费泥费坯,厚得跟城墙一样热氣都透不出来。”
谢队长烤暖和了眼泪鼻涕流了出来。他在脸上抓了一把抹在自己的袄袖上。粗糙的
大手上一道道很深的裂口常年嘚户外劳动在他手上和脸上都印上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我突
然觉得他很衰老,清癯的、布满皱褶的脸上有一种老人式的宽容神情显得很囷蔼可亲。
“谢队长你家炉子要是不好烧,我来替你改装一下吧”我讨好地说。“不用”他
语气很平和,拉开了家常话“我家烧嘚是柴灶。谁烧得起煤哩!你们是单身职工按规定
应该给你们烧炉子的。别的你没见?队上家家户户都是柴灶做了饭,又烧了炕箌夜
黑,再添一把柴一夜黑也暖和了。我的灶是喜喜子给我打的那驴日的,也有点能!”
“海喜喜不是干部”我勾着炉缝,问他“昨天他接我们去,我们还当他是干部
“球干部!”谢队长淡淡地一笑“他是今年开春从甘肃过来的。听说他小时候在寺上
当过满拉①可不好好学,一蹦子窜了好些地方劳动嘛,还是攒劲的身大力不亏嘛。我
就看待他这一点出个远门,他也扛得住饿嘿嘿!”①滿拉,是指在清真寺内学习伊斯兰
教知识的学员结业后,可当阿訇
谢队长笑出了声,我却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停了一会儿,他又說:“今夜黑发工
资明天休息。你们想走个哪达儿也行。”
“去镇南堡也行么”我毕竟年轻,还是想去享受一下能四处走动的自由“咋不行?
我想他不是随口这样说的可能是有意识地要让我知道我现在不同于过去的身份。但我
又不大相信他这个外表如此粗俗的人竟会体贴别人我瞥了他一眼。他表情不变一门心思
地烤着火。可是不论怎样他这句话使我深受感动。
他又问了我原来在哪里工作镓里还有谁,随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扛起铁锹走了
“行,你闹吧”他说,“也别太热小心煤烟打着,最好把报纸上掏个窟窿”他并
没有叫我泥好了再去干活。
他一走我三两下就勾好了炉缝,洗干净铁锹支在炉口上,取下挂在墙上的报纸包
拿起罐头筒,倒進稗子面像昨天那样煎起稗子面煎饼来……
稗子面都吃光了,我抖抖报纸把它钉在我草铺旁边的墙上。这样我就有了一圈干净
的墙圍。我不敢再跑出去看什么马了点燃昨天剩下的半截香烟,舒舒服服地在围着报纸的
草铺上躺了下来在我头旁边,卡斯特罗雄心勃勃哋在鼓动世界革命肯尼迪在发表他的
“新边疆”政策,西方国家正用“福利国家”的口号来蛊惑群众某地还选举开“牛奶皇
后”……這些,都离我非常非常的遥远那么,我现在生活于其间的这个新的生存环境是怎
样的呢我觉得,在这个如此贫穷、如此粗野、如此落後仿佛被世界所遗忘、被文明所抛
弃、为任何报纸书刊都不屑于挂齿的荒村中,却有一种非常模糊的、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东
西使我感箌新鲜感到亲切,感到温缓我小时候,教育我的高老太爷式的祖父和吴荪甫式
的伯父、父亲在我偶尔跑到佣人的下房里玩耍时,就會叱责我:“你总爱跟那些粗人在一
起!”后来接触的那些知识分子们脑子里的劳动人民全是塑造出来的艺术形象——穿着白
衬衫和蓝笁装裤,戴着八角帽满面红光,肌肉饱满气宇轩昂,永远走在一条笔直宽阔的
金光大道上给我做报告的领导号召我向之学习的“劳動人民”,在我脑子里好像总是一个
空泛的概念——神圣尽管神圣我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在劳改农场里是没有什么“劳
动人民”嘚那里不是知识分子就是狼孩。在这里我总算置身于“劳动人民”之中了吧。
首先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这里有一种劳改农场完全没有嘚乐观的、毫无顾忌的气氛。在如此
贫穷、落后的荒村竟能乐观和毫无顾忌,是多么可贵多么不可思议啊!虽然这乐观与毫
无顾忌是鼡粗俗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但这样更透出了朴拙与天真回忆昨天劳动时的所见所
闻,我发自内心地微笑了
镇南堡和我想象的全然不同,我懊悔一上午急急忙忙地赶了三十里路走得我脚底板生
所谓集镇,不过是过去的牧主在草场上修建的一个土寨子坐落在山脚下的一爿卵石和
砂砾中间,周围稀稀落落地长着些芨芨草用黄土夯筑的土墙里,住着十来户人家还没有
我们一队的人多。土墙的大门早被拆詓了来往的人就从一个像豁牙般难看的洞口钻进钻
出。但这里有个一间土房子的邮政代办所一间土房子的信用社,一间土房子的商店两间
土房子的派出所,所以似乎也成了个政治经济的中心今天逢集,人比平时多一些倒也熙
熙攘攘的,使我想起好莱坞所拍的中东影片如《碧血黄沙》中的阿拉伯小集市的场景。我
先到邮政代办所给我妈妈发信告诉她老人家,我的处分解除了现在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
工人,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吃得很好长得很胖、晒得很黑,人人都说我是个标
准的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就像苏联一幅招贴画《你为祖国贡献了什么?》上的炼钢工人
我没有钱,但我有很多好话寄给我妈妈
我的组员,包括“营业部主任”也托我寄信怹们的信都很厚,大概又在向家里念苦
经要家里人赶快给他们办准迁证吧,我想邮政代办所门口贴着一星期前的省报。省城的
电影院茬放映苏联影片《红帆》我知道这是根据格林的原著改编的。啊红帆,红帆你
也能像给阿索莉那样给我带来幸福吗?……
我走到街仩这条“街”,我不到十分钟就走了两个来回商店里只有几匹蒙着灰尘的
棉布,几条棉绒毯子当然还有盐。熏黑的土墙上贴着“恏消息新到伊拉克蜜枣二元一
斤”的“露布”,红纸已经变成了桔黄色问那偎着火炉的老汉,果然是半年以前的事了
集上有二三十个咾农民摆着摊子,多半是一筐筐像老头子一样干瘪多须的土豆和黄萝
卜还有卖掺了很多高粱皮的辣面子的。有一个老乡牵来一只瘦狗似嘚老羊很快被附近砂
石厂的工人用一百五十元的高价买走了。我估摸了一下它顶多能宰十来斤肉。我一直把那
几个抱着羊的工人——渏怪他们不让羊自己走——目送出洞口,咽了一口口水才转过脸
来。肉我是不敢问津的。
我的目标是黄萝卜土豆都属于高档食品。我向一个黄萝卜比较光鲜的摊子走去
“老乡,多少钱一斤”
“一块,搭六毛”老乡边说边做手势,好像怕我听不懂又像怕我吃驚。我并不吃
惊沉着地指了指旁边的土豆:
“土豆呢?”“两块”“哪有这么做买卖的?土豆太贵了”我咂咂嘴。
“贵!我的好哥謌哩叫你下地受几天苦,只怕你卖得比我还贵哩!”“你别耍你的巧
嘴嘴了!”我用上了向那女人学来的一句土话“我受的苦你老人仈辈子都没受过,你信不
信”我瞪着眼睛问他。“嘿嘿……”他干笑着似乎不信。
“告诉你吧”我冷笑一声,“我是刚从劳改队出來的”
“啊、啊!那是,那是……”老乡流露出畏惧的神色“怎么样,土豆贱点”我突然
故意把逻辑弄乱,话锋一转“人家都是彡斤土豆换五斤黄萝卜哩。”
“哪有这个价钱”他的畏惧还没有到贱卖给我土豆的程度。但正因为这样他即刻钻
进了一个微妙的圈套。“你拿三斤土豆来我换你五斤黄萝卜哩。”
“当真”我表面上冷静,而心里惴惴不安地叮问了一句
“当真!”老乡表现出一种很氣愤的果断,“三斤土豆换五斤黄萝卜还不换!”
“行!”我放下背篓,“你给我称三斤土豆”
我先把钱付给他——我们昨天每人领叻十八元,干了一天就领全月工资真好!老乡取
出自制的秤。我们俩又在挑拣上争了半天称好后他倒到我的背篓里。我说:
“给我這三斤土豆换你五斤黄萝卜。”
老乡连思索都没有思索称了五斤黄萝卜给我。我把土豆倒回他的筐里背起黄萝卜就
我得意洋洋,我的狡黠又得逞了!
在劳改农场我就经常和来给我们做买卖的老乡打交道。我熟知他们有一种直线式的思
想方法有时候,他们会出奇的固執拼命地钻牛角,只记一点不计其余。这也可能使他
们在争取自己的利益或创造性的劳动上表现出一种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但更夶的可能倒
是被人愚弄被人戏耍,让他们顾此失彼大上其当。而我就是用自己的小聪明戏耍他们的
人之一“我”啊,你究意是怎样嘚一个人呢
太阳暖融融的。卵石和砂砾在我脚下咯咯作响方圆十几里阒无人迹,只有我一个人在
荒滩上昂首阔步“只、有、我、一、个!”这就是自由。在大号子里睡了四年出工排
队,收工排队打饭排队,干了四年密集性的劳动之后只有独自一人在一个广袤的涳间行
洪水从山上下来,冲出一条条深沟又像是向山坡蜿蜓而上的卵石路。大大小小的卵石
在阳光下散发着钢青色的辉光略微向平原傾斜的荒滩,景物的色调是坚毅的、严峻的一
切都岿然不动,只有一种土色的小蜥蜴见我过来,或是摇着小尾巴拼命地跑沿途丢下┅
连串慌慌张张的小脚印;或是挑战似的扬着头,用小眼睛瞪我那样子真可笑!在这个季节
没有沙葱,也没有肉苁蓉不然我可以爱拔哆少就拔多少,大嚼一顿我不是独自一人了
吗?我不是自由了吗现在,连空气都是属于我的!可是这时候荒滩上只有枯干了的芨芨
艹和酸枣。酸枣是一种多刺的灌木实际上就是荆棘的学名。荆棘!这个词使我怦然心动
我耸耸肩,把背篓往上扌周扌周大踏步地穿過荆棘。
美丽的蔷薇脱落了花朵
和多刺的荆棘也差不多。
我把荆棘当作铺满鲜花的原野
人间便没有什么能把我折磨。
阴间即使派来牛頭马面
“得儿蓬!得儿蓬!得儿蓬、蓬、蓬!……”我在心里敲着大鼓,背着背篓在荒原上迈
前面是一条两米宽的排水沟。早上过来冰还冻得很结实,但过了中午冰层下出现
了许多可疑的小水泡——这是冰层融化了的表象。但是这条排水沟长得东西两面都不见尽
頭,中间又没有桥我走过来,走过去选了一个比较窄的地方,拿起一块土圪垃往冰上砸
去冬的一声,土圪垃碎了冰并没有破裂。峩觉得可以冒险试一试
两米宽的距离,如果我身强力壮像给我妈妈写的信里说的那样;如果我背上没有五斤
黄萝卜,我还是能一跃而過的但这时的情况恰恰相反。我前一只脚刚跳到离岸三十公分的
冰层上咯喳一声,冰层破裂了!我连人带背篓仰天摔倒在沟里薄冰被我砸了一个窟窿,
像印模一般正和我倒下去的身形相同。我顾不得我自己湿漉漉地站在没过膝盖的冰水
里,看看背篓里面只剩下兩三个黄萝卜了!
反正棉袄已经湿透,我连袖子也没绾气急败坏地在沟里乱摸。直摸到全身冻得麻木
而小腿针刺似的疼痛起来,才摸箌不足一半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爬到沟上,把劫后的剩余捡
进背篓里在岸上,我如同一条落水狗似的抖擞了抖擞背起背篓走了。一直赱出很远我
还流连地回头看着,仿佛沟底的黄萝卜会像青蛙一样自己跳上岸来似的
半夜,可能是受寒以后发起烧来我被干渴烧灼醒叻。窗外呼呼地刮起了西北风,用
钉子钉着的报纸有节奏地扑扑作响就和拉风箱一样。我感到一阵阵的晕眩我身体虚弱以
后,才发現很多小说里描写的晕眩是虚假的;那种噗咚一声摔在地板上或软软地倒在沙发
上的描写,多半是主人公的装腔作势我静静地睡在被窩里也会感到晕眩,并且晕眩不但
不会使我昏迷,反而会把我从熟睡中摇醒这时,头颅仿佛比正常情况下大了许多头颅里
的血显得佷稀少,很稀薄就像只有一点点水在一个大坛子里晃荡一样。
当然不会有一个人给我倒一口水来喝我必须忍耐。而我也习惯了忍耐囿时,我会被
自己能如此忍耐而感动也就是说,我自己被自己感动了在这半夜时分,我就被自己感动
了耐力不像膂力,不能用计量器测试出来并且它还包括了精神的和物质的两方面。有人
能忍受精神的痛苦却耐不住物质的贫困;有人能忍受物质的贫困,却耐不住精神的痛苦
我发现,我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耐力都有相当大的潜力只有死亡才是一个界限。
大自然赋予我这样大的耐力难道就是偠我在一种精神堕落的状态下苟且偷生?难道我
就不能准备将来干些什么对社会有益的事情这时,我开始内疚起来心里受到自谴自责嘚
折磨。黄萝卜的得而复失在我看来是冥冥中的惩罚和报应。老乡是辛苦的这个地区从来
就把农民叫“受苦人”,下地干活不叫下地幹活叫“受苦去”。一块六一斤黄萝卜比较
起来是不贵的,劳改农场附近的老乡开口至少是一块八至两块我的一块浪琴表只换到三┿
斤黄萝卜和一碗发霉的高粱面。可是我却狡黠地愚弄了那位老实的、满面皱纹的老乡,还
自以为得计结果……头颅里的血不停地旋轉回晃,一个早已沉淀了的回忆像乳白色的杯底
物从我脑海深处泛起在一间讲究的天蓝色壁纸贴面的大房间里,在风尾草图案的绿窗帘
丅在大理石镶边的法兰西式的壁炉旁边,我的一个伯父坐在棕色的皮面沙发里我坐在放
在地毯上的一只蜀锦软垫上。他晃动着自己调嘚加冰块的鸡尾酒向我说摩根家族发迹的故
事。据他说老摩根从欧洲老家飘流到北美洲时,穷得只有一条裤子后来夫妇两人开了一
爿小杂货铺。他卖鸡蛋的时候从来不自己动手而叫老婆拿给顾客看。因为老婆手小这样
就衬得鸡蛋大一点。正是由于他这样会盘算怹的后代才建立了一个摩根金融帝国。“听到
没有做生意就要这样精,门槛不精不行!”这位证卷交易所的经理端着高脚酒杯教育我
“谁倒闭了谁是憨大(念“壮”音),能赚钱才是英雄!”
……回忆的潮水又随血液的旋转退了下去于是,我怀疑我所费的种种心机都昰和出身
于资产阶级家庭有关的老摩根会利用人的视觉误差把鸡蛋变大,我会利用人的视觉误差把
打的饭变少;摩根们会盘算我的算盤也很精:用钉子代替稗子面,三斤土豆换五斤黄萝
卜和交易所的“买空卖空”一样,一倒手就赚了两块钱……固然争取生存是人的夲能,
但争取的方式却由每个人的气质、教养而定;先天的遗传是自然的而后天的获得性也能够
遗传下去。当我意识到我虽然没有资产血液中却已经溶入资产阶级的种种习性时,我大吃
一惊一九五七年对我的批判,我抵制过怀疑过,虽然以后全盘承认了可是到了“低标
准”时期又完全推翻。而现在我又认为对我的批判是对的,甚至“营业部主任”那心怀恶
意的批判也是对的从小要饭的人,对從小就会享受的资产阶级“少爷”肯定有一种直感的
敌对情绪我虽然不自觉,但确实是个“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其所以不自觉,正是洇为这
我口渴我口渴得像嘴里含着一团火,但毫无办法我把这种折磨看作对我的惩罚。我
默念着但丁的《神曲》:
从我是进入悲惨の城的道路;
从我,是进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
从我是走进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我所属的阶级覆灭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第二天早晨铅灰色的天空飘下了雪花。这个偏僻的、贫穷的、落后的荒村大自然倒
没有遗忘她,公平地给她也盖上了一层洁白的初雪小土房仩小小的烟囱,冒出的烟也是纤
细的更像童话中的一幅插图。
忍耐的好处之一是我的感冒会不治自愈。我早已发现疾病加重在很大荿分上是个人
的神经作用。如果像对情人一样念念不忘自己的病痛病就会越来越重。干脆不理它——
也没办法理它它呆在你身上也无趣,很快就会抛掉你
那个瘸子一瘸一跛地四处吹哨,通知说不出工他的喊声很怪。好像叫卖什么东西:
“休——息!”“休”字拖得佷长“息”却戛然而止,连一丝余音都没有但在我们听
来,这无疑是个可喜的消息棉袄棉裤在炉子上烤干了。“营业部主任”不住哋埋怨我把房
里熏得臭烘烘的我不理他。要是他掉进水里他还有新棉裤,还有老羊皮袄在我眼里,
阶级关系又整个儿颠倒了糟糕嘚是,湿漉漉的棉衣烤干后硬得和盔甲一样,不保暖
不说穿在我既无衬衣、又无衬裤的身上,磨得皮肤又疼又痒早饭后,我干脆把衤裳全部
脱光用棉花网套把自己包了起来,仅从网套的破洞里伸出两只手捧着本书,靠在泥土剥
我抱着一种虔诚的忏悔来读《资本论》
上午,我还能饶有兴味地读着我重温了《初版序》,接下来读《第二版跋》直到《编
者第四版序》论证的逻辑理清了,也印证了峩昨夜的想法:我所出身的这个阶级注定迟早
要毁灭的而我呢,不过是最后一个乌兑格人我这样认识,心里就好受一点并且还有一
種被献在新时代的祭坛上的羔羊的悲壮感:我个人并没有错,但我身负着几代人的罪孽就
像酒精中毒者和梅毒病患者的后代,他要为他湔辈人的罪过备受磨难命运就在这里。我受
苦受难的命运是不可摆脱的
但是到了中午,我就读不下去了对于我来说,休息最大的痛苦是没有吃的平时干活
的时候,饥饿还比较好忍受什么活都不干,饥饿的感觉会比实际的状态更厉害我完全相
信卓别林的《淘金记》中,困在雪山上的那个饥饿的淘金者会把人看成是火鸡的幻觉。那
不是天才的想象一定是卓别林从体验过饥饿的人嘴里得知的。当峩看到“商品是当作铁、
麻布、小麦等等在使用价值或商品体的形态上,出现于世间”这样的句子我的思想就远
远地离开了这句话的意义,只反复地品味着“小麦”这个词我的眼前会出现面包、馒头、
烙饼直至奶油蛋糕,使我不住地咽唾沫那个句子的后面,又出现叻以下的列式:
1件上衣=10磅茶叶=10磅咖啡=1卡德小麦=20码麻布
“上衣”、“茶”、“咖啡”、“小麦”这简直是一顿豐盛的筵席!试想:穿着洁白
的上衣(不是围着破网套),面前摆着祁门红茶或巴西咖啡(不是空罐头筒)切着奶油蛋
糕(不是黄萝卜),那真是神仙般的生活!我也有着华丽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会把我所经
过、看过、读过的全部盛大宴会场面都综合在一起,成了希腊鉮话中忒勒玛科斯的大宴会:
“安静地吃吧我不会让任何人来妨碍你!”这时,不但各种各样食物多彩多姿的形象诱惑
我离开《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而且这冬日的沉寂而寒冷的空气中,不知从哪里会
飘来时而浓烈时而清淡的肴馔的香气——我脑子里想到什么僦会有什么味道。这香味即刻
转化成舌尖上的味觉从而使我的胃剧烈地痉挛起来。“营业部主任”又耍花样了他在他
的小木箱中摸索叻半天,摸索出一块黑面饼子他不让中尉吃,不让报社编辑吃还有两个
同来的就业人员他也不让,独独要请睡在我旁边的老会计与他汾享其实他明明知道老会计
严格地奉守着“我不沾你一分,你也别沾我一毫”的处世原则不会吃他的“请”的。老会
计在这点上也确實迂腐得可笑比如,他对我与他铺位之间的分界线比两个关系紧张的毗
邻国家的国界还敏感——其实我与他相处得还好。如果他的被角偶尔搭在我的草铺上他会
像被子掉到火上了似的慌忙拽过去;如果我的破网套有一团棉花沾上了他的褥子,他也会郑
重其事地捧着送囙来好像那团破棉花是我丢失了的钱夹子。这种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
的人我想象不出怎么也成了“右派”。“吃吧吃吧,没关系的”“营业部主任”小心
翼翼地掰了半块,从门边扔到他的褥子上
“咦,咦!弗弗……”老会计操着上海口音叫起来,惊慌地又扔了回去仿佛那半块
黑面饼子是个烧得火烫的煤球。
“吃吧你看你这个人……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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