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斤干小蜻蜓庄园干红葡萄酒有多少只?

蜻蜓眼(下)(作者:曹文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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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眼(下)(作者:曹文轩)
4  阿梅来到学校时,晚上要参加演出的孩子们正陆陆续续地走进校园。看到阿梅的任何一双眼睛,都会忽地明亮起来。但他们并没有惊叫,更没有向她走来对她说句赞美的话。只是站在远处着着,看了一会儿,便特意扭过头去走开了。有两个女孩想走到阿梅身边,但犹豫了一阵,也走开了。  孩子们都还没有吃晚饭。像往常的晚间演出一样,学校会给参加演出的孩子每人发一份干粮。两个男孩抬了一只装有干粮的纸盒,来到一块空地上,然后一个个地叫着名字。听到自己名字的,就过去领了一小盒饼干。  阿梅在不远处站着。她的身后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太阳已经快要走完一天的路程了,最后的亮光是红色的。阿梅看到的世界是红色的。红色的亮光里,走动的孩子们,已成剪影,黑色的。阿梅在等那两个男孩叫自己的名字。  —个—个的名字,在阿梅的耳边飘了过去。  阿梅的头顶上,几只准备晚上就在这棵梧桐树上过夜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阿梅抬起头去寻找它们的身影。因为叶子十分茂密,她怎么也不能看到它们。说是去看它们,其实并不认真,因为,她在静静地听那两个男孩叫她。  “顾大伟——”  两个男孩轮流大声地叫着,听上去,好像就只有这个叫顾大伟的孩子没有领走他那份饼干了。两个男生叫了一阵,不叫了,蹲在地上,守着那个几乎空了的纸盒子,在等顾大伟。  阿梅从梧桐树下走向那两个男孩。  两个男生听到了脚步声,抬头看着阿梅。他们一时被阿梅的形象惊呆了,瞪着大眼看着阿梅,并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阿梅想问他们:“我的呢?”  但终于没问。她不再往前走了。  两个男生终于回过神来,又开始大声地叫着:“顾大伟——”  叫了一阵,终于不叫了,一人抱着纸盒,一人跟着,往别处走去了。  “他们把我的名字漏掉了。”阿梅心里这么想着,要追上去问他们。但阿梅还是站在了那儿。“我不会饿的。”阿梅这么对自己说。  一间教室打开,暂且用作化妆室。一些已经化好妆的孩子,从教室里走出来,或在走廊下,或在操场边,或在水泥乒乓球台旁,吃着分给他们的饼干。  “我该去化妆了。”阿梅走向教室。  又有几个化好妆的孩子走了出来。他们见了阿梅,稍稍有点儿惊讶,看了她一眼,匆匆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有两个女老师正在给孩子们化妆.注意力高度集中,也没注意到阿梅走进了教室。  还有好多孩子没有化妆,在教室里挤来挤去,阿梅不住地避让着。有时没有避让开,就被挤一下,或是被撞一下。她只好靠墙站着。这么站了一会儿,她觉得那种谁也不在意她的感觉让她很不好受,就又走出了教室。  “我再等一会儿吧,等大家都化妆完了,我再进去。”  阿梅站在走廊里,不时地从窗户往教室里看一眼。孩子们一个个走到两个老师的面前,又一个个从两个老师的面前走开。两个老师用她们柔软而灵巧的手,在他们脸上扑粉、涂油彩,或抹胭脂,等她们双臂展开,那化好妆的孩子走出来时,就已经成为一个崭新的孩子了。在她们手里,不一会儿工夫,那一张张脸就像花儿一样开放了,十分神奇。  看着那一张张化了妆的脸,阿梅不住地赞美着:“真好看!”  阿梅知道,过不一会儿,她也会像花儿一样开放的。她会跟化妆的老师说:“老师,可以淡淡的吗?”是奶奶对她说的:“你不是表演节目,你只是弹钢琴,再说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小小孩了,对老师说,妆要稍微淡一些。”  浓也好,淡也好,阿梅都很自信:她会很好看的。  以前,老师给她化妆,都会用超出给其他任何一个同学的化妆时间,仿佛她是与其他孩子不一样的,是一件特殊的艺术品,必须精雕细刻。常常,几个化妆的老师,一边商量着一边给她化妆。总有一两个女孩嫉妒她,甚至不理她,但她一点儿不生气。在老师和孩子们眼里,阿梅好像是一个不知道生气的女孩。  还剩下两个孩子没有化妆时,阿梅走进了教室—一阿梅走进教室时,那两个孩子已站到了两个老师的面前。阿梅在两个老师为那两个孩子化妆时,始终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等着。  先是刘老师为那个孩子化完了妆。她觉得还有一个孩子在那儿等着,也没转头看一眼,叫道:“过来吧!”  阿梅赶紧走了过去。  已在手上挤上一小坨油彩的刘老师一抬头,看到了阿梅,不禁愣住了:“阿梅!”  还在化妆的金老师立即转过头来,见了阿梅,也愣住了:“阿梅!”  两个老师脸上的表晴僵住了。金老师停止了化妆。那个还未化妆完的孩子,就仰着脸看着金老师:还没有完呢!两个老师互相看了一眼,又一起看着阿梅,显得很不安,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金老师草草给那个孩子化完了妆,说道:“可以了,到外面去吧。”  刘老师用废纸擦去了手掌心上的油彩,看了一眼金老师,然后对阿梅说:“阿梅,你……”不知是因为手上的油彩,还是不知道怎么跟阿梅说,刘老师一直搓着手,“阿梅,你的节目取消了……”  阿梅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两个老师同时伸出手去扶她。  “没有人通知你吗?”金老师问。  阿梅摇了摇头。  “不是说让办公室的苏老师今天早上告诉阿梅的吗?”刘老师向金老师说。  “今天是星期日,阿梅又没有来上学,怎么通知。”金老师说。  “今天上午才决定的。”刘老师对阿梅说。  阿梅低着头:“校长他前天……前天还对我说,说,让我好好……好好弹钢琴呢……”  刘老师说:“阿梅,他不再是校长了,就在昨天。”  阿梅哭了起来。她尽量压住自己的哭声,只见她的肩胛一耸一耸地抽搐。哭声在喉咙里滚动着,不住地、激烈地滚动着,仿佛有一只大手掐住了她的喉咙。  “真……真的不能了吗?”阿梅哭着问。  金老师搂住了阿梅,刘老师则不住地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孩子,回家吧……”金老师松开阿梅,接着用双手不停地轻拍她的双颊,“回家吧……”  刘老师说:“回家吧,阿梅。我和金老师都知道你钢琴弹得好,弹得特别特别好。”  金老师说:“你的衣服真好看,买的还是做的?”  “做的。”  “谁做的?”  阿梅说:“奶奶,还有胡妈。爷爷和奶奶的旧衣服改的。”  金老师和刘老师都不再吭声。  当金老师和刘老师还要继续劝说和安慰阿梅时,阿梅却已转身走向门外。她慢慢地却不停地走着。  那些化了妆的孩子,本来正在追逐嬉闹,见阿梅低着头走过来,立即停止了追逐和嬉闹,目光一直跟着她。  阿梅没有走向校门,却走向了教室后面的那片小小的竹林。她不想回家。她有点儿不甘心,有点儿不相信这是事实。她要到竹林里待一会儿,她要在那儿等着,万一,突然会有人叫她呢?校长那天说,钢琴都准备好了!  竹林里有条石凳。阿梅在石凳上坐下了。这里,她能听到孩子们的喧闹声。他们马上就要去剧场演出了,一个个都很兴奋。  一只黑猫从竹林里走出来。  这是一只流浪猫,一年四季生活在校园里。孩子们会不时地喂它一点食物,而阿梅喂它最多。阿梅常常会把一些吃的带到学校来,然后,她就喵呜喵呜地叫着,黑猫听到她的呼唤声,就会跑到阿梅面前来,蹲着,扬起脸,看着阿梅。阿梅也蹲下,把吃的放在一片树叶上,或是干净的砖地上。有时,阿梅放学回家,黑猫会把阿梅送出去一两百米远才回头。  黑猫蹲在阿梅的面前。阿梅很内疚,因为今天她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丢给黑猫。黑猫的眼神显示的意思是,它蹲在那儿,并不是在等阿梅丢给它吃的,它蹲着,只是要看一看阿梅。阿梅又哭了起来。黑猫就一直蹲在伤心的阿梅面前,陪伴着她。  “他们不要我了……”  黑猫喵呜叫了一声,尾巴在地上来回扫动着。  她泪汪汪地看着黑猫:“也许,我就不来这儿上学了。我要去宜宾,去爸爸妈妈他们那儿上学去。上海也不要我了,我的户口在宜宾……”  她伸出双手去抱黑猫,它没有拒绝。她把它抱在怀里,也不管它脏不脏,把一侧的脸颊贴在它的脑袋上。有两个女孩很奇怪,放着厕所不上,悄悄地钻到了竹林深处解小便,完了,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  “你知道吗?阿梅的爷爷是个大资本家,专门剥削穷人!”  “不知道。”  “她奶奶是外国间谍,女特务!”  “不知道。”  “说不定,马上就要抓她了!”  “你怎么知道的?”  “大人们都在说,昨天都传到学校了。”  她们走过时,竹林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  阿梅知道,再也不可能有人叫她名字了,她的演出永远取消了。她不哭了,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那黑猫也一动不动地待在她怀里,有一刻,它甚至睡着了,打起了呼噜。阿梅抬头看着天空,虽然有竹枝挡着,但,她还是能看到天色:快晚了。她想,如果现在走出竹林,她会碰到同学的,而她不想再碰到他们,她就还坐着,一直坐到他们离开校园后,她再走出去。  晚风吹着竹林,一根根竹子都在晃动,叶碰叶,枝碰枝,不住地响着。有汽车进校园了。  “出发啦!”  “上车啦!上车啦!”  喧闹了一阵,汽车的发动机响了。  汽车在往校门口行驶时,一车的孩子在老师的指挥下,兴奋地、深情而整齐地唱着歌。  阿梅慢慢地站了起来,身体循着汽车驶去的路线而转动着。校园归于一片沉寂。  阿梅抱着黑猫向校门口走去时,脚步十分缓慢。她想再好好看一遍校园。也许,从此她就不再进这校园了。她想离开它,很想。  她在这里读书快六年了,再过几个月,她就要从这里毕业去上中学了。  她入学的第一天,老师就告诉他们,这所学校已经有一百二十年的历史了。是一座西洋建筑,校园不大,但很典雅,很经看。粗硕高大的廊柱。用红砖仔细镶嵌的窗口。一级一级的台阶。宽大而漫长的走廊。远处的银杏树。爬满墙壁的爬山虎。一个暑假过去,秋天开学,只见校园满地金黄的、火红的落叶……  六年,阿梅走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处处留下了她的身影,她的气息。她在这里听课,在这里朗读课文,在这里排练节目,在这里与孩子们撒欢,在这里跳绳、踢毽子,在这里钻进厕所与她的同学没完没了地说话……无数的情景,在黄昏降临上海、降临校园时,一幅幅,忽快忽慢地呈现在她的眼前。记忆的花园一时百花盛开。她不再伤心、难过,而有的,只是一番无边无际的欢乐与幸福….  下课了,校园里一片叽叽喳喳,像是无数的小鸟在林子里叫唤。而她是其中一只。她从这里叫到那里,在喧闹声中,和女孩们追逐嬉闹。谁也听不见谁说话,就这么叫唤着,痛痛快快地叫唤着。上课铃响了,转眼间,小鸟们就纷纷飞进了林子,转眼间,校园一片安静,静到能听到黄浦江上的汽笛声和风过树梢时发出的声响。枝头真有鸟叫了,叫得校园更显安静。  下雨了。她就喜欢下雨。她坐在课桌前,一边听讲,一边看着窗外的千条万条雨丝。她希望它们不要停,就一直这么下着。因为,这样奶奶就会撑着红油纸伞来接她。很多家长来接他们的孩子,但他们手里不是拿一把布伞,就是拿一把塑料伞,那颜色都很暗淡。就在这伞丛里,奶奶的伞非常亮眼。奶奶把另一把小一点儿的雨伞递给她,咔嚓打开了,像一朵花忽地开放了,引来许多大人和孩子的目光。雨点儿扑嗒扑嗒地敲打着雨伞,声音清脆悦耳。  一幅幅,一幕幕,将近六年的小学生活,让阿梅神往,让阿梅的心头流淌着蜜。她的眼睛里仿佛蒙了薄薄的雾,一切看上去,像在梦幻里。她一会儿走,一会儿转动着身子。美丽的校园,阿梅爱你,阿梅全心全意地爱你。但阿梅心里好想离开你呀!阿梅好想。阿梅又哭了。  阿梅看看,哭哭;哭哭,看看。  马上就要走出校门口了。  看门的金大爷看到了阿梅,有点儿吃惊。  阿梅从上学的第一天开始,金大爷就在这里看守校门。从那一天起,金大爷就记住了这个与任何一个孩子都长得不一样的孩子。阿梅也记住了他,因为阿梅还从未见到过如此和蔼可亲的老头儿。每天早晨,他们都会互相望着对方,笑着,不分寒冬与酷暑,那是一种喜欢,特别的喜欢。  金爷爷先是在小屋的窗口看着阿梅,没过一会儿,走了出来。他没有问阿梅“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只是站在那儿看着阿梅。他没有笑——也笑了,但笑得有点儿悲凉。  阿梅站住了。快六年了,阿梅突然发现,她实际上一次也没有仔细地打量过金爷爷。她想好好看一看金爷爷。天色虽然暗淡,她依然可以看到他满脸的皱纹,花白的头发,皮肤松弛的脖子。她觉得金爷爷老了,老了许多。他的背有这么驼吗?  “阿梅的衣服真好看!”金爷爷说。  “我家胡妈缝的,是奶奶的裙子改的。”  “好看!你这小丫头穿什么都好看。”  “谢谢爷爷。”阿梅想告诉金爷爷,她不想再来这个学校读书了,可想了想,没说。  金爷爷说:“天不早了。”说着,迈着似乎沉重的双腿走向校门口——因为大门已经关上了,他要亲自去为阿梅打开校门。  “我自己会开。”阿梅说。  “知道。”但金爷爷还是缓慢地走向了大门。从小屋到大门,有二十米远。这二十米,金爷爷是与阿梅挨着一起走的。金爷爷的脚步声很重,重得像榔头捶着地面。阿梅的脚步声很轻,轻得听不见声音。他们走得很慢很慢,仿佛都舍不得那么快就走完这短短的路。  两扇大铁门,很沉。金爷爷是缓缓地为阿梅打开铁门的。门只打开了一点儿,正好够阿梅出去,金爷爷闪到了一边。  “谢谢爷爷。”阿梅在金爷爷的身边站了一会儿,像一条鱼那样游了出去。走了几步,她回过头去,朝金爷爷摇了摇手。  金爷爷也举起手来向她摇了摇。金爷爷的手很大,但手指一根根都是弯曲的。    5    阿梅没有回家。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她感觉到肚子有点儿饿了,想去路边的食品店买几块饼干吃。但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她不想立即回家,她想过些时候再回家——差不多是演出结束的时候。  她想去阿朗哥哥家,待在阿朗哥哥的身边。但,最终,她却不知怎么的走到了苏州河边。  两岸的路灯都已亮了,投照在河上,在被晚风吹皱的水面上,这灯光的倒影不住地被揉碎着,揉碎成金星或金箔。不一会儿,该亮的灯都亮了,河两岸高高矮矮的建筑,变成了层层叠叠的灯山。差不多都是一些从前的建筑,一座一个模样,每一座都让人着迷,一种看宫殿时的着迷。奶奶带着她,多次走过这儿,或是在南岸,或是在北岸。奶奶把那些建筑,一座座地讲给她听。奶奶说,这两岸的一些建筑,会让她想到欧洲,想到里昂和马赛。但奶奶还很少在夜晚带阿梅来过苏州河。回家后,她要告诉奶奶,夜晚苏州河两岸的景色才叫好看呢!但转念一想:不行!不能告诉奶奶这个夜晚她是在苏州河边度过的,她在演出呢,在弹钢琴呢。  水从西流过来,流向了东方。东方是阔大的黄浦江。  阿梅看到了外白渡桥。那水就是从这桥下,一路向东流进黄浦江的。阿梅并不能看到河水流进大江的样子,但阿梅想象着这样的情景。她想,河水一定是喜欢流进大江的,不然,它为什么昼夜不停地向东流着呢?阿梅向西看去。她想知道,水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流过来的,为什么昼夜不息却总也流不尽。她问过奶奶,但奶奶也说不清。奶奶只是含糊其词:“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流来的。”  有一条大鱼突然跃出了水面。对岸大概有个女孩也在看着河水,就听她惊叫了一声。  阿梅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悲伤,成了一个看风景、看夜幕下的苏州河、看夜幕下的上海滩的人。她心情不坏。  远远地,有一只轮船,拖着十几只船,从西往东行驶过来了。轮船上的探照灯照亮了河水,阿梅发现,那河面上,还有一些小船在缓缓地行驶着。河水随着轮船的行进而涨高,形成波浪向两岸涌去。她不由得担心那些小一些的船会被这波浪掀翻。她本来是坐着的,但这会儿站起来了。还好,那些小一些的船在波浪上一会儿抬高,一会儿跌落,却都安然无恙。  轮船拖着长长的——长到看不到尾的船列,缓缓地从外白渡桥下驶向了黄浦江。它们要去哪儿呢?阿梅猜不到。只知道,它们要离开上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路还长着呢。  外滩,海关的大钟敲响了晚上的十点。阿梅一惊,赶紧走向外白渡桥。她要从桥上经过,然后穿过一条南北马路,走上一条东西马路往家走。对这一带,她很熟悉。桥上,有两个人在往河里撒网打鱼。网飞出去时,在灯光下是金色的,像网状的伞。  阿梅走过大桥时,正赶上有一张网正从水中收起,被缓缓地往桥面上提着,那一团网,在不住地往河里滴水。看上去,那网里毫无动静,就是一团网。可提到半空时,那网忽地像胎儿在妈妈的子宫里踢了一脚一般动了一下,让桥上观望打鱼的人都惊讶了。  网被提到了桥面上。看打鱼的人都围了过去。阿梅从大人们移动的长腿间,看到了一条大鱼在网子里打挺、弹跳,闪着银光。  都走过这外白渡桥好长一段路了,她还想着那个情景,直到拐到东西马路上,她才将这一情景忘记,随即,她才又想起自己这会儿走在马路上是因为什么,她的脚步变慢了。她心里好难过呀!她想到了那个舞台,尽管她并不知道今天晚上的演出究竟是在一个什么样的舞台上。灯光。黑压压的观众席与观众。大幕。音乐。黑色的钢琴。掌声如同夏天的暴雨。她想到了明天。明天,她该怎么办呢?明天的明天……小姑娘有点害怕了。尽管眼前到处是灯火,到处是行人,她却像走在一个没有灯光的长无尽头的里弄里。她加快了脚步,几乎要跑动起来。一对对目光在看着她。她觉得这一对对的目光,都藏着疑惑。她真的跑动起来了,仿佛有人在追她。整个上海在追她。  她想大声地叫一声:“奶奶!”却被露出地面的树根绊了一下,跌倒了——-跌倒的那一瞬间,她没有忘记她穿着的是一件美丽的裙子,在膝盖马上着地的那一刻,她用双手提起了裙子,裙子没有弄脏,更没有跌破,但她的膝盖跌破了,渗出血来……    6    阿梅笑眯眯地站到了奶奶的面前。  “奶奶!我回来啦!”声音有点儿大,显得有点儿夸张。爷爷和胡妈闻声,都走了过来。  “阿梅回来啦!”爷爷边走过来边问,“今晚钢琴弹得怎么样?”  胡妈也一副急切想知道当时情形的样子:“说说!阿梅说说,也让胡妈高兴高兴!”  阿梅说:“我弹得可好啦!想知道掌声吗?”她使劲拍着巴掌,“就这样!就这样……”她把手掌拍疼了,拍红了,差点儿拍出眼泪来。  爷爷和胡妈完全被阿梅的那份兴奋劲感染了。爷爷还用他那双又大又厚的手不住地鼓掌。奶奶却只是勉强地微笑着。  像往常演出结束后一样,阿梅回到家中,总要大吃一顿,仿佛演出消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对胡妈说:“我饿啦!”  胡妈说:“给你准备好吃的啦!”  随即,阿梅跟着胡妈来到餐厅。不一会儿,胡妈便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灯光下,那一只只馄饨显出透明的样子,里面的馅几乎能被看个一清二楚。  阿梅一是真的饿了,二是她想显出特别快乐又特别饿的样子,坐到桌前,把碗拉到面前,埋头猛吃,像个饿鬼。一旁站着的胡妈一个劲地说:“慢些,慢些,别把嘴烫着了……”  往常演出结束后,奶奶一定会坐在阿梅对面,一边看她兴高采烈地吃饭,一边继续询问她演出的情景。但,这一回,奶奶没有跟着她来到餐厅。吃完馄饨,阿梅被奶奶叫到了她的房间。奶奶先躺到了床上,并靠里躺着,很明显,她希望阿梅躺在她身旁。阿梅还是一副兴奋的样子,仿佛今晚的演出实在是太成功了,她大出风头。  奶奶一直微笑着。阿梅躺到了奶奶的身旁,用手摸着肚子:“胀死我啦!”  奶奶不吭声,只是用手抚摸着阿梅的头。过了一会儿,奶奶问:“艾娜,可以告诉我,你今晚为什么没有参加演出吗?”  阿梅立即坐了起来,用眼睛看着奶奶的脸。奶奶轻轻地拢了一下阿梅的身体,让她重又躺了下来。奶奶说:“从见到你回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今天晚上并没有参加演出。因为,你的脸根本没有化妆。”  阿梅每次演出结束后,都会保留住妆,好回到家中让奶奶看。因为奶奶特别喜欢看她那张化了妆的脸。奶奶会为她那张化了妆的脸而惊奇。阿梅自己也特别喜欢她化了妆的脸,在洗去之前,她都会在镜子面前看半天。洗去时,心里很惋惜。  阿梅用双手捂住了脸。  “他们为什么取消了你的节目?”奶奶问。  阿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已经哽咽。.  奶奶把阿梅拢到了怀里:“也许我不该问你,对不起,艾娜,对不起……”  阿梅没有失声痛哭,只是像一只可怜的小猫一样,钻在奶奶的怀里。  奶奶能感受到阿梅的颤抖,那种身体被寒风冻透了的颤抖。她用鼻子闻着阿梅头发的气味:“这么久,你在哪儿待着了?”奶奶觉得怀里的这个小女孩太懂事了,懂事得让她心碎。她闭上眼睛时,泪珠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阿梅向奶奶描述着夜幕下的苏州河,说说,哭哭,哭哭,说说,有时还笑,咯咯咯地笑。  在离开奶奶的身边时,阿梅说:“我不想上学了。”  奶奶断然拒绝了:“我们家已经有一个不上学了,不可能再有第二个!”    7    奶奶通知了所有家族成员,让他们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来到蓝屋。奶奶要在花园里,为阿梅举办一个家庭钢琴演奏会。一大家子,几十口人,很有规模。  宜宾的爸爸妈妈无法赶回上海。电话里,爸爸忧心忡忡地对奶奶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为阿梅举办这样一场钢琴演奏会,合适吗?而且还在露天……”奶奶回答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音乐——难道有这样的理由吗?”  奶奶让把那架钢琴抬到花园的杏树下。  小姑说:“在家中的客厅里,也可以。”  “不!”奶奶说,“在花园里。我想,周围的邻居不会对阿梅的钢琴声反感的。他们成为听众也好呀!难道我们阿梅的钢琴不值得有那么多的听众吗?”奶奶忽然变得十分固执。  众人都沉默着。奶奶望着爷爷。于是众人也望着爷爷。爷爷默默地朝奶奶点了点头。  爷爷是奶奶暑天毒太阳下的一片树荫,是奶奶身处寒夜时红光跳跃的暖炉,是奶奶永远不倒的靠山。但此时,爷爷的心情也变得十分沉重。他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一股强大的黑色风暴,正在向这座蓝屋滚动而来。奶奶是清楚地感觉到了——正是因为她感觉到了,她才决意这样做的。她不愿意让她的孩子们看到她的畏惧、她的躲闪。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这样做了——正是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她才要坚定地去做。  大伯接了一根电线到杏树上,装了一只一百瓦的灯泡。胡妈带领孩子们,把屋里所有的椅子与凳子搬到了草地上。奶奶特地换上了旗袍,戴上那条缀有蜻蜓眼的项链,当她手搀阿梅从屋里走出来时,儿女们全体起立,鼓掌。阿梅穿的就是那套演出服,并且也化了妆,是奶奶亲手为她化的妆,用了几乎—个下午的时间。奶奶一直拉着阿梅的手,把她领到了钢琴前。  灯光映照着一树的杏花。那繁盛的杏花,因灯光的远近,都是白的,却白得有深有浅。越远越浅,渐渐淡去,让人觉得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还有杏花开着。  奶奶坐到了爷爷的身边。  阿梅坐在凳子上,看着一家人。  已经不再上学的阿朗哥哥也来了。他戴着口罩,但只是将口罩一侧的带子挂在一侧的耳朵上,脸是露在外面的。他一直在朝阿梅笑着。这样的笑,已很少光顾他的脸庞了。  阿梅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奶奶的脸上。奶奶点了一下头,随即,阿梅的双手抬到离钢琴一尺多高的空中,停了一会儿,像两只展翅飞翔的小鸟落向琴键。  是奶奶精心给她选定的曲目,有中国的,有外国的,有昂扬激越的,有如泣如诉的。  阿梅一曲接一曲地弹奏着,那架有点古老的钢琴,像一个温暖体贴的老人,知道阿梅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弹奏它,于是就全心全意地配合她,仿佛,阿梅用力不够的时候,它自己给自己增加力量,仿佛,阿梅马上就要露出瑕疵时,它能帮她,帮她完美地继续行进。不停的掌声。远远近近的窗子打开了,有人在窗边站着,或趴在窗框上听着。当花园里响起掌声时,他们也会一起鼓掌。  那个夜晚,仿佛整个上海都在听阿梅演奏。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天开始刮风了,并且越刮越大,到了后来,竟然呼呼地响。那杏花这一两天正开到它最绚烂的时候,而最绚烂的时候,也是它最容易飘落的时候。随着风一阵紧似一阵,一树的杏花,开始纷纷飘落下来,落在钢琴上,落在阿梅的头上、身上。刚刚落下不久,就被吹走了,而后面又有花落了下来,越落越多。灯泡在摇摆,杏花在晃动不停的灯光里,纷纷扬扬地飞舞。  阿梅的眼中,一直在闪烁着泪光。  后来风小了,花飘落时,慢慢地,轻轻地。奶奶让大伯去拉灭了灯,因为,一轮皎洁的月亮已经挂在了天空。那时,阿梅正弹奏一首安静的曲子。四周一片寂静,一切都好像进入了梦乡。只有杏花在琴声中,轻如雪花,白如雪花一般地飘动,一闪一闪地飘进黑暗里……    第十五章 &江那边  1    奶奶坚持让阿梅继续留在上海,并上学读书,但阿梅却一个劲地哭哭啼啼,说她想去爸爸妈妈那儿,去宜宾。她对奶奶说:“奥莎妮,我知道,我已经不是上海人了。”  奶奶一愣:“你说什么?”  “我的户口早跟着爸爸妈妈的户口一道迁到宜宾了。”阿梅伤心万分地说,“上海早就不要阿梅,不要艾娜了。”  “你……你是怎么知道你不再是上海人了?”  “秋秋告诉我的,她姑妈在派出所。”  “只要没有人撵你走,你就可以继续在上海读书,现在还没有人撵你走。”  奶奶这回是坐在椅子上,阿梅则坐在地上,双臂和脸伏在奶奶的膝盖上。总是泪流满面。“我不想再在这里上学了,不想了,不想了……”  爷爷劝阿梅,也没有能够改变阿梅的念头。  胡妈撩起围裙擦泪:“怎么这么大一个上海,就容不得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呢?”  奶奶就是不想让阿梅离开上海,离开她。奶奶请来了小姑。阿梅喜欢小姑,小姑也喜欢阿梅。一年里头,阿梅有许多时间是在小姑身边度过的。小姑的样子,打扮,举止,甚至是声音,阿梅都喜欢。小姑也会弹钢琴,而且弹得很好。蓝屋里的那架钢琴,原来就是小姑弹的。小姑在阿梅这么大时,许多时间都是在这架钢琴前度过的。小姑搬出蓝屋时,奶奶和爷爷曾对她说:“让这架钢琴跟你走吧。”小姑那时已经成为一个音乐老师。她说:“让它还留在这里吧。学校有架钢琴,还不错。就是给孩子们上上音乐课,有它就够了,留给阿梅吧。”那时,阿梅还很小。阿梅与小姑在一起时,自然会说到钢琴,说到音乐。阿梅的钢琴老师虽然不是小姑,但小姑并非如奶奶所说,啥事都依着阿梅,对阿梅百般宠爱,只顾一味与阿梅玩耍,她把自己对钢琴的理解和体会,很认真很仔细地告诉了阿梅。她知道,她无论讲什么,阿梅都是懂的。即使一些听上去甚至好像十分玄虚的话语,阿梅也能心领神会。因此说,阿梅的钢琴老师实际上有两个,一个是那位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一个就是小姑。  一般情况下,小姑对阿梅言听计从,可遇到一些值得认真的事情时,阿梅却是对小姑言听计从的。所以,奶奶才让小姑来说服阿梅放弃离开上海的念头。但这一回的劝说换来的只是阿梅的哭哭啼啼,以及不住地被重复着的一句话:“我要去宜宾,我要去宜宾……”  “上海让她伤透心了。”奶奶终于叹息一声。  当天晚上,奶奶给宜宾打了一个电话,对爸爸妈妈说:“你们给阿梅联系那边的学校吧。”    2    可就在奶奶开始为阿梅的离去做准备的时候,对蓝屋的第一轮冲击终于发生了!而这轮冲击,使阿梅从此再也不提离开上海的话题了。冲击发生的头天夜里,仿佛有一种预兆,天空电闪雷鸣,暴雨下了一夜都未停歇。不时地,闪电像蓝色的蛇,扭曲在上海的天空,似乎还发出嘶嘶的声音。雷声先是在黄浦江的上空低沉地呻吟,然后如巨轮一般急速滚动过来,直到你的头顶才突然剧烈爆炸,那声响让人觉得天空原来并不像白天呈现的那么柔软,而是无比坚硬的,现在,瞬间裂开了,粉碎了,有无数的碎片带着燃烧的火苗,散落到城市的各个角落。一刹那,上海大概已没有一个人还能留在睡梦里,都被惊醒了。醒来的人猜测,刚才那个巨雷,一定是劈到了什么,或是一座建筑,或是一棵大树。  奶奶禁不住抓住爷爷的手:“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这样让人恐惧的雷声了……”  “是啊。”爷爷心里很不踏实。  又一道闪电,屋里的东西一下子被照亮了。亮光逝去,奶奶把爷爷的手紧紧抓住。那雷并不是随即炸响的,仿佛要考验人的意志一般,先留下一段空白,让你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时,才突然爆炸。天塌下来一般。  雷声中,奶奶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阿梅的哭声,连忙松开爷爷的手,翻身下床,朝阿梅的房间跑去。阿梅已经跑出了自己的房间。  “阿梅!”  “奶奶!”  奶奶跑向阿梅,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别怕别怕,有奶奶呢!”  爷爷随即跟了出来,与奶奶一起,把阿梅接到了他们的房间。阿梅没有再回她的房间,而是挤在了爷爷与奶奶的中间。闪电,蓝蛇,有无数锋利的爪子,一股要把天空撕破扯烂的狠劲。借着它的亮光,可以看到那暴雨。哪里是雨在下,分明是天河决堤了,大水在倾泻。即使没有雷声,那暴雨的声音也足以让人胆寒。  “奶奶,上海会淹掉吗?”阿梅问。  “不会的。”奶奶说。  “不知道爸爸妈妈他们那儿是不是也在打闪、响雷、下雨。”  “你不用担心他们。”奶奶说。  爷爷说:“他们在上游,我们在下游,就是淹也淹不到他们。”  一个炸雷。  阿梅担忧地问奶奶:“窗玻璃没有碎吧?”  “不会的。”奶奶说。  “我觉得玻璃碎了。”阿梅说。  “别胡思乱想了,睡吧。”奶奶说。  到底是个小孩子,过了不一会儿,阿梅就在爷爷奶奶中间睡着了。闪电惊不着她,雷声也只是让她在睡梦中微微颤抖了一下,依然还在睡梦里。奶奶对爷爷说:“要是,整个上海真的淹了,她也未必能够知道。”爷爷笑笑。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左右,虽不再有闪电、雷鸣,但雨还在下,一伙人穿着军人穿的雨衣,迫不及待地冲进了蓝屋。在冲进蓝屋之前,他们先在雨中喊了一阵口号。声音洪大、庄严,带着莫名的仇恨。他们是谁?爷爷奶奶一个也不认识。爷爷奶奶自然也没有追问他们是谁,因为,他们知道,现在的天下,随便一伙人纠集在一起,就可以冲进一个人家、一座机关大楼,并可以随便抄家、抓人。并且不只是一伙人,有无数伙人。这些人,有时一伙一伙地合成更大的一伙,但合不了多久,就又互相闹翻,互相喊叫着要打倒对方,并且可能动手。连小小的阿梅都知道了一个字眼:武斗。  这是一伙年轻人。无论男的女的,都长得很清秀,白白净净,不很强壮,终年脸色有点儿苍白。他们想让自己显得狠一点儿,但看上去怎么也无法让人觉得他们能有多狠。  又是一阵口号。是当着爷爷奶奶的面喊的,又在屋里,听上去震耳,奶奶不禁侧过身去,用双手去抵挡震得耳膜生疼的声波。胡妈后背对着他们,因为她的怀里是刚刚跑过来的阿梅。阿梅探出脸来看看他们,但随即缩起脖子,闭起了双眼。  一个姑娘看到了阿梅,禁不住朝阿梅甜甜地笑了起来,但,马上想到自己干什么来了,随即扬起面孔,振臂高呼口号去了。口号很简单,无非是打倒什么什么。这些日子,阿梅看到最多,听到最多的两个字便是:打倒!  口号结束后,他们命令爷爷奶奶到客厅里去接受他们的审问。转眼间,客厅成了审讯室。  胡妈始终抓着阿梅的手。她不让阿梅下楼去,要她在二楼待着。楼下的审讯,二楼都能听见。胡妈和阿梅在二楼紧张地听着。  头头先坐到了沙发上。沙发有点儿软,人一坐在上面,腰板软了,精神不起来了,犹豫了一会儿,他终于站起来,坐到了一把硬椅上。他跷起腿问爷爷奶奶:“知道今天我们来干什么吗?”  爷爷伸手将奶奶往他的身后藏了藏,答道:“不知道。”  头头仰头看了看爷爷。爷爷的高大出乎他的意料,心里不禁一阵发虚。他一挥手:“你!闪后面去。你的历史,我们很清楚!资本家,罪恶累累……”  爷爷很想为自己辩解:“不是这样的!我把我的公司、工厂,几乎所有的财富都献给国家了!”但爷爷没有说。他觉得他们太年轻,说了他们也未必能够明白。  “你!”头头指着奶奶,“我们今天来,主要是冲你来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奶奶回答。  奶奶说的是地道的上海话。头头以及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吃惊,不禁互相看了看。  头头点点头:“看来,你已潜伏得很久很久了。”  奶奶不明白那个年轻人在说什么。  “你是老实交代呢,还是负隅顽抗呢?”  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头头一挥手,又随即停了下来。很像是一台有剧本并经过多次排练的演出。  楼上,阿梅紧紧抓着胡妈的手。胡妈不时地低下头,用眼神对她说:“阿梅别害怕。”她想带着阿梅进里屋去,但阿梅不干,阿梅坚持着要站在那里。她不能听不到爷爷奶奶的声音。  头头问:“电台藏哪儿了?”  “什么电台?”奶奶不明白。  “什么电台?!”头头连连点头,“发报机藏哪儿了?”  “什么发报机?”奶奶还是不明白。  头头冷笑了一下,像电影里的人物那么冷笑了一下:“老太婆!洋老太婆!你就装吧!”  奶奶显得很沉着:“十分抱歉,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真的不明白?”头头撩了一下雨衣,歪着头问。  “真的不明白。”奶奶回答。  “好吧,你过一会儿就明白了。但,当我们把它搜出来的时候,事情就更加严重了,这一点你是否明白?是主动交代好呢,还是继续顽抗好呢?”  奶奶不再回答。爷爷始终紧紧地站在奶奶的身边。他的身影,几乎完全遮挡了从后窗照进屋里的亮光。因此,屋里有点儿暗。这让这些年轻人感到有点儿不痛快。  头头做出一副很老成、久经沙场的样子,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而对他的那伙人说:“我们只好自己动手了。”他突然神经质似的大叫一声:“搜!”伸出手指,“从一楼开始,一直搜到三楼,搜到阁楼!我猜想,这些东西还没有转移出去!”转而幸灾乐祸地朝奶奶笑了笑,“等我们将它搜出来,哼!间谍!你就有好瞧的了!”  奶奶立即回答:“我不是间谍!”  爷爷连忙用手扯动一下奶奶的衣服。他不想看到奶奶的辩解。因为这种辩解很有可能激怒这些年轻人。  胡妈和阿梅不住地转动着身体,看着这些人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胡乱地搜寻。看着看着,阿梅会不时地抬头看一眼胡妈。看到他们离得比较远时,她小声问胡妈:“我们家有发报机吗?”胡妈小声地回答阿梅:“他们是神经病!他们没脑子!”阿梅觉得胡妈的回答很有趣,咧嘴笑了笑。不一会儿工夫,屋里就被他们搞得一塌糊涂。胡妈终于对那些将东西重重地扔在地上的人叫了起来:“你们能不能手脚轻点儿?”  没有人理会她。  胡妈牵着阿梅的手来到奶奶的卧室时,一个年轻人正在打开奶奶的那只小皮箱。就见他一提小皮箱,将里面的东西哗啦全都倒在了地上。随后蹲下来看了看那些贺卡,觉得没有什么他们感兴趣的东西,随手又扔在了地上。胡妈的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的那条缀着蜻蜓眼的项链。她想赶紧过去拾起它,又怕这么一来,反而让那个年轻人注意到了把它拿走,只好站着不动,并故意用眼睛看着其他的东西。  其实,那个年轻人已经看到了这条项链。但他只看了一眼,在去别处搜寻时,他用脚轻轻将它踢到了一边。胡妈在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年轻人离开奶奶的卧室后,胡妈连忙上去捡起那条项链,看看门外没有人在走动,藏到了阿梅的怀里:“这可是你奶奶的宝贝呀!”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其实,这伙人对财富,对什么宝贝,都不感兴趣。他们是冲着什么电台、发报机来的。搜寻持续了五个多小时之后,头头让爷爷奶奶走开,而叫来胡妈与阿梅。  头头问胡妈:“你是这家什么人?”  “用人。”胡妈说。  “小姑娘呢?”头头其实已经知道她是“洋老太婆”的孙女,但还是问。  胡妈代阿梅回答:“老太太的孙女。”  头头问胡妈:“你听到过这楼里有时有嘀嘀嘀的声音吗?特别夜深人静的时候。”  胡妈疑惑地望着头头。  头头又学了一通:“嘀嘀嘀……”  “那是什么声音?”胡妈问。  “你是在装糊涂吗?”头头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用手指着阿梅,“小姑娘,说老实话,你听见过这种声音吗?”  阿梅往胡妈身后藏着,一边藏,一边摇头。  头头转而又问胡妈:“你在这里做用人,多少年啦?”  “打我做姑娘的时候,就在这个人家干活。”胡妈说,“我就从没有听到这嘀嘀声。”  头头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几十年?你早忘记自己是谁了,你哪里会说实话!”他挥挥手,“走吧走吧!”  阿梅扯着胡妈的衣服,走几步,就回头去看一眼。  翻遍了蓝屋,甚至撬开了一处可疑的地板,也未能发现什么电台、发报机的踪影。他们很恼火,那种小偷入室偷盗发现没有什么值得偷盗时的恼火。到了后来,他们便开始任意糟蹋蓝屋,不时地发出水杯被摔在地上的粉碎声,或是暖水壶被踢翻后的爆炸声。不知是谁,掀开钢琴盖,胡乱弹了一通。  胡妈不断地叫着:“住手!”  奶奶挣脱了爷爷的手,向他们叫着:“你们不可以这样!”  每一声粉碎声,阿梅都会睁大惊愕的眼睛,用双手捂住耳朵。  奶奶指着他们:“你们当着一个小孩子的面这样做,不知道害臊吗?”  这句话,深深地刺激了他们。头头看了看混乱得已无处插脚的情景,说:“我们没有那么好欺负!”  口号声。嘶哑的口号声。大街上,有四五辆卡车行驶着,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口号声雷鸣一般。雨居然还在下。  仿佛,受到了外面高音喇叭的鼓舞,头头对他的那伙人说:“把他俩押走!”  这一指令完全出乎爷爷和奶奶的预料,他们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头头说:“一天不将电台、发报机交出来,一天不承认间谍行为,就一天不要想再回到这里!”  爷爷愤怒了:“我看你们谁敢!”  一伙人一下怔住了。僵持了一阵之后,他们唱起歌来,是那种让人热血沸腾,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歌。歌毕,他们疯狂地扑向了爷爷奶奶。爷爷竭力护着奶奶,但终因寡不敌众,被他们全力翻倒在地。  阿梅从胡妈手中挣扎出来,往楼下跑去:“爷爷!奶奶!”她跌倒了,顺着楼梯骨碌骨碌地滚了下来,脸颊被磕破了。胡妈连忙跑过来,因为太急,也摔倒了,一直滚到阿梅身边,脸上、胳膊与腿几处磕伤。她把阿梅从地上扶了起来。  爷爷已经摇晃着站起来,迅速又站到了奶奶的面前。他双臂展开,向他们大骂:“你们这群小畜生!”  奶奶赶紧从爷爷身后走出,拦住爷爷。她对他们说:“可以,我们跟你们一起走。但请求你们答应一件事,我去楼上取些换身衣服可以吗?”  头头很爽快地答应:“可以。”  爷爷和奶奶在被押走之前,分别拥抱了阿梅。奶奶在阿梅耳边小声地叫了一声艾娜,然后对她说:“和胡妈在家等着爷爷和奶奶,不准哭。”  可当爷爷和奶奶往门外走去时,阿梅还是哭喊着冲向了爷爷和奶奶,撕心裂肺地喊叫着:“爷爷!奶奶!”  他们中的几个人立即胳膊套胳膊,形成一道防线,拦住了阿梅。任阿梅像一只羊羔又冲又撞,也不动手,只是那么坚决地站着,阻止着阿梅。胡妈连忙过来,用双手紧紧抱住了阿梅,无论她怎么挣扎,也不松手:“阿梅乖,阿梅乖,爷爷奶奶很快就回来的……”  当爷爷奶奶被他们抓走后一会儿工夫,天又开始电闪雷鸣…..    3    胡妈带着阿梅,冒雨去有公共电话的地方,给小姑打了电话,报告了蓝屋这边发生的事情。  天将黑时,所有大人都赶到了蓝屋。男人们一起,商量着去寻找和营救爷爷和奶奶,女人们则收拾着凌乱不堪的屋子。她们无言以对,总是重复着几句话:“这世界到底疯了!”“他们有什么权力可以这样?还有没有王法!”……  阿梅一直坐在椅子上,将身子侧着伏在椅背上。婶婶、姑姑不住地过来安慰她:“阿梅呀,不要再哭了,爷爷奶奶很快就会回来的。”  男人们商量到深夜,女人们收拾、打扫到深夜,才各自回家。还是独自一人的小姑留下来陪伴阿梅。  夜里,阿梅与小姑睡在一张床上。她在小姑身边说:“我不离开上海了,我要等爷爷奶奶,我要待在爷爷奶奶的身旁。”  小姑用手指在她的发丝里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小姑知道了。”  三天后,大伯终于打听到了奶奶的下落:她和爷爷一起被关了一天之后被分开,送往浦东乡下一个砖场劳动去了。很快,二伯又打听到了爷爷的下落:在崇明一个养猪场干活。  阿梅的爸爸妈妈从宜宾回到了上海。  这一天,兵分两路,一路是小姑、妈妈,加上阿梅,去江那边看奶奶。一路是大伯、二伯和爸爸去崇明看爷爷。怕目标过大,引起怀疑,所以,家族的其他成员只能在家守候着等待消息。  这天,小姑、妈妈,带着阿梅,早早出了家门,从十六铺那边登上了摆渡船。  那天,风大浪高,摆渡船不住地颠簸,阿梅哇哇呕吐,脸色煞白,让妈妈和小姑心疼不已。但想着马上能见到奶奶,阿梅却一直笑着。  浦东很荒凉,荒凉得让妈妈和小姑十分吃惊。她们从未想到,,在外滩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浦东,一江之隔,竞有如此巨大的差异。她们牵着阿梅的手,一路打听,走了十多里路,于中午时分才根据打听来的地址,找到那个砖场。  几个砖窑同时烧砖,砖场很大。  被押到砖场干活的,不只是奶奶一人,大概有十几个,他们都被称作“牛鬼蛇神”。对这些人的看守不是特别严格,只是以搬砖的数量制服他们。每人搬砖数量不等,必须搬完,即使搬到深夜也得如数搬完,不然就不得休息,也不给饭吃。  那些红砖码着,像一道道墙。阿梅、妈妈和小姑三人找了半天,才在两堵墙砌成的长长的巷子里找到奶奶:那时,奶奶正搬着十块砖,艰难地沿着巷子往前走,到河边。那里,有运砖的船在等着。一条一条的船排着队,装满一条走一条,天天如此。  “奶奶—一”阿梅大叫一声,朝奶奶跑去。  奶奶抱着十块砖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很想迎上去拥抱阿梅,却无法做到,只好尴尬地站在那儿,向阿梅笑着。妈妈和小姑赶过来,帮奶奶先将手中的砖一块块放到地上。  “妈!”“妈!”妈妈和小姑只一声,都泪如雨下。阿梅则扑进奶奶怀中,呜咽不止。  奶奶却一直微笑:“你们三个,哭什么呢?我不是挺好吗?挺好呀……”  奶奶满脸都是汗,头发有点儿凌乱,一缕缕飘到了脸上,被汗水沾住了。  原先很有光泽的金黄色头发,如今变淡了,淡到发白,并且有点干涩。汗水不是直接流淌下来,而是先在额头上那一道道深深的皱纹里积蓄着,直到含蓄不住了,才滚落下来。那两片平日涂了淡淡口红的嘴唇,现在不仅没有血色,还干裂得翘起了皮。  妈妈和小姑一人拿起了奶奶的一只手。她们已无法认出这双手。这双手,一年四季都被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瘢痕。而现在却那么粗糙,一些伤口的血干了,一些伤口还在慢慢往外渗血。妈妈和小姑将这双手正过来看,反过来看,看得奶奶有点儿不好意思。奶奶说:“是我的手呀!”  奶奶担忧地问:“阿梅她爷爷也不知在哪儿。”她们告诉奶奶,已经知道爷爷的下落,阿梅大伯他们已经看望他去了。奶奶的心放下了。  接下来,三个人就开始帮奶奶搬分在她名下的砖。看管的人,刚才看到了那个场面,心里不禁一阵温热与怜悯,也不去制止,由她们帮忙去。太阳远没落尽,该奶奶搬的砖马上就要搬完了。  又换了一个看管的,心有点儿狠,冷着脸冲着妈妈、姑姑和阿梅:“你们不可以的!”  三个人还要坚持着帮奶奶,那看管的说:“那好吧!明天多加一千块砖!我说话算数!”  三个人只好放下手中的砖。  奶奶说:“天不早了,回去吧,还要坐摆渡船呢。”  三个人不肯回,只好看着奶奶搬砖,一路相随,与她说着话。妈妈和小姑不时地用手绢给奶奶擦一擦脸上的汗。阿梅看到路上有半块砖,怕绊了奶奶,连忙捡起,把它扔到远处。  “他们让我交出电台、发报机,我哪里有呀!他们偏说有。他们真是疯了!”  看着奶奶吃力地搬砖,而她们却又不能帮忙,三人心里十分难受,备受折磨。  奶奶便一个劲儿地催她们回去。她们不肯。与奶奶说会儿话也好呀!  奶奶抱着十块砖走向木船的跳板时,差点儿摔进河里。三个人冲上前去扶住奶奶。她们感觉到奶奶在走过狭窄而摇晃的跳板时,双腿一直在抖。可当奶奶把怀中的十块砖放到船上转过身来时,脸上却依然挂着微笑。  这就是奶奶,这就是奥莎妮。  分别时,奶奶对妈妈说:“让阿梅到你们身边去吧。”  阿梅听到了:“不!奶奶,我要留在上海,留在奶奶的身边!”  奶奶还在微笑,但眼睛里闪着泪光。  太阳终于落到黄浦江西岸的大楼后面,远远地,看见有无数道金红色的霞光从大楼的背后反射到了天空……      4    大人们去江那边看望奶奶,再也不被容许。得到的警告是,若不接受劝说,奶奶便会得到加倍惩罚。而对于阿梅的出现,他们则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当阿梅胆怯地、羞涩地出现,特别是当她朝他们纯净地微笑时,他们甚至显示出喜欢的样子。  阿梅学会了独自一人去江那边看奶奶。头两次有点儿害怕,是妈妈,或是小姑陪她走到砖场附近,到第三次时,她只让大人们把她送上摆渡船,就让大人们回去了。她说:“我能!”到了江那边,上了岸,穿过田野、村庄,走过一座又一座桥,她会准确地来到目的地,那个大砖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就看到了砖窑冒出的烟。一看到烟,阿梅心里马上充满激动:“马上就能看到奶奶了!”烟柱很高,到了高处,变成了云朵。看着它,她的心跳与脚步都会加快。  她给奶奶带上了工作服。那是大伯从一个纺织厂的女工手上买来的。奶奶让阿梅给她看着四周,躲到一堵砖墙后面换上了。当奶奶穿着工作服走出来时,阿梅叫了起来:“好看!”奶奶转动一下身体:“真好看吗?”阿梅连连点头:“奥莎妮穿什么都好看。”  阿梅给奶奶带来了五副手套。那是小姑从商店里买的。白色。奶奶说:“你小姑也真是的,我是搬砖,这白手套一会儿就脏了。”阿梅告诉奶奶:“小姑说,奶奶适合戴白手套,戴白手套好看,脏了,破了,扔了就是,用完了她再买。”小姑还向阿梅描述道:“穿上大伯搞来的工作服,再戴上白手套,说不定你会看到又一个奶奶,这个奶奶跟穿旗袍的奶奶一样让人着迷呢。”小姑与阿梅说到奶奶时,不无羡慕地用了一个词:“你奶奶呀,天生丽质!”这个词,阿梅不全懂,但有点儿懂。  趁没有人注意时,阿梅从书包里掏出了两只咸鸭蛋:“胡妈让我带给你的。她说你这一回腌的咸鸭蛋能吃了,都出油了。”奶奶接过去,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看了看四周,将这两只蛋临时藏在了一处草丛中。  阿梅还不住地带来堂哥堂姐、表哥表姐——整个家族成员的问候。阿朗带给奶奶的是一块手帕,带有几朵小蓝花的手帕。奶奶说:“这哪里像一个男孩的礼物。”一想到阿朗,奶奶便立即心碎。她对阿梅说:“要多去看看你阿朗哥。”阿梅说:“知道。”奶奶再想想自己的面前,居然站了好几十口人,心情会立即变得很好,甚至感到无比欣慰。这些人,无论与她有血缘关系还是没有血缘关系,都是她的孩子,无法割舍的孩子。她为拥有他们而感到荣耀和幸福。  奶奶对阿梅说:“艾娜.你应当去看看爷爷。”  阿梅对奶奶说:“去了。爷爷总是赶我走。爷爷说,猪场太臭。爷爷让我离得远一点儿。爷爷还说,要是我去看你,一定要换下衣服……”她看看奶奶的眼睛,“爷爷说,你会闻到我衣服上的猪粪臭的。爷爷说,你的鼻子……”  “他胡说我什么啦?”  “爷爷说,你奶奶的鼻子是狗鼻子!”  “杜梅溪!”奶奶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但眼睛却分明笑着。  阿梅像一条小狗,伴随在奶奶的身前身后,很快乐,唯一让她感到遗憾的是,她不能帮助奶奶搬砖头。一旦她搬砖时,站在那堆高高砖头上的看管就会叫道:“小姑娘,干什么呢?”奶奶立即对阿梅说:“赶紧放下。”阿梅只好放下了手中的砖头。  “跟我说会儿话,这就很好了。”奶奶说。  因为阿梅的相伴,奶奶觉得,这搬砖的活儿,再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沉重了。虽然总是满脸的汗,但奶奶的表情是轻松的,并没有显出多么劳累、多么疲倦的样子。  说这说那,自然,奶奶总会说到爷爷。她总是不时地回忆往事,深情地讲着那些故事。这些故事,至今还在不住地重复着。阿梅很想对奶奶指出:“奥莎妮,这一个故事我听过十五遍了。”但阿梅笑笑,并没有指出,装出第一次才听说的样子,聚精会神,津津有味的样子。倒是奶奶讲着讲着,自己说:“这个故事,我都给你讲过好几遍了。”阿梅说:“我没有听过。”  有时,阿梅会走开去,追一只小小的黄鼠狼。砖场周围的草丛里、碎砖堆里,不仅有黄鼠狼,还有兔子。那时,她会暂时忘记奶奶。但奶奶的视野里却一直有她。阿梅很神奇,她能让奶奶感到这沉重的、机械而无趣的搬砖,不再是对她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那些人本想用这沉重的劳动击垮奶奶,最终使她屈服,说出电台、发报机被藏在何处,承认她的间谍罪行。  一个大人在劳动,一个孩子在玩耍。虽说是天空下司空见惯的情景,但依然让人着迷。  奶奶总是说:“艾娜,上学去吧,不要总来看奥莎妮了。”  阿梅告诉奶奶,学校里已基本上不怎么上课了,一些老师忙着到处喊“打倒”,而另一些老师已经被打倒了。  阿梅说:“不上学才好呢!不上学多好呀!”  奶奶说:“有个女孩叫艾娜,她又开始胡说了,她经常胡说!”  阿梅说:“我有很多同学,也都不上学了。”  奶奶困惑地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抱着十块砖头走向河边。  阿梅跟在奶奶的身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心情特别的好,唱起歌来….    5    这天下午,天下起雨来,越下越大。  奶奶让阿梅赶紧钻到一个废弃的窑洞里去躲雨,而自己还在冒雨搬着砖头。她只能这样,因为.,今天又给她增加了五百块砖头。她必须要完成这个数字。阿梅没有听从奶奶的话,依然陪着奶奶待在雨地里。  “躲一——会儿雨吧,艾娜。”  阿梅摇了摇头。她抬头朝天空看去,看到的是密密的雨点儿,直朝她脸上洒来。她被雨水呛着了,连连咳嗽。  “快去那边窑洞里。”  “我不!”阿梅在奶奶头里走着。她不时地低下头去,把可能会绊倒奶奶的碎砖呀什么的扔到远处。路很滑,阿梅去不远处拔来许多青草,撒在烂泥上。  看着阿梅小小的身影在雨中忙忙碌碌,奶奶的心头总有细细的一股暖流潺潺流过。浸了水的砖头,一下变得沉重了许多。但奶奶咬牙坚持着。有阿梅在身边,奶奶可以坚持,再艰难,也可以坚持。小姑娘给予她的力量是神奇的。  雨中,阿梅掉转头看着奶奶,然后像是在引导奶奶一般,向后倒退着,并大声唱起歌。奶奶从未走过如此泥泞的路。她每行进一步,都小心翼翼,但步伐坚定而从容。  雨就这样下着,无论是黄浦江的哪一边,都像笼在烟里——雨烟。  奶奶忽然摔倒了,怀中的砖头,最远的一块,竟然被抛出去有五米远。阿梅拼命跑过来,将奶奶从地上拉起。奶奶的胳膊破了,流出来的血,明明是浓的,但很快被雨水稀释成淡淡的红,然后与雨水一起流到了地上。  有人在远处大声地喊:“别搬啦—一”  阿梅对奶奶说:“他们让你别搬了。”  奶奶摇了摇头:“不,奶奶想在雨里待着,让雨水冲冼冲洗,身上实在太脏了,脏得自己讨厌自己了……”  阿梅帮奶奶从地上捡起砖头,但阿梅只捡了七块,剩余的三块砖,她自己把它们抱在了怀里。也许有人看到了,但没有任何人阻止。后来,阿梅一直在帮奶奶搬砖,都没有人出来阻止。  她们有时一前一后地走着,有时并排走着。初秋的雨水很干净,虽然有点儿凉,但奶奶觉得自己干净了许多,心情很愉快。她大声唱着歌,用的是法语,唱的是法国的歌。阿梅听不懂,但阿梅很喜欢听,尤其是在这秋天的雨中。  阿梅问奶奶:“唱的是什么呀?”  奶奶告诉阿梅:“是普罗旺斯的民谣,大意是说,天下雨了,满眼的薰衣草开着蓝色的花,因为雨水的浸润,花香在雨中飘散,仿佛大地洒了香水……”  奶奶说,她唱着唱着,觉得身子干净多了,不臭了。奶奶说,如果回到家,她要做的第一事,就是让胡妈把浴缸放满热水,她要泡上三天三夜,把自己泡干净。  在阿梅的帮助下,奶奶提前搬完了分派给她的砖头。  雨还在下,奶奶仰脸接受着来自天空的纯净的雨水,不住地用双手洗着她的胳膊、她的脸。有时,她还会拉过阿梅,用她已经变得粗糙的手,给阿梅洗着脸。终于觉得身子已经干净了,奶奶才带着阿梅进入那个低矮的工棚。  雨说不下就不下了。  天晚了,但,天却亮着。  阿梅离开奶奶时,穿的是大伯送给奶奶的那一套工作服,昨天刚洗过,很干净,很软和,就是嫌大,太大了。她就是穿着这套工作服离开的。她手里拿了一只网兜,里面装着的是她的湿衣服。走过村庄,走过田野,坐上摆渡船,所有的眼睛都会转向阿梅,打量着她。  鼓鼓囊囊,松松垮垮,她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家……    第十六章 &香水  1    奶奶终于回家了。  没有任何结论。当初将奶奶抓走,并把她送到江那边服苦役的那帮人,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荒唐!”在奶奶放回来的头一天就已回到家中的爷爷,愤愤地说。  除了抱怨在江那边无法洗澡,奶奶对一切遭遇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仿佛,那群年轻人的莽撞和粗鲁不是不可以原谅的,而那番非人的苦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依然微笑着。  回到家中,她虽然没有像对阿梅说的那样,在浴缸里泡三天三夜,但几乎用去半天时间清洗了自己,然后往身上洒了超过往常三倍以上的香水。  当她往手指倒了一滴香水,轻轻涂抹到阿梅的耳根旁时,这才发现,她的最后一瓶香水也用完了。奶奶看了看空了的香水瓶,向爷爷一摊双手。  爷爷明白,立即出门去给小姑打电话,问小姑:“你母亲的香水用完了,你那里还有吗?”  小姑说:“我也就只剩下小半瓶了,很小的瓶子。再说,妈妈只用她喜欢的那个牌子的香水。我用的这一款,她未必喜欢。”  “喜欢不喜欢,你且给她留着吧。”  小姑说:“我给妈妈留着。”  “没有香水,简直会要了她的命的!”  “知道。”小姑说。  从这一天开始,为奶奶寻找香水,便成了爷爷的头等大事。可眼下的上海,从哪儿才能搞到一瓶香水呢?  胡妈将茉莉花摘下来,然后用清水泡着。那茉莉花一朵一朵地在清水中漂动,像有生命似的情景倒也十分迷人。被水浸润了一天,再撩起水来闻,那水居然也有了淡淡的茉莉花清香。胡妈对奶奶说:“夫人,你用用看看。”奶奶每天早晨,都用这水洗脸,有时,还用手指蘸了一些,弹到衣服上。  奶奶对爷爷说:“我怎么总觉得身上有气味呢?”她看着爷爷,“难道你没有觉得我身上有气味——有不好闻的气味?”  爷爷说:“没有呀!”  奶奶说:“要是年轻,不用香水就不用了,年轻时,身上的气味好闻,可现在……”奶奶把双手反扣,让爷爷看着她皱皱巴巴的手背,“老了!人老了,身上是有气味的。”  爷爷说:“这么一说,我也得用香水了。”  奶奶说:“你没有气味。”奶奶凑向爷爷,嗅了嗅鼻子,“还真没有。”  “你也没有。”  “我有。我清楚这一点。”  阿梅正巧走过来。  奶奶叫住了阿梅:“你过来。”  阿梅走了过来。  奶奶说:“你在我身上闻闻。”  阿梅像猫一般,在奶奶的身上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闻着。然后,对奶奶说:“真好闻!”  奶奶轻轻推了一把阿梅:“小骗子!”转头看了一下爷爷,“大骗子,一个大骗子,一个小骗子,骗人!”  晚上,阿梅弹完钢琴,来与奶奶说话时,问道:“法国人是不是都很爱干净?”  “不,不是。”奶奶告诉阿梅,“从前的法国人肮脏透顶。巴黎大街,到处是粪便,臭不可闻,极其恶心。你敢相信吗?三楼的窗户打开了,往下面倒粪便。那时的法国人,不知道要多少天才洗一回澡,恶臭。就这么着,发明了香水。最早,香水是用来掩盖臭味的……”  “真恶心!”阿梅说。  “当然,那是过去的法国人。我爱干净,不是因为我是一个法国人。你爷爷也干净呀!我看上你爷爷,就是因为你爷爷干净——一个干干净净的男人,让人着迷。你长大了,只许和干干净净的男人谈恋爱。”  阿梅害羞地说:“我才不谈恋爱呢!”  奶奶说:“现在说了不算数的。”  后来,又说到了香水。阿梅也觉得,香水对于奶奶而言,确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2    淮海路上倒有一家商店有香水卖,并且有好几种牌子,其中就有奶奶喜欢的牌子。但,这个商店只面对外国人,并且,只收外币。爷爷有空没空,都会到这家商店的门口转悠。  外国人进进出出,男人女人走过时,都会散发出香水的气味。爷爷大致上能分辨出这些香水的牌子。这些天,爷爷无时无刻不在想香水的事。如果能为奶奶搞到一瓶香水,那该多好呀!爷爷做梦都梦到香水。那是一个奇怪的梦——梦见的是一瓶香水的全部制作过程,并且,他从头到尾地参与了,他之所以参与,仅仅只是为奶奶搞到一瓶香水,但最终的结果是,人家没有能满足他的愿望,这让他很失望,于是醒了。醒来之后,他打定主意:不惜一切,为奶奶搞到香水!  这一天,爷爷居然混在一堆外国人里头,混进了这个商店。爷爷很快找到了香水柜台,并一眼看到了奶奶喜欢的那种牌子的香水。服务员走过来问:“先生,你是要买香水吗?”爷爷摇了摇头,走开了。服务员疑惑地看着爷爷。  爷爷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从这个柜台走到那个柜台,看着另外一些商品,心里想的只是香水。他很想重新回到香水柜台。但最终没回,却走出了商店的门。走到大街上,爷爷开始嘲笑自己:难道你是一个白痴吗?你又无一分外币,你去逛这个商店不是很可笑吗?不错,有香水,可那香水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个老傻子!  爷爷哈哈大笑起来。赶路的人都掉过头看他:这个老头神经兮兮的!  爷爷笑着笑着,心里生起无尽的悲哀,他都想好好哭一场。可是转念一想:就为一瓶香水吗?可笑!只叹息了一声,在大街上十分无聊地走着。走着,但心里总想着奶奶——他的老伴,他的奥莎妮。他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并充满内疚:她为我拉扯大这么一趟儿女!她为我撑起这么一个大家!她把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都无怨无悔地给了我杜梅溪,可你,又给了她什么呢?到如今,你连小小一瓶香水都不能满足她!无地自容啊!无地自容!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南京路——上海最繁华的一条路。风从江上吹上外滩,从路的那头一路吹过来,吹乱行人的头发,撩起行人的衣衫。爷爷逆风走着。这样走着,不知为什么,心里会舒服一些。这样走着,还让他的心坚定了起来:说什么,我也得为奥莎妮搞到一瓶香水!那香水,是她的命根子!  空气里好像有香水味。  爷爷用鼻子嗅了嗅,那香水味变得千真万确,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发现了一个西洋女子,正在匆匆往外滩方向走。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香水的味道,是那么的清晰,即使空气里混杂着来自路两旁食品店飘出的各种气味,爷爷还是明确地闻到了香水的气味。那时,空气里似乎就只有一种气味——香水的气味。爷爷甚至能判断它的牌子。不是奥莎妮最喜欢的那一种,但也是奥莎妮可以接受的。  人们不停地走进路边的商店,越接近通向外滩的路口,人越少。而那个西洋女子显然是冲外滩去的。又走了一阵,爷爷的前面就几乎只剩下那个西洋女子了。从她的背影,爷爷大致能判断出,那是一位年轻的西洋女子。爷爷知道,那种牌子、那个型号的香水,很适合这样年龄的女子。爷爷刚认识奶奶时,她用的就是这种香水。没有错,爷爷十分晾讶,几十年过去了,他居然在上海的南京路上又闻到了这种香水的气味.而且,居然几十年过去了,这香水的气味一点儿也没有改变,与原先的一模一样。  香水确实非常神秘。它简直是世界上的一门学问。那些关于香水的故事,使它变得越发的神奇。爷爷想,奥莎妮将香水视作生命,也许不仅仅是用它来祛除让人讨厌的气味的。它把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特别完美,犹如天国的世界。  那个西洋女士终于意识到她的身后有人跟踪,十分警惕地一回头。也许是因为她看到的是一个老头,也许是因为爷爷的形象——魁梧而有风度的形象让她喜欢,她随即变得轻松,并冲爷爷一笑,露出友好、淘气、不加掩饰的喜欢。爷爷也朝她笑笑,笑容里含着歉意。他用这一笑告诉她:女士,走你的路,我只是被你的香水所吸引,并无恶意。  年轻的西洋女士继续走她的路。爷爷笑笑,站住了。  香水的气味越来越淡……    3    黄昏,爷爷才往家走。有轨电车咣当咣当地行驶着,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是天边,传来了汽笛声。  一个主意,已在爷爷的心头形成。他为这个主意而兴奋不已。当他回到蓝屋时,胡妈看他的表情后,问:“先生,今天出门捡到欢喜团子了?”奶奶疑惑地看着爷爷。  爷爷笑笑,脱下风衣,交给胡妈,直向阿梅的房间走去:“阿梅!”  阿梅答应了一声,跑到了门口:“爷爷!”她也惊奇地看着爷爷的面孔。  爷爷朝她挥了挥手:“进去!进去!”  阿梅没有立即退回去。爷爷用手轻轻地推她一把,转身将门关上了。阿梅望着爷爷,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爷爷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把阿梅拉到他面前:“爷爷有重要事情要与你商量,并要得到你的帮助。”  外面,奶奶和胡妈对望着,又一起看着阿梅房间的门,都大惑不解。  爷爷在阿梅的房间里待了足足一个小时。  晚上吃晚饭时,阿梅与爷爷还在不住地交换眼神、挤眉弄眼,仿佛还在继续商讨某一个计划,或者是,这一计划已经敲定,他们陷入抑制不住的兴奋之中。    4    第二天吃了早饭,爷爷说他要带阿梅出门走走,两人便手牵着手出门去了。他们要共同完成一项计划:为奶奶搞到一瓶香水。  爷爷之所以将阿梅拉进这一计划,是因为他昨天在南京路、外滩一带溜达时发现,时不时就会有巡逻队走过。这些人戴着红袖标,一脸的神圣,一脸的警惕,一声不响地走着。他们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四周,打量着行人,仿佛随时会冒出几个坏人或随时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似的。他觉得,他随时会有被怀疑,被盯上的危险。因为,他有可能需要在南京路,特别是在外滩一带长时间地转悠,以便寻找机会与外国人——特别是那些女性外国人接近。只有从她们那儿,才有可能搞到香水。  爷爷想,带上阿梅,做出祖孙两个逛南京路外滩的样子,就有可能避免巡逻人员的注意和怀疑。昨天,他与阿梅分析了无数可能发生的情况。如果这些情况一旦发生,他们应当怎么配合,爷爷也一一向阿梅做了交代。爷爷反复强调:不害怕,要沉着,要机灵。阿梅不住地对爷爷说:“我懂,我懂。”爷爷说:“懂就好。”  爷爷不时地会把手插进一侧的裤子口袋里。那里面有一块玉。这是爷爷很喜欢的一块玉,平常,爷爷有空没空就会拿出这块玉来在手中把玩着。也不知是它天性温润,还是因为常年的把玩而使它变得温润了,看上去很有几分油性。现在,爷爷决定用这块玉为奶奶从外国人手中换来一瓶香水。  阿梅知道,爷爷插在裤子口袋里的那只手,一定是在摸那块玉。  他们从南京路往外滩走着,用眼睛在寻找那些有可能帮助他们实现计划的外国人。  从上午到下午五点钟,他们都毫无收获。不是因为语言的原因无法交流,就是因为巡逻队正巧走了过来,种种原因,使他们一直未能找到他们想找到的外国人。眼看太阳不住地下坠,他们做好了空手而归的准备。  爷爷看了看已经很疲倦的阿梅问:“阿梅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吗?假如,就在我们转身回家的那一刻,正好有个我们要找的外国人走过来呢?”  阿梅把两只手放在酸痛的腰上,直了直身子说:“爷爷,我能走!”阿梅立即变得精神起来,甚至还蹦蹦跳跳。  他们一会儿看看海关大楼上的大钟,一会儿看看江面,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如果有个人注意到他们,并且一直注意着,就一定会在心里问:这一老一少,魂丢在这里了吗?  阿梅忽然扯了一下爷爷的衣服,并用手指向西边。—个中年金发女子,挎着包,正穿越马路往江边走来。阿梅紧张得手有点儿发抖,爷爷紧紧抓住她的手,站在那儿注视着那个外国女子。外国女子一直走到黄浦江边,向江上望了一会儿,转身倚在江边的护栏上,仰脸看着外滩的那些建筑。  爷爷看了看四周,见没有巡逻队走过,也不见暗中有什么监视的目光,拉着阿梅的手,走向了那个外国女子。那女子听见脚步声,转头一看,看到了阿梅,马上显示出惊讶和喜欢的样子,举起手来向阿梅打着招呼。  爷爷让阿梅用刚刚学来不久的英语,向那个外国女子打了一声招呼。外国女子稍微愣了一下,随即也用英语向爷爷和阿梅打了招呼。  她的英语很生硬。当她用英语打招呼时,爷爷兴奋得几乎要使劲地拍一下江边的护栏:她带着浓重的巴黎的口音。爷爷对这种声音十分熟悉。随即,爷爷的法语苏醒了。虽然不够好,但却足以与那个外国女子对话了。  当爷爷用法语向她问好时,她惊叹了—声。  爷爷用最简短的语言,在很短的时间内,向她传递了一系列信息:他的妻子奥莎妮是法国马赛人,他曾在里昂生活十四个年头,一九三九年,中国的深秋,他和他的妻子以及三个孩子从里昂回到了上海……这一系列的信息,再加上一直甜甜地向她微笑着的阿梅,法国女子与爷爷的关系很快亲近起来。  爷爷停止了谈话,向四周看了看。法国女子很快看出了爷爷目光中的警惕。她好豫有点儿清楚当下的中国——中国的上海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爷爷和她会心一笑。  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玉,坦诚而又恳切地对她说:“我想用这块玉,为我的太太换一瓶香水。”然后,他说出了这个香水的牌子,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没有这个牌子的香水,其他的牌子也可以。”  法国女子说:“十分遗憾,今天我的身边恰巧没有带香水。有,只有半瓶,并且是在下榻的饭店里。”  爷爷一下子变得很失望。  阿梅用眼睛一直看着法国女子,目光里含了淡淡的乞求。  法国女子被阿梅的目光打动了,她对爷爷说:“明天,明天上午十点钟,还在这里,也许,我能给你夫人一瓶香水。行吗?”  爷爷连连说:“行行行……”他把那块玉递到她面前。  她用手推开了。  爷爷说:“听说,它是战国时代的。”爷爷向她简单说明了一下“战国时代”距今已经有多少年了。  她更坚决地推开了。  爷爷固执地要将这块玉塞给她。  在这个过程中,阿梅一直在转动脑袋看着周围。这是爷爷反复交代的:当爷爷与外国人交谈时,她负责向四周张望,一看到巡逻队来,就立即提醒爷爷。爷爷说,他老了,眼睛昏花了,而阿梅是小孩子,小孩子眼睛尖。  法国女子为了让爷爷相信她会竭尽全力地为他的奥莎妮搞到一瓶香水,耸了耸肩:“好,那我就暂时收下它了。”  再次确定明天见面的时间后,爷爷抓住阿梅的手,立即离开了外滩。一路上,爷爷高兴得像个孩子。他边走边唱,有人时,小声地唱,没人时,就大声地唱:  唱一支六便士之歌,  满满一布袋,  全都是黑麦,  将二十四只小黑乌儿,  一起烤进馅饼派!  馅饼派,刚切开,  黑鸟们,唱起来:  馅饼馅饼真是香,  快快拿给国王尝!  阿梅听得咯咯乐,问爷爷:“这是法国歌吗?”  “不,是英国歌。你爸爸他们还小时,你奶奶总爱对他们唱这些古怪的歌。”  爷爷一路唱古怪的歌,一直唱到家……    5    第二天上午,爷爷和阿梅八点多钟就来到了外滩。  他们没有很快走到昨天约定的那个具体地点,而先是在南京路的路口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向北,向外白渡桥方向走去。然后在远离那个地点三百米左右的地方,来来回回地溜达着。  他们不时地会抬头看一看海关大楼上的大钟的指针,又会不时地往南京路口看一眼——昨天,那个法国女子就是从那儿走过来的。  远处,一座高楼的楼顶上,安装了高音喇叭,在播放歌曲,那种铿锵有力、脾气显得有点儿暴烈的歌曲。不时地,有卡车载着一车戴着红袖标的人,从南向北,或是从北向南开过。卡车上装有高音喇叭。  如今的上海,仿佛到处都装了高音喇叭。  爷爷显得惶惶不安。因为他总是看到有巡逻队在走动。不是很快走过去的那种走动,而是走得很慢,好像在出神地打量所有的人。那样子,让爷爷觉得他们一旦怀疑上了谁,就会立即上来盘问,甚至会立即扑上来把被怀疑的人揪住。一支由六七个人组成的巡逻队,仿佛得到过一道命令:就在这长达五六百米的一段巡逻,不要走开,也不要走远。  爷爷不时地看大钟,阿梅也不时地看大钟。阿梅希望它走得快一些,早点儿从那个法国女子手上取到香水,而爷爷却希望它走得慢一些:最好等那些人走了,她再出现。  九点四十五分,法国女子出现在了南京路口。她朝江的方向看了看,穿过马路,朝那个约定的地点走去。但在快要接近这个地点时,她又改变了主意,做成随便走走的样子,沿着护栏,向南慢慢走去。她好像感觉到了周遭的可疑,警觉地走着。  当阿梅要向法国女子跑去时,被爷爷一把抓住了。他牢牢地牵着阿梅的手,走到一个亭子的侧面,对阿梅说:“想不想给奶奶搞一瓶香水?”  阿梅说:“想!”  “那你就必须听爷爷的话。”  阿梅连连点头。  “你就在这里待着,哪儿也不准去。就在这儿悄悄地看着我。那边,你看见没有?有个垃圾箱,爷爷取到香水后,可能要蹲在它旁边系鞋带。系完鞋带,我就会往南走,往十六铺码头走。也许,我很快就会回到你这儿,也许很晚。两个小时后,我要是还没有回到这儿,你就独自一人先回家吧,爷爷可能从另一条路先回家了。记住,爷爷离开那只垃圾箱十分钟后,你就可以走出来了,往垃圾箱走,像来这儿玩的样子,一直走到垃圾箱那儿……”  “爷爷,我知道了!”阿梅有点儿发抖。  “你知道什么?”  “香水在垃圾箱里……”  爷爷点了点头:“然后,你重新回到亭子这儿等我。”  爷爷看着阿梅笑了起来:“我们两个,怎么像电影里头的地下工作者似的?”随即,爷爷的脸上笼上了悲哀的神隋。他还长叹了一声。  大钟似乎咔嚓一声,走到了十点。  阿梅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劲攥了一下。她望着大钟:“爷爷,十点到了。”  “知道。”爷爷正往那个地点看:那个法国女子正往那儿走。  高音喇叭在广播。  一支巡逻队由南向北,缓缓走着,有时还会停下,观察着四周。  法国女子走到那地点后,先是面对黄浦江,几分钟后,慢慢地转过身来,见爷爷和阿梅并未出现,立即显得不安起来。她再度将身子转过去,面对着江面。  爷爷终于等到了巡逻队走去的那一刻,对阿梅重复了一遍他说过的话:“不要怕,要沉着,要机智。”说完,向法国女子走去。那时,海关大楼上的大钟已指向十点二十分。外滩已经有很多游览的人。爷爷忽然有点后悔:不应该在这里与那个法国女子见面的,应该定一个隐秘一点儿的地点。他觉得这个地点的选择也许是个错误。可是,为时已晚,他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着头皮向那个法国女子走过去。  他若再不走过去,那个法国女子就会以为一定发生什么事情了,就会离开的。爷爷在离法国女子还剩下两米远时,轻轻地打了一声招呼。  法国女子一惊,连忙转过身来,并迅速打开包,看看近处无人,从里面拿出一瓶香水来交给爷爷:“你的太太很幸运,她可以拥有一瓶她喜欢的香水了。和我一起来中国的我的一位朋友正巧有一瓶。”  爷爷连忙接过香水,放进他的风衣口袋。  “我为你的奥莎妮祝福!这块玉我不能收下,非常抱歉。”她不由分说,将那块玉塞到爷爷的手中。她对爷爷赞叹道,“你是这个世界上一位了不起的丈夫!”她疑惑地问,“你可爱的孙女呢?”  爷爷支吾着。  “再见!”法国女子说,“祝福小姑娘!”说完,转身向南京路路口走去。  “谢谢!谢谢!”爷爷明明知道,她已经听不见了,还在小声地说着。  等法国女子消失在人群里时,爷爷按与阿梅说好的计划,走向不远处的垃圾箱。他实在不知道,这人群里会有什么怪异的目光在看着他,那时候的人群里会有数不清的警惕的目光。他必须尽快让那瓶香水离开他。他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的心忽地提了起来:有一个中年男子在远远地看着他,而当目光与之相遇时,那中年男子则将目光转到别处去了。  “糟糕!”爷爷心里说了一句,仰头看了一眼海关大楼上的大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向垃圾箱。在快到垃圾箱时,他显出鞋带松了,鞋要往下掉的样子。走到垃圾桶旁,他蹲了下去,煞有介事地系着根本不需要系的鞋带,然后紧紧地贴着垃圾桶站了起来。他穿的是一件宽大的风衣,袖子长而大,当手伸进口袋掏出香水时,即使离得很近的人也会毫无觉察。他十分准确地将用一只小纸袋装着的香水投进了垃圾桶——垃圾桶的侧面正好有一个投放的口。不仅是香水,还有那块玉,爷爷也悄悄地塞进了那个纸袋。然后,摆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向十六铺码头的方向走去。  阿梅将脸探出亭子,一直在看着爷爷。她的心始终在怦怦乱跳。  爷爷走了五六十米远,猛一回头,又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立即又转向别处。爷爷有点儿紧张,但更多的是侥幸:幸亏将香水投放进了那只垃圾箱。现在他担心的是,阿梅能否顺利地取到那只纸袋。但愿不要发生任何意外。爷爷的身影越来越远,不一会儿,就被走来走去的无数的人影遮挡住了。  阿梅不停地看着大钟,那时间,一秒一秒地都显得十分缓慢。她很想马上就走向垃圾箱,但她答应过爷爷,要听他的话。爷爷说过,他离开垃圾箱十分钟之后,她才可以从这里出发去垃圾箱。她不再去到人群中寻找爷爷的背影,而总是去看大钟。  还剩下两分钟,阿梅偶然掉头看向垃圾箱时,只见一个捡垃圾的老头背着一只大袋子,正向那只垃圾桶走去。她再也顾不得爷爷的交代了,撒腿往垃圾箱跑去。等跑到了捡垃圾的老头的前面时,她才放慢脚步,“像来这儿玩的样子”,走向垃圾箱。  这时,垃圾箱离她还有三十米远。  阿梅发现老头一路上在捡行人扔到地上的东西,那些东西可以卖钱,他并不急着赶往垃圾箱,她把心放下了。“不要怕,要沉着,要机智”,她在心里不住地重复着爷爷的嘱咐,做出玩耍的样子,一步一步靠近垃圾箱。  十点半钟。  阿梅已经到了垃圾箱旁。她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任何一双眼睛在注意她时,将右手从投放口伸了进去……她的眼睛却看着别处。她的手很快碰到了那个纸袋,并确信,那就是爷爷丢进去,她所要取走的东西:香水!奶奶的香水。她立即将它取出,并迅速放到一直背在肩上的书包里。  没有人注意到她,但那个捡垃圾的老头却在这时叫了起来:“小姑娘,你在干什么?”  阿梅一惊,往后倒退了几步。  “那垃圾箱是我的,到别处捡去!”  阿梅怕老头追来,撒腿就跑。但马上感到方向错了,那是爷爷去的方向,她的方向应该是相反的,她应当重新回到那个亭子的侧面去等爷爷。她用一只手紧紧捂着书包,往马路边跑去,兜了一大圈,又跑回到了那个亭子的侧面。掉头往前看去,只见那个老头正在那只垃圾箱里翻找着。  “嘻嘻……”她笑了起来。  接下来,阿梅开始专心致志地等着爷爷。她把手伸进了书包,忽然,她觉得她应该检查一下这只纸袋,看一看里面是否有一瓶香水。当她想到这一点时,她紧张起来了:万一不是呢?万一它还在垃圾箱里被老爷爷捡去了可怎么办呢?无论如何,她也得看一看!她没有将那只纸袋取出来看,而是把手放在书包里摸索着:纸袋打开了,手伸了进去,有一个扁扁的纸盒,还有一块东西,这是什么呢?怎么有点像爷爷那块玉呢?爷爷曾让她用手摸过他的玉,现在手的感觉,就是摸爷爷那块玉的感觉。她对这个东西不感兴趣,她最想知道的是,那扁扁的纸盒里装的是什么?是不是一瓶香水……她很快笑了起来,心像小鼓一样在咚咚咚乱敲:她已闻到了淡淡的香水气味!而且这个气味她十分熟悉,就是从奶奶的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味——一年四季,奶奶的身上,总是散发着这样的气味。  “奥莎妮!我和爷爷为你弄到香水啦!你要的那一种!”  阿梅很想流眼泪。过一会儿,她掏出了那块还不明确的东西:确实就是爷爷的那块玉,那个法国女子没有收下。阿梅还从纸袋里摸出了一张卡片。她将它掏了出来:卡片对折,像奶奶小皮箱里收藏着的那些圣诞卡。她打开看了一下,见上面有两行刚刚写上去的字母,她认识这是法文,但她不知道它们表达的意思。  事后,奶奶用中文将这行字母读出:赠给我素昧平生、风度优雅(你的先生这样向我描述)的奥莎妮,你的法国同胞。  阿梅把所有东西放回那只纸袋,拴好书包,静静地等待着爷爷。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远处的爷爷已被一伙巡逻队的队员围住,正在接受盘问。  那个盯上爷爷的人就站在他们身后。他一直在盯梢,当看到有一支巡逻队走过来时,马上跑过去,指着爷爷说:“那个老头,看到没有?刚才在那边,与一个外国女人在交换什么东西,从头到尾,都鬼鬼祟祟,你们应当拦下他,应当盘问,这里头必有文章!”巡逻队的人疑惑地看着他,他拍着胸脯保证:“他们有交换,这一点,我看得清清楚楚!”  巡逻队队员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阵,快速走向爷爷。  爷爷一转头,看到了他们,并且看到了那个中年男人。他立即明白了,他没有慌张,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回过头去看一看海关大楼上的大钟。他想再多走几步,尽量拖延时间,保证阿梅取到香水,并且安全地回到那个亭子的侧面。  “站住!”领队的向爷爷大喝一声。  爷爷依然走他的路。  他们立即冲到了爷爷的面前:“站住!”  爷爷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胸脯:“是让我站住吗?”  “就是你!”  那个中年人走了过来,指着爷爷:“就是他!你们瞧瞧这个老家伙鬼头鬼脑、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像一个好人!”  他的描述,与几个巡逻队队员看到的爷爷的形象反差太大——爷爷即便是老了,看上去仍然风度翩翩,想当年一定是一表人才。他们不耐烦地向那个中年人挥了挥手,意思是说:“你可以离开了。”  那中年人充满了好奇心,没有离去——“凭什么离去,是我发现,我盯上的呢!”  盘问随即开始。  “你刚才与一个外国女人接头了?”  爷爷说:“什么接头?偶然相遇,打个招呼而已。”  “你们谈了好一阵。你会外国话?”  “不会。”爷爷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会法语。  “说了!”那个中年人说,“很谈得来的样子。”  爷爷说:“其实,我们各说各的,谁也听不懂对方的话。”  “那女子给你一样东西?对吗?”  爷爷摇了摇头:“没有。人家凭什么给我一件东西呢?”  “你抵赖!”中年人依然站在他站的位置上,“我亲眼看到的!我又不是瞎子!”  爷爷一笑:“你是不是瞎子,我不知道。不过,我肯定没有接受过她什么东西。”  “那你交给她什么了吗?”  “没有。我有什么东西要交给她呢?我又不认识她!”爷爷回答。  —个巡逻队员回过头去看着那个中年人。  中年人回忆着:“他有没有交给那女人什么东西,我没有看清楚。那女人交给这老家伙一样东西,却是千真万确!如果我说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是你自己主动交出来,还是要我们动手搜?你们是交换情报吧?还是她给了你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你用得着的东西,比如说发报机的零件呀什么的?”  爷爷大笑了起来。  爷爷还没有笑完,突然一只有力的拳头打到了爷爷的脸上。打爷爷这一拳的,是巡逻队中一个长得十分壮实的汉子,像码头上的搬运工那样的汉子。  爷爷向后倒去,差一点儿跌倒在地。一缕鲜血,从爷爷的嘴角流了出来。他站定之后,用手指指着那个汉子:“你这没人性的东西!”  他扬起巴掌,走向那个“没人性”的汉子。这伙人一见,一拥而上,一阵拳打脚踢之后,将爷爷按倒在地上,随即开始搜身。他们将爷爷从头搜到脚,也没有搜出任何可疑的东西,都扭过头去,怀疑地看着那个刚才也上来踢了爷爷一脚的中年人。  中年人不住地眨巴着眼睛:“不对,不对,不对,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明明看见那个女洋鬼子交给了他一样东西,怎么就不见了呢?你们彻底搜了吗?”  “搜了!你没看见他所有的口袋都被我们翻出来了吗?”  中年人忽地双眼发亮:“今天,你们可是碰到了一只老狐狸!你们跟我走,立即跟我走!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刚才,他可能发现我盯上他了,在那边一个垃圾箱旁蹲了下去,系什么鞋带,一定是装的!然后,他把那女人交给他的东西先丢到垃圾箱里了!我站在他右侧,我看不到垃圾箱的那一面。快!别让捡垃圾的捡走!”  这个中年人兴致勃勃。  巡逻队的人相信他的话,推搡着,将爷爷逼向那只垃圾箱。  离那只垃圾箱还有七八十米呢,那中年人就用手指着叫起来:“就是那只垃圾箱!”  阿梅远远地看到了这番情景。  爷爷故意赖着不肯往前走。他担心不知会因为什么原因而耽误了阿梅,导致她还没有将香水取走,或是突发的情况——比如一个乞丐,在阿梅还未来得及赶过来取香水时到垃圾箱里翻吃的,把那纸袋先拿走了,再比如……还有一个担心,就是怕已经取到香水的阿梅这时会突然跑过来……  阿梅看到一伙人那么野蛮地揪着爷爷往垃圾箱那边来,真想一头冲出来跑向爷爷。可她牢牢地记着爷爷的话:不是我走过来找你,你绝对不要走过来;两个小时后,爷爷还不回来找你,你就一个人直接回家。  这些意思,爷爷是反复交代了的。  那些人把爷爷连拽带推地逼到了那只垃圾箱前。有许多人围观,不知这儿发生了什么,问:“怎么啦怎么啦?”  那个中年人已经被人群将他与巡逻队队员隔开,他兴奋地指了指高大的爷爷:“逮到了一个特务,是我发现的。刚才,在这儿,与一个外国娘们接头,可能是接受什么任务——”他想象着,满脸兴奋地说着。  不一会儿,就传开了,逮住了一个特务,一个老特务!众人都兴奋了起来。  “是把什么东西藏在这垃圾箱里了?现在承认还来得及,算是主动交代!等我们动手了,找到了,你想想会是什么后果?!”  爷爷突然大声地喊叫起来:“我没有往垃圾箱里藏什么东西!”声音大得震耳欲聋。爷爷想,阿梅一定听到了——阿梅听到了,就不会走出来,阿梅是个聪明的小女孩,阿梅是不会这样犯傻的!  那个汉子一脚踢翻了垃圾箱。  “老家伙,把它找出来!”  爷爷又大声地叫喊道:“我没有往垃圾箱里放什么东西!”  他们坚持要爷爷去翻动那堆乱糟糟的垃圾,找出那个所谓的“情报”和“零件”呀什么的,爷爷断然拒绝。围了那么多人,他们的话居然毫无作用,这让他们感到很没有面子,毫无气概,因此极其恼火,先是那汉子冲上来对爷爷的胸膛又是重重一拳,紧接着全体队员一起扑过来,将爷爷推倒在地,然后把爷爷拖到垃圾旁,强迫他从垃圾堆里翻找他们想要的证据。  爷爷的身体已多处受伤。他强忍着没有还手,而当那些人以为爷爷已屈从时,只见爷爷铁塔一般站了起来。当年与风浪搏击时的水手之气概,一下子回到了他已年迈的躯体。他双手抓着衣服.忽然向两侧猛地一扯,就听见哧啦一声,衣服被撕开,露出了宽阔的胸膛,似乎已在心头积压了上百年、数千年的压抑、愤恨、不幸与屈辱顿时爆发了,他挥起拳头吼叫着,向那些人冲击。虽然已是个老人,但他居然一拳打倒了一个,再一拳,又打倒了一个。  那些家伙一个个愣住了。  那个中年人大叫着:“不好了,特务打人了!”一边说,一边冲到那堆垃圾旁,弯下腰,一点儿也不怕脏,双手插进垃圾,在里面翻找着他曾经看到过的东西:“老家伙,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认定爷爷把那“外国老娘们”给的一件东西藏到了这垃圾箱里。他必须找出来,让“老家伙”把头低下来。  爷爷又被那些人打倒了。  阿梅明明看到、听到那边爷爷被无情地殴打了,却不能冲上去与那些人拼命,心里难过得用手不住地撕扯着头发,哭声在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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