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山中不知岁月几何乱石把身留,怎么解

山中的古庙(一)
山中的古庙(一)
“寒色苍苍老柏风,
石苔清滑露光融。
夜半四山钟磬静,
水晶宫殿月玲珑。”
1996年夏天,我在禅宗祖庭黄梅五祖寺内住了四天,虽然时间不长,却浓缩了那整整一夏的清凉记忆,感犹在身。五祖寺千年名刹,不仅保留着五祖弘忍大师和六祖慧能大师的遗迹与故事,著名诗人白居易、苏东坡也都曾经来过五祖寺,留下名篇佳句。可是其中似乎只有张祜的这首《宿五祖寺》最打动我。他把我夜宿五祖寺时的空寂感最贴切地表达了出来。
自入中国以来,佛教与中华文化和山水环境结合,产生了独特的寺庙山林文化。中国古人为之勾画和营造了一种特定的场景,清凉世界和“深山藏古寺”是中国古代佛学超然世外思想的写照。
山中的古庙,总是离不开古木、山石、幽泉,共同形成诗情画意的优美构图和意境,是“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是“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是“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是“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是“草堂僧语息,云阁磬声沉。”;是“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是“怪禽啼旷野,落日恐人行。”。更是王维的诗中的禅意画面,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是“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东山有茅屋,幸为扫荆扉。”、“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悠悠西林下。自识门前山。”、“ 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
摩诘居士号称诗佛不是虚名,他通过描绘幽静的景色,借以反映其宁静的心境或隐逸的思想,就禅宗而言,王维的世界里充满亲近自然,身与物化,随缘任运的禅机。他目之所及都是寂静无为的,虚幻无常,没有目的,没有意识,没有生的喜悦,没有死的悲哀,但一切又都是不朽的,永恒的,正如前人评价的“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他的诗,多托景而发,或空山深林,或流泉叠瀑,突出一个字“幽”。我以为,幽居,正是寻求清净的佛寺禅林环境最好的注脚。有人在“深山藏古寺”后面,对上“幽洞隐真人”,这个算是贴切的。
宋代赵抃有诗道:“可惜湖山天下好,十分风景属僧家”。俗语也有“天下名山僧占尽”。为什么僧家喜好占山?大多数的说法是为了寺庙的风水选址,这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是同样也为了营造那种超然化外、自然而幽静的环境。从此,中国的美好山川,留下了历代僧侣的住持之所、幽居之屋。山中的四季美景和幽然气息,尽得僧人之关怀,同时也关怀了与它们相厮守的人,弥补了僧人与隐者的孤寂。
古代的人去寺庙做什么呢?我以为应当比今天的人清醒,他们并不迷信来世,而主要是为了追求今世的清净与解脱。去庙里,是去化外,是去脱俗,是四大皆空。深山寺庙的建筑应该是低调的,意境应该是幽隐的,人们还创造了别具一格的“寺庙园林”,成为一项专门的建筑遗产类型。
于是我相信,古庙的环境应该是超然世外,极美、极幽静的,古庙建筑是极质朴、低调而且精致的。因此今天许多地方兴建的寺庙,大兴土木,浓妆重彩,追求规模宏大、气派不凡,就令我多少感到有点困惑。许多寺庙,本来所在环境是极佳的,可惜那些新建的房子,根本配不上那环境。
我造访的寺庙不多,没有刻意去过什么名庙古刹。
1989年,因为去庐山旅行,我造访过庐山脚下的东林寺,一片绿色琉璃瓦。那时虽然并没有今天这样喜欢主动思考问题,没有去纠结这些具体的问题,但是也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现在想起来,大约我那时也应该是认同朴素淡雅的。同一地域的白鹿洞书院,味道就大不同,清新的乡土建筑风格,青瓦粉墙,掩映在山石林泉之间,清雅淡泊,是一个非常值得去的地方,虽然那里并不是一座寺庙。
1992年,我曾经游览过当阳玉泉寺,规模很大,环境十分幽静,实是一个修身养性的佳处。不愧“荆楚丛林之冠”的美誉。它的主体建筑面阔九间,进深七间,为明代重修,殿内木柱48柱,均为楠木制成,最大的木结构古建筑,也是难得的明代遗构。它最吸引我的,是掩映在古木之中,黑瓦褐墙,部分屋面还有一些残损,分外古朴。20年过去,未再重坊,看看现在的图片,显示它被修缮过,这当然是好事,但我记得当时那屋面的瓦似乎应该是布瓦,而不是现在的筒瓦,但幸亏没有变成金黄色琉璃瓦!
1995年,我造访了阳新七峰山上的一座七峰禅林,这座寺庙始建于唐代。它进深不大,而是一个小三合院的格局,至今没有高大的大雄宝殿。这是一幢典型的深山古庙。它背倚大山,前望开敞,山下屋舍点点,虽然,这里没有古树掩映,部分建筑也翻修过,但它保持了黑瓦白墙的南方建筑特征和民间寺庙的规制,两厢的楼阁形式也很特别。这座庙还秉承了始祖百衲禅师不受施舍的庙规,很特别。中午我们在斋堂与六七个和尚一起吃斋,静静的,只有窗外一丛薏米在阳光下泛着婆娑的绿意。这个庙,真安静。我很喜欢。
2005年,我到黄冈但店镇的禅修中心参加体验活动。这个地方极其简朴,没有建大雄宝殿,只有沿山一路的平房。晨起做早课,进斋堂就餐不许出声,上午到山腰一处空地练习打坐,晚饭后到佛堂研讨,非常充实。开始觉得那些建筑好像太不讲究,现在想想挺好,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啊!
2008年,我到三清山金沙镇出差,早起散步,偶然发现住处旁边一座始建于宋代的寺庙,门前淙淙的溪流,溪坑里巨石参差,庙前环绕着红豆杉、三尖杉和杉等珍稀的高山植物,朝阳射进树林,松鼠在树间跳跃。寺庙所在的小院里,静悄悄的。寺里和尚就坐在门前看书,表情很沉静恬淡,和他们攀谈,他们说寺庙马上要拆迁搬走了。唉,一座千年古刹,本来藏在深山,人们完全不在意他们的存在,怎么现在说搬就要搬了呢?
我还曾经从金沙方向三次登上三清山,由于行程安排紧张,总是没有能够到达三清观,记得有一次在“阳光海岸”询问返回的路人,说是来回至少还要三个多小时,我们于是只好隔着茫茫云雾,怅然眺望。有时候我想,大约他们应该也不大欢迎我们打搅的,或者说现存的古庙究竟还剩下几何呢?它们似乎是躲起来了。
我当然还去过其他一些寺庙,比如潜山三祖寺、黄梅四祖寺,总是前人的遗构比如三祖寺最具有历史价值的不是屡遭兵燹、屡毁屡建的寺庙殿堂,而是寺旁的山谷流泉摩崖石刻;四祖寺唐代毗卢塔、元代的灵润花桥没有附着现代人干扰的痕迹,非常感人;五祖寺也是门前的珊瑚朴树和飞虹桥、古山门构成的一组,毗卢殿、真身殿一组民间风格的建筑以及流响和后山道直至白莲峰一组旧景观是非常好的。前山道和道旁的的三千塔林一般人不会涉足,却也是极好的历史遗产和人文景观。这些历史的遗迹,保留和积淀了真实的人文信息,可以带你超越时空,与古代的高僧大德交流。
古代人把寺庙禅院叫做精舍,古人认为心是精神所居之处,那么精舍正是养心之所。我觉得这个真要反映一点决然脱尘的味道,反映一点诗情画意的味道,清新,精致,简朴,素淡,干净,闲适,透气,可以容得下人在那里修身养性。在今天,有一些文化类建筑的规划和设计,就可以学习和借鉴古人的理念和方法,学会把建筑放在合适的位置,甚至隐去建筑的外表,栽梅绕屋,移竹当窗,把建筑“藏”起来,让人在营造的环境与空间之中得到呵护和体贴;而不是突兀自我,遮挡山水,色彩混搭,把建筑弄得鲜艳华丽,喧闹躁动,使人受到建筑的威压和干扰。
我不懂佛教,自然说不上来什么更多的道理,只是谈谈我对山中寺庙建筑的一般看法,回味一下山中古庙的历史文化性格。而且我觉得一个人,不喜欢古建筑,不屑理解和学习古人积累的义理与章法,不会从古建筑中获得营养和启发,他想做有文化而精美的现代建筑,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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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池破石头,一个春天的清凉总是有游客登临竹林深处流水清脆响彻耳畔登高望顶,同时惊讶山中古树百年孤独空向白鹤苍天刹那间思念古代隐者是非成败转成空,深隐唯独得姓名空旷回音响彻山谷村落居者稀稀疏疏如今来者络绎不绝,稀图山果野蔬新鲜氧气文化典故精神继承一概少提他日山中遇见长者谦虚请教胜过乱石中发现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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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市 . 朝阳区农展馆南里10号
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作者注:这是一部长篇随笔,记述了本人在上和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四川马边彝族自治县马边河畔度过的一段段浪漫时光。本书于2001年9月由重庆出版社出版,入选《星星》诗刊《星星》诗文库。现将它全部贴出,意在交流。)
  整个苏坝小镇似乎就我一个人醒着,或者,就我一个人活着。我听不到一个人的声音,当然,我也看不到空绰的街面上行人的踪影。
  人们都跑到何处去了呢?如果说人类懒惰到极致的方式之一就是午眠的话,那午眠就是人类莅临死亡已不远的征兆了。如此亮丽的夏天,瞧瞧阳光的力度、空气的透明度和风的温柔度都不能使人产生好奇、亲近和愉悦,人们反而乐陷于一张床榻,一件廉价的电器鼓吹的热风和两三个小时的鼾声。
  睡眠是另一类型的死亡,虽然它会在另一时醒来。
  我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生理现象远比哲学、伦理学、道德学和文艺现象复杂得多。它们迫使人类在多数情形下由不得自己去思索就已产生或结束。即使思索过了,人类的举动通常是耸耸肩膀而已,这就使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抽象的东西往往使感到玄秘和恼火,有时还将之嗤为肤浅,而形象生动的生理现象之类的东西,却又让人亲切、畏惧、眩目,以及难以完整的思索。
  睡眠是多么的宁静和美丽,如果加上我们不再做梦的话。但处于睡眠时期的面孔和姿态又是多么的丑陋,就像被扭曲了的某种真实。难怪我们经常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从一个睡者的脸上,我们可以发现他的天性。也就是说,睡眠时的人最真实。但我们似乎又会发现,我们又错了。错的原因在于我们都是表面的好奇者而非本质的发掘者。
  啊,肉体,从童年的娇嫩,少年的蓬勃,到青春的鲜亮,再到中老年的枯竭,我们对它的态度,是戴了有色眼镜的。
  人类珍爱自己的肉体,因而选择了衣服,借以遮羞,殊不知却欲盖弥彰,产生了诸如淫邪之类的罪恶。如果有人敢对公众宣布人类要进步,最迫切之举就是惩罚肉体,以此鞭挞灵魂,罪恶就会减少,或者消亡的话,这个人一定是有非凡勇力和学识的。
  事实证明,如此而来的后果最终导致人性向恶的方向急剧转换。人类从来都没有勇气正视自己的肉体,宗教甚至视肉体为脏物,无数杰作中的文字如花开花谢,虽然有春天的美妙幻影,但那种伪装的、胆怯的、无力的描写、刻画,显示出人们的乖戾、无趣和软弱。从理论角度看,人们多在有意无意地违背人本原则。卫道士们劝诫公众注意社会公德,警示年青人不得随意做越轨行为,可他却在毫无爱情的昏暗的环境下云里雨里。肉欲的发泄并不是我们所赞美的肉体之美,而除了肉欲已无任何一点诗意的感觉,肉体对精神来说无疑是腐朽的。这样一来,关于灵魂,关于精神,也只不过是痴人说梦话罢了。
  人们睡得如此甜蜜,肉体的休克,时间的打烊,使思维进入了死亡状态。
  睡眠是没有思想的,即使有梦。
  阿鲁耶达,此刻,你也在睡眠?
  我已经读完略萨的《世界末日之站》,现在我又拿起了美仑美奂的泰戈尔的诗集,我已经完全被这个诗魔的词句包围。我知道你对这位印度大人物的文章不那么热衷,他营造的那种充满了大自然盎然的生机,音乐如印度洋上吹来的和风无处不在,还有......啊,我怎么对你说得清呢?
  我疑心你是受了那个教散文的副教授的影响,他无疑是杨朔、刘白羽的崇拜者,他的文章也是这样实践的,因而他对泰戈尔就不屑一顾,说什么散文诗,呵至少是散文诗的意蕴充其量也只是小菜一碟。
  教室里立即哗然。师大中文系还没有出过大文豪,就那么几个省作家协会会员,虽也有豆腐大豆腐小的文章发表,学生也敬重的,但他们对泰戈尔又研究得多还是少呢?至少,在评判人时,自己首先得考虑自己是否有评判的资格和底气。如果从个人喜好来说,这中年先生也不应该这般武断呀。当然,他此说也无可厚非,咱中国也是文学大国,怎能长他人志气,灭了自家威风呢?
  大学生的锐气是不能受挫、也没有被污染的,大家议论纷纷,继尔立即对这位散文作机先生发难,双方争执不下。
  我也在其中,但我只说了一句就不再说了,那句话是:“随意否定一个人,不管他是名人还是市井小民,都是肤浅的;既然您不喜欢泰戈尔,就请别在课堂上讲解他!”
  还有一句话我没说出来,现在我说给你听:“否则,你的见解同你上课的风格一样,让人恶心!”
  你说说,这位先生是不是有些酸葡萄情绪?
  我的话冒犯了那位先生,我承认我的确过分了一些。幸好先生肚量大,对大家优雅一笑就完事了。后来我才明白,他眼中根本就容不下他的学生,我们的争论他自然更不屑一顾,想想,人家可是连泰戈尔都不放在眼里的。
  但你的那句话则让我吃惊不小,你木呐良久才说:“老师说得有道理,泰戈尔嘛……”我追问道,泰戈尔怎么的?你嗫嚅道:“我也说不上来,老师说的意思就是,就是我的意思。”
  我摇了摇头。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叫观点自由。大学生嘛,谁个不喜欢标新立异的?但我们谈论的对象是泰戈尔呀!
  我只有睡觉去。啊,又是一番美美的睡眠,先生说了什么,我在梦中听到了,醒来后却什么也记不得了。在旁边上课的是外语系的人,当时,我真恼怒转换教室了你也不叫我一声。
  不过,我生日那天你却送了一本泰戈尔的诗集给我。你这小妖物。
  我在收敛我的脾气。阿鲁耶达,这就是我躲在这山中小镇,在别人都死在睡眠中的时候静心屏息地阅读的原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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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黑夜降临了。小凉山的夜晚就像一块幽蓝的水晶片,你无法不被深深地感动和诱惑。我在“蓝”字前加了一个幽,因为这里的夜晚不仅仅在于远在于深,而且在于你的难以探询、捉摸,却又是那样真切和清丽。此刻,我多想你就在我身边,和我就着一杯茶,几颗无花果或一杯咖啡,呃,不不需要物质文明浸泡过的速溶的咖啡,就一杯茶就够了,我们就能够一同品尝小凉山这美可入诗的夜晚了。  我和永远忠实于宁静的时间相对,就像面对真实、忧郁的你,阿鲁耶达,如果你将你形容为丁香、夜来香或野蔷薇或者月光,那只能证明我的无趣,我只认为你对于我的生命是一个暗喻,对,一个难以透析的暗喻,它无时无处不在,无时无处地又见不到你,就这样,我和时间相对又相近,就像夜晚和青山绿水相近才滤出这般美妙的意蕴来。    马边河,这条已经注入我生命中的河流,日日在大山脚旁嬉戏、欢娱。两尾轻舟从上游下来,黑黑的几个人。他们是渔人还是消闲的客?是山民,还是外面的人?我无法弄明白,也不想弄清楚。他们在清凛的水波上荡成了一道谜语,成为马边河的几个细胞,几个美,有此,就够了。  他们是自由的,像马边河悠然万态地来去,也像此刻我脑中产生的一切,而这一切,我又是多么的感动,并加倍地珍惜它们。  无花果的绿叶那婆娑的影子在眼前晃动,我在这影子里坐了很久,阿鲁耶达,我想起了你,你在哪里?在这里,在那里?还是在这里和那里之间的罅隙里?你是否和现在的我一样活在一个影子里?  你接受了空虚,在虚妄中做梦,在大都市里逡巡,流浪,要强作欢颜写一些朴实的明信片来。写信已经是奢侈,而我在这些纸片上看见你空洞的脸孔。你这片空虚的问候不足为奇,真的不足为奇。你说,文明社会中的人类因为文明和富裕而寂寞,实在是出奇。  可更出奇的是你明白这一层意义却栖息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之中,疲惫、狂妄、自得又哀怨,阿鲁耶达,你这空虚得极端顽固的怪物!  到我身边来吧,不就一张车票,一路风尘,一点孤独和几个打发旅途无聊的人和你无关痛痒的交谈吗?  是的,事情远没这么简单,我知道,你是落在地上的一粒属于外星球的石头,除了把地面砸出一个坑以外,就该把你送到博物馆去珍藏起来,成为标本或文物(啊,只准参观,切勿拿走!),除此之外,无人对你感兴趣。  但我想起了你,连你那些令人厌恶的缺点也使人兴奋,还有什么能阻止我这一脑子被黑暗榨取出来的思想要急不可耐地向你倾诉呢?  没有什么能阻止你,你尽管为你的生命创造出你的一切,按生命本能的指引走路,这样,就没有谁能在阻止你的时候成为你的负担。  如果生命有了负担,那多半是我们拿了别人的快乐来压迫我们的苦痛,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情形更使人苦使人痛的呢?    我们活着,生命就是我们所能感知而又难以道个真切的东西。    生命对于我们曾经是这黑夜一样的安谧、幽深与旷远,曾经寂寞、落魄、无辜又自负,也曾哭泣,一如刹那闪现而又消失在长空中的流星。  阿鲁耶达,假如你能来临,那我会对你说,夜晚是爱的具象,万籁是思恋的形体,它们上眼睛所男横表现的另一种形式,用吻覆盖在它上面。  眼睛,它本身就是对可视可料的事物的否定。当爱来临或消失,它就成了伤口,也成了谎言。  阿鲁耶达,你还如当年那样躺在情书背后,说你漂在泪水上面,看见无数虚妄之像了吗?  我试图睡去,暂时沉入无限的和谐中去,看看它与浮光掠影的滚滚红尘有什么不同。  山里的人们此刻都关闭了门窗,他们需要充足的睡眠,需要肉体和神气完全失去感应,凭此恢复疲劳,忘却白日的烦恼、无聊。他们是幸福的,幸福得没一点儿伪装,他们坦诚、自然,就像他们的身子,发育良好,胃口极佳,既贪得口福,又贪得女色,那种康健落拓的欲望如今难得见到了。假如他们需要一种理想,或者说是一种信仰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简单得很:粮食、衣服、金钱、子女和睡眠。就这样,毫无矫饰之态,一切应了上天的旨意,让我们这些所谓的知识人羡慕、喟叹、不解,甚至妒忌。  他们把我一个人抛在了黑夜了,这万象俱懒,连夜巡的虫豕也不忍寂寞的世界上,而他们却在梦里哂笑,或发痴,或流着唾液,或说着梦话,或和一个人如藤蔓一样绞在一切,或杀人,或逃亡......难道,我真的必须一个人在世上独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有幸还是不幸、年青还是暮年,阿鲁耶达?  你在哪里?  因此我想睡了,暂时离开无花果树、水杉、梧桐、乌桕、翠竹、蓑草、无影虫......河水、大山、月光、星辰、流萤、大鲵的哀鸣......暂时不去怀想夜色中的枯叶蝶如何舞蹈,珙桐在月光下面是何样的柔美、富有小提琴的风韵......  我想睡去,凡人凡胎,总要做犯人之事的。  可我没有做到,阿鲁耶达,我无法静止下去,无法使自己像一条虫子、一头可爱的小猪仔一样甜美地睡去。我一次又一次地下床来,拿了月儿看,拿了我所居住的苏坝中学的操场和学生宿舍之间的阴影来看,我突然想起了成都动物园那头叫“苏苏”的大熊猫,它就是在对面那座山上被发现的,还咬伤了一个干活的农民,不久它就被送到了成都,被“囚”了起来。如今它过得可好?习惯人群的乖张和喧嚣了吗?看够了人们的嘴脸了吗?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熏得嗓眼生痛;我不止一次地跑到屋后面的水龙头下用凉水浇脸、洗身子,浸泡滚烫的脚;也不止一次地想吹吹口琴,真的,如果在这如人都死光了的时刻响起一支曲子,会是如何的美呢?要知道,一片银亮的山水,迷迷离离的意境,宁静悠远的心绪,旷达不羁的诗性,配上简洁的音乐,就像流金岁月配上一个简洁晶莹的人,你说是什么样的美呢?  只有夜晚才使人成熟、实在。此时,人的思路不再饱受干扰,他完全在主观意愿的驱动下浏览诡谲、宏博的大自然。想一想身在大自然之中却视而不见的自负无知的人类,甚至他可以不加羞怯地编织谎言,迎接来日的人事,也可以尽心尽力地虚构爱情故事,设想一些不切实际却能撩动人心机的情节,让爱人和自己都没心没肺地陶醉在完美的意趣中。谁说只有诗人才有这样的技巧?谁说只有佳人才会愁断了肝肠?任何一个对生命怀了美满愿念、对生活以善相待的人都会使爱情成为杰作,成为原动力。这样的方式可使人头脑健全,不至于因忙于俗务或业已不善于思索和创造而让美荒废。人的成熟在长夜里全然听从我的摆布,积极而深刻。  我感到饥饿,物质的肚子总要在一定的时间里让人返回物质世界,满足需求,可我将它归于夜中景物在精神和灵魂上对我的双重赐予,为此,我感觉到了心灵的轻盈、精神的富足、信誓的庄严,物质也不再成为累赘。  写好了几封信,封了口,我还要印上一记洁净朴素的吻,那些从长夜的血管里流出的文字就是我用吻贴上去的,是月光的素手盖上圆圆的邮戳的。能在这样的情致下,能有如此心境制作文字,使人惬意。  阿鲁耶达,你真的睡死了去?         
(未完待续)       
  三(1)    这几天,我一直在思索这样的问题:是什么造就了我这副模样?我是如何完成“我”这件作品的?在进行无休止的创作以来,我这副样子与他人为什么有了不同?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不同的?是父母,还是上苍赐予我这样多的才情?是什么使我如此醉心于遗世独立?究竟为了什么我需要它们来辅助我的生命?难道到非得这样不可吗?往后,我还能不能保持我这副模样?  你曾对我说:“最好保持谨慎和谦虚,这非常重要,尤其是面对你热爱的地方。既然你欢喜在那个地方久呆,至少要用心灵去呆一段日子,和大自然对话,和你心仪的人畅游山水,你将会毫无保留地抛弃很多不良的言行,那是大自然啊!试试看,你将会被自己感动。”  你说对了,你这该死的“乌鸦”。当我独自一个人来到小凉山这个叫苏坝的地方,我就想起了你的这番忠告。这里有一条皑皑白雪融化的、绝对意义上的纯洁的、幽蓝得使你的目光发颤的、圣洁的处子般的河流,它叫马边河。这样一个僻远的山中小县有这样一条河流,面对它,我何止是谨慎,何止是谦逊,何止是小心,生怕搅乱了它的那份天赐的美。我已经无言。它进入了我的注意力之中。因而我相信它是我心灵的寄存之所。它再一次使我们领悟了大自然的造化是人类的福气,超乎人的想象力和自鸣得意的创造力的。科学与文艺只不过是大自然一丁点不经意的恩赐,前者是我们生存的助推器,后者也只是我们生命的一点点缀罢了。  真的,在这没有任何污染和装潢的自然景状之中,我才认识自己的模样,摸到了我的心脏。以前、现在、将来,我的所有文字,歌声、色彩、运动,都无以构成“我的我”之任何一点可能,惟有在这里,或那里的大自然的演绎,才能使“我的我”由极小变为极大,然后,成为大自然的其中之一。  人类的渺小,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可怜,我们对大自然的傲慢、罪孽加重了这一点。我们凭什么那么自负顽劣呢?  马边河说:“我只不过是一个过程,一个过程的演变中不能停止流动的血管。我的生命历程中有嶙峋怪石,有阴霾乌霭,有日月星辰,有素荣嘉树,有泥石洪流,有古堡荒寨,有电闪雷鸣……我就是这样,拥有信念和行为,却不大需要言语。或许某一天我会将热血流干;裸露出干瘪的胸膛,毒日头烤焦了我的头颅,风沙掩盖了我的四肢,我的头发像被人们刈光的青草一样消失了,我和我生命里最持久的最活跃的朋友——鱼的尸骨躺在一起,我的牙齿变成了脆弱的卵石块,我的腰上住满了蝼蚁虫豕,我的眼睛像果实一样腐烂,啊,我的母亲所启迪我的梦想,所给予我的青春就这样枯萎了……人们在岸上观望、流泪、叹息……但在另一个时机到来之际,我又活着,继续我的旅程,我的干涸只不过是我对生命的另一种呈现,我曾经存在,现在只不过是在存在的彼岸。”  马边河构成了我的形象,造物主的恩宠使我平静地在它的波涛滚滚中检视我肉体的功能,也使我在它身旁解析我形象多映射的造物的内涵。我相信有一种智慧来自于水,人的善念来自于水对人的哺育和教化。我们的形象由水构成,水喂养了我们的心灵,洗净了我们不洁的梦。就算肉体消亡了,生命会在水的引领下以另外的方式存在,它是文字、乐音、色彩、姿态、动感和善念合成的东西。  让形象拥有善念和美,人才不至于枯竭。    我在马边河中倾情遨游,让自己也成为水的奥秘。水的另一功德就是它成全了你摒弃羞耻的欲望,并接受了你的肉体,你享受了自由,你自在地驱使着感觉,你不再为什么去承担什么。你领受着水的大德,成了水的生命,在尽情地飞翔!还有什么能比鱼在水中飞翔、鸟在空中游泳更使人产生灵感,让人快乐非常呢?这快乐的奥秘在水中开花,在水波上吹笛……  我对水的依恋,就像久病的人对健康、饥贫的人对食物、贪杯的人对美酒、远游者对家园的那种感受。  没有快感的时候就到水的身体里去吧,不能对人发泄,就对水发泄吧;水能成全你对灵魂的皈依。   我在一篇文章写道:“在水中我完全表达了我的思想,但思想在水里似乎已不具备意义,它充其量只不过是一种背叛了习惯所形成的体验,天性好像并不需要太多的理念,人不可能永居于水中,人的生存处所在陆地,就像鱼的天堂是水一样,人只是在厌倦了陆上所熟悉的一切形式之后,才产生对水的好奇和依恋。只有远离了熟悉的一切,新的方式才有快活。就人而言,关于水的全部命题就是尽量使人的灵魂纯正,从而取得思想或抒情的理由。可不可以这样说,只有拥有了思想(它不一定是定义)和抒情(它不一定是情感的直观呈现),人才充分地自由?”  假如我就这样存在,或就依据这样的存在而存在,也假如有人因我的这种存在而嘲笑我的存在,我将是多么的幸运,因为我听取了、而且是那么谨慎、谦虚地听取了自然界那无时无处不在的启迪:我存在,因为水。    阿鲁耶达,我的人,在马边河里沐浴的仪式结束之后,我又想到了你。如若你在这儿,坐在一棵诗意纷呈的洋槐树下,倚在吊脚楼的栏杆上,你也会像我一样,静默地注视着这来自天上的水,虔诚地向往和它亲昵,和它做爱,和它一起流想未知的远处,和它一起消失。  你为什么不来呢?我知道的你得知我这样的询问后,一定会撇了嘴反问:我为什么要去呢?  是啊,为什么要来呢?为什么要犯傻呢?这样的反问你就是你了,这样为自己留住热情、智慧、幽默、冷淡,不在往后的退路上留下遗憾,不情愿背离自己的初衷,你就是你了。  但是,这一跑风景也该有你的一份,也许你能做一做它们真实的观众(我们能不能做自己的观众呢?)。我们无权占有美,但好象它又毫无疑问地属于我们。我们的赞美来自内心,我们的领悟来自于美,我的人,这里,也是你的一份财富,你应该能来的。  对你来说,我的行业使你惶惑、不解,甚至被你不屑,你不能容忍远离现实生活的行为使你达到超乎希望的境地,一切举措应在现实的范围之内。你会嘲弄我的文字只能换回几包香烟的费用,我的心境只能在报刊杂志的尘封中被时间遗忘,即使有人的傻瓜脑袋还能装着它们,也是不名一文的。你还能振振有辞地告诉我,在所谓的精神意义指导下的我的生命与艺术,已经让位于横流的物欲,梦想的愚蠢就在于它们始终无法获得真正的财富,无疑,当今的人们追求的正是金钱和它带来的一切,你不能否认这一点。  我没有否认金钱的功用,我的人,我不是说过“金钱是命运的奶妈”吗?  阿鲁耶达,没有谁比我能了解你的心思,你透过都市灰暗建筑群落的眼睛,昭示了你的内心,我盼着你能来看一看,看完即走,这里的一切不会是你难过,也不可能使你拿起这该死的钢笔在心灵的白纸上胡乱涂抹,我只想这里能使你空洞而疲竭的脑中保存一丝记忆,对水、对远离尘嚣的马边河的清凉记忆。这没有什么不对,你来与不来,我都怀了这样的盼望。  我爱你,阿鲁耶达。因为爱你,我才这样加倍地爱恋山水和山水中栉沐中的人情。你不是物质的载体,这一点我就像认定我的灵魂一样认定了你。在大多数情形下你和我一样,是一个看客,生命中匆匆而过的一个看客。既然人一生都在自己的路上,流浪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逃避。阿鲁耶达,如果要我舍弃这一切回到你的身边,回到你的城市,你的校园,我的那块“自耕地”,我都会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  我为没有住房、回扣、股票、人际关系等负荷而自由,让自己为自己倾倒。我不能因为的缘故而要你必须离开你的处所与我同在,同样,我也不会因为你而放弃我寻找到的寄托我灵魂的地方,以及我所从事的事业。我必然对我的一切负责,就像你不能背离你固有的原则。如果说你的原则是对你所首肯的人事负责的话,我从灵魂的角度对人世的肯定否定都是对生命负责。         
(未完待续)  
  三(2)     在湍急的河段上,我防松了肌肉。下水前,我默默祈祷。愿波涛收容并赞美我的勇敢无畏和痴傻的爱。同样用晶亮的眼光对我说,到水的心上去吧,我们将不离你的前后左右。这是流经苏坝最汹涌的一段河流,很多人在这儿丢了性命,被水永远地带走了。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死在这里的人(素昧平生的人)产生了强烈的倾慕,他们一定是对这灵性十足的流水有着某种预约,对无边的漂泊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才来到这里,把生命交给了水......  同伴说我这想法很怪,很危险,虽然说得动听,富有诗意,可人不为活着,难道是专为死来人世走一遭的不成?  这倒无意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人来世上一遭,是单为活着而去,还是为死亡而来?活着不容易,需要人付出太多太多,包括死亡。那死,死也得有相当的勇气,这勇气也是要失去活的一切可能才可实现的。  活着,就是为了死!  阿鲁耶达,你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时候我是怎么回答你的呢?我忘记了。有时,记忆中的答案是很庸俗的,你不满意,但你获得的结论是平庸的,你始终不能脱离一些理论教条的套路,你太喜欢粉饰生活,太留恋物质。人人都阴阴阳阳地活着,但活得像一个人的人不多,活得人鬼不如的人也不多,最多的就是我们惯常思维认知的中庸、安全、殷实、俗气的人群,这样的人和生活实在。看来,要活出一番人模样,活出简单的意味,也是多么的不容易。  但似乎还是难以得到答案。若问小孩,他们会天真地告诉你:“是我妈把我生下来的,她知道活着为什么!”  天真往往意味着没有技巧的技巧,也是最高的技巧,你瞧,孩子回答得多么高明。可若真的要在孩子的指引下去问询生育孩子的妇人,她们的回答往往令人啼笑皆非:“为了这些小冤家呗!”境界是高,情感是真,可又远离了我们的问题太远。  那些僧侣们、商贩们、政客们、教师们、水手们、妓女们,他们又如何回答呢?  直到那次赤裸着身子要投入到激流中去,想到那些失去了年青和性命的人,我才恍然大悟:人活着本身,就是为了去死!  这是个永恒的局面。死的对立是生,生的终极目的就是死亡。为了死,不管你是否愿意,人所谓的努力或自暴自弃,所有的光荣和耻辱,所有的权利和无为,所有的富有和贫困,裸光身子和穿戴整齐,忠贞不二和忤逆不孝等等,都是为了死做准备。死亡是可怕的,但倘若人类不在活着时风光无限,挖空心思为“生”作气派的装饰,不即兴发挥生命,不及时快活,死亡将更加不可思议。  为了死,无数个偶然改变了我们的一生,一瞬间的变化(它是永恒而又不可预知的)使偶然成了生存和小说创作的绝对因素。我们就像一个点,生活样式,主观的和客观的都像是以点为中心的一个圆,我们从这点出发,终其一生还是回到了原点。  不想死的活着形态上存在的,它最终使人胆怯、自私、下作、无耻和平庸;不死的活着只是一个愚蠢又愚昧之极的梦,但多少人愿意浪费青春和金钱去做这个梦啊,有的甚至卖掉了灵魂,身心两方面都灯枯油竭的时候,仍然是与死亡之神接吻。  接天而下的雨,缘地而起的人……其实,每个人都知晓这个,就是没有谁敢于这样说罢了。阿鲁耶达,你说呢?  几只橡皮圈放在了水边,它们是由汽车轮胎做的黑黑的面包圈。同伴中有汉人,也有彝族孩子,他们欢叫着一个个纵身扎进圆圈中,从水中冒出来,再一跃,扑在橡皮圈上吆喝或唱着歌儿向下游飞也似的漂去。在乱石纵横的河段,他们潇洒自如地在波峰浪谷间起伏隐没。有时,他们被高高地抛向空中,水亮亮的身子变成一条条银鱼,一只只翩然的山鹰;有时他们平铺在水面,摇晃着,颠簸着,像与水神做爱一样。他们放狂地尖叫,连太阳也跟着喊了起来,声音不时被涛声吞没,被野野的群山吞没。要是波浪把他们整个儿地吞没了呢?  毒日头刺得皮肤生疼,而水却是冰一样寒冷。  他们管这叫跑滩。好一个跑滩,充满了自信、勇敢和机敏。在激流险滩上奔跑逡巡,那种诱惑力是难以言表的。  我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水去,我的思想不可能让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似的溜下去,就像踩着遍地玻璃碎片似的。在水中周游,灵魂就是干净的。看我在水中浮沉,在波巅横亘,在水底穿越,在浪花里居住,在漩涡里吹箫......我想,在空中飞翔也不一定比在水中的冲击更有刺激。人类最早对飞翔的体验不是在空中,而是在水里,而真正适合于人类的飞翔也只有在水里,人类的翅膀只是一种幻想,只有借助外物才能实现。人的双手是桨橹,是鱼的翅羽……  姐姐在事后得知我去跑了滩,便指责我道:“那地方死了那么多的人,魂都没了,你逞什么能!你也要把命丢在哪里?”  其实,我的命已经在马边河里了,我多么醉心于那轻巧自由的来去的感觉。阿鲁耶达,我把我所有的欢乐、亢奋和理解都集中在跑滩那一刹那了,那一刻我感到了生在死的托浮下,或死在生的演习中的那种莫名的惊喜、大气和慷慨,那一刻注定成了我今生最亮、最美妙的一刻。  这段日子里,我写小说的时候不多,这当然有悖我的初衷,也有悖你的希望,我明白你是多么希望我能在这静美而闭塞的山中,写出一些故事,寄给你,让你惊奇。事实上我也为此努力,构思出几个短篇。但你明白我被一种激情所包围,这种激情是属于诗歌的,它需要热、幻想和梦。我想在不久的以后我会进入故事的冷静的叙述之中,虽然不完全为了你的胃口,但那是纯正的小说,我会为了你而不再偷懒。  写了一些散文诗,它们应该是诗的。为了正名,人们说散文诗是散文和诗的中间部分,有人说它压根儿就是散文的缩小,最精华的那部分。我厌恶这种论争,也不喜欢给它以定义,散文诗就是散文诗吧。只是我觉得它诗的成分更浓一些,由此,我愿意将它当诗来读,当诗来写。有个读者,即一个女子,她说我的散文诗是不伦不类的,不是散文,也不是诗,因而她非常疑惑,便问我写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我说:“既然你认为它们既不是散文,也不是诗,那理当就是散文诗啊!”这乖巧厉唇的女子自然不高兴,说写文章的人都是油嘴滑舌的,讨厌!呵,你瞧瞧这人!  下面的一章,是写给你的,与马边河没有多大关系,却是在马边写的,写给你的,我将很快邮寄给你。  “你的生命曾经使我心醉神迷,使我失去现实的可能并可能成为你的梦。由此产生的爱情,是我春天一粒种籽因为发芽而永在,是夏天亮灿之中的深厚浓郁,是秋日西风席卷处那遍地黄沙的愁绪,最后是冬天腊梅坚贞的沉默,而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香啊!”  “啊,也是我黄昏时天然陶陶的情趣,夜晚被黄昏滤净后的诗句。”  “但我终究无以获得足够的欢乐,你洞悉一切纷扰的聪慧使我欣喜又迷糊、练达而冷漠。多少岁月失散了感怀的恩典,并且无法超越恩典,只在欢乐的背面,我抓住了情感的绳索,缒饮甘露,让我拥有思想的深沉与肃穆。”  “不是爱情比生命强大,甚至死亡(死亡只是一切感到惊惶最终拒绝惊惶的结果),而是什么使我在繁星和晚风下满这样思索不已?”  “思想没有形式,犹如你奔波于尘世的生命,它是尘世中的光。你从我的躯体中捞上灵魂感兴趣的爱情,在冬天来临时用它来取暖。爱好思想的头脑却因为爱而保留对尘世的遗忘,让爱本身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在思想结束它的旅程之后,死亡便有了永生的魅力。死亡的真实与思想的虚无一旦在你我的灵肉中合一,爱情就存在。”  “那,在迷茫烟云中沉睡的又是什么?当我们意识到那是生命的时候,智慧和情感所赋予我们的才能,在烟消云散之际将毫无用处。”  阿鲁耶达,如果你能亲自听到我的朗诵,能够从我的声音里辨析出这些混乱无休的思想,我也是幸福的。  明月跳出了东山,之下,像是马边河出现在天庭,在那里重新渲染它的凝重和美。这一壮丽孤清的景观正是我们所需求的。  明月,只不过是马边河中一只晚归的孤舟。     我们需要一副质地优异的嗓子,对节奏和旋律有充分悟性的嗓子,为言辞与音乐那摧毁一切物欲和利己主义的美丽。我们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流淌,在马边河平地而起流向浩瀚的夜空,变成清雅、与世无争的月华,在大自然屏息时分开始了歌唱的时候……  歌唱吧,没天没地没心没肺地歌唱吧,阿鲁耶达,把我们的第一语言锁进保险箱,以第二语言取代人生麻木、无知、无趣、无望的状况,忘怀地歌唱吧。  我们的嗓子淤血了,声带断裂了,舌头已滴不下春天,可我们仍以卓越的聆听,听见了永恒的大地之音。  我们的泪水也快干了,悬望也失去了水分;这时,绀碧的夜空中,月光挡开了繁复的星团,把光明和张望引向神秘。    我静静地坐在马边河畔,厮守着一份神望,与苍茫天地共同传唱。这就是我对爱的全部注释。    
(未完待续)  
  四(1)    仍然是阳光明媚的一天,长天、野山、大地展示着妩媚、爽朗和澄净。从来也未曾见过哪个地方的云有马边河上空的云那样洁白,那样单纯。无论怎样的形容词,要强行将它们比拟,都是徒劳的。人人都说云南的云美,尤其是滇池的云被说成是云中极品,沈从文还特意撰文,用他大师的妙笔向我们描述了那里梦幻般的云。或可这样说,滇池的云以变幻多端为美,那马边河上的云天却以明快单纯为美,是属于纯粹的精致的简洁的那一类美。  风!我们不知写过多少、说过多少、咏唱过多少的大自然精灵中的精灵的风,像小媳妇的清香,顽童的眼神,彝家妹子的灵秀(那是大摆裙的舞蹈啊!),在马边河的胸上,在苏坝小镇的足畔悠游、招摇。欢乐的彝语,欢乐的榕树……我知道我的欢乐也来自于此。在风中,在这使心灵飘起来的风中,我才有欢乐的本义。    清朗的天空所赐予人的好心情的,是不是就是人们所说的“心为物役”?  蜀都的天空是灰色的河沙堆成的,嘉州的天空是岷江水点染仲夏时浓淡相宜的一笔,而川南,尤其是宜宾的天空,像酸雨留在盆碗中的残渣,你总是担心它们一眨眼的功夫就会让灰尘打满你一头一脸。  北京的天空令人不痛不痒,上海的天空软软耷耷的,援接了海水退潮时的那神气,西安的天空充斥着一股历史的陈旧感,但隐于其后的皇室传说生生地弄挤出一股大气,至于武汉重庆,那自然是烤焦的锅魁的颜色,火辣辣的感觉也仅是辣而已。还有高原之都拉萨的天空,乌鲁木齐的天空,广州的天空……它们又是怎样的呢?  我正在小凉山中,消享着天赐的福祉。那些为了生活四处奔波、为了金钱和由金钱带来的可爱的一切而消瘦的人们,他们无论如何也该哂笑我的这些感叹与赞美。没准儿的,他们回这样做的。我曾羡慕那些口袋中揣了大把大把的钞票、倾家出去旅游的人们,他们是在真正地享受生命啊!后来我才发现,他们只是在休闲,在度假,附庸风雅于名山大川之间,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相片上的风景与他们又何干系?还有那种坐了公车,或包车,懒得用脚走路爬山的人,他们的旅游说到底是外出兜风散心;如果他们能够感受自然的奇妙,能静心领会人与大自然那种和谐、恬静、庄严,才是咄咄怪象了。    那些乘缆车登上峨眉的游客,他们的观望有金顶那么高吗?  在国外,还有人坐上直升飞机穿云钻雾,有人在滑翔机上体验飞行的同时一览人间美境。  上帝告诉我们:一个只幻想肉体飞起来的人,他的灵魂多半只能跳离地面。灵魂起点低的人,即使攀到了太空,也是低的。    阿鲁耶达,你现在好吗?你是不是还是用那种意义对我说:“我珍惜一切,连同阴晦的天气、歉收的土地!”  我依附的都市,阳光好吗?绿叶好吗?大街好吗?灰尘好吗?还有被囚禁在笼中的鸟、缸里的鱼、用铁链拴在廊柱上的狗们,也好吗?  啊,人生,人这般辛苦、勤俭、朴素和沉静构成的人生,是永远?得了富贵,得了荣耀,又能如何?花谢花飞飞满天啊,看花的人和葬花的人捉目相视,其间心境的差异又是多么的剧烈啊!  面前,空气是如此的净爽,阳光是多么的亮灿,在这美妙得使人灵肉颤栗不止的好景后面,又还有多少人因为年老而叹息挣扎,多少人因为病痛已看不到阳光,也有多少衣履破敝者在繁华的街头乞讨生存必需的食物,还有多少失爱的人陪伴孤灯苦雨、痴痴地空等,啊,多少未名者为了名声,坐穿了多少个长夜……  我愉悦的心情低落下去,我为什么老是出现这样的图景?为什么总是看见或意识到那些处在深处的东西?阳光会赠给你一个好时辰,一个好去处,一句动人的言语,一脸仁慈的笑容,一路轻快的步伐,甚至一顿可口的饭菜,一杯醇香的酒,一段美满的回忆,一个率真的友人,一个健康的身体。但阳光不一定会给你幸福,快活,高尚,无私......多少时候我们看到了阳光下的罪恶,阳光屁股后面的肮脏,阳光肚子里的残酷,以及眼光秃秃的头顶那一片入骨的悲凉……  阿鲁耶达,如果我们的心事,我们的道德,我们的功绩,我们的职业,在某种程度上要受像阳光一类的表象的影响、约束,就像某些场合中我们的衣服发型因不合众人的口味就得改变它们,那我们还有什么“可为”能使自己高大起来?    在虚伪者的表情中,微笑如脂粉,只能触及皮肤。  在物欲和贪婪的秘密仓库中,装着不义的财富。由于不义,我们的现任才那样深刻而无奈地指出了“为富者不仁”。  昔日“笑贫不笑娼”,现在难道不是这样?    什么人能这样勇敢地说一句:这世上,无所谓对,也无所谓错!  人总是站在“自己”这个点上对人事发表评判,不肯转换角度。有人说:存在就是合理的!可谁又能说“存在就是合法的”呢?人们大多认为这两种说法是荒谬的、错误的,那正确的说法又是什么呢?  有人买了一双皮鞋,讲价时,老板一再强调鞋子是真皮的,并且是鳄鱼皮制作的。“小伙子,你看看这质量,这手感!”手感?手感是什么?是标准?这人试了试脚,感觉上过得去,便掏二百五十元买下了。岂料穿上不到一月,鞋帮就断了,皮也裂了。他找到那商家,商家初是死活不认帐,后在答应能够赔偿五十元的情况下了却这桩纠纷。而他丢下的那句半是幽默半是认真的话让人忍俊不住:“你说我的鞋子的皮革有问题?嗬,你不明白现在是改革开放年代?‘改革’就是改皮革,皮不好,就改了,你说是不?再说那也是厂家的责任。鞋帮‘开’了,不就开放啦?搞活经济了嘛!”俨然一官场中人。我们将这商人的话筒简省着说,就是:改了皮革,开放了鞋帮,你再来买,再改革开放,我的经济不是搞活了吗?这就难怪世人要将做买卖的人骂为“奸商”“商奸”了。  这样,结果于商人是合理的,与小费者就不合理了,反之亦然。可不合理的事很多时候你只能忍着,谁叫你要穿鞋子呢?尤其是男人,鞋可是装点门面的第一步啊!  再说说医院,医生的态度可以毙了人,这不说了,如果你重伤或病危到了医院,若缴不起几千几万的手术费、住院费,还有私自的红包之类的,院方就是天塌下来也不给治疗,就是人死了也不动尊容,不动“金爪”了。如果你为此而犯怒,你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谁叫你要生病呢?有病了,谁叫你要往医院跑呢?你干嘛不平静下去等死神来接你呢?所以,你得设法锻炼好身体,保护好自己的健康,少朝拜医院,就少遭那份罪。另外,你得多赚写票子,放在银行或买人寿和消费保险,有病时那只看钱的以上才能将你的小命一把抓回来。且慢,你还得有心理准备,花了钱也不一定回救你的命,比如癌症或爱滋病。啊哈,谁叫你那么倒霉那么不检点呢?  杀人不用刀枪的,是庸医;  做人只懂是非的,是庸人。         
(未完待续)       
  四(2)    唉,不谈这个问题了,阿鲁耶达,我知道你不乐意听我这般唠叨,你嗤我是自寻烦恼。得,我认了,从你口中蹦出的语言,就是刀子或核弹,我也要迎上去的。这对你来说更加合情合理,谁叫我爱你呢?该死的,你爱我吗?  我来到镇上。其实我就住在镇上的中学校里,两三分钟的坡坎就来到了街上,但味蕾准确表达我的意思,我还是说我来到了镇上。  这天是苏坝小镇的集市日子。小镇通共一条街,长长扭扭地从铁吊桥一直拐到邮局,从邮局过一条小路就是小得可怜但外观还算洁净的医院。听人说,这苏坝唯一的医院还算不赖的,但每次看到它或路过,我就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感觉。  人很多,大多是彝人和苗人,还有就是汉族农民和与农民相差不了几厘的居民。他们使只有一条街的小镇一时间显得臃肿、膨胀,空气里掺和着一股由脏身子的酸味和汗味、干鱼味、人畜的粪味、兰花烟刺鼻的气味、木菌的香味和雨后四处升腾的泥腥味。这些气息合成股股气浪,在街面上滚来滚去。街两边是一些简陋的饭店、杂货店、台球房、录像室、理发店、维修行,一家国营商店像一只蔫了的猕猴桃,畏缩在饭店之间。临河是一排美妙的吊脚楼,有辟做旅馆的,又作私家住所的,当然,也不可避免地用作了极为隐秘的“红粉楼”的,自然也能见到轻佻的红国绿女们的身影,听得她们咿呀的说话声。黄昏和夜晚,你还能听见口弦或月琴的声音。这委实也是一种好光景,你的心事儿倏忽遍给掳了去。饭店里卖抄手、面条、麦粑、苞谷粑、豆花、血肠、卤菜等。汉人们心机多,钱钻了心,弄出的这类食品甭说卫生,连味道也不多加考虑,只要熟了,就卖了。问一问为何不弄干净些漂亮些,店家随意答道:“专卖给彝胞吃的,彝胞只图吃饱,弄那么好做什么?”依我之见,那些东西与猪食差不离了,彝胞也是我们的同胞啊。  我走走停停,停停看看,看彝家阿咪子(彝族女子的称呼)做工精巧的大摆裙,我似乎也在大摆裙的翩然中跳起舞来。我想,在我供职的那所大学里有如此漂亮的漂亮的大摆裙,我一定能编排出一个上乘的彝族舞蹈来。她们的耳饰,手腕处的镯子,指上的戒指都是纯银制作的,有星状、月牙状、环状、铜钱状、动物状,技术精良。镯子有银制的,也有青玉做的,戴在手上,美极了。而那些在大街上摇晃的汉族女子,妖冶过余;若戴了金银饰物,眼睛就长到天灵盖上去了。外面现在也流行男人戴耳环戒指,这风气没有什么不妥,可一旦盲从,那种急于向别人展示其富有和“高贵”的派头,即使无恶心,也是不敢恭维的。  我问过我的彝族小朋友曲批和他做服装生意的姐姐,那些饰物果真是纯银的?回答是肯顶的。我问有什么办法能严整是否纯银,他们说:“咬呗!”至于咬得出还是咬不出痕迹,他们也说不上来是否就能完全验证。曲批说一般情况下咬不出痕迹就是真的。后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在温泉里可以检验银子的纯度,只须将银块放进水中,如果变色,就似乎纯银,如果变成深蓝色,其间杂有明亮紫色,据说纯度更高。曾经有一个学生送过一只银戒给我,一年冬天到珙县温情哑巴文艺洗浴,顺便印证一下书上的说法。果然,那戒指片刻工夫就变成了深紫色,是真银。但后来在金沙江边搞篝火晚会时给弄丢了。我可惜了好一些时日。那戒指非常精致的。  看了首饰,我就看彝人的脸。令我惊讶的是,中年以上的彝人的脸廓非常适合素描创作!眉锋的紧皱紧敛,眼窝的深沉幽秘,颧骨突凸显眼是野性的刚猛。上了年纪的人,你用不着和他攀谈,就会在一时间明白生命的沧桑、苦难、清贫、无奈,以及在受够了这些磨砺之后那坚卓的顽强与冷静。兰花烟青色的烟雾包围了他们古井一样的沉默,这些沉默和不可侵犯的庄重都镌在了他们的脸上,刻写在一根叠一根曲折深邃的皱纹里;一双黑白分明的锐利的眼睛,透穿了人间的一切隐秘和阴谋,包容着爱恨之间的所有恩恩怨怨悲悲乐乐,那是孤独,寂寞。不!孤独寂寞又算得了什么?那是绝望之后的宁静?还是大喜大悲之后的绝望?啊,不!绝望与宁静也不外如此了!那是智者的风范,仁者的素描,看惯了世事,此心岂不悠哉?岂不乐哉?岂不静乎?如果我们的摄影家,我们的画家,我们的作家诗人,我们的观察家,我们的编辑们,我们的老记们,我们的唱家,能来到这里,能按捺住俗世中的欲望、浮躁和功利,静默地看看这些阳刚、活泼和沉着的生命个体,那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收获,怎样的一场彻悟呢?我们怀疑报刊杂志上优雅无比的报道,厌恶摄像机镜头里的遮遮掩掩,嘲笑理论家们所谓的深刻,那些肚子里胀着脂肪,脑髓变成了油污的人,他们在面对这些山中生命的时候,仅剩一具廉价的躯壳。  生命的孱弱与罪恶是人开始,以人而终;同样,生命的强势,坚韧不屈与忍辱负重也是从人而始终的。也许,生命的演绎首先就是恶的。  阿鲁耶达,你怎么能轻易让我漠视这个彝人给予我的感动?你怎能让我从记忆中抹去这些意象:一个孤独的彝族老人面对残阳,坐在山头,默默地吸着烟斗,眼睛忧郁而身不可测地遥望着远山深处(罗丹的雕塑?!)。这是一帧生命在大止大静时的绝妙的剪影,它营造出生存的悲怆,它昭示催生命本来的壮美。你的任何一丝蠢念,包括怜悯,都是对生命、对老人心中的神灵的冒犯!  你怎能在一座破败的木房子前熟视无睹?当你在彝家山寨中快要迷途时突然走到这样一座木房子前,正要过去讨一口水喝,之后,希望主人指点你下山的路。这时,你看见一个老女人,有些蓬头垢面,一脸却是宁静得让人深感不安的神气。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迷离的远处,对,眼睛就像是艺术家们雕刻的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的坐姿是那么自然,仿佛一生都坐在这里,以这样的姿态坐着,祥和而恬然,外界对她来说并不存在。你得注视她头额前随风轻舞的灰白色头发,看看她有些浮肿和苍白的脸,数数那些野径一样的皱纹和皱纹也网不住的淡淡的伤感和忧郁,看看她几乎佝偻的身子和浆洗得发白的、时下粘着草屑泥沙的衣衫,看看她那蛇皮一样皮下裹着的青色的血管的双手,似乎能听见如枯枝断裂时的声音。你就明白了老骨头的脆弱。你还要看看她那长长的积满了黑色积垢的指甲,看看那双尖小尖小的赤裸的、与鸭蹼一般的、如残荷败叶般的脚......啊,再看看她的坐姿,体会她的心态,我就揪心地体察出作为个体的人的永恒的孤独和寂寞,这孤独寂寞在她的一生中成了她的伴侣,至今仍在她的生命里和他共处。她无言无语无望,目不斜视,就那样朝圣者一样坐着,而她的心头一定装了万千大山,万千流水,万千草木,万千飞鸟,万千气象,啊,还有万千人人事事,是是非非。她看过了,经历过了,阅读过了,思虑过了,审判过了,也赞美或谩骂过了,甚至诅咒,甚至杀戮……伤已结疤,留下刀子也刮不去的痕迹;心也织茧了,堆砌成灵魂的块垒,只以泪水和苦酒去浇了;一切都是这么着的,来的,早来了,去的,谁也拦不住,这老女人就静下来了,成了大静本身,成了禅,成了佛,成了自然与人最凄美冷清却又是组协调最惬意的美丽。你怎能不从她身上再一次尽心尽情地翻阅一回人生呢?在翻阅的过程中你怎能无动于衷呢?你怎地让自己轻慢无礼、懒散且无所谓呢?  多少世间事弄不明白,这样的老人也是如此。但他们清楚,既然苍天都是变幻无穷,所以让人糊里糊涂,这区区人间事,弄不明白岂不合理?    人是孤独寂寞的!其意义非凡,但它们不是苦难与绝望的等义词。  我们为共性而活着,内心却为个性而挣扎。  上苍与我们同在,可它又距我们很远很远,有时几乎就是虚无。  因此,在饮食男女之间,感觉到了就是爱,感觉不到,爱什么也不是。    我买了两斤李子,纯粹的山中特有的小巧精美甘甜的李子,还有营养价值远高于苹果的猕猴桃,当地人称为毛栗子的,因为小桃儿浑身软细之毛遍布,有点像土拨鼠的毛。此物水分多,易消化,由于山中猕猴喜欢吃这东西,故称猕猴桃。马边县此物出产丰富,据说在神农架也很多。  试想一想,在一间凉爽宜人的屋子里,或在一株浓荫如盖、和风习习的无花果树下,逍遥自在地剥吃这远比城市人喜欢的鸡血李和良种葡萄美妙得多的果子,阿鲁耶达,你说说这氛围、这情调、这审美该是多么诱人呀!思维在这时刻松散下去,脑中的物象事象意象可有可无,懒懒地,放开了胃肚去品尝山中珍品,还有什么人能说快乐仅仅如神仙的?    在这里,充足的阳光等待着我赤裸着身子在河中游玩、滑翔,与豪爽粗犷的彝人嬉戏。  在这里,凉爽的山风等待着将我们的恹恹欲睡吹进梦乡,让我们在大山的气韵中浮动,在月影星空的巡游中远离红尘。  在这里,都市里用金钱也买不到的极佳的胃口,灯红酒绿也换不来的诗意缤纷的消享,使我们健康的胃与健康的心情、健康的微笑与健康的语言一起迎候每一个阴晴与冷暖的日子。  在这里,清新的空气将我们的目光引向远处,幸福的河水从天而来的歌声将我们的心灵导向远方,与未知的人一同去探询那些未知的秘密。  在这里,你可以和一群灵魂中没有一点儿尘灰、把情意看得比生命贵重、把酒当作生命最好的信物的人一同相处,你不会再因为感叹“这人与人之间到底怎么啦”而愁闷不开。  在这里,你将获得亲切的方言和米酒一样真正的黄昏,古色古香的夕阳和它温暖地摩挲着的村庄、山路、优雅的羊羔、健壮的水牛、安谧如梦的树林、哼着小曲的碾坊,以及它们的主人,它们为这古朴的风尚所散发出的幽香的气息,令你心闪魂亮。  在这里,你总要发现一些神秘的事儿,发现一些虔诚的人儿,发现一些深邃的传说,直到彼此的心灵之门打开,使你惊奇,使你迷恋不已……    山鹰出没的地方,阿鲁耶达,我的消瘦如山鹰的人,你一定、一定看见了天际与天际相媾而成为一个整体,你一定听到来自碧山碧水之间,来自苍天白云深处一曲远古时代的揪扯肝肠的歌,你一定会没人没事没冷没暖地唱起来,流淌着幸福与喜悦之极的泪水,啊,苍穹在上,灵魂在上,它们保佑庇护着不息的生命。啊,我们的生命之美,原来是这样的。我们生命之美的潇洒,原来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在梦出没的地方,阿鲁耶达,我的与梦一样无踪的人,你也许、也许面对的或拥抱的只是黑暗,你也许看到了从黑暗肩头越过的目光,在黑暗的胸口上萌动着的口弦的乐音,在隐匿着的角落里所曾经坐着如终生梦想的独人,你也许、也许正在门口,用手遮开世俗,挡开埃尘,也许你正在路上,盼望夜晚的声息或者寻找夜行的灵魂,那孤单的魂香啊,那香了三生三世的孤独的爱啊,它漂游了多少岁月,望断了多少晨昏,多少遥途,多少生死?啊,你也许、也许就是这样无人知晓地过来的?  长天和黑暗都是无限,有限的我们,除了获取少有的欢乐与激情,能不能多一些思索,用我们的脑袋、我们的心灵、我们的判断!我们的主观的光芒照彻的客观也是无限啊,永恒的无限。  阿鲁耶达,享受,我说的是在物质的温馨里忘怀精神苦难的享受,只能使我们失去水、灵犀、骨钙,失去形象的美,生活的真,信仰的坚贞与纯洁,直至我们在即将盖棺论定的时候痛不欲生。  但肉体出没的地方,阿鲁耶达,我们改变、改变不了这个世界,连这个世界固有的公论、定义和游戏法则,改变不了那些远去的真理和坟茔所曾经人气兴旺,光辉灿烂的状景,我们只是肉体的承载者,用它来证实生命的曾经、现在和将来。无数道德和它交战,痞子和君子一起颤栗在历史的骨堆面前,用新的肉体和性的渴望写成诗歌、野史和新的坟茔。就这样,我渴望你的肉体,渴望那些暂时不见小人和卫道士的情形,和你一起,一起皈依肉体。阿鲁耶达,又有多少时候我们忘却了肉体,而成为虚假的凡人、僵硬的尸首了呢?  在民歌出没的地方,阿鲁耶达,我的不晓民谣却一直哼着民谣的人,你可能、可能还缱绻在阴冷而潮湿、繁华而冷漠的世界里,凭借音像和光盘寻找民谣的祖先和它们站在心尖上的爱情。你动情地、动情地获得了一个夜晚的旋律。世上有歌,世上有我,世上有你,世上有这呕肝沥胆的声韵,阿鲁耶达,我们的美也在它们的高音区徜徉,在民间的窗口,等待一个终生的人。  愿你的眼光高远,宛若山鹰的志趣!阿鲁耶达,要使你的感觉深邃,要使你的情趣高尚,即使迷惘,即使惶惑,也要如黑暗一样稳重,无任何纰漏。         
(未完待续)       
  五    我已经开始上课了。时下走上三尺讲台还不是我的职业,说到底,我仍然还是一个在大学城里连人心买卖和尔虞我诈都还不清楚的学生。说起来徒伤悲啊,不亲近物质,却又不得不为物质为钞票而操劳,彻彻底底的无奈!只是稍稍有所不同的是,我拥有足够的良知,年青和我那个家族所具有的轻利与仁慈的良知,我办班找钱也是尽心尽责,以本事求取报酬的。不是我的,我分文不取;是我的,我自然应该得到。我有时非常羡慕那些家道殷实的学生一到假期便轻松地出外游玩,看文物,观古刹,消磨时光;他们无忧无虑,在相当程度上他们过着毫无拘束的生活,生活向他们掀开的自然是暖衣饱食,鸟语花香的一面。他们幸福吗?我又一次从内心深处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敢妄断,我明白仁智的见解,阿鲁耶达,你不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吗?你快乐,你幸福吗?  这个酸酸的问题让马边河冲走吧,我的生存方式是由我来决断并主宰的。你和我,都需要一把“刀”,一把“剑”,为自己的生存开路,寻求生活与灵魂依托的空间……  学生大部分是彝族孩子。出乎我意料的是,彝族学生和汉族学生没分界,他们相处得极其融洽,如一家人。这再一次证明孩子们的心灵比成人的机心纯正美丽,他们机灵聪慧,却不像成年人那样自作聪明。成人的假老练和假智慧在孩子面前是无力的,滑稽的,残忍的,堕落的,虚伪的,无耻的,甚至是极端下流的。在这儿,我无意诽谤我们那些担待家中俗务、担待天下大事的成人的心思,但在他们已失去梦失去游戏失去想象的时候,他们无疑就老了,保守了,“谋略”充满的大脑使他们焦虑,城府深深。我们常念念不忘“孩子是我们的未来”,这“未来”只不过是一个时间的过渡,再产生结果,即自然进化而已。我理解的“未来”应该是一种榜样,一种模式,一种规模。大同世界是孩子的,平等互尊是孩子的,利他主义是孩子的,无邪无恶是孩子的,好奇天真是孩子的,张扬正义是孩子的,该哭就哭该笑就笑是孩子的,刨根问到底是孩子的等等。我们的成人们,有谁能挺胸站出来说,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保存了这些财富?即使有,他们敢拿出来使用,为生命增加色彩和力度吗?斥骂孩子无知,不懂事,正是成人在孩子面前的无能和尴尬。成人可以用枪跑、核武器摧毁或装修我们这个星球。而孩子一个微笑,甚至一句话就可以使这个世界在道德和教育方面发抖,难堪,甚至毁灭。听听几十年前鲁迅先生的呐喊!“救救孩子”这声呐喊在现在还有充分的现实意义。救救孩子,其实就是拯救我们人类本身,拯救我们的道德,人品,教育,也就是拯救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物质与精神的战争如此频繁的世界。  大学生对孩子们来说,无疑是神秘的,至高无上的,从他们亮亮的眼睛里你就能发现一些疑问: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哇噻!就因为你是大学生,现在是他们的老师啊!他们的心事,你读懂了,你就有了感怀,就有了激情,有了活力,也就有了责任。  另外,我感到吃惊的是,彝族学生的汉语表达能力,在口头和书面两方面都不输给汉族学生,而汉族学生则很难说上几句彝语。汉语对彝族学生来说,应该是外语,他们长期与汉人的交往中,已经能够准确流畅地使用汉语。  感性思维的强大使彝人具备了比汉族人更好的语言天赋,但使人费解的是,彝人的数理化又远不及汉人。我粗粗地观察了一下他们的肢体运动,基本的体操动作,舞蹈动作,他们做得都非常到位,极具美感。莫非所有的少数民族都具有这个特征?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这种先天优势造就了大多少数民能歌善舞这一独特的民族文化景观?我曾留心过,舞蹈家不说,单就校园文艺表演来看,除去那些天赋极佳,从小就在练功练声的学生外,通常情况下,歌唱得棒舞跳得美字写得好,也多是少数民族的学生。我之所以特别喜爱民族民间舞蹈,民族民间音乐,除了其本身的艺术魅力,就在于我常常乐此不倦地思索感性这个问题。  以歌舞来陶冶情操,充实灵魂,乐观地直面生命与严酷的生存环境的民族,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尊重他们,没有理由自以为是,他们杰出的艺术天赋为世界文化艺术提供了一个又一个的依据。舞台上,真正懂得艺术及其历史的人,怎能忘记才旦卓玛、曲比阿乌、德德玛、克里木、杨丽萍等一大批艺术家和他们所展现给我们的艺术价值及其永恒的记忆!通俗歌坛的山鹰三人组合(彝族),腾格尔(蒙古族),那英(满族)等优秀歌手,不也将流行音乐推向了另一个境界吗?这里,我想说说那个从美妙绝伦的瑞丽飞出来的美丽的金孔雀的杨丽萍,“身段处处皆可怜”的女子,她对舞蹈独特而深刻的悟性之一在于:她冲破了传统舞蹈首先要求在面部表情上传达情绪的老套,尽其所有在肢体上淋漓尽致地表现美,她的每一个关节,每一个细胞都在舞动。那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肢体演绎,那是生命的韵致,生命的宣泄,生命的张放,梦的流动,梦的喃喃细语,那是灵魂的最佳表现形式。可以这样认为,她理解人生,理解生命,理解美,从而以女人的方式将舞蹈的美发挥到了极致。看看《雀之灵》吧,也请抛开一切杂念看看《两棵树》吧……民族艺术的魅力也深深地感染了大批汉族艺术家,他们借鉴、学习得从容自如,丰富了自己的创作素材,激发了他们无尽的灵感。这方面的代表应该是著名音乐家雷振邦。让我们拂去历史厚厚的尘埃,回到几十年以前,看看《冰山上的来客》,看看《五朵金花》,你首先一定会被片中的人物故事多吸引,而无疑,你同样会被片中的音乐和歌曲所感动。感谢雷振邦先生,感谢他的创作,正是他在深厚的音乐素养的基础上融入了民族音乐的营养,才使我们在今天喧嚣不已的时代仍然能够倾听那些真正的声音。感谢所有的艺术家们,他们使艺术不朽,他们的名字同艺术本身一样不朽!感谢我们的民族民间艺术和那些在泥土中传送生命之美的人,他们的劳作和他们的灵魂,将同他们的美一样被永远传唱!    阿鲁耶达,你在听我叙述吗?你是不是已经疲倦不堪?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去歇一歇吧。可我,怎能歇息呢?  我上的是英语课。英语对彝人苗人来说,是他们语言仓库中的第三语言。他们掌握这个更遥远民族的语言的快速,口齿的清晰流利,发音的准确,依然使我吃惊,可以说,他们中的很多人具有对语言超常的感悟力,我得承认,他们是语言的天才(我们的语言学课程看起来真可笑)。尽管初学单词时,他们像很多汉族学生一样在单词下面注上汉字,或者汉字拼音,根据汉字的读音来拼读英语,如英文的“teacher”(老师),他们注上“提茄儿”;“apple”(苹果),他们注上“安婆”;“newspaper”(报纸),他们注上“溜雌盆盆儿”,而“溜雌”在彝文中是魔鬼的意思(音译),每每我读到这个单词的时候,他们都会哄堂大笑,开心得不行。但在经过悉心纠正和反复朗读之后,他们便能以火箭般的速度掌握。相对来说,比较现实和刁钻的汉族学生普遍慢一些。  有时,我也帮在中学教语文的五姐修改班上的作文,我念的也是中文专业,改作文正是专业对口。我发现一个彝族学生的写作能力不错,什么名字我记不得了。他写他的母亲病了,住了医院,某日周末他去医院看她,母子俩只是彼此注视,没说多少话,后来他就离去了,说还要回去做活,还要完成作业。情节很简单,没有大起大落,就这么一回平常的探望。这类题材应该不算新颖,不过,事实告诉我们,看似简单的东西,写出来不一定不动人。但我们的这个彝族学生做到了,做到了连高中或专科大学的学生更也难以轻易做到的事,他是动了真格写的。他因为爱母亲,就怕母亲从此一病不起,因此他就有些怕看见被病折磨着的母亲的脸。他是这样认为的,作为慈母,她应该是长寿的,任何一个好人都会如此。但孩子小小无机心的想法并不能代替疾病,于是他便又怕又恨深深的医院,恨病房里的气味,墙上的颜色,护士的脸色。他没有从探视病人惯常的寒暄等有些做作的方式入手,而是着力于病房的暗、冷,病人的死一般的静,地板的脏乱,然后写出母亲的疲惫,沉静而慈祥的眼光。我见过很多彝人在生命垂危或者紧急关头都是这神态的,冷静而忧伤,却从不怨天尤人。母亲的病痛和克制深深地感染了孩子,他想起了给母亲倒一杯开水,给母亲削水果,也这样做了,可就是没有多说一句。天啦,孩子哀伤而镇静得并不高明的神色怎能逃过母亲的眼光呢?母子灵犀的波动,就在亲情不需张扬的含蓄中跃然于纸上,这对一个初中学生来讲,多么的难能可贵。在他准备离开之前,他久久地注视着蓝色的窗帘,窗帘如水一样挂在母亲身后,于是,他就真切地感到了冷(蓝色是冷色,孩子的感觉无误),连从窗户投近来的阳光也是那么冷,像有片雾。最后,他终于得走了,到了门口,回头望望母亲,母亲也在看他,他再一次看到了母亲身后蓝色的窗帘,冷冷的、蓝蓝的冷,水一样的窗帘,冰一样的阳光,整个病房都在冷色调的搅拌之中。这一回头,才使他有了泪水,包含在眼眶里闪动;那星星点点的泪光,照亮了阴暗的病房,使生命也开出花来,眼中的泪水,作儿子的有情,以他的泪水作证,以他的担惊受怕、牵牵挂挂作证,以他的无言的祈祷、无限留恋的回首作证,以他对在情景交融、冷暖相迭时的真切体会的描述作证,以他年少的美、拥抱朴素的心作证……  那时,我几乎快要喊出来了,姐姐接过文章一看,也感动得不能自持。她说:“这孩子有灵气!教了这么些年的书,这样的文章还是第一次见到。之前,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呢?”我说:“真难为他,还是一个孩子。可现在那些让牛奶和宠爱养大的孩子,尤其是城市里的孩子,已难得见到这样对父母的心肠了!”  阿鲁耶达,你可以想象,在班上表扬这个彝家孩子的时候,我是如何使用措辞的,我那样子几乎是忘记了我的身份。是的,那种对亲情的感觉真好!  当我告诉他,只要稍作修改,完全可以投出去,比如在一些学生刊物上发表。我原以为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哪料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问,你这是为什么呢?他望了我片刻,又将头低下去了。我不便再强迫,就问他母亲的病好了没有,他眼里立即放出光来,说母亲就出院了,现在能下地干活了。他爱他的母亲,言辞间没有油腔滑调和城市里那种嗲声嗲气。他还告诉我,他已经不住校了,因为他要帮母亲干活,父亲又忙不过来,母亲身子骨还虚弱的。我说:“你就要长大了!”他使劲地点点头。啊,孩子!  想一想吧,我们那些在榨干了父母血汗,忘却父母养育之恩,尤其是那些忤逆不孝的对父母动拳脚,从灵肉两方面虐待父母,丧尽天良的无耻之徒,站在这个11岁的彝族孩子面前,他们能悔恨吗?所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所谓“代沟”,能在这个少年的善良面前成为论据吗?  那篇文章没能拿出去发表,始终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当然,我也明白他的心思,他的心灵,连同那些文字,都是送给他的亲人的,即使某一天丢失了,或被火烧了,那都是他将一切仁爱深情款款地寄给了自己的灵魂。  孩子,愿你快乐!愿你的双亲健康!他们将因为拥有你——他们灵肉的结晶、生命的延续者而永生幸福!这是用钞票、荣誉、地位都换不来的。  孩子,愿你快乐……    什么是仁慈?就是以善念对待受尽苦难的生命的行为。  最后,仁慈的人必将在苦难者的笑容里永恒,并获得善念的回报!    阿鲁耶达,这样不遗余力地抒写、描述,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丝开化心灵,或者在旁人看来可爱又可笑的愿念么?  我所看到的,我所感受到的,以及我所得到的,用我的笔力都难以写出它们十万分之一来。我业已满足,却又觉得我所做的还远远不够。倘若仅能靠一些文字做这般那般的叙述、抒情或议论就能使生命轻松并且满意的话,人生的味是不足的。有时,我甘愿抛弃文学表面的意志,重新步入沉重的生命,重新接近那些远离现代物质文明而并不缺少心灵的人群。我有幸,我终于有了一个灵魂的寄托,那就是小凉山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那儿的河流、林木、石头、粮食、阳光、云朵和人,渐渐成为我生命寻找良久并终于找到的灵感。如有来世,它必能使我再生。  请抛弃我们那目空一切的高贵和优越感吧,它们是我们的生命和信仰在其生长过程中的毒瘤。  请抛弃我们强加给生活的责难和疑问,它们是我们精神食粮和梦想的腐蚀剂。  这个世界,没有谁敢对谁怜悯、施舍,也没有谁能对谁提出不恭不敬的要求,生命只要求我们有爱。  我们的信仰不需要谁对谁苛求、棒杀和肆意的亵渎诋毁,它也只要求我们有爱。  爱,是纯粹意义上的利他主义,含辛茹苦和忍辱负重是它的孪生兄弟。         
(未完待续)            
  六    诗人、哲人们这样说过:我们的一生都在路上!生命中的一切将永不可避免地企盼着结束,圆满的结束。谁都明白这个结局,希望这样的结局,因为生命的鲜美珍贵是由死亡来铸造的,在终点上,生命才成了生命。  T.S.艾略特说:终点,正是我们出发的地方。  平时我并不喜欢过分地追赶哲理。那些所谓理想高远、志趣高雅的人总是以为自己在追赶着风,要追上风才算辉煌。嗬,可爱的风之子门!你厌恶那些重复别人经验的人,嘲弄所谓的经典,轻慢那些被称作智慧的东西,自然,你就对我的某些评论不以为然。我是多么理解这些,就像我摸透了你的脾气一样。实际的情形就是:我也不热衷于说理,而我的最大可能是叙事和抒情。你曾那么傲慢地说:“哲人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些道理我也能想到,并有所悟。只不过我没有说出来罢了!”骄傲的人,听我说,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你没有说出来,或者有感想而说不出来。你说出来啊!  生活不需要太多的逻辑,但逻辑思维紊乱的生活自然是危险的。不过,有时我们又多么希望逻辑的紊乱啊,事实上,这样可以造就更多富有天才意义的东西。  但我还是喜欢哲学。它让我们对生命心领神会,使我们的大脑不至于生产垃圾,让无地自容的生活明朗起来。伟大而睿智、仁慈而天才的艾略特告诉我们,在生命终结的时候正是它的重生之日,至少作为诗人的生命,这时候才真正开始,死亡之前的所有时光和劳动,只不过是序曲。我们不是在乞求轮回吗?我们不是在盼望再生吗?生死原本同一,死就只是生的果实,生孜孜以求的安宁,死给予了它。博尔赫斯说:“你生来就已死去!”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们一死去才开始生活?  我又想起了叶芝,那个对世界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的爱尔兰老人,一个让我们必须跪着聆听他诗的音乐的诗人,他使我长久地思考着“老年”这个问题,也使我难忘他那首让我怀着难以名状的感觉去领悟的诗:《当你老了》。  阿鲁耶达,你还记得我曾经把它朗诵给你听过,地点是在师大那座有很多法国梧桐树掩隐的水池旁边,那时,我只听取我自己的声音,和那个逗人喜爱的爱尔兰老人将心灵绾在了一起。我一时不觉得你的存在、你的表情。当然,从你那副对文学不屑一顾的嘴脸来看,那天你肯定是心有旁骛的。阿鲁耶达,我不强求你从事你不喜欢的事情,比如说文学创作,美术创作,思考哲学问题……啊,我知道,你只对旅游和你的“托福”感兴趣,但你别忘了,我们共同出演过话剧的,你有表演的才能。你是我的天使,你真该死!阿鲁耶达,话又说回来了,对其他诗人你可以不感兴趣,对他们的作品也不必咬心嚼肠地阅读(亏你不是师大中文系的),但你不可不知道叶芝,不可不读他从生命的溪泉里流出的淙淙的灵魂,不可不对他表示我们的尊敬。他是爱的天使,仁慈的化身,诗歌的塑造者,人类良知的守望者,生命在沧桑、困苦,以及面对自然法则时困惑与抗争的诠释者。他和他的一切作品,都是人类文化与良心的财富。这一点,请骄傲的你记住。   让我们抛开膝下的黄金,再次聆听这个老人的歌吧。    
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  
请取下这部诗集,慢慢读  
回忆昔日脸庞的柔和  
与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的美丽,爱你年青欢畅的时辰  
有了真心,也有了假意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那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火旁  
凄然地,轻轻述说那爱情的消失  
在屋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些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伟大的叶芝如果仅有这么一首诗,那他也是幸福的。关于幸福,在爱情方面,无外乎就是掏心掏肺的真情了。以一生的作为付出,他还有什么感觉能超出这种幸福的?每次读到它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流下眼泪。在这个世界,能像这样被感动的时候,已经不多了。  阿鲁耶达,当你读到这诗的时候,又会有怎样一番感触呢?你是不是会为少男少女的海誓山盟,挖空心机摹仿、追逐港台明星而荒废了学业,失去了无数时机,为他们为明星们痴情,甚至自杀的行为而感到可笑、悲凉?他们说:“爱就是一种堕落!为爱必须及时享乐!”这似乎有一定的道理,至少是他们爱情的一个理由。但它缺少了一点什么,一点最重要最美的什么。虽然我们常说,我们完全不必为很东西负责,但我们必须对爱负责,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亲情,可爱又可怜的少年们,当他们在剧院门口,在梦里痴痴地等待时,他们的白马王子或红颜伊人又在哪?谁会在此时对谁负爱的责任?年少的轻狂、追逐表象的浪漫,不懂爱的真义的稚嫩,是要以青春不再为代价的。而明星们有何辜?少年们又何苦?  这是真的,当你老了,你才开始理解,开始痛悔,可时间已经没了……    那么,你我是不是就已真正地理解、真正地得到了呢?我们光顾银行,为钞票行注目礼,在龙卡上做梦,我们就全然富有和安全了吗?有了一套四室一厅的房子,室内富丽堂皇的装饰,有了一个娇媚的女人,再后,创造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那我们就真的有了“家”,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爱的防空洞?我们日日厮守,就真的有了属于我们的时间?我们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语言,就真使我们有了自己的新量和传言?有了和睦的邻里关系,为何我们也只能听到鸡犬之声?有了不酸不甜的同事关系,为何我们总碰着一张张阴阳不明的脸孔?啊,还有了牢不可破的人际关系网,官职有了升迁,某某买彩票又中了头彩,在互联网上一个自称是精神的影子情人。人们可以出国讲学、旅游,或成为球星,被尊为英雄,那我们就心安理得,以为自己完善了很多东西,就成功了,于是便有了荣誉感,成就感,因而就摊开四肢睡囫囵觉,扯下遮羞布讲道德,就极其夸张地自诩自己幸福而快乐吗?  这是真的。骗他人,难!骗自己,容易!    请原谅我这样唠叨,阿鲁耶达,我爱你!  昨天看了一场国家足球队的比赛,他们又输了,输多一点脾气都没了。本对那群不争气的男人的比赛已经失去了兴趣,但在山中,总得找一些打发时间的事做,不想却让我不舒服了一晚上。我们的脑袋不是别在裤带上,就是掖在毫无灵气的脚底,让臭袜子去启发。我疑心他们究竟念过几天的书,更怀疑他们是否懂足球,他们给人的感觉就师是不怕沸水烫的死猪,好不容易胜一回,麻木!反反复复地输,加倍地麻木!有个伟人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同样,战术素养与文化层次低下的球队不仅仅是愚蠢的球队,而且是愚蠢透顶的球队!不传球给我,对不起,老子就不动弹!球在大老爷们脚下,很抱歉,老子就独吞了!教练你老吼啥,我在努力啊,你瞧我这一脸臭汗!怎么,说我没有战术纪律?得,将在场上,君命有所不受,我爱怎么踢就怎么踢!老记们,你们去跟教练说,个别位置上的人不合理,若不改过来,老子就不踢了!我们输了,是事实,但我们已经尽力了,对手只不过是运气好!看球的,你们嚷嚷啥呢?有种的你们下来踢啊!哥们,教练出去了,来来,歇一歇,抽根烟,喝!怕啥呢?没记者在,教练还吻(闻)你嘴不成?欧洲来的那帮球员也不怎么样,友谊赛上,我照过他不误!下一次我们努把力,就赢了;即使输了,也学到了东西嘛!孬啥呢?他们骂归骂,到头来还不是要买票看咱踢!你们怨我丢球,那前锋怎么不进球呢?小弟,他们几个是一路的,你可得看清形势,要和我站在一起,别理会他们!如果裁判不出漏子,这场比赛我们就搞定了!怎么会输?怎么输的?你问我我问谁去?总结就总结吧。这是怎么的?球场就像是迷宫,球老是丢,这……老子们有一球在手,怕谁?缓缓气儿,呃,吧台上那妞可是他妈的迷人,今天晚上可得会会她。啥?我们被追平啦?!球迷又该耻笑我们被捅成漏勺了……  啊,我们那帮足球王子们,你们也在路上吧?天啦,如果你们一代又一代都只在路上,悠闲、懒惰、吃喝、……那我们只好“Good bye”了。  阿鲁耶达,你也许早就烦腻了,你对运动的漠然使我惶恐,但愿你别骂我为好,急了,我可不吃你那一套。一个对运动毫无兴致的人,我能指望她有活跃的思想年青的心态,就像有健康结实的心脏一样?但话又说回来了,你不爱运动,其实也无可厚非,运动艰辛又枯燥。如果搞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锻炼,而是竞技运动,那是更苦的;若要将它上升到美的高度,那更不容易。  但愿你真正地愉悦,健康!抖掉扑满灵魂的尘埃吧,使身体充满血的热量,使灵魂纯净,使思想活动,生命将在智慧的中豁然开朗。  我们跳开运动,回到人生这个话题上来吧。这又是一件不容易说清楚的事啊。多少人苦苦思索过这个问题,疑惑、困顿、不安、烦躁、灰心、懒散......  我常在日记中有意无意地、不厌其烦地写道:在路上!在路上!在路上!……    上帝,你告诉我,是什么使我迷恋这包涵了苦涩的诗意、甘美的恩仇、漫长的羁旅、甜蜜的死亡、绝望的进取、丰厚的失败、永恒的孤独、黑暗的梦想等诸元素的一切,却又使我愈加迷惘了呢?  人一存在,就是向坟墓投降!人的第一声啼哭,就是叩响墓门的声音!每过一秒的时辰,就是人向坟墓步步逼近。这是真理。在向死亡回归路上,我们信誓旦旦地、实际上是多么无望地喊道:我们将珍惜每一个日出,每一个日落!仔细想来,我们真是这样做的吗?难道我们真的就不软弱吗?难道,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墓志铭在等待我们去撰写,我们一日不如一日的容貌、健康、谈吐与举止,包括我们生生不息的爱和思想,都是多么酷似一座坟啊!    那,我们是在什么时候启程的?启程时分,我们能看到天上那颗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星星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了么?是什么促使我们义无返顾地启程,却又万般感伤地传唱:狠掉头远离的故乡,而今是我流泪的方向?  我们的启程,是远离故乡,还是寻找故乡?皈依故乡?故乡的意志是什么?故乡,我们的故乡到底在哪里?  我疑虑丛生,仿佛一切都只能是大彻大悟躁动不安,之后,静止下来,没有生气,没有热力,没有指望,没有光明,没有钙,也没有你,连路也成了虚幻。啊,什么时候,我们才开始真正的出发,在真的路上?  我们的生活犹如生命本真,杂糅着无数偶然产生的事件,它们使我们毫无准备地发现了新的、变幻莫测的生存形式,而这些形式很可能就是内容与本质本身。  不必花费过多的精力和心血去探索必然以及必须所带来的一切。既然是必然的,如该来的,你挡不住;该去的,你拉不住,否则,它们会让你在精疲力竭之后一无所获。  请对偶然投以兴趣吧,阿鲁耶达,深究偶然的心得,像一把钥匙,一一打开了生命迷宫的门,我们能够进去,更多的时候是我们走了出去,走了出去。偶然永无停歇地改变着我们和这个世界。偶然,使原来的我随时成为不是我的我,也随意使我还原为本真的我,“我”的存在与消亡,就是偶然的结果。也就是说,“我”的产生、存在和改变,都是一切的“我”,“我”是中心,“我的我”是依赖又排斥万象而又无时无刻不发散情感和思想的那个“我”。  搞小说创作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要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就去研究偶然吧!无数未知的偶然性事件,想空气粒子,像光,像在脑骸系统中不断变换的意象,接踵而至,永无休止。它们迅捷地到来,不带任何条件,不作任何暗示,不晓以任何哲理,不看任何脸色,不顾虑任何后果,不负任何责任,一句话,不以人的任何意志和喜好,使我们的一切成为其他。那就是在无数个方向归于“一”时,这个“一”立即又分成无数新的方向,无限反复,无限轮回,无限延伸,我们的命运就周而复始地变迁着、挣扎着。这正是人生的奥妙和魅力,也是造就一个好的小说家的重要因素。  当我们达到一个地方,比如死亡,我们才如梦方醒地尖叫一声:我操!我,我不是回到当初了吗?  这样,所有的努力、奋斗、辛酸、苦痛都泡汤了,空了,虚了。似乎连生命是否存在也失去了意义。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往前走,再一次出现在路上。这是我们的宿命,一次又一次,我们在重新启程!我们多少回在无奈中诅咒,在想望中低下头来;又有多少次在苦闷后陡增巨大的勇气,大步往前走;又有多少次啊......  是人,就得受苦!  受苦,是人类永恒的拥有!它可能是财富,也可能是累赘,甚至是罪恶!剩下的,可能是向往,也可能只是无限的追忆,甚至是绝望!    啊,阿鲁耶达,我的人儿,来吧,让我们抬脚开始走路吧。我们不能同时住在同一天里,那我们不如就此开始行进吧。  时候到了!  一个长得像开心果的人,背着行李在路口。一个忧郁的女人,正在家门口,手拿空空的时间,送她的人远走。  啊,这充满永不枯萎的遐思和悬念的启程,一直在追赶着。在启程的时候,我们、他们都携着虚无中的希望,内心盛满无边的快乐,以及肉体将走向灭亡和灵魂寂灭的预感。  它们不是时时出现,它们也需要时机!阿鲁耶达,时候到了,我们仍在睡眠中漂浮!这便是时候了,它们就不再是它们了。  可它们是多么的伟岸、神秘和自如,使一条生命之路无以终止,爱也无以终止……         
(未完待续)       
  由于各种原因,本书重发。请新老读者朋友阅读,支持和指正。
  七(1)    读沈从文,已是最近最美的心仪。如此一个闲散的午后,本该做些别的什么,或蜷在榻上小眠,但还是不经意地潜入沈先生的湘西,在《边城》里再度原始地游弋了一番。  阿鲁耶达,你是否记得,我是怀着急切和热烈的心情在当初向你谈起沈从文先生的,谈他的《边城》、《萧萧》、《丈夫》、《湘行散记》和未完成的长篇《长河》。谈他十四岁开始的军旅生涯,谈他是如何可爱无比地追求他的学生张兆和的……不知你听进去没有?也是的,我怎么向你这个文学的门外人讲述我最推崇的伟大作家呢?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怎样厌恶文学,就像我是怎样厌恶小人,尤其是那些披着艺术外衣或披着羊皮的小人?(但愿这一切不分散我们的心力!)但除了你,我还能向谁去介绍那个从僻静的湘西冲出来的、从边城走向世界的、身上流淌着苗人血统的、以乡下人自居、永远驻守自己心灵的圣地、善良聪慧得如湘西碧水一样的人呢?我要你知道的一点就是,在文学世界里,如果没有沈从文,我们的文坛该是多么的残缺不全,我们的精神世界该是如何的寂寞,我们口口声声的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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