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怎样才能让领导答应你的岗位变动动了一次没干好后拒绝了领导好意,这次又怎样才能让领导答应你的岗位变动动,但是对于我来说胜任不了,我能再次拒绝吗?

导读 : i黑马:今日,马云宣布明年的教师节卸任集团董事局主席,届时将由集团CEO张勇接任。并坦言只有建立一套制度,培养和锻炼出一大批人才才能解开企业传承发展的难题。这也标志着阿里巴巴完成了从依靠个人特质变成依靠组织机制、依靠人才文化的企业制度升级。

其实早在五年前,《时尚先生》与马云的对谈记录里,马云就谈到了这一点。关于退休与接班人,关于企业和社会责任,关于公司内部的危机。这些对话在此时此刻值得拿出来重新一读。

中国绝大多数企业都是山寨货

ESQ:谢谢。我在2010年之后很少看到你的访问。我很好奇,2011年和2012年除了救火,你在做什么?

马云:过去的一年,你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太好啦!其实很多人,你们都知道,只是你们都没说。

这一年(2012年)整个集团的思想是修身养性。因为在经过2011年后我总结下来,假如我们不关心自己,不关心身边的人,不关心员工,你要想关心世界那是胡扯。还有,我们要让阿里人明白,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生态系统,而绝对不能建一个帝国系统。所谓养性,性命相关,性格和命运是相关的。所以,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这个人的命运能走多久,一个公司的性格也决定了一个公司能走多久。

其实在2011年爆发一系列事情之前,所谓七记重拳之前,我就已经确定了这个方针。但是没想到,虽然确定了这个方针,但还是速度太慢。2010年的时候,我就已经有直觉。我的本能告诉我,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有问题。所以我们做了一系列的规划,比如拆分淘宝。尽管我觉得我们的速度已经够快了。但是,先是准备要拆淘宝,没想到跑出了个卫哲事件,哐就来了。尽快加快速度,非常之快,但还是出现了一连串事情。

这一连串事情,让我要重新反思我们的生态系统,我们的内部生态系统和外部生态系统。尤其是我们内部的生态系统没建设好,要想建设外部的生态系统,是不可能的事情。另外,确实身心疲惫。从2011年年底到现在,身体非常疲惫。还有一些家里的事情,当然,传言说要闹离婚了,都是胡扯。

现在我自己觉得,我静下来,公司就会静下来。慢慢去思考。有些问题在慢的时候反而会变得清晰。所谓你乱得越快,外面乱得越快,你静下来,外面自然也静下来。你门前的森林都已烧了,你是救这些森林,还是干脆在前面挖一道壕沟,烧到这儿之后,没了就没了。所以,我们大部分时间是在设计,5年以后该干什么。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多了一点。

在互相不信任的时代,你解释的越多,就越糊涂。没有人会相信你。因为大家这时候似乎已经在表明:你做企业,你做商人,一定就是坏的,对吧?我是坏的,或者我见过的成功的人都是坏的,你说你是好的,你肯定是虚伪,你假。与其花时间去解释,还不如去思考该做些什么。但是原则不能变。我还是我。我们公司在做的所有事,方式方法都没有变,加快生态系统建设,加快自己公司开放透明。我们不能做到公平,但我们要做到公正。公平很难。公平不是我的职责,但公正是我的职责。

所以这一年很多时间是用在这里。当然,这一年还有自己身体不好,还有家人,花了很多时间。这个我不方便透露,我也不想透露。我花了很多时间去陪家人。

自己静下来,反而挺有意思。我前两天跟他们讲,你要想活得好,你得运动。你要想活得长,你得不运动。那你怎样能够既要活得长又要活得好,那就是慢中的运动和运动中的慢。太极拳就很有道理。一个企业也是这样。你要控制节奏。你懂得什么时候该动,什么时候不该动。

ESQ:太极拳带给你什么?

马云:我觉得太极拳带给我最大的是哲学上的思考。阴和阳,物极必反,什么时候该收,什么时候该放,什么时候该化,什么时候该聚。这些跟企业里面是一模一样的。你去看西方的管理哲学,是从基督教的思想过来的。包括日本的精益管理,也都有自己的哲学思想在里面的。

中国公司的管理,要不就是从西方学一些管理思想过来,要不就是从日本学习一些流程管理的方法,没有一个文化根基。我认为我们必须要有一个文化根基,中国的管理才能够进入到世界的管理财富中。

我从太极拳里悟出了儒释道文化,很有味道的东西。我把它融入到企业管理,这样我是很有根源的。否则你今天去剽窃了一下GE的六西格玛,明天去学习了—下日本的精益管理,后天再去学习下欧洲的资本运作,但人家的东西是有根基在里面的。你没有根基是不行的。

ESQ:所以中国是没有资本主义精神的,可以这么说吗?

马云:我觉得中国应该有。资本主义,假如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它只是手段而已,可以为我所用。但关键是你自己要明白自己要什么。什么时候该要什么,什么时候该放弃。做企业,前面没钱。到了一定程度,你一定要用资本这个手段。但它是个手段不是你追求的目标。我们这个企业到了这个阶段如果不用资本……

资本主义不是西方特有的,是一个人到了一定年龄的时候,一定要有的。如果企业到了这个时候,你不用资本的手段,不去想资本主义的东西,现在国家经济发展到了这个状态,可能吗?不可能没有的。只是很多时候你还没到这个阶段你、就已经死掉了。

但是今天,假如你没有根基,你只是用了些人家的手段,没有用。你必须要有根基。你刚才问我太极拳的问题。我从太极拳看到道家思想,再从道家思想看到佛家思想和儒家思想。再通过学习明白整个基督教的管理思想。在这里面,假如我能从中国文化的源泉,能从这里面诞生出我们的管理哲学思想那。这个公司才能持久,才能进入世界级。否则你就是个剽窃货,就是山寨。中国绝大部分企业都是山寨货。

当然我没这个文化水平,我没想过自己能够成为管理大师,也没想过自己能够成为像南怀瑾那样的人。但我得到了一种味道。这个味道能让我乐此不疲地去做。有人跟我说,半本《论语》治天下。我看了一两章《道德经》,我觉得哎呀其乐无穷,可以用到公司里面;练了几天太极拳,悟出了一些道理。

公司离开了我,团队会成长得更快

ESQ:2007年阿里巴巴上市之后,很多人会觉得马云有点不务正业,投资华谊,做云锋基金,又去跟李一呀什么的,所有新闻里都出现他,但是好像是精力没有用在公司上。这个说法成立吗?

马云:我做任何事情,都只会围绕一件事情:阿里巴巴。因为今天阿里巴巴已经不是我的了。阿里巴巴第一天不是我的,今天不是我的,未来也不是我的。它是无数的人,上千万的人吃饭在这儿。闯祸要闯大祸。

投资华谊,第一天,我是半点兴趣都没有。真实的故事是王中军找了我一次两次,我半点兴趣都没有。后来有一天开会坐到我边上,他说,马云,来看看我们的华谊公司。我莫名其妙问了他一句话:你到底想赚钱,还是想做大产业,做中国的时代华纳?我说,如果做时代华纳中国是有机会的。

未来中国几个大产业,有一个产业是会增长十倍的,那就是文化产业。如果你想挣钱,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以前没有,今天也没有。钱越多,责任越大。妈的,有那么多钱,你突然发现你要干的事情也多了。因为找你的人都大了。以前你没钱,没人找你。你有钱以后找你的人都很大,要不就有权,你吃不消。

他说,我想做时代华纳。我说好,如果你想做时代华纳,我们谈谈。我们就开始谈。我说,第一,按照我的游戏规则走,企业不能这样管,要有战略要有管理。因为我看了—下中国几乎所有的传媒娱乐公司,都是当生意在做。那时候他又是卖宝马,又是做广告。必须调整,必须重新梳理。我问中军你同不同意?中军说同意。

我一旦进去以后,我发现,哇塞,他们的创新和创意,是我们这些公司要学习的。要从娱乐公司里学习创新和创意。这是我们这些年没去想的,创新一定在业外。我看他们公司倒不大,开个party的样子,哇塞,好像几百亿的公司才吃得消的样子。我就问,你们怎么搞出来的?一个故事,冯小刚吹吹牛,然后就编了个电影,而这个电影那么有意思,那么有乐趣,我突然觉得,我在帮他们的时候,他们在帮我,帮我对很、多问题的想象。

这就是投资华谊,我个人乐此不疲。在前面三年,我给华谊很多帮助。我一个月至少花几天,跟王中军天天谈,改变他的思想,重塑他的商业模式。后来,再帮他带进一批投资者,虞锋等人。我再说服冯小刚要有信心。我说中国一定会有一部电影的票房会过一亿美金。这里面他们也给了我很多,比如对创新的认识。然后我在公司内部把总监要做的是导演的思想,再灌输进去。这是从华谊学到的。

投云锋基金,同样的道理。虞锋找了我很多次。我说你想明白,你想干吗。赚钱?我没有兴趣,我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有一天他找我,在香港的一座山顶上,走了两圈,一个小时一圈我们谈,你想干什么,赚钱我真没兴趣。但是我告诉你,中国未未还有一个市场会有巨大增长,是资本市场,社会资本主义,或者资本社会主义。资本为社会服务,而不是社会为资本服务。

今天很多纯粹是社会为资本服务,我们要用资本为社会服务,如果你好这口的话,我们可以谈谈。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阿里需要优秀的伙伴。我们的职责是围绕小企业发展。中国需要一批新一代的小企业,但这些小企业是需要大量的资金的。它们需要的VC,应该带着的不是VC的思想,而是要给它们带着企业家精神的钱。

我就提出,要干的话,兄弟们一起干,大家不是为了挣多少钱,云锋第一是帮我们管理钱,但最最重要的是找出下一帮人。我看好文化产业,我经常讲,文化的发展才让中国不是成为暴发户。现在的情况是,有人钱很多,文化没有;然后很多文化人呢,自我感觉特别好,钱又没有。第二是科技互联网,第三是消费行业,内需市场。最重要的是找到哪些年轻人我们可以支持,哪些新行业我们可以支持。大家达成这个共识。然后我做,我跟虞锋牵头,但你干活。

对阿里来讲极其关键的是,阿里需要这样一个群体,同时有一批朋友帮我们共同来承担这个社会责任。毕竟阿里已经定位成一个社会企业,它的职责是为社会服务。

至于李一。李一道长。这事儿也挺神的。我跟李一见过七八次吧,至今为止我还挺欣赏他。我欣赏他不是因为他神神叨叨的东西,而是他对道家文化的理解。我见过很多讲道家的人,没有他讲老子讲得那么生动有趣。他对我的帮助是,让我懂得静下来。他让我三天禁语。这三天我受益匪浅。我从来没有做过三天不讲话。三天不讲话让我舒服很多。后来我最多一次做到了八天不讲话。

但是同样,我和李一很多东西是有不同观点的。他有一次准备跟我谈七天,结果谈了两个小时他说谈完了。我也批判了他很多。所以说弟子啊什么瞎他妈乱扯。我骂他的时间远远超过他跟我谈的时间。我很欣赏他。我在寻找文化的东西。我对道家很有兴趣,对佛教也很有兴趣,基督教我也很有兴趣。你要问我信哪个东西?今天为止,我进了教堂我是拜上帝的,进了寺庙我是拜菩萨的,进了道观我是尊重道士的。

原因很简单,每个人都很厉害,都不能得罪。对不对?到今天我还没找到一个比上帝更聪明的人,比释迦牟尼更厉害的人。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为什么不可以学习学习?孔老二他讲的话,我到今天为止都还没有找到比他更厉害的人。这不是他们个人的,是世界文化的宝库。就像人家说马云你为什么很喜欢日本的东西。我说我确实很喜欢日本的庭院,这不是日本的,这是我们国家的东西存在他们家的。这是我们唐代的东西搁在日本,它帮我们保护起来。那是我的根告诉我我喜欢这个东西。日本的建筑风格日本的庭院设计我喜欢,原因是什么,它为我唤醒了当年中国。如果你真正懂得道家佛家思想,你会发现这些东西在那边还有,我们这儿没有,是根唤醒了我们。

回到李一,他是我朋友。我把他当朋友。怎么了?你说我怎么有这样的朋友。我有这样的朋友怎么了?李一怎么了?有天到大学里面很多人说李一,我说请在座的诸位告诉我谁见过李一?都没见过李一,你们凭什么说李一害人?是他骗过你一分钱了,还是怎么了?没有,莫名奇妙在骂,跟“文革”一样。我说我见过李一,他没骗过我一分钱。什么是我朋友?

他对我好。我朋友要是杀人放火,只要他对我好,他是我朋友,该国家惩罚他,把他抓进去,我会给他送饭。这是朋友。李一是我朋友,今天我还这么说。李一没害过我,李一没骗过我。别人这么讲,我不喜欢。

ESQ:包括俱乐部,有一段时间,大家会说,你见俱乐部的朋友比见公司高管还要频繁。

ESQ:这会分散你的精力吗?

马云:不,这是两个事儿。阿里从08年、09年开始,对年轻人的培养上升到一个非常高的高度。尤其这两年。我是故意不回公司的。我刻意不回来。我走过都不来。原因是什么?最佳的培养,就是让他们自己做决定,让他们自己做主。我最多是看看同事看看员工。

有时候我有一些想法了,我就打个电话给谁,我们两个人在外面喝喝茶就行了。这是公司的治理。公司由每个人来治理。我跟企业家群体交流,我明白这帮人的问题在哪里,这帮人的机会在哪里,这帮人的希望在哪里。还有一个,我不提升,他们不会提升的。今天提升我马云,绝不是坐到MBA学堂里。提升我的,是我自己的修养素质胸怀,是性格里存在的东西。

你看我这一段时间,我又是练太极拳,又是跟人家打牌,我什么事情都干。很简单,我们要懂得,你自己的提升,是在营养之中。不是说你今天想补了你就吃个猪腿,不可能的事情啊。一个企业家的营养素质是各方面的。找不是在找借口,我是刻意的。我觉得我们今天,吴永铭、三丰、王帅、张勇这帮人,他们越来越成熟。

当年我为什么成熟起来,是没人替我做决定,我必须自己做决定,哪怕是错了。张勇今天再不可能出现商城事件,商城暴乱,他还会再让它出现吗?不可能了。他比谁都懂。这就是一次的痛苦带给他的。我没有说过张勇。你去问张勇,那次事情之后,我有没有去批评过他。没有。因为我知道他已经知道自己的错误了。而且不是他的错,只是方法问题。

对不对?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公司离开了我,某种程度上来讲,团队成长更快。

但是我明白,什么时候该进去。什么话我应该讲。什么时候我应该把它扭过来。有些大事是必须我做的。股权架构。这必须我去谈。孙正义杨致远。我没了,这个,没戏了。文化组织架构,是我要干的。人才培养是我要干的,其他事情都给其他人做。你要明白什么东西是必须你来干的。什么东西是你千万不能干的。这个明白以后,你在公司里天天待着干嘛呢?现在在公司里面就是跟人聊聊天。

不是在找一个接班人,而是在找一个接班团队

ESQ:你是怎么培养年轻人的,未来的领导者?

马云:好的年轻人是被发现,然后被训练的。首先你要发现他有敢于承担责任的素质。他一定要有承担的。你不可能找到一个完美的人。你找到的是一个有毛病昀人,因为有毛病,所以才需要你帮他嘛。像我们这种人身上都是毛病。从小到大我爸看我身上都是毛病。喜欢我的人说我这人不错。

讨厌我的人怎么看都是讨厌的。我们公司那帮人就觉得,马云还可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员工,不敢说百分之百,都会觉得马云啊,还可以。但是肯定,恨我的人……社会上至少一半一半吧。讨厌我的人也很多。

我要找的人,第一我不找一个完美的人,我不找一个道德标准很好的人,我找的是一个有承担力的,有独特想法的人。有独特想法的人未必有执行力,有执行力的人未必有独特想法。所以你要pick a team。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想法很好,执行能力又很强,这样的人不太会有的。

所以我经常说三流的点子,一流的执行……你先把它干出来再说。这两个技能很少配在一起。你要想找一个这样的人,可能你要等十年才找到一个。所以我要找各种各样的人,这人有想法,这人有执行力。把这些人聚在一起。你不是找一个接班人,你是找一个团队,找一群人。没有人是完美的。组织和人的结合,才是perfect的。

你说我怎么培养人?发现人,训练人,给他们机会。

ESQ:有一种说法是,卫哲事件后,暴露出阿里好的管理者的缺乏,是这样吗?

马云:什么叫做好的管理者的缺乏?

ESQ:那时就还是老陆(陆兆禧)去顶上。老陆好像就变成了一个什么都能做、四处救火的人。

马云:人的强项就是人的弱项,人的弱项也可以变成人的强项。你的弱项对别人来讲,可能是个强项。老陆是在公司里面经历了很多的人。我那天跟老陆打电话就在讲,老陆,干了不少了,阿里巴巴到支付宝,支付宝到淘宝,淘宝到阿里巴巴,该休息了,休息一年两年再说。做些务虚的事情。

老陆务实比较厉害,务虚得不够。我让他做些务虚的事情,虚的是最实的。虚的事情要实做,实的事情要虚做。这是对一个人的不同的训练。比方说老陆,淘宝高速增长,老陆刚好顺势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代。什么时代就用什么样的人。再到一个时代就开始务虚了。老陆就缺口气了。那就练练虚去。虚实都能的人,才可以……只是你们看到的时候,老陆刚好被放在实的位置上去了。

ESQ: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位置……

马云:很简单,不是因为缺人。其实我今天用其他人也可以。但是一个大将出来,你没东西给他干也不行。他也得有点活儿动动。

卫哲这个事情是个突发性事件。这不是个预谋已久的事情。它咣地出来以后,临时你要调动,你只能这么调动。那时你手上的牌不多嘛。今天我手上的牌就多了。手上的牌多了以后,对那些重臣,做出重大贡献的人,必须得,机器也得保修啊。你必须给他保修,拉回来,休息休息。人是在用中养,在养中用。我们这些人都这么出来的呀。再打下去,老陆也打残了。谁都会打残掉的。

你看今天,把淘宝解散了,淘宝反而增长得更快,发展得更加舒服。我们又出了三丰,张勇,吴永铭,一大批人,雨后春笋般在公司出来。三丰一个人的业务就抵过了当时老陆在淘宝管的业务。这样人才就起来了。

还有一个是老人用新事,新人用老事。老人去做新事,新人去做老事。颠覆性的行业,新人用新事。非颠覆性的行业,新人做老事,老人做新事。

ESQ:你刚才讲到,社会上也会有讨厌马云的人,但是我从外部观察的角度来讲的话,这些人大部分是从2011年之后开始出现的,你觉得原因是什么昵?

其实一直都有。只是2011年之后,我个人觉得,有几个事情吧。当然,所谓的正义之士就是在支付宝的事情上对我咬牙切齿,觉得我这个人背信弃义,违背契约精神,好像要干掉整个中国互联网,把VIE跟我扯上了关系。

大善乃大恶,大恶乃大善。你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你心里明白,什么时间你能补回来。就像2007年,我做雅虎40%股权的时候,我知道,这步棋40%都被人家控制了,你将来就惨了。孙正义最明白。那天我对孙正义说:好,我马云是个背信弃义的人,是违背契约精神的人。

但如果我能找到一个人,我总共投了三四千万美金,却能够拿回来150亿美金的回报,那么,我很喜欢能找到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来。孙正义说,是啊,我找到了,到今天为止,他总共投了五千万美金不到,拿回了近4亿美金现金,还有30%以上的股份。要是能找到这样一个人,违背契约精神,我也很高兴。对不对?

我们不是这样的人。但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话语的主动权不在我们这儿。我们在做事,别人在说事。说的人最容易,而且前面先定论你就是这样的时候,你说不清。又刚好吻合微博刚刚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_致认为这社会上都是坏人。

那就他妈先坏了你再说,反正肯定你就是坏人。所有人都站出来了。我们也没法解释。这东西怎么解释?你跳出来说,支付宝明年还活不活了?有些事儿,你能够在媒体上讲,你能在公众场合讲?你只能说:他妈的……对不对?

杨致远说的是真话,他绝对给国内打电话,问是不是联合起来对付他。杨致远和孙正义跟我讲的话很明确,哈,你们中国一向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一定是在骗我。我说,兄弟,你如果开个小煤石广,搞个小合资企业,没关系,没问题;你搞的是支付宝,是金融,越来越触及到敏感地带,都不是傻子,金融是数据,一定会出问题的。

杨致远不相信。但他们后来相信了。我刚刚改过来,央行马上发文。央行一年都不发给你证件,改过来马上就发给你了。这还能说明什么问题吗?我认为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央行就是不发,不发,拖你个二十年。你去查查历史,我们刚一改,马上就发。这时候杨致远孙正义是明白了,哦,原来是这么个事情。

支付宝这个事情是个时间问题。一定会解决。难道我真放进自己口袋了?神经!要这么想,我第一天就不会把阿里巴巴股份这么稀释。你说对不对?处理事情是一件一件来的,是一步一步慢慢来。我们还有几年时间把这个事情处理干净。因为今天还有各种各样其他的关系要处理好。这个都不着急。别人冤枉你,如果你足对的,时间会证明你;如果你是错的,时间也证明不了你对。

当年IPO的时候——这个故事是真实的故事。2007年,我在2、3月份有IPO的想法,到了7、8月份,我很焦急:加快、加快、加快,越快越好,要出事儿了,一定要给我上。我说,不管怎么样,11月的时候一定要给我上市。好了,在各种不可能的情况下,安排好在11月5号上市,礼拜一。

我说,好。但是突然我记起一件事情。11月5号我答应了辜濂松,台湾的辜家,有个演讲。这个演讲是一年前APEC会议上答应他的。当时我说不去,他说人都请好了。我只有说推迟推迟,IPO推迟,推迟一天(11月6日)。所有的律师都恨死你了,催也是你,推也是你。我说我要去,答应都答应了。结果我那天就去了台湾。股票那天狂泻下来。我结束以后回到香港,第二天上市,结果那天整个股票市场开始涨,我们趁势而上。这是一件事情,关于承诺。

最最奇怪的事情是,阿里巴巴香港IPO准备融16亿美金。从香港出发,离开香港那时已经有500亿美金认购,到新加坡时已经有800亿,到了旧金山已经2000亿美金的认购,到了纽约,3000亿美金的认购啊!这个时候,股票,你只要开价就行了。那天,我问我的团队,我说你们想想看,现在这个情况,我们出来的话,价格是多少?晚上六点钟要开定价会,决定多少钱。开会之前,高盛的主席电话跟我讲,Jack,这个市场这个样子,你准备开价开多少?不要太高。二十三、四块就差不多了。然后,摩根斯坦利的主席也专门打了电话给我,说,Jack,今天市场疯了,所以你是不是不要把价格定得太高,二十三四块就可以了,留点钱给别人。我说,好,知道了。

六点钟开会,满满地坐了一房间人。我跑进去以后,说,这样,今天这个股票市场的情况,我们把股价定得高一点?大家说:多少?我说:十三块五。这帮老外起来,哗,鼓掌。所有的投资银行,德意志银行、高盛和摩根斯坦利,说我们从没见过一家中国公司,把利润留给别人。所以后来股票涨到40块,有人从30块买进去的,骂我的人很多,我说他妈的,我只卖了十三块五。对不对?如果我那天卖23块,我心里一定会内疚。这件事,我从没有内疚过。

支付宝问题也一样,你刚才问我,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时间会证明一切。所以,恨我的人,我没有办法让他们happy。我也没有办法让所有人喜欢我。我也不希望所有人喜欢我。你喜欢我干吗?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老婆也只能娶一个。对不对?

我们要以管理社会的思想去运营好一家公司

ESQ:我挺想听听你对公司的理解的。很多人会认为淘宝就是个社会,但它又是个公司。公司的边界在什么地方?

马云:这是个好问题。我也正在探索这个问题。我们是一个社会型企业。新加坡这次我去看了,新加坡是以管理公司的方式在管理一个国家。我们今天要学会以管理社会的思想去运营好一家公司。这是互联网时代出来的新课题。我们承担了这个社会,莫名其妙地承担了。那天我跟一个新加坡的领导人谈话,他说,哎呀,你的用户就有四五亿了,比新加坡四五百万多多了。我表示觉得挺为难的。但是他对我说,你比我好,因为我不可能开除公民,我没办法。我想想,是啊,真可怜。后来我一想,不对,你比我好,你还有警察、监狱、有权力机构,我没有啊。我拿这些坏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坏人还利用政府机关来对付我啊。

这个课题,不是我一家公司碰上的。是我们这一代公司都会碰上的。我今天还没有这个水平去悟出来。但是我知道,这个公司,它不是属于马云的公司,不是属于股东的公司,它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公司。这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可悲的是我们连石头都没有。只能慢慢趟过河。

所以定力很重要。我们最近在思考生态系统什么我们不该做,什么不需要我们做。我们需要从政府里面学习,他们怎样做政策制定,从社会组织里学习他们的理想主义,从企业里学习他们的效率。

不断地去学习各种各样的东西。今天早上开会时候我还在跟他们讲,我们组织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我们没有边界。这个挑战,It's a good problem to have。因为,我们至少还有机会去思考这些problerm。很多人只能在书本上去想想,我们今天已经,real problem。这个挑战,不是我的脑袋可以解决的。假如我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诺贝尔奖就应该是我们的了。

ESQ:没有边界它就会比较……

马云:是的。没有边界。但它总会开始有的。其实社会、政府已经开始慢慢融合。我们的职责是让老百姓富起来。我们的职责是通过建立良好的信用让社会富起来,让有信用的人富起来。我们的职责是不再让社会把所有的资源集中在一个企业上面,而是让资源分散到各种各样特色的企业上面。我只要明白这是我要的,这是我在干的。

它一定有副作用的,一定会产生巨大的……我们去年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对社会的正面作用的理想主义色彩是想到的,但我们没想到的是反作用这么强。一拳打出去是好,其实自己也很疼的。这个东西我们理解不够。

ESQ:在读商业史时,有时我会感觉阿里巴巴有点像AT&T刚刚实现垄断时的状态。它的自我定义为“公共承运人”。它也称自己是为公众利益服务。但它也是一个公司,它几乎垄断了所有的电信服务。你觉得昵?

马云:嗯,我这么觉得,垄断这个词,在工业时代用得比较多一点,在信息化时代,特别是在数据时代到来的时候,大家都必须明白一个道理,你到一定规模的时候,你必须是个社会的企业,是社会公众服务的提供商。如果不是,它自己就灭掉你。事实上,真正的垄断在互联网时代是做不到的。没有人做得到。只有做到帮助更多人成长的组织才能做得大。

所以垄断这二字,今天为止,互联网时代请问哪家公司做到垄断了?百度,垄断不了多久,红不了三年,定论放在这里。阿里也一样。阿里假设不把自己定位成真正成为扶持和支持更多人因为我们而成长的公司,阿里成长不起来的。谷歌以为已经很牛逼,来了个Facebook。

所以我个人认为互联网时代,大家提到垄断两个字,为时过早。我今天这么看,工业时代的垄断是可怕的。信息时代,因为它是数据时代,数据必须是贯通的。所以你是做不到垄断的。它是一个数字化的东西,它是无形的流动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我个人觉得,已经没有办法用这个词语了,已经不存在这个东西了。因为只要你一想垄断,马上人家不用你的东西了,取代会太快。不像工业时代,铁路,你不用我的铁路,你自己铺,累死你。

ESQ:你一直在歌颂小公司,但阿里是个大公司,这,感觉会矛盾吗?

马云:我自己觉得,歌颂小公司,因为这是我的理想。今天阿里是个相对而言比较大的公司,这是我们的现实。我的理想是相信小公司。事实上,我们自己对自己的拆解比谁都快。淘宝我把它拆成了四家公司。很快,又有几家公司要拆。我们已经拆出十家公司了。

而且,我们也不算是集团式的管理,我们现在的管埋更像一个组织。我们更像是一个生态系统。这个生态上面养出各种各样的小鸟小兔小猫小狗。我们希望这个社会环境出现这种状况。大和小,怎么说呢,我们歌颂公园里各种动物,但是这个公园如果很小是不行的。我们今天是个生态系统不是一家大公司。阿里在建设的是一个生态系统,是一个真正eco-systerm。

今天早上如果你参加,我们的会议就是对这个组织的思考。我说接下来我们可能有20家公司、30家公司,我们这些不叫公司,是30个产业群,没有谁跟谁report。但是有了这个群以后,边上会有无数个小公司长出来。因为有这棵树,长了很多松果。有了很多松果会来很多松鼠。形成了这样一个体系。

如果你把自己定义为纯粹获取利益的机构,you died。所以,我并不觉得是矛盾的。我一直这么讲,也一直这么坚信,假设我今天重新开始创业,我再也不肯干这么大的公司了。我今天早上醒过来之后,我5点多就醒了,我是真正在想这些事情:要不要再继续干下去?干下去,马上越来越大。

这已经不是我们的能力所能控制的。假设今天重新再干过,我愿意怎么干?我愿意在淘宝上干一个小公司,有滋有味,雇个十几个人,踏踏实实。这是我觉得我人生最大的快乐和理想。但是今天没有办法,现实已经是这个样子。我能把它切成一堆碎片?问题是,AT&T那时候美国还可以把它拆了。请问中国政府和世界哪个机构能把淘宝拆成碎片?第一是没法拆,第二是拆了之后一千万家企业都没了。你怎么拆呢?这是个现实。

ESQ:你刚才描述的那个松子、松鼠的系统,它是没有办法管理的呀……

马云:文化管理。所以这个公司是通过文化来管理。21世纪的价值观是自我管理,所以要求员工的自我管理能力。要求组织的自我管理能力,而不是管理别人的能力。上世纪是我管理别人的能力,这世纪是自我管理的能力。在知识经济时代我坚信是自己管理自己的能力。包括这个组织也一样。我们这个组织自我管理能力要很强。不能去做不属于我们的事情,不干不该我们干的事情,不说不该我们说的话。

我是真心的希望我的员工们都超过我

ESQ:你是怎么自我管理的?

ESQ:很多人都会想这个问题吧,谁能制约马云,或者谁能管理马云。

马云:我自我管理。比如说我最近刻意不来公司。就好像这个孩子大了,你不能老是陪着他。小孩七八岁了,你还天天拉着他过马路啊?等他到了二十多岁,傻了他。我们一样。在关键时刻,老爸跟你聊两句话,嘿,这事儿这样,也是给你个参考。

但是在某些时刻家庭出现重大灾难的时候,你得出来说:嘿!That's the way!不能出现这种情况。不能让这种事情出现。所以自我管理很简单,什么时候哪些事情是千万不能干的,公司如人,什么事情不应该你们公司做,不应该你这个组织做,别干。

ESQ:之前接受采访时,你说过,你会担心马云过于强大,然后会毁掉这家公司,你还会有这种担心吗?我该怎么理解这种担心?

马云:今年好很多了。我并不觉得我会变得过于强大。以前我有很多担心,今年,这一年对我来说已经好很多了。我看了一些书,想了一些问题,我们很脆弱的,你担心自己强大的时候,是你以为你自己很强大。但其实你没那么强大。这个公司他妈的离开谁都能转,转的而且还很好。

我这一年没在公司发现它转得越来越好。凭什么你会强大起来?只是你以为你会强大起来,对不对?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所以我现在不再担心了。我已经放开了。说明我担心那个的时候有点狂妄。今天我最得意的事情,是如果我想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他们不会全部都同意的。

跟你争论个你死我活。这就是这个公司味道来了。他们会嗯啊,叽叽歪歪地讲很多话。这就对了,成长了。一个公司大了,需要这样的机制。对不对?除非我能convince他们。我要说服他们。

ESQ:但大家都知道马云说服人的能力是很强的……

马云:对,我说服能力很强,但是我说不服的时候也很多的。今天早上,我刚刚试图说服一个人没有成功。一个领导者假如不能被说服,那就是独裁。不可能的呀。你请来的人都比你聪明,怎么可能你不可说服。

我可以告诉他们,连续三次都被我说服的时候,我基本上已经知道出问题了,因为他们一定是让我的。这点自我管理能力脑子里要有。他们一定是让我的。但他们凭什么让你吗?现在已经没有人向我报告了。我现在只是个天安门像,挂挂的呀。你向我报告,报告个鬼呀,我们就开会大家一起讨论。现在我从来没有下达指令过。只是大家各干各的事情。

ESQ:他们表示异议的方式是什么?在会议上提出来的?

马云:对。有当场表示我的问题不太靠谱的。也有给我面子的。会开好以后,当即下来找我:我的看法是这样……只要有人提出异议,我都要跟大家讨论。如果我听到异议了还坚持自己的意见,那是因为这是一个人的职责。你的职责是,在大家不能达成一致、持有不同意见的时候,CEO去做决定。对不对?谁让你干CEO,你要干你就要承担责任。

这是个责任,不是个权力。但是大家达成共识的时候,那很好。我今天觉得,不像当年,十件事情,他们都反对我,我还是坚持要做的。今天他们都反对的时候,我未必会做,因为我知道他们比我聪明,比我厉害。我已经越来越相信他们,不相信我自己了。

ESQ:这是一句很重的话。

马云:这是真话。我相信我的同事超过相信我自己。尤其是这两三年来。因为我知道,像张勇的事情,我去也会犯错,而且犯的错可能比他更大。这很正常。想明白这些道理,我容易情绪化,我容易面对压力时变形,他们凭什么就不可以。而且他们比我更加好。所以我对于他们的信任超过了自己。

这是真话。人家比你聪明有什么不好。我相信,为什么员工对我感觉还不错,其中一个原因是,在我眼里面和心里面,我永远希望他们超过我。我永远希望在阿里这个平台上面他们比昨天更加成长,这是我真心希望的。

我从没害怕过,哎呀,有人要超越我,我要把他按下去。这是瞎扯。我比谁都更想早一天退休。人家说,哎呀,你这下权力大了,阿里巴巴股份24%弄出来了,可以有控制权了。胡扯,我要这个干嘛?我还恨不得……赶紧拿去!说这些话的,都是没干过这些事的。所以我一点不生气人家骂我这个。

ESQ:其实你表示过很多次,按媒体的话说是萌生退意,你的投资人不着急吗?

ESQ:我觉得他们应该是相信你大过相信你的同事吧?

马云:我要退谁也拦不住。我要留谁也挡不住。他们对我很了解,我对他们也很了解。退意存在,一直存在,越来越浓重。不是因为我想休息,不仅仅是因为累,不仅仅是因为太辛苦。最最重要的是,这个公司,假设我的能力不能再匹配这家公司,是对这家公司的巨大伤害,对无数的人是巨大的伤害。这个要明白。

我的体力不行了,体能不如当年。不像五年前。现在不一样了。然后对无线互联网的理解,对互联网接下来的理解,对年轻人的想法,思路跟不上了。所以,今天我以从道家里学到的无为而治的思想,去培养下一代的领导人,培养生态系统,无为的生态系统。让它慢慢、慢慢生长。至于退,其实心里面,我已经退了。我已经退了。

马云:有的人退了,其实没退,这个你应该知道。有的人没退,他其实退了。我个人觉得,我已经退了一大步了。而且我正在慢慢、慢慢退出来。事实上这个公司很多好的事情,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坏的事情,跟我关系有没有?有的没有,有的还是有。

我自己觉得,我的退已经开始了。我已经在退。但是我的退跟似前想象的不一样,跟职业经理人的退不一样。你看去年一年来我在公司没多少天,但作为从里面出来的旁观者,我回来之后,里面螺丝拧几下,哪几个螺丝松了,可能需要跟他们讲一讲,谈一谈。然后再回来,再向后撤一撤。这样他们也舒服,我也舒服。

我要弥补我的体能不够。我的智商不高。我的智商是一般的,我自己觉得,我的智商是一般的。但我对问题的看法可能跟别人不一样,角度不一样。我担心的是别人不担心的事情,别人担心的事情我从来不担心。所以看的问题不一样。

我马云从没有用价值观铲除过异己

ESQ:你曾提到,你不管业务,只管三件事情,现在也是这样么?

马云:主管三件事情。但,业务是这样的,哪个业务出现巨大漏洞的时候,我自己觉得有漏洞,人员不够,投入不够,或者投入过多,我身边有一批人的,王帅、曾鸣、邵晓峰等,我们会讨论,但以我的嘴说出来了。对吧?

ESQ:三件事里包括价值观,但可能这两年价值观就会出现一些问题……

马云:我没觉得价值观出现了问题。我觉得是,我们的价值观的执行出现了一些问题。价值观本身是不会有问题的,价值观怎么会有问题?

我们的价值观不是阿里巴巴人要有的。你说诚信、敬业、激情、拥抱变化、客户第一,任何一家组织,任何一家公司,你都要有。哪一条你是不需要的?只足在实施的过程中有一些问题。比方说我们在hiring人的过程中,我们在training时,在平时考核过程中,没注意到。我们该fire掉这个人的时候没有fire掉。在这些方面出了点问题,所以导致我们的奖惩制度和公司治理在这方面不够完美。而且这两年高速发展业务的过程中,忽略了这些,新人进来速度的过快,执行层面出了问题。

我还会坚持。这些东西是没有办法的呀。我们现在已经很明确,价值观不是管别人,是管自己的。以前我们价值观是管别人的多了一点。自我管理。你管好自己。你把自己管好了,这世界也差不多了。是吧?

ESQ:我的理解是,阿里的价值观,全世界人都是认同的。但是他们会怀疑、他们会觉得阿里把价值观当作借口,当作一个随时可以用的武器,来对付任何我们觉得不舒服的事情和人。无论是铲除异己啊,还是……

马云:这个是很正常的。有个别这样的人,甚至是少部分这样的人有这样的看法,我觉得也正常。因为我们在做一个非常难做的、在中国社会几乎没人做过的事情。今天第一,你要在中国企业里讲价值观,首先就会让人觉得,这他妈跟毛泽东时代讲革命差不多。第二,你能做好了,我就更不相信。第三,两万多名员工进来的时候,要明白价值观,运用价值观,用得好,就更难了。这很正常。

但是我可以跟你讲,阿里能发展到今天,我们为什么能走到今天,这么大的一个组织,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个。他信不信我不知道。我反正是信了。

我就这么讲吧,第一,中国企业你要讲价值观,forget it,中国是个价值观缺失的时代,他妈的企业来讲价值观,他就不敢相信。第二,用不用得好,执行对不对。因为每个人离开的时候,都会认为你用价值观做借口。如果我被开除掉,是因为价值观,一定会认为(是借口)。就像天下没有一家公司的员工会说,哎呀我工资太高,不应该有太多的收入发给我。这是人性。对不对?

还是那句话,有些话别人批评你,你要改。有些话批评我我也不改。我只是说我没做好,做得不够好。不等于我做得不对。做对了不等于做好,做好了不等于做对。好与对之间我们要找一个平衡。

别人要说你铲除异己。我们公司有没有?有!但我马云从来没有用价值观铲除异己过。如果我有,那下面一定变形了。

我没有,不等于下面不变形。我没有用价值观铲除过异己以及我的敌人。而且他们要有,我马上就看出来了。这就是我跟别人的不同。我的公司里面没有政治斗争的原因是,我不需要政治,我不需要有人来拍我马屁说我强:啊啊,马云你太厉害了。我已经不吃这一套了。我不是个职业经理人。我不是被股东hire来的,我也不是被员工选出来的。

我下面这帮团队的人,不需要用这个东西来对付我。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干我这个活儿。我要求他们:兄弟,你能不能当下届CEO啊。别别,我干我这个挺舒服的。我们没人好这口。这他妈的也是个大问题。

上百年的公司最后都是职业经理人。职业经理人需要这些东西,但我们不需要。至少阿里才十三年。我们政治斗争还没有。

我不铲除异己。下面的人,我直接管的人没有。再再下面有没有,哎呀,有可能。还就像价值观一样。但绝不等于这家公司的主体是这样。我马云想铲除异己,我告诉你,下面铲除异己的就厉害了。是毛泽东想铲除异己,导致中国一大帮右派左派都出来了。你说对不对?这个我是蛮放心的。不是价值观不对,而是价值观的执行。这种执行的误差是存在的,不可能百分之一百完美。

ESQ:我相信你也知道,外界大家讲得最多的还是孙彤宇的例子。大家会说,马云会把那些可能取代他的人……

马云:孙彤宇小鬼是我带出来的。我比谁都知道每个人的强项和弱项。你说我要担心孙彤宇……孙彤宇要是能够取代我,我早就能够……放手了。我今天真想找到一个人(接替我)退休。跟这个没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能力,有自己的局限,有自己的生活的选择和去向。老孙到今天为止,我对他的欣赏,没有半点减弱,但是是两个概念。孙彤宇这个小子,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妈的还得卖给我广告呢。每个人在什么环境下什么阶段做什么事情是关键的。我要铲除孙彤宇异己,那彭蕾还不弄死我,我们还怎么合作?

你说我要怕一个人来取代我,他奶奶的,那我不就见了鬼了,我这两年忙成这个样子,累成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为什幺会有这种观点,小李啊,是很多人,在这个社会上……你没有到达过8000米以上,你不知道空气有多么稀薄。你真的爬到了8000米以上你会想他妈的老子怎么这么傻,跑到这上面来。你信不信?

8848米,你跑到8000米,你会想自己怎么这么蠢,怎么跑上来了。但下面的人没上去过。高处不胜寒。没几个人到上面上去过。你倒是给我碰碰商城事件试试看?你倒是香港有人给你竖个灵牌试试看?跟你们家一点关系的人都来弄你们家人?你想明白了,你就不会再要。

按照个人来讲,我已经足够了。我没得罪过任何人。我的目的是帮别人。结果毫无道理,铺天盖地,对付你对付你的家人对付你的朋友。真是这句话,8000米上,你一定很后悔自己怎么上去的。真的。你很后悔你上去了。要没人知道我是偷偷摸摸早下来了。但是你看后面这么多给养部队在支持你,赞助商都在看。你还得咬牙切齿往上走一走。这时候如果有人能上的话(马云拍手,笑),兄弟,你上。

理解不一样,媒体很多人,小年轻写东西不明白这个道理。8000米上空的空气的稀薄,心脏的压力……

ESQ:去年那么多对你和你公司的议论里,你觉得你最不能接受的和最伤害你的是什么?

马云:我也不知道。我忘了。我真忘了。我觉得过去的事儿,都是能接受的。我当时是很气愤。当时很气愤的包括伤害你最深的人是你最关心的人。你全心全意,至少我想我和我的团队,无论任何时候考虑的东西(都是原则而不是利益)。今天早上我们争论最多的是收费。淘宝将来收费的模式是什么。

重要的是我们相信什么,而不是利益,不是什么模式可以让我们收钱更多。我们的原则是希望市场更透明、更丰富、更加合理,更加公平公正。因为这些原则我们的钱收得少我们都无所谓。这种问题我们都会真的去想。

但是伤害你的是你最想去关心的人。那他妈当然是火气大。

但后来一想,凭什么,人家这样想也正常啊。对不对?你怎么可能要求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想呢。谁让你干了这个活嘛!包括假货,政府要求你打假货。但咣当来一个部委要你先道歉……打假货是你让我打的呀。然后我很尊重的一个人,先给我来一个定位。你们媒体的人。VIE。为了一个错误用另外一个错误把我按在那里。我生气不生气?我只是损失了我对她的尊重。我对一个媒体人的尊重,对(你们代表的)客观公正(的尊重)。

这是我很生气的。现在不生气了。我觉得,你跟我是朋友,你有我电话。你问我一声,马云,怎么回事?媒体要客观,你采访了我,你采访了孙正义采访了雅虎的人,我的观点是什么,哪里可以批评,哪里是错的;你什么都没采访,就莫名奇妙地定论。最可恶的,又拿出个VIE,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事情。好像(我们)是为了VIE争论,转移方向,彻底往VIE去了。这是我当时很生气的。自从那以后,我就退出了微博。

ESQ:你的最后一条微博是什么意思?省略号,问号。

马云:我只是觉得,在这个时代,最后重要的不是去解释,不是去说明,你看到这么恶劣的状况,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再坚持下去。通过你的行动和你所掌握的资源把社会(的风气)再拧回来。因为我坚信,这个时代出现这种状况是短暂的,人类的善良善意和信任是存在的。只是在这一刻(负面情绪)爆发的时候,你别趴下了。我们创业者,每次在最困难的时候,很多人就放弃了。我马云没倒就是没放弃而已。

我今天不跟你们闹了,也不跟你们吵了。微博我不上了,不看了,不折腾了。把信任等于财富给我打下去,再重塑中国的信任和信用。

去年我最高兴的是,全国两个道德模范在我们公司,这他妈的多好。吴菊萍是全国都知道的,还有一个女孩,多伟大多了不起。就是熊猫血的事情。我们这代人在这些80后90后孩子身上看到了应该有的善良和信任。这时候你看到的是希望和信心。我们只是把这些东西弄回来。这些东西通过互联网还是能够弄回来的。我哪有那么大力气去跟他们斗嘴。后来就过去了。

我敬畏未来,敬畏我不懂的东西

ESQ:马云是激励了一代人的……

马云:我跳出来是没有用的。那个时候,灭掉你太容易了。我是杭州师范学院毕业的。我一直以杭师院为骄傲。今天要想给我荣誉学位的学校很多,太多了。我一个都没要。原因很简单,第一,中国有将近千万人是本科生,跟我一样。我可以,他们也可以。中国真正名牌大学有多少?没多少。给那些普通大学的孩子们看:嘿,我们可以,你也可以。对不对?我拿一个荣誉,对我有什么用呢?留给那些该用的人。我们这些人是很幸运,但确实是比别入努力。

ESQ:你说过,成功的人要懂得敬畏。你敬畏什么?

马云:我敬畏未来,我敬畏我不懂的东西。我敬畏所谓的敬畏之心。一定有一种力量存在,这种力量存在着,是你不懂的。它超越你的能力。对于未来,你不要以为你能算命。错的概率很大。你要敬畏你边上共事的人。我们今天取得的一切,绝不是因为我们多了不起。成功是有偶然因素的,失败才是必然的。这是我相信的。成功的偶然太大了。

ESQ:2011年你发表了很多看上去非常悲观的言论。大家之前一直把你看作一个非常乐观的、会激励其他人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包括你讲这是一个坏的时代,包括你说中国企业家几乎没有一个是善终的。是你变悲观了吗?

马云:没有。没有善终那句话,我是对一帮企业家们讲的,企业家要有敬畏之心。我是在企业家群体里讲的,没跟年轻人讲过。在高位置上的人要跟高位置上的人讲他们的敬畏之心。我自己觉得,中国的企业家确实没有好的下场。事实也是。历史也是。历史不会因为今天而改变。

会有仅存侥幸的人,毕竟不多。这并不是悲观,知天命者才能乐观。知道结局的人才能真正乐观。跟年轻人讲没有用,只有到一定年龄阅历的人你才能讲这句话。我马云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所以我很乐观地看待这些,干呗,反正好坏也就是这个结局嘛。这才是真正的乐观主义。

你不知道结局的乐观,那是盲目的乐观。我们要乐观但不能盲目乐观。所谓知天命就是你看到了结局,仍为之。何为无为而治,无为,无乃空也,仍为之。这才是人生。你知道结局很悲观。你还要去干。那才是高手。那他妈才叫境界。这是我的理解。我并不悲观。相反来讲,我乐观了很多。乐观悲观不是展现给别人看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激励别人。我没有想过去激励别人。那时候我自己是莫名其妙的讲话。后来有人说你激励了他们。我真没有激励过他们。我只是讲了

我想说的话。后来看到,变得像,好像变成激励师了。我从来没有去想过。我们就是我们。因为只有正视你自己,明白你自己,才能真正走下去。

ESQ:包括你在微博上的言论,其实也是蛮悲观的。包括引用鲁迅的话。

马云:那段时间,是我挨的七伤拳里最重的一记拳,跟我自己有关系。所以,有段时间……很正常。有情绪的。但是我跟刘国梁打牌,看他打球。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高手和低手之间的差距在于波动率,在于稳定性。我们这种人21个球骗你一个有可能,但要想骗两个就彻底瞎了。人不可能没有波动的。波动一定有,但我希望自己的波动不要太大。这不是一种本事,而是我强迫自己。

那段时间确实是,刚好又是商城,又是支付宝,又是我自己的事情。几件事情交织在一起。波动很正常。你不是神,你不是计算机,你是人脑。今天为止我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我指的没恢复过来,是指我的体能,我觉得是年龄的关系,以及我们在进入到一个新的空间,这个新的空间是没有力可借的。相当于爬上8000米以后,你没上去过啊。

我们今天登的山峰真的是没上去过。问题是,还没人上去过。没有历史记载过这个事情应该怎么做。这不是悲观。再往上走,听说8000米以上,每上100米,都是生命的极限的开始,都开始出一点点问题,这个你就要问自己,你可不可以,这不是悲观。

ESQ:你接受彭博的采访时说自己是个很孤独的人……

马云:没有,彭博的访问后来的翻译我觉得可能有一点点问题。我说我是个lonely的人,我们这些人都是。领导者都是孤独的。就像爬山,越往上走的时候,边上的人越来越少。这是一个特性。说我把心割给大家看,不是这个意思。我的英文的意思是,我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情,别人不相信。难道我把心打开给大家看?剖开来看也是看不到的呀。

ESQ:2011年和2012年初,公司内部的问题,比如B2B和聚划算的腐败问题,是失控的表现吗?马云不再能像以前那样对这家公司控制得完美无缺?

马云:第一天开始阿里巴巴就没有完美无缺过。第二,这家公司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讲,假如不是我们这样的价值观和文化,这家公司早死得一塌糊涂了。2012年年初的时候我们有6000亿的营收,(这一数字还在增长,2012年12月3日,阿里巴巴宣布旗下淘宝和天猫截至11月30日年交易额达到1万亿。)6000亿的钱在流动,出事的员工加起来二三十个人,而我们有两万四千名员工。你觉得这是好还是不好?今天你去问三大互联网公司,腾讯百度我们,我们应该是thetop,最好的。

我们敢于把自己的伤口撕开来面对。这是我对阿里员工的骄傲。我们把自己的伤口露出来说这是个伤口,把它在阳光底下暴晒。这不是一个腐败的问题。我们这个行业,有6000亿的钱,在中间出现一些问题,就像人身上的细菌,哪个人身上没细菌?

在今天这个社会,我们每次都自己曝光自己的,对不对?这是我们这家公司最了不起的地方。我们这家公司有几个地方了不起,第一是小二的权力非常大,员工的权力非常大。这是最了不起的,我们敢于把权力交给员工,而且一定要交给他们。

第二,这家公司还有一个了不起的地方,我们敢于面对自己做得不好的地方,打开了给大家看。这也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个市场。第三很重要,我不想像其他公司那样,被黑色和灰色产业链绑架。很多公司已经被绑架了,利益是分享的。我不愿意。因为这是我们的原则和底线。无论假货集团怎样怎样,别跟我来这套。

当然,有一家媒体,我们的负面50篇里面大概25篇到30篇是他们写的。十年前就敲诈过我钱。8年前,又要叫我们交150万。不交,就再写。NO!去写吧。我不相信这样的媒体会长久。正因为这样,我对媒体越来越失望了。我不在乎别人批评我。或者说我在乎别人批评,我感谢别人的批评,但是,哼,我们要自己有骨气,我们就是这个样子了。别跟我来这套。要来敲诈。Forget it!所以呢,它就变成了一顿饭三万块。

你倒是去试试看。李翔,如果你晚上在方圆五公里的地方,能找到三万块一顿饭的地方。我付钱,再贴你五倍。腐败,你说有没有,一定有。腐败,社会上没有吗?24000多人里面,百分之一,240个,240的十分之一,有二十四个。所以我觉得这些问题,看清了不可怕。你要把它藏起来,才可怕。

ESQ:大家都觉得阿里是一个公关非常成功的公司。但是这样一个公司的CEO说他对媒体很失望。这不是很矛盾的吗?

马云:你说我能不失望吗?这是现实。媒体公关做得好,我觉得我的同事很有能力。第二,我们的公司还算真实的公司,我们每一次在做的事情,我们确实是争取做到。而且,确实是做的和说的一样,说的和想的一样。有没有偏差,肯定有。很多公司是做的和说的不一样,说的和想的不一样。

但是今天你看到一些媒体的状况,你能不失望吗?没有客观精神啊。那天他们跟我讲,媒体是要有观点的。我说,媒体可以有观点,但是请你给我加上,这是媒体的观点,还是你个人的观点。媒体的核心是客观,其次才是观点。你看现在网站上一些媒体的观点,都变成瞎扯了。你们到底是评论呢,还是描述事实?我们可能有真正的媒体人,但是现在只要写两个微博,都把自己当媒体看。神经啊。种了两盆花就把自己当园艺专家来看了。

ESQ:你也表达了对微博和互联网言论的失望,那你对什么有希望昵?

马云:没有,我觉得我对微博当时是失望的,但我相信它会慢慢清醒的。问题是,你再失望,等保持冷静下来,你还去帮它。我真的觉得,这个社会,你失望但这个家是你的,你有什么办法? Making him good。这是我们的职责。只是我不对抗了。我不说了。微博我不写了。但是不等于我不关注。我在想有什么办法我能帮它更好。这是我要想的办法。我怎么能闹得过那些以写微博为生的人。

我有几万名同事,我今天不是光脚的,我出问题是大家都出问题,大家出问题是上千万人出问题。我不跟你斗。

ESQ:2011年给你最大的教益就是不对抗吗?

马云:没有叫不对抗。修身养性。把自己的身体养好,身体养好就是把自己的实力养好。把自己的生态系统养好,把自己的性格养好,该容忍的容忍,该放的放,该下手的时候下手,而不是像一些年轻人一样,直接冲上去。我48时,不应该像28时那样做事。48岁的人,应该要更加讲究策略、道理、胸怀。不像年轻人,拿着棍子就上去。

公司也一样。这个公司已经这么大规模,莫名其妙的事情天天发生。跟我们一点关系没有的事情,天天闹事。去年你看商城闹事的时候,有几个人真正站出来说:嘿,你们这帮混蛋。没有的呀。坏人很容易团结起来。好人一个都不来的。没有人站出来说:come on。那,你能不失望吗?但是我坚信,希望所在是这批孩子,这批年轻人,会慢慢因为互联网的洗涤,(好的风气)会再出来。

ESQ:如果2011年你—直在杭州,在这个公司,还会这样吗?

马云:还会。是还会的。这是一个公司发展中的必然。就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很容易身上和头上全是伤。它是个发展过程,躲不了的。我们所处的这个行业,我们的market place一定会出现政策上的风险。这个政策上的风险,我指的是我们制定的政策,上亿的人,只要有百分之一的人不满意,就有几百万人不满意。这是太正常了。

不是我去了就能解决的。腐败的问题,有6000亿营收的时候你怎么可能没有?管理,突然变成24000名员工要去管理的时候怎么可能没有?难道我在就会好一点?不会的。而且,因为我在好一点,我也总有一天不在。关键是要他们犯错误。他们犯错误比我犯错误更加值得。因为我48了,他们才38。他们犯错误,明年就不会再犯了。

我现在犯错误,哥们等我年纪大的时候再犯错误,那不傻了。你要想明白这个东西。我觉得,2011年跟我在与不在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在也要犯错误,但这个错误为什么不让他们犯呢?为什么不让他们有经验,为什么不可以让年轻人去尝试,让他们长功力呢?

ESQ:2011年是你最艰难的一年吗?

马云:嗯。但艰难不来自外部。(沉默……)

ESQ:彼得-德鲁克说过,人类管理组织不外两种方式,一种是所谓的制度。用制度来制约各种权力和人;另外一种是君主修养式的,领导者自我学习,所有人以领导者为榜样,是一个领导者驱动的组织。对阿里巴巴而言呢?

马云:不知道。我倒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这个人是反对过度关注于制度的,也反对过度关注于人和个人的能力。我觉得人和组织、制度和文化,是糅合到一起的,是互相弥补的。要把这个组织弄好,是制度、文化和人,互相配合。尽管不完美,但一定比单独一个要好。

西方的制度伟大,不在于它有制度,而在于它有基督教的文化。它的文化和领导人的选拔方法结合在了一起。千万不要以为(用制度)选拔一个领导就能解决问题,更不要认为西方仅仅是制度好。我们中国今天倒是有了制度。但制度是山寨的。制度是基于文化的,西方的管理制度,整个国家的管理都是基于基督教文化的。

我们今天把文化摧毁掉了。我们有儒释道的哲学思想,我们的制度应该是基于这个出来的。我们可以看不起新加坡,但至少它的制度是建立在儒家思想之上的。如果你有自己的文化根源时,你可以吸收西方的制度优势。但如果没有这个根,拿来用你就把自己压瘫掉了。

ESQ:你可能可以从儒释道中寻找精神资源,但你如何把它传递到公司里?

马云:我没有试图传递过这些东西。只是他们知道我在打太极拳。有时候跟他们讲话,讲两句似懂非懂的话,他们觉得,嗯,有道理,然后他们去悟一悟。

但是,不到年龄没有用的。再过五六年他们可能会说哎呀有道理。人一定是这样子的。我今天公司里偶尔说两句,做两个动作,他们都在观察。今天让他们百分之百接受,我没这个期待。但是我相信,三五年之后,他们会觉得他妈的有道理,然后就上去了。

因为你前面种子埋下去了。你现在埋的是种子。我对基督教兴趣也非常大。我下次有机会要去耶路撒冷,要去听听伊斯兰教。我觉得他们都比我们聪明。人家是导师,人家不是神,当神那是迷信,要把他们当哲学文化的导师。

我并不认为上帝是个神,包括释迦牟尼。他们都是活人,只是对人生悟出了哲学。从这里面你能学到多少东西啊!我才不愿意绑着一个不放呢。

ESQ:你也说过,组织和公司经常是一个人和一个人的大脑的延伸,适用于阿里巴巴吗?

马云:现在不是了。当年是。当年有过。今天已经是无数人的智慧和思想。我觉得,今天已经不能说阿里巴巴是马云。今天再说阿里巴巴是马云,真正是美化了马云。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这个公司的好跟我本身关系不大。我这么觉得的。不是谦虚。这个公司不好,跟我关系是有的。

不好跟我一定有关系。因为我的视野,我的能力,我的胸怀,我的决策,是会影响公司大方向。但这个公司的好跟我真没关系。多少人日日夜夜都在干。

这个东西,不是我的大脑的延伸。最早的时候有没有我不敢说。我不敢太谦虚。我在第一天死死地打下一些桩,埋下一些种子。我今天还在播种子。我讲的一些东西。他们听了:噢噢噢噢……哦。但我相信五年以后,等到他们真碰上:我靠!他们调整得比任何人都快。因为他们似乎好像在哪儿听到过。智慧是会被唤醒的。这是今天我觉得我要干的活儿。知识没有用的。他们比你多多了。

ESQ:你经常会用人来比喻公司。那阿里巴巴是个什么样的人,跟你像吗?

马云:有点像。但是不是我。阿里应该讲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组建的一个比较吻合二十一世纪公司思想的一家公司。但我们已经面临挑战了。我这两天讲得比较多一点,我们已经变成传统企业了。进入了数据时代,特别是无线时代,很快,互联网公司变成传统企业了。这是挑战。

ESQ: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昵?

马云:我们还是挺另类的一家公司。另类不见得是坏事儿,也不一定是好事,只是与众不同。我们想打造的性格,是开放的、透明的、分享的、有责任,并且是乐观的公司。只有悲观者才知道乐观,只有知道悲观结局的人才有乐观的精神。

因为我们每个人,不管你多伟大,最后的结局都是去火葬场。看清了这个后你活着才快乐。

我这样希望,因为我觉得,21世纪,只有具备这几个主要要素之后,你的公司才能剩下来。

马云不一定是最终解决方案,但一定是最终责任人

ESQ:这应该是一种批评的声音,有人会把马云比作毛泽东,Jack Mao。

马云:啊?有人说我是毛派(我倒知道)。

ESQ:包括说你会频繁引用毛的话来做管理的工具。

马云:我关注到过,有人说我和史玉柱等人都是毛派,喜欢用毛泽东的东西。第一,要客观地看待毛泽东。毛泽东在建国之前,在军事上和思想上,是值得学习和借鉴的。我们不能因为“文革”就否定老毛以前的东西。我对老毛在1949年以前的这些,他决策的方法和思考的方法,我是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的。我觉得我们这代人,1960年代人不可避免地都学习过。

但是这几年我花很多时间在看老毛后来的东西,六十年代,特别是五六十年代那些脑子撞坏的事情,我觉得对我的警示是非常大的。我看了很多人的回忆录,特别是看老毛那时候讲的话做的事。对我们这些人的警示非常之大。所以我不能出现脑子撞坏的情况。

但我绝不能因为看到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老毛,就恨死了老毛所有的一切。这个也是脑子撞坏了。老毛在1949年之前,还是很了不起的。很多年轻人一以贯之,老毛是坏人,或者老毛是好人。我们得讲清楚。

现在要看的是他的战略战术方法,我就看他的战略战术方法,在竞争上牛逼大了,对不对?我们很多时候把他脑子短路的事情归结为他一辈子都不好。

我自己要明白,第一,我不能让自己脑子短路了还在运营这家公司。所以才会说,要早点退。我现在脑子还没有短路,但万一短路呢?所以早点安排好后人。这个要想明白。老毛了不起的,全世界,上世纪初,就出了这么几个人,都非常了不起。去学习人家了不起的地方,然后再去学习人家愚蠢的地方。这才叫学习。

我对那些说老毛一钱不值的人特别反感。对说老毛好得一塌糊涂的人我乜反感。你要明白你要学什么。这是部活教材。这是部非常好的教材。没有人是perfect。你只有收手,及早收手才能做到perfect。

ESQ:你希望公司里面再出现像你这样有魅力的领导者吗?

马云:我当然希望了。我觉得我的团队都很有魅力。这要看你怎么去看。我是刚好那两年被我们的PR也好,被外面的媒体也好,打造得很有魅力的样子,把他们给遮住了。他们每个人不讲话不等于没有魅力。Joe没有魅力?陆兆禧没有魅力?王帅没有魅力?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东西。

王帅如果没有魅力他们的团队不会那么团结、勤奋。但是你今天一定要找像我一样的,那是不可能的。

我觉得,我是属于机遇特别好的人。我不寄希望于自己有更好的运气。我今天要把自己的运气能够让更多的人拥有。这才是我现在最大的乐趣。我再有点运气的话,可能灾难就来了。因为人的运气是有配额的。上帝给你有个配额放在那儿。你只能用这么点。超过了,你惨了。你透支了。公司也一、样。我们公司运气很好,不能透支。所以我们公司不断要做些该做的公益的事情,对社会有益的事情。运气不能透支。

企业跟人一样。要再找到一个像我这样运气那么好的人,挺难的。美国今天再找个巴顿将军出来行不行?那可能吗?艾森豪威尔在今天也当不了总统。

ESQ:这两年,虽然你自己说自己已经放得很开,但大家还是会说,马云才是最终的解决方案,马云出来解释,马云出来面对大众,面对媒体。也只有他有这个能力和魅力。

马云:这不是我的能力和魅力,而是我的责任。在公司碰到这样的情况时,犯错是可以的,但责任是谁来承担?不是因为我是马云,而是因为我是这个公司的CEO。商城事件,当然我来承担责任。他们承担责任没有用的。卫哲的事情,不是卫哲在承担责任。承担责任的是我。

大家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很希望我他妈的离开,一了百了。我去度假,我到其他国家去钓鱼打猎。少了个卫哲把我给折腾死了,把老陆移过来……死去活来。外面人都不明白这种痛苦的。这才是责任。难道我今天要自罚100万,还是降两级?

ESQ:是不是我可理解为,马云不一定是最终解决方案,但他是最终责任人,所以他才会……

马云:第一我一定不会是最终解决方案,这个公司的解决方案,最后处理商城事件不是我处理的,我只是出来讲一些话。我只是出来给媒体和同事做介交代,给社会做个交代。

解决方案不是我,是邵晓峰,是张勇,是王帅他们这帮人,是公司的各个中层去解决掉的。我只是飞回来,事情搞得这么大,我需要回来,说,这是我的责任……我来沟通大家会听。

不管大家信不信,但大家想听见我的声音是什么。

所以我并不觉得我是最终的解决方案。但是内部讨论的时候我会表达我的看法。最后解决是他们解决。因为CEO的职责就是承担责任。我的理解是,我作为CEO付钱给他们是要他们解决问题,大家付钱给我是要我承担责任。我为这个公司的未来承担责任。承担责任我来没有问题。道歉,是错就要道歉。内部的责任他们会自己全部解决掉。

 管好自己,世界就会好的

ESQ:随着公司越来越大,你的安全感是越来越强,还是越来越弱?

ESQ:比如很多人认为你拿了很多国字头的钱,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马云:我觉得这还是没爬过8000米的人的想法。国字头的钱进来,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阿里巴巴是一个社会企业。不管你们对政府怎么看,我个人这么觉得,我们这个公司的利益要跟国家分享。你说跟国家分享我跟谁分享?我见了一个领导,无论我喜不喜欢这个人。

我都向他肃立起敬。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的职责。对不对?我喜不喜欢这个部长,我都会站起来说:都长。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部长代表着国家和政府。同样,今天阿里必然的发展是成为一个社会企业,让这个社会能够分享,共同参与,共同发展。请问,你找谁分享?你给我讲个名单出来,它可以代表这个国家的老百姓。

安全不安全(的问题)很简单,有人想戴红帽子,但我一不政协,二不人大,三不党代表。到今天为止(我都认为),当政治家可以报国,艺术家可以报国,企业家也可以报国,而且作用不比任何人差。我不需要安全感。因为我没(做让我)不安全的事睛。难道我犯什么错误要被抓进去?我没有不安全。我可以这么讲,孙正义也好雅虎也好,见其他人不一定忌讳,见了我还是很忌讳的。

我有对他们的不安全感?不可能。政府,他们真要控制我?他们投了钱,董事会一席都不要,投票权都交给我。你说,我有不安全感?跟不安全感没有关系。社会企业应该让社会分享财富。今天在我看来,这两家机构,某种程度上来讲,中投和国开,还是非太利益驱动的机构。国开行,我很敬重,他们为国家的长远发展有贡献。

中投,拿的钱,是真正人民的钱。他们在替人民管钱。所以别人怎么理解,我哪怕今天去拿了下城区什么公司的钱,他们也会这样说。这是我的态度也是我的权利。

这个公司这么大了,你难道不踉社会分享财富?那社会代表是谁啊?

ESQ:那应该上市啊。

马云:上市,那是时间问题。上市之前呢?今天想投阿里巴巴的人多了,你选谁?我不是出于不安全感去做。还有人提出来,可能2012年10月马云CEO位置没得当了,这个更神。

ESQ:你曾说过,如果有什么东西是你放不下去的,你一定不会把它拿起来。那现在有什么东西是你放不下去的吗?

马云:有。未来十年,我知道中国还有很多很大的事情我们可以做。也需要做,有必要做。但有几件大的事情,我现在没把握我放不放得下。因为一旦着手做,干好了,指责我的人更多。干得不好,就把我玩得稀里哗啦。我指的放得下,是指我的体能,能力,以及我们这帮人。这个我还没太想明白。

这个假期我想了很多事情。提起来,这事儿如果做成了,这个社会会因为我们发生真正大的变化,要是做不成,有好几件事情,至少手头有两三件事情,是我心里面放不下的。因为这些事情,真的太大了,就怕,因为你放不下就会砸在地下。

ESQ:这些事情不在你已经做的之内?包括金融,阿里云。

马云:这是整个体系,整个体系在做的事情。但是怎么说呢,2011年的挫伤还是有影响的。你干下去到底在为谁干。不是让别人感恩,我也不希望别人感恩,但是铺天盖地的指责,干成了也是铺天盖地对付你,干不成更是铺天盖地对付你……在今天这个时代,干这样的事情,需要巨大的勇气和牺牲精神。我要问我愿不愿意有这种牺牲精神。

ESQ:你用昀这些词语,勇气啊、牺牲精神啊,自然而言就会带来这种指责:道德制高点……

马云:所谓道德精神,请问中国有谁愿意成为道德模范吗?我从来没有把自己架到道德模范(的位置)上,我只是觉得什么事情做得对,什么事做得不对。作为企业来讲,老子最怕别人把我当作道德模范。

所有男人想做的坏事我都想做。别跟我来虚伪的。不要瞎扯。我平凡一个人,只是我在做企业。《赢在中国》,我讲的是,你小子这样干是要出事儿的,你小子这样干是走不远的,不是我站在道德制高点,而是我走过的弯路我给你们讲一讲,小子,再这样做是要闯祸的。讲价值观也是我们公司成长过程中自我约束的能力,而不是站在道德制高点。

但是别人把讲价值观和做对的事情,上升到道德,那我真没办法。我没有以仁义道德去要求别人,我只要求你,兄弟,客户第一,你讲诚信行不行,你拥抱变化可以吗?你敬业一下可以吗?你拥有激情行不行?你团队合作行吗?这就是价值观。

我并没觉得这是道德。道什么德?《赢在中国》你去看,在讲的过程中我从没讲过道德。有个小鬼给我讲道德,我说给我闭嘴,别给我来这套。你给我踏踏实实活下去就是最大的道德。但是呢,在这个社会里最基本的底线都已经变成道德了。这事情就复杂了。

(如果大家认为)商人就是你倒腾来我倒腾去,你骗来我骗去,那你就没办法弄了。所谓牺牲精神,我只是问我自己,跟道德没关系。我只是问,我是陪家人,还是陪着大家玩这个?我在新加坡参加一个论坛。论坛上面有澳大利亚前总理霍华德、新加坡的外交部长、印尼的商务部长和德国前央行行长,还有我。先讨论中国危机问题,讲得天花乱坠。

主持人就问我,你怎么看中国,你担心中国么?我说不担心。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在北京所有的餐桌上都在讨论十八大人选,出租车的司机都会告诉你政治内幕。出租车司机都在担心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们又开始讨论欧洲,欧洲怎样怎样。

主持人问我,马云你怎么看欧洲?我说,欧洲关我什么事儿啊?台下四百人哗啦啦鼓掌。欧洲跟我有什么事情啊,欧洲你们这么knowgeable的人,都能把欧洲搞成这个样子。我说我对欧洲是一无所知啊,它跟我有什么关系?

接着我说,十年前我很关心全世界,结果我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五年前我很关心中国的命运,我也过得很艰难;三年前我开始只关心公司,我的日子开始好起来。现在我只关心自己,越来越好。

所以我说,关心好自己,每个人把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做好,这世界就会好起来,别像奥巴马一样关心全世界。然后,何晶 兢来找我,说你的话讲得太有道理了,我们下午把主题全换过来了,关心自己。去关心欧洲金融危机,你能做些什么事呢?他们需要听你的advice吗?

跑到新加坡来讨论欧洲,谁会听你啊?还是那句话,所有的人,把自己喜欢干的事儿干好,把自己的人照顾好。我(现在)想的是,我愿意干好自己喜欢干的事儿,还是我去提起一个将来放不下的事儿,

妈的,然后在我们公司(楼下)又围了很多人,整天摇旗呐喊地在骂人。当然我不需要你感谢我,这是我们自己愿意干的事情,但是莫名其妙恨你的人就多了很多。管好自己,这个世界就会好的。

以下是马云公开信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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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凌晨四点,钟乐就打内线过来叫郁玲起床。郁玲短发,不需弄发型,也无需化妆,反正人也看不出来。她穿长袖T恤运动长裤,脚穿轻便登山鞋,头戴棒球帽,不到十五分钟就站在房门外。钟乐应该也是刚出来不久,见到她诧异极了:“这么快。”
  郁玲说:“你带了什么东西?要不要都开包查一下,免得不是带重了就是带漏了。”
  两人把各自的双肩包拿下,蹲地上检查。他们都带了防蚊液、水、薄冲锋衣、雨衣,墨镜。郁玲还多带了手电筒、登山杖、急救包和面包零食,她把面包分了一半给钟乐:“我怕等日出等得太久,在山上饿了。”
  钟乐看到登山杖时乐了:“你装备还挺齐全的。天堂顶虽说是山,但也不高,才1200多米,况且我们已经在山腰了。我们上去的这条道也修了台阶,不难走。”
  “万一我走不动呢。”
  郁玲笑着说:“百度一下登山看日出装备也不是难事。”她把包的拉链拉上,再背好,先往电梯间走了。
  钟乐跟在后头,心情莫名的愉悦和舒适。虽说爬山看日出一般都是个辛苦活,但他感觉只要和郁玲搭配,干什么都不会太累。
  他是十分喜爱户外活动的。以前在成都念大学时,四川的峨嵋山、青城山、四姑娘山、九寨沟他都和驴友一起爬过,在稻城亚丁还不是那么出名的时候,他也已经去过了。和苏慧谈恋爱后,发现她几乎没出过成都,很想带她一起去领略高山林海的美不胜收。
  只可惜苏慧不爱。唯一一次带她去青城山,也是叫苦连天,爬不上去也走不下来。后来不爬山改玩娱乐性质高一些的定向活动,苏慧也鲜有开开心心的参与。
  且每次都是他必须全程做好安排,事事操心,忙前跟后。当然他在做这些时是乐在其中的,谈恋爱的人并不会觉得为对方多做点事就有什么不应该。但在对方不喜欢的压力下,他也不得不慢慢减少在这方面的投入。
  到去年两人去丽江游玩时,钟乐已经主动地把玉龙雪山排除在攻略之外,就在那四四方方的古城里吃喝玩乐最合苏慧的意。
  所以有一个气味相投又彼此独立的恋人是件多么好的事情。他对未来有了更多更好的期待。
  走出酒店不远,便是漆黑广袤的森林,风吹得林子沙沙作响,山里已入秋,比想象中要冷,郁玲已把冲锋外套穿在了身上。
  钟乐在前,拿手电筒开路,台阶一侧修了路灯,只是隔得甚远,过于昏暗了。两人也不交谈,只顾着往山上走。
  这夜甚静,这风甚清,间或传来远方山峰间猫头鹰呜呜的叫声,还有蟾蜍,当然也可能是青蛙的呱呱声,再窸窸窣窣的就是鼠辈们了。多年前夜行山顶的熟悉感一点点回归,钟乐觉得有说不出的畅意痛快。人在空旷的野外会耳聪目明许多,他再仔细去听,就是他俩嗒嗒的脚步声,衣物摆动的摩擦声,再慢慢地传来郁玲稍带急促的呼吸声。
  他即刻停下步子,台阶下方的人心有灵犀一般,一步不抢也停下了脚步,抬头望他。
  钟乐开口:“歇会。”两人相视一笑,站定在这台阶上往下望,小镇已落在谷里,点缀零星灯光。
  两人一路行进,到达天堂顶时,天幕灰暗,尚未有晨曦迹象。
  这峰顶平台不大,杂草丛生,垃圾到处都是。钟乐清理出一平米左右的地方,两人盘膝坐下,环顾四周,真是天高寥廓,万籁俱寂。来观日出的竟然只有他们两人。天堂顶是南昆山主峰,也是广州地区的最高峰,他们都没想到它的日出竟是如此的没名气。
  近处的景色着实不耐看,远处的天堂二峰、猴子额、横坑顶也都笼在墨色的云雾里,看不分明。光坐着又有些冷,钟乐怕郁玲无聊,便问她:“你知道这天堂顶的名字怎么来的?”
  郁玲出发前在网上略微看过:“不说是山顶常年云雾迷蒙,犹如身处天堂?”
  “哪是。”钟乐一本正经的说,“这里其实也是有传说故事的。”
  “什么故事?”郁玲说,“吃的都和乾隆有关,名山好水都和各路神仙有关。”
  钟乐故作惊讶:“还真是。”
  很久以前,南昆山的山一点也不高。有一年一条巨龙来了,把这里给变成了沼泽国,害得很多人都生活不下去了。天皇知道了,就跑到凡间来和这条恶龙大斗了一番,把这条龙给杀了,可他自己也被龙喷出的毒液给毒死了。他的妻子和儿子知道后,就跑下凡来找他,到了南昆山这里,看到立了一块石头,便知道是天皇的坟墓。
  他们在石头前痛哭,然后儿子说:“每年我们要下凡来拜祭父亲,太不方便了,不如我们挑些土把这山填高一点,一直填到天堂就好了。”
  妻子觉得这样也很好,两人就天天挑土填山。他们的行为感动了山神。山神说:“天皇行善,为民除害,我早就知道了。”
  然后立有这块石头的山峰突然就长高起来,长啊长,一直长到了天堂顶。天皇的妻子和儿子就可以在天堂里早晚拜祭天皇。所以人们把这座山也叫做“天堂顶”。
  他煞有其事的胡说完,还一本正经的看着郁玲。
  郁玲说:“你瞎编的吧。天皇一家什么时候法力还比不过山神了。”
  “未必啊,山神的法力用在移山造山上,不一定比天皇差啊。况且,刚才我们上这峰顶前,不还看见一块巨石吗?那个就是天皇的墓碑。”
  确实有那块石头。郁玲上来时瞧过一眼,觉得它无甚特别之处,怎么会是墓碑呢?可这一回想,漆黑的夜里,两山峰的鞍部,不明不白的立有一块无言的大石,是有那么点莫名其妙的乖张恐怖。正好一阵夜风袭来,郁玲打了个冷战。
  钟乐见状,扑哧一声笑了。郁玲即刻反应过来,伸腿踢他几下:“荒山野岭,天都没亮,你说什么不好,说这些吓人。”
  钟乐摁住她腿,哈哈地笑:“我还以为郁玲你什么都不怕,还想你要是不怕鬼,我就再说有蛇吓你。”
  山顶上实在有些冷,郁玲脸色更白。她户外实践经验几乎为零,双肩包里那些东西全都是网上看攻略装进去的,愣是没想这山上会有蛇。她站起身,朝四周地上打量。钟乐抓住她手,央求她坐下:“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吓你,我以后再也不说这些。”
  “不是,我那急救包里好象没有管蛇伤蛇毒的东西。万一被咬了,还要送下山去,耽误了怎么办?”
  钟乐把郁玲拉下。“蛇是昼伏夜出的动物,快天亮了,它们要回去睡觉了。一路走上来,我也照过台阶,侧面也留意了,都没有蛇的踪迹。”
  “没有万一,有万一不还有我?这里不是原始森林,修了台阶上来,就会考虑到游客的安全性。你再看这上头遍地是垃圾,肯定有许多驴友爬上来过。蛇也怕人,没事往这上面爬什么。”
  郁玲打量周围的塑料垃圾,第一次觉得它们也没那么碍眼。她举起登山杖:“我不还有登山杖吗?打死它。”
  钟乐把面包递过来,给她压压惊:“对的,也让它们知道你的厉害。”
  渐渐地,这山间林海的云雾开始变得灰白。郁玲望向远方,天际线也是这浅浅的黑、灰灰的白,并未有什么不一样的变化。
  时间已近早上六点,她转头问钟乐:“怎么还没出来?”
  “我也第一次看日出,不知道它怎么出来,再呆会,也许今天太阳来得晚呢。”
  南昆山就在北回归线附近,日出时间不可能太晚,只是这山间的云雾太大了。
  一直等到六点半,天更亮了,郁玲和钟乐才在东方的鱼肚白里见到极淡的浅红色云霞。这云霞的颜色慢慢变深了,再慢慢朝周围荡漾开了。太阳就这样毫不突兀的从云层里露出来,一点也不耀眼。
  钟乐咬了一口面包,说:“这是个温和的好太阳。”
  郁玲点头,也就是个平常的日出。看来他们是观不到旭日东升时旖旎万分的壮观景象了。不过此时离下山还早了点,有早餐吃也有水喝,左右无事,两人就这样在山顶静静的等,静静的看。
  看峰间林海的雾渐渐散开,看那轮和煦的红日从天际线慢慢爬过来,爬过山峰。云层轻薄,像被撕裂了的棉絮,云层下面,是淡蓝色的天空,再往下,是翠绿的山峰峡谷,连绵起伏,都还冒着清晨刚苏醒过来的新鲜劲。
  太阳已悬挂上空,不晒,风自山间吹来,也甚是温和。一切都那么刚刚好。
  两人在山顶静静相伴。许久后一同下山。风吹竹林沙沙,林间鸟鸣清脆,太阳已越过天堂顶,照耀在密密层层的竹林里,洒下一路斑驳一路金光。
  回到酒店,郁玲脑袋重得不行,倒床就睡。三个小时后闹钟闹醒,她仍觉得没睡够。
  洗手间里她习惯性地点开手机邮箱,同步接收邮件。即刻就看到吴博文昨晚十点发来的一份邮件,要她这个周末就这大半个月的工作交接做个报告,周一上班就找时间给刘总做个汇报。她粗略一看就甚是烦躁。
  昨天下午离开公司时,她与吴博文打了招呼,当然是说陪家人旅行。郁明来深圳的那天正巧部门开会,她提了一下,好多人都知道她弟弟在深圳。吴博文当时和她说的是,交接快忙完了,是该好好休息。
  所以,郁玲真的以为她这个周末可以不用为工作苦恼。她没有带笔记本过来,明天恐怕也要到傍晚才能回到深圳,哪有时间做什么PPT。
  刷牙时她又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上班这么多年来,她一向是以工作为重,时间精力都是通通先分配给工作。再赶时间的报告她也做过,何至于恼怒成刚才那样,恨不得把手机砸了。
  突然间她就想明白了。从昨晚开车前来南昆山,到今天中午点开吴博文的邮件前,她居然没有分一丝心神给工作,她全身心的投入到这次旅行中,就连早上那并不怎么震撼的日出都有了说不出的美好。
  农家山庄里吃完午饭,两人再开车去川龙瀑布。小镇道路狭窄,偏偏游客甚多车流拥挤,一路走走停停挤到了停车场,便只能步行上山。
  步行的石阶砌得太高,郁玲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抬头望,这石阶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游客。耳边已传来震耳欲聋的哗啦声,头发上也是潮乎乎的一层水汽,看来瀑布水量够大。
  脚下的石阶长年累月浸在水汽氤氲里,陡峭湿滑,不宜行走,游客们也不遵守右上左下的规则,只看哪个地方好落脚,便从哪儿上下。长长的石阶上已是一番乱糟糟的景象。
  为避免被人挤散,钟乐和郁玲的手早已拉在了一块,在人群中也被挤得上下贴在了一起。好不容易挪到凉亭,两人都是满身的汗。
  郁玲喘着气说,比昨晚去天堂顶都累。登天堂顶的后遗症出来了,她的腿实在是又酸又沉。
  入凉亭,凉亭内已无处可坐。两人依偎在栏杆边往前方望,漫山遍野的绿色当中,瀑布从山崖一洞口里飞出,倾泻而下直入深潭,击起深山峡谷里无数的水雾飞花。
  水雾弥漫,凉风习习。
  只是凉亭里尚有一群熊孩子在打闹,节假日的旅游景点总少不了他们的身影。怕被他们撞上,钟乐干脆把郁玲圈在臂弯,躲到凉亭的角落里。
  两人在瀑布下的凉亭里歇了好久。郁玲还靠在钟乐身上打了个小盹,午后的疲惫催人入睡。醒来已近四点。
  郁玲嗔怪钟乐不叫自己,内心相当地惊讶,她到底是有多累,能在瀑布的轰隆隆声和游客的吵闹声这双重暴击下入睡,可另一方面她又有多安心,就这样把自己给交付出去。
  因睡了一觉,耽误不少时间。两人赶到川龙峡漂流的起点时,正巧是排队的最高峰。
  尤其是受携家带口的游客们喜爱的休闲漂流,因落差小水流平缓,已是排了数十人的队伍。钟乐过去问漂流的工作人员,若是此时排队,起码还得等一个小时。
  工作人员推荐他们去玩另一边的勇士漂流。那边只有四五个人的队伍,很快就排到了。
  钟乐看向郁玲。他哪个都能玩,当然私心里更愿意玩勇士漂流一些,但做了男朋友,就要有当男朋友的觉悟,郁玲的意见更重要。
  郁玲看宣传单,上面写最高落差有10米,深圳的住宅建设标准是2.2米一层,10米的话就相当于从五层半跳下,想想都心惊。
  “玩漂流不就是玩刺激嘛。但是你放心好了,绝对安全。”工作人员这样说。
  郁玲豁出去了,舍命陪君子。“那就玩勇士漂流吧。”
  钟乐雀跃一声,拉过着郁玲去穿救生衣。等候几分钟,空着的橡皮艇荡到跟前,郁玲小心翼翼的登上去,还未坐稳,钟乐便拿着杆子戳着水底离开岸边。还真是粗鲁。
  摇摇晃晃驶进水道,顺流而下,没几分钟,橡皮艇就带着他们毫无预知的从飞流中摔下。还来不及惊叫,郁玲整个人已被浇成落汤鸡。水花散去,风一吹,凉飕飕的,她还打了个冷战。对面的钟乐全身也是湿嗒嗒,见郁玲呆若木鸡的样子,拿水泼她。
  郁玲拿起水瓢要还击,后背又遭了透心凉的一击。原来漂流的勇士们都找到了正确的玩法,不分你我的打起泼水战来。
  这样有惊无险的过了第一个落差,往后的,郁玲想,也就不用再怕了。
  一路激流险滩。当橡皮艇在漩涡里不受控制的打转,她会被吓得啊啊地叫;出了漩涡,被礁石撞击,猛地向后面退去,撞到别的橡皮艇,她也会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再然后一次次的从瀑布里摔下来。前头那些飞下去的惨叫声,严重干扰她做心理预设,只能不由自主地弯下身子,紧紧抓住钟乐的腿。她觉得真要有什么危险,橡皮艇的扶手救不了她。
  但钟乐说了,她不能再过去了,万一重心不稳,艇就会翻。
  但只要一度过危机,她便收获更多的喜悦,像是劫后余生的兴奋,又像是觉得自己变得更好一点的成就感。她执意的从防水袋里拿出手机自拍,再冒着翻船的危险,拉近一点距离,好让两个人都同时在框里。
  她开始懂了,生命中有许多的当下,比规划的未来更要动人心弦。
  入夜后,酒店的温泉区灯火通明却又四下幽静,只因这会儿尚是温泉旅游的淡季。
  郁玲选的是巴厘岛风情区,在休息室隔着玻璃窗望,窗外是黑压压的青山环绕这方小院落,院落里分布大小不一的汤池五个,中间那个最大,池壁上铺设了灯光,漾得蓝绿色的水面波光粼粼。总共才十来位的住客,零零散散的呆在各个池子里。
  隐约听见欢乐尖叫声,也许是大多的住客都跑去了另一侧的水上乐园玩耍。
  郁玲玩了一天甚是疲惫,确实想好好泡一个澡。夏季泡温泉虽有太热的嫌疑,但她已问过酒店人员,此刻开放的都是温度适中的中温泉,且山上本就比人丁稠密的大城市里要凉爽许多,并无燥热难耐的担忧。
  她穿了泳衣出来,绕过最大的那个池子,前往东南角上四四方方的草亭,草亭下有一个圆池,尚无一人。草亭的右侧有一株鸡蛋花树,正值花期,落了不少花瓣下来。
  一路过去,凉意比凌晨爬山时更甚,风吹得她四肢都凉透了。郁玲赶紧钻进池子,肩膀以下全泡在温泉里。温泉果然只是稍热,但是硫磺味偏重,天然温泉都是如此。
  她在池边捡拾两朵鸡蛋花放鼻尖闻,要大力的嗅,才闻到一丝清香的味道。
  钟乐刚买的房子楼下也有这么两株花。那日去看房正巧下过雨,打落了不少的鸡蛋花在地上。她捡了还算完好的两朵,递一朵到钟乐手心,另一朵也这样凑鼻尖闻。
  钟乐问:这是什么花?她说,你看像什么?
  乳白色的五瓣花瓣,中间花蕊呈现出鲜黄色,钟乐耸耸肩:“鸡蛋啊。”
  “那就是鸡蛋花了。”
  钟乐还没过来。郁玲把花瓣一朵一朵的扔在水里,再抬头看天空,寂静的夜空月朗星疏,她不觉得孤单寂寞。她想,要是那房子做他俩的婚房,每天她出门就都可以看见鸡蛋花了。她可以捡回来,放在餐盘里,放在茶几上,放进铺了鹅卵石养了水草和金鱼的鱼缸里。
  想着想着她就朝月亮笑了。她完全没想到,她竟然也愿意去相信人生里的小确幸。
  钟乐发微信过来,问她还需要带点什么。郁玲回,饮料吧。手机刚放回池边,再有微信提示音,她以为还是钟乐,不料却是吴博文。他见她一直没有回邮件,便问她这个周末能否赶出报告。
  郁玲蹙起眉,仿佛一瞬间,厚重的乌云就全压在她眉间。
  她无奈回了句:“我看到了,明天回去加班写。”心里却想什么时候上司会比下属更关心后者的晋升?答案不言而喻,得对上司有利,大大的有利,他才会如此的倾注时间和心思。
  她闭上眼想,周五她走时吴博文未说有事,到晚上十点才发邮件,很明显是临时的任务。快到何青要走的截止日了,她的任命书仍未下来,吴博文着急了。她要去汇报的人一下子就变成了世方的总裁刘安琪,很明显,刘安琪还是不满意她。
  她在微信上问马晓兰:“黄总对我的事,是怎么个看法?”
  即刻马晓兰回复:“都一个月了,你才想起来总部探听点风声,你这公关能力也太低了点,何青都不知来过多少回了。”
  “黄总能有什么意见,看你造化。”
  “你说你蠢成这样,吴博文看上你哪点啊,有当人事总监的眼力吗?”
  郁玲眉眼一跳,怕马晓兰知道些什么,赶紧回话:“别骂人。”
  “当年我们不都是一同进来的?我也没觉得你比我厉害到哪里去,今年升了高级经理,就已经让我挺吃味。还一年两升,升这么高,都要成总监了。你说,不是吴博文看上你,还能有什么解释。”
  郁玲不回话。马晓兰又回了一句:“黄总没意见,卡你的是刘总。她那一关你过不去,当上了人事总监,也没什么好事轮到你。你长点心,不要学何青,给人当炮灰了。”
  马晓兰就是这么一针见血。郁玲想她愿意一直和她保持点比同事更好的关系,原因就在此,虽然这个人说话不好听,做事爱偷懒,但洞悉力真的比她好太多。
  她想了那么多天,都未必有人一句话透彻。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钟乐过来了,她也不知。汤池里的水仍是那个温度,可她突然觉得冷了。要培养她的好心情,极难,要毁坏,倒是很容易。
  钟乐唤她两声,她才缓过神。他递过来一瓶汽水:“怎么啦?热的?”他尚未下池子,不知道池水温度,还以为郁玲傻傻的是给热糊涂了。
  郁玲摇了摇头。钟乐干脆跳下水,亲自试水温:“还好,跟热水澡差不多。”
  郁玲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工作上的事:“水温还真没我想象中烫,”几年前她曾在清远泡过温泉,那是真正的部门活动。大冬天去的,池子上方尽是白茫茫的雾,等他们贸然下了池子,个个都是被汆熟了的模样。她问:“难道这温泉也是冬暖夏凉?还是和深圳市内那些休闲会所一样,锅炉烧的热水。”
  钟乐抿嘴喝了口冰可乐,笑岔气了:“在这深山老林里用锅炉烧水假装温泉,这造假成本也太大了点。温泉水从泉眼涌出,再输送到这么多的池子里,早就变凉了,有锅炉,应该也只是用来加热保温。”
  郁玲赧然,没话找话反而暴露了她常识上的短板,于是她不再做声,只望着汤池水面上的鸡蛋花出神。
  钟乐戳她肩膀:“怎么了?”
  一看就有事。“你工作的事?”钟乐问她,想来想去,郁明已找到事做,小倩也很快能打发出去。即便是姜美凤催婚,也已有了他,没什么好心急。除工作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能让她如此心烦意乱。
  没想到大而化之的钟乐,现在也能轻而易举猜到她心事了。郁玲觉得她该说给他听。
  “星期一上班,我想先去找黄维元,晨星的高层目前都还是世方任命的,我去找他,说我不想当这个总监,希望他们能招一个合适的人,在这期间我可以代管。”
  钟乐自是诧异:“为什么?”以郁玲的心性,他很难相信她会放弃。
  他直觉她是为了他,他早就有这种想法,郁玲在工作上的苦恼,皆因他而起。他难免激动:“你在担心我,对不对?你怕当了总监后,我们的关系一曝光,我们当中就有一个人必须离开晨星。可这有什么关系,我可以辞职,深圳这么大,哪里会找不到工作?”
  职场沉浮数载。既然他们都知道生存和打拼的不易,就更不该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这哪里是好机会,表面上而已。”郁玲摇头苦笑,“你接触过吴博文没?”
  “偶尔几次,他又不管技术。怎么,这个人很坏?”
  “我们人事部和总裁办公室挨得近,所以我比较有观感罢了。吴博文刚来的时候,对晨星的事情是两眼一摸黑,他拉拢的第一个高管便是何青。我不知道他们私底下有什么交情,但从工作上来说,这大半年他们是亲密战友。可刘安琪造何青的难,吴博文非但不施以援手,扔她扔得比谁都快。”
  她看向钟乐:“这等的心胸冷酷和算计,他找到我来代替何青,我该高兴吗?”
  “他怕刘总安插进来一个厉害的人拦他的路,所以抢先一步拉我出来,他只是想找一个没什么背景又听话的人,当棋子用得顺手,当炮灰也不可惜。我清楚我根本还不够格去当一个人力总监,我没有什么资本和他抗衡。遇上违背职业道德和做人原则的事时,我该如何自处?这个月我和何青交接工作,就发现了好几个外包合同,她根本没过问执行情况,款项就付出去了,因为那家软件公司就是吴博文的关系户。我死活不签交接单,背这个黑锅,他就全推给何青。说真的,我们做人事工作,最好不要有什么劣迹,不然下一个东家都很难找。”
  吴博文对她有过的那点小心思,郁玲决定还是不说了。上海出差时的那次饭局,吴博文若有若无的暗示,被她完全不解风情的挡回去,她也以为就此罢休了。可吴博文突然带她去参加培训,那种被冒犯的感觉又出来了。她觉得他仍未放手,他再以她的事业心做诱饵,放长线钓大鱼。
  可这一个月来,吴博文还是什么也没做出来,她吃不准他的城府和手段。
  钟乐听了,隐隐不安。他完全没想到在他眼里作风还算亲民、业绩可圈可点的吴博文,郁玲评价这么低。可他想都不用想,就认为郁玲说的都是对的。
  他也想得到郁玲去找黄维元的结局,得罪吴博文,拒掉这张从天而降的馅饼,她在晨星是呆不下去了。很早之前他就知道郁玲是个有原则的人,但还是没想到,郁玲会是这样的桀骜不群,不肯与人同流合污。换大多数人,这样好的工作,有一天算一天。
  这样的郁玲,也坚强得让人心疼。钟乐抚摸她湿漉漉的头发:“你啊真是笨,都想好了不干了,干嘛交接工作还这么卖力。晨星又不付你加班费。”
  “我之前还没下定决心,总觉得会有转机,会有转机。睡一觉起来,刘总就给我空降一总监了。”郁玲再问:“你会不会怪我放弃这么好的工作?”
  人事总监的薪水比她现在的岗位丰厚不少。更不要说,只要两人不坦白恋情,钟乐也是可以共享她的资源,升职加薪指日可待。
  既然郁玲的决定和他并无多大关联,钟乐自会心无芥蒂地支持她。“是不是好工作别人说了不算,得自己认为是,那才是。”他扪心自问,即便做人达不到风清月白的境界,所幸也还不是个市侩的人。他想都没想过,郁玲不当这个人事总监,他会有多大损失。
  “那离开晨星后,你有什么打算?”
  郁玲抱胸想了想:“先休一个月假。”
  钟乐绽开一个“我懂你”的灿烂笑容:“那我也休年假。”
  郁玲朝他挥了挥手:“想得美,双十一都不用管了?”她接着说,“我没去玩。我这么有危机感的人,怎会裸辞了还去玩。工作这么多年了,也有猎头找我,国庆后我再和他们联系,多花点时间了解,看看哪家公司更好些。”
  钟乐连连点头,郁玲的事从来都是郁玲决定,他配合就好了。这一点,从一开始他就很有觉悟。
  压在胸腔间的大事有了着落,郁玲浑身说不出的轻松。说之前她还忐忑,怕钟乐让她深思熟虑一番再做决定。那只是不同意的婉转版本罢了。她突然得意起来,和钟乐一样手肘靠后撑在池子边,脚尖用力踢出水花:“吴博文还让我周一去给刘安琪做汇报。做什么汇报?我都要炒他鱿鱼了。”
  这样毫不在乎的郁玲,同样令人心动。
  两人越靠越近。郁玲未戴眼镜,眼瞳里是远处朦胧夜色中的青山背景,和钟乐那张越来越放大的脸庞。她不再躲避,控制住那颗略微颤抖的心脏,轻轻抬起下巴,迎了上去。
  汤池里钟乐抱住了她,吻着了她。隔着薄薄的泳衣,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更甚于这池温泉。她转过头来,钟乐便去吻她的发梢,轻轻咬她的耳垂。她说她痒,钟乐便靠在她肩上,轻轻地笑。
  院子里的人都走光了。树干上的路灯、青石板路的地灯,不知怎得也灭了几盏。
  这夜暗了,山风吹得越来越近。
  温泉泡得已久,郁玲摸身上皮肤,已如牛奶般滋养柔滑,再泡下去就要胸闷气燥,缺水虚脱了。两人离开汤池,换下泳衣,结伴走在酒店花园的小径上。
  小径是鹅卵石铺成,花园是名副其实的花园。黑暗之中幽香馥雅,郁玲只认得雏菊、木槿、红掌少数几种花,路过一片低矮的草本生植物,窜出十来只的淡粉色花朵。
  郁玲心生欢喜,蹲在地上问钟乐:“知道这是什么花?”
  对花,钟乐知之甚少,摇头。
  “这是月见草,傍晚时开,天亮就会凋谢。”这种草在华南地区十分常见,郁玲之所以这么待见它,无非是有个极好听的名字。“也叫晚樱草。”
  钟乐却有些闷:“那,那个月见草油,就是它提炼的?”
  郁玲只知道这是月见草,对保健品却没什么研究。她迟疑着回答:“该是吧,你还买保健品么?”
  “我妈可爱买这些了,听人说国外的好,还非要托人从国外带的。上次来带给我两瓶,说是对前列腺好,你说是不是我爸用不完,她又舍不得扔,……”
  他话还未说完,郁玲已蹲在地上笑得起不来:“你妈还关心你这个。”
  钟乐后知后觉地停顿在那里。见郁玲还在笑他,拉起她的手就跑。
  郁玲踉跄跑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她脸红透了,好在是深夜,也好在是她在人身后,谁也瞧不见她的模样。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回酒店。郁玲拿卡刷门,钟乐揽着她腰停在身后,他呼吸时的气息绕在她的耳畔。霎那间,世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身后的人跟得太近,已给她的后腰与臀部带来巨大的压迫感。郁玲想扯开她腰前的那只手,换来更紧迫的箍住。两人就这样前后脚的走进了房。
  拖鞋都没来得及踢掉,钟乐已迫不及待转过她身体,拥住她亲吻,再顺势倒入身后那张洁白柔软的大床。
  今晚的钟乐终于有些不一样了。爱情行进到此,郁玲也有遗憾,好友变成恋人,从来都不缺理解尊重和宽容,缺的是荷尔蒙释放的张力。她是乐见钟乐对她动手动脚,但她确实也怕尴尬。
  上次海边度假,钟乐告白时说,他俩之间最好能坦诚相待,不要再隐瞒些什么。对于成年男女来说,心事互诉只是坦诚相待的一个方面,是成为恋人的充分条件;衣衫尽脱的坦诚相待才是更为必要的。
  房内空调一直未关,冷风嗖嗖。从温泉汤池里借来的那么一丝热气,因为如此快的坦诚相待,也没来得及捂住。好在还有那么个人压在身上,借点体温过来。副作用也很明显,毕竟人那么大块头,不是一朝一夕练出来的。
  但这一切都敌不过郁玲心里的美意和柔软。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变得这么柔弱,像流动的水、散掉的沙,任由人搓来捏去。
  直到腿间的顶撞感袭来,她才想到要钟乐带避孕套,这是她意乱情迷间唯一想到的事情。钟乐正在奋勇向前,停下动作时颇为不耐,抢过床头柜的避孕套时,动作太过粗鲁,连座机都扫在了地上。
  郁玲见他烦躁如此,忍不住笑出声。她说,你还是得带套。
  美意没过多久,就没钻心的疼痛所取代。那是钟乐已拔下城池。郁玲拍他背:“你真粗鲁。”他低头笑笑,尚要再发力,郁玲再惊呼:“你慢点,疼”。
  他整个人都压了下来,在她耳边呼气:“那你歇会,就一会,我忍不了多久。”
  身子已被压入蓬松的被褥间,炙热还停留在体内不断膨胀,燥热难耐。郁玲费了很大劲才稍微扭动一下屁股,身上的人已传来闷哼声:“不许我动,你自己还动。”
  在郁玲断断续续的央求声中,他的速度也没慢点。他一只手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把郁玲的左腿抬了起来,进入更为深入。郁玲觉得已到她能承受的极点,不自控的叫了两声,非要把腿给放下来。
  钟乐说:“郁玲,你别紧张,我又不能吃了你,你放下心来,”他躬着身子亲吻她,诱惑她,“随我弄,好不好?”
  郁玲点了点头,把初经人事的紧张咽到肚子里。怎么讲呢?坦诚相见的时刻里,她还是愿意钟乐更主动些,甚至是为非作歹一些。
  一场大战落下帷幕。
  郁玲连起身的劲都没有。她心想,倘若以后她不能加大运动量的话,那说什么也得让钟乐的运动减半。否则照今天这态势发展下去,往后她还能被折腾几次?
  钟乐在帮她擦拭,瞥见她右腿压着的那处鲜红印记,摸过去,印记还未干。再看郁玲的模样,也心生不忍。他之前只是想,错过今晚这样绝佳的机会,下一次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早下手早心安,难免急躁了些,却未曾考虑过和他一般大的郁玲尚是处子的事实。
  他凑上去亲吻。郁玲愣是一把挡住他,摇头:“别,今晚没有第二次了。”
  钟乐笑岔气,上半身就压在她身上,笑了好久才翻身下来。
  郁玲推他:“你笑什么?”
  钟乐搂过她打了个滚:“瞧把你吓成这个样子。虽然我妈给了我那个什么油,但那是她瞎给的,我前列腺一点问题都没有。”
  郁玲这才怔怔反应过来:“你还记着这梗。我不就那么一笑吗?你至于这么狠?”
  “第一次就留下活不好的印象,那还得了。”钟乐侧过身,去拿柜头上摆的烟。
  郁玲撑着身子去捡枕头,看见满床的褶皱和满屋子的狼籍,地上全是纸巾团。肇事者正大咧咧的半躺在床上,连被子都懒得盖,他在撕烟的外包装。
  郁玲裹着浴巾捡纸团,腰背都酸疼得厉害。见他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即刻就把手里的纸团扔了过去。钟乐也还识相,放下手里的烟过来搂她:“你要累就先歇着,等会我捡。”
  郁玲说:“我还要洗澡。”
  钟乐说:“我也要洗澡,等会一起洗,我先抽根烟。”
  郁玲盘腿坐在床上,见他点烟:“你平时不是不抽烟?”
  “一般不抽。有事的时候才抽。”
  “那今天什么事?”
  “人生大事。”钟乐突然就乐了,拍大腿,“入洞房能不是人生大事吗?”
  郁玲拿枕头砸过去:“那你都入多少回洞房了。”
  钟乐转头,颇认真地问了句:“你是还计较我以前的事吗?”
  郁玲脸色暗了些,又摇了摇头:“食色性也。以前的计较不上,只能计较以后了。”
  这一细微的变化并没逃过钟乐眼睛。他也越来越明白,郁玲和他以往交的女朋友都不一样,她有心事是不会说的,他得会看会猜,才不会伤着了她。
  他摸着她的脸庞,叹口气:“郁玲,我爱你。”
  翌日两人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外间艳阳高照。原本安排的行程,此刻通通都不做数了。郁玲十余年来,还从未如此地懒睡过,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她问钟乐:“你今天都安排了什么?”
  “酒店吃早餐后,去七星湖,然后看石河奇观,中午吃完饭买特产,再回深圳。”
  郁玲点头。“七星湖有什么好看的?”
  钟乐拿出他做的旅游攻略,照着念:“七星湖位于南昆山北面的山峦中,好像一面高山里的平镜,映照蓝天,湖中有七座小山,排列像天上北斗,……。”
  郁玲点头。“那石河奇观呢?”
  钟乐翻页:“河里到处是怪石,一连有七个小水潭,小水潭上游又有一个大水潭。潭边有两块红青色大石,叫罗裙石。还有一块大石,像镜台,叫梳妆镜石。……。”
  郁玲打断他:“总之就是有很多块奇怪的石头,就对了。”
  这两个地方,郁玲都不怎么感兴趣。钟乐点头,把那几页纸撕烂扔在垃圾篓里:“那我们就算参观玩了。”
  郁玲看那几页废纸,再看钟乐,颇有些无言。今天的景点逛得如此随心所欲,反衬昨日两人爬山观日出、下水玩漂流的热情劲,也算是配合演出得相当到位、天衣无缝。
  钟乐有些心虚地挠挠耳后根,又问,“特产买不买?”
  “山螺不错,农家晒的腐竹和辣酱也不错。”
  腐竹和辣酱能储放,山螺不行。郁玲说:“那你买了山螺,今天就必须吃掉,又不能放两天。”
  钟乐摆手:“那就晚上做下酒菜。”
  就这么说定了。两人吃完早餐、退房,就开车来到小镇的集市里。集市甚为简陋,不宽的石板路两侧,当地村民拿木坂放置在两条木凳上,便是简易的摊档。
  木板上摆放的都是当地的土特产,从艾叶裹的糍粑,现场制作的米饼,新嫩可口的野菜,到各种晒干的山货,泡着的不知名的酒,也算是应有尽有。
  郁玲不下厨,对于此行他们该买什么不买什么,没有一点想法,便任由钟乐牵了她手,一家一家的逛。她又不挑东西,权当逛景点了。
  男人逛街,和女人还是不一样的。钟乐只逛一遍,从街头逛到街尾,东西也就买齐了。他买了野生蜂蜜,农家自制的青梅酒和腐竹,再有两瓶辣酱,最后挑的便是山螺了,顺便让店家送一把新鲜的紫苏叶。
  他曾对一家摆满泡酒的店有兴趣,老板也很热情地招待他进去喝酒,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这个酒是壮阳的,对男人好。”
  他大概天生对什么事情都有尝试的兴趣,正要去接这杯试喝的酒,被郁玲慌慌张张地拉了出来。他不解:“我不买,但喝一杯也没事。”
  郁玲说:“你初来两广,不知道那里面泡的是什么。”
  “不就是药酒吗?无非是人参、黄芪、当归、枸杞这些药材,了不起加了条蛇在里头。”
  “我以前也逛过这种古村落,有一次跟在一个导游身后,他说这种泡酒,鸡呢不脱毛,塞进去,叫凤,猫呢也不脱毛,塞进去,叫虎,蛇呢,自然是龙了。这酒便是龙虎凤都齐了。我不知道这里的酒是否也这样,但总之,少沾,不卫生。”
  听得钟乐是连连后怕:“我靠,何止不卫生,简直是恶心,怎么能不脱毛呢。”
  郁玲点头,补了一句:“蛇虽然没有毛,但一样有寄生虫,也少喝。还有,你不用老想壮阳这件事。”
  午后两人驱车回深圳。钟乐问郁玲,这晚饭是在哪边做?郁玲想想,说还是我家吧。难得这个周末郁明也在,她想问问他工作上的情况,不然这个姐姐做得还没有钟乐上心。
  钟乐笑:“我俩一起上去?你不怕他们说些什么?”
  “走之前我和小倩说了的,公司活动。”她又指了指脚下的袋子,怕钟乐晚上要做太多的菜辛苦,吃午饭时他们便多打包了一份山坑鱼和石蛙,“这么多菜,还不够堵他们嘴。”
  到海蓝公寓时已近五点。钟乐把郁玲的行李从车后厢里拿下来,两人一起上楼。刚走出电梯间,已闻到呛鼻的辣椒味。
  郁玲打了好几个喷嚏,她笑:“不会是郁明这个家伙,正在做菜吧。”
  这是久违的家乡菜的味道。钟乐也笑:“这辣椒味,郁明现在做菜可以啊。”
  郁玲推门进去。“哎哟,你们都回来了。”一个极高亢的女声,让她当场愣住,同时愣住的还有这个声音的主人。她急急地从厨房赶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身上围裙未解。
  钟乐不知就里,跟上来就杵在郁玲身后。这一瞬间,郁玲也没有什么地方好把他给藏起来。
  姜美凤来了。钟乐见到她也很诧异,他望着郁玲,眼神询问她是否知情,郁玲轻轻摇头。钟乐不知她的打算,但总要有点未来女婿该有的热情,倒先进门打招呼:“姜阿姨,你过来了啊。”
  姜美凤怔了半天,缓缓说了句:“钟乐乐,怎么是你啊。”
  钟乐听得云里雾里,我又怎么不能是我呢?
  郁玲进门脱鞋:“妈,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过来了。”她望向客厅,杂乱的空间里空无一人,“郁明人呢?”
  “和小倩看电影去了。吃完饭才回来。”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姜美凤气了:“我儿子女儿都在深圳,我就不能过来看看?”
  郁玲把从南昆山买回来的特产放到餐桌上,想起今晚这屋子里要睡四个人,挤都没地方挤,烦死了。姜美凤见桌上一堆袋子,凑近来看:“这什么?”
  “山螺。山上溪水里捡起来的,很干净,没有泥沙,晚上炒一盘来吃。”
  姜美凤一脸狐疑:“你会炒?”
  在桌边收拾东西的钟乐抢先回答:“这个我来炒。”
  姜美凤翻看桌子上摆放的餐盒,说:“怎么还打包菜了。我都做菜了,今晚有小炒牛肉,香辣虾,还有刁子鱼,猪蹄汤。”
  郁玲不知姜美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万一我要是今晚不回来吃饭呢?你来我家也不打个电话,做这么多菜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郁玲和钟乐分站在桌子两侧,姜美凤各瞄了两人一眼,说:“不是。郁明说你公司组织去旅游了,你怎么跟钟乐一块回来了。”
  郁玲没好气的把蜂蜜辣酱放冰箱里,门撞得砰砰直响:“就因为是公司组织的,钟乐也在啊,他坐我车回来的。”
  姜美凤一大把年纪了,也是参加过单位组织的旅游的。她反问:“公司组织旅游,你还开自己车干什么?”
  郁玲一时哑口无言,钟乐摸摸鼻子:“阿姨,就去了趟惠州,时间少行程短,有车的都开车去了。”
  厨房油锅已经滋滋作响,姜美凤进去颠锅翻炒。
  钟乐抓住郁玲手,让她不要生气。郁玲平复下心情:“她就是来捣乱的。”
  钟乐拖她到楼梯下方,避开姜美凤视线。“你妈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郁玲的脾气,做娘的肯定比他这个男朋友还要清楚。她不会无缘无故,电话都没一个,就过来了。
  “肯定是郁明小倩这两个家伙猜到点什么,煽风点火了。”
  钟乐迟疑着问:“你还不想告诉他们?”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想这是我俩的事,我不想让人进来添乱。你瞧我妈那样子,她有什么时候不凑乱。她要是知道我有男朋友,第二天她就能以死逼婚。”
  钟乐抱胸,眉眼里都是笑意:“你也太夸张,有男朋友了,做妈的哪还会以死逼婚。再说,我俩年纪不小了,也可以考虑结婚了。”
  郁玲捶他一拳:“还嫌我事少。我就要失业了,就算马上找到新工作,适应起来也是三五个月的事,还有郁明和小倩这两个瘟神。我还得把我妈给打发走才行,不然这屋子里都睡不下。事情一样一样做,别凑一堆来。”
  “好,都听你的。”钟乐说,“我去厨房帮你妈,你上楼收拾东西。”
  楼上,郁玲正要把行李箱的脏衣服拿出来放洗衣机里,姜美凤也来了,招呼郁玲和她一起坐床沿上,脸上有焦急之色。
  郁玲看一眼,不动声色:“没看我要洗衣服,有事你说嘛。”
  “我来深圳,是因为郁明跟我打电话了。”
  “他说他想你了,要你来伺候他?”
  “你怎么想你弟弟的,他说的事情都是你。他让我在家里不用担心,说你找了个男朋友。”
  果然如此。郁玲问:“他哪只眼睛看见的。”
  “他说小倩看见的,这段日子你总是加班,不回家吃饭,一到周末就没人。她还看见有一辆奔驰车开来接你。”
  郁玲盘腿坐在地上生闷气。姜美凤忐忑地再问一句:“不是下面那个乐乐啊。”
  郁玲很想说不是,但姜美凤语气里的不安更让她生气,敢情你是为大奔车来的深圳,为大奔车做的一桌子美味佳肴啊。
  “开大奔车的是公司总经理,顺路接我一下而已。”她靠着墙壁问姜美凤:“可钟乐怎么啦,你干嘛这个语气说人。他上次不还帮你好大的忙,郁明都把人给撞成那样了。还有,现在郁明的工作也是他给找的啊。”
  虽说郁玲没有正面承认,但此等维护已是一语惊醒姜美凤。她拍大腿:“完了,完了,就是他了。原来这么帮郁明,就是没安好心。”
  郁玲猛地站起来,指着姜美凤说:“钟乐哪里不好了。”
  姜美凤拍掉郁玲的手:“没礼貌。他哪里好啦。没房没车的。”
  “他不刚买了一套房吗?”
  “全款付清了吗?银行里贷了那么多钱,就等于没房。”
  郁玲和钟乐父母家离得不远,小城市里老同学之间的状况,只要愿意去打听,父母间都会有点了解。“我上次去医院给你爸开点降血压的药,遇到钟乐他妈,说刚买两年的帕萨特不要了,留给成都那个女朋友。他跟你谈朋友,他怎么不把车子开来深圳,给你开呢。你说一个男的,出门玩一趟,没车,还要坐你车回来,窝不窝囊。”
  郁玲没想自己妈妈俗不可耐到这个地步,满肚子的怒气只因姜美凤还是她妈,姑且忍了下来。
  姜美凤又想起一事:“他和前面那个怎么分的。他买房不落人名字对不对?买房不加名字,谁跟他啊。”
  郁玲幽幽说一句:“那郁明和小倩结婚,你出钱买的房,小倩要在房产证上加名字,你同不同意?”
  姜美凤一时语塞,指了指自己鼻子,说:“我帮我生的。”
  郁玲嗤之以鼻:“双重标准。”
  “你管他什么标准,反正我们不能吃亏。女孩子嫁人得往高处看,你懂不?你有房,市区这么好的地段,贷款也还差不多了。你有车,你还有好工作。郁明说你都快升总监了,年薪起码要翻番了。长得也不差,一看就知道是念过书有气质有修养。你这条件,不偏见的讲一句,起码得找有好房有好车、年薪上百万的。”
  这哪是结婚,是买卖,还得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郁玲问:“过年时,你们给找的那个谁,年薪有一百万么?”
  “此一时彼一时,你现在要当总监了。”姜美凤摊手。
  郁玲还是想说服她妈,她想了想说:“钟乐也不差,他有很多优点。”
  姜美凤偏了头听她讲。郁玲坐近一点,打算一桩一桩说:“他做菜很好吃,等会你尝尝他做的山坑螺。”
  姜美凤嗤笑:“我也会做菜。”
  郁玲忍住:“他还很爱运动,我们公司里很多男同事过了三十,不是血脂高就是脂肪肝,反正一堆毛病。他身体还挺好。”
  见姜美凤不以为然的表情,郁玲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只能说:“他长得也挺好看。”
  姜美凤手挥了过来,重重打在郁玲肩上:“好看能当饭吃啊。你三十岁了,怎还没二十岁的丫头片子精明。”
  郁玲忍无可忍,拔腿就往楼下走。楼梯上站定,转身说了一句话:“这些话,你也就跟我说,你要是敢和钟乐说,别怪我不念母女之情,赶你和你儿子走。”
  楼下钟乐系了围裙,正在翻炒山螺,生姜和紫苏的香味在锅里慢慢溢出,他的心情也着实不错。郁玲突然间从碗柜里拿出一个保鲜盒:“做好了打包。”
  钟乐不解:“你要干嘛?”
  郁玲推了一下他肩膀。“打包,然后把山坑鱼和石蛙也给带上。我上去拿点东西。”说完她匆匆上了楼,行李箱里的洗漱袋直接拿上,再拿了两套换洗衣服和笔记本电脑。
  姜美凤还在上面生闷气,连着追问:“你要干嘛去?”
  郁玲头也不回地下楼:“给你们腾地方,不然这屋子哪里够睡四个人。”
  钟乐已打包好山螺,在客厅里系塑胶袋口,听到郁玲这话,惊得说不出话。郁玲能去哪儿,不是酒店就是他家。他拉过郁玲:“这么快你就招了。”
  “吵得我烦死了。打包好了没?我们走。”郁玲已在玄关前穿鞋。
  钟乐尚在犹豫:“这样不好吧。阿姨做了那么多菜,我们不应该陪她吃一顿饭吗?”
  郁玲催促他快点:“以后有你尽孝心的时候。”
  姜美凤气得在客厅里打转,拿起手机就给郁明打电话。“看什么电影,外头吃什么饭,我做了一桌子菜,谁吃啊。”
  “跑啦。郁明,你怎么能和着你姐来骗你妈。你哪里来的开大奔车的姐夫,害我这么高兴白跑一趟。”
  郁明和小倩回到海蓝公寓,果真见只有姜美凤一人端坐在餐桌边。他悻悻然过去问:“姐真不在啊。”
  姜美凤起了身:“钟乐家住哪里?带路。”
  郁明惊讶得都合不拢嘴:“你确定她是去了钟乐家?我姐那么古板的人,怎么会当着家长的面就同居。”
  好好的周末晚餐被扫了兴,小倩扔下包坐沙发上:“谁去过钟乐家啊,我们不认路。去了也没用。姜阿姨,不是我说你,你到钟乐家吵一架又能怎样,郁玲不吃你的不穿你的不住你的,你拿不住她。”
  姜美凤历来就不喜欢小倩这副斜眼瞧人的模样:“还不是你,你说你看见大奔车来接她了,也不问个清楚,那是领导。”
  “领导又怎样,领导会随随便便等在小区外头接送员工上下班?那是个天大的机会,是你家郁玲心眼太死,看上了钟乐,不肯要这机会罢了。”
  姜美凤也叹气。小倩说得没错,郁玲太倔,不谈恋爱则已,一旦谈了,她看上的人,谁也拆不散。她正愁着,郁明推她到餐桌边吃饭。他也是天生心宽的主,虽然跑了个臆想中的富豪姐夫,但马上转过弯来,钟乐对他不也挺好的?当下边给妈妈夹菜,边安慰她:“钟乐就钟乐吧,钟乐也挺好。我姐脾气那么大,真找个大款,受不住她那气。”
  “你啊以前担心我姐嫁不出去,成天逼她相亲结婚。难道那些相亲的对象,就个个条件比钟乐好了?”
  “那不一样。以前你姐只是个一般员工,可现在当了总监,钟乐挣得还没你姐多。还有,你看他干的什么事,之前在成都买的二十来万的车子都不要了,送给前头那个,这个叫什么?”姜美凤敲桌子,提高声音划重点:“余—情—未—了。他自己妈都看不下去了,说他缺心眼。你说你姐看上他什么,缺心眼还是风流多情啊。”
  郁明和小倩对视一眼:“还有这事?”
  小倩哼哼笑两声:“你姐这心,对外人倒是挺大的。”
  郁明也觉得是。但这两个月来郁玲对他不错,对小倩也是处处忍让,床铺都分一半给她了,他还是要帮她:“那也扛不住我姐喜欢。我跟你讲,好多年前,我半夜起来见她在房间里烧东西,吓死个人,以为她要自杀了。好不容易她心结打开了,妈你别逼她了,不然她真的六亲不认。”
  他剥了好多的虾,一大半给小倩,剩下的全自己吃光了,一个都没给姜美凤。
  姜美凤看在眼里,心里是真切的苦。她心里想,何止你姐,你眼里也没你妈。生下两个兔崽子,都是六亲不认的主。
  郁明接着说:“我早就说你不用过来,你非来,住两天回去吧。你要是心里堵得慌,就去找钟乐他爸妈,商量怎么把婚事给张罗好了,不也能给你长点脸?以前你还想着要不要在深圳摆酒,现在好了,找了钟乐,省了这两头跑,都在家里办得了。”
  饭后姜美凤想通了些,让郁明给郁玲打电话,问她回不回来。
  郁明问:“你让姐回来,你住哪里?”
  “挤一挤就行了,大不了我在客厅里打个地铺。”老辈人的思想,两人连婚都没订,怎么能住一起去。
  郁明不肯:“问了也白问。”他坐沙发上看电视,旁边的小倩,边吃水果边朝他使眼色。姜美凤瞧见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呜呼现在的女孩子怎么都这么不自重。昨晚小倩和她睡一床,就已经是百般的不情愿了。
  姜美凤在这边腹诽,那边小宿舍里的两人已如胶似漆了一番。
  饭后照旧是郁玲洗碗,中途钟乐进了厨房,不由分说拦腰抱走了她。洗两个人吃饭的碗而已,左右不过十来分钟的耽搁,他都等不起。其实郁玲也不想等,大概是因为以往剧情进展得太慢,这十余年来,她无数次苦恼她和钟乐的关系始终是在原地转圈。
  现在回头看,似乎又急促了些。说到底,没有什么比身体更会表达,也没有什么比亲热更能增进感情。
  耳鬓撕磨一番才过八点,两人毫无睡意,于是从被窝里钻出来,靠在一起边看电视边聊天,说来说去,还是说到了这不请自来的郁玲妈妈。
  钟乐担心姜美凤会生气:“你这样跑出来没事吗?”他想要是他妈来了,他可不敢把母上大人晾在家里。他以往哪任女朋友,也都是耳提面命让他多多表现。哪像郁玲,如此的直接和不管不问。
  “就算我现在跑回去孝顺她,也没地方睡。我家就一张床。郁明在下面睡沙发,我们三女人挤一张床?”
  钟乐恍然大悟,他一颗心都挂在姜美凤身上,揣测她看不看得上他这个未来女婿,没想这个问题。“可你不回去,他们三个人也不好睡。”
  “我不管,谁不好睡,谁自个出钱住酒店去。”
  从南昆山回深圳的路上,钟乐就一直在想,小倩还在郁玲家住着,他要怎样才能把郁玲给哄到他这边来。姜美凤从天而降帮了他一把。
  他摸摸几天没刮的下巴,胡须茬又冒出来了,他往郁玲脸上蹭,郁玲躲避,他顺势把她捞入怀中,心情是说不出的好:“那就让阿姨在深圳多住几天吧。”
  翌日清晨,郁玲醒来时发现房间里有光,还好,这光并不刺眼。思绪停顿三秒才反应过来,这是自然光,是深圳的长夏里再正常不过的晨曦。而她,已经习惯她家那副天鹅绒窗帘很久了。那窗帘只要拉严实了,莫说这点晨曦之光,连正午的阳光都透不进去。而钟乐宿舍的窗帘,只是普通的浅蓝色棉布料。
  钟乐还在熟睡,郁玲起床倒了水喝,想起她今天有场重要的战役要打,还是早早去公司好了。穿衣时的窸窣声仍是吵醒了钟乐。他瞄一眼时间:“这么早?”
  “打算早点去公司,把工作安排下去,再去世方。我怕黄总上午有会要开,那一开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完,得上班前逮住他说这件事才行。”
  钟乐也清醒了,他看身前的郁玲已是一身的正装打扮,短发黑衣、笔挺裤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干练。话说回来,他早就觉得郁玲的上班装,都能评公司最佳着装楷模了。
  他知道今天对郁玲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掀开被子:“本来我还想早一点起来给你做早餐。算了,赶不上了,那我也早点去公司吧。”
  郁玲知他是想陪自己,笑着问:“你有这么多活要干?”
  “等我几分钟。”钟乐开始洗漱,“活哪里是能干完的?几年前我就想明白这个道理了。一味向前冲,也不是好事。人得学会平衡自己生活。你要是累了,这事处理完后,给自己放个长假。”
  郁玲到公司,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直接上了六楼的卡座,打开电脑办公。
  周一早上是例会时间,大部门小部门的会开得是络绎不绝。她不打算开会,直接在邮件里把工作安排下去。自从接手行政部和何青的工作,她的工作量比以往足足多了一倍。饶是她效率算高了,也还是忙了一个多小时。
  八点后,办公区陆续来人了,她怕遇上吴博文,于是关掉电脑,直奔世方大楼。黄维元的办公室尚未开灯,她在外头等了十来分钟还不见人,觉得不安。周一提早到,是黄维元的传统,她逮到一个助理问:“黄总来了吗?”
  “早就来了,在刘总办公室,你坐着等一会儿。黄总九点还有个会,快出来了。”助理认得郁玲,给她找了个空位。焦急等待中,偏偏她还见到何青神色匆匆地从走廊里经过,竟也是直接去了刘安琪办公室。
  郁玲也是猜不透,都到这个时候,何青还能有什么作为?
  等了快半个小时,郁玲才见到黄维元。黄维元见到她也甚是诧异:“正好我也要找你。”
  等进了办公室,门给关严了,黄维元才开口:“你找我什么事?”
  “是这样,”郁玲刚开口,想起黄维元刚才的脸色。这个早上她等得太焦急,内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超出她的控制范围,“黄总,你找我又有什么事?”
  办公桌上电话响了,是黄维元的秘书提醒他开会时间到了。郁玲正着急没时间留给她,黄维元却说:“我还有事,今天这会取消吧,让他们把下个月的工作部署都发给你,你归集好了再拿给我看。”然后他抬头,示意郁玲先说。
  “我知道吴总的意思是想让我接替何青,做晨星的人事总监。”郁玲心里乱糟糟的,决定开门见山。她当了黄维元的下属八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黄维元心里早已有数。她不想在这里还耍什么说话的技巧。
  “他应该是这意思。”黄维元哼哼一笑。他双手抱胸,抬起下巴,眼神里已有审视的意味。
  郁玲心里警铃大作,她见过黄维元这样的神色。谈判桌边,裁员会上,要他这个人事总裁出面,来收拾那些不肯与公司好好合作,或是暗地里使坏的员工,便是这不可靠近的态度。她开始懊悔,早上查看邮箱时,因为邮件太多了,她只拣了和工作相关的看。
  到底漏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周末这两天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她这边又是非说不可了。吴博文让她做的报告,她一字未写,她没法去,也不打算去给刘安琪作报告。反正是要走了的人,她心一横:“黄总,我还是觉得自己能力不够,担不起这个责,要不,您和刘总物色一个更好的人选吧。”
  黄维元脸上的神色比刚才看到她时还要诧异。“郁玲,你跟我好好说说你的想法。”
  这态度仍是模棱两可。郁玲硬着头皮迎战:“黄总,之前晨星行政部的事情归到我这边来管,我就已经够吃力了,和何青交接工作这一个月来,更是力不从心。您不也说我缺领导力?我以前还不觉得,现在是真有体会,员工手上棘手的事情,我一样难以解决;和其他部门的领导沟通,我也难以站到整个公司的层面去考虑和协调资源。晨星现在的局面,我觉得还是得靠一个有能力有魄力的人来当总监才行,我不够格,”郁玲摇摇头,“算是辜负黄总和吴总的厚爱了。”
  黄维元有些困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
  郁玲纳闷,伸了伸脖子:“您说的是哪方面?”
  黄维元没回答她,换了话题:“你的想法有没有和吴博文沟通过,他什么态度?”
  郁玲缩了缩脖子:“我觉得先找您商量比较好,您比吴总了解我,吴总对我的能力过于相信了。”
  “你一早就过来了?有没有见过吴博文。”
  黄维元靠在椅背上,舒了好长的一口气。他看郁玲也看了好久。郁玲被他看得发毛了,不敢再发言。良久他才说:“也是,我从业二十多年,看人还是看得准的。你啊,就不是能做出那种事的人。”
  郁玲正忖度是哪种事。黄维元再说:“一大早刘总就让我去她办公室。她给了我一些东西看,我还是蛮震惊的。”
  郁玲心惊肉跳的等着下文。
  “你之前和吴博文去上海出差了?”
  郁玲心里咯噔一响:“是。”
  “华东区域的半年述职。”
  “那是何青的事。”
  “对。”郁玲咽下口水,“当时何青在北京,吴总要去上海,认为何青不能马上赶去上海,便要我去。”
  “何青才是你的上司,知会过她吗?她同意你代替她行使职权了?”
  “郁玲啊,郁玲,”黄维元突然就用手大力拍打桌子,“你是觉得自己厉害,吴博文又赏识,眼里就没何青这个上司了,对吧。”
  郁玲想,定是何青刚才进去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话,她忍不住要辩解:“我和吴总说过,这是何青的事,但他说他会和何青沟通。”
  黄维元点开他手机:“昨晚刘总发了几张照片给我,”他把手机甩到郁玲这边来,“你自己看。”
  郁玲点开大图,是上海出差的报销凭证。酒店开具的**上显示金额为1495元,空白处有财务部员工用水笔标注“根据出差人郁玲的职称级别,可供报销的差旅费为400元每晚。”再翻下一张图,也是酒店的住宿**,金额显示2990元,标注内容为“根据出差人吴博文的职称级别,可供报销的差旅费为1000元每晚,两晚合计报销2000元。”再下一张图,是当晚意大利餐厅晚宴的单据,金额1958元,标注的是“吴总商务宴请上海客户,全额报销。”最后一张图是一份手写表格,还是那家意大利餐厅的预约名单,上面显示2014年7月15日晚上吴先生约靠窗的2号位,就餐人数也为2人。
  郁玲怔住了,全然没想在她拼力交接工作时,公司竟在背后查她。
  黄维元问她:“你有什么要解释的?”郁玲倒反问了一句:“是何青吗?”
  “谁会全信何青的话?是刘总觉得吴博文这样举荐你不合常理,亲自查的。”
  郁玲这才琢磨出黄维元最初和她说话时的颜色,有那么点不相信也有鄙夷。他们还未问过当事人,就已经给她和吴博文定了性。
  她没办法不站起来争辩:“我是临时被安排出的差,酒店根本不是我订的,也不是我找行政部订的,我到那里知道住宿费用远超标准时,我就和吴总说了我得另外投宿,是吴总说没有关系,那里离华东区的办公室更近。而且那时已经是下午四五点,我也不确定能不能在附近找到符合标准的酒店。”
  “那顿晚餐呢?除了你和吴博文,还有没有其他客户?要你一个绩效经理去应酬客户,该说是你们吴总太看重你了,还是华东区市场部没人了?”
  即便到这时了,郁玲也不愿撒谎:“没有,就我和吴总。”
  黄维元听着就点了头。
  郁玲低头闭上双眼,她也晓得这些解释太过苍白。她和吴博文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可她要怎么去证明一件没有发生的事?她看照片时还有底气,想没有的事就是没有,那几张单据说明不了什么。可这一瞬间就明白了,算不算证据,并不在于事实的真相,而是要看老板们的意思。
  她的语气突然就疲惫下来,带了一丝挣扎的意味:“那晚就吃了饭而已,什么也没有。第二天何青赶来上海,我就回了深圳。之后筹备司庆,是何青不肯管,推给了我。我升了职,还有主管行政部,也不是我找吴博文要的。这当中就没您们想的……。”
  她停在这儿,说不下去了,想起来,黄维元压根没明说她和吴博文之间有什么?这种“我不挑明,你可不要来指摘我”的谈话技巧,让她更加难受。
  她觉得嘴巴好干,思绪也难以集中,可话不能就这么停下来,她要挑明了说:“黄总,我不明白,吴总升我的职加我的薪,怎么就一定不合常理?您们怀疑的理由是什么?就是他帮我多订了一间超标准的房间,请我吃了一顿饭吗?公司什么时候有规定,上司不能请下属吃饭?对,他请我吃饭的费用,不应该拿来公司报销,但那是他的问题,也不是我不能升职加薪的理由。他提拔我,就不能是单纯的看重我能力?他有什么想法,你们不应该问他么?”她越往后说,越没力气,最后一句话竟已是说得声嘶力竭。
  突然间,眼前昏黑一片。郁玲赶紧把手撑桌子边,竟也不能支撑住,身子摇摇欲坠。黄维元见她神色不对,起身转到大班桌这边来看,她已面目苍白,嘴唇发紫。他快步走到门前唤秘书:“看有没有糖,拿几颗进来。”
  吃了两颗糖,再喝了杯温水,郁玲才缓过劲来。今儿个到底是饿着了还是气着了,她也分不清楚。黄维元让她在边上休息一会,打开电脑开始办公,点开邮箱看了几封邮件,又转头问郁玲:“你没吃早饭?”
  郁玲点头。“对,早上有点忙。”
  黄维元指了指笔记本屏幕:“这里有转发你的一封邮件,7点过5分,你来这么早?”
  郁玲再点头:“把工作先处理好一部分,好留出时间来找黄总谈谈。”
  “看来你是决意不想做这个总监。”黄维元若有所思,再问:“你不肯接任,真的只是因为觉得自己能力不够?”
  到此时,郁玲的态度已让他确信,她来找他,并非提前得知了什么消息,她对昨晚和今早的变局毫不知情。仔细想想她也没有渠道知道这事,刘安琪只在微信里发了图片给他,早上讨论也未打算高调处理两人,只是因为两人上海出差牵涉了何青,叫过来确认此事。
  他确认的第二件事情,便是郁玲还是守住了她的职业道德底线,并未与吴博文私相授受,否则她不会在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和吴博文通气的情况下贸然来找他,要辞去这本该落入她囊中的位子。
  郁玲欲再点头,他又摇头,“吴博文做的这些举动,他有什么想法,你真的一点都不知情?”
  郁玲斩钉截铁地说:“除交代下来的工作,他有什么想法,跟我无关。”
  话里的漏洞被黄维元抓住,“那其实你知道,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你迫不及待地要撂下这个担子。”话说自觉能力不够就不想当总监的员工,他也是第一回遇见。
  此话一出,郁玲想,黄维元还是有几分相信她的。可下一秒黄维元再说:“那你为什么不早早来处理这件事情?上司如果利用职权提出非分要求,你可以来找我,可以找监察会。别人或许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你郁玲不会?你在人事部干了八年,哪项规章制度你不清楚。”
  真是讽刺。郁玲想,她要真往上告,证据呢。她在人事部呆那么多年,有哪一次见过是下属赢了,上司走掉的?再说,吴博文的所作所为,连冒犯都还算不上。虽然她也不喜欢他,但此时还是要为他说两句:“吴总并没有利用职权,对我有过什么非份要求,他只是,”郁玲想了好久,才想到一个词,“过于热心了。”
  黄维元等到她嘴里吐出这个词,愣是笑出声来。“郁玲,你是做好辞职打算,所以也不在乎什么了,是吧。”
  郁玲缓了一缓才说:“我可以辞职。但是黄总,我并不是因为您刚才出示的那些单据,说的那些话而辞职,我来找你之前,就已经想过了,我对这份工作问心无愧。”
  “你可以不辞职,郁玲,”黄维元轻轻叩了几下大班桌,“这件事情上我还是信得过你。你也可以接任人事总监。至于,技术部的钟经理,我们也可以完全当不知情,让他一直留在晨星。”
  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是啊,郁玲想,他们都能派人去上海查了,更不要讲到一楼的保安室里调看一下录像。那么多次加班,两人都是一起进进出出。她心里冷笑,黄维元一直质疑她和吴博文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没有。他即将摆出来的才是赤裸裸的交易。
  “你跟何青的工作交接一个月了,都顺利吗?”
  “何青倒是说了几件吴博文的事。但事呢,都是小事,她牵涉其中,自然也不敢给自己挖太大的坑。”黄维元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手中把玩的玻璃制名片台座,这时抬眼看郁玲,“以你的能力,应该找到不少问题了。”
  郁玲老老实实回答:“是有几个不清不楚的地方,我回去写邮件向黄总说明详情。”
  黄维元点头,接着说:“邮件里还要说一件事情。”
  黄维元语气平缓:“你要正式向总部控告吴博文的性骚扰行为。”
  这天早上郁玲大脑里始终是缺了点糖分,要黄维元一步一步带领,才知道自己身处的境地。财务部找到的那几张单据,违规多报销了2000块钱,对一个总经理来说,值都不值一提;她和何青交接工作时了解到的某些详情,也可以是一个总经理职权范围内的便宜行事。只有黄维元手机里的物证,加上她这个当事人的人证,或许再有何青添的一点油醋,才够格算得上一个杀招。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和她脑海里演练过数次的场景完全不一样。
  办公室的温度够低了,郁玲的后背仍出了密密的一层汗,是饿虚脱后的冷汗。
  八年多了,快九年了,她自认对工作还算卖力;对同僚,虽说未必是亲切有加,但也是一视同仁;她秉承不站队,不拉偏架,一切以工作为着眼点的原则。她以为这样,就能完美地避过所谓的办公室政治和潜规则,没想还是掉进阴沟里。
  郁玲拖着轻飘飘的身子出了办公室。
  黄维元的话犹在耳旁:“这种事公司是不会大张旗鼓来办的,你把投诉信写上来,刘总高总我们几个,私下里开个会也就解决了,不影响你什么。”他还说:“你也快三十了,我瞧你这些年好像一直没谈恋爱,这么大年纪找到个男朋友也不容易。回去好好想想吧,这两天就把信发出来,别拖到国庆后。”
  他还是很看重郁玲这个下属,很是为她着想。如果刘安琪认为她和吴博文是一伙的,性骚扰是她能撇干净吴博文的最好手段。
  回到晨星办公区,郁玲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黄维元当了她八年上司,虽说训话时能把人训得和狗熊似的,但还是很护短。尤其是郁玲这种刺头青,和别的部门合作,没少得罪人,惹来投诉,黄维元骂归骂,最后还是会替她摆平。
  去年底她要来晨星,黄维元不放,说管晨星那个乱摊子干嘛,就让它烂下去得了。
  郁玲说什么也要走,内心里大概也是想,没你这尊佛压着,说不准我能干点什么业绩出来。其实人家真的是尊佛,佛能救人,也能杀人。
  同事们难得地没有来打扰她,郁玲点开outlook要写邮件,一个字也写不出。她想起还没吃早饭,于是锁了屏幕,下到一楼来。一楼的食堂已过营业时间,出写字楼的大门,左侧拐角处还有一家咖啡厅。
  她在柜台前点了三明治和咖啡,转身竟然看到何青。正是上班的时间,店内除她二人外再无其他顾客。她直接走了过去。听到脚步声,何青抬起头冲她笑笑,把桌上散放的杂志收拢一些:“要坐吗?”
  “嗯。”郁玲把手机放在桌上,再坐下来,“我还没吃早饭。”
  何青看上去心情不错:“郁总监是有挺多事要忙的。不像我,就呆着,领完这个月工资就可以走了。”
  郁玲面对何青的心情,比以前复杂了许多。她不太看得上何青,认为她能力七分,架子十足,说漂亮话做漂亮事的人。但黄维元也说对了,她做下属,做得也没那么地道,何青不喜欢她这种骄兵悍兵,要排挤她,也是人之常情。
  “你有什么打算?找到下一家了吗?”
  何青的眼根本就没从杂志上移开:“没有。我想休息一两年,去国外找间商学院念点书,镀个金再回来。”
  “也好。”一时间郁玲无话可说,正好咖啡送来,她便拿了勺子在咖啡里一圈圈地搅拌。何青收起杂志,再看她:“一大早的我看你也在世方,黄总也找你了?”
  郁玲点头,端起咖啡喝。
  “所以做人做事还是别太过分了,对不对?”平淡语气里是压都压不下的幸灾乐祸。
  郁玲放下杯子,“我和吴总之间,没有你们想得那么龌龊。”
  “自然,哪有人会自个说自个——龌龊呢?”
  郁玲觉得她想坐过来和何青聊聊,真是没事找事,端起咖啡和三明治就要走。
  何青开口:“何必换位子呢?反正我闲着没事,正好找人聊聊天。你这位子,刚才也是有人坐的,也没坐多久,就迫不及待地要走。”
  郁玲反讽:“是啊,大家都还要上班,哪像您这么清闲。”
  “工作再忙,十来二十分钟也是抽得出的。你就不想知道,现在谁还有心情搭理我。”郁玲觉得无聊,沉默着看她表演。何青抿了口咖啡:“是技术部的钟工。”
  郁玲嗖地就站起来,面色铁青:“你要干什么?”
  “光天化日能干什么,我们就聊聊天。果然还是程序员比较简单,真是什么都不知情。”何青也站起身,“真没想到,我也会在阴沟里翻船。郁玲,真是小瞧你了。”说完扔下杂志,干脆利落地走出咖啡厅。
  咖啡太烫,顾不上一小口小口地抿了,郁玲抓起三明治塞进食品袋,夺门而出,回到公司五楼,技术部的办公区,近千平米的敞亮空间里逛了两个来回,也没看见钟乐的人影。郁玲逮住他同部门的一位同事问:“钟工呢?”
  那位男同事左右看看:“刚刚还在啊,抽烟去了吧。”
  郁玲再往消防楼梯赶,技术部烟鬼多,公共办公间不许吸烟,他们只能聚集在消防楼梯那三五平的空间里吸一两根解解瘾。推开厚重的消防门,吱呀呀的声音过后,楼梯平台处一片空静,无人也无声。郁玲唤了两声钟乐,没有回应。
  郁玲走上楼梯两步,不见人影,又退了出来。
  待消防门关严后的砰砰声彻底消失,钟乐才从上方的楼层平台走下来。他听到郁玲叫他了,只不过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妈总是说他缺心眼,他觉得这不算什么事,反正他也没被人害过,没必要以心眼回击。
  今天何青约他去公司楼下的咖啡厅坐坐,开门见山也说他单纯。想起郁玲在温泉池里和他说的那些事,他本打算对这种说辞报以嗤之以鼻的态度。
  是何青先开的口:“听郁玲说,你们是同学、老乡?”
  钟乐点头,何青笑容可掬:“这次她当上人事总监,也能多照拂照拂你。”
  钟乐哼哼两声:“工作上我不需要谁的照拂,大家各凭本事吃饭。郁玲也不是那种私下有交情就卖面子给好处的人,是吧,何总?”他有些后悔下来赴这个约。
  何青颇正式地拿出纸笔:“正好,看来你对郁玲还是有了解的,工作上接触多吗,跟我聊聊你对她工作上各方面的观感吧。”
  “钟工,我还没离职呢。人事总监现在还是我,郁玲也还是我的下属,我找一些同事来给她做一个360度评估,不可以?她是继任总监,由我来写评价报告,也很合适。”
  “哦,”钟乐心说,你找错人了,我肯定都捡好的说,“她目标感很强,做事也很果敢,执行力一流,说起话来言简意赅,业务也很精通。反正我们大家都觉得,和人事部相关的事情去找她,一定能得到结果。”
  “很好,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呢?”
  说得如此之好也未必是件好事,钟乐说:“是有那么点,太严肃了,我们组里好几个的小实习生都有点怕她。”
  “除了实习生,有没有听过其他同事评价郁玲?”
  钟乐一呆,心想你要听别的同事说,那你去找他们就成啊:“都差不多吧,就我上面说的那些。”
  何青合上本子,微微一笑:“你有没有听同事间说起过,说郁玲架子大,难沟通,”钟乐一怔,何青接着说,“还说她很少站在别的部门考虑问题,动不动就让人走流程,看规章,可规章流程是死的,人是活的,业务也是活的,你说对不对?”
  钟乐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这番话他确实在其他同事嘴里听到过,可郁玲也是第一次当代理总监,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他不会把这些话复述给她,去打击她。
  看钟乐沉默不语,何青笑得更是动人:“郁玲的业务能力我也是肯定的,她是思想不开窍,人事部得先是支撑部门服务部门,最后才是管理部门,她有点本末倒置。这才是她在公司里如此没人缘的原因,我问了那么多个,也就你说她点好话。”话题轻轻一转,她又问:“你说,吴总为什么如此支持她?你跟她走得那么近,她有没有告诉你原因啊。”
  她欲言又止的口吻让钟乐极为烦躁,好似她那里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他不晓得。他也明白了,何青绝不是来做什么360度评估的。
  好在郁玲已经去找黄维元,不干这份差事,他也没什么好顾虑:“我知道什么?何总,你要知道什么就说吧。”
  “知道他们去上海出差的事吗?”
  钟乐当然记得,那是七月份,郁玲从上海回来后,有些闷闷不乐,直接从机场到他家。那天他做了一只白切鸡,没有酒,两人喝了好多的矿泉水。
  “那又怎样?”钟乐反问,公司里上下级一同出差的,多了去了。
  何青再是铃铛般清脆的笑,这笑声听在钟乐耳里,却是讽刺,讽刺他这么笨,什么也看不出来。
  “钟工,你觉得我会平白无故地猜,然后拿猜测在这里和你乱说话?这事我当然不知道的,我要知道,还不早防着郁玲。是刘安琪刘总亲自出马查的,这会儿郁玲应该在黄总那里解释这件事。上海出差回来,郁玲便升了职,主管行政部,哪里还容得下我这个总监。到这个月,公司莫名其妙撤我的职,吴博文又拉她上来继任总监。这火箭般的上升速度,谁赶得上,难道你一点都没觉得巧合?”
  钟乐义愤填膺:“你瞎说什么?郁玲根本就没想过要当什么总监,她去找黄总就是要卸下这个担子,她不想夹在吴博文和世方之间,左右为难。”
  何青愣住:“她还要辞任?挺意外的。”她看看钟乐,“这件事情她都和你说啊,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我来晨星这大半年,还没听人说过她有男朋友。”
  钟乐不想听下去了,起身要走。何青偏扯了一下他衣袖:“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工作上棘手的事情多了去了,一碰到事情就辞任是郁玲的做事风格?她在世方呆得好好的,为什么来晨星,不就是要在事业上拼一把?她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她是不想夹在吴总和你之间,左右为难。”
  钟乐不可置信的看着何青。可何青说得太真实了,那不是她一个人凭空的诬告。她说证据在刘安琪和黄维元的手里,她知道郁玲和他的关系,也是旁听了两位总裁的谈话。
  更重要的是,何青所说的一些话,符合他直觉里的猜测。没错,郁玲是个坚强独立的女孩,绝不是那种我担心以后工作可能会出问题,所以现在就辞职的人。
  那晚她在温泉池边说了很多,仔细想想,她并没有把话都说完。
  他呆呆地离开了。座位上的何青一击成功,内心也是喜悦。
  呵呵,郁玲,你总不能两头都要吧。
  郁玲心事重重地返回人事部办公区,正好与吴博文打了个照面。
  他一见到她就说:“找你一上午了,报告准备的怎样?”
  郁玲才想起这茬事:“黄总找我,我便过去了一趟。我打电话给刘总秘书,她今天都没空,估计是听不了报告。”
  吴博文点头:“那你再约时间吧。”说完便径直去了电梯间。郁玲望他背影,心道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她找不到钟乐,发讯息人也没回,浑浑噩噩呆到中午,大家都下去吃饭了,才想起她随手扔在一边的食品袋里尚有三明治,一口未动。
  好了,现下早午餐一道吃了。她也不挑食,假日里甚至懒得动手,可以一日三餐都吃速冻饺子。可这夹了培根奶酪玉米蔬菜的三明治,此刻咬起来是味同嚼蜡。
  她无从下笔。像她这么内心封闭行为古板的人,进的又是人事部,对职场性骚扰行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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