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钟国开放梦の一夫多妻制番号会怎么样?社会 会怎么样?如果开放梦の一夫多妻制番号那马云这种他家就是现代版的后宫!

如果国家开放娶多少个老婆都可以的话娶不到老婆的光棍到退休年龄都有养老金_百度知道
如果国家开放娶多少个老婆都可以的话娶不到老婆的光棍到退休年龄都有养老金
我有更好的答案
完全有可能这么规定,你就等着这个取消一夫一妻制吧。
不是取消一夫一妻制
不取消如何叫开放。
ksk ksk .......................
要有二十万吧
反正够养老
那男人真是?
老婆多了纵欲过度老的快,没老婆的光棍阳气十足但又羡慕有女人的男人,这就是得失之间的问题,现实中有很多类似的事情表面上是得到了可得到的时候必定会失去另外的一些东西,就像上帝关上了你的一扇门必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
我说有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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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通过消息、邮箱等方式尽快将举报结果通知您。为什么阿拉伯是一夫多妻制???_百度知道
为什么阿拉伯是一夫多妻制???
为什么阿拉伯是一夫多妻制???还有哪些国家有此制度,中国咱就不搞一下??
我有更好的答案
朋友你吃的消吗?太贪了吧?而且到2010年为止。中国男女比例将扩大到多出5000W男人。也就是说5000万的男人没有老婆。呵呵!如果搞一夫多妻。也许我们也是单身一世了。可能连妓院都没女人了。
搞了你就知道你头有多大了
别的不说 谈一个女朋友花那么多钱
你那么多老婆你吃不吃得消另说
你钱吃得消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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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受雇于一个伟大的记忆。
——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
1979年9月的一天,法国学者玛丽·格莱尔·白吉尔(Marie Claire Bergere)坐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办公大楼里,等待一位重要官员的接见。白吉尔是著名的中国近代史专家,曾参与了费正清主编的《剑桥中国史》的写作。她后来记录那次会见场面时写道:“这位官员从门外进来,后面跟着五六个随行人员,从他的外表看,似乎要比其63岁的实际年龄年轻一些。他身穿一件直领、贴袋的中山装——这是中国官员惯常所穿的服装,但他所显露的那种灵活的步姿与举止,却使我骤然联想到美国商人。他插在胸前口袋的镀金钢笔和戴在手腕上的百达翡丽手表,以及脚上穿的意大利皮鞋,就足以使人意识到,这位官员非同寻常。”
跟白吉尔见面的这位官员是荣毅仁。他是晚清和民国时期最大的民族资本家荣德生的儿子,荣德生与他的兄长荣宗敬曾经控制了中国将近一半的面粉厂和棉纺厂,被称为是“中国的洛克菲勒”。仅仅在与白吉尔会面的几年前,荣毅仁还是被批判的“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他在全国工商联机关食堂的锅炉房运煤和打扫所有厕所。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他经常遭批斗,食指被红卫兵打断。1978年2月,他被***解救复出。此时,他是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的董事长。在中信公司里,还聚集了众多年过花甲的上海籍资本家。
“我发现自己的研究对象已经陷于矛盾的旋涡之中。”白吉尔在后来出版的《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一书中写道,“我由衷地感到,若以流行的革命史研究观念出发,研究中国商业阶层的意义是极其有限的。中国企业家在20世纪初期的崛起,仅仅构成了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一个简单的历史摸索过程。”然而,随着她对中国观察的深入,特别是对1978年之后中国经济变革的零距离审视,历史突然呈现出另外的面孔。“中国目前将现代化置于革命之上的做法,促使我意识到必须重新估计中国企业家在20世纪历史进程中的贡献,并将长期以来教条地把革命与现代化两者混为一谈的现象加以澄清。”
那么,在更为悠长的历史跨度中,我们——包括像白吉尔这样的国际学者——是否有可能对一个被长期漠视甚至妖魔化的阶层进行新的观察?
白吉尔式的好奇,并不是唯一的。2004年的深秋,中国最大的房地产公司万科集团的董事长王石来杭州,约我在西湖边的浙江宾馆对坐闲谈。这里曾经是林彪的“行宫”,现在则成了企业家们最爱居停的清幽场所。王石突然问我一个问题:“我的父亲是行政官员,我的母亲是锡伯族妇女,我也没有受过商业训练,那么,我以及我们这代人的企业家基因是从哪里继承的?”我一时语塞。
显然,疑问从另外一个地方浮起。也就在与王石闲谈的同时,我已经开始了《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的写作。在众多商业史料及企业家成败案例的调研与梳理中,我一次次地被此类问题所困扰——当今中国企业家的成长基因及精神素质是怎么形成的?它是30年的产物,还是应该放在一个更为悠长的历史宽度中进行审视?他们那种特别的焦虑、强烈的家国情结、对超速成长的渴求、隐藏于内心的不安全感、对官商文化的膜拜,以及对狼文化的痴迷,是一代人特有的心态,还是有着更为深刻的人文原因?
另外一个更具穿透力的问题是,在30年乃至百年的中国进步史上,企业家阶层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因写作《万历十五年》而出名的华人历史学者黄仁宇认为:“民国时代,中国重新构建了社会的上层结构。其中,商人阶层的整体崛起显然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现象。”而1932年就到过中国的美国学者费正清则在《剑桥中国史》中断言:“在中国这部历史长剧的发展中,中国商人阶层没有占据显要位置。它只是一个配角——也许有几句台词——听命于帝王、官僚、外交官、将军、宣传家和党魁的摆布。”即便当世最杰出的历史学家,如美国耶鲁大学的史景迁——他因独特而生动的历史写作,在中国知识界广为人知——在著名的《追寻现代中国》一书中,从1600年写到1989年,整整389年,却几乎没有企业家的影子。那似乎是一群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尽管他们为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带来了机纺棉布、电灯、收音机和带空调的房子。
这是一些十分暧昧的、具有冲突和互补性的结论,我们面对的似乎是一个“下落不明”的阶层。
然而,这显然是一种不公平的现象。
正是为了解答上述这些问题,我在完成了《激荡三十年》的写作后,鼓足勇气,溯源再上,开始重新梳理19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70年代百余年的中国企业史。史海茫茫,我出发去打捞沉睡在水底的记忆碎片。因受到战争和政治动荡的影响,中国企业史在传承上支离破碎,几无传统可言。它好像一张被一次次粗暴撕裂的地图,一切都混乱不堪,某些篇幅遗失了,显得残缺不全。
仅仅过去了100年,我已经很难从实物上目睹到当年的光荣。
曾国藩当年的安庆兵工厂已经无迹可寻;左宗棠的福建船政局现在只剩下一个游客稀少的船政博物馆;张之洞的“亚洲最大钢铁工厂”汉阳铁厂,只留下一堆供人追念的黑旧机床;李鸿章的轮船招商局上海总部如今是一个时尚的休闲会所;当年的“机器之母”江南制造总局正在大拆迁,这里将在两年后成为上海世界博览会的主展区;在梁启超赞许为“中国最进步的城市”南通,张謇和他的大生集团都已成为历史烟云中的传说,人们更津津乐道的是他与“绣娘”沈寿的忘年恋情;在无锡,荣家兄弟的梅园花枝烂漫,他们的纺织厂和面粉厂成了需要保护的“工业遗址”;在集美小镇,陈嘉庚的故事更像海平线尽头那个缥缈的风帆远影。
还有人记得范旭东吗?正是他研制出了精盐,让中国人摆脱了“食土民族”的耻辱;还有人记得虞洽卿吗?正是他的“沉船”,打破了日本军部“三个月灭亡中国”的企图;还有人记得穆藕初吗?他不仅是昆曲留存的恩人,更是全中国最懂棉花的人;还有人记得张公权吗?他在27岁那年就领导了中国最大的银行;还有人记得郑观应吗?他不仅写过《盛世危言》,还是一个被长期蔑视的买办阶层的代表;还有人记得卢作孚吗?那个瘦小寡言却有着猛虎般个性的“中国船王”。
甚至,我们该怎样评价盛宣怀、胡雪岩、周学熙和宋子文?他们仅仅是一群鼻尖上堆着一团白灰的恶商丑辈吗?
“化石”残存,商脉已断。一部企业史如同堰塞多年的大运河,我们能否清淤接续?
我还试图在大历史的转折时刻里,寻找到企业家们的身影和声音。
在国贫民穷的时刻,是怎样的资本和人才组合启动了“洋务运动”?在慈禧出逃、八国联军蹂躏北京的时候,南方的商业繁荣是靠谁保全的?当立宪浪潮成为全民共识的时候,谁是最积极的推动者?在辛亥革命的炮火中,谁保卫了市井的稳定?在五四运动的口号声里,谁是广场背后的支持者?在军阀割据的年代,谁一度管理了中国最大的工商业城市?在日本军队悍然侵华的时候,又是谁保住了“陪都”重庆的安全和转移了国家的最后一口元气?
我想,这真是一系列需要修正的历史事实。
中国工商文明的重建,是一个百年命题。中国近代史的开端是1840年的鸦片战争,那场战争不是中国落后的开始,而是结果,是民族觉醒、觉悟和崛起的起点。从那时至今,数代中国人一直在致力于国家的伟大复兴。正如晚清思想家郑观应所说的,“兵战”与“商战”是中国复兴的两大主题,而后者的主角就是企业家阶层。从鸦片战争到洋务运动,从甲午战败到辛亥革命,从五四运动到对日抗战,从新中国的创建到最近一次的改革开放,几乎在每一个重大的国运转折点上,我们都可以看到企业家们活跃的身影——而这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是被忽略的。我们不知道这是一种无意的忽略,还是有意的遗忘。企业家阶层从来不是革命的主要力量,甚至他们的职业属性使得他们在很多时候与激进主义背道而驰。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中国进步史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过去百年间,国家与资本、政府与企业家阶层的关系研究,是一个很独特的命题。企业家阶层在历史中扮演的角色十分微妙和暧昧。在这部著作中,我得到了三个基本的结论:
1.国家政权与市民社会间的辩证关系,始终是中国现代化的中心问题。
在过去的100多年中,官方的主动性与市民社会的自发行动,国家机构与民间组织,以及它们之间的合作、分工与冲突,构成了中国社会进步的所有表象。在这中间,企业家阶层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在某些时刻,他们甚至主导过历史的演进,在很多企业家身上所展现出来的理想主义比很多知识分子、政客要显得更加理性和真实。
2.在过去的130年间,也就是从晚清洋务运动至今,中国商业世界的逻辑竟是如此惊人的一致。
作为世界上唯一一个延续了2000多年中央集权的国家,政权对经济的控制已经形成了一个制度和文化上的惯性。在当今的中国经济界,一个经常被讨论却难以解答的课题是,国营垄断资本的日渐庞大,对中国的未来意味着什么?未来很难被准确地预测,不过,历史却能够以自己的方式给出某些启示。一个很少被人观察到的历史事实是,在过去的130年里,中央政权曾经因同样的问题而遭到过致命的挑战。在清代末年,正是国营资本与民营资本的一次激烈博弈,最终导致了帝国的覆灭。而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所谓“四大家族”为代表的官僚资本集团则显然给国家治理带来了重大的负面效应。这一历史的教训值得当世的人们予以警惕。
  3.在中国百年的变革史上,企业家阶层曾经最早把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现代化紧密地结合起来。
我们甚至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当今中国所出现的进步和改革开放的浪潮,恰恰来源于中国企业家阶层以往获得并留存至今的经验,正是这些经验使得企业家阶层得以幸存。它们虽然不可能占据历史的支配地位,却可以使得历史的发展更加充满活力,更加生机盎然。
在过去的100多年里,中国的官吏和精英阶层一直致力于国家的重建与民族的复兴。而富有悲剧性的是,每隔30~40年,这一进程就会被外乱或内患所打断,这使得中国的企业史成为一部缺乏传承感的历史。对于中国商业进步的缓慢,不同领域的专家已经给出了无数个答案,在本书中,我们仅从企业史的视角来进行观察。我们看到的是三个现象:一是意识形态争论对现代化的干扰,二是中央集权观念对国家商业主义的催生,三是传统的轻商和官商文化对新生企业家阶层的影响。让人叹息的是,在洋务运动后的多次经济变革运动中,这三个命题都幽灵般的随影而至,无法摆脱。即便到了百年后的1978年,当中国再度开始经济变革的时候,这三大命题仍然困扰着这个国家。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一直没有跳出一个成长的逻辑圈。
中国百年历史,其实就是关于革命与改良的选择。让人高兴的是,在刚刚过去的30年里,改革开放的经验证明,一个国家的经济腾飞完全可以不经由社会和政治革命的途径来完成。在30年的和平崛起中,没有爆发大规模的社会动荡,没有发生饥荒、国家分裂和民族对立,绝大多数民众是这场改革的获益者,渐进式的思想已经成为社会的主流共识,这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成就,是中国人民对世界的最大贡献。未来30年,我们需要证明的是,这种渐进式的变革路径和模式有可能给更大范围、更为纵深的中国社会变革带来新的可能性。
本书希望达到的一个目的是:通过对企业家阶层的历史作用的还原、分析与辩驳,重新定义中国社会进步的某些逻辑。
其实,在欧美国家,对企业家作用的认知也是滞后的。美国最伟大的企业史学家小艾尔弗雷德·D·钱德勒在撰写美国企业史时就曾经说过:“历史学家早就被企业家吸引,却甚少注意这些企业家所创立的机构以及他们的管理方式和所实现的功能。与此相反,历史学家们一直在争论这些创业的先辈是强盗企业家还是工业政治家,即是好人还是坏人。”
在中国,企业家的角色更是尴尬而暧昧。
在一部电影或电视剧中,最受注目的当然是“男一号”,其次是“男二号”,可是却很少有人会关注“男三号”。在几乎所有的关于近现代中国的历史书籍上,政治家是“男一号”,知识精英是“男二号”,企业家则正是那个“可有可无”的“男三号”。
这是一群在历史上被嘲笑和漠视的“男三号”。没有人从思想史的高度去审视他们,尽管英国小说家毛姆说“连剃须刀也有其哲学”,可是偏偏中国企业家阶层什么都没有。在各种版本的近现代史书上,他们的故事如一地碎了的瓷片,总是在不经意的暗处毫无价值地寂寞闪光。在乱世之中,企业家似乎总是缺位的,是懦弱的,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只是一群等待被勒索的人,是一群见利忘义的人。
他们在混乱中诞生,在惊悚中长大,对成长缺乏经验,发育一次次被打断,从来没有轻松自如的时刻,甚至,好像竟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成年礼”。这个阶层生来没有宏大的野心和浩瀚的想象力;他们过于冷静和保守,使得在一些激情四射的时刻会被认定为懦弱;他们天生是理性逻辑的信徒,这在信仰革命的时代显得十分可笑;他们对自我财富的捍卫,更是看上去有点可恶。
企业家的生命中绝少有让人怦然心动的激越,他们似乎总是很冷静,不会提口号,总是不怎么讨人欢喜。他们的血液是冷的,他们的灵魂是金色的,他们的愤怒是有成本边际的,即使怒发冲冠,他们也不会去大雨中把栏杆拍遍。中国几千年以来所形成的“轻商文化”,严重地影响了社会对企业家的认知——这在他们与官员及高级知识分子的交往中尤为突出。这种根深蒂固的文化基因甚至扭曲了他们对自己的评价与判断,以至于在一些关键时刻,他们总是不能以一个独立的阶层出现。最让人吃惊的是,这一混乱的景象竟延续百年,迄今未变。
但真的是这样吗?我想在这部著作中证明,过去百年间,那一代代乱世中的企业家,竟是如此的英勇。
在那些国运衰竭的时代,他们的未来毫无希望可言,但是他们却从来不乏对国家的热诚。商业上的智慧以及长期的实务浸淫则让他们往往有着比政治家、革命家更为现实的立足与眼光。即便是在最无奈的绝境,他们仍然期望用自己的力量实现尽可能的进步与和平。他们曾经扮演过进步势力的最坚定的支持者,或者在某些城市,他们一度成为主角,他们有机会改变国家和自己的命运。他们也有软弱的一面,在某些重要的历史时刻,他们作出了完全错误的选择,从而把自己的命运带入了泥潭。他们始终不知道如何处理自己与强大的政府机器的关系。
可悲的是,他们的种种努力往往被忽视,甚至被政治力量所侵吞,被战火所打断,被文学家所扭曲。在历史的正剧舞台上,他们的声音总是被光芒万丈的革命口号所淹没,他们的身影总是被掩盖甚至丑化,他们好像是一群显赫的“隐身人”,即便在百年之后,仍然模糊而渺小。
在写作《激荡三十年》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中国企业的成长实际上是社会转型的一个伴生现象,或者说,它受到了社会变革的深刻影响。这一特征在本书中将呈现得更加清晰。在中国经营企业,如果对这个国家的宏观环境和政策沿革一无所知,那么,获得持续性成功的概率就非常之低。我们在观察所有成功者的时候,都必须思考政治环境和制度设计的影响。这样的观察不得不让我们对企业家阶层——特别是依赖于民间自由资本力量的财富阶层——在中国进步中的角色进行新的审视。
在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中,企业家阶层再次成为一个不知如何自处的群体。几乎所有参与救援的人们都成了“英雄”,他们包括官员、军人、媒体人士、志愿者、艺人、向捐款箱投钱的乞丐以及每一个对着镜头流泪的路人甲或路人乙,唯独受到攻击和谴责的,是企业家,尽管从数据上看,他们的捐款占到了总数的一半以上,尽管很多企业家也赶到了现场或以各种形式表达了自己的爱心。民众对企业家阶层的“不宽恕”在这场地震中达到了极致。甚至很少有人愿意为他们作辩护,这会被视为有钱人的走狗和同路人。
这种现象的出现再次表明,中国企业家在社会变革中所承担的角色是多么的尴尬。民众对企业家阶层的恶评和讨伐,是一个值得深思的社会现象。它表明,在中国社会的地表层下,汹涌奔腾着一股愤怒的力量,它的构成元素是“贫富悬殊”、“社会不公”、“基层秩序薄弱”等等。它如同地火一样流淌,一旦遇到裂缝,就会不可遏制地喷薄而出,造成一种不容分说的巨大伤害。我们观察到的事实是,在过去相当长时间里,几乎在每一次社会——经济事件中,企业家都是被指责和攻击的对象,无论是股市的暴涨狂跌,还是房价的高企不下,无论是猪肉涨价,还是蓝藻暴发,企业家扮演的几乎都是“攫取暴利”、“黑心无良”、“投机制乱”的角色。对企业家的攻击和诋毁,从来是道德的、是毋庸置疑的、是痛快淋漓的。这些声音掩盖了中国社会的制度性缺陷,将危机引向了一个相反的方向。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事实。民众与财富阶层的情绪对立与价值观冲突,将极大地模糊中国变革的主要方向,而这种伤害将是致命的。
我们已经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对企业家阶层的社会价值进行重新评估和确认,在某种意义上,是一场从来没有进行过的“思想解放”。
在2004年开始写《激荡三十年》的时候,我曾经引用法国作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名言写了一篇前言《我对历史的本质始终迷惑不解》。几年后的今天,我对历史的本质仍然迷惑不解,不过,在研究心态上却好像平和了很多。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应该以一种更为放松的态度看待历史,置身于历史之外,相信它足以给这个世界留下印记,但同时又不要笃信。这样,我才能保持自己思想的自由。
我还很喜欢沃尔特·李普曼(Walt Lippmann,他是我最心仪的美国专栏作家)的说法:“新闻不能告诉人们怎么思考,只能告诉人们思考什么。”其实,历史也是一样。在这个日渐熟悉的领地里,我每每如履薄冰。我常常为一个细节而苦恼数日,也会为一个意外的获得而欣喜若狂。我常常感动于那些激越的生命,也为他们在历史大雾中的烟消云散而黯然神伤。
从本质上来讲,这场已经耗费了我五年生命的、漫长的写作计划,只是为了和遗忘对抗。
逝者如锈迹斑斑的沉钟,非虔诚而用力的击打无法令其苏醒。很多历史的真相,唯有在一定距离的后望中,才会显得略为清晰,这是人类认知能力的缺陷,也是人性悲哀的组成部分。每一个时代都充满了不确定性。中国的商业历史总是不押韵的,粗糙而缺乏修饰,像极了我们坎坷而迷茫的人生。确切地说,后来者永远无法得到历史的真相,我们只是在无限地接近。就好像我此次试图厘清历史的每一条纹理和逻辑一样,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这一切努力都会被认为是荒谬和徒劳的。
写作是如此的枯燥。那是一些沉默而微光闪现的夜晚。在疲倦的时候,我会站在阳台上,静视运河的沉默流淌,仰望若隐若现、神秘的江南星空。我觉得有一些眼睛在遥远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我。在这时,我会想起诗人北岛的《青灯》:
你和中国一起老去
长廊贯穿春秋
大门口的陌生人
正砸响门环
我仿佛真的听到,有一群熟悉的陌生人正站在门外。他们已经被这个曾经无比热爱过的国家遗忘。
此刻,他们穿越百年风尘,身着青衫,面无表情,正砸响门环。
  吾日夜望死,忧见宗之陨。
——曾国藩,1869年
公元日,同治八年农历五月二十八日深夜,保定府直隶总督衙门的后花园。清帝国声望最隆、权势最熏的汉族大臣曾国藩与他的门客赵烈文秉烛夜谈,困坐愁城。
在过去的16年里,曾国藩靠团练湘军起家,“清剿”了南方的太平天国(),将一个看上去即将覆灭的帝国重新拉回到正常的轨道上,甚至还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同治中兴”。上年,他由两江总督调任更为重要的直隶总督,可谓圣眷正隆。但是,进入中央枢纽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国家的颓败远远超过自己原来的预料,根烂叶败,国政匡废,朝中根本没有可以力挽狂澜之人。他对赵烈文说,当今之世已是“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吾日夜望死,忧见宗之陨”。
19世纪中后期的中国,到处充满了帝国斜阳的忧伤。在过去的2000多年里,尽管它也时常被战争、饥荒、瘟疫和暴政所困扰,不过,却始终有着一份与生俱来的从容。辽阔的疆域、强大的文化凝聚力让它具备了一种独特的自我愈合能力,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恐慌、破败和孤立。1839年,两广总督林则徐在广东禁烟,次年,英国舰队攻击广州,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清军溃败。中英开战之时,国人对英人了解之偏缺让人咂舌。中方主将林则徐认定英国士兵的膝盖是不会弯曲的,因此只长于海战,一登岸来就“一仆不能复起”,任人宰割。他在1839年9月给道光皇帝的奏折中写道,“夷兵除枪炮之外,击刺步代俱非所娴,而腿足裹缠,结束严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无能为,是其强非不可制也。”林大人已是举国最“开化”的官员,以此“知彼”,焉能不败?1842年8月,中英《南京条约》在一艘叫做“皋华丽”号的英舰上签署,清廷割让香港、开放通商口岸并赔偿巨款。从这个原本称为“万年条约”的不平等条约开始,中国步入了屈辱的100年。在一个陌生的、冉冉升起的外域文明面前,一向自大的帝国突然变得无比的惊惶和不自信。
日,曾国藩在抑郁中病逝。半年后的9月15日,《纽约时报》刊登了一条“旧金山来电”,报道第一批中国政府派送的留学生坐船到了美国。新闻称:“昨天到达这里的30名中国学生,他们都是很勤奋和优秀的小姐和绅士,容貌俊秀,要比任何在这之前到美国访问过的中国人都好看得多。有三名身为中国官员的教师陪同他们。朝廷拨出100万美元用于这些学生的教育。”这条快电有两个小小的错误,首先,30名俊秀的少年都是男孩,或许因为他们留着辫子,所以实在很难进行辨认。其次,他们也不是经过精心选拔的、最优秀的中国少年,30人中有24个来自广东,其中更有多名都来自香山乡村。事实上,负责选拔事务的官员根本找不到愿意让孩子远渡重洋去留学的富足家庭,只好在南方勉强凑到了一些贫穷子弟。临行之前,所有孩子的父亲都要在一张写明“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的出洋证明书上画押签字。在这些学生中,日后最出名的是修建了京张铁路的“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标志性的开放事件,就好比整整106年后,当再度打开国门的时候,中国也在第一时间向美国派出了第一批留学生。
曾国藩没有亲眼看到帝国的崩溃。不过,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这位才智卓越的湖南人一直在做一件比击溃太平天国更具有长远意义的事情——他和他的同党们试图让暮霭中的国家重新振奋起来。向美国委派留学生就是他临终前最后批准的计划之一。这是一项更为庞大的复兴工程中的一小部分,这个工程日后被称为“洋务运动”,它便是中国近代企业的起源。
洋务运动的启灶,先是与镇压各地民变的军事活动有关。早在1855年,起兵不久的曾国藩就在江西设立了小型兵工厂,1861年,又在安徽安庆建了兵工厂和船坞。1862年,他从官库中调出6.8万两现银交给35岁的容闳,派遣他前往美国购买建造兵工厂所需设备。容闳出生于澳门附近的贫穷家庭,少年时被教会学校送进著名的耶鲁大学读书,是第一个毕业于美国高校的中国人。他赴美期间途经正在修建中的苏伊士大运河,预感世界将被打通。
1864年5月,曾国藩最得力的助手、江苏巡抚李鸿章在一份奏折中说:“鸿章以为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欲觅制器之器与制器之人,则或专设一科取士。士终身悬以富贵功名之鹄,则业可成、艺可精,而才亦可集。”此议不但提出要学习西方,还试图修改千年科举制度的取士标准,在当时十分惊世骇俗。
1865年,中国第一艘实用蒸汽船“黄鹄”号建造成功。同年,苏淞太道道员丁日昌在上海虹口购买了美商开办的旗记铁厂,李鸿章又将丁日昌原来开办的炮局及总兵韩殿甲的炮局并入,并新配备了容闳在美国购买的一批机器,曾、李两人由此正式奏请成立“江南制造总局”。李鸿章在9月20日写了一份很长的奏折《置办外国铁厂机器折》,详细说明开办此厂的重要性。他认为“机器制造一事,为今日御侮之资,自强之本”,而且现在制造的机器是为军事所用,日后一定运用普及,“洋机器于耕织、刷印、陶埴诸器,皆能制造,有裨民生日用,原不专为军火而设”。他甚至预言道,“臣料数十年后,中国富农大贾必有仿造洋机器制作以自求利益者。”
江南制造总局一开始主要生产一些小型的装甲快艇、步枪、火炮和子弹。1867年5月,曾国藩奏请朝廷提留部分海关税款建造大型舰船。第二年8月,工厂生产出第一艘自行设计、制造的木壳轮船“恬吉”舰。轮船下海时,上海万人空巷,争相观看,欢呼雀跃。曾国藩高兴地在试航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中国初造一号轮船而速且稳如此,殊可喜也。”其后五年,“操江”、“测海”、“威靖”和“镇安”等军舰相继造成,最大的“镇安”舰排水量达2800吨,1800马力,安装有20门火炮,已是当时亚洲最先进的军舰。
江南制造总局堪称近代中国第一家新式工厂,是晚清规模最大的军工企业。它从生产枪炮弹药开始,日渐发展成为修造船舰、炼钢炼铁、机械制造为一体的综合型新式企业。它建起了中国第一座炼钢炉,生产了大批车床、刨床、钻床、锯床和起重机、抽水机、汽炉机等,成为中国机械制造产业的开端,有“机器母厂”之称。它后来更名为江南造船厂,一直是最重要的船舶制造基地之一。到2010年,位于黄浦江畔的工厂原址将成为上海世界博览会的主展区,百年复兴梦想,居然在此巧合际会。
就在江南制造总局开办的同时,另一个地方大员闽浙总督左宗棠在福建马尾创建了福建船政局,林则徐的外甥兼女婿沈葆桢任总理船政大臣。它造出了第一艘铁甲军舰,组建了第一支现代意义上的海军——福建南洋水师。左、沈两人还创办了培养科技和管理人才的新式学堂——福州船政学堂,它以中文、法文双语开课,所用教材均是来自欧洲的原版教科书。优秀的学生被选拔到英国和法国的大学深造,他们在后来的半个世纪里一直是中国海军的骨干力量。
这些早期工厂尽管对增强国力作用十分有限,但却是中国近代工业化的开端。
洋务运动是一次留着“辫子”的改革。后世史学家常常谓叹,中华民族错过了近代工业文明的萌芽期,因而受到欧洲列强的侵辱。不过换一个角度,我们还可以有另外的一种观察,就在曾国藩等人发动洋务运动的同时,后来成为全球最强经济体的三个国家——美国、德国以及日本——也刚刚完成了国家的统一,并相继开始它们的现代化之旅。在某种意义上,日后百年间,中国现代化道路的艰辛与曲折,与时间迟早并没有多大关系,而是因为这个国家的精英阶层具有太多摇摆、投机和过于感性的民族人文特性。
美国在1865年结束了南北内战,林肯总统虽然解放了黑奴,但种族隔离仍然持续,尤其在南部,黑人不能入读白人学校,不能在招待白人的餐厅进食,不能与白人乘坐同一辆公共汽车或必须让座给白人。在1860年前后,美国人口占全球人口总数的3%,全美超过8000人口的城市只有141个,钢铁产量还不足100万吨,欧洲的报纸直接将之比喻为“跟在英、法后面的小兄弟”。1865年,后来成为美国首富的安德鲁·卡内基在宾夕法尼亚州与人合伙创办了卡内基科尔曼联合钢铁厂。就在同一年,李鸿章向清朝廷递交《置办外国铁厂机器折》。1871年,J·P·摩根与人合伙创办德雷克塞尔——摩根公司,从事投资与信贷等银行业务。而当时在中国,“红顶商人”胡雪岩的阜康钱庄正处巅峰,其支店达20多处,遍布大江南北,资金2000余万两,田地万亩。胡雪岩还操纵江浙商业,专营丝茶出口,从事药品商贸,俨然一个混业经营的大企业。
也是在这一时期,一个统一的德意志帝国刚刚诞生。1870年,以“埃姆斯电报”事件为导火索,普法战争爆发。在“铁血宰相”俾斯麦的指挥下,普军大获全胜。普鲁士军队开进巴黎城,在凡尔赛宫宣布统一的德意志帝国成立,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为皇帝。
与日本相比,我们的感慨将更深一层。就当曾国藩在保定府日夜望死的前一年,在一洋之隔的日本国也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日,一个叫西乡隆盛的武士率2000人从鹿儿岛北上,发动“王政复古”政变,推翻了德川幕府的统治,迎回天皇,从此拉开明治维新的帷幕。
在中国企业史的研究中,日本是一个很可以参照的对象。在过去的150年间,这两个东方国家在三个重大的时间点上出现过惊人的类比点。第一个时间点是1870年前后,当时曾国藩、李鸿章等人发动洋务运动,而日本则进入明治维新,两国几乎同时开始了工业化的变革——更有意思的是,明治维新的结束时间竟与清帝国的灭亡时间颇为接近;第二个时间点是1945年前后,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败,全岛变成一片废墟,而中国也处在“国共和谈”的转折点上,饱经战乱的中国从战争中暂时摆脱,随后前者迅速进入新的经济建设,后者则陷入惨烈的内战;第三个时间点就是我正在写作此书的当下,日本与中国的经济总量分别处在全球的第二、第三位,其政治经济体制和所面临的挑战则全然不同。中日国运交错,恩怨如麻,实在耐人寻味。
话说1871年12月,一个日本使节团登上美国太平洋轮船公司“亚美利加”号,离开横滨赴欧美考察。在二战后把日本经济带入正常轨道的日本政治家吉田茂曾在《激荡的百年史》中追述说,在出发之前,日本的改革家们曾预想用“西方的技术、东方的道德”或者是用“西方的学识、日本的精神”作为日本变革的方式。然而,正是这次考察让他们意识到,“这样的公式与实行近代化是相背离的”。
这些日本人先后访问了美、英、法、比、荷、奥、德、俄、丹、意、瑞士、瑞典等12个国家,历时22个月,考察了政府组织机构、议会的功能及运作、法院的权力、三权分立的机制等等,对公司、交易所、工厂、矿山、港口、农牧场、兵营、要塞、学校、报社以及福利设施等,也都进行了仔细的考察。回国后,他们坚定地达成了“脱亚入欧”的共识,先后提出制定《宪法建议书》、《殖产兴业建议书》、《振兴国外贸易建议书》等三大建议书,为维新事业绘制了蓝图。使节团成员、明治维新的代表人物伊藤博文描述自己的震惊是“始惊、次醉、终狂”,他认定:“国家富强之途,要在二端,第一开发国民多数之智德良能,使进入文明开化之域。第二使国民破旧日之陋习,不甘居被动地位,进而同心协力于国家公共事务,建设富强之国家。”
在这一理念的引领下,日本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革。先是在教育制度上进行了颠覆式的变革,政府成立文部省,陆续发布《学制令》、《教育令》和《帝国大学令》,奠定了近代学制,到1907年基本上普及了六年义务教育,儿童入学率达到97%。而清廷一直到1905年才废除了科举制度,开始新式教育的尝试。第二是进行大胆的宪政变革,废藩置县,摧毁了所有的封建政权,同时组建议会,实行立宪,“万事决于公论”。日本政府于1885年实行内阁制,翌年开始制宪,1889年正式颁布宪法,1890年召开第一届国会。在教育和政治改革的同时,经济改革亦紧锣密鼓地进行。日本政府宣布改革农业税,统一货币,1872年建成第一条铁路,1882年成立第一家新式银行,大量工厂相继建成。
多年以来,不少中国学者一直没有放弃对日本的蔑视,他们常常津津乐道地引用法国东方学家伯希和(Paul Pelliot,)的一个论调,伯氏将日本学术蔑称为“三余堂”——文学窃中国之绪余,佛学窃印度之绪余,各科学窃欧洲之绪余。而很少有人反思,为何日本以“三余”之功竟能成就百年的兴盛,以一撮儿小岛而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
  对比中日两国精英阶层在洋务运动和明治维新中的理念差异就很值得反思。与日本的明治改革家们相比,清朝最杰出的官吏和知识分子都没有从制度层面求变,他们认为,中国之落后只在“物器”而已。
日,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在南京病逝,内战指日可息。第二天,主管国政外交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就向慈禧太后上了一个很著名的奏折《同治三年四月戊戌总理各国事务恭亲王等奏》,提出,“查治国之道,在乎自强。而审时度势,则自强以练兵为要,练兵又以制器为先。”这份奏折还附有李鸿章给总理衙门的一封信件,内容是:“鸿章窃以为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简而言之,要强国,就得造武器,造武器,就要办工业。在一年多后的《置办外国铁厂机器折》中,李鸿章的观点仍然是:“庶几取外人之长技,以成中国之长技,不致见绌于相形,斯可有备而无患。”
事实上,早在1842年鸦片战争失利后,林则徐的好友魏源就已经阐述了类似的观点。他在《海国图志》一书中,第一次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20多年后的恭亲王、李鸿章等人,仍然没有超出这一认识高度,李鸿章更说:“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
精英阶层对传统文明的过于自信以及对制度重构的漠视成为中国近代化进步的最大障碍,一直到1898年前后,洋务派名臣、湖广总督张之洞依然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试图在维护封建纲常的前提下推动洋务事业。在知识界,对传统文化的恪守更是与西方文明的引入形成了有趣的矛盾关系。文化名流辜鸿铭便论述说:“今日世界真正的、最大的敌人是体现在我们身上的商业主义精神,这种由自私与怯懦结合而生的商业主义精神,造成了群氓崇拜的泛滥。这种精神的泛滥促成了战争的爆发,要制止战争,我们就得首先消除商业主义精神。”
辜氏本人就是一个很有趣的“矛盾标本”。他早年留学英国爱丁堡大学和德国莱比锡大学,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亚等9种语言,据称获得过13个博士学位。他的英文水平号称“晚清第一”,可同时他又是一个极端的旧学捍卫者,终生长辫青衫,到了民国也死活不肯剪掉那条“尾巴”。他赞同一夫多妻制,最著名的论据是,“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一个茶壶肯定要配几个茶杯,总不能一个茶杯配几个茶壶”。在辜鸿铭等人的儒家传统理念中,西方的商业主义精神是一切万恶的根源,必须彻底消灭才会令社会太平,国泰民安。
多年后,维新派人士梁启超一针见血地指出,李鸿章等人的局限在于对制度改革缺乏认识和决心,“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内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民,知有洋务而不知有国务,以为吾中国之政教风俗无一不优于他国,所不及者惟枪耳,炮耳,船耳,机器耳”。梁启超因此一言以蔽之曰,“吾但学此,而洋务之能事毕矣。”
在1870年前后,只有极少数人意识到中日两国成长模式的差异性。
1872年,在福建船政局担任总工程师的法国顾问日意格写道:“中国正在迅速成为一个令人生畏的对手,整个官僚阶层都决心恢复中国的国际地位,兵工厂和造船厂的产量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中国建造的军舰不久就将达到欧洲的最高水平。”日意格显然认为,随着兵工厂和造船厂的建设,中国将脱胎换骨。
然而,有一个从来没有到过远东的欧洲政治家却不同意日意格的结论。也是在1870年前后,刚刚统一德意志帝国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先后接待了来自日本与中国的两批使节。他看到的景象是,“日本到欧洲来的人,讨论各种学术,讲究政治原理,谋回国作根本的改造;而中国人到欧洲来的,只问某厂的船炮造得如何、价值如何”。因此,他预言:“中国和日本的竞争,日本胜,中国败。”这个惊悚的黑色预言,不幸在20多年后的甲午海战中应验。
在其后的40年时间里,由于朝野保守势力的顽固与强大,以及洋务派人士在制度反思上的麻木,洋务运动最终没有能够拯救日渐沉沦的帝国。种种洋务实业推进缓慢,运作变形,特别是在意识形态上遭遇了空前的阻力。
这一历史景象,最生动地体现在架电线和修铁路两件事情上。
近代中国外患频仍、内乱不断,时时军情紧急,建设瞬息万里的电报传输体系无疑是一直身处危境的清政府的当务之急。事实上,早在1870年,英国大东公司和丹麦大北公司已在中国敷设电报电缆。大东公司获取了在上海以南各通商口岸海口设置海底电缆的权利,并架通了印度经新加坡到中国南部沿海到香港的线路,而大股东是沙俄皇室的丹麦大北公司则架设了从海参崴到上海、香港的海底电缆。到1871年6月,中国实际上已被纳入世界电报网络之中。这样,外国在中国经商、谈判等各种事项都可以在瞬间传递信息、下达命令,而中国依然故我,不许架设电报线,仍靠马匹驿道送信传令。在这种“信息战”中,优劣对比实在太过悬殊。
电报事业遭到抵制,反对派的最大理由竟是“破坏风水”。1875年,工科给事中陈彝在一道奏折中认定,“电线之设,深入地底,横冲直贯,四通八达,地脉既绝,风侵水灌,势所必至,为子孙者心何以安?传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藉使中国之民肯不顾祖宗丘墓,听其设立铜线,尚安望尊君亲上乎?”一旦搬出“忠孝”两字,举朝之内便无人敢于抗辩了。
1877年的《纽约时报》曾记载说:“天朝的人民无法理解电报的工作原理,他们认为是洋人雇用了机敏而无形的鬼神,在线路内来回穿梭,传递信息。如果在电报线附近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立即就会有人造谣,比如说其中一个传信的邪神玩忽职守,从电线里跑出来,迷路了,因此导致祸事发生,等等。这种谣言通常会引起骚乱,暴徒们将毫不犹豫地冲过来,砸毁机器。有一次,因电报线附近某个人生病,一夜之间,1英里长的电报线就被毁坏了。”关于电报的争议整整吵了10年,一直到1880年才稍稍平息,朝廷准奏筹建中国电报总局。
修铁路,更是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血泪史。史景迁在《追寻现代中国》一书中认为,“事实证明,在清朝面临的新技术中,铁路是最棘手的。”而其棘手,不是因为技术有多么的高深、铺设有多么的艰难,而是意识形态上的大是大非。
从1867年之后,朝廷上下就为应不应该修建铁路吵翻了天。福建巡抚李福泰指责电线、铁路都是“惊民扰众,变乱风俗”的有害之物,而且,修建铁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是惊动山神、龙王的不祥之物,会惹怒神灵,招来巨大灾难。三口通商大臣(专门负责处理与北方“外夷”包括通商在内的各类交涉事宜)崇厚奏称,“铁路于中国毫无所益,而贻害于无穷。”江西巡抚刘坤一认为“以中国之贸迁驿传”,根本不需要铁路。甚至连一向通达的曾国藩也认为无论是外国商人还是中国商人,只要修铁路都将使“小民困苦无告,迫于倒悬”,结果都是“以豪强而夺贫民之利”,所以不仅不能同意外国人修铁路,而且同样要禁止中国商人修铁路。日的《纽约时报》就曾引用一位叫阿尔伯特·毕克默的美国观察者的话,一针见血地说,“实施这样一项伟大工程的最大障碍只能是中国人民对所有外国人所抱持的敌意,以及他们自己的迷信思想。”如史景迁所评论的,“很多中国人认为铁路会破坏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它们长长地切开大地,破坏了正常的节律,转移了大地仁慈的力量,它们还使道路和运河工人失业,改变了业已形成的市场模式。”也就是说,该不该修铁路的争议点发生在两个方面:一是修铁路会不会惊动祖先,二是会不会破坏千年的农耕经济模式。
1876年,英商怡和洋行在上海修建了中国第一条铁路——吴淞铁路,虽然只有约14公里长,却在国内引起轩然大波。清廷委派官员与英国驻沪领事谈判购买吴淞铁路事宜。怡和开价30万两白银,中方官员费尽口舌,最终以28.5万两成交。铁路转手后,清廷当即宣布将之拆毁。那些拆下来的铁轨枕木后来又经历了一段十分离奇的千里流浪记,它们先是被洋务派刘铭传带到台湾去铺成了一条铁路,继而刘调回内地,铁路随即又被拆掉,枕木们被北运至旅顺口军港,修了一段炮台运送炮弹的小铁路,到了1904年的日俄战争期间,铁路被炸毁,这才算是彻底了事。
1880年底,修建铁路之议又起。刘铭传在李鸿章的授意下写《筹造铁路以图自强折》,再次提出修建铁路的主张,并认为这是自强的关键。刘铭传在奏折中具体提出应修从北京分别到清江浦、汉口、盛京、甘肃这四条铁路。如果因为经费紧张,不可能四路并举的话,可以先修清江浦到北京线。李鸿章则随后上了一份长达四千言的《妥议铁路事宜折》。他十分激动地写道:“士大夫见外侮日迫,颇有发愤自强之议,然欲自强必先理财,而议者辄指为言利。欲自强必图振作,而议者辄斥为喜事。至稍涉洋务,则更有鄙夷不屑之见横亘胸中。不知外患如此其多,时艰如此其棘,断非空谈所能有济。我朝处数千年未有之奇局,自应建数千年未有之奇业。若事事必拘守成法,恐日即于危弱而终无以自强。”他还鼓励朝廷说:“臣于铁路一事,深知其利国利民,可大可久。假令朝廷决计创办,天下之人见闻习熟,自不至更有疑虑。”
在这份奏折中,李鸿章第一次提出“我朝处数千年未有之奇局”。这一论断很快流传成警世名言,尽管很多人为他的言辞打动,可是,修路一事还是被顽固挡住。有人甚至上奏指责李、刘两人看上去很像是一对“卖国贼”。折曰:“观该二臣筹划措置之迹,似为外国谋,非为我朝谋也……人臣从政,一旦欲变历代帝王及本朝列圣体国经野之法制,岂可轻易纵诞若此!”日,朝廷发上谕,驳回李、刘两人的建议,谕曰:“叠据廷臣陈奏,佥以铁路断不宜开,不为无见。”
李鸿章仍然不甘心,他悄悄动工修建了开平煤矿至胥各庄段的运煤铁路。1881年底,这条约11公里的铁路建成后,他才正式奏报清廷,并有意将其说成是“马路”。更有意思的是,铁路修成后遭到了地方官吏和民众的强烈反对,一度只好弃用声响很大的蒸汽机车头,而用牲畜来拉运煤车皮,真的成了一条不伦不类的“马路”。
相比日本,弹丸国土却深知铁路之紧要。早在1870年,为了修筑横滨至东京的铁路,囊中羞涩的日本政府不惜对外举债,在伦敦发行100万英镑公债——这类行径若在骄傲的大清帝国出现,早被唾沫淹死。到1891年,日本全境的铁路已超过3300公里,其中私营铁路达2473公里,为官营的两倍多。相比之下,疆域辽阔的大清帝国铁路零落建设,总共才只有360余公里而已,竟只有日本的1/9。
从修铁路这一事项就可以观察到,中日百年之国运异途,显非天数,而尽为人算。
在世界经济史上,1870年正是全球化的开始之年。
上一年,开凿了整整10年、连通欧亚非三大洲的苏伊士运河正式开通,迅速成为全球最重要的海运航道,自此东西方航程大大缩短。与绕道非洲好望角相比,从欧洲大西洋沿岸到印度洋至少缩短5500公里,从地中海各国到印度洋则至少缩短8000公里。航程的缩短,加快了贸易的速度并大大降低了风险。
1871年,随着从伦敦到上海的海底电缆的敷设完成,中国开始被纳入全球化的信息体系之中。在此前,两地的邮程需6~8周,现在则只需要几个小时了。对于这条电缆,清朝政府曾有“电线沉于海底,其线端不得牵引上岸,以分华洋旱线界限”的规定。不过,英国、丹麦等公司置若罔闻,先后架通了上海吴淞和厦门等线路。电报及电话技术的应用使得中外市场的期货贸易变成可能,中国市场上的棉花、茶叶等物资加入了全球贸易的大循环中,上海很快成为远东地区最重要的外贸和金融中心。
与航程缩短及电信勾连相比,另外一个同等重要的全球化事件是,金本位货币体系开始在各国确立。不幸的是,中国却是当时全球最大的“白银帝国”。
  所谓金本位制,并不是各国使用黄金作为法定通货,而是各国将黄金作为法定通货的储备支持。这一制度的发明者是英国。自18世纪中叶,英国人瓦特改良蒸汽机之后,英国成为工业革命的发源地。它凭借机器技术的先进迅速扩张殖民地,成为一个不可一世的“日不落”帝国。英国在1816年率先实行金本位制,在它的示范效应下,各经济大国相继在1870年前后实行这一货币制度。法国在1873年进入金本位制时代;美国实际是1879年;“铁血宰相”俾斯麦统一德国后,德国于1873年迅速采用金本位制;东方的俄国和日本稍晚进入,前者是在1890年前后,后者则凭借甲午战争的巨额黄金赔偿搭上了这班时代列车。根据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蒙代尔的计算,到1900年前后,金本位制的确给世界带来了某种形式上的货币统一,金本位制覆盖了世界货币交易的2/3。统一而稳定的货币体系,使得人们对未来经济活动的预期相对稳定,资本、货物、人口开始高度流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终于如期而至,英、美、法、德、意、俄以及日本,都在这样的大时代里相继崛起,成为世界最主要的经济强国。形成于19世纪后期的这种世界经济和政治格局,在百年后的今天依然没有发生根本变化。
当时的世界大国中,唯有中国与印度仍然顽固地实行银本位制。在金融制度上,这两个古老而骄傲的“白银帝国”将自己排斥在了统一的国际货币体系之外,中国一直到1935年才宣布实行金本位制。
洋务派办实业,除了遭受观念上的困扰,还有一个同样棘手的难题,那就是国库羞涩。这也与100多年后中国再度改革开放时的景象十分相似。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一种被称为“官督商办”的企业制度被发明了出来。
1872年开春,天津。28岁的盛宣怀()步履轻快地走进李鸿章的府邸。他一路上与侍卫、婢女亲热地打着招呼,眼见是一个熟客了。当时,曾国藩刚刚于3月份去世,李鸿章出任直隶总督,同时兼任北洋通商大臣,成为继曾之后最重要的朝廷重臣。在李鸿章幕府的上百名门客中,盛宣怀只有秀才身份,功名显然是差了很多,不过,在李鸿章看来,这位江苏常州才子的能干却是第一等的。
盛宣怀生于官宦世家,他的祖父在浙江当过知府,父亲盛康是湖北粮道、盐法道,曾在李鸿章的手下做过事。这个年轻人写八股文章很不在行,却在为人处世和办实务上很有长才。他有着惊人的战略判断力、无比精巧的斡旋才干、坚忍的个性和超级旺盛的体力,可谓是百年一见的商业奇才。对于曾、李发动的洋务运动,盛宣怀尤为热心。他尝呈信发誓:“竭我生之精力,必当助我中堂办成铁矿、银行、邮政、织布数事,百年之后,或可以姓名附列于中堂传策之后,吾愿足矣。”后来,盛宣怀几乎参与了晚清所有重要的大型国营公司的创立,被视为一代“商父”。
这回来见李中堂,盛宣怀带来了一份自拟的《轮船招商局章程》。这是近代中国第一个规范意义上的公司章程,便是在这份章程中,他提出了官督商办的公司理念。这一理念顽固延绵,130多年后仍深刻地影响着中国的商业生态。
在此之前,洋务派所办企业均为军工。李鸿章见长江航运异常繁荣,且所行轮船多为英美公司,便有心要办一家中国企业与之争利,就这样,轮船招商局成了洋务运动中第一家从事民用业务的现代公司。在盛宣怀的倡议下,李鸿章决定要靠民间资金来办一家轮船公司。他在给朝廷的奏折中论述说:“华商集资组建轮船公司,由一官派经理指导之,并授予漕运专利以保公司利润……官督商办,由官总其大纲,察其利病,而听该商董等自立条议,悦服众商。”盛宣怀在《轮船招商局章程》里颇有远见地写道:“中国官商久不联络,在官莫顾商情,在商莫筹国计。夫筹国计必先顾商情,倘不能自立,一蹶不可复振。”他更是具体地拟订了六条,包括“委任宜专、商本宜充、公司宜立、轮船宜先后分领、租价宜酬定、海运宜分与装运”。为了增强公司的竞争能力,盛宣怀提议,朝廷应“准每年分拨江浙漕米40万石交招商局”,也就是说,让新公司有一块保本吃饭的垄断利润。
在《章程》中还有两条非常醒目。第一条是“每年一分生息”,也就是说,招商局发行的股票类似于债券,明确规定了利息率,而这部分利息需先由官府提取,其余再是民股分配。这个原则日后被所有官督商办企业沿用,不久后创办的开平矿务局还在招商章程中明确规定:“即将每年所得利息,先提官利一分,后提办事者花红二成,其余八成仍按股均分。”还有一些企业更是规定,不管企业效益如何,都必须发给“官利一分”。第二条特别的是,“一经售定,即行到局注册。但不准让与洋人。”由此可见,官督商办企业从诞生的第一天起,所有制身份的特征就非常明显。
费尽心思拟订了《轮船招商局章程》的盛宣怀自然很想去办这个企业,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李鸿章却另选了他人。在后面的讲述中,我们将看到,从倡议创建招商局,到真正主政局务,盛宣怀前后等了13年。
在朝廷批准所奏之后,李鸿章把筹建重担交给了另外一个心腹——浙江海运委员朱其昂,盛宣怀只是一个会办。朱其昂是一个暮气沉沉的老官吏,他从国库中领走20万两银子之后,只做官家垄断的漕运业务,而不去拉客货生意,因此在市场上毫无竞争力,半年下来,业务就停滞不前了。
李鸿章决定换人。盛宣怀主动请缨,李鸿章以他年轻且缺乏根基再次不予准许。这时候,有两个南方的买办走进了他的视野。
【企业史人物】
1869年1月,朝廷宣布把一顶布政使头衔的从二品顶戴赏给一个大胡子的英国人。“布政使”相当于后来的“常务副省长”,把这一头衔授予一个外国人,是中国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新鲜事。这个叫罗伯特·赫德(Robert Hart,)的人前后当了48年的大清海关总税务司——海关总署署长,在他去世之后,更被追授为太子太保,这是为人臣者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太保赫德在中国近代经济史上是一个十分奇特的人物。
清朝的海关是一个被逼出来的机构。自明朝后期以来,中央政府执行的就是“片木不得下海”的闭关锁国政策,所以,不需要海关,也没有多少外贸的税收。鸦片战争之后,随着通商口岸的开辟,自然就有了设立关卡的必要。在1843年签订的中英《五口通商附粘善后条款》中,英国人提出由他们来管理“来往之商人,加意约束”,所收得的税金用来支付战争赔款。朝廷官员一听就同意了,反正都是外国人的钱,收进来再付出去,好像是无损帝国的买卖,于是就有了让外国人管理中国海关的制度。1846年,在上海外滩(现在的外滩汉口路)出现了一个用铸铁栅栏围起来的大院子,门口盖了一个中国式的牌楼,上写“江海北关”,专门办理外国商人的进出口税务。1858年,朝廷又准奏在广州设立了第二个海关。
赫德是第二任海关总税务司。他19岁就来到了中国,先在宁波、广州领事馆当翻译,后来被聘为广州新关的副税务司。他操一口流利的汉语,为人自制圆通,而又熟悉中国官场礼节和士大夫的习气,因此深得大臣们的赞扬。他跟当时最重要的满人大臣恭亲王奕、文祥等过从甚密,特别跟后者的关系竟形同密友。1863年,28岁的赫德被任命为总税务司,在这个职位上他一口气干了漫长的48年。
随着对外贸易的扩大,原本不起眼的海关居然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成为帝国最重要的经济机构和财政来源之一。就在赫德上任的时候,总税务司署所辖新关已达14处,几乎遍及所有重要的通商城市,雇用洋员400人,华员约千人,已是一个很庞大的行政部门了。海关税收在1861年达到496万两,1871年为1121万两,到1902年已达到3000万两,是中央政府最稳定、可靠的财源。在建关的前五年,海关就为清政府偿还了《北京条约》规定的1600万两英法赔款。在太平天国战乱时期,海关为朝廷支付了巨额的财政支持,赫德甚至亲自参与了对常州的攻克战役。他跟李鸿章并肩骑马站在高坡上,目睹戈登的“常胜军”攻进城门。
海关在名义上归属总理衙门管辖,但实际上,从人事到运作管理,全部操于洋人之手。海关主权的旁落,是清政府无能最突出的证明,也是一个主权国家的耻辱记录。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委靡腐败的晚清行政体系中,赫德管理的海关却是最有秩序和效率的一个机构。他引进了英国的整套行政管理经验,无论行政组织、人事管理还是征税章程都置于一个严格、统一的管理体系之内。海关的财务制度是由英国财政部官员制定的,数十年里很少发生舞弊行为。各部门的主管人员,一般都有较高的文化水平,有的还是博士、硕士。清朝官员的俸禄很低,主要收入都是依靠职权滥取于民,因而形成无数的官场陋习。海关实行西方的公务员薪金制度,待遇很高,但不能额外支取费用。
经济学家杨小凯在《百年中国经济史笔记》中评论说:“过去的很多史书都指称清朝卖国的证据是将海关权利让与外人,其实这种指责是不准确的政治宣传。清末海关虽由英国人赫德管理,但他是作为清政府的雇员行使他的职权。他的管理不但使中国海关迅速现代化,而且使海关成为最有效率、最少贪污的清朝官僚机构。他保证了条约制度对关税率的限制,因而促进了自由贸易及公平税收,他也保证了用有效率的管理和制度为清朝政府提供大量税收。”参与主编《剑桥中国史》的美国华裔学者刘广京的观点也与杨小凯近似,他认为:“赫德管理海关的最大贡献是促进了中国商业的发展,杜绝了清朝腐败制度下贪官对海关的扰乱。”
在将近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赫德一直是一个摇摆的“中间人”:他一方面是英国等列强的利益捍卫者,竭力为它们在中国的利益最大化不懈努力;另一方面,他也为中国的重振出谋划策。
作为一个清政府的“官员”,赫德对朝廷的改革也很有自己的主张。1865年,在当上总税务司两年后,他呈递了一份名为《局外旁观论》的报告。他以“旁观者”的身份提出了一系列改革建议,包括整顿地丁、盐课、税负,改革官吏俸禄制度,改进军事设施等等。同时,他分析了清政府面临的国际环境,提出派遣外交人员等建议,还提出要加快采用铁路、电报以及机器采矿等西方新技术。日后来看,这是一份十分有远见的报告,除了没有提出君主立宪的政治改革主张之外,它几乎涵盖了后来洋务运动、戊戌变法的所有变革内容。总理衙门一方面认为这个外国人对王朝有“轻侮”的嫌疑,不过同时也承认“所陈内政外交各种利弊,无不谈言微中”。恭亲王还把他的报告转发给各地的督抚,令他们“详慎筹划,不可稍涉疏略,是为至要”。
在后来的几十年里,赫德多次上书改革方案,在保存至今的赫德日记中时常可见他对中国前途的担忧与无奈。1883年,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现在不像过去那样为中国烦恼了……是因为我麻木不仁了?反正这条杀不死的巨龙会经受住一切的。”1902年,“庚子国变”后,流亡的慈禧太后回到北京,对列强卑躬屈膝。这让赫德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他说:“朝廷在礼仪方面做得有些过分,皇太后不仅要接见公使夫人们,还要接见各使馆的孩子们。”
除控制关税之外,赫德的手还伸到了很多有关中国主权的其他业务领域。1896年,他获准由海关办理邮政业务,到1903年,设邮政总局33处,辖分局309个,全国省城除兰州外都通了邮路,这成为中国邮政体系的雏形。此外,海关还兼管了海务、港务、检疫、引水、气象等事务,甚至还办理专利、版权及商标注册等等。在赫德的治理下,海关成为一个地位极其重要、涉足范围惊人广泛的机构。到1906年,海关的扩张终于引起了中国官员们的警惕。在大臣们的一再抨击下,朝廷下令成立独立的税务处,开始逐渐削减海关的特权。晚年的赫德尽管还受到足够的尊重,但是他的权力显然已经在不断缩小。然而,清政府直到灭亡,也没有能够收回关税自主权,甚至到民国最初的十多年里,海关的治外格局仍然没变。一直到1928年的南京国民政府成立,才通过艰难的谈判,把海关税务的征收和保管权收了回来。不过,海关总税务司的职务仍是由英国人或美国人担任,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1949年。
赫德于1908年离开中国,不过他的总税务司头衔一直被保留着。他在中国前后生活了54年,这几乎就是清政府最后挣扎的时间。他似乎已经很难分辨自己到底是中国人还是英国人了。日,他给自己的继任者安格联(Francis Aglen)写信说:“我的身体一直很不好,日益衰弱,所以我担心再也回不到中国了……中国人是很善良的,心胸宽大,能很好地一起共事,不要催促他们,要一步一步地来,你就会觉得前进很容易,目标最终可以达到。”6天后,他就去世了,再过20天,武昌爆发了辛亥革命。
77岁的赫德终于没有看到他服务了半个世纪的清政府的灭亡,这也许是上天对他的最后一点赏赐。
  非富无以保邦,非强无以保富;
初则学商战于外人,继则与外人商战。
——郑观应:《救时揭要》,1873年
李鸿章看中的两个买办,一叫唐廷枢(),一叫徐润()。他们是晚清“四大买办”中的两个。
在很多教科书和历史读本上,买办是一个遭人鄙视的贬义词,对它的定义是这样的:“外国侵略者从雇用买办从事侵略的活动中得到了好处,逐步形成为一种代理制度,这就是买办制度。以后,外国侵略者与中国人打交道都照例物色代理人,而那些为外国侵略者服务并甘心充当他们代理人的中国人,如为军阀向帝国主义借外债、买军火的经手人,在帝国主义同反动政府之间担任穿针引线、谈判卖国条约的政客,以及贩卖帝国主义腐朽和反动文化的掮客,都称为买办。买办这个名词,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便被赋予广泛的意义,成为极不光彩的帝国主义奴才和爪牙的通称了。”
“买办”,comprador,原本是葡萄牙语,用现在的通俗说法,就是跨国企业里的中方职业经理人。在当年上海,它被翻译成“糠摆渡”,谓买办介于华洋人之间以成交易,犹籍糠片的摆渡之用,既表示其桥梁作用,又含买办赚钱之轻而易举。
1757年,乾隆二十二年,清政府限定广州为全国唯一正式许可的对外通商口岸,并制定十三家官牙行经营和管理进出口贸易,实行国营的贸易垄断,这就是所谓的“十三行”。“十三行”具有官商的社会身份,它们作为官设的对外贸易特许商,代海关征收进出口洋船各项税饷,并代官府管理外商和执行外事任务。“十三行”中的从业者因此成为第一批从事合法外贸的商人集团。到19世纪初期,“十三行”的商人财富已非常惊人。其中有一个叫伍秉鉴的人,他在1834年约有家产2600万两白银,几乎相当于清政府1/3的年度财政收入,被当时的西方称为“天下第一富翁”。2001年,美国《华尔街日报·亚洲版》将伍氏评为千年来全球最富有的50人之一。
鸦片战争之后,清政府被迫开放广州、福州、厦门、宁波和上海为通商口岸,取消了“十三行”的贸易专营权。从此,那些财力雄厚、商业经营理念先进,而且拥有特权的跨国银行及贸易公司便成了垄断中外贸易的主要势力。从“十三行”中散溢出来的人开始附依于外商,很快形成了一个新的群体——买办。
晚清一代,很多商人,尤其是广东和上海商人,都是从买办起步的。
由于洋行初萌于广州,继兴于上海,所以两地以及附近县城便成了出产买办最多的地方,其中最出名的有广东的香山帮、江苏吴县的东山帮和浙江的宁波帮等。《沪游竹枝词》谓:“糠摆渡名不等闲,宁波帮口和香山,逢人自诩呱呱叫,身列洋行第几班。”在晚清“四大买办”中,唐廷枢、徐润和郑观应均为香山人,席正甫为东山人。在上海,以宁波人的群体势力最为庞大,朱葆三、虞洽卿等长期把持上海商业总会的会长职务。
很多西方学者在对晚清企业家的研究中,断定他们缺乏“企业家精神”。费维凯在对盛宣怀的专题研究中认为,官僚工业家“固执地缺乏主动性”,因为他们与中国上流社会体制的联系,尤其是他们接受古典儒家教育、参加科举以及担任政府官员的经历,妨碍了他们进行冒险,从而窒息了企业家精神的形成。马里恩·利维则从社会学的角度将这种缺失归咎于中国的家庭结构和家庭观念,他在《近代中国商人阶级的兴起》一书中认为,商人把资本用于追求绅士地位,“最成功的商人的标准,是他和他的后代不再是商人”。其结果是,中国商业领域出现了人才和资金的流失。当工业化机遇到来的时候,与日本相比,中国就缺乏实现工业化进程所必需的“管理人才。”在晚清时期,唯一被认为符合企业家标准的商人群体是买办。郝延平在他所著的《19世纪的中国买办》一书中用大量事实证明,中国买办“就是杰出的熊彼特式的企业家”。到1900年,有多达1万名买办符合这个标准。
李鸿章所聘的唐、徐两人是当时名望最高的买办,也都在航运上闯出过大名声。
唐廷枢是当时最大资本规模的英商怡和洋行的大买办。他的父亲是一个美国传教士的听差。唐廷枢早年就学于一家教会学校,他的同学中就有上章所提到的中国第一个留学生容闳。哈佛学者刘广京在《唐廷枢之买办时代》一书中引用当时人评语,说他“讲起英语来就像一个英国人”,他在年谱中也自称“受过彻底的英式教育”。青年时期,他还用广东方言编过一本《英语集全》,是最早的中英文学习用书。
30岁那年,唐廷枢进入怡和洋行。当时,美国因南北战争影响了棉花出口,英国、印度等国棉纺厂货源紧缺,转而向中国采购棉花——从这个细节可见,全球化的景象在19世纪中后期确实已经清晰地呈现了出来。唐廷枢抓住时机,在上海开设“修华号”棉花行,为怡和洋行收购棉花,很是赚了一笔。因才干出众,入行三年后,他就被提升为洋行买办,并获权掌管金库。
1869年,唐廷枢向洋行老板建议投资轮船航运业。在他的主持下,怡和先后开辟了上海至福州的轮船航线和对马尼拉的航运,这一新业务为怡和带来了丰厚的收益,一些轮运的年利润率竟高达60%。唐廷枢一时在商界名声大噪。他的竞争对手美商旗昌洋行老板F·B·福士在一封信中认为,唐廷枢“在取得情报和兜揽中国人的生意方面,能把我们打得一败涂地”。正因此,当李鸿章决意从买办中为招商局寻找领导人选时,第一个就瞄准了唐廷枢。
比唐廷枢年少6岁的徐润,其买办经历也十分相似。他15岁就随叔父到上海,在宝顺洋行当了一名学徒。宝顺洋行为英国大鸦片商人颠地(此人就是1840年鸦片战争时,与林则徐对抗,被林则徐认定“诚为首恶,断难姑容”的英商代表)所创,是南方历史最悠久、最有权势的洋行之一。徐润从月薪10元的小学徒开始,到24岁时已升任主账。
随着清政府被迫开放各个口岸,宝顺洋行在各地迅速“查看形势,立行通商”,徐润就充当了坐镇上海,协调各沿岸分行的重要角色。他很早就预见到长江航运的重要性,竭力开拓长江轮运。在他的建议下,宝顺从香港购进一艘叫“总督”号的轮船,稍事装修后投入长江航运。该轮客货两用,还可拖带4艘钩船,每艘又可装货600吨,从上海到汉口一个来回,仅货运收入就已将购船、装修的成本收回,获利实在丰厚。此后,宝顺购置多艘江轮,在上海建成了唯一能容纳海轮的宝顺大船坞,还相继开通了上海到日本横滨、长崎的航线。航运业务让宝顺每年的进出口总值达到数千万两,在各洋行中独领风骚。徐润也因此成为宝顺洋行的总买办。
到1866年,伦敦爆发金融风潮,所有英商企业都受波及,宝顺的股东们开始拆股收缩,美商旗昌洋行乘机在两年后收买了宝顺全部的航运业务。徐润离开宝顺,开始独立经营茶叶生意。当李鸿章为了招商局向他发出邀请的时候,旗昌的老板福士也看中了他,并许以上海总买办一职。徐润最终决定跟唐廷枢携手投奔草创中的招商局。
李鸿章任命唐廷枢为总办,徐润、盛宣怀为会办。唐、徐两人当即重启盛宣怀所议,大开门庭,广招商股。
买办出手当然与官僚朱其昂完全不同,唐、徐两人浸淫商界多年,都是名震南北一时的翘楚,而且在航运业均有成功的先例。他们很快招到50万两民间资本,并仿照外商洋行“以一百两为一股,给票一张,认票不认人”,“以收银日为始,按年一分支息,一年一小结,总账公阅,三年一大结,盈余公派”。唐、徐二人自己也投入资金,成了股东。在此之前,中国的企业组织方式只有独资和合伙两种,轮船招商局公开招股筹资,成为近代中国的第一家股份制企业。而在从前,中国商人做生意从来只能视官府之眼色,哪里有平等对坐的资格,更不要说“总账公阅”了。轮船招商局别开洞天,已经有了很规范的公司产权制度。
轮船招商局成立后,当即在长江航运中与洋商大打出手。当时,势力最大的轮船公司是美国旗昌洋行、英国太古洋行,他们联手订立了“齐价合同”,垄断航运业务。招商局在李鸿章的大力扶持下,先是靠漕运业务保证了公司的基本运作,又得到朝廷的低息贷款,再加上唐廷枢等人的精明管理,让美英两大洋行感到巨大压力,在招商局成立的三年里,原本赚得手顺的洋行竟变得无利可图。太古洋行面值100两的股票,到1876年只值56两,到年底已是无钱向股东发放股息。而实力最强的旗昌洋行也同样陷入困境,它的100两面值股票也跌到70两。在竞争压力下,其股东会最终决定退出航运业,把公司转卖给轮船招商局,开价为220万两白银。
当时的招商局只有11艘轮船,全部资本额75万两,买下旗昌无异于“小鱼吃大鱼”。唐、徐没有办法募得这笔巨款,便与久在官场厮混的盛宣怀商议,盛大为赞许,并愿意挺身出面筹款。可是,朝廷实在是国库羞涩。盛宣怀找到李鸿章,李鸿章表示“费巨难筹”。他又去找两江总督沈葆桢,沈葆桢此时正注力于福建船政局的建设,也以“无款”拒之。盛宣怀奔走于京沪之间,再三向李鸿章晓以利害,李鸿章最后同意从浙江、江西和湖北三省拨银50万两,沈葆桢则从他的藩库中出50万两,这样勉强筹齐了100万两。盛宣怀再与旗昌谈判,软硬兼施,让后者同意先支付120万两,余款分五年还清。就这样,招商局一口吃下旗昌,成为中国水域内最大的轮运企业。日后与盛宣怀终生交恶的徐润在晚年《自叙年谱》中也承认,“商局根基从此巩固,皆盛杏翁之力为多矣。”到1881年,招商局还清所有欠款,还有盈余过百万两,成当时清政府规模最大、效益最好的民用企业,它的轮船试航英国伦敦及美国的檀香山、旧金山,很是张扬了一番威风。当时有个日本官员在参观了上海的码头和轮船后,对盛宣怀说:“有了这个轮船招商局,你们大清的风雨茅庐中,总算有了两张新桌子。”而李鸿章对此也是十分得意,他在《复刘仲良方伯》一信中言道:“招商局实为开办洋务来,最得手文字。”
在招商局站稳脚跟后,1878年,李鸿章委派唐廷枢北上,筹建开平矿务局。
煤是军舰的动力原料,在军用和民用两方面均意义重大。中国华北煤矿资源丰富,却一直缺乏开发能力,不得不从国外进口。开平矿务局是第一家以现代公司方式投资经营的煤矿企业。唐廷枢等人在几年前就上书李鸿章,恳请开采开平煤矿。据他计算,在吨煤价格构成中,中国矿工工资所占比例仅为英国矿工的一半,所以,获利空间巨大。
开平矿务局从筹建到投产,非常顺利,这一切俱得力于唐廷枢的精于管理。他在引进设备之前,对煤矿资源进行了仔细的勘察、化验和计划;订购机器则根据开平的矿山地势,力求实用;在聘请国外工程师时,更是亲自面试,务求来者有真才实学。便是在建矿的过程中,为了运送煤石,唐廷枢在李鸿章的默许下,主持修筑了从煤厂到丰润县胥各庄的第一条“国产”铁路。
在唐廷枢的精细经略下,开平矿务局于1881年出煤,日产约为300吨,第二年总产3.8万吨,到1899年,产量增至77.8万吨,成为中国最重要的煤矿基地。从一开始,开平矿务局就与日本公司展开了天津市场的争夺战。当时日本煤炭在天津占据绝对优势,唐廷枢利用地利之便,以廉价杀之。据海关记载,1881年,天津进口日煤1.74万吨,开平煤入市后,进口日煤当年即减为0.54万吨,三年后又降为566吨,市场基本为中国企业所控制。
招商局在长江航运上的两大国际对手,一是美商旗昌;还有一个劲敌是英商太古,太古轮船公司的总买办就是晚清“四大买办”中的另外一个香山人郑观应()。郑观应后来也被招揽进了招商局。在近代史上,此公不但以善于经营出名,更是一个堪称伟大的维新思想家。
郑观应是唐廷枢的姻亲,与徐润是“两代相交近百年”的世交,其叔父等人也为多家洋行的买办。少年时,郑观应就游历过越南、泰国和新加坡等地。17岁那年,他也跟很多同乡一样,到上海宝顺洋行做了一名学徒。到1873年,英商太古洋行创办轮船公司,年轻的郑观应被延聘为总买办。他很有经营谋略,曾经总结出办好轮船公司的十条经验,其中包括用人得当、加速船运周期、降低能耗、多揽客货等等。为了降低能耗和运输费用,他购买的轮船均为烧煤少、行驶速、装货多的新式轮船。在他的经略下,太古轮船公司后来居上,发展得极为迅速。据他自称,“当太古开办之时,只有旧船三艘,力与旗昌争衡,尚属得手,所以逐年添船,获利更厚。”在唐、徐经营招商局的初期,他们的重要对手就是同乡郑观应。
  一个很隐秘的事实是,当初唐廷枢为招商局招股,竟暗中说动郑观应出钱入了股,因此,郑观应也是招商局的一个股东。就在旗昌被击溃的1877年,郑观应与太古的合同也正好到期了,唐廷枢竭力拉拢郑观应入局,太古方面出高价挽留,郑观应再三考虑,还是续签了五年雇用合同。在他与唐廷枢的协商下,招商局与太古签订了“齐价合同”,从而以“双寡头”的方式垄断了长江航运,两家公司的利润因此连年大涨。
很快到了1881年,郑观应的五年合同期眼看又满了。招商局又打起这位经营奇才的主意,这回是李鸿章亲自出马,他向朝廷上奏恳请将郑观应“一门好善”的事迹载入广东省志和县的县志以示表彰。奏片刚刚写好,盛宣怀就马上抄录了副本寄给郑观应。这对于郑氏家族实在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情,郑观应自是感激涕零,在回函中表示“感悚交集,非得笃爱深知,曲为详达,时与春嘘,乌能承此”。不久后,盛宣怀又乘李鸿章南下之机,邀郑观应一同到吴淞口拜见了李中堂大人。接下来,唐、徐和盛三人轮番上阵,劝说郑观应转投招商局。
冰雪聪明的郑观应,此时“心若辘轳,殊难臆决”。太古一向待他不薄,英方总经理冷士唯与他更是私交甚笃。进招商局的利弊在他看来也是明摆着的:就职位而言,他在太古是位居华人之首的总买办,进了招商局肯定将排在唐、徐及盛等人之后;就利益而言,也是大大跌了身价。他在给唐廷枢的一封信中说得很明白,“不计薪水之多寡,唯恐舍长局而就短局,有关名誉。”这些眼前的得失倒还不是他最优先考虑的,让他再三迟疑的,其实还是招商局的官商体制。他的顾虑有二:一是“所虑官督商办之局,权操在上,不若太古知我之真,有合同可恃,无意外之虑”;二则是“虽然我公现蒙李傅相器重,恐将来招商局日有起色,北洋大臣不是李傅相,遽易他人,误听排挤者谗言,不问是非,不念昔日办事者之劳,任意黜陟,调剂私人”。
不幸的是,郑观应所虑竟然在日后一一应验,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他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转投招商局。他说服自己的理由是:招商局目前的经营格局尚不稳健,“若不早日维持,恐难自立,我国无轮船往来各通商口岸,更为外人所欺辱”。最后七字,是来自郑观应的内心召唤。
1882年2月,郑观应与太古的合同期满,3月,他接受李鸿章的委札,就任招商局帮办一职。
三个大买办先后都毅然告别优厚而且能够世袭的洋行生涯,转而为朝廷所用。这在当时商界堪称奇事一桩。日后让人欷歔不已的是,唐、徐、郑三人自投身于官督商办事业之后,其经历竟是同样的坎坷悲情。唐廷枢逝于1892年,据当时人称,“身后萧条,子嗣靡依,未能稍食其报。”也就是说,他没有给子孙留下什么财产。徐润后来被盛宣怀赶出招商局,又经历多年磨难,逝于1911年,所积财富不过万两。郑观应逝于1922年,家财也十分有限。“四大买办”中,唯独东山席家,一直恪守买办身份,枝繁叶茂,富贵百年。人生运势随国运而动荡,是非得失如此诡异,让后来者真正一言难尽。
在19世纪末,全国有933家洋行,以每家平均雇有10名买办计算,全国买办人数即为1万人。这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而且他们基本都聚集在沿海及长江流域沿线的城市,自是一股不可忽视的财富阶层。在近现代史上,他们是第一代脱离了土地、具有独立特征的企业家阶层。
买办阶层有三个鲜明的特点:一是世家化,二是富甲天下,三是思想开化。
“四大买办”都是买办世家。唐廷枢一门四兄弟都是大买办,他的子侄辈十余人也继承衣钵,唐氏家族在英商怡和洋行中服务超过半个世纪。徐润一家,从他的伯父起到众多表弟、子侄共十余人,都服务于宝顺、太古、礼和等多家洋行。郑观应一家也大体类似。
最具代表性的是东山席家。席氏的第一个买办是席正甫(),他与徐润同岁,19岁那年到上海的钱庄做学徒,后进英商汇丰洋行当跑街,仅6年后就升上了买办。在他的促成下,李鸿章以盐税为担保,向汇丰借款200万英镑,开出了清政府最大的一笔商业性外债,也从此开启了汇丰与中国政府的长期政治贷款合作。从1874年到1890年,清政府向汇丰借款17笔,绝大多数都由席正甫一手经办,其中最大的一笔是他与“红顶商人”胡雪岩合作,向左宗棠出借1075万两用于镇压新疆地区的叛乱。这些借款的年息居然在15%左右,是不折不扣的高利贷,清政府财政因此更加拮据。从席正甫进汇丰到1911年前后,外商在上海开设大小银行34家,其中17家是由席氏家族及其东山亲戚担任买办。席家祖孙三代14人,先后在6家英商银行、两家美商银行、两家日商银行和法、俄、意各一家银行出任买办,几乎垄断了当时主要外商银行的买办职位。
买办的收入之高,在当时无任何职业可比。席正甫在汇丰的年薪约为10万两白银,可换算成5万担大米(每担约150斤)。除了规定的年薪,另外还有两大块财源。一是洋行给出的佣金。买办无论是组织贷款、买卖外汇还是办理汇票,都有一定比例的回扣,高者达12%,最低的也有0.12%。佣金之高非常可观,后来曾经当过段祺瑞北洋政府财政总长的曹汝霖早年也当过买办,他曾经拿出放款所得的佣金,与日商合办了一家中华汇业银行。
比佣金更大的收入来自买办们的自营生意。按当时惯例,洋行不禁止买办创建自己的企业,所以,几乎每个买办都有自营买卖,而且这些生意大多与洋行业务有很强的关联性。譬如,唐廷枢就开有钱庄、当铺、保险公司、茶栈和棉花行,他还跟郑观应合股办了两家轮船公司。徐润则在上海、湖北、江西和广东等地开有连锁商号,专门收购生丝、茶叶和棉花,为宝顺洋行提供货源,赚取差价。因为掌握了洋行的进货权,所以,买办的话语权就特别大。唐廷枢和徐润所服务的怡和、宝顺都是当时最大的洋行之一,他们联起手来做生意,竟可能控制某些紧俏商品的定价权。在进招商局前,两人甚至还创办了上海茶业公所、丝业公所和洋药(鸦片)局,与各口岸的公所“互为维持”,左右了长江流域的茶叶、生丝和鸦片的贸易。郑观应的生意做得也很大,他开有茶栈、盐号、杂货号、钱庄和轮船公司。此外,太古在长江及沿海各口岸都设有“代客办货”的揽载行,也就是物流服务公司,郑观应在很多揽载行里拥有股份。席家的投资同样庞大,开有银楼、钱庄和纱厂,在上海繁华的南京路拥有大片地产。1905年,清政府创办户部银行(三年后更名为大清银行),是为中央银行,席家以多个私人身份投资入股,合计得1320股,大约占银行总股本的6.6%,是最大的私人股东。
如此错综庞杂的生意,让买办们变得富甲天下,自不是虚言。在他们崛起之前的200年间,国内商业多为晋商和徽商所控制,特别在长江流域,靠贩盐和生丝买卖起家的徽商势力最盛。然而到19世纪后期,买办财势已隐然超越,当时上海便有谚语称,“徽帮人再狠,见了山上帮(指东山帮),还得忍一忍”。
有研究者考据,到1900年前后,席家资产已经超过1000万两之巨。这是一个怎样的数字,可以与慈禧太后修颐和园作一个比照。1885年,慈禧太后没有钱过生日,硬是挪用海军军费修建颐和园,朝廷因此从1888年开始停止购进军舰,并在三年后停止拨付海军的器械弹药经费。此事被认为是1894年中日甲午海战失利的重要原因。慈禧到底挪用多少海军军费一直有争议。据颐和园管理处的《颐和园》所记载,佛香阁等56处工程估价为318万两左右,以重修水操学堂名义拨款68万两,各地督抚以“海军经费”名义另外集款260余万两。后世学者估算总费用在1000万~1400万两之间,民国史家罗尔纲在《清季海军经费移筑颐和园考》中的计算是:“吾人今日虽无法考出其确数,然必在一千万两以上则可断言也”。由此可见,1000万两对于一手掌控帝国的慈禧太后来说也算是一个颇大的数目,且影响到国防,最终导致了国运的陡转。而一个买办家族,其资产就可达到这个数字,不可谓不骇人了。
买办生涯如此稳定而多金,三个香山人却相继弃之转投,究其原因,除了商业利益的评估外,更大的冲动应来自于他们对国家的报效之心。
1870年前后,鸦片战争已经过去30年。这期间,一方面洋货大量进口,侵蚀瓦解着中国原有的经济结构和基础,导致中国利源大量外流。另一方面外国势力日益深入中国内地,开矿、行船、办企业,掠夺各种资源,渗透把持中国经济命脉。其情其景,国人莫不忧心。
  买办一族,是当时中国人中最早接受“西风”的,也可以说是最先开化的。他们日日与外商接触,有的还从小接受英美教育,对先进的商业理念和现代国家观念有深刻的认识,而同时,他们也对中国的落后和国民之愚昧最有切肤之痛。唐廷枢的同学容闳从耶鲁大学毕业回国后,也在上海宝顺洋行当过一段时间的买办。他回忆说,“买办之俸虽优,然操业近卑鄙”,“以买办之身份,不过洋行中奴隶之首领也”。这种低人一等的屈辱感,深嵌在很多买办的人格中。因此,国家稍有召唤,他们自会义无反顾。唐廷枢在回顾他接掌招商局的心态时就说:“自置轮船揽运货物,以收利权,此正富国便商之要务也。”在一次股东会上,他更慷慨地对众人说:“枢、润不虑资本之未充,亦不虑洋商之放价,惟盼各帮联合,共襄大举,使各口转运之利,尽归中土……此事固创千古未有之局,亦为万世可行之利。”其言辞铿锵,百年后读来犹有金石声。
这些人中,以郑观应的观念最为先进,他被认为是近代史上最早具有完整维新思想体系的改良思想家。
郑观应在太古当买办的时候,就开始写作《救时揭要》和《易言》两部书。据郑观应研究专家夏东元的考据,《救时揭要》始写于1862年前后,刊刻于1873年。《易言》则完成于1880年,创作的原因是“目击时艰,凡属臣民,无不眦裂”,“每于酒酣耳热之下,闻可以安内攘外者,感触于怀,随笔札记,历年既久,积若干篇”。在这两部书中,郑观应第一次提出强国之道除了兵战,还要进行商战,“初则学商战于外人,继则与外人商战”,“非富无以保邦,非强无以保富”。
身为买办,郑观应跟容闳等人一样,对华人地位的低下深以为耻。他写道:“我华人偶有不合例,即禁而议罚,决无宽恕,何以洋人入我中国营生,渔我中国之利,反不循我中国之规矩?此意何意乎?”
要商战,首先要学西方,“效其技艺,臻于富强”。这一观念并不新鲜,自魏源之后,时人俱有此论。这在当时的洋务派已成共识,超人之处在于,郑观应继而从两个方面进行了深入的论述。
第一,他从孟子“国以民为本”的民本思想出发,出人意料地引导出民间资本是商战主角的结论。作为航运业的大家,郑观应早就对洋务派所办实业有冷静的观察。他看到当时两大轮船制造企业,福建船政局和江南制造局的经营都非常不顺利,一是效率低下,二是资金匮乏,三是质量粗糙。而在他看来,如果让民间商人来造船,不独“资用可以源源不穷”,而且技术也易于精良,“商人造,则该事系商人身家性命所关,即无人督责,亦不虑其不造乎精巧”,“同一造轮,而精粗美恶自有天渊之别矣”。这一从产权清晰化的角度来论证企业效率的思想,已深得制度经济学的精髓,今日视之,仍为公理。更让人惊奇的是,郑观应还将国营资本、民营资本与国际资本进行了有趣的比较,得出的结论是:附资于官,勒索很多,以致无利可图,而附资于洋商,则有可靠的利润。恐怕连他也不会料到,这个观察100年后依然正确。
第二,郑观应认为徒慕西方的技艺之长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操泰西立法之大旨本源”。这个大旨本源就是改良政治,“仿泰西之良法”,实行君主立宪。他在《易言·论议政》中对比了中西政制的优劣,明确指出:中国由于信奉“天下有道,庶人不议”,“故于政事之举废,法令之更张,惟在上之人权衡自秉,议毕即行,虽绅耆或有嘉言,末有上达……于是利于上者,则不利于下矣;便于下者,则不便于上矣”。而“泰西列国则不然,其都城设有上、下议院。上院以国之宗室勋戚及各大员当之,以其近于君也。下院以绅耆士商、才优望重者充之,以其迩于民也。凡有国事,先令下院议定,详达上院。上院议定,奏闻国主。若两院意议符合,则国主决其从违。倘彼此参差,则或令停止不议,或覆议而后定。故泰西政事举国咸知,所以通上下之情,期措施之善也”。
郑观应此论可谓惊世骇俗,已算是“异端邪说”。当时的政界和学界仅有少数先知先觉者形成了类似的思想,大臣郭嵩焘在1875年的一份奏稿中提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又末中之一节也。”学者王韬则在1879年的《重民》一文中提出中国应实行“君民共主”的主张。从时间上看,买办郑观应的论述早于两人,因而后世学界公论,郑氏是第一个提出在中国实行君主立宪的人。十多年后,在《救时揭要》和《易言》的基础上,他又写出更为轰动一时的《盛世危言》。
郑观应的这几部书都由他自费刊刻,分送给亲朋至交们。唐廷枢、徐润均得赠拜读,并深以为然。这种理念上的一致,是他们作出相同选择的思想起源。然而,出乎这些买办意料的是,后来的事实演进却大相径庭。
【企业史人物】
上海出现的第一家外资银行是丽如银行(Oriental Banking Corporation,又称东方银行、东亚银行),开设于1847年,它进入中国后就开始发行钞票,流通于上海、江浙一带。随后,外国银行相继进入,上海渐渐成为远东最重要的金融重镇。到1890年前后,沿外滩一带,已经集中了众多外国银行,黄浦滩12号为英资汇丰银行,14号为德资德华银行,15号为华俄道胜银行,18号为英资麦加利(又称渣打)银行,24号为日资横滨正金银行,其他还有英资有利银行、法资东方汇理银行等等。它们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控制了中国金融的命脉。
在这些外资银行中,以汇丰银行最为显赫。1865年,汇丰成立于香港。在英资银行中,它的规模并不大,然而,它从一开始就只关心在中国的利益,所有活动都是围绕着中国开展的,所以成了最重要的在华外资金融机构。时人称,“盖吾国关税之收入,必解至汇丰,故汇丰操纵金融之势力尤伟。”它长期控制中国对外汇率,一直到1935年,汇丰每日的外汇牌价仍被视为上海市场的正式牌价。在汇丰的壮大过程中,东山席家的功劳最为突出。从1874年起,席氏祖孙三人——席正甫、席立功、席鹿笙——世袭汇丰大买办的位置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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