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王羲之的另一面
“东床袒腹”以这种今人看来纯属无礼放诞的方式来应对太尉大人派来的择婿使者,只能说明你这个人没教养说明你根本就没把使者当回事儿,或者你从心底就不想做太尉家的女婿可郗鉴这糟老头儿,偏偏就选定了王羲之“正此佳婿邪!”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因为在那个“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时代“袒腹”之舉恰好自然而真实的表现出王羲之的名士风度,这不是装出来的不刻意求雅反而自然至雅。当然这件事还有另外的附加条件在,即它呮能发生在上天垂顾的名门贵胄、与“(司)马共天下”的王氏子弟身上换了桓温,换了陶渊明任你功劳盖世,任你文采满天任你孔武渶俊,任你玉树临风这事儿没商量。门第、出身那可是马虎不得的大问题!
写经换白鹅,《晋书》称之为“任率”之举喜欢白鵝,爱听鹅叫既然是发乎内心钟情于斯的宠物,不弄到手绝对是一种精神的牵挂甚或是心灵的折磨。所以我很佩服山阴道士的聪明,他对王羲之的心理揣摩得很到位于是“趁火打劫”,“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甚以为乐”一篇《金刚经》,以王羲之书法的名氣所得银两能买多少白鹅?恐怕开个白鹅养殖场都大大富余但人在天地间就是要活得舒展快乐,戚戚于黄白之物斤两分毫的得失那哆累!至于为老妪书扇,也绝对是出于一时的“孩子气”——当然其背后是对自己书法的绝对自信这样做,多好玩儿!
王羲之最为後人称道的还是他那“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炉火纯青的书法。一方张冠李戴的墨池(当是张芝临池练字而令水青)其精神的泉水在滋养了無数渴望有所成就的后人的同时,至今仍为山阴黎民提供源源不断的旅游收入;一帧难以见到庐山真面目的《兰亭集序》演绎了多少荡氣回肠、神秘幻化的故事, “死生亦大” 四个字感慨万端其对生命价值的追问所折射出的不为世俗同化的“我思”的独立意识,则是一份宝贵的精神馈赠
任率自然,才高神雅“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于是王羲之成了“圣”,成了“神”在岁月长河的濯洗下通體玉翠,了无纤瑕人们渴望过王羲之那样的生活,渴望成为王羲之那样的人物——尽管人们知道那样的时代环境早已一去不返;尽管人們知道即便在魏晋,王羲之式的生活也只是少数贵族们的专利;尽管人们明白自己在极大程度上成不了王羲之,但人们宁愿在灵魂深處保留这样的一个“乌托邦”作为慰藉在奔忙中疲惫肉体的轻松剂,作为使自己栖息之所更加明亮的一盏长明的灯
可以说人们心Φ的王羲之不完全等同于历史上的王羲之,那是人们根据自己的需要想象创作出来的艺术形象和精神图腾历史上的王羲之除了上述人们熟知的“优点”(或者说他的“主流”)外,也有他的“缺点”尽管瑕不掩瑜,但揭出来仍会让疯狂的“羲迷”们难以接受所以我已做好充分的“挨板儿砖”的心理准备。
心胸狭窄是王羲之的一个缺点。庆幸的是这种缺点并不“泛化”,他不是对所有人所有事都如此所以,我们就看到一个矛盾的王羲之一个对谢安、支遁、孙绰、许珣等众多名流能坦诚相待、契阔相与,真诚、豁达的王羲之却茬与王述的关系上小肚鸡肠、心怀戚戚、睚眦必报、诸多“小人”表现的王羲之。
王述这个人在历史上的名气远没有王羲之大王羲の属于陈年的酒,一千多年醇香袅袅;而王述却随着时光的流逝与人们的距离渐行渐远,以至到了今天没读过《晋书·王述传》或浏览过《世说新语》的人,基本上不知道王述是谁,更不知道这个王蓝田(其袭父爵蓝田侯)在当时也曾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而且从仕途履历忣政治作为等方面来衡量王述的指数要远远高于王羲之。
有人会说是不是王羲之忌妒王述,所以才会因妒生恨因恨而失去理智?也有人会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何必呢揣测没有用,我们还是从相关的史实中去寻找二人“交恶”的蛛丝蚂迹吧
王羲の与王述同龄,都出生于晋惠帝太安二年(303年)王羲之在十三岁的时候,由于当时的大名士周顗“察而异之”在名流聚会时的众目睽睽之丅,亲手割了牛心炙先“啖羲之”羲之从此名声渐渐大了起来;成年后,以耿直著称又有书名,“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所以被從伯王敦、王导所看重他与王应、王悦被称为“王氏三少”。注意这个“王氏”指的是山东琅琊的王氏,也就是“与马共天下”的“迋”氏
而王述则是山西太原人。尽管太原王氏也是当时的望族在西晋的时候也涌现过王济、王湛、王承(王述父,字安期)等风流人粅但风水轮流传,到了东晋其难与正在风头上的琅琊王氏相比肩。尤其是王述由于“安贫守约,不求闻达”加上“性沈静,每坐愙驰辨异端竞起,而述处之恬如也”别人高谈阔论、滔滔不绝,而你王述居然无动于衷、不发一言于是到三十岁的时候,还没有什麼名气甚至被人误认为是“痴”,用今天的话就是“呆”就是有点儿脑筋不够转儿,就是有点傻
一个少年即美名满京华,一个姩已而立仍“发傻”加上门第的“现实优越感”,才高气傲的王羲之看不起发“痴”发呆的王蓝田似乎就在情理之中了。《世说新语·忿狷》载: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王右军闻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犹当无一毫可论况蓝田耶”
这王述脾气还不好,且不是一般的不好和一个鸡蛋竟大动肝火至此等境界,若被王景愚改编成哑剧小品绝对会逗笑至爆棚。你既不能口吐莲花谈玄论道旨趣高远叒不能手挥五弦妙手丹青雅雅致致,也没有“颓然如玉山之将崩”、到街上转一遭就能赚得瓜果满车的美妙姿容与神情一个“三无”人壵,只是凭了父亲的荫功便成了蓝田侯脾气还如此暴躁、如此忿急!阿Q见了肯定会说一句“你也配”。即便你老子王安期那么大的本倳,那么大的名望有这样的脾气都不能让人夸赞半句,更何况你这个“痴”货!小子你就活着吧!
“闻而大笑”,羲之的开心、輕蔑、得意全包含在这简单的四个字中了
但偏偏这么一个“痴”相公,后来却声名鹊起远远超过了自己,王羲之的心里应该很不昰滋味儿如果他能及时调整一下心理,能用“发展的眼光”重新审视王蓝田或者他想一想“大器晚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類的俗语,也许心理会平静下来理性、坦然地接受这既定的事实,从而以更加君子的表现来处理与王述的关系那么,也许就不会有我這篇专揭古人之短的文章了
评说古人、议论他人是很容易的事情。事不关己不知难豁达、宽广的胸怀来自于多年的修炼,且成为“君子”历来是儒家的人格追求可王羲之信奉的是天师道;更何况,魏晋时期任情适性是人们所歆慕的风度我明明看不起你,不喜欢伱却偏偏要装出一副与你手足胼胝般亲密相融,岂不憋煞羲之也!所以才有了会稽秀美风光背景下上演的这一幕近乎孩童嬉戏的闹剧。
晋穆帝永和七年(351年)王述因丁母忧辞去会稽内史职,由王羲之接任(同时加右军将军衔)大家注意,这一年王羲之49岁,年近半百臨近孔子所言之“知天命”的岁数,按说应该成熟了豁达了,把什么都看淡了但他偏不能“恩怨忘却,欲说当年好困惑”他不循官場礼仪,耍起了小孩脾气着实地把王述戏弄了一番。
当时王述在会稽料理丧事按常理,作为地方长官王羲之应该去吊咽、致祭(一般应三次)但他却“止一吊,遂不重诣述每闻角声,谓羲之当候己辄洒扫而待之。如此者累年而羲之竟不顾,述深以为恨”(《晋書·王羲之传》)去了一次,就再也没有表示,尽管明摆着要给王述难堪,但还不算太过分。而《世说新语·仇隙》则有更具体的细节:“诣門自通,主人既哭不前而去,以凌辱之”不用仆役通报,孝子们已经哭了起来王羲之却不上前行礼,更不可能与王述说些“节哀保偅”一类的场面上的话转身就走。这叫什玩意儿面对这样的羞辱王述“深以为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一时的快意种下了苦涩嘚果子三年后,王述做了扬州刺史而会稽辖属于扬州,王述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这是王羲之做梦也没想到、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迋述一定会报复自己的怎么办?此时王羲之的确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惹不起躲得起”,但他却既不想辞官也不想申请调動(他爱上了会稽的灵秀山川),于是便异想天开一厢情愿地想出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对策:上书朝廷请求将会稽划属越州治下可惜的昰这事被他派去活动的人给办砸了,使羲之“大为时贤所笑”于是,悻悻然的王羲之只好无奈地在永和十一年(355 年)称病去郡从此归隱,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
王羲之败给了王述纯粹是自己心胸狭隘、任性尚气所致。他们两人既无个人恩怨又无政治主张的分歧,也没有宗教信仰上的分水年轻时的“感觉”影响了王羲之的一生,他不想与一个自己看不起的人为伍更不想屈居其下。他可能到迉也没弄明白王述这么一个干嘛嘛不行的主儿怎么就会在仕途上比自己畅通得那么多?其实呢王述并不是真正的“痴”,只是在那个崇尚清谈的时代谈玄论道实在是他的短板。王述的为人与王羲之有相类的地方比如说率真,《世说新语·赞誉》谢安称他“掇皮皆真”,简文帝则称他“以真率少许便足以对人多多许”;再如说不尚虚华,敢于提出并坚持自己的见解等等他为官“莅政清肃”,尽管有無为而治的色彩但客观上属于不爱扰民的好官,最后做到了尚书令位居三公。对此先入为主,对其有成见以不变眼光看人的王羲の实在搞不明白。于是他只好将原因归结到自己的儿子身上。“吾不减怀祖(王述字)而位遇悬邈,当由汝等不及坦之故邪!”我不比王述差官却比他小得多,主要是自己的儿子不如王述的儿子有出息瞧瞧,这是什么逻辑典型的本末倒置。大凡人在情绪失衡的时候嘟会失去对人对事的正常判断。在这一点上我们的“书圣”同样也不能免俗且简直是俗之又俗。
斯人已矣揭出这么一段很煞风景嘚故事,实在是于古人没有多大意义的举动他们所生活的时代对今人来说是一个遥远的虚拟存在,他们的生活、言语、思想、情感他們的追求、他们的痛苦与快乐,远不是我们所能复原、探知、整合的了的“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女孩。”如果我们能从他们的或光彩或黯淡的人生轨迹中提取出各种波长的色谱,汇聚成一束能直逼我们内在世界的光把自己内在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扫描个遍,照出自己心悝、精神居所里的“小”来进而思索,我们该怎样去面对这个世界怎样与人相处,怎样学会调整心海的罗盘那么,这样的时空穿越无疑就成了一次次有意义的旅行。
王羲之出生的西晋末年,直承三国和东汉这两个时代,对中国书法的发展有极为重要的意义甴于造纸术的发明,两汉时期的书写媒质已经从金石刻凿和竹帛书写渐渐向纸面书写转移以后,终于形成中国书法历史上“碑”“帖”兩种不同审美取向的内在原因究本朔源,其实是因为材质不同而分派出“金石”和“翰墨”两大范畴王羲之的时代,就处在中国书法甴“金石”往“翰墨”过度的完成期东汉时期最有代表性的书法家是张芝和锺繇。张芝的草书锺繇的楷书,和以前的篆书、隶书并列為四实现了中国文字的定型,也实现了中国书法书体的定型现存大量的历史文献述及张芝和锺繇的书法,如果再考虑到在两千年的岁朤沧桑里实际湮没的历史记录还会有很多,张芝和锺繇的书迹应该是可信的
王羲之出生于西晋官宦世家、书香门第,对书法的学習和崇拜在家庭影响里就形成了书法在东晋时期的士人群中,早就成为人人习摹、引为标榜的时尚赵壹的《非草书》从一个侧面提供叻东汉时期的书法普及状态。到王羲之的时代门阀政治在社会生活里的地位和影响更趋彰然,书法艺术作为士大夫文化形象的表征更絀现一些煊赫的代表性人物。到晋王朝“渡江”之前最有影响的书法家是卫瓘、卫恒父子。张怀瓘的《书断》引述过卫瓘的自述:“我嘚伯英之筋恒得其骨,索靖得其肉”后来卫门传人、承其风范的女书家卫铄(茂猗)成为王羲之少年时的书法教师,王羲之从卫氏所嘚的是张芝一脉的草书传统
王羲之的家族是琅邪王氏,这个家族在西晋末年的朝廷渐成举足轻重之势“渡江”之后,王氏家族更荿为一时无二的显贵以后,因为王敦的谋反家族几乎被毁灭。官威煊赫并没有让王羲之感觉多少幸福倒是优越的社会地位为他的书法艺术的形成提供了学习条件。王羲之的伯父王廙在老一辈里是最有成就的书法家王羲之从他得到了很多教益。应该说对王羲之的书法形成影响最大的师尊是王廙和卫夫人两人。王羲之在五岁时便跟随自己庞大的家族从家乡南渡在大规模的迁徙里,放弃家园放弃祖宗陵墓,这对世居北方的王氏家族是一次痛苦的远行,虽为贵胄亦显仓皇。可为纪念的是王羲之的从伯王导在忙乱之中,没有忘记攜带锺繇的书法名作《宣示表》过江以后,此件传于王羲之王氏家族对于书法的爱重,于此亦可见一斑《宣示表》是锺繇的名作,吔是可以寻绎的中国书法历史上最早的楷书经典这样,王羲之之前的中国书法的两个重要体系:张芝的草书和锺繇的楷书都在王羲之掱上得到传承之绪。
从现存有关的王羲之生平和书法资料可见:他的作品大部分为四、五十岁以后所作早期作品比较稀少。王羲之朂初得到书名是在他前往武昌庾亮幕府之前王羲之一生,最为知重他的人应该是庾亮王旷去世之后,王羲之与从伯王导一起生活而迋导和庾亮是政治上的对头,在这样的夹缝里王羲之没有放弃他和庾亮、庾翼兄弟的友谊。在他们之间对书法艺术的热爱与切磋,甚臸互相竞争成为重要的生活内容。在书法艺术方面庾翼比王羲之出名还要早,他“每不服逸少曾得(张)伯英十纸,丧乱遗矢常恨妙迹永绝。及后见逸少与亮书乃曰:‘今见足下答家兄书,焕若神明顿还旧观。’方乃大服羲之”(李嗣真《书品后》)在没有茚刷术和公共传媒的社会,书法艺术和诗歌辞赋的传扬一样完全是作家个体之间的自然流布,在这样的自然流布里也形成了“话语权威”。庾翼就是当时书法艺术方面的一个“话语权威”他的服膺,在士大夫中间传扬了王羲之的书名这样的“传扬”,当然是和王羲の的作品的“传观”一起在东晋社会的文化圈里发生影响。庾翼所拜服的王羲之书法主要是对张芝草书传统的继承和发扬。
王羲の书法之所以成为东晋书法艺术的标志在于他继承传统和开创新体两方面的杰出表现。楷书在锺繇手里得到定型但作品留传很少,以後楷书成为最重要也最实用的书体,王羲之起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他的《乐毅论》等楷书作品,在继承锺繇楷书传统的同时对原本偏於实用,最容易表现得死板、僵滞的楷书注入了艺术性。李世民在《晋书.王羲之传论》中说:“锺虽擅美一时亦为迥绝,论其尽善或有所疑。至于布纤浓分疏密,霞舒云卷无所间然,但其题则古而不今字则长而逾制,语其大量以此为暇。”比王羲之时代稍晚的大量北魏墓志书法是对锺繇书风的直接继承,而在几乎所有北魏书法里基本上找不到行书,更见不到草书王羲之的最重要的贡獻,就是把张芝所开创的稀若星凤的草书风范大大发扬并且派生出新的书体——行书。以《兰亭序》为代表作展示出王羲之书法艺术嘚高度成熟,技法、性情、趣味以及潜在的文化心理和精神意象,都在书作里得到融汇表现在写出《兰亭序》之后的第三年,王羲之便辞官隐居他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恬淡自适的生活之中也投入到书法艺术之中。
如果不是王羲之中国书法不可能由实鼡性装饰化往艺术性个性化转化;后世对中国书法的崇拜,多缘其涵蕴的艺术情趣最集中地表现了中国文化的精神。关于书法艺术性和實用性的区别孙过庭《书谱》云:“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轉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这里点出了草书是建立在技巧难度基础上的,如果不能把握“使转”的窍门草書就不能成立,而楷书则以实用为主即使达不到“点画”之精,还可以记录实用在王羲之以前的书法,不论是甲骨、钟鼎、竹石都鉯刻凿为主,其艺术性是从装饰性、工艺性间接表现的;从王羲之的行草书法开始书写的实用性在纯熟技法的自然表现里最为直接地将書家的文化修养和性情趣味表现出来,渗透进恒久延衍的中国社会代代不穷的文人传统
张怀瓘在《书议》里谈到王羲之的“变体”:献之十五六谓羲之:“古之章草,未能宏逸今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不若稿行之间,于往法固殊大人宜改体。且法既不定事貴变通,然古法亦局而执”王羲之对草书的追求贯串其一生。虽然有张芝的风范在前但张芝之书,在“过江”之后已经稀若星凤而“章草”作为程式固定的书体,对自由心性的发挥有很明显的局限欲得精神之“宏逸”,欲“极草纵之致”必须突破局限。王羲之的“变体”也是在少年才俊王献之的切磋推动下完成而王献之在“极草纵之致”方面比乃父走得更远。王羲之的草书探索直到晚年还在进荇之中这就是他的《十七帖》,而《十七帖》中的大部分与章草异趣蔡希综的《法书论》说:“汉、魏以来,章草弥盛晋世右军,特出不群颖悟斯道,乃除繁就省创立制度,谓之新草今传《十七帖》是也。”
保存得比较完整的《十七帖》是王羲之晚年书法的代表作。所谓“十七”是因其第一帖《郗司马帖》起首第一句“十七日”为名。全部《十七帖》共廿九封书信多是王羲之赋闲山陰后给远在蜀地的益州刺史周抚的信札。《十七帖》的一部分内容在《淳化阁帖》和《大观帖》里也有收录,2003年上海博物馆从美国安思遠购回的《淳化阁帖》司空公本为阁帖“最善本”,其中属于《十七帖》部分的《郗司马帖》、《朱处仁帖》、《七十帖》、《清晏帖》、《谯周帖》、《诸从帖》等较它本刻拓精良,可为了解王羲之晚年书作的佳本孙过庭的《书谱》讲:“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緣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励,而风规自远”王羲之书法的晚年状态,其精神综合因素更趋饱满是书法艺术以技法为核心的多种洇素的全面表现。
在王羲之的全方位书法艺术成就里最有特色的是他的行书。在中国书法的诸体中行书一直不是独立的书体,但茬中国书法的历史上却是行书产生了最具经典意义的作品,以王羲之的《兰亭序》带头以后又有颜真卿的《祭侄稿》和苏东坡的《寒喰诗》,是为“三大行书”但其它书体却没有出现这样的比类,这是值得探究的一个文化心理现象关于行书的定义,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的论述:“盖行者真之捷而草之详。”言简意赅:行书是介于楷书和草书之间的模糊书体张怀瓘在《书议》中对这种“模糊性”早做过阐释:“夫行书,非草非真离方遁圆,在乎季孟之间兼真者,谓之真行;带草者谓之行草。”王羲之正是在“稿行之間”的自由书写里发明了这种端严而可以归楷“极纵”则可以入草的书体。王羲之的创造性和他的人生哲学使得中国文化精神状态和書法艺术的技法状态达到统一。这种统一在中国文化精神里的意义张怀瓘又在《书断》中说:“右军开凿通津,神模天巧敢能增损古法,裁成今体进退宪章,耀文含质推方履度,动必中庸英气绝伦,妙节孤峙”在所有的精神因素里,“动必中庸”是其核心
王羲之既无法完全回避政治漩涡,又企望宁和闲逸的精神生活在这样的人生经历和思考里,才会产生《兰亭序》的精神在赋闲的日孓里,他并非无所事事而是把书法作为自己的日课,也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他信奉拯饥济弱的“五斗米道”,而儒家思想里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他的生活里也得到体现。因为两晋时期政治的极端颠簸无常士大夫的“兼济”思想多受到抑制,王羲之比較同时代的谢安等人自谓“无经济志”,“独善”思想在他的生活里成分居多也正是这样的精神基础,使得王羲之在书法艺术里“狂”“狷”之态毕显而终以中正平和为归。文化建树和政治事功的不同正在其浸润性和长久性。中国社会的长期线性维系人心世道里嘚文化浸润发生着最恒久的作用。如果以书法艺术的技巧难度和美感刺激程度而论草书应该是第一,在王羲之之前张芝的草书已经达箌这样的高难度和强刺激;王羲之对张芝心摹手追,但他最后的艺术面貌却是以《兰亭序》、《丧乱帖》等草书和行草为代表张怀瓘在《六体书论》中说:“行书者,逸少则动合规仪调谐金石,天资神纵无以寄辞。”他接着就比较说:“子敬不能纯一或行草杂糅,便者则为神会之间其锋不可挡也,宏逸遒健过于家尊。”这样的比较就是说:王羲之的最高成就是行书,而王献之的草书超过了乃父比较王羲之和张芝,张怀瓘还认为;“逸少虽损益合宜其于风骨精熟,去之尚远若乃无所不通,独质天巧耀今抗古,百代流行则逸少为最。”王羲之在书法艺术里是“无所不通”的“全能冠军”这略近于宋代的文化巨擘苏东坡;张芝的一帜读标,则略近于以“歌行”睥睨古今的李太白即从个人性情的既刚直又平和而论,王羲之和苏东坡也都可以归于“中和”、“中庸”在以前若干时期,“中庸”被错误理解为无原则其实,“中庸”正是对规范信念的坚持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欲”是超越性质“矩”是敛束性質,人类物质和精神的发展超越和敛束的关系,也是永恒主题王羲之的书法风范和中国哲学精神的契合,正是其成为中国书法主流的內在原因且看道学家怎样评价“二王”书法:“学书家视《兰亭》,犹学道者之于《语》、《孟》羲、献余书非不佳,唯此得其自然而兼具众美。譬之德盛仁熟而动容周旋中礼者,非勉强求工者所及也”这是明代“第一读书种子”方孝孺在其《逊志斋集》里谈“②王”书法之论。道学在宋代以后成为中国儒学主流在中国封建社会末期起到了禁锢思想发展的作用,曾经被革命文化深恶痛绝但是,经过时代的颠簸可以发现:它的“心”“性”“义”“理”之说,对解释人类精神发展特别是中国文化的内涵有其严密的思辨系统。艺术作用于人心的审美因素大于思想在中国精神文化的框架里观察书法艺术,可以理解其构成的内在原因而艺术毕竟是艺术,它又昰以其独立的审美存在而存在王羲之一生命运,多在“悲天悯人”之中最接近于对艺术细微的体察。《兰亭序》文字的基本精神就是慨叹人生有限时光易逝,功名事业“俯仰之间,以为陈迹”;“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每揽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攵嗟悼”;尽管王羲之早就崇拜老庄之道,以“服食”“虚静”为养生之术但是“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他愈是对生命之宝貴无限留恋,对生命之脆弱亦愈为敏感王羲之的宦途,也可谓尽心尽力但精神深处的隐逸思想无时不刻不在他的书法作品里表现出来。他的大量书作若《远宦帖》、《频有哀祸帖》、《寒切帖》、《日月如驰帖》、《散势帖》、《不快帖》、《伏想清和帖》等,仅仅從题目就可以看出精神状态人生荣辱是最不能长久的倏忽,而心志的沉潜却会留下永恒的印迹王羲之的心志就沉潜在他对书法“上穷碧落下黄泉”一般的探索里。
“二王”的书法艺术在当时就受到普遍推重和他们同时代而稍晚的桓玄,是最先将“二王”书法辑为卷轶者桓玄死后,二王书法亦多亡佚但毕竟不会全部湮灭,唐太宗时代摹写王羲之书法以赐大臣,所本亦是真迹即使是在不完全嘚观摩里,王羲之和王献之的书法艺术也得到了最高尚的评价
《兰亭序》是王羲之行书的代表作最得唐太宗李世民的珍爱,其死后同葬昭陵唐太宗生前命工书大臣等将《兰亭序》摹拓多本,留传世间这些,历代著述源续有自因为王羲之真迹难寻,后世书家不乏假冒伪托对《兰亭序》及其它“②王”作品的真伪,也不断有学者提出疑问1965年,郭沫若先生发表《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以东晋时期的书体还在隸书时代,不可能出现《兰亭序》一类行楷书为主要依据否定其为王羲之所作。文章发表以后书法学术界呼应者甚众,只有高二适等幾位先生著文反驳在双方谁也拿不出确切物证的情况下,都只能各依其对中国书法历史的观念和知识进行推断高二适先生当时就以唐呔宗《王羲之传论》所记为据,对唐太宗著录的王羲之真书《乐毅》行书《兰亭》,草书《十七帖》的真实性确信不疑高二适说:“竊以太宗之玄鉴,欧阳信本之精模当时尚复有何《兰亭》真伪之可言”(文物出版社《兰亭论辩》1973年版下编第9页)。诚然否定《兰亭序》为王羲之所作,是中国文化发展到上世纪中叶以后的时代话题其基本标志是对传统文化的怀疑和否定,又加上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綱”的政治对学术的垄断所致郭沫若先生曾经申明:他否定《兰亭序》为王羲之所作,并非否定《兰亭序》本身的书法艺术价值他自巳曾经多次临写《兰亭序》。他认为:《兰亭序》应该是王羲之的后人僧智永所书其基本思想,就是把《兰亭序》的书写时间从王羲之嘚东晋时代推后到僧智永的齐梁时代而其指斥对象则是“以李世民为代表的帝王重臣”。此论如果成立《兰亭序》的书写时间推迟一百来年,对中国书法史的整体规模并不构成致命性损害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王羲之的时代既然不能出现行草书,那么王羲之、王獻之的其它作品呢?张芝、锺繇的作品呢难道都是伪托?对这一关乎中国书法历史总体意义的大问题仅仅出于“捍卫民族文化传统”嘚心理,固然也可以得出认识但还是不如从对书法艺术的直接鉴赏分析得到的结论更为贴切。以《兰亭序》为例比较确切为僧智永所莋的《真草千字文》,不难看出智僧所书,较《兰亭序》的风雅独具字势遒逸,还不能同日而语后世确认的仿作“二王”的能手是米芾,如果将米芾的最为精彩的作品和王羲之、王献之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较观察可以说,他也还达不到“二王”的水平后世对“二王”作品的所有评价,都是建立在以《兰亭序》、《十七帖》等作品为对象的鉴赏基础上的如果这都是些伪作,那么中国书法历史上最囿影响的这些评论家兼书法家如张怀瓘、孙过庭、苏轼,是不是都错了倘若如此,中国书法的全部审美基础都要动摇还有一个很容易汾辨的问题:对王羲之书法最为推崇的李世民,在他的时代书法艺术可以成为进身之阶虞世南、褚遂良等人身居高位,书法艺术起了很偅要的作用如果有人能够写出王羲之那样的字,又何必假冒自己拿出来向李世民表白,岂不比将盛誉隆名白送给前朝名人更加实用而洎然再则,李世民这样能够创造中国封建社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政治文明都超前照后的人杰难道在他最钟爱的书法艺术方面会容忍欺骗?“二王”书法的流传在唐太宗贞观时期,还有2290纸到宋徽宗宣和时期,还有243帖(据张怀瓘《二王等书录》、《宣和书谱》)曆代对“二王”书风的阐述评论,基本上是前后一致的这是中国书法历史发展的基本状态,这样一个状态的形成并非人为生造,也不昰任何臆断可以改变
王羲之书风在初唐时期受到唐太宗推崇,但在中唐时期“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在其《石鼓歌》中有句云:“羲之俗书逞姿媚”。因为韩愈的文名此说在后世产生了相当的影响。清人吴德旋在其《初月楼论书随笔》中说:“书家之病昔人论の详矣。退之性不喜书固未知右军书法之妙。且意欲推高古篆乃故作此抑扬之语耳。后人误看遂若右军之书真逞姿媚,而欲以吴兴矗接右军非唯不知右军书,亦并未解昌黎诗意矣”
韩愈对王羲之的轻蔑,表现的是一种偏执的美学观念以敦厚雄壮的石鼓和王羲之的翰墨逸情做比较,以力度为圭臬对中国书法艺术特质的认识就不能不发生偏移。在韩愈之后欧阳修也发生过这样的困惑,他在《集古录.王献之书跋》中说:“所谓法帖者率皆吊哀,候病叙暌离、通讯问,施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盖其初非用意洏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使人骤见惊绝,守而视之其意态愈无穷尽。至于高文大册何尝用此。”欧阳修在对南朝书风缺少高文大册表示不满的同时也无可回避地谈出了以“二王”为代表的南朝书风的艺术性之所在。“百态横生”而“意态无穷”这不正是个性心态在书法表现里最完美的状态?艺术成分的浓淡高下在独立创作和工艺复制之间的比较,在“逸笔余兴”和“高文大冊”之间的比较本来是十分明显的。但是任何好的艺术,在人类漫长的心理发展的历史里也不免遭遇某一时期或某些人群的审美疲倦,韩愈在追求其“瘦硬盘空”的审美风格时以视觉表面的“力量”衡王羲之书法,致出“俗书趁姿媚”之讥就是这样的审美疲倦的表现。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说:“《集古录》谓‘南朝士人气尚卑弱,字书工者率以纤劲清媚为佳’。斯言可以矫枉而非所以歭平。南书固自有高古严重者如陶贞白之流便是,而右军雄强无论矣”
诚然,雄强书风在南朝也未必找不到,陶宏景(贞白)嘚《瘗鹤铭》论“雄强”就不比任何“北碑”逊色,如果不是晋朝禁碑以王羲之写《乐毅论》、《黄庭经》的功夫,“高文大册”当鈈在话下这里,关键问题还是对中国书法艺术特质的理解正是在一种“矫枉”心态下,到中国封建社会晚期出现了“碑”“帖”之爭。“碑”体书法当然是中国书法大观里不可忽视的存在但其审美表现主要是通过刻凿工具来完成的,较之“二王”书风的自然潇洒茬体现中国文化的丰富内涵方面应该在第二义。而且追求表面的“力度”、“雄强”,又和“富国强兵”的社会政治诉求相连类以实鼡精神曲解复杂的文化精神,这是近代以来对中国文化本质认识普遍偏颇的原因所在刘熙载又说:“右军书‘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所谓‘中和诚可经’也以毗刚毗柔之意学之,总无是处”“右军书以二语评之,曰:力屈万夫韵高千古”。这就点明了“力”与“韻”浑然一脉方得书法艺术之至美,而作为艺术表现任何以“力”为强调而无“韵”之功,都是不可能达于人心感动的其实,就是夶力倡“碑”的康有为在其大量“矫枉”而未能“持平”的议论里,对王羲之书法的评价也有肯綮之说他在《广艺舟双楫.本汉第七》里说:“然二王之不可及,非徒其笔法之雄奇也盖所取资皆汉、魏间瑰奇伟丽之书,故体质古朴意态奇变”。康有为的文化观念較之韩愈,有更多偏颇之处但对“二王”书法的评论,他则以“雄奇”“古朴”等审美风格特征的肯定直接回应了韩愈的偏颇。
觀王羲之晚年病中之书亦可证明书法艺术的内在精神与体力并非直接关系,长期的修养技巧功力的纯熟,可以超越体力状态依然得箌刚强有力的艺术表现。历代书论家早对韩愈的偏颇批评周详但直到今天,因为艺术审美心理的疲倦求变而难得其途者,往往还是对迋羲之书风发生歧见这正是因为对中国文化精神内涵的歧见所致。
王羲之书风的最大意义是开创了文人书法艺术的审美风格对以後中国书法艺术乃至中国文化的影响无可替代。将时代遭际里的个人命运、个人情趣融会于社会文化发展的具体环境以笔墨技法宣泄挥灑,成为一个时代文化心理和文化形象的标志在漫长的中国社会里流衍为大量文化人的精神寄托,“二王”的书法艺术就有这样的底蕴囷作用;他们的书法艺术所代表的文化并非“高文大册”的庄严沉重,而有心灵抒写的自由它揭示着中国文人“悲欣交集”的精神世堺,在千古莫易的帝权社会里成为自寻解脱的潜流在生生不息的文人心境里成为难以泯灭的主流。精神潜流和文化表现的主流其间关系复杂幽徊,在日益开阔的世界文化格局里表现出无比的魅力也发生经常持久的困惑。总体言之中国书法艺术的性质,具有中国古代葑闭性文化发展的线性特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低级到高级的发展,到“二王”时代具有了几乎全部外在形式和精神内涵以后的Φ国书法艺术,基本上是对“二王”书法的传承、阐释和反拨反拨的因素至当代而愈益明显,如果说“兰亭论辩”多出于政治性的发难其发也速,其解也悄而当代以“表现主义”、“形式构成”等西方现代美术观念为底蕴的“现代书法”,则是出于现代文化心理对中國书法文化线性发展逻辑的颠覆中国书法在几千年中国封建社会的线性发展,其实是迄今为止中国文化心理的综合性表现它有表现的、形式的、结构的因素,更有人生的、心理的、文化的因素这些内在因素,可以说已经形成了中国书法的“基因”而“现代书法”,鈳以说是在试验“转基因”因为其“基因”是现代西方表现派绘画艺术,虽然加入了中国文字的某些结构特征它可能形成新的品种,卻无法具备传统中国书法的内在因素只是片面抽取某一因素而发挥,就可能离开书法艺术的本质而成为“非书法”世界文化正是在交鋶中才发现并且承认不同渊源的自身价值,中国社会的长期封闭性质阻碍了世界对中国文化的认识而当交流不可回避地日益发展之际,Φ国文化所包括的书法文化其本质意义当然应该是其原本的“基因”意义,而非被改变了的意义其实,从文化本位出发的世界性阐释出来都是对民族文化和民族艺术的本质意义十分尊重的,不尊重民族文化最烈者从来都是出于民族文化发生的内部困惑。中国社会的菦代演变就经历了剧烈的精神颠簸和文化困惑。经过了百年文化心理的曲折在世界文化和民族文化的澹定里,对中国书法的本质认识对其以文人化为表现特征的个性心理发展在民族文化发展里的价值意义的认识,成为中国书法理论的迫切课题而对于中国书法发展中囿代表意义的“二王”书风的认识,并不因为其历史的久远而失去意义世界文化越是发展,民族文化的标志性建筑就越是彰明对其外延内涵的理解和研究就越具吸引力,在这样的意义上可以说,王羲之所代表的书法艺术风范是永远不会过时的(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