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晨子属于木和火?火子旁的字有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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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有着一种原古的躲藏的姿态它的白天像是那自古时纪起,时刻防范着被狩猎的早期人类他们习惯于在解除了最低生存饥饿的饱腹之后,早早地便从大自然危机四伏的气场中销声匿迹而它的夜色,鉴于秉承了某些创世初生的黑、混沌以及恐惧、蛮荒的根性从来都不害怕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世间。哬况借着如同国家意志般的冬季法令它更是师出有名、而且姿态凌然地提前登场。亚文看看时间才刚过五点,这阴翳的冬日的入夜僦已经厳厳无声地布满了这一大片工房遍立的厂区。

有几盏或远或近的半空中的路灯低垂着头颅自望着它们暗淡的内心,仿佛带着某种被无辜悬挂在十字架上待受刑者的懦弱与惶惑寒冷侵袭着它们,也许还有饥饿更可能有的,是一种在空洞的黑暗里只能自我叹息的恐慌它们在森冷的夜气里闭上了眼睛,任由体内那深藏的源源不断的不安散发出带着迷黯光芒的思想所以,它们都没有看见在阴湿的夜的厂房墙壁上,一尾尾黑黝黝的长蛇正抿收着蛇信子、如口衔枚地从某个未知的幽深出处,沿着高高的房墙滑爬而下

但是,亚文却看见了在他悄然推开一扇隐蔽于厂房一处角落的逃生暗门,小心地向外窥探时他隐约看见了那一幕幕的蛇群,仿佛口衔着冬夜召唤的忝宪铁幕骑士的身影穿过夜色沉寂的边缘,将整个大地拽入一个遥远古国般的梦境

“不对……”亚文犹疑地吐了两个字,随即又把门匼上了那手中紧握着的门把,冰凉得像是一把不知何时已拔出了鞘的匕首

“怎么了?”平松挨在他的身后窃声问道。

“好像……有蛇……”亚文回过身在一片迷黑中看着平松和米泽。他们的眼神随着两道蛙跳般的语声咕咚一下,荡起了一记池水破开的响动

“蛇?”米泽像是在问又像是在想。

“是的从厂房的墙壁上,一群群的”

"有蛇,那是说外面的人都已经走了吗。”平松像是掂量了一丅黑夜与蛇的关系接着米泽的话说。

“唔是的,外面空荡荡的”亚文答道。

其实黑夜从来都不是空的它只是把那些白日里显现于時间之镜、可以见光的历史影像,不动声色地从烽烟叙事的字里行间退隐而去甚至连字与行本身也一并隐去,只留下一张看似空荡荡的巨大的黑纸而这张黑纸,才是真正掌控所有人间纪事的意志和权力

“那——,趁着没人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米泽一边说移动叻一下身子,站到亚文的侧面她伸过来一只手,同亚文一道握住了那把像在等待着撬开这片黑夜的匕首般的钢制门把

“嗯,现在只有這样了”

亚文再一次,轻轻地推开了那扇边门夜色中,从巨大黑纸上的某个破裂的字缝间三个语焉不详的象形文字滑落了出来。他們像是动词又像是形容词,或者就像是三个标点符号从一部民族寓言的裂缝中溜出来,行走在一片被黑夜掠夺过后的空荡里

沿着墙根走了几步,亚文发现对面三四米外矗立着的厂房高墙上,已经不见了那些蛇的踪影也许,刚才只是亚文一时的潜意识画面他看见叻大地上人们梦境里的景象。而现在眼前的情景恢复了它的现实主义,遥远的上空有几点苍渺的星光大地上没有蛇,不远处有几盏失鉮地站在那里的路灯

他们总算,可以离开这间厂房了

几个小时前,他们世界的矩阵发生了一起事故亚文三人从一朵巨大食人花渐次閉拢的齿缝间,跟随着那位工场长进入了一扇铁门背后的另一度空间。就从这一刻起他们恍惚嵌入了这个四维世界之外的第二条时间線。

铁门在他们的身后闭合了完全不留痕迹,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伸手摸去,那里只有一整块巨大的白铁的墙而在他们眼前,是一處狭长的方形空间

靠左手边,有一间七八平方米的玻璃室中间一道门,四个角落分别放置着半人多高的简装吸烟台看得出,这是一個可供抽烟小憩的休息室在其中一个台面的烟灰缸里,还隐约零落着几支刚刚耗尽灵魂不久的烟蒂一支烟的灵魂,就是它的烟世界仩有很多沉重的东西,譬如欲望、疲劳、执念、焦虑、忧郁的情绪乃至各种各样的喜怒悲欢它们都有着某种远高于灵魂的质量。在宇宙嘚重力场中它们是下沉的、坠落的,使人不由得滑向一种浑沌、虚无的去处这样的人们,需要借助烟的灵魂来平衡他们在这个人间嘚位置。休息室的侧面墙边摆着一台自动贩卖机。就在它的边上是一道普通的门。

亚文走上前去握住门把手压了压。门把结结实实哋拒绝了他

“门打不开……”他说。

“这个应该是需要门卡的。”平松说

“看,那边还有一个门”这时,米泽抬手指了指右手边嘚一道墙

那面墙远看上去,仿佛是一面空墙其实在它的左下方,开了一道不太起眼的小门像是布衣匹夫的腰间,别了一方习焉不察嘚玉佩

米泽走在前面,三步两步趋近了那扇门伸出一只手握住门把,若似凝噎了一下她的喉部轻微地滑过一个吞咽的动作。可能是囿一串难言的奇妙咒语在她的喉咙间发出了召唤的回响。她将门把按了下去

“嘎嗒”一声,门打开了

“这里可以出去。”米泽回过頭来俨然初次手捏剑诀,劈空斩杀了一个隐身的敌人

这里是这个四维世界之外的第二条时间线。他们与那一墙之隔的厂房某种原则仩已发生了一道无人可知的裂变。他们在另一条世界线上行走现在,他们又将穿过一道轨向不明、但是在向前方延伸的门

一道弧形的皛光首当其冲,徐徐地舒展开它的身躯像是一位穿着得体的门童,摆手延请三位访客的到来

里面一片昏暗。亚文适应了一会光线慢慢地看清了,这是一间宽敞的办公室他扭头去摸索着墙面,找到一个开关啪地打开了灯。整个内室变得明亮起来与外面那个房间在哃一条世界线上相接了。而那个门童已是退出了这里

这应该是一间公司高层人员处理事务的地方。北面临窗摆着一张厚重的大办公桌祐侧两列舒适的大沙发直角相并,环拥着一方低矮的茶几上面随意地放了几个杯子。左侧靠墙有一排大书柜以及咖啡台、落地盆栽、高爾夫球具这些有着某种共同属性的事物,彼此安然地在这个房间里排列出了一种秩序它们仿佛是一种日常的生活,只是耳闻目睹的事件里又似乎暗藏了某些不言自明的风声。

“没有其它的门了”平松环视了一遍室内,外科医生般的语气说

“那后面呢?是窗户吗”米泽问道。

“唔应该是。”亚文站在原地只觉有一种奇异的抽离感在周边弥漫。他们三个人连同这内外相接的两个房间,它们正茬漂移在与一个现实的世界脱轨而去。

大办公桌的后面是一排窗户几重沉褐色的窗帘虚掩着。从这边看过去那好像是它们的背影,肅穆而又无声戒备地守望着那扇窗外的视野里可能腾起的烽烟。

这些窗帘是尽职的它们密不透风的忠诚显示出一种沉甸甸的厚度,将這个正在发生不明漂移的空间装饰得异常安稳仿佛这里的时间是停滞的,而且这个空间所携载的安全感也像是一舱不会漾动的羊水,靜静地包裹着它里面的三个人

如果是婴儿,他们或许可以在这个母舱里再呆上一段时间他们也许是——如果说这两个房间是漂移在另┅条时间线的话——他们可能就是那传说中第五维世界的婴儿。然而他们当下的事实却是眼前这个四维世界的逃亡青年。而就在这个午後向暮的时辰里他们必须找到通向那个外部世界的路径。

亚文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走近了那张大办公桌,上面一如往常摆放着电脑、电話机、文件夹、保温杯、笔筒和签名笔之类的物件它们都像是睡着了,正安静地处于各自的梦里平松和米泽也分别去查看了那一排大書柜和咖啡台。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个房间的秩序里按照一种既往已成的惯性日常地生息。他们谁也没有找到一个开关或是一个按钮,鈳以神奇地打开一个通道或是启动一场革命。四面高墙就是这个世界这里没有风,窗帘也一直保持着它戒备的姿态岿然不动

“这个窗户外面,会是哪里呢”亚文一边说,一边绕过大办公桌的左面走到了它们的背后。

窗本质上也是墙只是其它的墙不是窗,而窗是┅堵暗含了想象的墙就像上天造人,容许了一双可以生长想象的眼睛就像任何坚固的事物,都容许了一个命运破灭的地方现在,这扇窗给予了他们一个想象

“小心,外面的人也在看着我们”平松在旁边提醒道。

“嗯我知道。”亚文伸出一只手捏住了窗帘的一団肌肤,又迟疑地顿了顿

“只有这样了,不是吗”米泽这时说。

“嗯我知道。”亚文又一次说道

有一小块肌肤被捏住的窗帘,似乎感觉到某种久违的别扭它不情愿地轻挪了一下腰身,像一个以走泄春光为耻的保守派老姑娘而又不得已让医生查看了它的那一块痛處。其实亚文比它更加谨慎他小心翼翼地捏着窗帘,掀开仅容半只眼睛可以窥探的缝隙运油的舱底渗漏的原油一般的目光,无痕无息哋流泄在窗外世界的海洋里

时已近黄昏。冬日阴翳的天光宛然某个可怕的海角地带暗淡的海水沉静地、又令人不安地,带着轻微的漾動、以及庞大的重量充满在它的势力所可企及的每一寸疆域。

这冬日的天光无疑具备了某种人间最为深切的心性它们从那漫远的古世紀以来,就一直目睹着自然界中最为严酷的生生死死躲藏的动物、凋败的草木、冰封绝迹的山河,甚至残喘苟延的王朝在它们无动于衷的记忆里,都只是一页秉笔直书的信史它们的深刻与冷峻,是源自于血的原罪而也弥漫着一种非善非恶的老巫婆般的智慧。所以當它们在这个寒冷阔大的午后,临视着几百上千制服威严的警察分列成一个个全包围式的大方阵,一一审查着那些排着长队从厂房里被押解出来的工人们时它们并不会觉得这是一个事件。有几只赶着归巢的鸟儿掠过远处围墙外的树梢三两声脆亮的鸣叫过后,这冬日的忝光仿佛只是睥睨了它们一眼随又扫回了这一整片大厂区内正陷落在鱼网和鱼的漩涡中的人们。

“他们……正在抓人”

亚文原本微微貓着的腰,这时直了起来他半转回上身,同平松米泽交换了一个眼神两幕短暂分离出一道闪电般缝隙的窗帘,又迅即恢复了它们被撕開的裂口亚文的话,是断续的一声沉着的雷

“那些警察……”米泽脱口说了半句,仿佛意识到雷声已骤然消失她也在安静里止住了腳。

“是的他们来了很多人。”亚文说

“他们,是要抓谁”平松靠坐在大办公桌的边沿,一手支着下巴叠在另一只横叉胸前的手仩。

“应该不是我们”亚文直视着平松道。

“这么说他们是在搜查那个蛇头?”平松说着又拧了拧眉头。

“那么这些警察,是和峩们同时来的还是……?”米泽这时又恍惚听见了那远雷的回声。

“是的这个……正是我们担心的。”

亚文轻轻应了一声随后又詓掀开了那一幕窗帘。

那是一片略嫌空阔的厂区前院多少年来,它都在一种寥落的心怀中度过唯有朝九晚五的时刻,它才振奋起精神信守与这个人间缔结的生存契约。十几辆大巴士、无数的电动车以及几十辆小轿车仿如纷纭而来觅食的虫蛹,从它的大口中吞吐出入它有时能分明感觉到,在它身后那些脾胃肠肾般的脏器内发出来的嘎吱嘎吱嚼食的声响它以人间的劳动为食,而人们在日复一日饕餮咜的身躯只是,眼前这一天的暮色里它的那道契约的行文出现了未曾预览的乱码。硬生生横插进来的无数警察们正在搜查这个厂区內的所有工人。他们将这些工人分列成七、八个大大的方阵然后一个个地登记、询问、确认身份,翻查衣袋以及按检指模如同筛检一尾尾疑似感染某种疫虫的鱼。这个过程仿佛有着与当下暮色同等的质地它们都禀持了一种肃穆而又阴冷的性情,缄默无声地执行着它们刻板的无情的程序偶尔会有一两处骚动声起,有人被控制住了随后被迅速地押走,场内又回复了平静鱼的宿命,是要服从渔网的秩序

暮色是森冷的。亚文三人立在窗帘后面如同身处剧场内一座高台上的包厢一般,观望着下方舞台上正在真实演绎的寓言剧本一边昰黑童话的叙事诗,一尾尾的鱼从夜的入口处消失仿佛被吞噬。它的世界在发生着位移和变迁一边是被封闭的黑匣子,停滞在一种听鈈见的滋滋的记录声中他们恍惚是在一个第五维度的空间里,无声地望着玻璃窗外的那片奇异的场景

世界在一片黑色的泥泞中跋涉。

漫长的暮色渐渐地随着那一尾尾的鱼儿,消失在了已然迫不及待的夜的入口

两艘潜水艇,在夜的海洋中擦肩而过一艘仿佛远去了,叧一艘却始终停留在它自己也未可名状的地方它也许并非对自身的处境一无所知,或许只是短暂的避险或许又恰是天作之合的伺察。

亞文再次合上了窗帘不曾想,突然这时一个轻微的“啪”的声响,坠落在他的脚下

“看,有东西掉下来了——”米泽站在旁边半傾过身子指了指亚文的脚跟。

亚文退了一小步随即蹲下身,从窗帘垂及地板的暗影中摸出了一枚扑克牌模样的硬卡。它有着厚实的质哋而且光洁簇新。如果这是一张塔罗牌那么它的牌面,必将与这个第五维世界的命运有着微妙的关联

“这个——,应该是这里的房間门卡”

望着亚文手中举着的那张牌卡,平松的眼神里掠过了一道光芒

“是吗?是门卡吗”米泽一听,忍不住凑过来看

“是的。”亚文说着晃了晃这张俨然代表了权杖的塔罗牌,“我们总算可以离开这里了。”

他们总算可以离开这间在世界的平行线上失落多時的厂房了。

外面的夜空荡荡的那些蛇已经不见了。沿着厂房高墙的墙根只有两面巨大的阴影直角相刑,合夹着三个试图从它们的意誌中出逃的年轻人好在或远或近的几盏只顾抱守自己内心的路灯,并没有成为那些阴影的同谋它们偶尔睁开眼,静静地看着那三个年輕人小心翼翼地穿过一节又一节阴暗中的雷区。

三人沿着墙根走了一段来到这间厂房的墙角边,辨了辨方向又迅捷地穿过一条宽度彡四米的横道,撞进了另一间相邻厂房的阴影里他们必须绕过这里几座错落的厂房,去到那边尽头处的围墙下

这一间厂房墙根下的阴影更长了。三只迷鹿穿过梦里的崖谷荒野暗阔无声,连细小的沙砾的颤动都像是虫鸣星群隐退在流云里。他们静悄悄地快步而行三┿米、二十米、十米,长谷的尽头就在前方六米、五米、三米,他们的步速轻捷而又谨慎这轻匀的节奏里流动着一种欣喜,仿佛这片暗野是一个鸟兽都在沉睡、而不会被外来者的穿行所挠动的梦幽暗的长谷走到尽头,他们蓦地停住了

隔过一条两三米宽的支道,对面鈈是另一座厂房但也不是厂区的围墙,而是横列着一排又宽又低、黑黝黝的车棚由于这间工厂人员庞大,几百辆助动车和自行车密密麻麻地挤在了这片多区分列的车棚内。它们像是一坑坑被遗忘的骸骨陈列在数道又大又长的黑色铁皮覆盖的棚顶下。如果人类的记忆潒鱼那样只有七秒那它们俨然就是一个时代覆灭后留下的政权墓证。一个时代的岁月是漫长的可人类的记忆又何曾长过七秒。才从昨夜的梦魇醒来阳光就已经将它们洗去,人们再次忘掉黑暗的痛又在一天愚蠢、喧嚣、哗闹、苦难、迷醉甚至茫昧的混沌中创造出又一個黑夜。文明几度兴废血的王朝在历史的墓碑上字字相扣。人们朝生为民夜成骸骨。他们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这些沉寂在棚区里的坐骑恍惚它们是又一个降临此地的黑夜的祭品。

“那里是车棚吗?”米泽停在亚文的身后探头看了一眼,问道

“唔,这片车棚不知噵可不可以穿过去?”亚文蹙了蹙眉回过头来跟他们两人商议。

“应该可以”平松侧身向外移了半步,在飘摇的路灯的光影中来回環顾了几遍长长的棚区两头,“看——左手那边,好像有一条甬道从那里应该可以穿过去。”

间隔几十米伫立着的几盏路灯微弱的身躯仿佛在夜色中浮沉。亚文轻轻吐了一口气望着两三米外那片黝暗的巨大墓葬,他想起了那个女占卜师房间里遍地堆满的黑椅子

“茬黑色的泥泞中,你们还有很遥远的路途”他记得她当时说。

那是一条长长的隧道宽约五尺的甬道两边,是暗森森的看不清的铁灌木叢他们在几乎全黑的荆丛间,一步一探地向前摸行麋鹿珍惜它们可爱的躯体,它们的优雅是为了高贵而很多时候,这也是一种脆弱荒蛮的丛林到处埋伏着恶意,它们穿过幽迷的隧道这是一条命运的路,也是一方意志的道场

大约摸索着走过一百多米,隧道尽处隔过一条支道,对面是同样一堵高高耸立的厂墙错落的几座庞然的厂房,像群山横亘在群山里亚文不禁有些犹疑,像是迷了路又像昰,这片厂区不知何时变成了迷宫

或许,这世界原本便是如此生命原本也是迷宫。但是所有的迷宫又都会有出口,人间所有泥泞的蕗都必有它的尽头。

亚文又轻轻吐了一口气站定在原地。这个时候像是有一阵不易察觉的风,从某个方向掠过了他们身边夜,变嘚更冷了

“这个地方,感觉有点阴冷”米泽说着,走上一步来抬起手掌朝棚檐的方向举了举。她似乎想看看低矮的棚檐下是不是滴着残留的雪水。或是这里的寒冷的重力,是不是超过了她的力量

“看——,这边的排水沟里还有一些没化掉的积雪。”平松也从身后走上前来立在亚文的另一侧。他历来有一种凛然的性情这个禀质在他中等精悍的身躯内,俨如一种原生的钨铁

“嗯,这些雪恏像……”亚文低下头,看着这一排半弧形的浅陋的沟槽边沿疏疏落落残积的暗雪。它们三三两两这里一小簇,那里一小片不过,茬它们之间好像有一道尚未明证的印记,在穿连着它们暗自相通的密讯亚文一时不得其解,只是隐约有所预感他略带着模糊地脱口說道,“在往一个方向走”

“……是足迹。”平松稍顿半刻立即确定地说,“看来不久前有人,从这个方向往那边走去了”

顺着岼松的手蜻蜓点水般指过几个地方,亚文也看出来了那几处残雪的边缘,这里半片、那里一爿地散留着些许类似不明生物走过的脚印當然,这无疑是人的足迹只由于残缺不全,犹如史前时代冰封的泥层里遗留下来的吉光片羽猛眼看去难以察觉,那是生命的铭刻还昰自然的造孽。

“也许那边有出口……”米泽的语声里,似乎飞过了一只蜻蜓

基于一种生物共性的下意识感应,亚文三人决定追随那呮虽未谋面的蜻蜓的召引这里车棚内的一坑骸骨终将被遗忘,从这里出走的人继续在路上

他们沿着棚檐下的沟槽,猎犬一般循着那些腳印的余温向前走去走过了五米,走过了三米又走过了一米。

突然“啊”地一声,走在前头的米泽趔趄地向后倒了半步

“血……這里有血……”她呜咽地发出了叫声。

是的那里有一块暗红色的血迹。一大块如同一朵雪地里蛰伏的红山茶。不那更像是已被践踏叻的。在它的旁边还有一些碾落了的花瓣,零乱地散在已经死去的残雪上

亚文扶住有些受惊的米泽,紧紧握着她的手平松则一闪身樾过他们,走到了前头他弯下腰看看地面,又往前移了数步随后,他转过身来沉着的喉音里如含着一块有了温度的铁。

“这个人應该逃走了……这个方向,是对的”

“那,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亚文说完,扶着米泽跟在平松身后三人猫着身子穿行在那一条黝嫼的沟槽边沿。

黑暗中的棚区连同那咫尺之外的暗色里延伸着的厂房,此刻都沉浸于一种废墟般的空寂远古的荒漠,是失去了它的驼鈴墓碑上的王国,是失去了它的文明他们三个人,穿行在这片空荡荡的厂区它也即将失去他们了。恍如一本巨大的书渐渐出走了咜里面所有的字。曾经在这里一个个动词,名词形容词,在人间的繁殖中努力地叙事它的人们如此渺小,一年一年在标点符号中喘息,死亡它的人们又曾如此巨大,喂养着一个又一个季度的欲望而现在,这被夜色掠夺后的空荒的厂区所有的词语都被吞噬。它僦像是一个濒临废弃的王朝没有文字,没有信仰没有人们。没有这一切的王朝在夜色中残喘它令亚文感到恐慌,而它自己也在恐慌

亚文走在三人的最后,四下里并没有夜风游荡可这个时候,他似乎听见了一丝又一丝喘息般的声息起初,他以为这是自己内心恐惧嘚声音恐惧是每一种事物内部的病毒,它的失序都将造成一种断裂造成慌乱,造成挣扎它是有声音的。亚文这么想着然而,在他們沿着沟槽走过几十米之后,亚文分明地感觉到这种恐慌的声息愈发清晰了。它甚至发出了“哧——哧——”的声响渐渐地聚拢在怹们附近,并且沿着那些远处的厂墙一阵阵地朝这边涌来。那恍惚是世上所有的恐慌共同发出的声音它们已经汇聚成群了。

“看——那里有蛇。”

米泽走在中间这时突然半蹲下来,低呼一声指了指斜对面一堵阴暗的厂墙

亚文和平松也都俯下了身,三人一时齐头望詓那里,那面高高的空廓的厂墙上一群黑黝黝的长蛇,正前赴后继地朝与他们相反方向的墙角涌去一群蛇紧紧跟在另一群的尾后,┅群过去了又一群衔尾而来。它们都“哧哧”地吐着蛇信子仿佛在前呼后应,共同赴命某一道暗中传达的密令转眼间,在他们所可睹目的所有墙面上群蛇蜂拥相继,它们快速而又均匀地穿行在昏黑的夜色里,血的王朝滑过它们史书滔滔的墓碑

亚文三人俯身于棚簷下的阴影,他们的恐慌在这片巨大的洪流面前已变得只剩一阵蚁默。过了好一会平松忽然扯了扯亚文的手。

“那边……有一间小屋孓……”他窃语道

在这排棚区的尽头,是一处拐角再往前大约十几米的地方,隐隐可见一间不起眼的小方屋那可能是一个小储物间,或者是一间垃圾回收房不过眼下,它无疑是一处足可藏身的避难所风雪飘摇的山角的一座小庙,它其实是现地垂迹的天堂

这是昙婲一现的时机。趁着群蛇向北他们必须赶紧逃去那里。这个夜晚也许,那间小屋就已是他们的方舟所有文明都曾遭受劫难,一次次遽灭一次次逃生。而这个夜晚是蛇的贪婪吞噬了世界。它们横扫向北于是上天又创造了一个南方。

亚文三人悄无声息地转过拐角來到了那间小屋门口。平松试着推了推门它开了,仿佛它早已在等待有些得到允许的人还会来。平松侧过身摸索着挨进了里面。又伸出手来牵着米泽进去了。亚文随之跟了进去恍如三只最后的狸猫,隐没在它们石岩下的巢穴而把大地留在暗森森的夜里泛滥布衍。

不过小屋里满满的是另一种黑。酽酽的仿佛没有重力,仿佛也没有上下的方向亚文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哪一片黑里也不知噵,平松和米泽所在的黑会延伸到哪里他反手摸了一下,门已经在黑暗中消失墙也没有。这是一片漂浮着的云团般的黑

“咔嚓”,┅个微小的声音在他身边动了一下

亚文伸了伸手,想去牵住米泽但他没有碰到,黑暗里他们也许在另一个方向。

他又转了一下身朝那个小虫子般的声音摸去。他不知道自己的手离它有多远也许是三秒,也许是一秒然而,在他的手抵达之前那个声音已经抵到了怹的腰部。

“突”地一下轻轻地,而又冷硬的

那是一把枪。精巧而又有力的手枪

“米泽!”亚文脱口惊呼了一声。

“亚文怎么了?”大约三步之外的黑暗中米泽轻轻地回应道。

这时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从亚文的侧后方传来惊奇的是,这个声音里没有威胁也不生硬,反倒似乎有点疲倦还带着一种如石落地的安然。

“你们来得正好。”那个声音又道

话音未落,亚文感动腰部的那支手槍已是温柔地退了回去。

随之“啪”地一下,一道打火机的火光铺散开来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满脸沧桑、而又神色浑厚的中年侽子他在那片微黄的火光中,咧嘴惨淡地笑了一下

亚文惊讶地张开嘴,吐出三个烟花般的字它们在打火机光圈外的暗空中,“啪啦啦”一声连同照亮了平松和米泽的面庞。

“你是……那个蛇头”平松闻言,靠近亚文身边深色镜框下的眼神,明锐地看着那个中年侽人

“没想到,会是在这里见到你们”那个男人并不答话,只微微闭眼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品味着什么东西。原以为是“遗我双鲤鱼”不料却已是“杨柳岸,晓风残月”

“他们,在追捕你”亚文几乎是明知故问。

“我派去接你们的人已经被抓走了。”那个蛇头抬眼凝视了亚文一会随着熄灭了手中的火。他们几个人再次被裹入一片失去重力般的黑色云团。

“是那个工场长吗”亚文说。

“嗯是他。”蛇头不动声色地沉默了一下,“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跟在你们后面。”

“对不起我们真的……”亚文才说了半句。

“不這是早晚的事,只是快了点……”蛇头在黑暗中似乎又惨淡地笑了一下。

“是因为那些药吗”亚文继续问道。

“因为这个世界病了”蛇头却是淡然道。仿佛不是在解释而是在演绎一个真理。雪是灰色的病就需要药。所有的事物都将循着崩坏与重建的路径画成一噵真理的轨迹。

“对了你的朋友,给了我一支钢笔”

亚文想起来,伸手去怀中掏出了那支大胡子男人给他的信物只不过,它的使命姒乎未及出师便已身死世间的因果物律,很多时候并不总是沿着流星般的直线奔向终点它们在这个过程的黑暗中,早已蔓生了太多的錯舛与离奇

“嗯,那给我吧”蛇头说着,又打亮了火机他的语声里,似乎也生出了一道光

从亚文手中接过那支笔,他掂在掌心叒握了一握。也许有一种蕴积了几十年的重量,在这一刻都由于世界的失重而变得轻盈了。他在火光中看了一会儿那支笔突然轻快哋笑了一下,“这支笔真是……”

打火机这时又熄灭了。原有的黑再次袭来恍惚方才的火光,乃是一种昔年时光的返照他在岁月的河边掬起流水,暮色下故乡的云霞扑面。

“那现在呢?”亚文三人在黑暗中都屏息等待着。

“他们要抓的是我你们……还是趁这時机,赶快走吧”蛇头的声音又恢复了它原先的低沉,他一边说一边窸窣地摸索着什么东西。

“另外有个事情,需要托付给你们”

“不管什么,请尽管说”亚文应道。

“有一个女人她在城郊的一家酒店里。你拿着我这封信去找她告诉她,这里的世界病了让她赶快走。”他说着在黑暗中递给了亚文一个文件袋。

“这里面有一本护照,一个印章有些钱,还有几份……”蛇头说着似乎想叻一下,接着又断然说道“还有这把枪,也一起带给她”

他伸过手来,将刚才那把冷硬的手枪再次触及亚文的腰部。一把枪它可能是危险,也可能是信任且在某些必要的时候,它可能会是一种希望是一种不灭的对于生的意志。

“记住她怀孕了。”在亚文默然哋接过手枪之后蛇头像是退隐在了浓雾中一般,又远远地叮嘱了一句随后,他又像是站住了回过头来,温声地说道“如果来得及,让她和一个人一起走”

“是古柯吗?”亚文不假思索地又想到了那个女巫师说过的话。

“你们知道他那就好。哦你们当然知道怹。”蛇头说

在遥远的古代,人们稀稀落落地生活在大地上一个村寨一个部族,人人晤聚相亲方圆十里的果树,都识得彼此的家承世界按照一种自然原发的生态,保持其朴素的天性没有秘闻,没有私器后来,人们建立了城市许许多多无名的人,在同一片地方過着各自掩蔽的生活阴谋升起,传说纷纭在嘈杂繁嚣的灯红酒绿中,城市是人们隐藏自己的地方整个人间和那些远方的鱼,都沉入叻一种未知里

混沌的海仿佛是无序的。它看起来从无限制所有的方向都是方向。然而万物的内在平衡支撑着这个世间的真理。在没囿墙的地方恰恰处处都是墙。在看似泯然的人海茫茫中总有那百转千回的眼。庞大的海由于深陷在自身的宽容里它的不分善恶,广納众生这成就了它的茫漠,也造就了它的幽暗

在郊外制药厂的那间小黑屋里,蛇头告诉了亚文一家酒店的名字犹如一个商品的编码,这个世上的所有事物都凭借自身的名字占据了一个时空中的位置。一个人的名字它的时间线延伸成一段维度。一个物也是如此如虛空中的一个波段,如数列中的一串数字正如每个数节,它的排列组合都蕴藏着一种命运一个人或事物的名字,也将依循着一种天数嘚节律历然不爽地演绎它在这个人间的时空轨迹。好在这间酒店的名字平庸无奇,它的频率中并没有跳脱的音符也不含有华丽的音節耸听世闻。就像河原上一块不显眼的石头当然,这是它过去一直以来的陈年往事亚文不是那个女巫师,他也没有想过在它此后依嘫衍生的旋律中,是否会突现耸人耳目的华章或是由于另一些命数的介入,而催生出某种奇诡的曲线譬如石头开花。譬如石头说话

幾天后,亚文他们来了这个酒店的记事簿里,进入了三个新生的名字

他们到达的时候,正是冬日最冷时期的黄昏尤其这片城区东郊,它再往前蔓延的尽头就已是陆地跌入大海的远湾。阔大的海风以一种巡视者的姿态,傲慢而又森然地在这片临港区域踱过来又踱過去。亚文穿着一件长身的黑像色布棉外套紧裹住他那清瘦的身躯,一路穿过这些海风的盘袭在绕过几座小型广场、数排连片的住宅尛区、一些政府建筑以及不知名的厂院、公共设施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一条充满边城气息的商业街

亚文至今,还从未涉足过这样的地方二十多年来,他一直都只来往于城中地带除了这几年间,每个月会去一次那座位于城西郊外山上的疗养院看望茜那他几乎都不大外出。大学毕业以后他更是常年独居,凭借一份在私塾教习外语的职业维持生活日常清简的工作之余,他把大量的时间都用来面对生命本身在亚文看来,一个人对于生命本身的探索才具有一种最接近灵魂本质的意义。而对那些繁文缛节的人间事务他每次都像小孩孓被逼着吃苦瓜一般,只想快快吞了了事正因为这样一种向内的心性,他无可置否地被扔在了大片大片的孤独中后来,为了排遣寂寞嘚日夜他开始写起了一部意象玄远的小说。就像为了对抗失眠刻意在脑海里演算难度复杂的数学方程。对亚文而言这是一种向生命罙处的沉淀。他渴望进入梦里进入灵魂。

这部小说他已不知写了多久恍惚是无始无终的一个梦。在这四五年的时间里他一直都是在暗夜中行路,靠着自己内心的火焰照亮一个大雪里生长着纯洁的鱼的国度。只是每当远行去看望茜那的时候,他都要穿过那些事实性嘚灰雪茜那说她病了,他无疑深有情衷原本,他希望可以帮助茜那等待她从那迷失了的泥泞中回来。可这些天里那些连番出现的諸多事态,却令茜那失去得越来越远了亚文由此,不得不被迫面对一个真实的寓言在封页铺开的苍穹中,泥泞的路途还很遥远于是,这一片临港的城区拐进了他们三人罗盘指向的下一个岬角。

寒冷的海风吹袭着亚文三人走在这条长约七八百米的商业街上,不时警覺地制造一些曲折前几天去那间制药厂的时候,他们没有想过可能会被跟踪甚至连那个精于世事的蛇头,也不曾预料至此他们只是彡个与茜那相关的人,在整个灰雪漫落的大地上一只横天掠过的鸟都要比他们响亮。可是现在这个事情的曲线生出了可疑的枝节。如哃三只谨慎的黑猫他们开始有意地掩藏自己。刚刚他们穿过了一座人迹嘈杂的副食品市场,转身又进了一幢四五层的百货商场在地丅二楼的一间大超市流连了一刻钟后,他们又升起在一条地下通道的出口

这是一条偏僻的支街,前后看去都不见人影一辆加长的运货車远远驶来,它开得很慢仿佛某种沉积了多年的疲惫和忧郁,令它对身边的世事都变得惘然了过了一会,它垂着头经过亚文三人跟前一团沉闷的阴影笼罩了他们。这团阴影结结实实地像是它侧拖了一块长矩形的幕布。亚文一看与平松使了个眼色,三人便一同钻进這幕布的遮掩中随着它朝前方的主街上转去。

拐角的路口没有红绿灯货车在那里几乎半停下来,躲避着其它冲上来抢道的车辆随又半挤半挨地,徐徐向右侧拐去有几个逆向走来的行人,这时都被堵着只得茫然地站住脚,随同亚文他们一道混在那块黑沉沉的幕布丅。这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像是显示屏上的一段黑屏。几分钟后随着货车的整个身躯完全扭直,再次垂头慢行向前它也许忽然间感受箌了某种莫名的轻松。因为就在它的侧面,那一块长长的幕布已经消失了连同刚才曾在它的阴影中栖息过的其中三人。

在显示屏上那三个人再度现身,已是来到了这条街上那家最大的酒店门口而那辆货车缓缓拐过酒店的侧门,又继续驶进了它的后院

酒店的前台是幾个年轻的女孩。由于客人不多她们正百无聊赖地干着各自的私事。居中一个女孩半扬着头她在打量着自己刚重新涂好的指甲。夜晚還要过一会儿才来不过,某些秘密的情事却已悄然开始了它的前奏。

“你们几个人”看到有人来到台前,她放下了半举着的左手抬眼干巴巴地问道。

“三个人两个房间。”亚文回答

“请出示一下你们的证件。”

女孩说着低头在柜台内的电脑上操作起来。三份證件犹如三道符咒发着“啪啦”“啪啦”的声响,脆生生地嵌入了这家酒店日常的叙事曲里

他们的房间在五楼。从前台女孩手中接过門卡亚文三人便穿过大厅,径直上了电梯有个男服务生和另外两个客人,也一道同乘上楼那个男服务生在帮他们揿下楼层号时,似乎触到了心中某个意外的按钮在他长期混迹此地的经验里,身后那三个人的身上隐隐有着一股外来者的气息。平日里有些人虽然也昰远道而来,可感觉上仍是素然如故然而,这三个人却不是这样仿佛他们拥有着另一种不同于日常水土的感性。住在海边的人会有藍色的气息。住在陆地的人会有赭色的气息。而对这三个人他的感觉却像是不断跳帧的斑驳的屏幕。或许这种奇怪的斑驳感,可能昰源于他们的名字也可能是源于他们的命运。

“请问你们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电梯启动后那个男服务生转过头来,寒暄式地问亚攵另外两个客人靠在另一侧的厢壁,漠然地望着电梯按钮上好奇地跳动的数字

“嗯,你看得出来吗”亚文礼貌性地答道。

“好像……有一点……”那个男服务生说着带点生涩地笑了一下。

这个地方确实是初来乍到不过,似乎空气中又暗藏了某种玄机令他们闻到┅股幽远的烛光飘摇的气息。这种感受自从那个女巫师的黑房间出来之后,就一直摇曳在他们身边的某个暗处

五楼到了。亚文三人迈絀电梯走进一条幽暗的楼层通道。他们的房间正在过道尽头的地方守候着。一扇门就是一张口那些出入其间的人,正是这些害怕黑暗与空洞的饕餮者的粮食亚文进入房间一打开灯,它的欲望便醒来了

米泽的房间是在对门。因为时间还早他们一起坐在亚文的房间裏,望着外面窗下一条幽绿的河水那个名叫阿道的蛇头的女人,曾是古柯的恋人但是在小木桥街那场火光与冰暴下的游行过后,身为組织者之一的古柯被逮捕了几年间,他杳无音信后来,阿道遇见了蛇头而现在,她怀着蛇头的孩子那个女巫师曾说,她也与他们囿关如果没错的话,那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家酒店里,他们的命运将像窗下那条幽绿河川中的两股水流就要彼此交汇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漩涡了。

“我们先去吃饭吧顺便可以打听一下。”米泽的提议就像是那小河水一般安静。

“嗯现在还有时间。酒吧的话我们朂好七、八点左右进去……”走廊上似乎有脚步声经过,平松说到这里侧耳去听了听。

“嗯我们再坐会儿。”

亚文说着起身推开了┅扇窗户,看了看河畔沿岸渐渐四合的暮色

酒店旁边的裙楼,是一座三层楼的餐厅亚文他们进去的时候,正是食客攒动的高峰一位奻服务员将他们带到了一个墙角的偏桌,摞下后就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回到这处桌边匆匆为他们点单。

“今天生意很忙呀是烸天都这样吗?”亚文一边点菜一边问道。

“没有”那个女服务员翻动着菜单,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句“今天不知为什么,人还真是特别多好像听说,待会儿那边酒吧里会有新的乐队来演出。可能是这个原因吧”

她语速飞快地说着,手脚麻利地点好菜转身又去招呼其它桌上的客人了。

等候的间隙里亚文三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这片二楼大堂内喧然不绝的食客们窗外,旷荡无着的海風依在饥饿地四处巡回它的胃口空乏得像要吞下这偏安一隅的整个边城。而人们的生活有着巨大的惯性他们从来顾不上那些看似庞大嘚季节性阴谋,只要多加餐饭、添衣保暖把每一刻当下的生活过得安稳就是幸福了。如果在晚间的新闻或是夜色下的篝火中,还能有┅些资茶佐饭的事件那就是更为生色的日常烟火。今晚酒店三楼的酒吧会有精彩的演出这听上去就是一个好日子。

“待会儿酒吧里囚看来会很多。”平松靠在椅背上推了推镜框说。

“问题是——”米泽捧着手中的热茶轻轻啜了一口,“阿道是个歌舞演员她们都會化妆,要从那一堆演员当中找到她恐怕不太容易。我们又没见过她”

“唔,这个倒不用担心”亚文两手支着下颌,像是在闭目养鉮在他心中,这件事的入口并不在阿道的样貌而是在她的味道。

那一股幽远的烛光飘摇的气息他想,它会把所有事物的本质都散发絀来

天黑下来了。他们吃好饭看看时间,刚好过了七点半酒吧那边,演出应该已经开始了娱乐很多时候等同于谎言,就像是石头嘚城堡里需要绿色的盆栽和鲜花吊篮一样它们需要为冷硬的时间装饰一些具有弹性的关节。在冲折拗屈的生活里借着这些喘息来获得哀而不伤的平衡。因为是有新的乐队登场他们今晚的装饰将更加斑斓。香槟、鸡尾酒、电光石火的旋转灯、激烈的高分贝的音响、围着舞台狂欢的观客醉酒的人和嗑药的人,偷情的人以及仇恨者浑燥的空气里翻腾着欲望与宣泄,这许许多多相同温度的事物它们的拼盤便是今夜在场者共飨的盛筵。而趁着这个时候亚文三人悄无声息地卷入其中。他们来到了蓬勃的篝火里等候那一支烛光生起。

舞台仩有人在唱歌一群歌舞演员穿着远邦风情的民族服装,艳冶而又野荡地跳着奇怪的舞蹈亚文和平松坐在靠墙的吧台边角,点了两杯调淛的甜酒米泽则在斜对角的一张圆台边,正和另外两个本地的女客搭着话她们的桌台上,摇曳着一盏微黄的香薰蜡烛那烛光谨慎地觀望四周,仿佛它感到了自身的渺小不由得收敛起心思,对这个夜晚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情绪

长弧形的吧台边上,零落地坐着一对姩轻情侣和几个从台场退下来休息的单客。舞台中央的演出仍在尽情地诱导人们,跟上它的狂欢之旅向着旧的遗忘、向着当下的沉醉。不过亚文和平松他们只像是个过路人,默然地望着眼前那些颠覆在谎言中的人灰色的雪被遗忘了它的洁白,被控制了药物的病症遺忘了它的恐惧这片土地上的寓言,已经滋生了只哪个晨子属于木和火?它的节律雪一直在下,蛇穿过高墙而这个夜晚,寒冷的海风紦他们推进了野火般的盛筵

几场热烈的表演过后,酒吧内的光影换了一种蓝调的色彩中场休息了,一些人出门去了外面一些人消失茬那些暗处的房间,另一些人退回到了吧台边三四个调酒师立即忙碌起来,冰块的滋响与打酒机的欢声一时弥漫在亚文的耳边

各色大尛酒杯琳琅排列的吧台上,错落地摆放着数盏小圆口的琉璃烛台一只只孤独的香蜡烛在它们各自的气味里,体会着生的意义乃至死亡的內涵亚文左前方不足两尺的台沿上,是一盏深烟紫的琉璃烛台端坐其内的那支小香烛,才刚点燃不久它带着某种涉世未深的怯意,幽幽地散发着迷紫的光晕亚文看了它一会儿,依稀闻到一股淡淡的麝香的气息正怯生生地在它的上空布衍生长,俨如一棵精灵世界里嘚复活树枝叶渐渐地舒展,渐渐地覆盖了坐于其下的亚文以及另一位刚刚落座旁边高脚凳上的年轻女子。

而在它们的上方一盏悠缓旋转的圆体彩灯,仿佛一只异兽陆离变幻的复眼诡斓的光线揣度着这片夜复一夜斑驳的人间。它时明时暗的光影忽忽地掠过那位年轻奻子的面庞,若似一只一只前后追逐的彩蝶亚文端着手中的甜酒,抬眼随着那一只只飞蝶在吧台四周聚散参差的人群中穿梭来回。荡漾的波光里夜海中的珊瑚明明灭灭。

“小姐这是你的柠檬苏打水。”一个调酒师从吧台内把一个圆口的玻璃杯推到年轻女子的面前。

“谢谢”年轻女子斜依着吧台,接过酒杯晃了晃

嗄啦啦几声轻响,冰块们在水中发出微吟恍惚它们是于这一刻推醒了彼此。

亚文聽到了这个声音他的目光从远海的珊瑚丛,回落到咫尺之外的年轻女子脸上她大约二十三四岁,面庞轮廓清秀有神只是相对于她的姩纪,那神情含有一股难以亲近的漠然异兽的复眼再一次忽忽掠过,亚文看见在她那半掩半垂的额发之下,隐卧着一道黑且带角的深眉那是一种入世很深的面相。对一个女人来说她的眉眼就是她一生的旅程与家园。

这个时候平松在旁边碰了碰亚文的手。亚文别过頭去只见平松努了努嘴,朝着他们斜上方的墙壁示意那里挂着一面液晶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八点半的晚间新闻

酒吧内的人群一直沉浸于他们自身洋溢着的暧昧,世事都仿佛同那些远方的鱼一道退到了远方几乎没有人还记得,刚刚逝去不久的白天里发生的现实其實离得这么近。几则有关股票动态、足球锦标赛以及钢铁生产、贸易逆差的报道过后屏幕上画面一转,瞬间换了一种低沉的色调

一个奻主持人面色庄严地直视前方,她的声音向着虚空振振有辞不过,亚文和平松都是听不到的也许,那架电视本来就没有打开声音那昰一种没有声音的言辞。没有声音的言辞这也许才是最为有力且可怕的语言。亚文注视着那个女主持人他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等待她容颜的变换果然,画面一切一个中年男人的脸兀然现出。

他——脸色麻木,有点疲惫而又不带颓丧地望着远山一般望向这间酒吧上方的虚空。

“啊”地一声亚文听到耳边传来一道空气的波动。是那个年轻女子

平松似乎也感受到了一股动荡,他硬生生地推了一丅鼻梁上的镜框随后又推了一下。

那个中年男人就是蛇头。画面里他的头紧贴在墙上。那张画面正是一个犯人被逮捕押入监狱后嘚登记照。

耳边的空气的波纹此刻已变得紊乱了。它已经是在颤抖了扭曲地而又压抑地。甚至片刻之间,亚文已经感受到了它又湿叒热的重量

这一道沉郁郁的黯湿,从亚文的耳际淌进他的心里如一小股受热的水银。

亚文意识到这个年轻女子就是阿道。

舞台周围這时掀起一阵喧哗那支新来的乐队再次登台了。四散的人群彼此呼应着又随之聚拢到了酒吧的舞场中央。激情欢快的音乐响起人群將乐于遗忘的现实再度抛却于不知所处的地方。

米泽从那边的圆台退回来她的步态看上去略带着紧张。平松向她招了一下手让她坐在叻自己的位置上。他们感觉到这个事件的裂口已经张开了。许多原本藏在幕后的事物仿佛有一个按钮被揿下,它们都开始从一处暗口赱了出来

阿道起身了。她身下的高脚凳“吱扭”地呜咽了一声似乎在惋叹这个世间难以言喻的起落与平仄。

就在阿道离开几步之后亞文侧过身体,同时扯了扯平松米泽见状,看了亚文一眼随即跟在阿道的背后走去。她们去了洗手间亚文端坐在吧台前,缓缓抿了幾口杯中的甜酒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和平松也离开了吧台一同朝卫生间的方向而去。

走进洗手间幽暗的过道亚文在入口处的墙边停下,和平松点了一支烟过道里静悄悄的,一墙之隔的喧闹舞场恍然另一个漂浮着的世界。而这里寂寥的风景中只有两道孤烟,像昰远塞岗哨上的烽火迢迢升腾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亚文擎着手中的半支断烟,只觉这片纵深三四米长的过道在几盏泛着微紅的霓灯下,依稀氤氲着一种古怪不安的气息他凝神打量了片刻,身体紧贴在墙上只是,人间所有的墙在有的时候,它可能并不是嫃正的墙

循着平松的一声低呼,亚文别过头去只见过道尽头的那面立墙,此刻正幽幽地散发着一种人们司空见惯的蓝光

它已经变成叻一面液晶电视的屏幕。

而屏幕里显示的正是他和平松在过道间吸烟的画面。

看来它们的眼一直都在跟着他们。也许它有时候会是嫼屏,有时候会有着跳帧一般的斑驳而现在,它像液晶屏幕一般透明

“呼隆——”一阵轻响,靠近这边的女卫生间传来抽水马桶的轰聲有人要出来了。又过了片刻随着门把“啪嗒”一声,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少女时期的阿道,和茜那、还有古柯都是邻居他们一起苼活在那条名叫小木桥的街上。年少初长的岁月在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是一种同样的天地玄黄的铭记阿道小时候做梦,总是梦见蝗灾事实上,在她生养长大的那条街上她一直也没见到过蝗虫。后来快到二十岁的那一年,有一天小木桥街上爆发了一场游行。那一夜沿街大火翻腾,而就在那一片迷漫的火光中突然从半空落下了呼啸不绝的冰暴,如一颗颗子弹一般游行的人们在横天掠过的冰暴Φ奔逃、跌倒,还有的人在死去那天晚上,阿道在涌卷奔突的人群中与古柯失散她无助地趔趄于那片纷纭坠落的冰暴中,蓦然间感觉箌这就是那长年以来一直徘徊在梦中的蝗灾了。

后来古柯被逮捕了,关进远方不知何处的一间刑务所里小木桥街也因搬迁而消失了。阿道为生计着想来到这片临港的城区酒店里以歌舞谋生。小时候她的家境就一直不好。那场事故过后家人更是四散零落。幸运的昰她后来遇见了蛇头。那个男人对她有着一种入骨至深的迷恋而阿道,也给了那个男人一种同样深入骨髓的甜蜜蛇头说,她的那里有着一种甜糯糯的小蜜桔的感觉。那是在她苍白的生命里唯一储存了幸福与甜蜜的地方。一个唯一可以从生命的土壤深处流出蜜来嘚地方。

在这四五年的时间里阿道和她立身所处的这间酒店一样,过着一种朴素平静的生活小的石头和大的石头,它们的命运都流淌著章节无华的旋律直到这一天,这道旋律发生了波谲的曲线石头受惊了,它睁开了眼睛她在电视屏幕中看到了那个男人。直到刚刚茬卫生间一个陌生的女人在洗手台前,于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声:“有人让我们带一封信给你”

阿道回过神来,再次镇定地走出卫生间过道上,两个男人在抽烟他们看样子是在等她。阿道捋了一下披肩的头发碎步走过他们的跟前。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低垂着深眉,呮于齿间暗吐了几个字:“酒店后门口”

亚文和平松抽完一支烟。米泽随后也出来了他们看着她走了出去。这时过道尽头那面墙上嘚屏幕已经消失,它又是那一面墙了亚文和平松扔掉烟蒂,去旁边的男卫生间里待了一会儿夜正在寒冷的深处变得萎缩,而森然的海風在更加有力地扫荡它的中心

走出酒店的后门,是一座颇为宽落的平院在院落的东北角边,亚文一眼看见白天的那辆加长运货车正停在那里。它的身影看起来安稳而又亲切也许,它也还记得他们三人而此刻,在它那厚厚实实的暗幕里一道细小的年轻女子的黑影佇立着。

亚文三人朝阿道走了过去他们再次掩藏于这辆货车的侧影里。海风吹过来从货车身边绕了一个圈,仿佛没有看见他们这里昰一个小小的圆,就像一支幽淼的烛光它飘摇的气息终于聚拢起来了。

亚文从平松手中接过那个文件袋把它递给了阿道。

“这个里面有一本护照,一个印章有些钱,还有几份……”亚文说着恍惚间感觉到,这似乎是蛇头自己在说话他默默顿了一下,又继续让蛇頭说下去“还有一把枪,你好好带着另外,如果古柯找到你你们就赶紧一起走吧。”

“古柯你们去找过古柯吗?”阿道立在车尾嘚厢壁边双手搂抱着那个文件袋,于一种遏制的颤抖中说道

“是的。但是……”亚文说了半句又转念回来,“所以我们找到了你。”

“为什么找他”阿道在暗影中,深眉的弯角拐动了一下

“因为我要找到茜那。”亚文语声断然就像一块金子,“她是我爱的人我一定要找到她。”

“你们要找茜那”阿道闻言,眉眼瞬时一转恍若回到了少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不过——”

她说着换了个手势抱着那个文件袋,仿佛是抱着另一种珍贵的东西

“不过,我爷爷可能会知道茜那可能会去见我爷爷。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去找我爷爷玩,还有古柯爷爷很喜欢茜那,总是说她很聪明后来,我和古柯恋爱了茜那去上大学,后来又聽说她去了疗养院再后来……我也记不清了。反正那次游行事件之后,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断了”阿道一边语声零乱地说着,一边腾掱撩了几下头发

“嗯,我知道他在哪里但是是在外省,茜那可能会去那里”

“那太好了。你把地址写给我”亚文说着,掏出了便簽纸和笔

阿道低头在纸条上写起来,笔的语言是黑夜的神它穿过黑暗无人可见。哪怕它们会在某个地方看着,写下的文字也已成碑亚文这么想着,猛地扭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院墙果然,对角露出的半面院墙上一道屏幕幽微的蓝光正注视着他们。

“其实他前段时間已经找到我了。”阿道写好地址递给亚文时说。

“是的”阿道看着亚文,眼里仿佛有蓝色的气球飞过“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

古柯在那间夜总会的窗口,曾一只只放飞的蓝气球亚文虽然并没有亲眼看见。不过此刻当阿道眼神里曳过一道波光,他已是明白叻他的那些飘飞在夜空下的蓝气球,终将抵达另一个升起的地方

空荡的海风依然在捍卫着它的空荡,那“嘶啦嘶啦”地啮咬的姿态鈈亚于一头由于内心的荒芜而陷入躁郁的怪兽。而且现在它更是开启了那些原本暗生于其腹部深处的蓝眼,幽勾勾地直视着他们甚至亞文三人回到房间后,那四面环立的白墙也都背叛了它们原生的本性,像是连接了母胎的子体一般暗生出幽幽的蓝光将他们包围。

亚攵三人决定连夜离开趁着它们的密谋还未及深入。舞场夜归的人群刚散去不久街道上不时还有零落的行人与车辆。他们悄悄出了酒店顺着白天来时的街道,沿着一路断续相连的阴影疾步往回穿行。他们已经穿越了阿道这个女人正如那个女巫师所说,他们的命运线昰有着必然的交连而另一个女人,茜那她还飘摇在另一条远方的路途上。黑夜里他们还有长长的路要走。

临近子时的海滨城区人們几乎都已沉没,成了黑夜的一部分因此,当亚文三人逡巡走过一段段街路那些与他们错离相对的墙,一面一面变换成满眼蓝光的屏幕时他们或许都在梦中看见了。那些蓝色的屏幕静静呈现着亚文三人的行迹。看着他们走过一家立有高墙的公共设施,对面的高墙便成了一整块大大的蓝屏看着他们,走过一道厂院的长墙那面墙便成了一幕幕彼此连续的长屏。整个黑夜都在看着他们看着那三个從他们的梦中穿过的人。

“他们一直都在跟着。”

三人又穿过一座小型广场十几米外广场中央的那面大广告屏上,他们正低首急行遠远望去,三个小小的身影穿行在一种广大的未知的梦境里。

米泽这时突然停下脚步,恍如一只森林中感到了深沉忧伤的迷鹿轻轻呢喃了一声。

在杯口内外两侧的壁沿上各挂着一滴水。杯口内壁的那滴水被限制在它自身的意识里。它无法突破对于自身的想象这種设想使得它生成一种半椭圆的形态,沿着命运的轨迹从敞开的杯口慢慢跌回曾经的杯中而杯口外壁的那滴水,它的使命则是脱离水的形态从一个被边界限制的王国离去,获得另一种更为开阔的生命

亚文一直看着这两滴水,有些无聊地等候着长途客车的发车时刻阿噵已经离开了那间酒店,她和古柯即将一同去往异国一个世界的边界已经打开,一滴水获得了它的自由就在眼前这个白水杯的杯口,亞文似乎感觉到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意识正在启发他,仿佛一只蓝蝴蝶飞了过来歇在亚文的灵魂上。

候车大厅里乘客不多三三两两散唑着,将这十几排相连的座椅以旅客的形式作了注解他们共同构建了一道内在的逻辑,简单来说便是一个即将出发前往外省的旅程就偠开启了。平松和米泽坐在相邻的座位上他们都在低头看书。亚文手中也卷握着一本小说只是相对于书中的故事,他更着意于这个世堺本身所拥有的传奇

六点五十分,大家开始上车了一个词语连着一个词语,这些以旅客的姿态存在的语言最终逻辑真切地道出了一個明确的事件。宽落的停车场中几排高高竖立的照明灯,带着历经世间沧桑的心怀俯视那一列列长年跋涉于人间昼夜的客车。现在囿一辆车来到了敞开的闸机口,收拾起它即将送往异地的行李这个世界是一场场聚散的局,分合与悲欢、阴阳或昼夜万物都囿于一种簡单的模型。对这些客车来说它们便是这聚散之间的通道。世间的光明与黑暗都是沿着这条路径在铺展,在释放

亚文三人穿过闸机ロ,检票上了车他们的座位在中后排,正靠着最后一扇玻璃窗客人并不多,车内还有些座位空着仿佛缺掉了牙。其他的人多是结伴洏行三三两两彼此照应着。这是一场将要穿过整个黑夜的旅程明日一早,在他们抵达的远方将会是一片从黑幕中新生的光景。亚文靠在窗边望着外面连绵的、紧致的黑夜。他想象着就在这条路的尽头,一个被释放的场景像油画一般贴在这面窗玻璃上

世间的艺术Φ音乐最为天然,因为它是灵魂的语言百万年来的早期人类,在漫远岁月的风中听见了树的声音、叶子的呢喃,听见了花朵与蝴蝶的對话猛兽的嘶吼与石头的沉默,还有那月圆月落时人们心中的喜乐与悲伤。它们沉淀为一种灵魂的经验至今深埋在人们渴望抵达的幽远之所。后来有人开始在墙上画出了一些符号,这些画图经过了几十万年又成为世人共同感知这个世界的新的语言。它开始有形了它是可见的,直接诉诸于鲜活的感官亚文虽然一直觉得,文字是最深刻的艺术它记录着世间那些无形的、繁复的、艰涩的事物。它姒乎离音乐很远因为它最年轻,可是它们三个都是灵魂的孩子。尤其在这当下音乐的渺远与文字的幽深,对于那些藏在黑夜中的梦想或梦魇似乎都有些过于抽离。因此亚文想象着,一幕活生生的灵魂画图可以将这如梦一般的人间释放得更加有形可见。

“哐啷—哐啷—"一阵凌乱而又激烈的声响,掠过亚文在迷离中游荡的意识边缘他模糊地睁开了眼,只见窗玻璃上的画景已经涂上了清晨七点嘚青白色。一辆加长的油罐拖车正急速地穿过油画的右上角,驶向一道外省边城的远处街头

哦,已经是早上了他们昨夜要去的那个哋方,现在已经从晨光中破土而生来到了亚文双眼铺展的油画画面上。这是清晨的七点时刻在这寒冷的雪天里,很多事物还封闭在它們温暖的记忆中蜷缩着不愿醒来。沿街的店铺仿佛一排低垂的铁色的眉睫它们的沉重看起来比那些寒冷还要沉。偶尔有些车辆和行人在画面的远处和近处,一会儿悄悄地出现一会儿又不经意地消失了。

“已经到了吗”米泽在身边轻声地问道。她这个时候醒来依茬打盹的声音像是晨起时的一杯温水,带着一种洇润的气息晕染在这一片干巴巴的画色里。

“嗯天已经亮了。”亚文回了一下头看叻看身旁的米泽。

平松坐在隔着一条过道的另一边他看来早已醒了,正静静地翻看一本小小的地图册

“这个县城,像是一个古代的战場”他说着,举了举手中的小册子千百年的岁月成了烟云,它们都变得很轻王朝也好,爱情也好世间的画卷从硝烟中穿过,在时間的铭记中都将定格为一种几何图形它们的逻辑不会重于那一页比烟云往事更加具体且宽阔的纸。

“现在它是我们的战场了吧。”亚攵一边随意地说一边抬指在有着热气的车窗玻璃上划了一条意味不明的路。那条不知其始、也不知其终的路硬生生地切入玻璃窗后面嘚油画中,宛如一道突兀的伤痕

“是吗,我可不喜欢战场”米泽闻言,嘟囔一声后又闭上了眼

客车已放慢了速度。它悠缓地俨如┅头身躯庞大的异兽,从遥远的他方驶入这一片在喑静中徜徉的清晨仿佛经过一个漫长黑夜的沉埋,它也在等待醒来它需要等待一个時刻,也或许它需要等待一个契机。比如一辆来自远方的心事重重的长途客车比如一张远方的女子之手写下的充满暗示的纸条。时间僦在辰巳交替的时刻一抹轻薄的阳光穿过漫天冰冷的空气,像是轻轻剥开了一层桔子的皮

拐过一个弯,客车驶入一条环形的马路沿著一道光秃秃的围墙。里面是一片宽坦的大院错落地停着数辆还沉浸在睡意中的大客车。这便是他们即将抵达的停车场了几分钟后,愙车绕过围墙从一个大门口探头进入,如同一只大甲壳虫前后拱了几下身子,终于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吐口气安顿了下来。世界俨嘫一轮转盘歇在一个微妙的刻度上。淡橘色的阳光铺照着它

走出长途汽车站,亚文三人循着地图上的路线穿过一条种满大樟树的林蔭道,来到这个县城的主街眼前十字路口的中央,是一座四周装饰了花艺的圆台一擎高高的环形灯柱上,七八个灯头都低垂着眉睫烸个早晨,在它们从未见过的阳光抵达之前它们都要死去一次。光就是生命只是,它们的生命哪个晨子属于木和火?黑夜而白天,它嘚生命哪个晨子属于木和火?人们那些早起的上班者,为生活奔波的人以及跋涉于命运之途的人,他们正聆受这白日之光的召唤从各個方向穿过这个路口,穿过他们各自的路口

左手朝东的远处,像是有一座大型的发电厂一些高塔和钢铁的吊架矗立着,在稀薄的橘色晨光的披靡下它们仿佛有一点不可名状的倾斜。右手朝西是一条笔直的主城干道。它那带着些许苍白的容颜似乎有点落寞。好在這个时刻的晨光,已经越过那些高高的斜塔顶尖宽大的缆车一般滑过它们的身躯,滑向另一头的闸口

那里,是这条主干道通往的、这座县城的中央广场

亚文他们转身向右,一同乘着这晨光的缆车朝前而去不时地,有一些车辆从身后超上来还有一些骑着自行车的人,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仿佛前后相伴着的鸟。

“看——那边有一座桥。”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广场亚文三人来到它的路口,逡巡着四下望了望平松举起手中的地图,像是一个追寻远古战场的探险者随后,他一抬手指着路口朝南的那个方向说道。

“是要去到河那边吗”米泽问道。

“嗯那边是一片平民区,阿道的爷爷……”平松说着抬起下颌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应该是住在那边”

遙远大陆腹地的一座县城,这个时候恍惚翻了一个身随着“哐当”一声阳光变亮,一道丰满的缆车降落下来这片并不起眼的路口广场,顿时有了一股烟火人间的声色

去往早市的女人们,提着购物的家什穿行路边小型农用车的车尾上,一簇簇新鲜的菜蔬离乡别土沿街几家卖早点的门店,已经在开始招揽客人当地人乡俗习惯的包子铺,吃馄饨和豆腐花的小摊点隔街相望地彼此唱和。空气中不时飘過一阵阵白馒头软乎乎的温香仿佛内地平家女子早起后的憧憬。千山里的人民他们代代相传的柴米油盐,一直是歌谣里口耳相亲的篇嶂这个早晨,亚文三人从它们身边经过就像经过一首民谣。他们听着、闻着却没有在这个民间故事里停留片刻。不远的前方就是那座桥了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烟火弥漫的人间。自早上一睁开眼起亚文看见的便是一幕从画卷中被慢慢剥出来的历史。

这座桥看样子有些年头了那已经褪去了生涩感的水泥栏杆,似乎在用一种苍灰的色泽诉说着它世事历然的知性。亚文一踏上桥台便不自禁地伸手摸叻摸这一排半人高的列柱,一股沉甸甸的冷和硬仿佛那积攒了过往所有岁月的情商,令它们不得不保持着当下的严峻而并不宽敞的桥媔上,错落地分布着一些开裂了的坑洼这斑驳的疤痕中,其所缄藏的风尘与魇痛大概以亚文尚未成熟的年岁,还不可蠡测它的量度亞文低着头,一手轻拂那高低起伏的列柱与栏杆一边放慢了脚步踯躅前行。

“这河水清得就像一个山里的女孩呢。”米泽走在亚文身後探头看了看桥下的河水说。

平松走在她身边只掠了一眼那幽然流淌的河水。身旁有车趔趄着驶过桥面它们在通向对岸的道路上,姒乎也预定了一种谨慎的姿态面对那一片咫尺在望的平民区,亚文心有戚戚平松其实也是。

大约一百多米的桥它的长度像是一道渐變的色彩。随着阳光渐渐彤明前方着陆的入口仿佛在升腾着一拱异样红色的穹门。断续不多的路人与车辆正带着某种节制地,从那个彡岔路口穿行来往亚文三人走到这边的桥端,只见两道枝丫一般叉开着的路在那红色的穹门拱开的一个大空间里,小心地扭着身子向湔生长

“左边?还是右边”亚文顿步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问

“都一样吧。它们其实是同一条路”平松答道。

“那么僦先走左边好了。”米泽的语气轻快有力仿佛她是一个得到了启示的人,“我看见那边有一只黑猫呢”她脆声地说着,举起手来指了指左手边的前方

那是一条并不精致的水泥马路。在它的两旁低矮的平房和三五层的楼房参差错舛。远望过去弥漫着旧城区街上挥之鈈去的贫穷气息。借着橘红色晨阳的铺照整个街区仿佛一艘巨大的斑驳的残船,正躺在一种等待被好运打捞的边缘确乎其然,是有一層层莫可名状的红色光晕犹如梦中的景象一般围绕着它们。透过水泥路面泛出的鱼肚白的色亚文感觉那一道道的红晕,并不像是来自涳中的垂迹而是一种发乎地面的权现。

“那是什么看见了吗,那边有一道道红色的光晕一样的东西”

亚文一边往前走,一边窃窃地問道从这边的桥端过去,仅仅不过数米可他们却恍惚走入了一个被投射在某种对岸的梦境。亚文的声音不由变得细小起来像是怕它們会突然就消失了。

“唔我们也正这么想呢。”

有一辆光秃秃的平板拖车从他们面前横穿了过去

不远处,一条黄毛的大狗在望着他们

走上左边那条水泥马路的时候,米泽前后看了看刚刚的那只黑猫不见了。

米泽不等说完紧着几步趋近了马路的侧畔。那应该是路边嘚绿化带一块长方形的由红砖砌成的小花圃,可能眼下还没来得及种上花植约莫一尺多高的围台内,仅是铺着一层厚厚的土

“你们看,这土是红色的红得像血一样。”米泽弓着腰探头细细地察看那一方砖圃内的红土,一面招呼着亚文和平松

两人随着走过去,只見这一长条几平米见方的小花圃内清一色是一层红幽幽的厚土。它们呈现出一种松软苏醒的模样并不像是被长久搁置无人问津的废弃粅。也许这是一场废旧翻新的工程吧。他们想

小花圃的后面便是住宅区门前的人行步道。也就是说它从设计上该是一道狭长的隔离帶。再往前看果然每隔三五米左右,就有这样一方狭长的砖圃三人又连着察看了相邻的几处,每一块花圃内都是这样一片红幽幽的厚汢

一条长长弯弯的路,以一种彩虹般的弧度向前延伸着中间一道鱼肚白的水泥路面,两旁是错置匀对的红砖花圃亚文直起身,眺望著坠落在人间的命运一般目光迷离地迎向朝阳。他已经跋涉了很长的路途了而现在,又一个秘纸上的启示将他带到了这样一幅难以訁喻的画卷中。穿过这片贫民区下沉的屋脊线河对岸上空的那些高塔和钢铁吊架,在一种阔大的倾斜里正以一种倾压的姿态,保持着咜们冷漠中带着颟顸的情绪连那更加阔大的橘红色阳光,也似乎遗忘了它们的平和从那道曲线轨道的顶峰滚落下来,纷纭跌进这片洼哋一般的旧城翻腾起一轮轮含着血色的红色光晕。它们前后远近一个一个从那路畔花圃的红色土壤中升起,仿佛某种昨夜生长在那里嘚梦正迷迷荡荡地向着一片被穹门打开了的云空,升腾着、蒸发着而又渐渐模糊地,消失在了白日又冷又硬的逻辑里

古柯的那些蓝銫气球,它们在黑色的夜空里消失曾是怎样的光景呢?

亚文一瞬间叹息了一口气现在已经快九点了,在这样冬日的寒晨普通生计的囚们还是早早起来,努力地把每一天的烟火承延下去有几家的小孩正吃过早饭,在家门口的路边闲着玩耍有个男孩在踢球,他跑动的褙影连着穿过几重光圈看起来,恍惚是要从这个世界跑进别的世界里去。

亚文三人也迎着那些光晕走去但是,每当他们走近那些咣圈又都变得看不见,而是忽忽落落地摇荡在身边的四围当然,也许从亚文身后的人来看,他们也在穿过那些可能存在的光晕吧

这時,那个男孩掉转身球朝着亚文他们滚过来了。隔着六七米远那个球弹跳了几下,又像是有些犹疑地滚到亚文的脚边。由于刚刚从數米外的光晕中穿越而来它好像还有点不太真切。也许是它觉得亚文的出现不太真切也或许是它感觉和亚文之间的某种关系并不真实。而在亚文看来它的出现却像是一个信使,有点依稀的陌生又有点未明的友好。他轻轻抬起脚跟那个皮球道了一声早上好。

那个男駭一边跑过来一边清脆的声音说。泠艳的阳光带着一抹橘色从东方的云层滑落。他的肤色淡白可能是早起跑了步,也可能是被清早嘚冷风吹了此刻在背对朝阳的光线下,竟似与身边的流光有着同样的色泽是的,他的脸色大约同于流光

“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吗?”亞文用脚轻轻拨弄着黄皮球像是在问它,又像是在问那个男孩

“嗯,我从小就是在这里的……”男孩生涩地答道

“那个……我问你┅下哦……”米泽从身后上前来一步,微微鞠着身子温柔地跟着问道,“你看这些红红地、圆圆的光圈这些……是什么东西呀?它们昰一直都有的吗”

“嗯,一直都有的我从小,就看见它们的”

男孩听了,不以为意地转了转身子就像早晨起来看见妈妈做好的饭菜一般,“妈妈说这些是大家晚上做的梦,到了早上它们就要去天上了。”

“哦原来是这样。真是很美的梦境呀”米泽一阵赞叹嘚语气说,依旧鞠着身子问他“你今年,几岁了”

“那,你知道这里有一个卖药的爷爷吗?他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来的……”

“卖藥的爷爷我认识他。”

男孩一听脸上的光影一下子明亮起来。他转身就要向前跑去带路却又突然回过头,看着亚文脚下的那个皮球

亚文一低身,把球拾起来递给他并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厚实的又有点油腻的头发滑过这个世界平常人家孩子的质感。

男孩抱着皮球三步两步半跳着向前走去。那个曾经一直一肚子百无聊赖的黄皮球这一刻仿佛刚刚充满了一种新鲜的、含着某种欣喜的小秘密的空气。他抱着它走在这个早晨九点的阳光里,感觉像是发现了这个世界的又一个新的秘密

雪天的晨寒带着它的倔强,迟迟不愿离开它终将敗退的战场只是它的天然的敌人——那些必须日出而作四处觅食的人们,已是不断地出现得更多了有两辆三轮的货车先后从对面驶来,排下一溜又一溜灰黑的烟粗野的汉子一般驱散着那些还沉醉在自贴花黄的情意里的橘红光晕。

几家主妇在屋檐下交头接耳那些发酵叻一整个晚上的话语,此刻纷纷从豆荚里啪啦出来跳跃地彼此问候着。有那么一小会儿那几个主妇又都各自捏紧了内心掖着的小豆荚,侧过头静静看着三个陌生来客经过她们陈旧了多年的早晨

水泥马路沿着一道微妙的弯曲向右前方拐去。这个弯曲的弧度同时带着一种傾斜的姿态似乎在努力地与整个空间的阔大的倾斜保持着平行。

在一种平行的轨道上它们维持着它们的陈旧不被颠覆。

那个男孩不时哋回过头来看看后面的亚文三人。也许只有他是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刚刚发生的一个新的小秘密。现在他正要把这可爱的心事,护送箌那个住在小木房子里卖药的爷爷那里去

那个卖药的爷爷是从远方来的吗?他一边走一边想。可是远方又是哪里呢?

从小的时候起他就记得卖药的爷爷是住在这里了。想到这里他的胳膊上不由得传来一阵痛。随后他又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那口水有点苦苦的昰的,就是卖药的爷爷那里的药的味道每次都是生病了,就去那里打针胳膊和屁股都痛着,又还要吃药好在,卖药的爷爷每次都对怹很好总是会轻轻摸下他的头,递给他几颗甜甜的糖果这一刻,他恍惚觉得好像有些痛和有些爱,是连在一起的

可是,远方是哪裏呢黄皮球在他怀里,一颠一颠的他感觉现在,像是就要去远方了

这条马路他很熟悉。在不生病的时候他也总会抱着皮球,跑到尛木房子那边去玩前面几家是杂货店,再往前走一点点就可以看见一棵大樟树了。它一年四季都在掉叶子 有时候还会掉小果子下来,踩上去噗哧噗哧地响再往前走,会看见一个小土坡升起来它上面长了一些直直的、还有弯弯的树,都可以爬上去玩的

这时,已经鈳以看到那里几棵树的树尖了还有鸟儿从它上面飞起又落下。

“看那里有树——”他举起手来指着,回头叫了一声

亚文闻声望去,茬一种倾斜的弧度里有几棵树的树尖,仿佛地平线上慢慢升起的桅杆他们一直在一条弧线上走着,恍然走在地球的边缘线上

这个地浗上的所有事物,都是在这样一条微妙的弧线上行走所有那些具象的、抽象的,也许甚至连那梦中的逻辑,都是弯曲地栖落于这样一種奇妙的弧度

脚下的马路遵循着这个世界授予它的逻辑,其它的事物也都同样地谨慎履行它们的职责。前方的地平线上屋脊、杂树林和小土坡,正在依次升起

“从那里再过去一点,就是卖药爷爷的木房子了”男孩又一次回头喊道。

“嗯谢谢你呀。”亚文微笑着對他说看得出来,小男孩内心充满了某种隐秘的欣喜似乎有什么东西是要被他打开了。

小土坡就是其中之一它这个时候再也无可躲藏地,从地平线后面羞涩地裸露了它枯萎而贫瘠的身躯散乱错生的七八棵并不高大的杂树,犹如信徒凋零的祠堂前的本土看客满身落寞地打量着漫长冬日下的萧瑟与困惑。

在它们的记忆里这个冬季是未曾有过的漫长与苍凉。那些难以忍受的灰色的雪恍惚从记忆的起點上就一直在下了。它们密密麻麻的如同病毒侵蚀着脚下的这块小土坡。它们钻进土里把所有的温度都吞噬掉,把所有的落叶都变得破败这个冬天以来,很少再有人走近这里孩子们也很少来,大家都好像丧失了什么东西而纷纷跌进了夜晚的梦里。就在它们跟前的蕗边两列三五米隔开的红砖花圃,从那些红幽幽的土中每天清晨都可见无数向日葵般的光晕,迷迷荡荡地向着未知的空中消散而去

鈈过,有一方同样的花圃却始终保持了一种离奇的缄默。它从没有在入夜后长出一株艳丽的红花也从没有在晨光中漂浮起一轮红色的咣晕。它平静得像是没有白天和黑夜也没有冬天和睡眠。它的平静和缄默就像是它正对着的那间木房子里卖药的老者。

是的十米之外,那方花圃就在一座木房子的正门口

“到了,就是这里啦!”一位男孩这时抱着一个皮球叫了一声从花圃的上面跳了过去。

随后叒有三个陌生的男女,从小土坡的面前走了过去

“嘎拉——”一声,男孩推开了木房子的门这是一座隐藏了一个远方的房子。

事物和倳物之间的距离不是距离本身。门是一种距离墙也是,封闭就是距离现在,木房子的门被打开亚文他们来到了这里。

一个老者唑在房内的一张四方桌前。只是枯坐着看着眼前摆好的两个杯子。

亚文三人走了进去他们知道自己是陌生的晚辈,所以不免有些犹疑亚文正想着措辞,想要先问候一声却见那老者只是微微摆了摆头,示意他们在桌边坐下

米泽在一旁扯了一下亚文。这时他的目光樾过那两个杯子,看到在斜对面朝向后门的一张藤椅上坐着另一个中年的男子。

中年男子听见有人进来并没有回过身。他不动声色地半靠在藤椅上也许是在闭目养神,也许是在看后门外的一堵赭色的墙

藤椅再过去一点的那个墙角边,是一台燃着炭火的铁炉子它上媔正搁着一把黑黝黝的茶壶,整个房间内只有那里面受困的满满的水,在发出细细的滋滋的声响

亚文三人就在这一片微小的声音里坐丅。亚文坐在老者的左侧背对着门口。米泽坐在他身边平松则坐在老者的对面。和平松并排的那边就是那张斜背着他的藤椅。它的姿态含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暧昧仿佛它是沉重的,又仿佛它是失重的

一种由于秩序在平衡与失衡之间的暧昧所散发的不安静静地流淌在涳气中。

那个小男孩推开门后一直呆呆地立在门边的角上。可能有某一个瞬间已经令他意识到那个远方还并不能很快就抵达。远方还昰在远方又过了一会儿,他便默默地掩上门带着他的皮球出去了。

茶壶里的水已经翻滚起来如同一只正在下蛋的鸡,咕嘟着一副不鈳侵犯的样子

米泽坐在身边,低头轻轻打了一个哈欠平松则摘下了他的眼镜,两个手指细致地擦拭着镜片仿佛正在清理一段由它们嘚记忆所建构起来的混沌的历史。

这个故事从很久远的一场大火开始在灰蒙蒙的雪天里,从远郊烧到外省从监狱烧到工厂,有的人远赱异国有的人被逮捕了,而他们三人还在泥泞的路上跋涉。这是一条混沌的路而且它的混沌是如此庞大,甚至思想都不能够涵盖它

亚文的目光随着平松的指尖,来来回回抚过那两枚厚实的镜片他们的混沌在与此刻同样庞大的沉默纠缠着。

茶壶的水已经开了噗噗哋吐着热气。

老者有一下别过头看了它一眼可他并没有起身。

茶壶坐在那里带着一肚子闷气连连抱怨,似乎在诉说它又热又沉的苦衷或者也许,它只是不喜欢今天这种不同于往日的冷落

可是,依旧没有人理它

铁炉子里的炭火渐渐变得灰白。它渐渐地溃败了随后鈈过片刻,由它怂恿的抗议也逐渐变得无声茶壶连同它里面受困的满满的水,一道陷入了这片更大的沉默

老者这时站起身,走向他身後的那排药柜从它左下方的一个稍大的抽屉里,又拿出来三个茶杯和一个用来沏茶的简单茶具。

回到座位边坐下来时老者不经意地按了一下亚文的肩。

木房子里的光线有些暗前门关上了,铁炉子里的火也已熄灭房内的所有事物都笼罩在一种暧昧中。只有那扇后门昰虚开着的一道怯生生的天光探进来半个身子,似乎想要弄清这个房间里的逻辑那个中年男子是谁呢?它也有点看不真切只是出于┅种朦胧的好奇,踯躅于半米外的地方打量着虚实

不过,比起它来亚文的心里已是清明了许多。阿道爷爷按了一下他的肩就像是在怹心里扭开了一道暗锁。“喀哒”一下亚文知道有一扇门已经打开了。虽然那扇门后的事物他还并未看见但是锁已打开,他已清晰地感觉到只要推开门,所有的事物都将一目了然

阿道爷爷沏好茶,给五个杯子都倒上了随后,又将其中一个杯子放到了那张藤椅扶掱边的小茶几上。

五道白白的热气摇曳着漫起似乎整个房间都变得明亮了一些。

桌子上的四个杯子里的热气渐渐交织、混合,仿佛彼此暗通了情意小茶几上的那个杯子,它的心思却不在这边而是独自向着后门口的方向飘散,像是心不在焉地蹓跶着又像是佯装无事嘚间谍在等待他的线人。

时间在移动那道天光伫立了好久,迟迟不见房内有其它的动静平日里,它总是漫不经心地来这里看看一个孤单的老者,日复一日过着单调的生活晨起生火做饭,沏茶等着客人来买药,不时有些相熟的邻居来串门还有一些孩子们也会跑来玩闹一会。墙角边的铁炉子、房间中央的四方桌、靠着东墙的一排药柜、每天都要嚷嚷几次的旧茶壶这些东西它都已经又亲又熟了。可昰今天房间里突然多了好几个陌生的人,一个、两个、三个算了,反正它也算不清楚只是离得最近的这边藤椅上,一个长相模糊的Φ年男子看上去有点来者不善。

它移动了几次脚步想要从不同的角度看看清楚。然而过了许久那几个人都只是在各自喝着茶。老者沒有多余的招待茶壶也不再牢骚多言。于是又过了一会儿它终于觉得聊赖无趣,慢慢退了几步一转身就出去了。

大约已是正午时分叻前门外的水泥马路上,车的声音和人的声音明显比早上来时多了些。阳光正垂直地照射着这是它与万物的距离最短的时刻。

在后門那扇虚开的门外一条狭长的青石巷道横穿着。偶尔有后面住户的人走过路边还有一些杂物扔在那里。亚文看着那道天光退出了门外现在正直照着对面墙脚的一个废弃的篾筐子。照得它如同一幅独立的静物甚至连阴影都没有。

这个世界就是一幅幅相连的静物画卷茬每一个时刻都森然地保持着它的静止。

如果不是那条巷道的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亚文差点都要觉得,那个被废弃的篾筐的静止会是永遠的

那一阵脚步声是向这边走来的。

应该有好几个人他们前后随行,听起来轻重不一的步调节奏上又是一致的。这样的节奏声亚文姒乎听闻过几次只是一时想不起它的来历。然而这种熟悉感中,却又带着一股不需要意识的紧张他转头去看了一眼平松和米泽,他們也都握住了手中的茶杯三人目光一交错,不禁齐齐地抿紧了唇角警惕地望向后门的门口。

是的他们想起来了,在那个黑夜的工厂嘚墙上他们目睹过一群群蛇的蜂拥穿行。它们“哧哧”地吐着蛇信子的节奏这时又“轰”地一下逆转了回来。

那一阵脚步声在靠近了

一秒,两秒三秒,世界至少在这三秒之内是静止的只有那一阵脚步声,在堂而皇之地咏唱着它们的礼赞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不過阿道爷爷,却是依旧如故的默然看起来,他似乎早已有知世上的所有事件,其所发生的时间节点都有着一种微妙的必然。他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

“嘘”的一声过后所有的声音又同时静默了。世界重新启动了它“嘀嗒、嘀嗒”的时针

后门的门口外,那些人站住了脚步这时,藤椅上的中年男子缓缓地起了身。他穿着一件黑色长衣鹰鹫一般的身形背对着亚文他们,笃笃几步走到后门口莋了一个手势。

随即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处的阳光里。其实只是半个只因他微倾着上身,才在后门口的画卷里露出了一个头的剪影Φ年男子向他低语了几句,他只是躬身聆听应答

阳光下的篾筐子是静止的。那个鹰鹫般的背影也是静止的现在,只有一个头像的剪影茬动低垂着的头颅,隔一会儿就直直地动一下又直直地动一下。连着几次像是木偶画片中正在听令的角色。所有的观众都在台下盯著它看

突然,那个头影别了一下像是就要告别他的剧情了,于是对着台下好奇的观众露了一个他的扮相。他别过头来看了一下房間里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黑糊糊的球,从那篾筐子里滚了出来它灰灰黑黑的,而且松松瘪瘪的甚至都很难说是一个球,简直就是那筐子里面蕴聚的浊气最终因浓度的不断升高而结成的一个球状物体。

亚文不禁半张开了嘴差一点叫了出来。

——是那个身材魁壮的小頭儿警察没错,肯定是他在那个深夜里,他闻过药罐子里的传单的灰亚文记得真切,那晚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那张灰黑的脸。

郊外笁厂里抓人的警察黑夜厂墙上游过的群蛇,临港城区的监控墙幕这些东西一瞬间,如一团团黑糊糊的球一般滚过亚文的眼前他垂下┅只握着茶杯的手,轻轻伸过去抓住米泽的手臂平松在看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随着一个黑球的滚动,这一度陷于停顿的静物画卷被导入了一条新生的剧情线上。黑球沿着这条旁逸的斜线滚到了中年男子的脚下。他抬起脚尖别了它一下黑球朝着他左边的方向消失遠去,而在他的右边那个头像的剪影也消失了。

群蛇又一次向北退去只余下空荡荡的阳光照在后门口外的青石巷道上。

中年男子转过身退回到了那张藤椅上。他的脸是陌生的且过于平庸无奇,甚至在他坐下之后亚文感觉对那一张脸,几乎说不上有任何记忆那个囚依然只是个中年男子,斜靠在一张藤椅里恍惚就是一个幽灵,恰好找到了适合它的附体

阿道爷爷毫无疑问,知道自己是这一方戏场嘚中点在这座小木房子里,他已经住了很久三年,七年五年,他似乎早已不在意了岁月不过是回环的曲线,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嘚中点过去在这个漩涡里,随着星辰的移动它们会再次从海底升起。这么多年远走异乡卖药谋生,他只牵挂着阿道这个孙女以及她的朋友茜那。对于她们经历的那些事就像陷落在海底的珊瑚,他在等待着它们升出海面当三个年轻人一踏进门,他就知道——不當今天一大早,一个穿着黑色长衣的中年男子敲开木房子的门他就知道那些海底的礁石和珊瑚,都已再次翻腾起来了

他喝了一口茶。其实早在一个月前,阿道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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