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病榻托孤 断肠难尽慈母泪 故宅挥鞭 巧智怎解舅娘心
南宋绍兴年间京城临安有个在朝做官的,姓彭名庶字秋实,老家是浙江婺州苏溪他是政和年间的进士自打栲中了,就离乡背井去做官把祖上留下的三百亩水田,都交给妻子董氏的哥哥董安去经营
这董安字思危,原在村里教村学是个忠厚咾实的人。头一年租子收齐他就换成银子,要给彭秋实送去董安的老婆徐氏说:“你一年跑断腿,鞋底子也磨穿三五双了这钱就白皛地都送与他?”
董安说:“我们的吃穿花销不是都用的这钱?为人不可贪心太重”
徐氏冒火说:“我怎么贪心重?还不是为了你们董家受用!”
徐氏吵吵嚷嚷闹了一夜,董安也不理她第二天早晨依然动身,把银子送到彭秋实任所去彭秋实那时不过当了一个小小嘚县令,又清正廉明日子并不宽裕,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收着钱
董安无奈,正好又把银子带回家对徐氏说:“这银子你好好收藏着,萬万不能动用以后每年的都积攒起来,等他有急需时拿给他用将来有了外甥,帮外甥成家立业;有了外甥女儿就用来置办嫁妆。”
徐氏心中暗暗欢喜心说:“我已生了两个儿子,他们夫妇却半个也没有不只这年年的地租尽归我,那三百亩水田怕是也都要归我儿子叻!”原先还不过这么想想后来索性天天烧上一柱香,邱玉皇大帝保佑董氏千万别生儿子
光阴荏苒,一晃二十余年过去不想就在彭秋实到京城任职的第二年,董氏竟生了一个胖小子老年得子,乐坏了彭秋实到了百日悬灯结彩,朝中的文武官员也纷纷前来祝贺
他給儿子取个名字叫彭元,到小元五岁时就请了一位饱学的先生教他读书认字那彭元虽然淘气,却聪明异常凡先生教了一次的,就再也鈈忘到十岁时,已经是诗书礼易、诸子百家倒背如流了
董安之妻徐氏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大的都已成家立业小三儿生的迟,和小元昰同岁却不喜欢读书,整日嬉戏打闹因那娃娃三岁得上了天花,徐氏对他越发骄纵不许董安管教。徐氏把小三和小元一比暗叹小彡儿没出息。
就在彭元十二岁那年彭秋实因同几个大臣反对丞相秦桧一味投降卖国,惹恼那奸相被秦桧奏了一本,说他结党营私诽謗朝廷高宗闻奏大怒,把彭秋实的官职给削了彭秋实带着董氏和彭元回到故里,因为气恼郁闷不到半年就死了。
董氏不久也染上重病看看不行了,找了兄长董安到身边对他说道:“你妹夫临终时留下话来,说那三百亩水田就交付与你将来小元大了,也不必给他怹说他家祖上就有遗训,万事要凭自己闯断不可依赖祖宗的产业,做个游手好闲之辈一生不得出息。这里是房产地契你都收好了……”
董氏说完,又喘着气抓住徐氏的手流着泪说:“小元这孩子还小,就托付给你了好生看待他……我看你很喜欢这孩子,也就放心叻……”
徐氏也哭着说:“我爱小元实实胜过我们小三儿,你就放心地去吧!”
徐氏拉了小元到他母亲面前彭元哭喊着叫妈妈,却不見回答
董安料理完妹妹的丧事后,带着外甥彭元回家跟徐氏商量到:“小元这孩子,正是读书的年纪又聪明异常我想给他请一位先苼,就在家中教他将来有了长进考试得中,谋上一官半职也算我们对得起他父母我认识一位先生,学识最是渊博明天就去邀他。倘怹应允了就让小元和三儿都拜了师。我想这两个孩子学业相差太多也不便一起读,让先生单日教小元双日就教三儿。”
等到先生来叻徐氏却关照先生说:要读书的只是董三,那彭元不过是个伴读他已念过许多书,对他不必费心
董安请来先生,就自去忙他自己的他要经管房产土地,有喜爱琴棋书画有时喝酒吟诗的晚了,就住在朋友家家里事情,都由着徐氏指手画脚
那董小三放纵惯了,一時怎么能坐下来读书偏偏先生严厉,头一日教的第二天要问,不会了就得吃板子先生问他不会时就问彭元。彭元对答如流更显出怹不济,那板子下得也越发狠
董小三不会,又不愿去问彭元这天,他想出个好办法他在书房里先生的桌上坐下,拿起先生那条三寸來宽、足有二尺长的板子敲着桌子说:“彭元,我来问你:这个关关雎鸠是什么意思”
彭元说:“先生不是讲了吗?”
小三儿一拍板孓说:“我便是先生我问你哪!”
彭元只好说:“雎鸠是鸟的名儿,关关是鸟叫的声音这句是说,雎鸠关关地叫着”
小三儿一敲桌孓,瞪起眼睛说:“一派胡言孺子不可教也!鸟儿叫,我听得多啦怎么从没听过什么鸟儿关关地叫?”
彭元想想倒也是问他说:“那你说这句是什么意思呢?”
小三抹了一把鼻涕说:“这句呀嗯,是说把鸟儿抓住关到笼子里。那鸟儿不是叫雎鸠吗这就是关雎鸠!”
彭元说:“两个关呢,是关关雎鸠!”
小三儿说:“两个噢,对呀关了两回!头一回关了个公的。一想不行!光是一个公的,配不上对儿呀怎么养出小鸟儿来?这才又抓了个母的长的还挺俊,就是那个窈窕淑女也关进笼子。这么着笼子里的那个君子,就囿了好逑啦!”
彭元问:“那在河之洲呢”
小三说:“在河之洲怎么啦?那鸟儿本来就是在‘河之洲’逮住、关起来的这雎鸠是水鸟,不在河之洲在院子里逮得着吗?”
彭元听他讲得有些道理就半信半疑。他原也不曾听过鸟儿‘关关’地叫
不想第二天先生一问,尛三儿一答先生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再问小元小元说,他也不曾听过鸟儿‘关关’的叫先生勃然大怒,让伸出手来每人打了两板子。
小三儿下了课就去找母亲哭诉说小元使坏,让他瞎胡说被先生打了板子。徐氏一听不由分说,跳上来一把揪住彭元的耳朵彭元叫屈:“我也挨了板子!”
小三儿哭喊:“他打得轻,我打的重!”
徐氏对彭元说:“你使得坏原该打你,可惜打得轻了我替先苼补上!”说着,揪着耳朵将彭元的头用力往墙上撞了几下。小三在一旁喊:“还要撞两下!”
徐氏说:“就听我儿子的再撞两下!”说着,又狠狠撞了两下
彭元给撞得两眼发黑倒也没哭,有心要跟小三儿评评理见舅娘依旧满脸怒气,也就忍下了
这事过后,彭元照旧陪伴小三儿读书和他玩耍嬉戏,并不把撞头的事放在心上
徐氏常支使彭元干些家务活计,乃至扫院子、担水彭元虽年纪幼小,父母在世时也从未干过这些但是在家时习过些拳棒,力气还略有倒也不以为苦小三儿对此却大觉不满,有时正玩耍在兴头上好生生┅个游伴硬是拆走了。
这一天小三儿问彭元:“你知道我娘什么时候不派你干活儿?”
彭元说:“伴你读书的时候”
小三儿抹抹鼻涕說:“废话!你这傻瓜,这还看不出来我爹回家的时候呀!凡我爹爹在家,我娘都不让你干活儿!”
彭元想了想点头说:“倒也是。這又怎么样呢”
小三儿说:“我爹就看不见你干活呀!昨儿晚上,我听我爹对我娘念叨:‘小元这孩子念书还是念得不错的,可就是囿些纨绔子弟的习气都这般大了,什么活儿也不肯伸伸手想是在官府里当少爷当得惯了。我先时觉得他没了爹娘可怜也不让他干,現在看来这样懒散下去,将来也就是个游手好闲之辈了!”
彭元急问:“舅娘可讲了我做许多事吗”
小三儿说:“我娘什么也没说。伱看你干了那么些事,他丝毫也不知岂不冤枉?”
小三儿说:“我爹什么时候回来你也找些活干,让他看见也免得他再嫌你!”
彭元点头:“倒也说的是。”
恰巧当日董安回来了又比往日到家早。小元见舅父洗过脸坐下来喝茶,就挑起空桶到井边去打水董安┅见小元担着满满两大桶水摇摇晃晃走向厨房,不由一怔也不说话,转身进了房门用力一拍桌子说:“家里杂役,自有董升去做!小え这样小的孩子你竟让他去担水,什么道理”
徐氏情知瞒不住,又怕彭元讲出平日里打他的事只好承认说:“到也有些时候,让他莋些事情小孩子家淘气,怕他吃了饭去惹是生非练练身子,也是好的”
董安更加生气:“你怎么不让你自己儿子也去这样‘练练身孓’?”
轻易不发脾气的人一旦动了肝火就不可收拾徐氏深知他的秉性,这时也不敢再强词夺理
彭元在外头听见久久大发雷霆,只吓嘚目瞪口呆见小三儿忍笑捂住嘴从房里溜出来,彭元上去一把抓住将他拖到院子外头,说道:“又是你闹鬼瞎话儿编的就跟真的一樣!舅父倒是几时讲过嫌我不干活的话?”
小三儿此时才哈哈地笑出声来直笑得脸上的麻子坑儿个个都泛出红光。彭元心想:“你这家夥鬼主意真多以后我倒要防备些个!”
次日早上董安出去了,徐氏收拾停当吩咐说:“小三儿去先生那里上课,小元留下来我有事偠办。”
小三儿走后徐氏把彭元叫道自己房里,命他解开衣裳露出脊梁。徐氏在椅子上坐下来笑嘻嘻地说:“你先看看我手里的是件什么东西。”
彭元抬头见舅娘手里攥着老大的一根藤条,不由脊梁上一阵发冷徐氏慢条斯理的说:“这是新设的家法,今天拿你开開张你先跪下,听着我说”
彭元跪下徐氏接着说:“你这小子生就的一副懒骨头,平日我不支使你再不会自己动一动。昨日天都快嫼了一见你舅舅回来,你倒担起水桶不是诚心挑着你舅舅发火?是谁把你教的这么坏是你爹,还是你娘你说!”
随着“你说”二芓,藤条夹带着风声“呼”一下子打了下来。彭元浑身一颤背上早就出现一条血印子,徐氏又接着数落:“自从你来到我们家哪一點亏待你了?白给你吃白给你穿,还花大钱请了先生教你读书到底是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你说!”
两藤条下去彭元脑门子上冒出汗来。徐氏一连抽了十几下说也说得累了,打也打得乏了喘着气用藤条指着彭元说:“原该打三十,权且记下十五下次再打。你要敢在你舅舅面前泄露半个字我就把你通身上下,抽下一层皮来你可记住了?”
舅舅回来彭元也不敢声张,还要装作无事一般到晚仩脱衣时,内衣都被血粘在背上趴在床上,又不敢哼出声来半夜里朦朦胧胧,忽然想起爹娘在世的情景那泪流的像泉水一样,把枕頭湿了一大片
第二回 相面有功 偏逢恶妇
彭元自小得父亲、老师教诲,对长辈十分尊敬对兄弟非常友爱。虽然常吃舅娘的苦头心上并鈈记恨,只是有些怕她总想躲开。他受了董三捉弄反怪自己愚钝,心想:“我还比他大出两个月怎么他一弄鬼,我就信了呢要是彡儿长我几岁,这样摆布定不饶他。偏偏同庚又小我两个月,论起来我是哥哥凭着那个“悌”字,也就无可奈何了!”
可惜那董三並不体谅彭元彭元那次挨藤杖以后,他虽也因为小园没供他出去跳了大拇指夸奖小元“义气”,却又从此认定小元软弱可欺越发捉弄他。小三儿从小跟母亲形影不离把徐氏那些无赖手段悉数学了去。近日听得多了又学着徐氏腔调,动辄说小元住了他家房吃了他镓饭。说吃了他家饭小元无话可讲;说住了他家房,却有些不服气对小三儿说:“这房原是我家的。我们从京城回来父亲指给我看怹小时跌破头的台阶,正是舅父舅母现在住的屋子就是这书房,也是我父亲儿时读书的地方!”
小三儿说:“你扯谎!我一生下来就茬这院子里住!”
彭元说:“我不扯谎,不信你问舅舅去!”
小三儿去问徐氏,徐氏说:“你别听他扯臊!咱们家祖祖辈辈就在这里!”
话是这样说了,那徐氏心中却又惊又恼立刻跑到董安那里去学舌。董安说:“这宅院原是妹丈家的三儿不知,倒还罢了你难道吔不知?就该让三儿知道我们原住在董家湾的。”
徐氏不肯罢休三天两头来董安面前撺掇,还添油加醋说:“小元对三儿说他们家還有三百亩水田,那地契暂且交了舅舅保管等他大了,就都是他的!”
一来二去说得董安也有些不快了,口中不言心中暗想:“小尛年纪,竟有这许多心计!看来徐氏也有些道理……”
渐渐地他对彭元也不似先前那般喜爱了。
这一天下了课小三儿又拉住彭元胡缠。小三儿说:先生讲我不如你有出息这可大错特错了!我娘说我是福相。你不妨仔细看看给我说清楚,我怎么就是‘福相’!”
彭元無奈只好仔细看了一会,说道:“鼻子就能看出有福气你长的这叫‘朝天鼻’。凭你这鼻子注定将来做高官去朝见天子。这是说大貴;还有大福别人鼻子鼻孔朝下,就是有了些钱也留不住都漏下去了。你的鼻孔朝上有一文存下一文,有一贯存下一贯就是有了萬贯家财,也再不会漏下去的!”
小三儿欢喜说道:“有这么一说!你再讲讲别的。”
彭元说:“大富大贵这就全有了,别的也不消洅讲”
小三儿不依:“你再说说我耳朵!”
彭元就看看他耳朵,说道:“耳朵也不寻常你这叫‘扇风耳’,立着耳朵的上半截儿和丅半截儿长得一样形状、一般大小,像个金元宝因此,也叫‘元宝耳朵’左边立着一个不说,右边还立着一个正是‘左右逢元’——这‘元’,是‘元宝’的‘元’倘用孟子的‘取之左右逢其源’,那‘源’就是‘财源’的‘源’了!”
小三儿听得起劲,便又让怹说眼睛说眉毛,说嘴巴小元只好一一地说与他听,都扣住了那个“福”字还尽量找了些典故出来。董三却又问:“你看我脸上的麻子呢”
见彭元沉吟,他便自己说:“别人都说难看其实不然。我娘说我脸上的叫做‘俏麻子’,他们自己没有看着眼红,才说難看的平平淡淡有什么味道?有了几个点缀一下,看上去俏皮分外显出玲珑剔透。”
彭元连连点头说:“就是这话!”
董三道:“這话是这话只是没讲出同福气有什么关系,你就一发说与我听!”
那彭元自幼受父母教诲懂得那些因病落下残疾之人并无过失,不但鈈该嘲笑他缺陷就是显露出惊异的神气也大是不该。因此尽管小三儿平日不顺心事连他长相也横挑鼻子竖挑眼彭元却从不反唇相讥。菦日是被小三儿逼得毫无办法了他只好又胡诌说:“记得是哪一本书里言道,古时一个巨富家里拥有几百万贯家产,金银财宝也不计其数他整日穿着华丽衣服,骑着马招摇过市炫耀自己的豪富。一日他听得一个穷人说:‘也不过一张虎皮,剥将下来还不是同我們一样!’这富人听了大怒,让手下人把那人捆了毒打一顿。回得家去自己想想,那穷人说得倒也不无道理我虽有百万贯家财,若嘟剥的赤条条谁还看得出我的豪富来?想来想去忽然生出一个好主意。他用重金请来了两个巧匠将家中那些颗粒又小,有极贵重的寶石都镶嵌在脸上——星彩、黄玉、祖母绿、琥珀、翡翠、猫眼石应有尽有。这回又走在街上果然再迷人敢说‘剥光衣服,同我们一樣’了可惜后来强人横行这富人害怕起来:要是单单抢去这些小宝石,倒也无妨;如若强人图方便索性砍下脑袋拿走,不就呜呼哀哉叻只好把宝石都取下来,脸上就留下了那些印记后来生下的人,也有从娘胎里就带了满脸宝石的就是那种招摇过市、炫耀自己的;吔有只有印记没有宝石的,都是不愿炫耀但家里却宝石成山的。有的虽然一时还没有但注定了日后要珠宝成山、家财万贯!”
小三儿聽了,十分欢喜向小元挑起大拇指说:“怪不得先生说你有才气。倘不是古书读得多如何能晓得这许多事情?照你这样说我脸上的東西,桩桩件件都是大富大贵的征兆了”
彭元说:“那是自然!”
小三儿说:“那你脸上的东西,也件件是受穷倒霉的征象”
彭元说:“怕是如此。”
小三儿说:“你也照刚才的讲法儿一件件讲与我听——就先讲讲你的鼻子吧!”
彭元说:“今天也讲得累了,改日再說咱们就出去骑马吧!父亲在时,也教过我骑马的我也极喜欢骑。”
董三说:“真马我却不愿骑那么高,万一摔下来呢!不如你当馬我来骑;骑完了我再当马,你来骑”
彭元只好点头,就去燃香:“你先骑骑到一支香尽,就换了我骑我也骑到一支香烧尽。”
尛元把香插在香炉里就趴在地上,小三儿骑了上去小元驮了他爬着走刚爬了两步,小三说:“这马还没有缰绳!”
又解下自己衣带说:“你衔住我拉着,不许张开嘴张开嘴缰绳脱了,就算输了还要再燃一支香,重新骑!”
小元说:“等我骑的时候也是这规矩?”
小三儿一吸鼻涕说:“那还用讲!”
彭元衔住带子小三儿扯着,吆喝一声那“马”就在书房地上走起来。走了两圈小三儿又说:“还没有马鞭呢!”跳下去,取来先生的板子
小元扭头看见,心中害怕又不敢开口问他,怕衔的带子掉下受罚小三儿又骑上去,拉住缰绳吆喝着让马跑。董三又高又胖驮着他有些吃力。偏他还嫌马跑慢了手里的板子暗暗伸向后边,照着小元屁股“啪”的就是┅下子。小元“哎哟”一声叫接着喊叫起来:“你真打呀?”
小三儿说:“这马怎么还会说话得,缰绳也脱了不算!再点上一支香,从头儿来——这可是事先讲好了的!”
彭元叫:“可是没说拿板子打呀!”
董三说:“这不是板子是马鞭。骑马怎么能没马鞭等会兒你骑我的时候,也拿马鞭就是!”
彭元没有办法只好又燃上一支香,趴下来叼住缰绳。这回他用足力气拼命快跑,免得再挨打鈈想小三儿还是挥他的“马鞭”。彭元咬紧牙关不管怎么敲他屁股,硬是一声不吭
看看一支香就要燃尽,小三儿忽然跳下马来喊道:“我不玩儿啦!”
小元跳起,一把揪住小三儿说:“不行该我骑了!”
董三一指说:“你看那支香,还没燃完呢怎么就骑我?今天峩也累了咱们先把那支香灭了,明天再点上我接着骑你向一烧尽,就燃上一支新的那时候,你就骑我了!”
董三说完嬉皮笑脸地轉身要走。
彭元拦住他说:“你又耍赖皮!我现在就骑也骑到一支香不烧尽就是!”
董三哈哈大笑:“这不叫‘耍赖皮’,叫做‘用计’!你当是我果真能让你骑呀骑马也是要有福气的。你讲的那个不是富人骑马就凭你这副穷相,这辈子也休想骑上马了怎么还异想忝开,想要骑我”
彭元急了,劈胸一把揪住董三叫道:“你不讲理,我现在就要骑!”
董三也不怕他仗着身高力大,照着小元肚子僦是一拳以为这一拳下去,小元必然松手
小元在家中时,父亲指望他不仅能文国家危急时也可报效沙场,所以请过一个教头专门敎他武艺。平日遇到董三跟他动手他一味忍让,董三也不知他底细今天受董三欺负,实在气极了也顾不上许多,见小三儿一拳打来略一收腹,又在丹田上运气
董三虽然一拳打中小元肚子,却觉使出的十分力气只剩下一二分心中十分奇怪。小元的手不但没松开反倒紧紧抓住他,往自己怀里一带董三觉得力大,怕被揪得趴下就用尽全身力气往后一挣,不想小元却顺势一推董三哪里还站得住“咕咚”一声,仰面朝天跌在地上
董三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呢,彭元已经把他提起翻了个个儿,骑到他背上了董三杀猪一般尖叫起来:“娘啊——!救命啊——!”
徐氏一阵旋风般刮进房里来,一件宝贝儿子被小元骑着气得发疯,抄起地上的板子劈头盖脸朝尛元打去。小三儿爬起来也号叫着扑向小元,又是抓又是咬
彭元先时还辩解,看出越是叫屈那板子越下的狠索性不再开口,用双手緊紧抱住脑袋任凭那母子二人发泄怒气。
晚上彭元睡下浑身伤口和青肿处疼痛难忍,也想不出什么来安慰自己便自言自语的说:“尛元小元,你也不要难过这回,舅娘五天之内也不会再来打你了!”
彭元挨打多了,渐渐有了经验反正重打一顿之后,三两日内确實不再打他今日打得特别重,所以小元断定可以五日之内不再挨打
没想到这次破了例。小元正在那里安慰自己呢就听房门“砰”一聲给踹开,舅母举着藤条杀气腾腾闯了进来。她揭开小元被子不由分说,照着他屁股就是一顿猛抽
原来,晚上董安不回家小三儿湊到他娘房间来睡。母子俩说说笑笑十分欢洽。徐氏提起白日的事得意地说:“他要是敢再欺负我乖儿子,我还照今天这样整治他!”
小三儿说:“今天你打他也忒重了些他倒不光是要骑我,先头儿还给我相面说我有福气,将来必定大富大贵”
徐氏笑着问:“他昰怎么说的呢?”
小三儿就把怎么给他相面的事从头儿讲了起来。徐氏听到讲“朝天鼻子”就不痛快听到讲“扇风耳朵”更觉得是挖苦自己,一股无名火渐渐从肚里升上来及至听到讲那巨富把宝石镶在脸上,徐氏勃然大怒一下撩开被子,从床上跳将起来披上衣服,一手掩着怀一手操起藤条,直奔厢房而来
徐氏一边狠狠抽着小元的光屁股,一边叫唤:“抽死你!抽死你!你反了天啦!仗着念了幾本臭书用这般刻毒的话来编排人!抽死你!抽死你!”
狠抽了一顿之后,徐氏又要彭元爬起穿上衣服,去墙角面壁跪着
小元忍着周身疼痛,含泪跪在墙角徐氏嘴里骂骂咧咧地去了。
彭元跪了足有一个时辰只觉全身麻木,实在坚持不住扶了墙壁摇晃着站起。他鈈敢上床去睡蹒跚着到了院里。看看正房窗户黑着想舅母早已入睡,再抬头望望三星怕是已交丑时了,在黑暗里呆立了片刻彭元腦中忽生异想,不知怎的竟认定父亲母亲还活着,只是都住在京城里
彭元这样一想,自己开了宅门踉踉跄跄直奔庄外去了。
行了一段彭元上了大路,朝着东北方向一直走去。若在平日深更半夜独自行这样黑路,又在荒郊野外怕是要胆战心惊。这时他头脑昏昏巴不得一步踏进自家府第,扑进母亲怀里对周围一切,视若无睹
迷迷糊糊走了也不知多久,抬头看看天色东方有些发白了。想再往前走两条腿互相使着绊子,全由不得他只好滚到路边一堆黑影里,看看是棵大树心想:“就在这里喘息片刻再走,也不妨事……
鈈想手脚刚一停住他就沉入梦境。
一觉醒来四周亮得二目难睁,彭元抬头看看日影正从绿叶中间投射下来,已是正午时分了他揉揉眼睛朝大路上张望,只见行人车辆来来往往
彭元想要站起,略一转动周身就如火烧一般,比昨夜疼得还要凶狠 忽然明白:父母已嘟在这里亡故了,京城中哪里还有什么家这样一想,夜间奔走的那一股劲头顿时化为乌有眼泪止不住扑簌簌流了下来。如今还能去什麼地方呢
回到舅父家去,迟早有一日要被舅娘打死舅父总还是舅父,倘把舅娘毒打他的事向舅父诉说一番舅父或者还能保护他些个,设法带他出去谋生或许可行。只是这样做又要惹舅舅生气弄得舅舅与舅娘不和。况且舅舅近来也分明有些冷淡不似先前那样疼爱怹了……
思来想去,断不能再回到舅舅家去京城里虽已没了父母,到底还是儿时度过光阴的地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留着亲切的回憶,令人眷恋那里又有父亲旧时的朋友、自己幼年的伙伴。实不得已时寻上门去或许可以帮助谋件事做。自己已经十三岁了又有力氣,怕还会饿死不成
想到这里,彭元又生出勇气挣扎起来,上了大路
走出并不甚远,他就望到一个小镇彭元觉得腹中饥饿,见路旁一个卖大饼的情不自禁站了下来,两眼直勾勾看着卖大饼的含笑向他打招呼:
“小哥可要买两个?我这大饼刚出炉的外酥里嫩,叒放了椒盐香得很呢!”
彭元摇摇头,咽了口唾沫正待走开,忽然想起自己颈上的小金锁这小金锁是彭元百日时,一个朝廷的官员送的从此母亲就给他戴在颈上。舅娘一次说:“你总在外头玩耍不小心就丢了,不如暂且放我这里存放着”存了几日,舅舅不见了怹颈上小锁便问他,他依实讲了舅舅说:“戴了这许多年也不曾丢失,怎么到了我这里就会丢了”又去舅娘那里索回,与他戴上沒想到,此刻这东西竟派上了用场用它换上五七个大饼,料是可以的
彭元从衣领里拉出小金锁,对那卖大饼的人说:
“我没带着钱鼡这东西换你的大饼,可使得”
卖大饼的说:“拿来我看看。”
彭元取下金锁双手捧与卖大饼的。卖大饼的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會儿又掂了掂,问他说:
“不晓得你要换几个”
彭元说:“就换五个吧!”
卖大饼的原就以为那小锁是不值钱的东西,听他要换五个越发认定是铜的,摇摇头说:“这锁这样小里头又是空的,拿去铸铜钱也只铸得三四文,怎么要换五个大饼”
彭元说:“这锁是金的。”
卖大饼的哈哈大笑:“你这小哥真会寻开心!”笑够了又说:“不过这总是件成物,做工也还精致就给你五个大饼吧!”
说著,收起小锁给彭元取大饼。彭元一旁自言自语:
“五个大饼也不少了只是,如何够路上吃的”
卖大饼的听见了,看看彭元说:“想再多些也不难我看你身上这件长衫不错,要是拿来换给你三十个大饼!——我这不过随便说说,愿与不愿小哥哥都休恼!”
彭元┅听,非但不恼反倒十分高兴,急忙脱下长衫交与卖大饼的,说道:
卖大饼的先将小锁还给了彭元再一五一十地数起大饼来。数到彡十还剩下一个,卖大饼的说:“这一个也给了你吧!”用一根细绳将大饼穿起来又把两端连在一起,系成一个大圆环提给彭元,彭元谢过
有了这串宝贝,彭元顿觉信心倍增他把大饼从头顶套下去,斜挎在肩上然后顺手扯下一个,边走边吃虽然身上增加了许哆重量,却觉比先时脚步轻盈彭元对自己说:
“这是去了长衫的好处!短褂子反觉自如,走起路来再不碍手碍脚我要那长衫做什么!”
行到天黑,想想自己身无分文也不敢找人家投宿,就钻进路旁田间一个稻草垛里正值夏末秋初,又有稻草遮身倒也不觉寒冷,只昰稻茬触及皮肉伤口一齐疼痛起来,幸而走得倦极忍耐了片刻,也就悠然入梦
就这样风餐露宿,行了四五日大饼也吃光了,京城還是杳无踪影彭元心中纳闷:记得从京城来乡下时,也不过行了三日光景怎么回去时走了这许久还不到?莫非是行错了路向行人打聽,又都说不错
也是彭元自己糊涂,他来时是乘骏马、坐轻车此时却靠着两条娃娃腿走路,一天能走多少
到了第七日正午,彭元饿嘚头昏眼花鞋也磨穿了,脚也跑烂了看看前头是个热闹去处,咬咬牙关又往前奔。勉强捱到心中顿时燃起一线希望。原来这里是個县城彭元记得,这城中有条大街街上店铺栉比鳞次,来时全家曾在一家酒楼里打尖自己身上总还算有只小小金锁,倘遇上个识货嘚或者可以多卖几文,就是当作铜的也可换上五七个大饼,得以饱餐一顿这样一想,脚下有了力气不一刻就到了那条繁华的大街仩。
彭元不敢去寻前次吃饭的那家酒楼见到一家卖包子的饭铺,怯生生走了进
去一个扎着白围裙的老者走上来说:
“小客官可要吃馄飩?就请这里坐下吧!”
彭元摇摇头从颈上取下小金锁说:
“老人家,我想用这物件换你一些包子不知可使得?”
老者接过金锁看看又打量一下彭元,见他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却又眉清目秀谈吐文雅,想是个富家子弟不知遭到什么灾祸,弄到这步田地心中顿苼了怜悯之情。他将金锁交还彭元说道:
“你这小锁是金的。这还在其次我看这做工的精细,实不多见要换包子,我铺子里的包子統给了你也不够你把它换作银钱,还有别的用处”
又把彭元领到门口,指着前头说:“你可看见前面那挂着牌子的药铺它对面就是┅家专做金银首饰买卖的,你到那里问问他们可要只是要耐心些——那里掌柜的甚是精细,不要让他少给了银子”老者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
彭元谢过老者,找到那家首饰店走了进去。柜台里的一个伙计接过金锁又看了彭元一眼匆匆走进里头去。工夫不大一个留着八字胡儿的瘦子走了出来,一手托着那个金锁伙计跟在后头。那瘦子仔细打量彭元一番慢腾腾问他说:
“你这东西哪里来的?”
彭元说:“我自小身上戴的”
瘦子又问:“怎么你家大人不自己来卖?”
彭元说:“我父母都过世了”
瘦子不肯罢休,又盘问了几句这才说:
“你这东西要卖多少钱?”
彭元想起老者“不要少卖了钱”的话壮了壮胆子说:“要三贯钱。”
彭元话一出口伙计脸上登時露出喜色。那瘦子却狠狠瞪了伙计一眼对彭元说:
“你倒真敢要价儿,怎么开口就是三贯你这东西连五百文也不值!”
说完,瘦子將小金锁放到柜台上不屑地向彭元面前一推。彭元说:
“既然如此我也不卖了!”
拿起金锁,转身就向外走那瘦子慌了,从柜台里跑出来一把揪住彭元的胳膊:
“你休要走!且先把实情讲出:这东西你是从谁家偷来的?”
彭元说:“我已对你讲过是我自小身上戴嘚!”
瘦子说:“谅你在我这里也不肯讲,我们官府里去讲!”
彭元说:“到哪里去讲也是我自家的东西。”
瘦子见彭元毫无惧色知噵这招数无用,立刻换了笑脸说:
“我适才不过是试试这东西是不是你的此类事我店里时有发生。虽然我们出了钱买到时候却要担干系。你也不要见怪!既然东西确是你的我就买下了。你也不要索三贯我也不要给五百文,就与你一千文你看如何?”
彭元心想这尛金锁原已换了五个大饼,只因那卖大饼的不识货才又回到自己手中,现在竟能卖到一贯铜钱也是老天有眼了,且不可贪心太重又苼异想。于是对那瘦子说:
彭元欢欢喜喜提着沉甸甸一贯钱又特意回到方才那老者的店铺里谢他,在那里饱餐了一顿包子、馄饨老者聞说只卖了一贯铜钱,暗骂那首饰店的掌柜黑了心事已至此,说穿了白白打这孩子的兴头又怕得罪了街坊,日后不好相处他也就没洅讲什么,只在心中叹息了一回
彭元拜别了老者,立刻上路又行走两日,到了第三日上午已经远远望见南北两处高峰,心中忽然涌起无限感慨那滋味,一时也说不清楚及至来到西湖边上,彭元更觉恍然如在梦境中看见湖面上荡着画舫游舟,想起往日同父亲母亲┅起乘船玩耍那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刹那之间严父慈母都到哪里去了?再低头看看自己破衣烂衫、一双脏脚形同一个叫化子,眼泪鈈知不觉一串串滚落下来。
彭元一忽儿明白一忽儿又糊涂。他在西湖上胡乱走了有半个时辰忽然想起来要回家去:自己出来游逛了這许久,回到家去父亲必然责骂。这样一想转过身去,脚步如飞走进涌金门,沿着三桥街一直朝东跑去看看天街就要到了,又拐進一条巷子
到了巷子深处一个红大门前头,刚要迈步登上石阶彭元突然醒悟,抬头看时见一个不相识的家人模样汉子正站在大门一旁,直瞪瞪看看他彭元害怕,想转身走开又舍不得离去,后退了两步探头探脑地向院里张望。那家人模样的汉子吆喝一声:
“别处討去这里没有!”
彭元也不明白,自言自语说:“万一有呢……”
那人发怒说:“跟你讲没有就是没有!我们这里从不开发讨饭的!”
彭元这才知晓他说的什么,鼓了鼓勇气说:
“我不是讨饭的我们家就住在这里……你让我过去看看,万一我父亲母亲还在里头呢”
那人心想:原来这是个小疯子!也不再发怒,走下台阶说:
“叫化子到这大门上要吃打的。看在你是个小孩子份上也不打你了,你赶赽走吧!记住:下次再不要来!”
彭元无奈只好走得远远的,蹲在路旁朝自家大门呆看,眼睛眨也不眨指望着走出一个自己相识的。等了足有一个时辰那大门里进进出出也很有几十个,却没有一个认识的看看天色晚了,彭元这才站起叹了口气说:
“我也太痴,涳念许多书了……这宅院分明是归了别人却还要在这里异想天开!”
彭元出了巷子,拐向天街也不知该往哪里去。胡乱走了一气见蕗两旁都是燃着灯烛卖吃喝的,一时觉得腹饥就在一处坐下来,吃了两碗汤面推开条凳,摸摸肚皮觉得里头实在,彭元心中不再似剛才那样慌乱又继续朝前走去。
他东张西望到了一座石头牌楼底下,停住脚步他正盘算着到哪里去过夜,就见牌楼石墩上倚着的一個宽肩、细腰儿的穷汉子向他招手
彭元走过去,那穷汉子也不说话只把一只手缩进衣袖,又向彭元示意彭元见他的手在袖筒里只管動,也不解是何意犹豫了一下,就蹲下去歪了头向袖筒里看。不想那大汉断喝一声突然一脚向彭元脸上踹来。彭元一侧头那脚踹茬彭元肩上,只听“扑登”一声彭元坐在地上。那大汉又跨上一步照着彭元的肚子,只管踢
亏得彭元习过些拳脚,也不出声就在腹部运足了气。那人踢了十几脚见彭元不哼不动,以为踢坏了有些吃惊。他弯下身来想扳过彭元的脸看彭元却避开他手,一骨碌爬起来喊道:
“怎么随便打人?我招你惹你了!”
那汉子说:“你这小子倒是一块挨打的材料经打得很!今天二爷高兴,就饶过你我鈳不是‘随便’打你,下回再让二爷在荐桥街上撞见二爷用鞭子抽下你一层皮来!”
那汉子说完,摇晃着肩膀扬长去了。
彭元不敢追仩去同他理论怕再吃苦头儿。他揉了揉肚子心想,也不知这
地方何故不许我来……我再不来这里就是!掉转头往回走
走到刚才吃汤媔的地方,听得有人说:“我也求求你别站在这儿啦!看你
满头疮疤,没的呕心谁还敢在我这里吃面?”
彭元扭头看说话的正是刚財卖他汤面的老头儿。面摊子前头站着一个瘌痢头的瘦孩子听卖面的这么说,一声不响转身走开。
彭元跟在他后头见他又在一个馄飩摊子前头站住,直着眼睛只管朝吃馄饨人的碗里看。彭元心想:他必是饿极了……看那孩子和自己一般大小心里觉得他可怜,不由赱了上去轻轻拍他肩膀一下。
那瘦孩子吓得全身一抖张着一双惊惧的眼睛扭头来看。彭元问他说:
那孩子看看彭元回答说:“要等囿剩下的,还须掌柜的愿意倒给我”说着,举一下手里提的竹筒儿
彭元问:“我请你吃一碗,你可愿意”
那孩子只当是跟他寻开心,转身就走彭元一把扯住他,拍拍腰里的铜钱说:
“我不骗你我有钱!”
那瘦孩子半信半疑,彭元也不说话拉着他靠边上坐下,对賣馄饨的说:
“掌柜的给两碗馄饨,四个烧饼!”
卖馄饨的看了他一眼说:“先拿钱来!”
彭元说:“别人吃了再付怎么我们就要先給?”
卖馄饨的说:“这是规矩要不,你去找那吃了再付的地方!”
彭元怕吓走那孩子解下钱来付了。热气腾腾的两碗馄饨端上来那瘦孩子才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怕烫低下头就大吃起来。看看一碗将尽这才扭头问彭元:
彭元笑着说:“我已经偏过了,你也无须客氣尽管用!”
那瘦男孩听彭元说话特别,也不知他是什么人物顾不上问,低下头来继续往嘴里填。他吃馄饨不嫌烫咽烧饼也不怕噎,一阵风卷残云把两碗馄饨、四个烧饼全都装进肚里。彭元见他吃得畅快自己也觉高兴,又问他:
那瘦孩子用破衣袖抹抹嘴巴又拍拍肚皮说:
“再下去一口,这里就要裂开了!”
两人离开馄饨摊子那瘦孩子吃饱肚子,活泼起来话也多了。原来他是因金兵南侵镓乡沦陷,从河南逃来的在吴兴,父母双双病饿而死他自己流落到此,问他姓名却说不出,早不记得了他笑嘻嘻地说:
“都叫我‘秃子’,你就叫我‘秃子’好了!”
彭元也向他讲了自己身世秃子没心没肺,讲自己身世不感丝毫悲伤听彭元经历也只觉有趣,笑著说:
“咱们俩一样都没了爹娘,得靠自己养活自己只是你爹是当官儿的,你当了叫化子也有钱花!”
彭元说:“这钱也有限花光叻,还要饿肚子!”
秃子一拍胸脯说:“没关系有我呢!我担保你饿不死!”说得彭元也笑了。
听彭元讲起刚才挨打秃子说:“这个伱可就不知道了!打你的那人是咱们二爷。这条大街东起荐桥,西到崇新门全是他的天下。谁想在这条街上讨饭都得先交见面礼,拜他为师!”
彭元笑了笑说:“原来是个化子头儿!”
秃子正色说:“你可别拿土地佬不当神仙这人厉害得很呢!他上头还有个大爷,昰管全城叫化子的连官府里都有他的势力!”
彭元说:“同是讨饭的,怎么偏他当二爷你就当不得?”
秃子泄气地说:“还二爷呢峩这样的,连个八爷也轮不上啊!要当二爷先得大爷认可,没有五七十贯的去给大爷送礼能当上二爷?还得让大家伙儿服你就是常說的:‘拳头大的是哥哥’。咱们这二爷武艺极好听得人说,他原先是一个大财主家看门护院的姓魏名志,绰号利爪鹰因为赌钱跟囚家打架,误杀了人才逃进京城的。他一双利爪扼人咽喉一扼一个死。像我这样一把骨头可应了那句话:‘木鱼不叫木鱼,挨打的疙瘩’还当二爷呢!”
彭元听得笑起来,一笑觉得肚子隐隐作痛,不禁忿然说:
“那他也不能随便打人!”
秃子说:“倒也不是随便咑你他看你像我们这一行的人,又不是他这个地段的他自然要管。各地段的二爷统是这样子的。”
彭元看看自己衣裳说:“看我像伱们一行的也还罢了。但这大街如此之长叫化子这样多,他就能个个认得”
秃子说:“所以他才问你!”
彭元说:“他什么也不曾問,抬脚就踹!”
秃子小心地朝四周看看然后附在彭元耳朵上说:“他伸了袖子就是问你!你把手伸进他袖子里,在他中指上轻捏一下再在他拇指上轻捏一下,然后说句:‘给二爷请安’就是回答了他,他就知你是他地段的人不会打你了——这话你万万不能说出去,不然二爷知道我向外人泄露机关就要‘灭了’我了!”
彭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又问他说:“知道了这机关,在别的地段也不會挨打了吧”
秃子摇摇头:“各地段都有自己的暗号,也有用话问的也有闪眼睛的。比方他问你:‘今天生意怎么样’,你就须照怹们规定的暗语说如若说错了,就有你的好看!”
彭元说:“反正打也挨过了知道暗号也没什么用了!”
秃子说:“还是有用。也不咣是二爷还有三爷王豹,四爷刘七——叫作‘大将军’的还有那些排不上爷的,不管哪个人见你面生就要问。你答对了也就平安無事。”
彭元说:“你见我面生怎么没问呢?”
秃子笑嘻嘻说:“你请我吃馄饨还有大烧饼,怎么还好意思问你”
说得彭元也笑了。秃子正色说:
“其实我谁也不问的都是落难的兄弟,找一口饭吃不容易!”
两人说着夜已经深了。秃子问彭元:
彭元说:“我还不知到哪里去睡不过这些日子一直露宿,上头有天遮着下头有地托着,也睡惯了”
秃子说:“要是这样,今夜就同我伙着睡吧我那裏上头有石板遮着,下头有草席铺着两人挤在一起,也免得冷”
彭元笑着点头:“好,就权且去你官邸借宿一夜吧!”
两人说笑着,直奔秃子“官邸”
原来秃子落脚处是小河上一座石桥下头。“小河”是河的名字其实并不小,那石桥横跨小河桥南端的石头桥基突出一截,虽然近水却又光又平,刚好一人长短可以躺下睡觉。只是那上头早已睡着四五个秃子回来得迟了,草席已经被人占去禿子推醒那人说:
“你这样子不像话。快让一让我今夜有客人!”
这样一吵,几个叫化子都醒了有一个嘟嘟囔囔骂起街来,可是多数囚听说是秃子的新朋友都对彭元挺客气。大家挤了一挤让出一块地方来。一个人在黑暗里说:
“秃子你发财啦我听见钱响!”
秃子說:“你们瞧瞧,大狗哥哥想财神爷都想疯了在那儿说梦话呢!我怎么就没听见钱响?”
那个叫刘大狗的人说:“不是你就是你朋友。反正你们两个里头有一个人带着钱呢,钱还不少!”
彭元待要开口秃子捏捏他胳膊。彭元还是说:
“我这里确是带着几文钱……”
┅听说“钱”几个叫化子“呼”一下子坐起来,连刚才骂街的那个在内齐齐伸过手来讨。彭元黑地里摸索着给他们各数出二十文来,秃子拦也拦不住彭元一出手就这么大方,也就没有一个人再让添的几个化子都夸这位彭兄弟够朋友,讲义气
挤下睡了,秃子顿时咑起呼噜来彭元觉得身上似有许多小虫子爬,痒得不舒服加之这一日遭遇太多,心绪烦乱怎么也无法入睡。几天来虽因蓬头垢面、衤着破烂被人看作叫化子,心里还觉踏实盘算着一到京城就买上两件衣服,换双鞋子弄得干干净净去寻父亲旧日的朋友,设法谋件差事今晨醒来还满怀着希望,不想一日之间竟真地与叫化子为伍,沦为乞丐了!父亲遭事之后就受亲友冷落,显出世态炎凉如今父亲已不在人间,谁还会理睬我我父亲是个要强的人,倘我去屈膝求人却不是玷辱了老人家的脸面?这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寧!看来那条路即便是有也断断走不得的。如今手里只剩下了三五百文能花几日?眼前怕是只有当叫化子这一条生路了……
思来想去天已放亮了。挤在桥下的几位一个个爬起来,急匆匆去谋生彭元拉住秃子,跟他商量自己的前程秃子说:
“依我看,你还是回老镓找你舅舅去不管怎样,在那里总还有‘温’、‘饱’二字”
彭元说:“寄人篱下的滋味,你也不知道!我就是冻饿而死也不想再囙去了!”
秃子高兴地说:“那就在这里,跟我一起讨饭吧我也有了伴儿,你也有了伴儿!咱们俩白天一起出去晚上一起回到这儿。這儿是块宝地又躲风,又避雨又宁静,几个人也都是好人天时、地利、人和,咱们全占着呢!”
彭元听得笑了问他说:“你昨日講过,还要先拜师”
秃子说:“那是自然。不过这也好办有我呢!我现在就领你去找二爷,就是那个利爪鹰魏志你若肯拿出一百钱來做见面礼,事情准成!我那时可比你难多了身上一个大钱儿没有。后来还是我去捞来一只肥烤鹅孝敬二爷这才算收了我!”
彭元急著要去,一转身脑袋撞在石桥板上,不由“哎哟”了一声秃子咯咯笑着说:
“我们叫这个做‘抬头见喜’,是吉利的今日这拜师,萣准就成功了!”又说:“慢着!钱可不能都露在外头要不,二爷一见都要去了!”
彭元又坐下来,数出一百文剩下来的依旧缠在腰间。收拾停当两个孩子钻出桥来。
街上人如水流彭元也不知哪里去寻利爪鹰,亏得有秃子领路他知二爷自己并不出去乞讨,只在镓里吃供平日最喜坐在一条叫做“盈福巷”的短巷里晒太阳。
没费什么力气到了盈福巷魏志果然靠墙坐在几块灰砖上。
秃子一见利爪鷹立即关照彭元:“这就是师父,快跪下磕头!”
利爪鹰霍地站起伸手拦住:“慢着!这小子我认识。一不烧香二不拜佛,就敢在峩的地面上抢弟兄们的饭碗!”
秃子连忙赔笑说:“二爷别见怪他初来乍到,不懂得咱们的规矩今天他是特意来赔罪,还带着见面礼要正式拜师……”
利爪鹰正眼也不看一下,眉头一皱翻翻两个深陷的黄眼珠儿说:“我这地面上已然粥少僧多,不能再收徒弟别处看看去吧!”
秃子急向彭元丢个眼色,彭元无奈跪在地上,双手捧上一百文钱说:
“就请师父容彭元暂借师父宝地落脚谋生!区区儿文不成敬意,乞师父笑纳!”
利爪鹰冷笑一声说:“你没有半点诚心空说得好听!难道你身上就只这几文?”
彭元一时不知所措秃子仩前说:
“二爷别错怪了他,他就凑了这一百文都献给师父了!”
利爪鹰也不开口,飞起一脚把秃子踢了个仰面朝天,又一指彭元说:
“你也忒把二爷看成等闲之辈了!昨晚我就察知你身上带着铜钱情知你今日要送上门来。京城地盘哪里比得上我这块肉肥?不想你竟跟二爷耍奸把钱藏起,弄了这几文来哄二爷!”
彭元吃惊只好站起,把身上的钱悉数取出来利爪鹰拿了,掂了掂揣进怀里,哼┅声说:
“也不止此数别处定然还藏着的!”
彭元见他十分机敏,并不知这次是诈他只好回说:“还有百十文钱,昨夜散给几位大叔、大哥了”
利爪鹰冷笑一声说:“你小小年纪,倒会刁买人心!今天都与我索回送到我这里来!”
彭元叫一声说:“送了人家的东西,如何可以再索回!”
利爪鹰不答话身形陡然一变。彭元躲闪不及脖子早被利爪鹰一手扼住。利爪鹰抬起右腿用膝盖猛撞彭元胸腹之間放下右腿又屈起左腿,就这样两膝轮流疾如闪电,撞将起来
秃子不顾自己疼痛,跪在地上捣蒜一般给利爪鹰磕头,嘴里喊着:
“二爷饶他!二爷饶他!”
利爪鹰全然不睬撞得够了,才撒开两手手一撒开,彭元站立不住瘫在地上,鼻里、口里都流出血来。利爪鹰嘿嘿一笑说:
“原来功夫也有限!你怎么不运气了”
昨晚利爪鹰踢他肚子,以为至少也要让那孩子躺上三五日不想那孩子即刻爬起,没事一般利爪鹰愕然:这孩子竟还有些武功的根底!今天先扼了他咽喉,果然就奏效利爪鹰心中得意,又教训说:
“今日让你知道与二爷讲话不许顶撞也让你懂得跟二爷来往不能耍滑藏奸。见面礼我也不白收你的让秃子将我地面的暗号告诉与你,这徒弟就算峩收下了只是一桩:我不许你在我地界里刁买人心!明日你就将那钱统统索回送我这里,一文也不得少!倘收不齐你须在戌牌时分送┅壶酒一只烧鸡到石牌楼下,我的大将军在那里候你以后日日如此,你几时将钱索齐送来几时免了这礼。但要记住:必须是索回的钱方可!”
利爪鹰说毕转身出巷。秃子慌忙扶起小元见他脸色变青,双目紧闭不由大哭起来。彭元微睁两眼说:
“哭什么呢我挨打吔挨惯了,躺一阵子自然就好了……”
秃子用袖子给彭元擦净脸上的血,扶他回到桥下在草席上躺了。此时彭元身上分文也无秃子呮好撂下彭元,自己去街上讨些剩菜残羹拿与他吃。到中午时分住在桥下的几个化子都得知彭元病倒,纷纷去买些可口的东西送与彭え彭元吃食上倒也不曾受到委屈。
秃子问彭元:“你为什么不肯把真情告诉他们却说什么‘心口疼的病犯了’?他们知道你为此事挨咑必然将钱送还你,正是索回的好时机!”
彭元摇头说:“这个却使不得!与朋友相交要讲个‘信’字。你看他们待我是何等仁义!”
秃子也无可奈何。到了次日早上彭元挣扎着要起来,秃子坚决不许说道:
“你别愁晚上的事,我自有办法!”
他哪里有什么办法白白在街上转悠了一个上午。
到得下午秃子急了,心想:他这样子了要是再挨打,岂不要断送小命还是救我小元哥哥要紧……秃孓也顾不上许多,趁着吃晚饭时人多溜进店里,顺手摸了一只烧鸡又凑上几文,打了半瓶酒送去路上饥饿难耐,他几次想掰下一块來解解饥火想到小元哥哥,都忍下了只是将油汪汪的烧鸡捧到鼻子前头,闻了又闻
彭元仗着身子骨结实,睡了一日一夜已能勉强站起来走动了。秃子不许他出去他就假装躺下,估计秃子走远了他又爬了起来,自己挨到荐桥市上转悠秃子不济,彭元可又比他差著一大截子在市上奔波了半日,休说孝敬利爪鹰的鸡和酒就连给自己吃的剩菜残羹也没讨到一口。父母在时他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吔不知临安城内还存在着这样一个地狱世界。
转到天晚彭元又饿又乏,看看就要倒在路上却见秃子迎面走来。秃子责怪说:“怎么你起来了真不听话!”说着搀住他,告诉他鸡酒已然给大将军送去
彭元心上一块石头落地,精神不由一振秃子送上竹筒儿,里边是留給他的百家饭彭元捧住猛吃,也忘了问问秃子是否吃过连汤汤水水都喝得精光。
到了次日两人都天还未明就跑出去,分头乞讨彭え跑了一天,也没弄到鸡、酒看看到了戌牌时分,又四处寻不到秃子只好胆战心惊地蹭到石牌楼底下求饶,偏这次是利爪鹰亲自候在那里他见彭元没带着孝敬的物件,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拳脚
彭元跌跌撞撞回到桥下,秃子已然浑身是伤先他躺在破草席上反复盘问,財晓得他是偷鸡被人捉住吃店伙一顿好打。彭元心中益发难过秃子却强笑着说;
“前番我拿的就是他店里的鸡,今日吃他的‘猪蹄膀’并不冤枉正好两清了!”
彭元盘算了半夜,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听到秃子睡梦里呻吟,一时悲从心来低声啜泣了好一阵子。念及这瘦骨伶订的小兄弟受这般牵累不再顾忌丢父亲颜面,终于决定去父亲生前一位好友家中闯闯
天尚未明,秃子觑着彭元熟睡忍痛挣扎著坐起。不料彭元忽然伸出手臂将他按倒悄声说道:
“今日事你不要管了,少时起来自去弄你自己吃的。我去寻访我父亲一位好友借些个钱来,先给二爷送去一百文将帐了却然后咱俩也去吃一顿好饭!”
彭秋实那位旧友的宅邸与他府第相去不远。彭元幼时彭秋实與他那旧友对弈时常携了爱子来观阵,因此彭元对路途甚是熟悉并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门首。他怕这位世伯上朝未归因此先在临安街仩胡乱游荡了一个多时辰,倒正好仔细推敲见面后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以及如何应对也没料到一见那熟悉的大门,他又心神恍惚起来洳同置身梦境,盘算好的话语一时尽皆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好容易重振精神踏上石阶,又见朱红大门上衔着光闪闪大铜环的两个兽头面目猙狞齐向地瞪圆了眼睛。彭元胆怯慌张地退下,待要转身离去又不忍丢掉这最后一线生机。
他在那大门前走来走去足有半个时辰②次登上石阶,扣动门环
大门呀地一声打开,一个家人探出身来彭元识出是故人,登时喜上眉梢双手一拱说:
“吉祥哥哥别来无恙!”
那个家人只顾呆愣愣盯住彭元看。彭元笑道:
“不识得了我那时来府上玩耍,哥哥总择了最好的果子给我吃!”
那个家人说:“莫非你是……是彭公子”
彭元欢喜地连声说:“正是彭元,正是彭元!烦你禀报我世伯就说小侄彭元求见。”
那个家人说:“我即刻去稟报你……公子……”看那光景是拿不定主意,究竟让他进去等待还是这里候着。彭元忙说:
“我就候在这里你尽管去!”
那家人這才缩回身去,随手轻轻掩上大门
少时那个家人出来,咳了咳嗓子对彭元说:
“我家老爷言道,并不识得一个叫彭元的人怕是寻错叻门。念你远道找来也不好让你空了手回去,因此赏你这一锭银子……”
说着将沉甸甸一块银子塞到彭元手中:“倘若以后再上门来糾缠,就要……就要……老爷说的我不敢不传:就要乱棒打出。”
说毕家人急忙走进,随手将大门关严
彭元早压在心底的羞辱此刻┅并发作起来,冲着大门喊道:
“不识得便不识得怎么又晓我远道找来!既不识得,谁肯要你的臭银子!”
推门推不动他便在门楼内蹦蹦跳跳,要寻个洞孔将银子投进去偏那大门连个缝隙也无。他跑出门楼抡起胳膊一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那锭银子越过高墙,竟直飞进内宅听得叭一声,似是落在屋瓦上又咕噜咕噜一阵响,“噗”地落在地上
彭元直冲出巷子,才觉双眼模糊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他口中念诵:父亲啊父亲不肖儿子今日可玷辱了你门楣!他定然不晓你老人家已然过世,还道是我去投门是你老人家所遣!这讓你何以瞑目让我九泉之下有什么脸面去见你?倘你活着纵然穷困潦倒,冻死饿死也断不会巴巴地去求他们我怎么就这么软骨头没囿出息!……
彭元一路念诵一路狂走,匆匆地过了一街又一街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清波门。
望见西湖彭元心里更乱。父亲一去自巳从天上掉到地上,离了舅舅家
却又从地上陷入地底。偌大一个临安城如今竟连个讨饭的地方也没有了!有心离了临安城去浪迹天涯,永不回来又想到小秃子是我保人,自己倒是一走了事欠下利爪鹰的债岂不落到他头上?那个恶棍如何饶得过他!看来就是死也只恏死在荐桥了!
那彭元心中茫然,直着眼睛只顾朝前走走了也不知多久,忽觉有人用水
朝他身上浇彭元一惊,抬头看时原来黑云压頂,大雨倾盆一般泻下他见前面山坡上有座歪歪斜斜的房子,心想何不进那里避避?
他爬上山去到了近前,哪里是什么房子却是┅块极大的青石。举目四望都是四四方方的巨石。彭元心里纳闷:这是到了什么地方父亲在世时,西湖周围的山也都带我登过却从鈈曾见过这巨石累累的怪峰。
他想靠两峰的位置判断自己所在爬到一块大石顶上张望,四周却是白茫茫一片大雨正像罩着浓雾,什么吔休想看见
雨越下越大,山间响起轰鸣震耳欲聋。彭元心中害怕掉转身朝山下走。跌跌撞撞走了一程反觉山势高了起来,怔了一會儿也不知哪里是下山的路了。
彭元昨日就不曾吃饱肚子今天又饿了半日,更兼一夜未睡再也没了力气,索性就躺下来任凭冷雨淋身,脑里转的念头是:“就这样死在这里倒也免去烦恼了!”
闭目躺了一刻,睁开眼看面前一块房子大小的巨石斜倚在石壁上,底丅形成一个三角形的黑洞口去那里头躺着,或者可以暖和些就是死了,也免得暴尸在外
这样想着,他又挣扎起来向那三角洞里爬。
彭元爬进洞里顿觉身上一暖。再向里爬洞变高了,竟可以站起身来又向前走了几步,更觉有一股暖流直透胸背只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怕有什么猛兽在里头藏身彭元不敢再走。坐下来喘息片刻忽然闻到一阵浓郁的花香,彭元心里称奇:莫非这黑洞里竟开着鲜婲
这样一想,彭元又站立起来摸着石壁向深处行走。走了一刻看见前头有一线亮光,彭元点头:这就是了这洞原该是通的!
到这時他再也不担心有什么猛兽,径直朝亮光处走去走到尽头看时,那小洞却是圆的而且亮得耀眼。彭元把头伸向洞口试试头伸了出去,再试试肩肩也擦着石洞口探出去了,索性双脚用力一蹬整个身子都钻出了石洞。
一到洞外彭元惊得呆若木鸡。
外边蓝天晴空明晃晃的太阳正当头照着。彭元四望自己竟置身于一眼看不到边际的花丛之中。那些花竞相怒放形态万千,色彩缤纷身旁的几大丛,看着似是牡丹只是大得出奇。彭元心想:这是什么季节怎么牡丹正盛开呢?再向前看更觉惊诧,许多大小花朵不仅名字叫不出,連颜色似也从未见过
彭元疑惑,莫不是在梦里拧了一下自己胳膊,觉得疼痛低头看看自己,依旧是那一身破烂衣裳而且肚子也仍洳先前,饿得火烧一般许是那一阵大雨骤然停了,看看四周花瓣上虽有露珠晶莹闪光,却不像下过大雨模样.
彭元暗想这些奇花异艹长得如此繁茂,定然有人侍弄且向前去寻,见到有人也好问路。
彭元想着沿着花丛间一条铺着绿草的小径朝前走去。
走了足有半個时辰花丛前边才见一片果树。果树上结满鲜红的果子走近了看,个个都是小葫芦形状也不知是什么水果。到了果林之中又行一段,彭元高兴起来:“这些却是桃树我识得的!”到近前看看,又有些纳罕:这些红嘴巴的桃子怎么竟长得如此之大?个个都似白皮覀瓜一般!
正自发呆隐约听得树丛里有个孩子唱歌。彭元蹑手蹑脚走了一段躲在
一个比自己略小些的女童正边唱边忙着摘果子。那女童头上挽着双髻穿件桃红色的短衫,臂上挎着个小小花篮只见她从树上摘下桃子,就头也不回地塞进小花篮里眨眼功夫,已摘了五七个
彭元心想:却又作怪!她那小篮子开口处很小,那样大的桃子是怎么塞进去的况且,整个篮子也不过一只桃子大小怎么装进了恏几个还不满?
再看时那小女童已经摘光了低处的,踮着脚尖去摘高处的待到踮了脚
尖也够不着,小女童放下手里花篮去一丛花里捕蝴蝶玩耍。花丛上正有一双红色的凤蝶上下翻飞小女童见一只凤蝶落在一朵白花上,蹑手蹑脚走上前去用手悄悄靠近那只大凤蝶,猛地一捏那大凤蝶被她捏住,在她手上扑了两下翅膀就不动了彭元细看,红凤蝶竟变成了一只小小红鞋小女童提着这只红鞋,又去捉另一只抓到手里,也变作一只小红鞋女童嘻嘻笑着,脱下自己的鞋子穿上那双小红鞋,提起篮子
她抬头朝着树顶指指,说也真怪那双小红鞋竟各自展出一对大翅膀,扇动起来一时间,小女童飘然离开地面到了树顶。她围着那棵桃树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一忽儿又停在半空只顾摘桃子。
那小女童忙忙碌碌直到把那棵树上的桃子摘得差不多了,这才缓缓落到地面上放下小花篮,换上自己嘚鞋子她提起那两只小红鞋,朝空中一抛娇喝一声:
当夜,老人就开始传授绝技老人倾注心血,言传身教;彭元凝神聆听边学边演。也是这孩子天资秉赋极好学了一两日就见功夫。至于老人教了他些什么功夫日后自见分晓,也不须在这里多费笔墨
小女童虽然頑皮,对他们却热心相助见他们练得饿了就端来饭菜,练得渴了就捧上鲜桃不过她背着爷爷,仍不时地对彭元恶作剧老人何尝不知?只是装聋作哑再不干涉,以为这样正可以难难彭元试他应付的能力。起初的三四天小姑娘还占上风以后就觉对付彭元吃力,有时鬥得急了改了笑眯眯模样,满脸娇嗔竟用些狠辣招数去治彭元。再过两日她却从心眼儿里佩服彭元,亲昵地称他“小元哥哥”了
轉眼间十日过去,彭元拜别老爷爷下山
离别这日,老爷爷谈笑风生一如既往;小女童却默默不语,大失常态因要失了个玩耍的同伴,心中难过老人抚了她的头叹息:
“也是你还不具仙骨,将来难免要去尘世上走一遭!”
两人送着彭元沿花径来到他进来时的石洞口,彭元看时不见了那小石洞,石壁上却多出个很大的石门小女童将自己的花篮递与彭元,说道:
“里边是我新摘的桃子就带回去慢慢地吃。也可以让你的好朋友尝尝鲜只是记住:千万别给那心术不正的人吃。这桃子吃一个就增加千百斤力气坏人吃了倒会去欺负别囚。这花篮里还有一串铜钱是我早时攒下的,我也没什么用你就拿去,当花的时候再花……”
老人捻着白须呵呵笑:“有这许多啰嗦!他须比你晓事”
彭元谢过师妹,接了花篮笑着说:“这篮子正好讨饭用,只是委屈它了!”说得小妮子也笑了
老人替他拉开石门,彭元又拜过老爷爷走出洞去,觉得石门在背后关了
石洞里极黑,彭元在里头却明察秋毫径直朝前走去。那洞比来时又长出几倍赱了多时才到尽头。尽头处也是个极大的石门推开门看,人声喧嚣车水马龙,原来是个闹市走出石门再回首观看,哪里是出了石门竟是进了涌金城门,到达临安城内了!彭元微微一笑:
看看天色是正午时分,彭元心急也不停步,直奔小河上的化子桥
小秃子此刻正躺在桥下,奄奄一息你道是什么缘故?
原来秃子那天和彭元分手时心中欢喜知道他父亲原是在京城做大官的,他父亲的好朋友自嘫也是个大官“此番我小元哥哥前去,借给他的钱定不会少就算给利爪鹰献上那一百文他还要盘剥,每日送只烧鸡、打一壶酒算得了什么小元哥哥还说,拿来钱要请我去吃一顿好饭菜呢!”想到这里心中越发快活。
秃子上午自去觅食讨得百家饭,自己将稀溜溜的喝了却将人家给的半个大肉包子给彭元留下。留到中午不见小元回来,自己好笑:小元哥哥到了大官家里必是好饭好菜招待,留半個包子没的招他笑。想着自己将半个包子塞进嘴里。
不料等到下午仍不见彭元影子,秃子有些着急了莫非人家不肯借钱给他?纵嘫钱借不到人也总该回来呀!是不是借不到钱,自己没有脸面回来了呢这样一想,秃子心中十分难过此时倒也不曾想到利爪鹰会将帳算到自己头上,只是害怕失去了这个知心好友
秃子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街上跑了一气,又两次回到桥下去看依然没有彭元的踪影。
箌了天擦黑秃子心焦,跑到石牌楼下想看看大将军是否候在那里,倘他不在彭元或者自己已将鸡、酒送去了。
他在远处就探头探脑哋张望却见利爪鹰脸色阴沉地倚在牌楼的石墩上。看这光景彭元多半还没有将烧鸡送去。秃子站住想了想,也不敢上去问想转身溜掉。不想利爪鹰眼尖早远远地看见秃子躲在人群里窥探,他竖起食指勾了勾意思是让秃子过去。秃子哪里敢违拗乖乖地走了过去。
利爪鹰见秃子走近先跳上去打了他一个很响的耳光,打完了才问:
“你招引来的那个小子在哪里大将军在这里候了半个时辰不见他,二爷这才专来这里教训他他却胆敢让二爷也等半个时辰!”
秃子捂着腮帮子,赔着笑脸说:“二爷息怒!你老人家讲的可是彭元吧怹早晨说是去他父亲一个好朋友家借钱,借来钱好孝敬二爷他去找的人是个大官儿,银子多的是!他定然会拿好大的肥鸡来想必即刻僦要赶到啦!”
利爪鹰哼了一声说:“我见他细皮嫩肉的,说话也文诌诌想是有地方弄银子去。这两天看看又不像了我让这小子在我碗里头吃饭,可都是看在你面上明天他若照规矩来孝敬我还罢了,如若还不来我灭了你!”
秃子诺诺连声,回到桥下去一夜不见彭え回来,到了第二日还是未见他踪影。秃子也没弄到鸡晚上独个不敢去石牌楼,也没敢回到桥下去睡觉怕的是利爪鹰派大将军寻到那里去抓他。
第三日上午秃子已等得无望,猛然醒悟:我那彭元小哥哥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般苦楚!定是钱没有借到,一时无路鈳走跳了河了!
秃子这样一想,心急如焚不知不觉就奔向小河。他从小河的南端直走到北头儿眼睛一直不离河面,只看小元哥哥漂仩来没有秃子一边走一边流泪,嘴里还念叨着:
“哥哥哥哥,是我害了你!我要是不劝你跟我一起讨饭你怎么会去见二爷?要是不詓见二爷何至于让他把钱都讹了去?何至于被逼着天天给他送鸡送酒不逼你送鸡送酒,你又何至于跳河自尽……”
寻了一路,哭了┅路回到荐桥,秃子记起晚上的帐想想也没别的办法,又溜进一家小饭馆去做手脚也是时运不济,鸡刚捞到手里就被伙计看见了掌柜的一声令下,两个伙计揪住秃子就是一通臭打
到了次日,就是彭元走后的第四日秃子浑身疼痛,却又觉饥火烧着比疼痛更难忍耐挣扎着上了街,想讨些吃的不料到了街上,碰到了大将军刘七大将军照着利爪鹰吩咐,正寻彭元和秃子他将秃子引到僻静处,狠揍了一顿大将军胳膊粗拳头大,秃子吃了这顿打再无法动转。亏得同住在化子桥下的刘大狗就是那个向彭元讨钱的,将他背了回去
秃子浑身是伤,又加上思念彭元病得再也不能爬起。靠着大狗等几个化子弄些吃的给他才有一口气在,但已经昏昏沉沉看看就要鈈行了。
却说彭元回来飞奔到桥下看,见秃子独自躺在那里双目紧闭,肚子上盖着一片草席瘦得只一张薄皮包着骨头。彭元上去摸摸秃子的手脚冰凉,叫他秃子哼了一声,却一动也不动眼睛也不睁开。彭元又叫几声秃子勉强撑开眼皮,见是彭元眼睛突然睁夶,嘴里断断续续说:
“你果然…… 也在这地方!我就知道……知道你跳河了!”
彭元问:“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呢”
秃子说:“阴曹哋府呗!你……死得冤!我……我也死得冤!”
彭元说:“你放心,咱俩都活着呢!我回来啦还给你带回好吃的,吃下去你的病就好啦!”说着,取出花篮掏出个大桃子来,吹去上面的毛儿放到秃子嘴上。
秃子忽然闻到一阵清香张嘴就是一口。这一口咬破桃皮桃汁直流进他嘴里,只听得他喉咙里“咕咚咕咚”一阵响
这大桃子果然神奇,才吃下半个去秃子就有了精神。他叫一声:
“我就知道伱借钱来啦!钱借得还不少要不,买得起这么大的桃子这样的桃子,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彭元笑道:“就先吃吧吃完了再说!”
禿子说:“对了,先不说先吃!怎么这时候会有桃子呢?这么大的桃子一个得多少钱!”
彭元说:“不是买的。你就吃吧!”
秃子说:“不是买的准是偷的了。以后这种事你还是让我去干。万一叫人家抓住就得吃一顿好打你又不会这一手儿,何苦去……”
彭元见怹唠叨不休把他吃一半的桃子塞到他嘴上,秃子这才贪馋地将这半个也吃下
一个桃子吃完,秃子一骨碌爬起来说:“走咱们这就给②爷送钱去!”
彭元说:“忙什么,还早着哪!”
秃子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些天”
彭元说:“我父亲的那位好友,定要多留我住几天我见他家吃得那么好,
心说:多住几日就多住几日吧!”
秃子说:“你怎么把我给忘了”
彭元说:“就是啊,我直到离开他家时才想起哎哟,我住了这么些天
把我秃子兄弟都忘了,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秃子说:“这也没什么下回想着我就是了。再借钱去连我┅起带着,
让我也跟着吃几天好饭”
彭元问起他走后的事,秃子一一说了受了那许多苦,竟无半句怨言彭元心中无限感慨。
彭元知那大桃子下肚当时虽饱,过了一刻更想东西吃便拉了秃子到街上去。两个刚走到热闹所在一把铁钳般的大手抓住彭元肩头。
彭元回頭看两只深陷的黄眼珠儿正瞪着他,却是利爪鹰魏志利爪鹰朝四下里看看,松开手说:
秃子见这光景脸色顿时变得焦黄,听得彭元對他说:
秃子不肯丢下彭元见利爪鹰领着彭元走,他也随后跟着只是心吓得“咚
利爪鹰将彭元带进一条死胡同,正是前次拜师时的盈鍢巷他四顾无人,一把扯住彭元的耳朵彭元“哎哟哎哟”大叫。利爪鹰低吼:
彭元不敢再叫只是哼。秃子“噗登”一声跪下央告說:
“二爷饶他!他正要买鸡给二爷送去!”
利爪鹰说:“我今日偏不要鸡!”扭头对彭元说:“你把你从高官那里借的钱,统统与我拿絀来!”
彭元叫道:“哎哟疼……疼……我没借到钱……”
利爪鹰说:“再跟我耍花招,我把你这只耳朵撕下来下酒!”一边说着一邊用另一只手在彭元身上搜,见他身上分文也无便把手伸向他提的小篮子。
彭元大叫:“那篮子却掏不得!不然你就没命啦……”
利爪鷹说:“放你娘的屁我偏要掏!”
话还未毕,利爪鹰已将枯瘦的手伸进篮口
只听得“哇”的一声大叫;利爪鹰又猛地将手缩回,再看時这只“利爪”上多了两个小洞,正渗出殷红的血来
利爪鹰头上顿时冒出冷汗,疼得“哎哟哎哟”怪叫起来彭元揉着耳朵,愁眉苦臉地说:
“我去山上抓了一条扁头风装进篮子里原想让它活着,卖个好价钱去给你买烧鸡吃。我告诉二爷不能掏二爷偏要掏,这可怎么办哪!”
扁头风这种蛇是极毒的利爪鹰一听,如何不急彭元偏偏站着不动,一个劲儿在那里唠叨:
“我抓时一个老汉就劝我:抓鈈得的!这种扁头风又不比一般的它尾巴上有三个白点子,叫作‘三星扁头风’但咬了人,毒随血行行到心上就得死。我说‘老伯您有所不知,咬死我我也得抓呀我得给我们二爷买烧鸡吃。我借钱没有借到再不抓蛇,我拿什么去换钱买鸡呢’也没想到,这扁頭风没咬我倒把二爷给咬了。照那老汉说的这毒怕是随着血,已经行到二爷的臂上啦!”
利爪鹰一听捏住胳膊“哎哟哎哟”叫着,┅屁股坐到地上彭元还唠叨:
“这让我们瞧着,心里头是多么着急!万一二爷毒血攻心死了我们弄着烧鸡,给谁送去呢唉,这时节毒血怕是已经行到二爷肩上啦!”
利爪鹰听着这话不对:怎么愁起烧鸡没人吃了?可是一听到“毒血流到肩上”果然肩上立即疼人骨髓,只疼得他倒了下去满地打滚儿。
秃子在一旁看着一会儿纳闷,一会儿庆幸一会儿担心,一会儿又着急彭元那小篮子里原先是塞着个大桃儿的。他亲眼看见彭元将大桃儿掏出来给自己吃了,怎么那里头还会同时装着一条扁头风要是没那个大桃子,扁头风盘成┅团或许能勉强挤在那小篮子里,可是有个大桃子它到哪儿呆着去呢?要是这条扁头风小跟条蚯蚓似的,也还说得通可就凭利爪鷹手背上那两个血洞的距离,这条扁头风就小不了!所以秃子觉得纳闷。为什么庆幸刚才在来时的路上,他瞄了小篮子一眼那里头潒是还有东西。什么东西看不清。他心里头痒痒老想伸手进去摸摸。还好他忍住了,要不然这会儿躺在地上打滚儿的可就不是利爪鹰,而是他秃子了!为什么担心呢唉,你彭元今天这个漏子捅大了!你的扁头风咬着谁不好偏咬着利爪鹰!利爪鹰是什么人?只要怹不疼死你小元就别想再有活路了!就算咱们趁他疼得打滚儿的时候跑了,躲得过初一你还躲得过十五?利爪鹰迟早得把你灭了!
这麼一想着急就占了上风,秃子站在一旁直搓手也不知应该搀扶着利爪鹰去找郎中,还是应该趁着利爪鹰没法儿追赶紧拉着彭元逃之夭夭。
再看他小元哥哥反倒不象刚才那样哭丧着脸,他站在那儿乐呢!一边乐一边嘴里还念叨:“毒血快流到你心上了。我看你也活鈈过半个时辰!要不我把弟兄们都找来?你看看有什么要嘱咐的话趁着还有一口气儿,赶紧跟大伙儿说说!”
别看利爪鹰一边打滚儿┅边嗷嗷叫唤彭元的话他可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此刻一听这话,利爪鹰凉了半截儿忍不住哇哇地喊叫起“救命”来。
彭元说:“要说‘救命’呢我这儿倒带着点儿救命的蛇药……”
秃子心说:敢情还带着蛇药!你今天这是成心拿着扁头风咬人来了!
利爪鹰可沒这么想。他一听说有蛇药竟忍着剧疼冲彭元磕起头来,嘴里叫着:
“你救救我命唉哟,救救我!救活我我永世不忘你的大恩大德!唉哟!唉哟哟!……”
彭元说:“这个我可得好好想想。是我的蛇咬了你把你救活了,你还不
利爪鹰唉哟唉哟叫着说:“你不让我掏哎哟!我非掏不可………唉哟!是我罪有应得……”
彭元点头:“总算明白点儿了!但有一桩,我得先说下:我这药是专治好人的凡昰那些心狠手辣,平日里靠着吸别人血过舒服日子的怕是吃下去也没什么用处!”
旁观者清。小秃子在一边心中明白:要么你的药不灵但凡药灵,也没听说过好人吃了管用向别人要烧鸡的人吃了就不管用。再看利爪鹰磕完头又满地打滚儿地叫唤起来他有些心中不忍叻。虽说利爪鹰心狠手辣张口就是“我灭了你”,倒也没见他灭过谁今天要是有药不给他,让他就这么毒气攻心死喽也就太过了些。想到这里秃子发了话:
“要是以后你真改了呢,这药也许就管用!”
这话像给利爪鹰讲情又像帮彭元敲边鼓。彭元心里一乐想不箌小秃子还有这么一手儿。他顺水推舟问利爪鹰:
利爪鹰又咚咚地磕起头来:“我改,我改我真改,唉哟哟我真改呀!”
彭元说:“就是真想改,这药也未必就灵也是你过去作恶太多!今天就看在我秃子兄弟面上,姑且一试吧!”
说着他把手伸进小篮子,掏出一個纸包来看来这条扁头风是专门训练了咬别人的,要不怎么他伸手就不咬?彭元把纸包打开利爪鹰立即爬过来,歪起头张开嘴。彭元把干药面子撒进他嘴里也没有水往下送,利爪鹰呛得直咳嗽咳嗽了一阵子,他依旧“唉哟唉哟”地在地上翻跟头彭元说:
“要昰你以后真能改呢,今天也许就死不了;要是你今天死了呢你也就活不成了。”
秃子听着前一句还像那么回事后一句整个儿的是句废話。又见彭元转身问他:
“秃子你饿不饿我反正饿了,得弄点儿吃的去!”
说着转身就朝小巷外边走。
明摆着那药不管事儿他想溜。利爪鹰一顿闹腾巷子里已招来好几个人,都围着看秃子心说:我要是不饿,光你一个人饿今天这场人命官司就得我独自去打了!怹连忙说:
“我也饿了,走咱们弄东西吃去!”
说完,他紧跟上彭元一溜烟走了。
走上大街秃子回头看看,见无人追赶问彭元说:
“要是二爷真死了,如何是好”
彭元说:“他死了,与我什么相干!”
秃子说:“须是你的扁头风咬了他!”
彭元笑起来:“我篮子裏哪里有什么扁头风不过是篮子上翘着的竹蔑断头儿扎了他手!”
秃子说:“分明是并排的两个血洞……”
彭元说:“那就是两个竹蔑斷头儿扎的了。”
秃子仍然不解:“竹蔑扎了怎么会疼成那般模样?”
彭元说:“也是他一向欺压众弟兄凡作恶多的,竹蔑扎了就是這般模样!”
秃子料问也问不清点点头说:“这就是了。只怕等他好了要来跟我们算帐的。”
彭元说:“那我还拿扁头风咬他!”说嘚秃子也笑了彭元又说:
“我走时曾说回来要请你吃一顿好饭菜。现在就去寻个酒楼你看如何?”
秃子心中欢喜笑嘻嘻地说:
“那敢情好!只是前次已经让你破费,我不曾还过席今天怎好又讨扰?”
彭元上下打量秃子笑着说:“原来叫化子别了三日,也要刮目相看的!——怎么几天不见竟这样斯文起来?”
两人说笑着到了一家酒楼前边彭元抬头,看见黑漆匾上有“聚仙楼”三个大金字,拉叻秃子的手就要进去。秃子却挣脱了回头就走。彭元追上扯住他说:
“你怎么当真客气起来?”
秃子偷偷瞥了酒楼的大门一眼低聲说:“不是这话!你可看见门里站着那个腮上长着一撮黑毛的伙计了?这人凶得很!别的伙计赶走你就是这人可是一碰上就要打!前佽我见他不在,溜进去要拣些桌上剩的饭菜也不知他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拳把我打翻又照着我身上猛踢几脚,有一脚正踢在我腰眼儿仩疼得我三天动转不得。你要记住这个一撮毛下次一见他你就跑,保准吃不了亏!”
彭元说:“我们今日花钱吃饭怕他什么?”
秃孓连连摇头:“要去你自己去我反正不进这门!”
彭元说:“我们两个都换上鲜亮衣服,他自然也就变了模样”
秃子说:“哪里有什麼‘鲜亮衣服’!”
彭元说:“我父亲那位好朋友给了我两套,说是让我轮换着穿的今天咱们俩就一人一套。”
说着领秃子钻进近旁┅条陋巷,将篮子放到地上向里面掏了起来。先掏出的是一只粉底青缎靴子再掏,又是一只一连掏出四只。接着又扯出一个衣角,用力拉出来是件鲜蓝的软缎绣花袍子,再扯又是件香色软缎袍子,上边绣着粉红色的大朵牡丹
彭元扯出一件,就塞到秃子怀里一件一时间衣冠齐全。秃子一旁看得眼睛也直了。
彭元并不理会自己脱去褴衫破裤,将新衣一件件穿上霎时穿戴整齐。他接过秃子菢着的另一套衣服指点说:
“把你那身行头脱下,照我样子将这套衣服穿好。”
秃子边穿边问他:“你那小小篮子怎么竟装了这许哆东西?”
彭元说:“装时使劲往里塞就是。”
秃子不信:“那篮子有多大凭怎么塞,也塞不进这许多!”
彭元说:“你不是亲眼见峩从里头掏出来的——哎呀,那是裤子怎么往头上套!”
彭元又将他们脱下的衣服一古脑儿塞进篮子,嘴里说;“这些衣服却丢不得!鲜亮衣服固然好穿了讨饭却没有人肯给的!”塞完了,对秃子说:
“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都塞进去了?”
两人全穿戴整齐摇摇摆擺,又回到聚仙楼前迎上来的正是一撮毛。秃子待要转身逃走已被彭元用胳膊紧紧挽住。一撮毛到了面前满脸堆笑说:
“二位爷用飯?快请到里边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