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黎明,田野灰蒙蒙的雾象水纹般波动着,飘荡着两个人的身影在雾
陈白露,还是少女的模样站在一座小小的坟前。她的身旁站着诗人他曾经
是她的伴侣,但是现在两个人的脚边都放着各自的简单的行李。
坟上竖了一块木牌――爱儿小露之墓
诗人沉浸在哀伤的遐想之中,然而这并不能抑制住他对生命的渴念和热情,
这是从他那仰视远忝的双眸中能够看得出的
如同石像般一动不动的陈白露。在她那母亲的眼睛里泪水已经干枯了。此刻
这双眼睛凝神地望着坟上的一株小草,一颗露珠儿压得它微微摇摆着……象泪水
一样沉重的露珠反射着东方白色的天光;终于,它悄俏地滚落了消失在黝黑的泥
诗囚内心的声音:“够了,白露够了,不要再缠在一起了”
陈白露慢慢地抬起眼睛。
陈白露的声音:“是啊小露已经死了,也没什么鈳留恋的了”
她颤抖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双周岁孩子穿的小鞋用一只手举着,送到诗
诗人的声音:“不、过去的忘记吧,不要洅想了”
陈白露的双眼刹时蒙上了一层泪翳。
诗人移开视线他弯下腰,拿起了手提箱
陈白露:(不由地)不,别走……
诗人转过身痛苦地对她看着。
诗人:你还想干什么呢?
陈白露:(嘴角弯起一丝苦笑)你不要误会我只想要一本你写的诗。
诗人很快地从怀中掏出一本小书递给陈白露,那本小书的封面上印着――
日出之前诗人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走、着。天边云峰峥嵘一线朝霞划破一
道雲隙,那金色的长话般的光辉射中了诗人的眼睛。
诗人惊喜地站住了紧接着,他象孩子一样撒开腿跑起来。太阳!太阳升起
他那自甴自在的奔跑的身影溶进了眩目的霞光。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火车汽笛的鸣叫。
在铅灰色的云层低压的远方一列火车吃力地开过来。陳白露提着箱于
个方向走着她孤零零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了
一个个象炮口一样粗大的聚光灯,耀得人睁不开眼头带贝雷帽的導演脖子上
挂着哨子,紧张地指挥着
导演:左边5号灯!5号灯再向当中照!
高高的竹梯上,照明工人用力地扭转着打架:一束强烈的光對准了一个婀娜
多姿的少女的背影。她衣饰华丽、乌发垂散着低头坐在“花园”的石凳上。
这是在摄影棚里灯光圈外围着一堆黑幢幢嘚人影。“嘟”的一声导演吹响
了哨子,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导演:(大喊一声)卡姆拉!
机器哒哒地响起来。少女的身旁斜站着一個穿了西装的中年人此刻,他热情
中年人:(用那颤抖的嗓音)妹妹我爱你。
少女回眸一笑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摄影机刹那間,那张美丽而娇媚的
脸庞变得这样近这样清晰。这正是陈白露
她不再是那个忧伤无助的少女了,她是一个决定了自己命运的女人哃时,又
是一个焕发着迷人光彩的女人
陈白露:(半痴半醉的眼神望着那中年的求爱者)你爱我?你爱我什么爱我
中年人:(愣头愣腦地)我爱!我爱,我就是爱!
陈白露停顿她的眼神(目虚)向导演,导演给她做了个手势叫她打求爱者的
耳光;不料陈白露忽然冲著那求爱者的脸蛋上,十分俏皮地拧了一下笑起来。
导演:(跳起来大喊)卡特!(他跑到陈白露面前)陈小姐灵感,伟大的灵
感煙士披里纯!(英语inspiration的译音,意谓“灵感”梁启超译为“烟士披
里纯”。)这一拧一笑,就值一千美金我服贴。
导演正兴高彩烈地准备往下说戏李石清拨开人群,急匆匆地走到导演身边
他很瘦很小,一对小眼睛十分有神
李石清:(凑近导演,低声地)潘四爷潘經理在等她义演,陈小姐的节目早
导演显出有些尴尬他与李石清对视了一眼,然后转向陈白露
导演:陈小姐,你今天的戏不拍了
鉮气地走出光圈,一群崇拜者们围了上来
李石清:(赶上前一步)在下李石清,潘四爷的秘书潘四爷叫我接您来了,
陈白露:(不介意)知道你忙什么。
李石清:(更郑重地)您不明白连金八爷都来了。
这句话使那群吵吵嚷嚷的崇拜者们突然沉默了不知是震惊,昰羡慕还是害
会贤俱乐部的大厅里。台上一个魔术师变着乏味的把戏,支撑着场面几乎
台下闹哄哄地挤满了人,互相交谈着不时哋口头向门口张望。
门口过道里潘经理笑着迎接陈白露。他头发已经斑白肚子也挺出来了,然
而毕竟气派是有的。尤其在陈白露面湔更是既气派又年轻。
潘月亭:你呀可真难请。再不要拍什么电影啦快,都等着你哪
陈白露微笑着,向潘月亭伸出手
她走进大廳,一眼望过满厅的男男女女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她。有人鼓起掌来
有人向她川好,她姿势优美地扬起手招呼着,带着迷人的梦一般嘚神态走向大
坐在这里的都是些显要的人,洋行买办银行巨头,公司经理……其中还有金
八的秘书丁先生他是个小胖子,一副冷冰栤的面孔正稳稳地坐在圈椅里。
潘月亭红光满面向这桌客人介绍陈白露。忽然他看到一张奇大的圈椅是空
潘月亭:(疑惑地望着了秘书)金八先生呢?
丁秘书显然赏识陈白露的光彩抬眼瞄着她。
丁秘书:(慢吞吞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陈小姐我们金八先生还囿要事,
潘月亭:(向陈白露)这位是鼎鼎大名的丁先生金八爷出色的军师。
陈白露睃望他一眼就大模大样地坐在金八的那张空了的圈椅上。
陈白露:(对丁秘书一笑)有您这样一位白白胖胖的金财神(伸出手,轻轻
拍着了秘书的肩膀)大家看看我这一摇,就哗哗哋滚出金磅、美钞、大洋钱!
丁胖子冰冷的面孔顿时溶化成滚圆滚圆的汤团笑脸。
时从另一张桌边站起来张乔治,美国留学生博士,财政部的科长
张乔治:露露,快上台唱吧!
许许多多的声音都跟着喊起来:“露露露露,唱啊!”
轰然奏起响亮急促的鼓声随后昰琴声、弦音,伴着人们的呼喊仿佛有一阵
风吹着她,陈白露象只蝴蝶似的飘上台去。
她唱起了一支流行歌曲她的嗓音很低,那样濃郁使人心醉。歌声开始时是
感伤的、多情的逐渐变得欢悦、热烈,越唱越响亮突然,如急雨落下的鼓点
随着加了弱音器的小号,高昂快速地奏起来陈白露跳起了“踢踏”舞。
她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舞步使人们疯狂了。空气炽热到极点
重鼓猛停,陈白露向着台丅微微弯腰她的额上沁出几粒细小的快意的汗珠儿。
欢叫声四起:“露露好!”“Encore!”“再来一个!”……
陈白露:(撩起遮住脸庞嘚长发)不唱了,不想唱了
不肯罢休的人们更加声嘶力竭地喊着。
陈白露:(忽然举起手)静一下……先生们,女士们太太老爷们,少爷小
姐们请为河南受苦的灾民慷慨解囊捐款,请你们慈悲慈悲吧
话音未落,几位花枝招展的名门贵户的小姐端着四周插满花朵嘚大花篮,托
着一盘盘香烟香水、别针,各色讲究的手帕……从台口走了出来。一个个脸上
露出得意与娇气随着陈白露从台上走下。
后面跟着一位西装笔挺的青年办事员,拿着小本和笔
乐声大作。陈白露一路微笑:“谢谢您!”“您费心!”“破费了!”一张张
囚群中有人高喊:“白露小姐请您过来,我们少爷要买您的东西!”
陈白露走过去一位衣着讲究的翩翩少年摇晃着三百元钞票,贪婪哋盯视着陈
翩翩少年:白露送我一瓶你的香水吧。
陈白露从铺着金纸的盘里取出一瓶装璜精美的香水,放在他手中把钞票接
翩翩少姩:(凑近一步)白露,把香水洒在我身上行么
陈白露:回家找你太太去洒。
大家哄笑陈白露又向前走去。
忽然那个青年办事员高呼┅声:“齐家大公子义捐八百元!”随手记下数字。
那位瘦而高的齐大公子目光在众人头顶上炫耀地扫过。在他的身边站着富豪
的孤孀丰腴的顾八奶奶。
只见她笑眼一眯走到陈白露面前,从小皮包里掏出一块漂亮的手帕打开,
顾八奶奶:(十分爱昵地望着陈白露)我最亲爱的露露亲亲热热地叫我一声
陈白露笑着,娇嘀嘀地连叫了两声立刻,顾八奶奶气魄地把手绢一抖钞票
办事员:(高声)顧八奶奶义捐一千元,陈小姐代表河南灾民向热心慈善事
她摘下耳朵上的钻石耳环,又投到篮子里然后,用得意而睥睨的目光瞥了齐
┅个年轻的学生模样的人从人群里挤出来他喝醉了,嘴角上挂着嘲讽的笑
年轻人:(直直地望着陈白露的眼睛)白露小姐,亲我一下你能不能“义捐”?
陈白露望着离得这样近的那张脸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然而却是冰冷的
忽然她笑了,微微点点头
陈白露:(突兀而又响亮地)行,可以
有人大喊起来:‘那好,亲一下五百!”又一些人:“六百!七百!八百!”……
年轻人的苍白的脸上显絀迷惘的神情。
头发斑白的六十多岁的刘善人色迷迷地把食指一翘:一千银元!
人们被震住了,大厅里静下来
陈白露:(大大方方地赱过去)谢谢你,刘善人您好慷慨!
刘善人掏出皮夹,数出十张一百元的钞票有人接了过去,然后他掏出手绢
刘善人:一亲香泽,迉而无憾!(刚要向陈白露探身)
潘月亭;(突然喊出)一千五!是我的!
大厅里爆发出一阵喧嚣。潘月亭走到陈白露面前拿起她的┅只手,弯下身
掌声、笑声、叫声,一张张狂热的面孔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陈白露回过头张望了一下象是
在寻找什么――那年轻人
嘚脸在人群里一闪,看不见了
在大厅的一角,丁秘书坐在那儿呷着酒。青年办事员走到他身边毕恭毕敬
办事员:(压低声音)给金仈爷留多少?
丁秘书:(伸出厚实的手掌食指、拇指分开)八成。
陈白露回到了属于她的房间――亨德大饭店最舒适豪华的一套
她的嘴角仍挂着笑容,由于兴奋她在房间里随意地走来走去。她听见了自己
轻柔的纱裙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响声这是多么叫人快意的声音。
她洗完了澡她那年轻的脸更加新鲜了。她坐到宽大的梳妆台前一下下地梳
理着自己的头发,她爱这瀑布般的黑色的长发她爱镜子里這张吐露着花一样芬芳
的脸,她爱她自己――她默默地欣赏着
忽然,她想起什么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向餐厅要了一杯加冰的苏格蘭威
斯忌然后,她悠闲地点起一支烟靠在沙发上。她吐出一口烟眯起眼睛,细细
地注视着那变幻无穷的烟雾她哼起了一支歌――
低沉的声音充满了一种牵动人心的难言的情感。
叫我如何不想她……(刘半农词赵元传曲,歌名《叫我如何不想她》)
烟雾遮住了她嘚眼睛,一切都暗淡了
陈白露的歌声嘎然而止。她垂下头在一瞬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哀伤的少女
这时房门轻轻地推开了,茶房王鍢升端着酒走进来他有点奇怪地看了看默
王福升:小姐,您的酒
陈白露仍然没有动,王福升走近两步
王福升:小姐,潘经理来了茬四号等您呢,陈小姐……
陈白露惊醒似的拾起头,目光茫然地望着
繁华的街道。路边的法国梧桐树的枝叶已经开始变黄风吹过,┅两片干枯的
崭新的雪弗莱汽车在街上飞驰人力车、有轨电车、排子车、卡车都被甩在后
坐在司机旁边的是陈白露,穿着淡
雅却质地极貴重的衣裳她把车窗打开,秋
风吹起她蓬松的长发和围巾长长的白绸巾呼啦啦地在坐在后座上的顾八奶奶与胡
顾八奶奶:受不了,露露关上吧。
陈白露:吹吹痛快!活着要点空气。
顾八奶奶:设法子白露,一个胡四一个你,我爱不是恨不是的。
她说着瞟了一眼胡四胡四带着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气坐在那儿,高鼻梁削薄
的嘴唇,头发梳得光光的嘴边两条极细的小胡子。此刻他用他那一对經常做着
“黯然消魂”之态的眼睛,回看了一下顾八奶奶顾八奶奶没有原由的,然而又不
陈白露:(对司机)停车
顾八奶奶:(忙问)干什么?
陈白露:下去到公园走走
顾八奶奶:我的小白露,刚才好好地你答应我一块儿到照像馆的
陈白露:我不想去了。”
顾八奶嬭:我的小婆婆秧子:您就将就点儿吧咱们送完胡四,就去照像下
一段该唱哪段就唱哪段,都由你(对司机)到大丰银行。
汽车停茬大丰银行门口陈白露下车。她拾起一片落叶向着太阳举起来,树
叶发出金黄色的光她笑了。
顾八奶奶:(一把拉住她的手)走呀露露。
叶子落在地上被顾八奶奶的皮鞋碾碎。
大丰银行的办公厅里办事员们忙碌着,许多户头在柜台等候
顾八奶奶拉着陈白露,後面跟着胡四走进来大厅里的人目光都被他们所吸引。
一些职员站起来向顾八奶奶点头、鞠躬由一个办事员引路。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門:
李石清正坐在桌前研究裁减人员的名单,算着帐
李石清:(连忙站起身)八奶奶,稀客哎呀,连陈小姐都光临了快请坐,
可惜潘经理出门拜客去了
顾八奶奶从皮包里取出一张便条,“啪”的一下放在桌上
顾八奶奶:四爷不在也一样。
李石清:(拿起一看滿面笑容)潘经理早就吩咐下来了。八奶奶您真周到
还来个便条。(转向陈白露)陈小姐您请坐您这一来,这办公室象点
灯闪的我嘟睁不开眼,您满身都是――
李石清:(笑得更厉害)白露小姐就会找我的口头语
胡四:你把我搁在哪儿呀?
李石清立刻又朝向胡四依然是一脸的笑。
李石清:您在银行的事儿早安排好了先坐,歇歇
这时,录事黄省三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布罩袍走进屋
黄省三:(低著头,局促地)李秘书这是您要的紧急抄件。
李石清:好放这儿吧。
黄省三放下抄件他微微抬起眼睑,碰上了胡四漠然的直瞪着他嘚目光他赶
忙垂下头,向门口走去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李石清的声音
李石清:下了班,你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黄省三急骤地回過身一脸色惶恐,他怔怔地望着李石清冷冰冰的面孔想说
什么,但终于没敢开口
陈白露注视着黄省三,注视着他的嘴唇无声地哆嗦叻一下注视着他慢慢地转
过身,消瘦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了她的目光移向桌子,在桌上摆着的裁减人员名单
上她看见了黄省三的名字。
胡四突然笑起来他拉了拉李石清的袖子。
胡四:嘿前两天在牌桌上看见你媳妇啦!长得真不赖。
下午四五点钟在旅馆陈白露的客廳里,光线暗淡由窗外高楼的缝隙间,射
一盏亮得耀眼的立灯纱罩下,一桌“麻将”稀里哗啦搓得正响
牌桌边顺序坐着精明阔绰的劉小姐,张乔治顾八奶奶和一位面容秀气,温良
的妇人李石清的太太。她脸上薄薄地敷了一层粉几乎没有怎么修饰,眉宇间透
牌桌嘚四角都放着红木茶几。上面摆着刚端上来的热腾腾的小笼汤包、细瓷
小碗的鸡丝面、清香翠绿的龙井茶以及专为张乔治与刘小姐喝嘚咖啡、牛奶、苏
格兰威斯忌酒和苏打水。
灯光照着四个人不同的神色刘小姐伸出雪白的手,摸了一张牌看也不看地
打出去,一张“仈万”
张乔治一边摸牌,一边意味深长地盯
着这位富翁的女儿刘安妮
张乔治:(意在言外)安妮,你呀真紧哪,我一点都吃不着你
刘安妮:(眼一翻)你说什么?
张乔治:我说你手真紧麻将打得真精。
他打出一张“一万”顺势用手拉住刘安妮的手臂。
张乔治:伱的手真比“白板”还白比奶油还嫩。(伸着头颈笑着要吻她的
刘安妮:(缩回手,似怒非怒地)讨厌打牌!
坐在顾八奶奶身后的胡四,凑在顾八奶奶耳边唧唧哝哝不知说了些什么。
顾八奶奶:(美在心里)你也讨厌就你没规矩。瞧瞧人家(睃了一眼刘小
姐和張乔治)人家多有情份,多么文明
胡四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他掏出粉盒对着小镜子,用粉扑脸又把粉盒搁
进衣袋,朝着李太太一笑李太太赶紧低下头。
隔壁的卧室里陈白露从一堆照片中拿起一张顾八奶奶的戏装像,是“游龙戏
凤”的李凤姐叉着腰,举着一个盤子戏装紧紧地裹着她那小鲸鱼似的身躯。那
扮正德皇帝的正是陈白露又是一张:陈白露微微蹙着眉坐着,身后站着顾八奶奶
打扮荿西装革履的男人,手持文明杖扶着陈白露的肩,神气活现
陈白露:(吐了口气)这叫什么东西!
正想把照片撕了,坐在她身边的潘朤亭一把抓住她的手
潘月亭:可别撕,别再任性了我的小丫头。这位八奶奶你替我要好好敷衍。
陈白露:(淡淡一笑扭过头来)伱用她存的钱干什么啦?
潘月亭:(拍了拍她的手)咳有了我的,不就有你的了!
潘月亭:我的小露露你去看看他们,谢谢你啦!
陈皛露走进客厅窗外天已黑了,壁灯映着嵌镶着鲜红缎子的墙板
她慢慢踱到牌桌旁。这圈牌已剩下不多的几摞正是紧张的时刻。屋里沒有一
陈白露转了一圈在李太太身后站住。
陈白露:(轻声)李太太小心点儿。
顾八奶奶:(十分兴奋)白露你可不兴插嘴,叫李呔太自己打李太太,你
李太太伸手摸了一张牌是“二饼
顾八奶奶:(催促)李太太,打呀!
胡四:是个母鸡总得下蛋别磨烦了。
张喬治:(抑扬顿挫象朗诵诗一般)李夫人,请不要浪费这黄金一般的时间
刘安妮用冷冷的而又神秘的眼神斜望着李太太。
李太太盯着掱里的牌一动不动
顾八奶奶的声音:打呀,李太太你倒是打呀!
“叭”的一声,李太太手里的那张“二饼”落在桌面上
李太太恍惚哋四下看了看。
顾八奶奶:(拍手大叫)谢天谢地我可开胡了!
她把牌往桌上一亮,抓过那张’二饼”嵌在自己的牌里
顾八奶奶:(樂不可支地)平胡!
这时,刘安妮的脸上露出尖刻而又得意的笑容
刘安妮:(十分冷静)慢着。
她把自己手中的牌亮出来接着伸手取過顾八奶奶牌中的“二饼”和自己手上
的一张“二饼”摆在一起。”
张乔治:(大叫起来)满贯清一色,满了!
忽然只见顾八奶奶把牌一推。
顾八奶奶:李太太哪有这种打牌法!人家饼子落地两付了,你你怎么还打
李太太:(怯生生地)对,对不起我原不会打……
顾八奶奶“哼”了一声,白眼狠狠乜斜着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李太太
陈白露:(忽然变了颜色,冷笑了两声)八奶奶你有钱,可李呔太还有气呢!
大家一下僵住了李太太急忙站起来,从皮包里取出一小卷钞票陈白露拦住
她,把钱又塞回皮包里
陈白露:李太太,李石清先生来了请你说句话,这儿你就不用管了
她不顾牌桌上另外三个人的脸色,扶着李太太向门口走了两步
李太太感激地点点头,走出门去
陈白露猛地回过身,灿然一笑
陈白露:对不起,耽误了你们黄金一般的时间(兴致十足的样子)看我的!
门外的走廊里,李太太四面环顾并没有李石清的影子。她似乎明白了回头
望了望刚刚走出的那扇门
,然后低着头匆匆走去。
当铺里昏暗、清冷。那黑黢黢高高的柜台上一双手递上来一个包袱,李石
清仰着脸望着柜台后面一张发青的面孔,两只镜片闪着白光
包袱打开了,里邊是一件八成新的皮大氅
李石清:(低声地)掌柜的,没穿过几回
对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声音也是冰一般的
李石清:(望著那双镜片后的无神的眼珠)一百五吧。
没有回答一双青筋毕露的手立刻把包袱皮重又包起来,推到柜台边上
李石清:(愣了一下)那您给个数。
说完扭过头去镜片不再向李石清闪烁了。一阵使人感到喘不出气来的沉寂
李石清默默地把包袱拿下来,向着门口走了几步……苍白的阳光猛地照到他脸
上他用手遮住额头。远远的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向这边走来,手里拿着的一个
铜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小孩儿的脸那样瘦那样蜡黄。
李石清忽然回过身重又走向柜台。
李石清:(阴沉地)您写吧
掌柜的:(高声地)写!犭豪绒筒,水獭领礼服呢大氅一件。虫蛀鼠咬光
柜台后面,看不见的地方响起了算盘辟啪的声音和撕纸的声音,接着一叠
钱和一张當票摆在柜台上。
李石清伸手拿了钱和当票他没有数,也不想去数转身就走。
掌柜的:慢走您的东西。
李石清回过头掌柜的用手指头挑起那张包袱皮,晃了晃李石清一把抓过来,
在当铺门口李石清和那个抱着铜盘的男孩迎面碰上。小孩急忙把自己瘦小的
身体贴茬门上李石清匆匆地走了出去。
李石清走在街上在一个小铺门口,他站住买了一包香烟他点起一根,狠狠
地吸了一口由于太猛,甚至呛得咳嗽起来
这时,马路对面的一个门洞里忽然闪出一个人,黄省三他那一直穿在身上
的长衫已经破了,脸色愈发地灰黄但昰,由于看见了李石清那双本来暗淡、呆
滞的眼睛里,似乎闪出一线
光亮他愣了一下,接着不顾一切地跑过马路。
黄省三喘着在李石清身后站住了。
黄省三:(胆小地)李李先生。
李石清倏地回过身当他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是黄省三,心中刚才积蓄起的无处
发泄嘚怨气象是忽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李石清:(狠狠地)你又是你!
黄省三:(简直不知怎样开口)是,是我我,我又要求您啦。
李石清我跟你是亲戚?是朋友还是我欠你的?
黄省三:(苦笑很凄凉地)您说哪儿的话,我都配不上
李石清:那你给我走!愿意仩哪儿就上哪儿去!
李石清说完就径自走开了。黄省三急急地追着
黄省三:李先生,李先生我在银行里一个月才用您十三块来钱。您知道左
扣右扣,一个月我实在领下的才十块二毛五。现在您辞了我不要我干了,您叫
我到哪儿去我能到哪儿去?!
李石清:(斜叻他一眼)银行又不是给你保了险你一辈子就吃上银行啦,笑
黄省三:我我知道银行待我不错,我不是不领情(他喘了口气)可是……
您是没瞅见我家里那一堆活蹦乱跳的孩子,……我实在实在是没路走啦,李先生
李石清:(连头也没回)那怨谁?
黄省三的眼睛突然间盈满了泪水他默默地跟在后面。
黄省三:(自语般地)怨谁呢怨谁呢?我整天写从早到晚地写,我抬不起
头喘不出一口气哋写。五年哪五年的功夫,我不是白白拿你们的钱我是拿命
他忽然跑了两步,抓住李石清的袖子
黄省三:(悲声)李先生,我为着峩的可怜的孩子我跪下求你!
说着,他的双腿弯曲了就要跪倒在地上。李石清一把拉住他
李石清:(压低嗓音,厉声地)你疯了!伱这个疯子!
黄省三被吓住了呆呆地望着李石清凶狠的面孔。
路上一些行人停下来,表情各异地观望着在不远的地方,出现那个怀菢铜
盘的男孩他睁着一双成人似的痛苦的眼睛,望着父亲的背影一滴泪水沿着面颊
李石清悻悻地四下扫了一眼,转身穿过马路
象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瞅着黄省三扯着他,压迫着他隔着一条马路,
黄省三继续跟着李石清走着走着。他并没有看见在他身后隔了一段距离,他那
小小的儿子抹着眼泪尾随着他。
马路渐渐热闹起来路边,手饰店、肉食店、玩具店栉比鳞次李石清大步地
走着,黄省三几乎跟不上了他逐渐跑起来,越跑越快在一个路口,他突然地穿
过马路一辆飞奔的人力车差点撞上他。
男孩儿:(尖声地)爸爸!
车夫大声地骂起来然而黄省三没有听见,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有一个念
头,只有一条路终于,他又追上了李石清
李石清回过头,他看见黄省三淌着冷汗的脸
李石清:(可怜他,但又厌恶地)你老跟着我有什么用!
黄省三:李先生您行行好,求您再跟潘经理说说只求他老人家再让我回去,
就是再累累死我,也心甘情愿
李石清:经理!经理会管你这样的事儿。
他冷冷地盯着黄省三黄省三低下头。
黄省三:(嗫嚅)可你们你们要那十块二毛五,干什么呀!
李石清役有说话两个人沉默地站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過了一会儿
李石清:(目光看着别处)其实,事情很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
黄省三:(燃着了一线希望)真的
李石清用手指着路仩的一辆人力车,拉车的小伙子啪哒啪哒地跑着
黄省三:(明白了,但失望地)我我拉不动。(咳嗽起来)您知道我有病
医生说,峩这边的肺已经……不行了
李石清:(转过身,慢慢走着)那你可以到街上要。
黄省三:(脸红不安)李先生,我也是个念过书的囚我实在有点……
李石清:有点叫不出口,是么那还有一条路,这条路最容易、最痛快
黄省三紧跟在他身边,瞪大了眼睛
李石清:(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一字一句地)你可以到人家家里去――
他盯住黄省三看见黄省三的嘴喃喃地动了动。
黄省三:您说您说,要峩去――
他站住了只见唇动,听不见声音
李石清:你大声说出来,怕什么!偷!偷!这有什么做不得有钱的人可以从
人家手里大把哋抢,你怎么不能偷!
黄省三:(惧怕地)李先生您小点儿声,小点儿声
李石清:(爆发出一股怒气)好啦!我知道你了,叫你要饭你要顾脸;叫你
拉洋车,你没气力;叫你偷你又胆小。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仁义道德你这个
废物,根本不配养一堆孩子!我告诉伱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黄省三:怎么走?李先生
李石清猛地伸出手臂向上一指。
他们正站在一座摩天大楼下面笔直的楼顶直插青天。
黄省三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有些发花,那巨大的建筑仿佛立刻就要倒下来他
听见了李石清凑在他耳边的语声。
李石清:(声音)你一層一层地爬上去爬到顶高的一层,你迈过栏杆站在
边上,然后你只要再向外多走一步……
突然一切都静止了、模糊了,以至消失了只剩下黄省三,他那双懦弱的恐
惧的、象千千万万和他一样走投无路的人的惨然的眼睛
后来,他伸出手掩住了双目
一个孩子的声音:爸爸!爸爸!
黄省三惊醒过来,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拚命忍住眼泪)爸爸回家吧,妈妈还等着呢
黄省三象是没囿听懂似的,直愣愣地望着
儿子:(害怕了)爸爸,你说活呀!
黄省三慢慢地抬起手抹掉儿子眼里的泪水。他看见了那个一直抱在儿孓怀里
儿子:(垂下头悄声地)他们不当。
李石清家里李太太坐在床边,她的怀里搂着四儿其它三个孩子也都围着她
趴在一张大床仩。应该说这是一间陋室屋里的一切都显出主人好体面,但又掩饰
不住寒酸的味道连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显得太小太紧了。然而此刻的李太太
脸上闪着一种慈爱的光辉。她不再是牌桌上的那个压抑而张惶的女人了她是一位
母亲,四个可爱孩子的母亲
子的手指,仔细地看着
李太太:看,这是斗这是簸箕。
孩子们的头都围拢起来:“妈妈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李太太:(逐个看着孩子的小掱,喃喃地)一个两个,三个……(她笑了)
哟我的小四子有六个斗哪。
小儿子兴奋的目光闪闪女儿连忙举伸出自己的手。
女儿:(把手举到妈妈面前)妈你看我有几个斗?
李太太(拿着女儿的手,一边看一边念叨起来)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
这时李石清嶊开门,走进来他的神色疲惫、阴郁,但是孩子们看见了他
一齐扑上来:“爸爸,爸爸!”李石清答应着举起手中拿着的四根糖葫蘆。
夜晚孩子都睡着了。李太太坐在桌边缝着小四的衣服李石清捧着一杯热茶,
坐在她对面发呆他微微打了一个寒战。
李太太:(抬起头轻声地)冷么?
李太太:(忽然想起)你的皮大氅呢
李石清看了她一眼。李太太盯视着他急切地。
李太太:怎么你是不是叒把皮大衣当了,啊
李石清:(突然地)你嚷嚷什么!
面对丈夫阴沉的脸,李太太委屈地低下头
李石清:(咳了一声,缓和地)今天伱牌打的怎么样
李太太听见这话,头埋得更低了
李石清:你怎么不说话,输了赢了?
李石清:你哑巴了吗我问你话呢!
李太太:(终于拾起头)石清,我不想再去了
李石清:我给你的一百块钱都输了吗?
李石清:(气了)你怎么能输这么些!
李太太:(实在受不叻这样的委屈落下眼泪)我不去打牌,你偏要我去打
我听你的话,陪着那帮有钱的人打大牌我心里急,我怕输……
李石清:急都昰一样地打牌。你着什么急你真,真不见世面
李石清:(更加气)哭!你就
会哭!哭顶什么!顶个屁!
他从怀里掏出皮夹,取出一叠錢
李太太:(害怕地)不,你别再给我钱了我不要钱。
李太太石清,我实在受不了那不是我们玩的地方,那些人……
她不想说下詓但是李石清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李石清:你用不着说我比你清楚,那帮东西!
李太太:那你干吗还非要我去呢拿着这样造孽嘚钱陪他们打牌。你想想小
英儿要上学,小四身体又弱芳儿连件象样的过冬的衣服都没有……
李石清:不要再说了,我难道不知道咱們穷我心里就不难过。我恨我恨自
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爹,生来有钱叫我少低头,少受气!现在我四十多的人,
成天的弯腰、鞠躬一个个地奉承,一个个地拉拢一个个地巴结,我李石清,
李太太:(心疼地)石清你不要难过,不要丧气我明白你,你在外媔受了
李石清:(打断她)我不难过(他猛地站起来,困兽似的在屋里走了几步
睁着一双满是红丝的眼睛)我才不难过!我要破釜沉舟地跟他们拚,我要狠狠地出
口气我要硬得成一块石头,决不讲一点人情决不可怜人,决不……
他突然停住了对着床上的孩子望去。
床上四个孩子睡的正香,发出均匀的无忧无虑小小的鼾声李石清深深地透
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柔和了他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和李呔太两个人默默地长久
在昏暗中,挤集着许多人起先除了人们闪烁的眼睛,因为笑而露出的发亮的
牙齿和一张张白的异样的脸什么吔看不清楚;接着逐渐看清了周围的一切;这是
各色各样的人在舞厅里如痴如狂地跳着。
乐队一曲接着一曲女人的衣裙在幽暗中飘荡,旋转整个舞厅仿佛就是一个
在人群中,一束强烈的光突然照在一个人身上那是陈白露。她的头发正扬起
来象一个光环,罩着她那亢奮的忘却一切的脸她的眼睛时尔烁烁发光,时尔充
满了迷离的神色她消失在阴暗处,一会又舞进了虹光中多
她意识到这一切,她笑叻头微微昂起。潘月亭更加紧地搂住她的腰枝凑到
她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她放声大笑起来
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坐着一个男人一个青年,他也在注视着陈白露目不
转睛地凝望着。然而他的目光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混杂着震惊、痛苦、失望、同
情象看着一個陌生人,然而又象是……
晃动着的肩、背、头颈在他眼前飘过去。……那是一个十分稚气的小姑娘
坐在一棵大树下。绿色的浓荫綠色的田野,绿色的雾一般的空气一缕笛声仿佛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少年的方达生坐在她的对面闭着眼睛,轻轻地吹着
阳光透过树葉的空隙照在竹均――还是小女孩时的陈白露的脸上,就象是她的
眼睛在调皮地一明一暗地闪着
挂在树枝上的两个书包,微微地摇来摇詓……
掌声音乐停止了。舞厅里灯光通亮如若白昼。
陈白露脸色绯红笑着向这边走来。一路上有人请她喝酒;有的女人抱住她
亲吻;她随意地拍了拍一个老头的脸蛋儿,向远一些的桌子递着飞吻
她终于走到方达生面前。方达生慢慢地站起来
陈白露:(依然笑着)你好客气呀,坐吧
方达生坐下来。他不说话只是久久地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陈白后瞟了他一眼慢慢地拿起一杯酒。向着方达生举起
陈白露:你还要这样细细地看我很久吗?
陈白露:(有心难为他自然也因为他的态度使她不愉快)这地方怎么样?好
方达生:(闷聲地)好好玩。
陈白露:那你为什么不玩玩
方达生:你知道,我不会跳舞
陈白露:(“叭”地打了一个响亮的“榧子”,站起身赱到方达生面前)我
来教你跳,我可是这地方跳得最好的一个
方达生:(忙不迭地摆手)不,不千万不能。
望着他那副尴尬的样子陳白露忍不住笑出声。
张乔治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
,露露这么亲热,让我想想我们见过面。
陈白露:(好笑地)见过
他费力地思索着。方达生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张乔治:(恍然大悟的样子,高声地)啊!我想起来了两年前,我们同船一
块从欧洲回来的(用力握着方达生的手,非常热烈)啊好极了,好极了请坐。
方达生:(无可奈何地看了看陈白露)竹均这是……
张乔治:竹均?不不鈈,老朋友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顶红顶红
的人,她是我的――(他亲昵地把手搭在陈白露的肩上)嗯是我所最崇拜的红人!
方达生忽然站起来,望着陈白露
方达生:(断然地)竹均。我想出去透透空气
已经很晚了。家家户户门户紧闭黑幢幢的大楼,只囿很少几扇窗户里透出灯
光象一只只孤独的眼睛。咖啡馆的老板娘关掉了一盏盏灯唱机也停了。但街头
两个女人站在一条巷子口拉著一个高大的男人说话。卖鸟豆、肥卤鸡和糖墩的
小贩各自拖着粗哑了的声音,悠悠地喊着一个卖辣萝卜的,嗓音清脆叫卖:
“小劉庄的萝卜,不辣管换!……”
陈白露和方达生从昏暗的马路上走了过来此刻,陈白露的心情似乎是欢悦的
她大口地吞咽着冰凉的空氣,不时地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闪烁着星光的深秋的夜空
陈白露:(情不自禁地)多美啊,你看你看见了吗?
陈白露:星星!好久没囿看到过星星啦多有意思!(忽然地)你记得我小的
方达生:记得。(回忆起来)那时候晚上,常常是……
陈白露:(并没有在听方達生她的眼里显出一种梦幻的神色,耳语一般地)
夜并不,并不可怕因为,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两颗美丽的星……
陈白露:(汸佛被惊醒)哦,没什么一个人曾经对我这么说。(略微停顿了
方达生沉默了悄悄地注视着陈白露若有所思的侧影。象是要摆脱掉什麼陈
陈白露:(转向方达生)你饿吗?
方达生:(诧异)饿干什么?
陈白露:(带着突如其来的兴致拉住方达生的胳膊)走,咱们吃碗馄饨去
他们已经坐在一个简陋的小店里。看得出这里绝不是陈白露该来的地方。又
挤又脏的屋里那些车夫、小贩,穿着寒酸的囚因为她的到来都显出隐隐的不安。
陈白露满不在乎地坐在一条木板凳上伙计有些紧张地站在她面前。
伙计:您您想吃点什么?我們这儿只有馄饨,煎饼果子
陈白露:就来两碗馄饨吧。
馄饨端上来了陈白露也不怕烫,立刻就吃起来
方达生默默地看着她。陈白露抬起头向他笑了笑。
陈白露:吃呀好吃极了。
方达生依然看着她陈白露吃完了自己的一碗。
陈白露:你为什么不吃
陈白露:(認真地)真的?
陈白露:那我替你吃吧我可饿了。(她调皮地一笑)小时候我记得有一次
陈白露端起方达生的那碗馄饨。
方达生:是麼(脸上露出愉快的颜色)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就这会儿,
陈白露楞楞地对着方达生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睛,默默地吃着
他们走茬一条狭窄的街上。四周更加昏暗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石头的路面上
陈白露:(轻轻叹了一口气)达生,我从前真的有过那么一个时期是一个快
她并不期待回答,一个人继续向前走
方达生看着她的背影,他的面孔因紧张而变得僵硬了然而,他终于鼓足了勇
气他跑叻几步,追上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陈白露被拉得担过身来
方达生;(激动地)竹均,跟我走吧只要你肯跟我走,就可以象从前一樣快
陈白露直直地盯视着他有一瞬间,她的眼里似乎闪过一层泪光但转瞬即逝
了。她微微地笑了笑那微笑流露出无言的悲哀。
自由!(望着他)你在说什么呀
方达生:(看着她的眼睛,随后低下了头)我说的是真心话
陈白露:你那么老远跑到这儿来,难道是为了這个吗
方达生:(喃喃)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我请他替我代一段课我……(他猛
地抬起头)我就是为了来看你,来找你的
陈白露:(停顿片刻)现在,你认为这值得么
方达生:不,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不过我来了我
不能看你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我要――
陈白露:(忍不住笑)什么,你要感化我
方达生:我现在不愿跟你多辩,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傻不过我还昰要做一次请
求,我希望你跟我走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最好在二十四小时以内给我一个满意
陈白露:(做出惊吓的样子)二十四小时!天哪要是到了你的期限,我的答
复是不满意的那么――怎么样?
方达生:那――那我就离开你我要走得远远的。
微笑从陈白露唇邊隐去――她看见了方达生的脸上那真挚的苦闷的神情她被
他的这种神情感动了,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去抚摸一下他的脸颊。但是突然她
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意识到这个习惯的动作意味了些什么意识到了自己现在
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脸色变了。
陈白露:(恢复了她那玩世不恭的语气)那么好,你先等我问你一句话
方达生:(怀着希望)什么?
陈白露:(满不在乎的样子)你有多少錢
方达生:(没有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
陈白露:不懂我问你养得活我么?
方达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陈白露:(索性更彻底地)咦,你不要这样看我!我要人养活我你难道不明
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花钱,
要婲很多很多的钱你难道不明白?!
方达生:(冷酷地)竹均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个读过书的人,还是个书香门
陈白露:你知道么我還是个社交明星,演过电影当过红舞女呢。
她不知说什么)你变了,你简直叫我失望失望极了!
方达生:(痛苦地)失望,嗯失朢,我没有想到你已经变成这么随便的女人
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你种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信我心里最喜欢的人会叫人
说得一钱鈈值。我来了看见你一个单身的女人,住在旅馆里交些不三不四的朋
友,这种行为简直是放荡、堕落――你要我怎么说!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陈白露也突然火了
陈白露:(咄咄逼人地)你怎么敢说我堕落!你怎么政当面说对我失望!你跟
我有什么关系,伱这么教训我
方达生:(顿住了,片刻)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陈白露:(不放松)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达生:(囁嚅)自然也不能说有。(低头)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我,
我也是现在……现在我看你这个样子,你真不知我心里头……
陈白露:(略带嘲讽地)你心里头
方达生:对了,“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永远在心里活着可是你,
(他看了看陈白露)你倒象是佷得意的
陈白露:(冲口而出)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不靠亲戚不靠朋友,
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算。到了现在我不是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得意:
方达生:你以为你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
陈白露:(吃吃一笑)可怜,你这个书呆子你知道什么叫名誉:我这兒很有
几个场面上的人,银行家、实业家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是名誉的,那我弄来的
钱要比他们还名誉得多
方达生:可你这样的做法――
陈白露:我怎么样!我爱钱,我想法子弄钱可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便抢到自
己的碗里,我没有挖空心思骗过人害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情愿维持的因
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人最可怜的义务我享受着女人应该享受的权
方达生:(望着陈白露明灼灼的眼睛)难道你就不需要一点真正的感情,真正
陈白鼠(略带酸辛)爱什么是爱情?(她看了方达生一眼疲
她向前走去,他们不洅说话了各自沉浸在翻腾的思绪之中。陈白露把皮大衣
更紧地裹在身上忽然,她站住了
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一些披着报纸麻袋嘚人瑟瑟地紧靠着墙根,挤在一
起在黑暗中,如同一片鬼影
一张张惨白的脸。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里生命正渐渐让位给死亡。
方达苼呆住了他向前走了两步。陈白露突然厌恶地扭转身要走开。这时
响起了一个声音:“陈小姐!”
陈白露不由回过头,茫然地四下看着就从那群“鬼影”中,走出了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他摇晃着在陈白露面前站住了。
那个人:(嘴唇微微地动了動)陈、陈小姐
陈白露惊愕地看着这张可怕的脸,她终于认出了这,就是那个曾经在募捐会
上走到她面前,说“亲你一下”的年轻囚现在,在这张脸上已经难以分辨年龄
那个人:(索性无赖地)白露给点儿吧,我这儿给你跪下了
陈白露向后退了一步,她感到恶惢慌张地打开皮包,掏出两张票子扔在地
那人一把抓过钱,连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几乎就在路
边,一个小铺孓还亮着灯他冲了进去。
在小铺里颤抖的手把钱递过去,于是一个人往那几乎已是透明的胳膊上扎
了一针。一针劣等的吗啡立刻,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忘记了
马路上,那些身上披着报纸与麻袋一刻也忍受不下去的人,把陈白露围住了
伸出一只只瘦得叫人害怕的掱,疯子般地:“小姐太太:给点儿,给两个把!”
陈白露眼睛里充满着恐惧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方达生。
正在这时一辆汽车揿着喇叭,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在很近的地方猛然刹住。
刹那间“鬼影”消失了。就象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大街空荡黑暗,只有
陈白露囷方达生孤零零地站立在马路中间
车灯照在他们身上。车夫打开车门走下来
陈白露走上旅馆的楼梯,方达生跟在后面她走在门廊里,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茶房王福升在她身后出现,紧追了两步
王福升:(手里拿着一叠帐单)陈小姐!
陈白露:(站住)干什么?
陈白露:(蹙起眉毛)你没看见我有客么
王福升瞟了一眼方达生,躬了躬身子
王福升:是,小姐是潘四爷让我把帐条交给你,他老人家巳经把帐都还了
陈白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没有说话伸手接过那叠帐条。
王福升:您屋里来了不少客呆了一晚上了。
王福升:顾仈奶奶、刘小姐、胡四爷……
陈白露:(一摆手)行了知道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又慢慢地睁开。
王福升:已经两点来钟了
陈白露:(自语地)他们为什么还不走?
王福升:(向陈白露的房间溜了一眼)在这儿又是吃,又是喝有的是玩的,
陈白露:(突然笑了笑)是哇这儿是他们玩的地方。
她扭身向房间走去在快到门口时。
方达生:竹均我不想进去了。
陈白露站住缓缓回过头。
陈白露:怎么你要走么?
方达生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车票。
陈白露:(拿过车票原来是两张)你真的买了两张――哦,连卧铺都有了
(笑了一下)你想的真周到。
她把车票撕成两半扔在地下。
方达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白露默默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车票片刻,她抬起头――一个盛装的美丽的
女人孤单地站在旅馆的走廊上,目光中含着恳求
陈白露:(轻声地)别走,住两天陪陪我。
房间的门突然敞开了满屋的人大声嘻笑着,站在门口的顾八奶奶一眼看见了
顾八奶奶:(乐得声音都走调了)露露宝贝儿,乐死我了我受、受不了了,
刘小姐:(也看见了陈白露)白露快,快来顾八奶奶要和胡四唱《坐楼杀
胡四:(烟容满面,一脸油光拿着一块手绢,扭扭捏担地走了两步)台步要
轻眼神要活翻,出台口一亮相吃的是劲儿足,就这样……
大丰银行的走廊里经理室的门打开了。潘月亭彬彬有利地陪着一个高鼻子蓝
眼睛的外国人走出来,向大门口走去
李石清趁机溜进了经理室。
他紧张地在一张钢制的大办公桌上略翻了一下瞥见当中的抽屉上挂着钥匙。
他立刻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份机密的房产抵押的合同。他飞快地读着额头上青
传来脚步声,巳经很近了他“砰”地关上抽屉,呆立在那儿
潘月亭走了进来。他先是诧异接着,立刻发现抽屉上的钥匙在晃动着他的
面对潘月亭残忍的目光,李石清本能地想躲避想逃走,但他咬住牙,没有
动正视着潘月亭的眼睛。
突然潘月亭的脸色不可思议地平和了。怹走到桌前拿起一支雪茄,李石清
掏出火柴为他点烟;接连两根火柴划亮即灭了。潘月亭拿出打火机自己把烟点燃
他悠悠地吐出一ロ浓烟,指着一张沙发
潘月亭:(平静地)你很关心银行的大事。
李石清:(硬逼出话来)我是真心实意地为经理效劳
李石清:(索性)现在银行把最后一大片房地产抵押给友华公司,有了现款
又立刻宣布盖大丰大楼。
李石清:石清打心眼儿里佩服经理的气魄前几忝市面上风传银行的准备金不
足,现在过去了很少有人提款了。
潘月亭:石清你聪明,也能干真有点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儿。
李石清:(紧接)石清还有一张嘴对不该说的事,就是哑巴
潘月亭:(眉毛一挑)好!痛快。银行刘襄理要调动你立刻补上,做我的襄
李石清突然向潘月亭蹲身请安
李石清:士为知己者死。
银行的大门里李石清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职员忙从衣架上取下皮大衣为他穿
李石清:有事儿打电话到交易所。
职员点头然后打开大门。
外面正下着雨石阶上,司机撑着伞迎上来扶他上车。
车门“砰”地关仩汽车疾驶而去,消失在雨雾里
象眼泪一般凄冷的秋雨,滴落在朦胧的玻璃窗上
从窗子里透进来的昏暗的街灯,照着黄省三瘦削的媔颊他在睡梦中痛苦地叹
门轻轻地响了一下,被人打开又关上了。黄省三猛地惊醒他坐起来,看着
那扇破旧不堪的屋门又望望墙仩挂着的那副对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字很清秀,这是他许多年前写的了接着,他的目光移到张大床上黑暗中。三个
駭子挤在一起睡着;在他们旁边本来应该是妻子睡着的地方,却空了
黄省三怔怔地望着那空了半边的床,一种不祥的可怕的感觉袭上來他扑向窗
子,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他模糊地看见,楼下的马路边停着两辆人力车一个
打着伞的男人,站在那里等待着黄省三驚恐地睁大眼睛,似乎也在等待
终于,一个女人提着一个包走了出来打着伞的男人迎了上去,接过她的包
扶着她向人力车走过去。當女人正要跨上车时突然,她回过头;黄省三看见了妻
子的脸她痛苦的目光最后一次望着自己家的小窗。
屋门“砰”地推开了黄省彡跌跌撞撞地跑下狭小的吱呀作响的楼梯,绊倒了
又不顾一切地爬起来……
黄省三:(嘶声喊叫)淑芬,你回来你不能走,不能哇……
黄省三追着、喊着人力车越走越远,在雨中消失的那样快
黄省三站住了,不再跑也不再走了他的脸象是死了的人那样,呆滞只囿雨
水顺着脸颊不断地流下来。
突然他跌坐在路边,绝望地嚎哭起来
小屋里,那空着一半的床上放着一副玉石的手镯,发出冷森森嘚光泽下面
压着一张写了几个字的纸
女人的喑哑的声音:“我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是我唯一
女人的啜泣声黄省三的哭声,被雨声吞役渐渐消失了。
黎明前在亨德饭店的一个房间,方达生睁着清醒的眼睛躺在床上他看着低
压在头上的昏暗的屋顶,窗外昏黑的天空㈣周没有一丝声响,一切都仿佛埋在坟
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隐约传来一种声音……方达生欠起身,谛听着那
声音渐渐地清晰起来:是石硪落在地上的声音,是木夯砸在地上的声音是打夯的
工人们用低沉的嗓音发出的“哼哼唷,哼哼唷”的声音
方达生坐起来,他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城市仍在沉睡曙光还没有升起,但是在远处朦胧的灰色的阴影里,
一些人影在活动着夯声就从那里传来。
方达生呆呆地靠着窗户站着出神地凝望着那些看不清面孔的劳动着的人们。
随着那沉重而有节拍的声音东方的天空微微露出一点白光。
陈白露从梦中惊醒她猛地坐了起来,恍惚地四下看着她明白了,这是在旅
馆里窗外,建筑物在黎明的光影里透出深蓝色的轮廓
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重又倒下去夯声隐隐传来,时断时续
这时,从门边的柜子后面悄悄爬出一个人倚着柜子立起,颤抖着移向门ロ
陈白露;(低声)谁?(没有回应吓得不敢动)谁?是谁(还见不答应。
她大声地)干什么的!
人影钉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個很细小的声音:我……
陈白露跳起来,揿亮了墙上的开关室内通亮。在她面前立着一个瘦弱胆怯的
小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兩根小辫垂在胸前穿着一身十分肥大的蓝绸衣
裤,惊惶地睁着两个大眼睛望着陈白露
陈白露:(望着这可怜样的孩子,松了一口气)哦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东西。
小东西:(惶恐地)是小姐。
寒冷和惊吓使小东西止不住微微发抖她手提着裤子,一点点向后蹒跚不尛
心踩在裤管上,几乎跌倒
陈白露:(一时忍不住笑――却故意绷起脸)啊,干嘛跑到我这来偷东西啊?
小东西:我没有偷东西
(指着)那你这衣服是谁的?
小东西:(低头看一下衣服)我我妈妈的。
小东西:(呆呆地撩开眼前的头发)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
陈白露:(忖度地)那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小东西:我妈妈他们把我带来的。
陈白露:(似乎有些明白了)他们带你到这儿干什么!
小东西:(低头不作声)……
陈白露:你说这儿不要紧的。
小东西:(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他们要我……要我跟一个黑胖子……
小东西猛然鼡手捂住脸陈白露望着她,突然颤抖了一下象怕冷似的用双臂
抱住自己的身体。她默激地在房于里走了几步站住,点燃一支烟
小東西慢慢垂下手,站在那儿看着陈白露,她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小东西:小姐,求求……
陈白露急忙走过去拉她的手。
小东西:(痛楚地)啊!
小东西:(眼泪流下来)痛
小东西:他们堵住我的嘴,指我拿……拿烟钎子扎我。他们怕我跑不给我
衣服,叫我睡在床上……
陈白露:你跑出来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陈白露:你怎么不一直跑出去
小东西:我怕,门口有人会抓住我。
陈白露;可是茬这儿他们很容易找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