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当干部的开学第一天天 站了一天脚好痛 不想学了 听别人说有的人学了一年都还没有学会 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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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中越自卫反击战是“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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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孤儿院(4)
我奶奶在炕上睡着呢。你找我奶奶咋呢,邢家爸?
  邢成民说商量个事,就进了上房。拴拴放下地软儿跟进去时,邢成民正在跟奶奶说话。
  那家娘,我想给你的拴拴安排个吃饭的地方去,你看好不好?
  奶奶已经在炕上坐起来了。奶奶嘶哑着嗓门说:邢家爸[6],你能给拴拴安排个吃饭的地方就好得很呗!就是不知道你把他安排到哪里去呢?
  公社里成立了个幼儿园,专门收养娃娃的。他们一天半斤粮,比社员的口粮还多。你叫去不叫去?
  那好得很嘛,我咋不叫去哩!
  那他走了谁伺候你哩?你下不来炕了。我给你说实话,那家娘,拴拴还不够去幼儿园的条件,人家要的是没大人照看的娃娃。我是思谋着你下不来炕了,顾不上他了,我给大队长说了个好话,大队长同意叫他去的。
  奶奶很感激地说:那我就把你谢一下,你叫他有个吃饭的地方了。我的事好办得很,二后人还活着呢,他还不从食堂里给我端一碗汤吗?
  那好,那好,只要你舍得,那就叫他到幼儿园去。然后邢成民扭过脸来对着拴拴说,拴拴,我说的话你听下了吧?去,一会儿你就跑上了去,到公社幼儿园报到去。在第三铺呢,就是王占魁家的院子。王占魁家知道吧,就是那个开下杂货铺的掌柜的家!
  拴拴说知道,邢成民又说,你走的时候把年年也叫上,还有陈家的那个丫头芹芹也叫上。那两个娃娃也没人管了,也孽障得很,叫到幼儿园活个命去。
  听说有吃饭的地方,奶奶又叫去,拴拴高兴得很,跑去把二爸叫来,把奶奶安顿了一下,就去找年年和芹芹了。年年正在麦场上抖麦草找粮食颗颗呢。他一说,两个又一起去叫上了芹芹。这两个人都比拴拴大一两岁。
  从槐树湾到第三铺公社管委**在地第三铺镇也就是四里路,他们走了一顿饭功夫就到了。管理幼儿园的是公社的通讯员,把登记册拿过来叫他们登记。年年和芹芹都上过二年级,那拴拴一年级没上完就辍学了,还不会写槐树湾三个字,芹芹替他写上了。
  登记完了就到吃晚饭时间了,炊事员烧下的糜面汤,大黑碗一人一碗。这是从会宁要饭回来以后吃的最好的一顿饭,糜子面汤稠咚咚的,但喝完了汤肚还不饱,心里还想再吃些才好。拴拴就对年年说,咱回队里去吧,再混着喝一碗汤。年年是个瘦长个子,也是被糜面汤勾起了饥火,说,走。两个人又把芹芹叫上了,一路下坡跑回了槐树湾。生产队的食堂正在打汤,他们三个人就都去食堂了。不料队长在食堂门口站着,一眼就看见了他们,问,你们咋又回来了?
  拴拴机灵,抢先回答,人家叫队长领着去呢。个人去了不行。
  但又怕队长真去了识破他的谎言,就又补充一句:人家说了,队长写个条条也行哩。
  混着又喝了一碗汤,这天他就住在家里了,翌日早晨忙忙地往幼儿园跑,去喝幼儿园的汤。幼儿园一天三顿汤,喝完了早上一顿,年年说咱再回队里混碗汤去。拴拴说那不敢了,队长已经开条子了,再去就识破了。
  幼儿园是初办,这时才二十几个娃娃,一个公社干部的媳妇烧汤。头两天还行,汤稠稠的,可过了两三天就变清了,成了稀汤汤了。拴拴和年年就在一起议论:口粮都是他们几个大娃娃去公社粮管所背回来的,每天打一次,一人半斤的量,然后自己在磨子上磨出面来,汤怎么一天比一天清呢?他们注意观察了一下,发现那媳妇把他们磨下的面没有用完,剩下的都装进一个陶土罐子里放在一个条案上。这天已经给娃娃们舀汤了,汤还是那么清,拴拴就跟年年说,不喝了,走,咱们给工作组反映去。他们已经搞清楚了,省上有工作组在公社蹲着抢救人命哩。两人正商量呢,芹芹听见了,说,我和你们一搭去。
  幼儿园在公社大院的西头,离着也就半里路,抬脚就到。进了大院,三个人遇到了一个没见过面的生人,那人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说找工作组。他们还真找对人了,那个人是定西专署的秘书长,秘书长说我就是工作组的人,你们有啥事就跟我说。他们说,幼儿园烧的汤清得很,面叫人偷了,我们吃不饱。秘书长说你们前头去,我就下来。他们刚返回幼儿园,秘书长就带着公社通讯员陈和祥进来了。看见娃娃们喝的汤还真是清得很,便问烧汤的媳妇:你烧的汤咋这么清?那媳妇说没面了汤就清了。那拴拴叫起来:不对,面没下完,罐罐里装着呢。秘书长拉过陶土罐罐看了看,叫那妇女按定量给他们三个人再烧一次汤。这次烧下的汤稠咚咚的。秘书长看着他们三人喝完才走,临走时说,以后汤清了就喘着[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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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家伙很懒,什么也没留下......
...100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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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孤儿院(5)
当天晚上,陈和祥就把那媳妇打发回家了。
  在幼儿园里,那拴拴算得上大孩子了,他已经十一岁了。再说由于家人的照顾,他的身体总也没饿垮,所以幼儿园的负责人陈和祥总是叫他和年年一样大的几个孩子每天早晨去粮管所背一趟粮食,磨面,有时还要去各生产队拉烧柴,拿着公社主任写的纸条,拉着一辆排子车去。
  很快的,能干活的大娃娃就增加到十几个了,原因是几天的时间里幼儿园就像吹胀的猪尿泡一样膨胀起来:各生产队哗哗地把孤儿们送来了,人数猛增到一百二十人。大的有十三四岁的,小的有两个月的——还不会吃饭,要保育员喂着吃。保育员也增加到三四个人,都是第三铺镇上找来的妇女。管两三岁以下的十几个小娃娃的是一个老奶奶。
  此后就再也没有增加,反而急剧地减少!原因是虽然不断地有孩子被送来,但送来的人比死去的要少得多。
  从那拴拴进幼儿园的第一天,他就看见每天有几个大孩子把死娃娃抱出去。那拴拴到了不惑之年的时候,对人说起幼儿园,也总是说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娃娃们进了幼儿园之后差不多都拉起痢疾来,有的人头上还长疮,流脓。他说,所有的娃娃都爱打嗝儿,喷出一股特别熏人的气味。他后来思想,是不是吃草吃野菜惯了,人的肠胃已经习惯吃草和消化草了,而进了幼儿园吃上些面,肠子和胃倒不接受了!肠壁挂不住面食了!他说,外边的人说幼儿园的娃娃们死得多是因为吃多了面粉胀死的。他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说,那时候吃粮的标准是半斤,根本吃不饱,饿得没法时还跑出去在粮管所院子里,拣各生产队驮救济粮的人们撒在地上的粮食颗颗,有时趁管理人员不注意,在装粮的麻袋里抓上一把。
  娃娃们死得太多了,有时候一早晨要抱出去五六个。那几个抱死娃娃的大孩子一天要加一碗汤,不加汤他们不愿抱。
  和那拴拴睡一炕的一个娃娃,比他小一岁。那娃娃进幼儿园时还能走路,尽管腿软,走路摇晃。过了三天那娃娃就拉得睡在炕上起不来了。有一天,炊事员做的穷馍馍,——就是把泡软的干菜叶子放在笼屉里,上边撒了一层面粉,蒸熟,然后搅拌成菜团团,就可以吃了——那娃娃的一份打在碗里之后没吃,那娃娃已经吃不下食物去了,但他把碗抱在怀里躺在炕上。其他的孩子们想吃,不断地凑到他跟前看死了没有。等到那娃娃一咽气,几个娃娃扑上去抢着吃了。其中有于季林。
  于季林兄弟两个都进了幼儿园。于季林的弟弟身体瓤,脱肛,肠头脱出来半尺长,吊着。于季林把破布鞋放在炕洞里烤热了用鞋底给弟弟往上托。
  二月初的一天,公社的妇女主任和通讯员陈和祥一起来到了幼儿园,把七八岁以上的大娃娃集中到院子里坐下,对大家宣布:
  娃娃们,公社接到县上的通知了,过两天要把你们送到县上去,然后再转到定西县去。专署在定西县城里成立了个儿童福利院,专门收养你们这样的没娘娃的,叫你们在那达吃,在那达住,还要上学。你们要感谢共产党对你们的关怀,旧社会的时候,遇上荒年,饿死就饿死了,谁管你们呀!共产党管你们,你们要记住共产党对你们的恩情,世世代代不能忘……
  接下来妇女干部还说,娃娃们,你们能回家的就回家去一趟,身子瓤的走不成的叫旁人捎个话给你们的家里人——就是你们的亲戚呀哥呀姐呀,说一下,过两天就走了,有啥事了这两天就安排一下。你们去了就不能随随便便回来了。你们当中可能还有不愿去的,也有家里的亲戚不叫去的,那你们就不要去了。
  妇女主任说到这里就讲不下去了,因为娃娃们已经议论纷纷嚷成一片了:去,还是不去;能去还是不能去……拴拴和年年挨在一起坐着,年年问他:你去不去?拴拴回答:
  我不去!
  年年十分惊讶:咋哩?
  我走了奶奶谁管哩。你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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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家伙很懒,什么也没留下......
...101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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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孤儿院(6)
  我不去。我舍不得奶奶!
  年年沉默了一下又说,你瓜[8]着哩!你在家就能管了你奶奶吗?你能给你奶奶吃,还是能给你奶奶喝?
  不是管了管不了,我是舍不得奶奶。
  公社妇女主任来过的第二天,拴拴回了一趟家。
  拴拴来到公社幼儿园才十几天,他已回过三趟家了。他想奶奶,他也担心二爸照顾不好奶奶,奶奶病着呢。前几天他回到家中,奶奶自己拄着拐棍去食堂打汤,在路上绊倒了,把汤洒了。他说过二爸的小儿子,叫二爸的小儿子和奶奶在一搭儿睡去,给奶奶端汤倒水做个啥。二爸的小儿子不愿去,二爸自己又走不动路。
  拴拴回家,是因为这天是二月二,傍晚食堂炸了油饼,一人给了两个,比平常的量多了一倍。把自己的那份油饼拿到手里之后,他吃了一个,另一个举在手里往家奔。油饼太香了,吃头一个的时候他就想到叫奶奶也吃口油饼。
  他走得很快。他想把油饼给了奶奶就回来。这些天幼儿园管理严格了,有的娃娃离家近,吃了饭就往家跑,陈和祥说了,谁再跑幼儿园就不要了!陈和祥在公社当通讯员,又管着幼儿园,但近来常常晚上来查夜,发现不守纪律的真训哩。但是有一件事搞得他太痛苦了:他一路走着,不断地看油饼,放在鼻子跟前闻。油饼的香味太诱人了。是清油[9]炸的,油饼的颜色金黄,浓郁的香味馋得他流口水。
  走着走着他就忍不住了,咬了小小的一口。他在心里说,吃这一口,就吃这这一小口。但是这一小口嚼碎咽下去之后,又忍不住了,又咬了一小口。
  当他走到那一次和奶奶拾洋芋的地方时,一块油饼只剩下半个了,他却还是想吃。油饼真香呀,真馋人!但他用极大的毅力克制自己,一次又一次在心里说:再也不吃了,再也不吃了!一定要把这半个给奶奶拿回去。
  他终于保住了半块油饼,当他走进院子的时候,他的心激动地跳着,他高声地喊了一声奶奶我回来了!然后他就噔噔噔地跑上台阶,一把推开了房门。但是房子里没有奶奶的身影,炕上也没有。他旋即出了房门,又连着喊了几声:
  奶奶!奶奶!奶奶!
  还是没有奶奶的声音!他推开了灶房的门,没有,又推开四妈住过的房门,还是没有。突然,一种不祥的念头在脑子里升起:他想起了大年初一那天从会宁要饭回来找不到娘的情景……他决定到二爸家去一趟,心想奶奶可能在二爸家吧,千万千万不要……他急急忙忙往大门口跑,不料一出门就碰到了奶奶,几乎和奶奶撞个满怀。他先是一愣,继而又急皮白脸地嚷了一声:
  奶奶,你到哪达去啦!
  奶奶也愣了一下说,咋了?
  他说:
  我当成……当成……我回来找不着你,你把我吓死了!
  他的眼睛里突然就涌出泪水来,脸上一副委屈又激动的神情。奶奶也一下子明白了孙子的心情,故意地笑着说:
  咋了?咋了?你哭啥哩?我还没死哩,你哭啥哩?走,进去!
  拴拴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做啥去了嘛?
  奶奶说我打汤去了,你没看见吗,我碗里的汤!
  一听说汤,拴拴猛地想起自己干啥来了,把手里的油饼高高举起来说,奶奶,你看这是啥!
  啥呀!奶奶看着他的手。奶奶闻出了清油的香味,也看见了金黄色的油饼,但奶奶不相信那是油饼。这样的年月哪会有油饼吃!
  油饼!拴拴大声地说,把油饼举到奶奶嘴边上说,奶奶,你吃!
  奶奶没吃,奶奶抖抖索索一只手接过了油饼,在落日的余晖下看金灿灿黄澄澄的油饼,良久才说:
  油饼!还真是油饼!拴拴,哪里来的?
  幼儿园给下的。
  幼儿园给下的?幼儿园还给你们炸油饼呀?奶奶张大了没有门牙的嘴,惊愕至极!
  就是幼儿园给下的。今天是二月二呀,工作组到幼儿园去了,说慰问孤儿,改善伙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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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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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孤儿院(7)
工作组真好呀,这么爱惜你们!幼儿园天天都吃些啥?
  谷面汤,糜面疙瘩,面鱼子,再就是疙瘩汤里下上的洋芋块块啥的。奶奶,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你咋总问呢!你快吃吧!
  好,我吃,我吃。拴拴,你把这碗汤喝了。拴拴不喝,他说不饿,但为了叫奶奶吃油饼,他还是把汤碗接过来了。这时奶奶又说:
  拴拴,你去叫一下村娃去。
  叫村娃咋哩?
  拴拴不解地问。村娃是二爸的小儿子。奶奶说:
  叫村娃也吃一嘴油饼。
  拴拴说,你吃吧,不给他!这是我给你存下的,我都舍不得吃……
  奶奶耐心地婉转地劝说,叫村娃也吃上一口嘛。他也没见过油饼的时间长了嘛。你们是兄弟嘛,你比他大嘛……
  拴拴跑到二爸家叫了一趟村娃。奶奶和村娃分食了那角油饼。
  拴拴原定这天晚上要回孤儿院的,早上起来去了怕赶不上喝汤。可是他无意中又说起了过两天孤儿们要去定西儿童福利院的事,奶奶突然就把他缠住了,奶奶问啥叫福利院,你给我细说一下。他回答,儿童福利院就是专门收养没大人管的娃娃的,叫娃娃们在那达住,在那达吃,还要上学,一直到国家把他们养大……奶奶仔细地听着,并且不时地问这问那,最后奶奶说,我问你,你为啥不想去福利院?拴拴说,奶奶,我害怕去了再回不来了,见不着你了。定西远得很!我想你见不着咋办呢?奶奶问,别的娃娃们怎么想的?拴拴说有的想去,有的不想去。奶奶又问,想去的多还是不想去的多?拴拴说想去的多。奶奶问,那些不想去的是为啥?拴拴说,都是怕去了再回不来了。有个照看娃娃的大妈说,外[10]可不敢去,去了一天锁在房子里不叫出来,也不叫回家。有几个娃娃害怕了,说不去了。奶奶反反复复地问了,拴拴就自己的理解水平回答了,再也没啥话说了,奶奶才以坚定的语气说:
  我的孙子,只要公家叫去,你就欢快快地去。不要听这个人说这话,那个人说那话。蹲在第三铺饿死呢!
  奶奶,我走了你怎么办,村娃不管你,连睡觉都不过来,谁伺候你?
  我过得不是好好的吗?放心,奶奶一天三顿饭还是能打上。再说,过几天你大姐二姐要馍馍还不回来吗?她们回来我就跟她们过了!我的孙娃子,你把心放得宽宽的,去你的定西吧。一颗粮食没有的日子奶奶活过来了,吃上救济粮了,奶奶还能死掉吗?我还等着你长大了,干上大事了,享你的福呢!
  拴拴笑了,他没想过干什么大事,他就是想到了定西能吃饱就行,还能上学。奶奶说:
  你笑啥呢?你笑啥呢?说不定你长大了,公家安排你在城里的机关干事哩,当工人哩。到那时,拴拴,你给奶奶扯一身华达呢的料子……
  拴拴不笑了,歪着头想了一下说,那我要是想你哩?
  奶奶嘿儿笑了:拴拴,想我了你就跟领导说,我想奶奶了。领导还不叫你回来看一下奶奶来吗?领导家里就没老人吗?他不想老人吗?
  那我要是没钱坐车哩?
  你打个信来,我叫你姐接你去。我的孙子,多少人想离开这达达,想到城里去,就是去不成,没那办法;现在公家叫你到定西去,又管吃,又管住,还供你上学,你还三呀五的不想去,你瓜着哩。
  拴拴不说话了,陷入沉思。奶奶又说,快去,我的孙子,一点不要犹豫,走,快走!
  可我想你呀奶奶……
  我的孙子,你活人还在后头哩,奶奶快死的人了,你万万不能想奶奶就哪达都不去了,那是没出息。男娃子要有出息,就要到外头奔去呢!
  拴拴又思考了一下说:
  那我去?
  去!为啥不去哩?我还怕人家不叫你去呢!
  好,那我就去!
  拴拴是坐在热炕上和奶奶说话的,一旦定下要去定西了,他又恋起奶奶来了,决定今晚不回幼儿园了。他脱了衣裳钻进被窝里说,奶奶,我在家里再睡一夜,过一两天就走呢,再没时间回来了!但是奶奶没心思睡了,奶奶拿过拴拴脱下的衣裳坐在窗根靠近煤油灯的地方给他缝补。奶奶的眼睛花了,拴拴睡着之后奶奶把他叫醒了三次,叫他往针眼里纫线。第三次叫醒时已经半夜了,奶奶还在灯下坐着。奶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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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孤儿院(8)
拴拴,我口渴得很,你给我舀点浆水,我想喝口浆水。
  拴拴光屁股跳下地去,从一个浆水缸里舀了半碗清清的浆水汤给奶奶喝。那是夏季娘从地里拔来的葛蓬腌下的浆水,还煮了半锅糜子面汤倒进去,叫浆水有点面气儿。后来,全家人不断地捞菜吃,娘又不断地把各种野菜煮熟再添进去。娘没了以后是冬天,没野菜了,奶奶把蕨菜秆秆煮软了补充进去。浆水汤已经清得没一点儿面气儿了,汤却酸酸的,喝了特别解渴。
  喝完浆水汤,奶奶睡下了。拴拴把碗放回桌子上去,又上了炕。他钻被窝的时候看了一眼奶奶的脸说,奶奶,我把灯吹了。奶奶说吹吧。
  奶奶睡在靠窗根的地方,那里离着炕洞口近,炕热。拴拴爬起来隔着奶奶吹窗台上的煤油灯,看见奶奶如释重负的样子,朝他笑着。奶奶说:
  拴拴,给奶奶把被边压一下,进风,凉得很。
  拴拴把手从奶奶胸脯上伸过去压了压奶奶身子那边的被子,问,好了吗?
  奶奶笑着说好了。奶奶把一只胳膊抬起来放在前额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拴拴知道奶奶累了,说了声睡吧,扑的一口气把灯吹了。
  拴拴睡醒时太阳已经照在窗户上了,他急急忙忙地穿衣裳,——奶奶把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他头顶上——然后下炕穿鞋,说:
  奶奶,我走了,去幼儿园了。去晚就喝不上汤了。
  他说完就走,但走到门口时觉得有点异常,奶奶没喘。刚才穿衣裳下炕,奶奶也没喘!奶奶的胳膊还在前额上搭着,和他吹灯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走回炕前又喊了一声:
  奶奶!
  奶奶还是不喘。
  他拨了一下奶奶搭在前额上的手,奶奶的手已经冰凉僵硬了。
  第三铺镇到通渭县城约四五十里路,拉车的牲口瘦成了干骨头,但一路下坡,车催着牲口走,两三个钟头,第三铺公社的四五十个娃娃就到了通渭县的儿童收容所。公社的幼儿园里有七八十个娃娃,但有些娃娃的亲属不叫娃娃去定西儿童福利院,这一批就来了四五十人,三辆马车挤得满满的。公社的妇女主任领来的。县儿童收容所是专门收容那些流浪儿童的,在县城西门外山官庙旁一家关了门的商号的院子里。这里已经集中了城关公社和碧玉公社的几十个娃娃。第三铺的娃娃们一来,收容所的干部就登记造册,一个一个地问姓名、岁数、家里还有啥人,不够条件的不要。
  年年和芹芹顺利地登记了,到拴拴时出了点麻达。那干部问家里还有啥人,他说没啥人了,除了大姐二姐在外头要饭,再没啥人了。但旁边有个年家湾的娃娃说了一句话:你家里不是还有奶奶吗?一听说他还有奶奶,那干部说,家里有奶奶就不够条件,一边去!拴拴一下子就急了,喊着说,我奶奶没了,我奶奶没了,昨天将将没了的!那干部愈加不信了,说,今天去定西哩,你奶奶昨天没了,你哄鬼哩!
  实话,我说的实话!
  但是无论拴拴怎么辩解那干部也说不行不行,你还是跟上车回家去。
  虽然没给拴拴登记,但中午饭还是给他吃了,一大碗莜麦面拌汤[11]。吃完了饭,来了一辆轿子车,把条件合格的娃娃们拉走了。后来第三铺公社的马车要回去了,妇女主任对着十七八个年纪过小的娃娃喊,回去喽,回去喽,娃娃们上车!
  娃娃们都上车了,拴拴却不上。妇女主任喊,那拴拴,你在那达站着咋哩,快上车!他回答:
  我不回第三铺。我去定西哩!
  你不够条件,人家不要你,你快上车!
  那拴拴说,我奶奶就是没了!你不信吗?你回去调查一下去!
  妇女主任也生气了,大声吼起来:哎,你上车不上车?你还把人鼓住[12]哩!何成喜,你把他抱到车上去,拉上走!
  何成喜是赶马车的车把式,三十来岁,很壮的身体。他走过去把拴拴抱起来说,娃娃听话,家走。他把拴拴放在车上。可是车把式一转身拴拴就跳下车了。妇女主任发脾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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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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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孤儿院(9)
你还真不听话!何成喜,抱上去,你把他再抱上去!我看他再下去的!
  车把式也有点不高兴了,双手把拴拴的腰一拤放在车上,同时像蹾粮食口袋一样把他的屁股在车板板上腾腾地蹾了两下:
  老实坐着!
  那拴拴不动了。马车走起来了,三挂车一挂跟着一挂。但车走出几丈远,到了人来人往的一个路口上,拴拴忽地站起来往下一跳,接着就往一条岔路跑去。车上坐的几个娃娃喊起来:拴拴跑了!拴拴跑了!车把式扭过脸看了一下,朝前头一挂车上坐的妇女主任喊:
  秦主任,那娃娃跑了,咋办哩?
  妇女主任跳下车朝着奔跑的拴拴看了看,说:
  跑去,叫他跑去!不管了!
  黄昏时候,那拴拴又回到了山官庙旁的收容所。他知道收容所里还有些娃娃没上去车,过两天轿子车还要来接人,他想混在娃娃们当中去,但是那个负责登记的干部看见了他,喝他:你咋没走!他回答:
  你这个大大不相信人,我奶奶真没了!
  那干部看了他好一阵说,你家里啥人都没了?
  还有个二爸哩。
  有二爸就不能去定西。
  拴拴不出声了,站着。后来,那干部说,去喝汤去吧,晚上在这达蹴一夜,明天回家去。但是,第三天定西儿童福利院来接人,拴拴硬是挤上了轿子车。轿子车到了定西地区儿童福利院已经是半夜了,娃娃们一下车就被阿姨们领进墙刷得白白的大房子里,吃了点饭睡了。早晨起来,拴拴看见院子里玩的娃娃们都穿着崭新的灰色和蓝色的学生装,不论男女都剃着光头。小娃娃们的棉袄上边还罩着白生生的饭兜兜。
  焕然一新头剃得光溜溜的年年一边招手一边向他走来,笑着喊:
  拴拴,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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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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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不记得那是一辆什么牌号的车了,连八十岁的王兴中叔叔也回忆不起来了。反正是辆轿子车,不是现在奔跑于高速公路的豪华大巴,也不是中小城市有人招手就停住上人的中巴。它的模样是这个样子:前头有个大鼻子,里头是轰轰响的发动机,呼隆隆转动的“螺旋桨”。司机座位前的大玻璃分成两块,每一块都像农村人家灶火的小窗子一样大。司机坐在驾驶座上往外看,有一种进了菜窖的感觉。车帮上的玻璃窗也小得很,人一进去就像进了农家茅舍,光线立即就暗了下来。有人回忆说,可能是用卡车改装成轿子车的,大概有二十来个座位。但这却是当时定西专区专员公署惟一的轿子车了,七八成新。这辆车那几天破天荒地归王兴中指挥,他说去哪里,司机就乖乖地往哪里开。
  王兴中是新成立的定西专区儿童福利院的教导主任,那几天负责从通渭县往定西县城拉孤儿。
  这天他是第三次来通渭县收容所了。第一次是3月22日,拉走了一帮流浪儿;第二次来,这儿的娃娃太多了,——县上通知离县城近的襄南公社、碧玉公社和城关公社把###岁以上的大娃娃送到县上的收容所来, 一下子就集中起七八十个娃娃来——第二次来只拉走了五十多个。八岁以下的小娃娃没叫送,专区儿童福利院刚成立几天,房子少,缺床缺被褥,房子也不够。也才有三四个保育员,小娃娃去了照顾不过来。
  这一次你轻轻松松就拉走了,总共就剩下二十五个娃娃了。通渭县民政局收容所的负责人给王兴中交待人数时说。
  那里的话?你们局长已经跟我说了,马营公社还有几十个大娃娃呢,叫我捎走呢。王兴中说。
  通渭县收容所设在通渭县城西门外山官庙旁边。这儿是通渭县城关公社管委**在地,除了一座又一座的农家院落,沿街还有几个铺面。收容所把襄南公社、碧玉公社、第三铺公社和城关公社的大娃娃集中在一家公私合营前私人做过生意的人家里。主人被撵走了,娃娃们住在几间房子里,炕上挤不下的睡在地上,有的就睡在临街的铺子里,地上铺着麦草。王兴中拿着名册逐房核对,点名,招呼娃娃们上车。他叫了一个女娃的名字,但没人应声,便大声喊起来:
  魏招弟!魏招弟在哪达哩!
  还是没人回答,但墙角上的一堆麦草动弹起来。草堆里钻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姑娘,十一二岁的样子。
  你叫魏招弟吗?
  那姑娘没出声。
  你怎么在草堆里趴着?
  我没被子。沙哑的被风寒摧残了的嗓门说。
  没被子还睡在地下?怎么不在炕上趴着去?炕都空下了!
  我弟弟发烧,他们不叫睡。
  谁不叫睡?
  有个男娃。
  你弟弟在哪达?
  那姑娘把麦草扒了一下,出现一团破棉絮。王兴中蹲下摸了摸,叫起来:哎呀,这娃娃烧成了这样子。梁师傅,你把这娃娃抱到车上去。司机梁师傅走近来弯下身子看,皱着眉头说,这娃太小了嘛,才五六岁,你不是说拉八岁以上的吗?王兴中问那姑娘:你弟弟几岁了?那姑娘说,七岁。王兴中也皱了皱眉头,但他略一寻思说:
  拉上,拉上吧。
  司机说,病得厉害,别死在路上。
  王兴中蹲下又摸了摸,站起来说那姑娘:
  抱上,你把你弟弟抱到车上去。
  那姑娘从草堆里把那团破棉絮抱出去了。终于,人数都查对完了,孩子们挤着上车,这时又出了一件事: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娃娃硬要挤上车,收容所的负责人大声训斥:回去!前天不就说过了吗,你不够条件。但那娃娃还是往上挤,那干部拉住就是不叫上。王兴中问怎么回事?
  这娃是前两天第三铺送来的,登记时说他家里有人抚养。叫他回家去,他不回。他非要上福利院去。
  王兴中问,你叫啥名字,今年多大了?
  十一岁。我叫那拴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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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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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有啥人?
  我二爸。
  你二爸对你不好?
  好着哩。
  那你不家去?
  我二爸家困难。我二妈饿死了,大哥和妹子也饿死了,二爸连自己都顾不住了。
  叫上车吧,叫上车吧。按说呢,有人管就不能去福利院,可父母都没了,也符合孤儿条件……叫上车吧。
  收容站又给了王兴中一面袋馍馍,说这是娃娃们晚饭吃的干粮。还多带了一顿的,恐怕你们半夜才能到定西……可不敢叫一顿吃了,小心胀着。车就开了。
  收容所位于县城西门外西南方向的街道上,这条路通往第三铺公社,所以车先是往西门洞子返了一截,绕了个弯子这才往正西方向的通(渭)马(营)公路驶去。经过通渭县汽车站、煤炭公司、砖瓦场和药材公司之后就上了山,后来又下山,又上山……沿途经过了高碾子、坡儿川。这时娃娃们叫起来:
  大大,给些馍馍。
  王兴中把馍馍分给大家,一人一个。四两[1]一个的白面馒头。车到马营镇又拉上了三十个人。车上一个人的座位上挤两个人还坐不下,十几个娃娃坐在过道里堆着的破烂被褥上。汽车出了马营就沿着古代的商旅马帮踏出来的、抗战时期民国政府拓宽的跨省公路——华(家岭)双(石铺)公路——向着巍峨耸立沉默不语的华家岭攀升而上。
  华家岭海拔2457米,是甘肃省中部第一高峰。已经是春天了,日,在马营公社的河川和沟岔里柳树已经泛着淡淡的绿烟,农民们已经播种春小麦了,冬麦也返青了,但华家岭的沟沟岔岔的阴洼里,冬天的积雪还没有消融。光秃秃的白杨和柳棵子因为冰雪的摧残永远也长不大,树林子就像蒿草滩一样黑楚楚灰蒙蒙的。草是白的,土是黄的,只有天空蓝幽幽的闪着耀眼的烤蓝般的光芒。太阳异常的明亮,太阳光像瀑布一样洒在山梁上,洒在车篷和车窗上。随着之字形的盘山公路的攀升,不论坐在哪边的娃娃都有被太阳耀得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汽车越爬越高,马营镇方向延伸过来的沟岔已经变成了深沟大涧,万丈深渊。从车窗往下看去,马营镇已经湮灭在午后的熏风雾蔼里了。由于颠簸,体弱的娃娃们觉到了晕眩和恶心,有人呕吐起来。
  我叫你买把香,你忘了吧!司机梁师傅说王兴中。
  那天买下的你不拿上,现在又怪我了。
  你就不该给他们吃馍。
  娃娃们忍不住嘛。
  王兴中和司机正在说话,有个孩子叫起来:大大,停一下车,停一下车!
  王兴中回头望去,说话的是县城收容所最后上车的那个娃娃。他问,那拴拴,你咋了?
  那拴拴说,我憋不住了!
  汽车正好驶到山岭上一段拐弯的地方,路平,司机一下子刹住了车,喊,快下去,快下去把[2]去。王兴中就坐在车门旁的一捆毡上,——这是他从马营镇的供销社采购的——他推开了车门,转身又去扶那拴拴伸过来的手。但是孩子还没走到他身边,身上已经散发出来一股极臭的气味。本来就一身臊味的孩子们喊了起来:
  把到裤裆里了!
  臭死了!
  王兴中拤着那拴拴的两腋从一个孩子的头顶越过,转身放在门外边的公路上,说了声快把去,然后自己也跳下车,朝着车上喊:
  谁还把哩,也都下车;尿尿的也下车尿去。再开车就不停了!
  他拉着那拴拴的手走了几步,就帮着那拴拴收拾。那拴拴已经把裤子和腿搞得一塌糊涂。他干脆叫他脱掉裤子,用土块帮他擦屁股擦腿,又把裤里子翻出来擦了好久。还朝着下了车的娃娃们喊:男娃娃这边,女娃娃到那边去——拐过塆子去!
  后来,孩子们又上车了,挤着坐好了,车又发动了,却有个女娃喊起来:莲莲还没来哩!他问哪个叫莲莲?那个脸烧得红红的小娃娃嘶哑的声音喊着说:
  我姐姐没来哩。我姐姐叫莲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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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兴中下车了。他往四周看了看,又拐过塆子到山梁那边去找,还是看不见人影。他大声喊,莲莲!走了!要开车了,快上车,莲莲!山谷里响起一连串的回音,莲莲……莲莲……但是没有莲莲的回应。他奇怪了,回去把车上的孩子们叫下来:
  下来,谁的腿攒劲了就下来,找一下莲莲去。
  孩子们散开了。不一会儿,那个拉了一裤子的那拴拴哎哎地喊着,从二百米远处,一截垒了很多大土块状若花墙的地方钻出来了,大声喊,莲莲在这达哩!莲莲在这达哩!他大声说,你把她叫回来!那拴拴回答,这达有个死人!莲莲哭着哩!
  王兴中觉到了蹊跷:尿个尿嘛,跑那么远干什么?他快速地走过去,向着那堵花墙一样的土堆走去。那花墙是1958年建的,是大跃进的产物。那时候他还在定西专署的干校当老师,在临洮县呢,但是他知道那一年省委上马了一个引洮工程,通渭县抽了两万三千民工去渭远县劳动,动员一万七千民工去靖远县和皋兰县大炼钢铁,还有一千多民工去修铁路……那一年全国水土保持检查团要来通渭,途经华家岭,县委组织五万民工到华双公路和西(安)兰(州)公路沿途搭彩门种树,修花园,整整半个月。由于劳力不足,把老汉、小脚老婆子都赶上华家岭来了。结果,博得了检查团的表彰。接着,深秋天气,专区领导又命令通渭出动二万五千名劳力,照样有许多小脚老婆子和青年妇女到这冰封雪盖的几十公里山梁上会同定西和会宁两县的数万民工大战华家岭。在公路两边挖鱼鳞坑,种草种树,创造山顶人造园林。在通道显眼处还用大土块垒了雄狮猛虎的造型。整整干了两个月。那时地委宣传部出版的《定西日报》上有这样的口号:洮河过了华家岭,贫穷的日子断了根。县委宣传部的会战简报上的口号是:脚踏地球手搬天,两肩担平华家岭。1959年反右倾之后干校停办,地委又把他抽到了地委工作组,叫他跟地委农村工作部部长到通渭县调查通渭的粮食情况——通渭的县委****向省委汇报,说通渭缺粮,饿死人了——是否属实。那次他就在华家岭深入群众,看到了两次大战华家岭的成果:公路旁栽的柳树和白杨,每隔一段修个花园——没有砖,用土崖上挖下来的黄土块块垒下的花墙。时间才过去了一年多一点点,那一个一个的花园已经荒芜,花墙坍塌成了一堆一堆的黄土。
  在公路边的一截“花墙”后边,他看到了跪着哭泣的莲莲。他喊了一声莲莲,但立即就住嘴了。他看见莲莲的面前两三米之远,一具人的骨头架子倾斜着,倚在一截“花墙”上。他停顿一下脚步才走近莲莲,问,莲莲,你怎么跑这儿哭来了?
  莲莲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脸去,又哭。他走过去拉她:莲莲,走,你跪这里咋呢?一个死人,你不害怕吗?
  莲莲还哭。他便用力拉,说,走呀莲莲,人都等着你哩?你哭啥哩,这么伤心?
  莲莲说话了:大大,我哭我娘哩。
  你想你娘了吗,触景生情了?瓜娃子快走,一个人在这里瘆得很!
  大大,你不要拉我。我找着我娘了……呜呜……
  王兴中不胜惊讶:快不要胡说了,那怎么是你娘哩?你是哪达人?你不是城关公社的人吗?
  呜……
  孩子突然就哭倒在地上,杵了一脸黄土。她的脏兮兮的脸上滚动着泪水,嗓子扯心裂肺地嚎起来:
  大大,这就是我娘呀……娘呀,我的娘呀!你就这样走了吗?你把弟弟和我撇下了……
  这真是太骇人了!王兴中松开了莲莲的胳膊,一下子怔住了,还有后边跟着跑过来的几个娃娃也都十分惊骇,呆立一旁。他们一起注视起这个死尸来。这的确是个女人,她头上的纂纂被华家岭上的大风吹散了,长拖拖地拖在脑后,土苍苍的,在春日的华家岭的冷风里索索地抖动着。但是,任何人也看不出来这个人的模样与莲莲有什么关系,因为她身上的肉已经化光了,就剩下个骨头架子,骨头架子上还套着被风撕破的妇女的大襟汗衫,松松垮垮。肋骨白花花的很整齐。一只鞋离开着骨架,鞋里灌满了黄土;另一只鞋已经不见了。衣裳的颜色和完整的骨架只能说明这个人死的时间不久,一年多,最多两三年。眼睛、鼻子、嘴都是黑窟窿,惟一的特点就是最大的那个黑窟窿里,两排白生生的牙齿很完整,它似乎在证明这个妇女还比较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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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凝固了,围观的孩子们惶惑惊恐的或者不以为然的神情都凝固了。
  王兴中很是为难,这丫头说这是她娘,哭个不停,怎么才能劝她止住哭呢?他思索片刻说,莲莲,你说这个人是你娘,你怎么知道她是你娘?你娘多大岁数!
  我娘没的时候三十出头。
  三十出头的人多了,我来过华家岭,知道这一路死下的人多得很。挖鱼鳞坑的时候有人栽倒就没气了,就埋在树坑里了。大战华家岭结束,回家的路上,有些人坐下缓一缓就站不起来了……
  大大,你看!
  莲莲坐起来了,伸开黑几几的手指。手掌里是一枚生锈了的黄铜顶针。王兴中说:
  这不是一个顶针吗?
  莲莲说:
  这是我娘的顶针。我在我娘的身旁找着的。
  王兴中的心震惊了,但他接过顶针看了看又说,你这个娃娃,妇女们戴顶针的人多得很,咋就说明这是你娘的顶针,你娘的顶针有记号吗?
  没记号,我娘的顶针没记号,但这就是我娘的顶针。我娘走的时候,——去年我们离开家的时候——专门把一个顶针套在手指头上的。我娘说,咱们逃命去,一定要戴上个顶针,路上鞋破了衫子烂了好补……我看着我娘戴上的。
  王兴中仍然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巧合的事,他又说,莲莲,你家是城关公社,——花名册上写着呢——你是高碾子的人,对吗?
  对对的。
  对对的就好办了——高碾子村离着这儿七八十里,你娘怎么能到这里来呢?
  我和我娘一搭儿出来逃命的,还有我弟弟,我姐姐……呜呜……
  你说,你把话说完。你先不要哭,把眼泪擦干。
  但莲莲的眼泪就是擦不干。王兴中耐心地等呀等呀,等到莲莲的哭声变小了,变成了抽泣。她一边抽泣一边说:
  去年春天的时候,麦子才种上,队长通知我家,说我大在洮河工地没了,放炮叫石头砸死了。那时我家没吃的,队里一天喝一顿清汤汤。我娘瘦得一把柴了。我娘说等到扁豆[3]下来了找妹妹去——就是我的小姨娘。我娘说小姨娘家在华家岭老站过去一些的地方。我娘说,小姨娘家日子好过一些,那里地广人稀。我娘还说,小姨娘不收留的话,我们就到会宁逃命去。六月里扁豆熟了。我家的前后院里,那年我娘种上了些扁豆。扁豆下来了,在自家的院子里把扁豆收拾完了,我娘就领上我们走了。领着我姐,我弟,我。我们走了一天,从天不亮走,到马营后晌了。我娘说找个人家缓上一夜。找了几家人,都不留我们。我娘说咱接着走,还有三十里路,天黑透就到了。我们就又走,走到这达我娘走不动了。我娘说缓一会儿,一缓下就起不来了。我娘说口渴得很。我们背着一罐水哩,还剩一点点了,我姐端过来叫我娘喝。娘不会喝了,嘴不会动了。我姐给我娘灌水已经灌不进去了,灌上就淌出来,灌上就淌出来。后来,天黑黑的了,啥也看不见了。我和我姐,我姐十五岁,还有我弟,不知道怎么办呢,往前走呢,还是回呢,我娘又怎么办呢……我们就是哭。后来从那面走过来一个人,听见哭声了,走过花墙进来一看,叫我们不要哭了,说我娘没了。他问我们往哪里去,我姐说我娘领我们找小姨娘去。他问小姨娘在那个庄?我姐说走到老站就不远了,但不知道是哪个庄。我们没去过。那个人说,你们知道庄名我就把你们送一下;你们不知道庄名,我没办法送呀。你们还是跟上我回去吧,我到坡儿川去。我们害怕那个人。我们听我娘说过,路上有杀人吃肉的人呢。我们说我们还要往前去。那人说,娃娃们,狼把你们吃过哩。我们没办法,只能听他的话,跟着他下了华家岭。后半夜才到了他家里。缓了两天,就又回城关的高辗子去了。那天离家的时候,我姐背着收拾下的十几斤扁豆,我背着个水罐子,我娘背着一块毡。我娘说,天热着哩,被子不盖行呢,要背块毡呢,外头睡觉要防潮湿呢。我娘还拉着我弟弟……我和姐把扁豆背回家了,把弟领回家去了,毡给了领下我们的那个好心肠的人了——我们也背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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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说话,莲莲倒是不哭了,王兴中却泪流满面:
  莲莲,你怎么认出这地方来了?
  我看着这个塆子像。我们在这达缓下的时间太阳落山了,但是天还没黑,还亮着呢。我一找找着我娘了。我记得缓在一截花墙后头。
  你姐姐哩?
  半个月前殁了。正月里,大队把我和弟弟送到公社的福利院去了,我姐姐从我二妈家来看我们。我们回到高碾子二妈收养了我们。后来我和弟弟上了福利院了,队长不叫我姐去,我姐大我两岁,能当劳力了,能给队里干活了。我姐到福利院看我和弟弟,在福利院住了一夜,染上了痢疾回到二妈家几天就殁了。
  王兴中大恸。良久,哽咽着嗓门对身旁的孩子们说:
  来,娃娃们,我们把莲莲的娘埋了。
  王兴中说完话就走上前去,把那具骨头架子抱起来。骨头架子上、头发上和破衣烂衫上落了不少黄土,他一抱起来,黄土就哗地洒在他的中山装制服上,但他一点儿也没嫌脏,抱着骨头架子走了几步放进一棵小白杨的树坑里。他说,娃娃们,把囫几[4]抱过来,埋上。
  孩子们一拥而上,抱起倾倒了的花墙上的土块。
  很快,小白杨的树坑就变成个坟堆了。然后,王兴中拉起哭软了的莲莲,还来了个大女子从另一边扶着,把莲莲扶上了汽车。汽车嗡嗡地吼着,又往前驶去。这时,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像是一块烧红了的烙铁,正在缓缓地凉下来,又像是火盆里一块就要熄灭的木炭。云彩多了起来,云彩绚烂之极。灰蒙蒙的雾气从沟底里升起来,和云彩沆瀣一气把远处的山头淹没了,华家岭就像是大海里沉浮不定的一条鱼脊背。汽车就在这条鱼脊背上行驶。风大起来了,空气骤然寒冷,孤儿们把破棉袄裹紧,抵御从四面袭来的寒气。华家岭的春天不像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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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十一月的一天,黄昏,刘世权和妹妹在房背后的山坡上挖辣辣根[1], 吃妈妈根[2],队长俞国民找他们来了。俞国民爬上山坡说,走,权娃子,到食堂吃饭去。刘世权说,俞家爸,食堂不是不开饭了吗?俞国民抱起他妹妹说,今天专门给你们做了些吃的,你们吃罢了我送你们到义岗川去。刘世权问到义刚川做啥去?俞国民回答,给你们找个吃饭的地方去。刘世权问,你给我们找个啥吃饭的地方去?俞国民说,公社通知的,义岗川办了个幼儿园,叫我把你们送到那达去。要趁早走哩,路远得很。听说要到陌生的地方去,刘世权哭开了:俞家爸我不去……但俞国民一手扯着他一手抱着他妹妹往坡下走着说,你哭啥呀,这是好事情。幼儿园是收娃娃的地方,专门收没娘娃的。你们去了公家管你们哩,管你们吃管你们穿哩,有娘的娃娃还不叫去。那里能吃上白面馍馍,天天吃肉菜。金娃子和他的姐姐也去哩。
  听说金娃子和姐姐也去义岗川幼儿园,刘世权就不哭了,跟在俞国民的身后走,一会儿就到了生产队的食堂。食堂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岁的姑娘和一个小男娃在台阶上坐着。两个人瘦得像麻秆秆,细细的脖子挑着污垢的头。那姑娘靠墙坐着,男娃躺在台阶上,头枕在姑娘的腿上。男娃子叫俞金有,六岁,姑娘是他的姐姐俞金花。他们的大去年上洮河,病死在引洮工地上了。一个哥一个姐两月前殁了,饿死的。上个月,队长叫他娘给生产队的食堂磨面,他娘偷了二十斤面粉领着他和姐姐跑掉了。队长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过了三天,会宁县党家岘的人把他和姐姐送回苗沟来了。原来他娘带着他们姐弟二人跑到会宁县去了,逃荒去了,在党家岘叫人把他娘打死了,把他娘背的面抢走了,他们两个人没人管了。俞队长看他和姐孽障,把他们领到自己的家里去了。队长是他们的堂爸。
  叫你们煮的洋芋煮熟了吗?
  走到食堂门口,俞队长大声问,并且把刘世权的妹妹放在台阶上。一个妇女的声音从食堂里传出来:
  煮好了。一共是十五斤,对啦?
  对着哩。一个娃娃两斤半,分了,叫吃上,吃上了我们走哩。
  好,我这就给他们分。那妇女回答。
  粑粑烙好了吗?一人半斤,也分给他们拿上。队长说着话又看娃娃们,说,娃娃们,洋芋吃上,谷面粑粑是路上吃的,存着,啊!我牵牲口去。
  然后队长转身走了。做饭的妇女就给娃娃们分洋芋。娃娃们呼噜呼噜地吃洋芋。
  吃完洋芋,那妇女又把分好的谷子面粑粑分到每个人手里,并且说,娃娃们,粑粑拿上不要吃,小心胀着。但是刘世权的妹妹不听话,又吃起粑粑来。谷子没脱皮,磨下的面粗糙得揉不到一起,摊在锅上烙下的饼子人们叫粑粑。她刚把粑粑吃完,队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名叫欢子的年轻人。
  队长一进来就喊,给我们准备的干粮拿来,该走了。还是那个妇女,围裙里兜着些洋芋、谷子面粑粑走出来。队长和欢子接过来塞进怀里,然后队长转身说,娃娃们,走喽!
  队长抱起刘世权,又伸手拉起他的妹妹,欢子抱起俞金有和他姐,几个人出了门。门外头站着两个毛驴,驴背上驮着两副粪筐。来,把娃娃们放进筐里。队长说着就把刘世权放进一个筐里。筐先是往下沉了一下,后又升起,原因是队长把他妹妹装进另一个筐了。
  欢子把俞金有和他姐姐装进另外一副粪筐,毛驴嗒嗒嗒地走起来。
  刘世权今年十一岁,身体瘦得没一点肉,一进筐子就搐成一点点了。他从粪筐的柳条缝缝里看出来毛驴是往南山走的,顺着沟沿沿走着。苗沟是一条又深又长的山沟,三面环山,下半截特别陡,是悬崖,苗沟村散布在悬崖的上边。要往南山走,就得绕着沟沿沿转半个圈圈,把沟转完。嗒嗒的蹄声中刘世权听见欢子说,这么急着送啥嘛,天就要黑了!明早上再送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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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说,天黑也要送。等到明天还不知道哪个又不中了!
  欢子不出声了,过一会儿又说,这天凉得很嘛,夜里冻哩。
  队长说,先走,到前头的马家岔垫上些麦草。
  毛驴转上南山上又往东拐,爬坡, 后来又朝南走起来。刘世权觉出是走在董家山梁上了,因为他从筐缝缝里看见了西边低矮的群山,太阳沉进笼罩着千山万壑的暮霭里了,像个红蛋蛋。董家山梁是通渭县和静宁县的分界线,从北到南四十里,一直延伸到寺子川公社所在地。从寺子川往北再走三十里河谷,就到义岗川镇了。董家山梁像高高耸起的驴脊背,它的两边有许多东西方向的山沟,苗沟是它北端的一条沟。
  走了一顿饭的时间天黑了,这时队长说话了:站一下,站一下垫上些草。队长的胳膊伸进粪筐来了,拉刘世权。刘世权伸着蹲麻了的双腿站起来才认出是到马家岔村了,牲口站在一片麦场上。队长抱了一捆草塞进筐里,把草往四周拨了拨,叫他又坐下。这一次他觉得舒服多了,柳条条不硌屁股了,且从四周挡住了初冬的冷风。
  牲口又走起来,走着走着瞌睡就上来了,但是队长又把他拉醒了。队长一边拉他,一边说:
  权娃子,醒一醒。
  刘世权问,俞家爸,做啥哩?
  队长说,不做啥,你接着睡。然后队长又说,欢子,你看一下那两个娃娃,好着没有?
  欢子的声音传来:好着哩,好着哩。
  队长说,好着了就好。我就怕路上死下一个。
  没那么担惊吧。在家里好好的,在路上就能死了!
  我就担惊着哩。吃下草根根的,今天吃了些洋芋,还吃了些谷面粑粑,胀死了咋办哩!
  权娃子,醒来,到了!
  刘世权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大概是半夜时分,队长把他从背斗里拽出来了。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满天星光下妹妹和俞金有、俞金花都在地下站着,周围黑洞洞的。欢子正在拍打一个大门,大声喊开门来!我们是送娃娃来的!好长时间,咣当当的一阵门响,一个老奶奶开了门,问你们是哪里的?欢子回答我们是寺子川公社凤凰大队来的。老奶奶又问几个娃娃?队长说四个,老奶奶说跟我来。
  这是个大户人家的院子,四合院,廊檐上挂着个风灯,廊檐台子很宽。老奶奶领他们走进一间房子。房子很大,一盏带罩子的煤油灯亮着,可以看见有两盘炕,一盘炕上睡满了人,另一盘炕空着半截。老奶奶把靠窗根的几个娃娃叫醒了,把他们的被窝抱到上炕上说,过来,你们几个人到这达睡来。娃娃们都穿着破衣烂衫,懵懵懂懂地爬过去了。老奶奶转过身来说,来,你们几个靠窗根睡下,这达炕热。然后又问,娃娃们,一路上冻坏了吧?娃娃们害怕,没说话,老奶奶又把脸朝着队长和欢子:有你们这样做事的吗,半夜里送娃娃来!都快腊月了,冻坏了咋办哩?队长和欢子没出声,老奶奶又说,上炕呀,娃娃们。我给你们抱被子去。娃娃们上炕了,一会儿老奶奶抱来两床被子撇在炕上,说,娃娃们,两个人盖一床。幼儿园刚成立,被子不够用。过几天就好了。然后老奶奶又问队长和欢子:你们咋办哩?是站下[3]哩还是回凤凰哩?站下的话就也上去挤下。队长说我们回哩,然后对娃娃们说,娃娃们,你们在这达住下,要听老奶奶的话,我们走了。俞金有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哭着说,四爸,我回去哩……队长说,你站下吧,过几天我看你来。这达好,这达有吃有喝,天天有肉菜哩。你回去咋哩?吃草根根去吗?
  俞金有的姐姐也哭起来,说我回去哩,但队长转身对欢子说,走,我们快走,哭一会就好了……
  他们走了之后老奶奶劝了两句:娃娃们不要哭了,这达好着哩,有吃有喝的。过两天你们就惯了。老奶奶还嘱咐几句:尿憋了尿在盆盆里,地下有盆盆哩,不要尿在炕上。老奶奶哄着娃娃们睡下,把被子拉着盖上就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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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们抽搭着哭了几声就睡着了。他们睡得很香,一路上累了,炕也热得很。早上醒来就吃饭,一人发了一个搪瓷的小碗,一个勺勺。一人一碗白汤——白面糊糊,一个小馍馍。但是打饭的阿姨刚走出去,一个在对面炕上睡觉的大娃娃把俞金有的馍馍掰了半个去,俞金有哇地哭了,气呼呼地把剩下的半个馍馍也撇到地下去了。几个娃娃呼的一声扑上去抢走了。刘世权看见这幕了,略一踌躇走到那个抢到馍馍的娃娃跟前,伸出手说:
  拿来!
  那娃娃不想给,说我拾下的。刘世权一把抢回来了,说,你再拾一个我看!那娃娃又瘦又黄,比刘世权矮半头,他瞪着刘世权说,王瑞抢馍馍了,你怎么不要去?刘世权瞪了那个娃娃一眼,走到俞金有跟前说,拿住,把你的馍馍拿住。然后他又走到最先抢馍馍的大娃娃跟前说:
  你叫王瑞?
  那个娃娃不出声。他又说,你不要当成你大一些,就欺辱人!把馍馍还回来!
  那娃娃比刘世权大一两岁的样子,长得还高一点点。那娃娃脸上一副不屑的神情,乜斜着眼睛看他,说,你想打仗吗?
  刘世权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说,谁跟你们打仗哩?你把人家的馍馍拿出来!王瑞说,我不拿出来你咋办哩?刘世权说,你不拿就不拿呗,半个馍馍,能把你做啥哩?说着他就回到自己的炕沿跟前去了,端起碗来喝汤。但是他一边喝汤一边看王瑞,当王瑞也转过身喝汤的时候,他突然走上两步去,把自己的一碗汤一下子扣在王瑞的后脑勺上。汤已经不是很烫了,却仍然烫得王瑞哇地叫起来,王瑞猛地转过身来了,但刘世权不等他动手,就把手里的空碗一下子砸在他的脸上,并且大骂起来:
  我把你驴日下的打死哩,你信不信!
  王瑞被他的气势吓住了,愣怔了一下,哇哇地哭着跑出去了,嘴里喊着:我告你去哩,我告你去哩……
  一会儿,那个给他们舀下饭的阿姨就进来了,气呼呼地说,谁拿面汤泼人哩!谁拿面汤泼人哩!王瑞指着刘世权说,他把面汤倒在我的头上了!那阿姨问,你为啥打王瑞,你说!刘世权不出声。那阿姨又说,你肚子饱着哩吧!罚你三天不吃饭……噢呦呦,你们苗沟来的娃娃还歪[4]得很,将将来就打人哩……
  阿姨说罚三天,其实只罚了一天——就两顿,中午和晚饭,这两顿也只是扣了他的面汤,馍馍照给。吃饭的时候,俞金有把自己的面汤倒了一半给他。俞金有一边给他倒汤一边说,我们两个人喝一份……
  就是这天夜里,刘世权的妹妹殁了。妹妹身体瓤得很,好些天了,走到那达都坐着,头都抬不起来。妹妹这天睡觉的时候好好的,半夜里却用力地拉被子。两人盖一床被子,被子被妹妹拉走了,把他冻醒了。他坐起来看,妹妹把一床被子都拉到自己身上了,把头都盖起来了。他往自己身上拉被子,妹妹却抓住不放。妹妹还用力撕被子。他不知道妹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妹妹才八岁,妹妹把被子撕破了,棉花一团一团掏出来了。他撩开妹妹身上的被子说,你不要撕了,你把幼儿园的被子撕了阿姨不说吗?妹妹不说话,妹妹眼睛睁得大大的用力撕被子。他伸手去拦妹妹的手,妹妹竟又撕他的袖子,撕他的手。他推开了妹妹的手,看妹妹不听话,就往旁边躲了躲钻进另一个娃娃的被下去了,睡着了。
  早晨他还睡着哩,那天夜里给他们开大门的老奶奶进来了。老奶奶是打扫卫生倒尿盆的。老奶奶看见了炕上撕烂的被子和棉花团子,喊了起来:这丫头怎么把被子撕成这样了!老奶奶推了一把妹妹,妹妹已经没气了。老奶奶出去叫个人来把妹妹抱出去了。
  幼儿园每天都有娃娃死去,死了就从附近叫农民来抱出去撇了,撇在金牛河边崖坎子下边。幼儿园每天也都有娃娃进来,都是义岗川公社和寺子川公社的娃娃,驴驮人担送来的。送来的比抱出去的多,很快的幼儿园的人数就上升到二百多人了,原先的大户人家房子里住不下了,就调整到董家堡子去了。董家是全定西出名的大财主,解放前家里有武装,院墙修得像城墙一样,人称董家堡子。董家堡子是三个院子连起来的,幼儿园只占了其中的一个院子。调整后的幼儿园男女分开,男娃娃住前院,女娃娃住后院的几间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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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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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金有和姐姐也分开了。俞金有的岁数小,小娃娃是怕人欺辱的,他就总围着刘世权转,因为是一个村子来的。娃娃们的身体都瓤得很,幼儿园也不开课,娃娃们一天到晚就是睡觉,玩。刘世权爱抓窝,在院子里挖下几个窝窝往里头散石头,看谁赢的石头多。刘世权一玩就是半天,俞金有也跟着玩。为了叫娃娃们混心,幼儿园还给娃娃们买了扑克牌。刘世权打扑克的时候俞金有就坐在旁边看。除此之外俞金有总往食堂跑。幼儿园规定十岁以上的娃娃吃粮标准是二十四斤,九岁以下十二斤。俞金有饿得不行,总往食堂门口拾大师傅撇出来的烂洋芋、菜叶子。再就是看见大师傅蒸馍了,就跑回来报告,说,世权哥,蒸馍上锅了,过一会儿又跑来说,世权哥,馍馍下锅了,快打饭走!刘世权也喜欢俞金有:这娃娃不光嘴甜,长得也心疼[5]——脖子细细的,但脸相秀气,小鼻子鼓鼓的,眼窝深深的。他要是搞来啥吃的东西,也分给俞金有一点儿。
  幼儿园是封闭式管理,大门经常锁着,因为娃娃们饿得难受,一跑出去就不回来了,有的要饭去了,有的就跑回家去了。封闭管理挡不住大娃娃,刘世权经常和其他大娃娃番强而出,到义岗川镇的粮管所偷粮食。过完春节不久政府发放救济粮了,四面八方的社员赶着牲口来驮粮食,粮管所秤粮的地方总是吵吵嚷嚷的。他们混在人群里,趁人不留意就抓一把麻袋里的大米或者捧一捧面粉拿块油渣。拿回来之后用洗脸盆或是刷牙缸子煮着吃。
  俞金有是个机灵娃娃,但也闹了一次笑话。过完春节不久的一天,省上的一个领导来幼儿园看娃娃们,来时拿的水果糖,给娃娃们发糖。省上的领导到来之前阿姨给娃娃们换了新衣裳,五六岁以下的娃娃们没发新衣裳,一个人发了一个白布的兜兜,也打扮得很鲜亮。阿姨们还教娃娃们站队,说,来的是省长,姓邓,要叫邓爷爷。邓爷爷来了大家要喊欢迎邓爷爷,走的时候要喊邓爷爷再见。那一天邓爷爷来了,一大帮人走进幼儿园,阿姨指挥着喊欢迎邓爷爷,可是俞金有一紧张喊成了邓爷爷再见。阿姨慌了,说他你喊的啥?他竟然不觉知,还喊,邓爷爷再见!邓爷爷再见!搞得邓爷爷身后的随从们笑了,邓爷爷也笑了!
  邓爷爷来过幼儿园不久,三月份的一天,阿姨们又逐个房子通知:娃娃们,明天专署领导要检查幼儿园来哩,今天我们打扫卫生。娃娃们在阿姨的带领下搞了一天卫生,抹桌子,洗床单,把院子扫完之后洒上水不叫起土。吃晚饭之后又把娃娃们集合起来讲,记住,明天领导来了你们不要在台子上东倒西歪地躺着,都要在炕上坐着,要有精神。领导问话的时候不要胡说。问吃饱吃不饱的时候,都要说吃饱哩,不能说饿肚子。共产党对你们好得很,吃的是城镇居民的标准,再要说吃不饱可就对不起共产党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左右,果然地委的领导来了。一大帮人,二三十个人,有县上的干部也有义岗川镇的领导陪着。他们和幼儿园的领导和阿姨们见过面之后还要和娃娃们座谈,分散到每间房子去了。
  刘世权和俞金有住在董家堡子最大的一间房子,是从前的客厅。这间房子盘了两盘炕,打颠倒睡了三十多个娃娃。所以这个房间进来了四五个领导。
  娃娃们好!
  这几个领导进门之后走在前边的一个人向娃娃们问好。可是这一次娃娃们是坐在炕上的,阿姨没跟大家讲这种情况下怎么跟领导问好,所以娃娃们谁也没说话。领导看娃娃们很拘谨就分成两拨坐到两个炕沿上了,其中一个领导问,娃娃们,你们在幼儿园吃得好吗?吃饱吃不饱?
  能吃饱。娃娃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个领导又问,你们吃的啥饭呀?
  面叶子!
  散饭!
  糜面疙瘩!
  还有大米饭,还有炸油饼!
  有个领导又问了一句:你们还吃炸油饼吗?几天吃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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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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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吃下的!
  二月二龙抬头也吃了!
  领导对娃娃们的回答是满意的,他们开始个别谈话了,一个娃娃一个娃娃地问,叫啥名字?哪里人?家里有几口人?谁没了?谁还活着?其中一个留着大背头的领导问着问着淌开眼泪了。后来,那个带头进来的人站起来了,说,娃娃们,我们今天来看你们,走得急了些,没买上糖。我给你们一点零钱,你们自己买糖吃去。说着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事先换下的崭新的钞票发给娃娃们,一人两角钱。然后他就走出去了,其他人也跟着走了。
  哎呀呀,把人饿死了!快,打饭去!
  由于邓爷爷来的时候出了一次差错,这天俞金有是坐在炕里头的,坐在几个娃娃的后头,他怕人家问话再出差错。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看见领导走出去了,他就大声叫起来了。但是他没注意到,有个白头发的老汉进来后一直没说话,就是拿个笔记本坐在炕头上写什么,而这个老汉还没有走。老汉听见他喊饿死了,站起来说:
  是你说的饿死了吗?这个娃娃你给我说一下,你们能吃饱还是吃不饱?
  俞金有惊呆了。一时间哑口无言,脸色都变了。那老汉看出他紧张的样子了,说,不要紧张,这个娃娃你不要紧张。你给我说实话,你们吃饱吃不饱?
  俞金有还是不说话。
  娃娃们,后来那老汉把脸转向大家,大声并且和蔼的口气说,我们到幼儿园来,就是调查真实情况来的。你们要说实话哩,要把真实情况反映出来哩。这样我们才好研究怎么解决你们的困难哩。你们不说实话,我们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困难,怎么解决你们的困难哩?
  娃娃们静静地听着,老汉又说,我问你们,你们真的能吃饱吗?说实话,你们说实话。
  吃不饱!俞金有大声说。
  吃不饱!
  一天到晚饿得心慌!
  一顿就那么大的一个馍馍,哪里能吃饱呀!
  有些菜就好了,拉些洋芋来……
  娃娃们也都乱七八糟地说开了。说了一阵子,白头发老汉又说:
  娃娃们,我知道你们的真实情况了,好了,我回去给专署领导汇报。不过这吃粮的问题是个严重问题,恐怕还不好解决。县上解决不了,专区也解决不了。整个定西专区现在都缺粮食呀。不过我今天给你们许个愿,我们回去以后,先跟专署蔬菜公司协商一下,先给你们解决些蔬菜,这个问题还不大。
  专署的领导来过几天之后,一辆大卡车开到幼儿园门上来了。阿姨们跑到各房子喊,大娃娃到门口卸菜去。不光是大娃娃们去了,连小娃娃们都去了。饿急了的娃娃们一听是吃的东西就都一窝蜂围到汽车跟前去了。可是车槽板一打开,却是一车臭烘烘的咸菜,甜菜叶子,湿淋淋还往下滴水哩。大师傅喊不能吃,娃娃们,这是咸菜,不能吃!但依然有些娃娃抓一把就跑,拿到水井边冲洗,嚼得咔嚓咔嚓的。有些人嚼上两口不嚼了,把菜叶子撇得到处都是。
  好多年以后刘世权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那已经是半夜了,刘世权睡得很香的时候,俞金有把他喊醒了。俞金有和他睡的一个被窝,脚对脚睡,他听见俞金有喊他:世权哥,醒一下。他睁开眼睛看见俞金有在他脚底下坐着哩,他问了一声:啥事?俞金有说我渴得很。刘世权说,渴了喝水去。俞金有说没水了,我端下的水喝光了。刘世权说,那怎么办哩,没水了你就忍着些。刘世权知道,幼儿园的食堂里有一口开水锅,大师傅做饭的时候捎带着烧一锅开水,吃饭时大家舀着喝。吃过饭,大师傅把锅灶收拾干净,再把门一锁就回家了,——大师傅是义岗川雇来的农民——谁再想喝开水就要等明天了。刘世权说完就又睡着了,可是过一会儿俞金有又把他推醒了,又说,世权哥,我实在渴得受不了啦。刘世权瞌睡得很,生气地说,受不了咋办?俞金有说,你给我打些水去。刘世权说,谁半夜三更的给你打水去,我还睡觉不睡了!俞金有哀求地说,打一桶去嘛,世权哥,我都要渴死了!刘世权说你自己打去!俞金有都要哭出来了,眼睛里含着泪花说,我提不动嘛。看见俞金有要哭的样子,刘世权很不情愿地爬起来了,一边穿衣裳一边说,卸菜的时间我说过你没有,不能吃咸菜,那吃上了渴哩,你不听!俞金有说我再不吃了,你快些去吧,打水去吧!真要把人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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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的水井在后院里,就在食堂的旁边。井台是一整块石板做成的,中央有个凿下的圆洞洞。井台上平常放着一只木桶,是大师傅打水用的。这是个破桶,打下的水一会儿就能漏光。水桶叫水泡透了,重得很。刘世权小心地把桶放下去,听到井下咕咚一声响就赶紧往上提,用净全身的力气才提上半桶水来。俞金有舀了一碗咕咚咕咚喝了一气,缓了一下又喝了一碗,这才问你喝吗?刘世权说喝,我也渴了。他喝完以后俞金有又舀了一碗端着,回宿舍去。
  回到宿舍,他们就没地方睡了,因为炕上睡的娃娃太多,他们的位置已经叫人挤没了。他们躺在别人身上了,在别人的身体上边漂浮了好一会儿,他们的身体才落到炕上。
  但是,刘世权睡得很香的时候又一次被人推醒了。他一看又是俞金有在炕上坐着,就生气地说,咋哩,你又咋哩?俞金有说,我又渴了,你再给我打一次水去。刘世权说你不是端了一碗水吗?俞金有说喝完了,你再给我打一下去。刘世权骂起来:你滚球开吧,你骚毛得人睡不成觉!
  刘世权瞌睡得很,闭上了眼睛,临睡着又迷迷糊糊说了一声:找你姐去!
  俞金有不敢再叫刘世权了,静静地坐着,看着睡得很香的刘世权,不断地用干燥的舌头舔干燥的嘴唇。后来他悄悄地下炕走出房子去了,手里拿着吃饭的搪瓷碗。
  ……已经是后半夜了,刘世权睡得正香,一个女孩子的喊声突然把他叫吵醒了:世权哥,你醒一下!世权哥,你醒一下!这是俞金花的声音。刘世权大声地问,俞金花吗?你喊我咋哩?
  俞金花说,你看一下我弟弟在不在!
  刘世权爬起来一看,他脚下躺着另一个娃娃。他说,你等一下,我再看一看!他在炕上跪起来了,一个娃一个娃地看过去,仍然不见俞金有。他大声地回答:
  不在的!
  俞金花问,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他回答不知道!他不在你那达吗?俞金花大声回答不在的呀!哎呀,这害人精半夜里跑到哪里去了!刘世权听见俞金花不安的声音了,赶紧穿衣走出去,对站在窗根的俞金花说,金娃子没去你那达吗?头回他叫我给他打水去,我没去。他没找你去吗?俞金花说,有一会儿了,他找过我,叫我给他提水去,说他渴得很。我叫他把我碗里的半碗水喝上了,他说还想喝。我说天亮了再喝,他就走出去了。我睡了一觉不放心,来问一下你。刘世权说,我这达没有,你那达没有,他能到那达去?走,我们问一下阿姨去,看他会不会到阿姨那达要水喝去。
  由于不断地有孤儿被送进幼儿园来,送来的娃娃身体瓤,幼儿园夜里安排两个阿姨值班,她们每过两个小时就要把新来的娃娃叫醒尿尿。他们跑到阿姨值班的房子一问,阿姨也慌了,阿姨说俞金有没来要过水。阿姨说,快找,快找,看到哪达去了!
  他们猜测,俞金有有可能到别的房子找水喝,但是他们把娃娃们睡觉的房子全找过了,还是不见俞金有。后来,阿姨又叫起一帮大娃娃到处找,到后院子去找。有个娃娃说,会不会到木头堆里剥树皮去了?有的娃娃饿得不行,进幼儿园之后还到食堂烧火用的木头堆里剥树皮啃着吃。烧火的木头都是伐来的柳树榆树。于是,他们又跑到食堂旁边的木头堆里看了看,还是找不到俞金有。后来,有个娃娃突然喊了一声:
  哎,井台上的水桶咋不见了!
  几个人趴在井口上往下看,水井里黑洞洞的。一个阿姨赶紧跑回值班室拿来个风灯。把风灯伸进井里再看,水面上像是漂着一个人。
  把俞金有打捞上来了,肚子鼓得像个皮球。他喝了太多的水!过了一天,幼儿园就买了一个很大的水缸放在食堂门口。幼儿园领导对大师傅说,以后回家以前,一定要把开水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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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秋季的一天,商店的指导员叫我到农场直属一连去一趟。他说一连有个职工死了,今天要开追悼会,叫我代表商店职工去参加追悼会。
死了的是一位女同志,名叫俞金花,定西孤儿院来的。饮马农场在红柳园山里有个锰矿,俞金花来饮马农场不几天就被抽到锰矿去了,两天前在一次放炮的时候被一块崩起的石头打在头上。说来也巧,锰矿的职工住在离矿点二三百米远的一道山水沟里,住的地窝子。那天放炮的时候,她正在地窝子睡觉,可是由于炮眼里放的炸药太多,一块飞起的石头正好从地窝子的天窗钻进来打在她的头上。石头像核桃那么大,把她的头打破了,晕过去了。锰矿把她送到敦煌县医院,她却始终没醒过来。锰矿把她的尸体拉回农场来了。
  开完追悼会,离得远的连队的代表回去了,场直单位的代表把她送到场部门口的疏勒河边埋葬。棺材放进墓穴,一帮从定西来的姑娘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帮小伙子也跟着抹眼泪。
  后来送葬的人回到场部了,走到商店门口了,我看见一连的刘世权还在擦眼泪,擤鼻涕,眼睛哭得红红的。我和他都是农场篮球队的队员,很熟,我叫他去喝点水,在商店我的办公室里他对我讲了俞金花和她的弟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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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晨又有几个小娃娃被送进病房来了,是李院长领着几个大娃娃抱进来的。保育员上官芳发愁地说,往哪里放呀,你看,挤得满满的。
  这些娃娃都是拉痢疾的。
  是换肚子的吗?
  是换肚子。
  上官芳再没说啥,匆匆忙忙把睡在大通铺上的娃娃们一个一个挪动,挤紧,腾出一个娃娃的位置,放下一个娃娃,再挪再挤再放下一个……等到她安排完娃娃,李院长才问:
  林大夫呢?
  林大夫昨晚上昏倒了,我给打了一针葡萄糖,现在他的房里睡着哩。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有啥事情要跟我汇报?
  天快亮昏倒的,没顾上跟你说呢。忙得很。林大夫三天三夜没睡觉了,瘦成一把柴了。
  你这达有纸吗?
  有,林大夫开方子的。
  李院长在一张定西专署人民医院处方笺上写了两行字之后说,你把这条子送给马老师去。叫他一定要安排,从今天起,林大夫和有病的娃娃们一样吃病号饭。
  睡在这间房里的都是病号,有大的,十二三岁,有小的,才两三个月。这些娃娃进儿童福利院的时候,大部分都瘦得坐不住,吃过饭就躺倒了。有的娃娃穿着新换的棉衣,里外三新,坐在台阶晒太阳,头垂在胸前或歪在肩膀上。坐着坐着就躺倒了,把新衣裳沾了一身土。没办法,他们的骨头没有支撑头颅和身体的力气了。新新的棉衣几天就变成旧衣裳了。
  最头痛的还是换肚子。
  这些娃娃在家里没了父母,没吃的,成天在麦场拾麦颗颗,吃草籽,吃荞皮,吃葛蓬。榆树皮磨成面煮汤是他们最好的吃食了。他们的肠胃已经习惯了吃草,进了儿童福利院,吃白面馍,吃豌豆面的散饭[1]和搀了洋芋块块的禾田面[2]的汤面条,很多孩子的肠胃倒不适应了,拉痢疾,呕吐,头上长疮。娃娃们和福利院的老师以及保育员把这种现象称为换肚子。专署医院的儿科病房住不下这么多换肚子和患有其他疾病的娃娃,福利院不得不成立个病房,把专署医院小儿科最权威的大夫借调过来,长期在这儿工作。
  早晨是病房最忙的时候,娃娃们要拉要尿,要洗脸。有些娃娃把脓血拉在铺上还不知道,上官芳和给她帮忙的几个孤儿当中抽出来的大女子忙了两个钟头,把屎[3]把尿,换褥子擦被子,忙得不可开交。
  上阿姨,秀秀又把下了。一个叫黄玲珍的大女子喊。
  把下了你给擦掉就行了,喊我咋呢?上官芳说,她自己正在给一个娃娃把尿。
  她还吐了!
  吐了就擦掉嘛。你没擦过嘛!上官芳有点不满意的口气说。
  你来看一下嘛!
  黄玲珍不屈不挠,上官芳便有点急火攻心的样子,放下尿尿的孩子之后顺着两张大通铺中间的过道咚咚咚走过去,粗厚着嗓子说:
  咋了?咋了?
  黄玲珍手里抱着个小姑娘,就两三岁的样子。她的腿被黄玲玲的双手分开着,摆在地下的便盆里有一点点脓血。黄玲珍说,你看枕头边上。
  枕头旁边有一大摊血。
  黄玲珍又说,那是吐下的。
  上官芳觉得问题严重了,大声喊一个正在给另一个小娃擦脸的大女子:改娃,你快去把林大夫叫一下……
  谁知她的话还没说完,林大夫推门进来了,问:
  出什么事了?
  上官芳说,林大夫你快来看一下。这是李院长刚才送来的个娃娃,又吐又拉。吐的是血!
  林大夫叫林保新,福建人,上海医科大学毕业,1955年支援大西北建设来到定西专区的,还不到三十岁。他过去看了看,说,快,给她输液!
  很快就输上液了,林保新开的药方,上官芳扎的针,输液瓶挂在头顶上。这是一间大房子,像是仓库,从这头到那头两排大通铺,中间过道的上空扯了一根铁丝,专门用来挂输液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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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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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960年的初冬。这一年的夏季,饥荒迅速地从通渭县蔓延开来,蔓延到定西专区各县,蔓延到相邻的平凉专区和天水专区,蔓延到甘肃全境。定西地委的领导指示定西专署儿童福利院要扩大,要多收孤儿,因各县民政局的压力太大。于是定西县和陇西县的许多孤儿都送到这儿来了,大的十三四岁,小的才两个月。大娃娃们住到了新开辟的福利院二部——原地委讲师团院内,小娃娃们还留在老地方——专区物资局和征用的两家私人宅院里。
  病房设在物资局的一个库房里,住了五六十个患病的娃娃。只有一个大夫,一个保育员,还有几个孤儿当中挑出来的大女子照看他们。
  输上液体之后,上官芳支使那几个大女子给娃娃们擦脸,她坐在床头上守着那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她看见过。前两天她从院子里走过,见几个来得早已经换过肚子恢复了健康的小姑娘跳房房玩,这小姑娘腿软得站不起来,在台阶上坐着,但她又不甘寂寞,就从台阶上爬下来,往人多的地方爬。
  这娃娃除了一双大眼睛扑棱扑棱地动,身体已经没一点精神了,静静地躺着。脸白得像一张纸。她的头皮光溜溜的泛着青光。进了福利院的男娃娃女娃娃都要剃头,他们原先的头发里长满了虱子。伤寒已经在福利院肆虐两次了!剃完了头到县人民浴池洗澡,换上新衣裳。旧衣裳在澡堂子的院子里就地点火焚烧。
  小姑娘的脸上有一道伤疤,从鼻梁到左边的脸。
  小姑娘的眼睛扑棱扑棱闪着,眼睛盯着铁丝上挂的输液瓶,又看看上官芳。上官芳看出小姑娘疑虑不安的神情了,因为娃娃们都没输过液,看着一个大瓶子挂在头顶既新奇又恐惧。为了消除孩子的疑虑,她说:秀儿,这药给别人都不打,给你用上了。明天你就不拉肚子了。这是好药。
  秀秀摆在枕头上的头点了一下,大眼睛扑棱了一下。这孩子的眼睛出奇的大,眼珠又特别黑,还是双眼皮。由于消瘦,双眼皮的褶线非常清晰。眼睫毛又密又长。
  秀儿,你是哪里人?
  我家是陇西的。
  你咋来这儿的?
  牲口驮来的。
  为了和孩子多说话,上官芳故意说:秀儿,你本事大得很——你才几岁,就敢骑牲口?
  不是骑来的,是驮来的。一个驴驮的,一边一个背斗,我在这边的背斗里,我哥在那边的背斗里。
  你哥呢?你哥叫啥?
  我哥殁了。牲口到福利院,邢大大卸背斗哩,一看我哥没气了。李叔叔叫邢大大驮回去了。
  想着通过谈话转移孩子思想的不安,不料引出如此沉重的话题。怕孩子伤心,上官芳立即转移话题:
  秀儿,你把不把?
  想把。我忍着呢。
  能忍住吗?
  我用力忍着。我不愿意麻烦阿姨。
  要把还得把,阿姨不嫌麻烦。
  阿姨,你真好。
  这时候好几个孩子要拉屎,上官芳就忙去了。这一天秀秀拉了十几次,每次不是血就是脓,又吐了两次血。黄昏时林保新医生说就看今晚上了,再吐就得送医院了。
  这天晚上,秀秀还拉,但次数少多了,就五六次,再也没吐。转天早晨林大夫检查的时候,又开了液体,说,接着输。但接下来的几天里,孩子的痢疾还是止不住。这时又有十几个新来的孩子拉痢疾,住不进病房来,林保新就把十几个痢疾很顽固的孩子送往专署医院,秀秀也转过去了。是孤儿院的几个大男娃用架子车[4]拉过去的,一车拉两三个。架子车每拉一趟上官芳都跟着跑,她不放心,怕男娃们粗心把病号跌伤。
  最后一车病号拉过去全安顿好了,上官芳要回福利院了,秀秀喊了一声:
  上阿姨,你不要走。
  上官芳走过去问,秀儿咋了?
  我害怕。
  你怕啥呢?
  秀秀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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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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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芳明白,孩子们换了新的环境,总是有恐惧心理,就在旁边坐着陪了一会儿。她和秀秀说话:
秀儿,你脸上伤疤是咋弄下的?
  我二妈砍的。秀秀细细的声音说。
  上官芳惊了一下:你二妈砍你?咋了?
  秀秀说:我大没了以后,我娘给我和我哥炒的扁豆[5],一人一碗。我娘说,你们两个一人一碗,慢慢吃,一颗一颗吃,不要打仗。我出去给你们寻吃的去。我娘刚走,我二妈就进来了。她的手里提着一把切刀[6]要我的扁豆。我不给,我二妈砍了一刀,把扁豆子连碗夺走了。把我哥的也夺走了。
  你娘没回来?
  没回来。
  那谁管你的?
  我和我哥等了三天,我娘没回来。那时我和我哥都站不起来了,队长转进来看见了,把我和我哥送到了幼儿院[7]。公社的大夫给我抹的药。
  自从定西专区儿童福利院开办以来,上官芳每天下午都要跑一趟专署医院。有病号送病号,没病号送的时候去看病号,接出院的病号,或者取药。她每天把每个病号的病情、送去后死亡的人数和名单向李院长汇报。
  她特别心疼[8]秀秀,每天来了医院,都要去看一看秀秀,坐着说句话,安慰孩子。
  这是秀秀进了专署医院的第三天,她一进小儿科病房,护士就告诉她秀秀不行了。她是有这思想准备的,因为自从福利院开办以来,经常死人,且都从她手上过。有些孩子虽然什么病也没有,但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太虚弱了,一天吃六顿饭,吃很宝贵的点心,吃奶粉,死亡的结局也不能逆转。而得了痢疾的孩子有时候一天就死几个。正是为了不叫福利院的孤儿们看见他们的伙伴死掉,才把病最重的娃娃送到专署人民医院来。这样殁了的娃娃就由医院处理掉,对活着的娃娃们影响小一些。这天上官芳一如既往的一个一个地看孩子,特别是到了秀秀的床前,她在秀秀的身旁多坐了一会儿。她心里很难受:她特别喜爱这个孩子,才三岁,拉血拉脓,她的肚子一定很痛很难过,但她一声也不出,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地忍受着痛苦;她也知道这个孩子将不久于人间,却又无法挽留。而这一天,秀秀似乎也有点恋恋不舍,她一坐在床上,秀秀就把自己的一只手从被子下边慢慢地伸出来说:
  上阿姨,你摸一下我的手。
  上官芳攥住了那只枯瘦如树枝的小手。小手热得烫人。秀秀再没有说话,就是大大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她。她也没有说话;她心里难过,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她不忍心光看孩子眼睛,便多次把眼光转到孩子长出头发茬的泛着青光的头上。她说:
  秀儿,等你头发长长了阿姨给你梳两个毛角子[9]。
  秀秀没说话,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她。
  后来她要走了,站起来放开秀秀的手说,秀儿,阿姨明天再来看你。秀秀却猛地抓住了她的一个手指头,说:
  上阿姨,我看见我大我娘从那个床下头出来了,他们看我来了。我存下的馍馍还有五六个呢,你给我娘给给。
  上官芳惊了一下,看床对面的桌子,那里果然有两个白面馒头。她问:
  秀儿,你娘在哪达呢?
  秀秀说:
  就在那达哩,那个床下头。
  秀秀放在枕头旁边的手指了一下。上官芳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根本就没有床,那是一面石灰刷过的白墙,白生生的白墙。
  第二天下午上官芳再来医院,护士说秀秀殁了。护士说,秀秀临死难受得眼睛睁得圆圆的,死了还睁得圆圆的,眼皮没合上。上官芳说,你把太平间的门开一下,我要看一下秀儿去。护士坚决地拒绝了:
  你不要看!你不要看!
  不行,我要看,我一定要看一下去!上官芳哭开了,她一边抹泪一边说,拿来,你把钥匙拿来!
  那护士很坚决地说:不给,我不给你钥匙!你不能看,真的不能看!那娃娃眼睛闭不上,我看了都受不了,不能叫你看!
  那护士说完就进了一间房子,从里边插上了门,上官芳怎么敲怎么喊她都不答应。上官芳呜呜地哭着回福利院去了,给李院长汇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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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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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倒“恶霸”(1)
从通渭县收容所接孤儿的汽车在千山万岭之间行驶,一路上颠颠簸簸风尘仆仆,半夜时分进了定西县城。我在半路上睡着了,车到专署儿童福利院门口才惊醒。其实孤儿们大部分都睡着了,我醒来时听见一个睡糊涂了孤儿的问了一声:这是到阿达[1]了?接我们的老师是个活泼人,听见他的问话说了一声:你说到阿达了,到第三铺了,你下车不?娃娃们笑了起来。
  因为是夜里,路灯又不亮,下车后没看清周围的环境,就见临街的两扇大木门开了,出来几个人有男的有女的把孤儿们迎进去了,安排在几间房子里。
  来福利院之前,娃娃们的心里忐忑不安的,不知道福利院啥样子,能吃饱不能,冷哩热哩……在第三铺的时候,有的阿姨说过那不能去呀,去了锁在大房子不叫出来。可是进了房子孤儿们惊呆了!这儿原先是地区物资局的机关,又新刷过石灰,墙白生生的。顺后墙支了一张大通铺,铺着新褥子,褥子上灰色的棉线毯铺得平展展的。靠铺脚很整齐地摆着一溜花格子棉被,新崭崭的。被子上放着枕头,也是新的。桌子上还摆着刷牙缸子,放着牙刷,牙膏;一排白色洋瓷碗,就连吃饭的勺勺也摆放得整整齐齐,把把都朝着一个方向,一人一条白生生的毛巾。桌子下边两个白色洗脸盆是公用的,还有一桶冒着热气的开水。我们在家里哪见过这样好的东西呀,当时心里那个感觉,就像是进了仙境了。
  娃娃们,你们乏了就先上床坐一会儿,吃罢饭了再睡觉。一个中等个子穿中山装制服的人进来说。这个人叫李毓奇,孤儿们后来都叫他李叔叔,他是福利院的领导,老师和阿姨们叫他李校长。他还说饭做好了又放凉了,现在正热着哩,一会儿就端来。可是娃娃们都不敢上床,怯生生的。还是一个胆子大的娃娃问了一声:大大,我们今晚就在这达睡吗?
  啊,就在这达睡。
  这被子是叫我们盖的吗?那个娃娃又问。
  对呀,就是叫你们盖的。咋了,你看不够是吗?娃娃们,福利院刚刚筹办,缝被子来不及缝,你们先两个人盖一床,打颠倒睡。等走入正规了,就一人一床。
  那娃娃说,我说的不是这意思,我是怕弄脏了。
  李叔叔说,脏了不怕,脏了保育员洗,你们放心盖上了睡……
  这天晚上我们一人喝了一碗大米稀饭,就睡了。阿姨不叫多喝,说挨下饿的人,吃饱了胀哩。这晚上我睡得香得很,和我睡一个被窝的是一个叫梁百川的娃娃。早晨醒来,太阳已经升得高高的了,梁百川已经不见了,一房睡的好多娃娃都不见了。我赶紧穿上衣裳走到门口去,原来他们都在台阶上站着哩,看比我们来得早的娃娃在院子里转圈圈。那是一帮小娃娃,有五六岁的,七八岁的,也有比我大的。他们穿着新棉袄新棉裤,没有新棉衣的小娃娃胸前围着个白色的饭单。有个阿姨在前头领着慢慢地走着。他们的神态就像刚学步的婴儿,有的又像是残疾人一样,走路时一颤一颤的,就要跌倒的样子。正好这时比我早两天来到福利院的年年来找我。他的穿戴焕然一新。我问他,那些娃娃做啥哩?他说,那些娃娃吗?身子太瓤,锻炼身体哩。不锻炼就怕以后走不成路了。年年指了指台阶又说,你看那一帮娃娃,身体比他们还瓤,来了以后吃了面粉,拉肚子,人软得站不起来。我朝他指的方向看,看见就在我们站着的台阶的左边,沿着墙根坐了十几个娃娃,拢着手晒太阳。他们有的浮肿,头就像南瓜一样大,身体像水缸一样粗,有的瘦得像树枝枝,新棉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有的娃娃脖子细得撑不住头,头歪在肩膀,垂在膝盖上。有那么三四个娃娃穿着新崭崭的棉衣躺在台阶上。我说,你看他们新新的衣裳弄脏了!年年说,那没办法,瓤得坐不住嘛!在床上躺着吧又心急得很。
  我们正在门口说话,李叔叔和两个阿姨走过来说,你们这么早就起来了吗?叫你们多睡一会儿哩,你们都起来了!起来了就都出来吧,出来站队,有话要跟你们说。我们房的人就都出来了,那两个阿姨把另外几间房的昨晚上来的娃娃也都叫出来了,然后李叔叔说,娃娃们,给你们重新分一下房子,大娃娃和大娃娃住在一起,小娃娃和小娃娃住在一起。大和小的分开,好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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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家伙很懒,什么也没留下......
...121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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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倒“恶霸”(2)
娃娃们挤挤嚷嚷按着由大到小的次序站好队之后,保育员就把我们一拨一拨分开领到了房子去了。福利院一进门东西两排房子,有大间有小间,大间相当于三间民房大,二十多平米,中间是门,两边窗子,迎面一张大通铺,小间###平米,也是一张通铺,睡七八个人。我和十几个十岁以上的大娃娃进了坐东向西那排房子当中的一间大房子。我岁数不算大,但我个子高。这帮大娃娃中有四五个榜罗公社的,是早早就离开家乡在外边流浪下的,被收容所收容下的。他们胆子也大,一进房子就抢两边靠山墙的位置。我没和他们抢,等娃娃们各自占好位置,才在中间没人争的位置上坐下来。我觉得那些娃娃抢铺位可笑得很。那么新的被子那么新的褥子,比家里的炕席和毯片片好得进了天堂一样,还抢个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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