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没有精良的挖掘陈国公主棺墓挖掘视频也不是专业的建筑高手但是后面要怎写

【图文】《蟋蟀的住宅》_百度文库
两大类热门资源免费畅读
续费一年阅读会员,立省24元!
《蟋蟀的住宅》
大小:3.26MB
登录百度文库,专享文档复制特权,财富值每天免费拿!
你可能喜欢有两个“罗汉”在寻马赫的时候,马赫正缩在自家后院里拉尿。
正是上班时间,老城区显现出瘟疫后的冷清。叽叽吱吱,马赫当时从裤脚筒里掏出一个很小的软皮耷拉的家伙。有一对蟋蟀被尿浇灌出来,这让马赫意想不到。蟋蟀湿漉漉地从孔洞里爬出来时已晕头转向,不辨东西。&&
“马赫马赫。”
这时候马赫在捉那个一蹦一蹦的二尾子公虫。他两只小手像捞斗一样紧随着虫子,童趣的魅力使得年幼的马赫心无二用。所以在一九七〇年秋天的清早,获得意外收获的马赫根本没有听到门外有人叫他。
时值夏秋之交,随着石板河游鱼的日益粗壮活跃,炎热刚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饱满活跃的秋天等不及似地跟屁股就来。而镇上那些灌满浆汁的小鬼膨胀得蠢蠢欲动,也成了这个季节镇上的麻烦和担忧。
但是瓷器镇中心学校老谋深算。学校一开学就分批带学生到西郊军营去参观学习。当时正是“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的年代。一举两得的事情,既是一次野营性的郊游,又是去领略部队纪律的严肃。烈日底下大家排着队毛毛虫出行一样一步跟着一步,不准掉队,禁止言笑,还用口令“一二一”的吼叫来保持步调的一致。长时间这样再三折腾,小鬼初秋的欲望就像新生的婴儿一样,很轻易就被闷死在摇篮里头。
因为父亲的原因马赫被排除在校园活动之外,所以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聪明的马赫总要找一些有趣的事情打发他难熬的光阴。马赫自己玩自己的想法。养蟋蟀斗架、捉“纺纱婆”听叫、摘桑叶养蚕、钓小鱼油炸、扣岩石缝里的河蟹、套树上的“知了”……这都是那个时代小鬼们廉价的乐趣。
接着他就出门。他去了菜市场偷肉砧上面的板油。
计划终于露出了马脚:这天上午马赫准备下河钓鱼。这是天意。猪油是当作鱼饵并不需要很多,抓上满满一把就足够用一个上午。这是他眼前出门的如意算盘。
是回家拿钓鱼鞭子的时候他才知道有人找他。
“黑巴里,这么快就回来了,刚才你和他们到哪里去了?”
隔壁的瘌痢头坐在门槛上喝粥。稀稀呼呼猪吃潲水一样,瘌痢头那边发出一溜粘稠的声响。瘌痢头躲在碗后边说话,下巴颏和喉咙管一拱一拱。
“我跟哪个到哪里去了?”马赫将拿猪油的手放在背后。
这时瘌痢头灰色的脸庞,才从盆一样大的碗后面展现出来。瘌痢头是个鼻屎一样大小的屌毛小鬼,比马赫还小三岁。他鼻孔一吸一吸,一溜鼻涕泡就在鼻孔口像黄虫一样探头探脑。关键是他头上的瘌痢壳显得他有些倔强,大脑壳上血痂和脓油,毛发稀一块秃一块,苍蝇和蚊子嗡嗡嗡嗡地围着他的头顶采风采薇
瘌痢头说:“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两个罗汉,手背上都画了青龙。”
在瓷器镇土话当中“罗汉”就是流氓的意思。“鬼跟他去了,我跟罗汉一点都不搭架。”马赫不愿意答腔,瘌痢头是个喜欢多管闲事而又纠缠不清的弱智。
“黑巴里,骗子。”
“骗你娘个瘌痢头。”
“骗子!”
“骗你姐姐的屄!”马赫晓得他有两个好看的姐姐。
“屄”使得瘌痢头受到了伤害。瘌痢头就用手背擦擦嘴角上的粥糊,狠狠回击了一句:“反革命的崽!”
马赫的心脏被那句话压迫了一下。他其实并没有想要他姐姐的意思。他姐姐的胸脯和屁股,尽管天天在面前肉嘟嘟地一走一抖,甚至谁都想伸手在那些嫩肉上狠抓一把,但是他还没有到那种做流氓的年纪,更何况瘌痢头的两个姐姐都比他大上去许多,失去了这些可能,就断掉了好多雄赳赳的想念。
马赫被“反革命的崽”呛住,停顿了一下,心脏也明显感受到压迫。脑瓜里瞬间闪现的是在学校里敲钟的父亲。
父亲马拉博是瓷器镇大窑户老板三姨太所生的老崽。父亲跟马赫解释过多次,这不是反革命,出身是没有办法选择的事情。当时马赫抑制住了冲动,他不屑和一个又臭又烦的瘌痢头纠缠。如果换了其他人骂他“反革命的崽”,他会毫不客气地从家里拿刀子出来跟人家拼命。
是哪个脑膜炎找我呢?
他拿了一根鱼鞭,嘴里鼓鼓囊囊咀嚼着一个煮烂了的鸡巴样大的红薯,再用一个塑料袋将猪油装进去。在一连串行为中,值得一提的是马赫这时候还犹豫了一下。马赫到厨房里的炉灶背后抽出了一把削木头的长柄刀子。刀子顺手而锋利。他想了一下。有一个胖胖的疤子和一个傻傻矮子走进了他的脑海,他就果断地将刀子插在腰部裤带子里面,然后把前门和后门都锁了,四下里张望了一圈,便将叮叮当当的钥匙搁进家里人都知道的一个墙洞。
马赫的二哥作为一个疯子被关进了精神病医院,但是父母有可能回来。母亲在瓷厂里彩绘,父亲在学校打钟和上课。于是这天上午就这样,马赫扛着钓鱼的鞭子像牧羊人一样,一晃一晃去了石板河河岸。
&&&&&&&&&&&&&&&&&&&&&&&&&
呃嘿呃嘿。呃嘿呃嘿。
一九七〇年初秋的某一天,瘌痢头未来的姐夫,也就是瓷器镇公安助理员黎一民,在办公室里整理一盘散沙的材料。材料从一个个档案袋里倒出来,堆放在桌上。作为笔录证据的陈年纸张,它们不仅散发出油墨或糜烂的气味,强烈刺激着人的嗅觉,而且上面横七竖八的字体对于一向讨厌文化的黎一民来说,就像甲骨文一样叫人心烦意乱。
呃嘿呃嘿的咳嗽之声,在我们瓷器镇这个烧造瓷器的地方,听上去司空见惯。尤其是在瓷厂的坯房和窑场,此起彼伏到处都响彻着这种铿锵有力的声音。因为瓷土中含置人死地的二氧化硅,煤里面又有碳氢硫磷等什么什么。当时根本没有环保的概念,做坯、装坯和烧窑,几乎每一道工序,都在瓷土的粉尘或煤炭的烟灰里面完成。粉尘就通过人的口鼻钻进肺部,日复一日就形成了被称之为“矽肺”的毛病,或者患上极容易传染的当时认为是绝症的“结核”。咳嗽就咳到这个人吐血死亡。
但是那一年,黎一民的咳嗽有点奇特,像被一口水呛住了气管,或者被鱼刺栓住了咽喉,一下紧接一下,凌乱而急促,爆发出柴刀破竹般的炸响。这与他当时的心情密切相关。一共有好几个案子乱糟糟地堆码在他脑海。他一上班就开始将手边所有的物件,包括蓝墨水瓶、烟灰缸、旧藤椅,以及写大字报留在桌上的毛笔等等,当成假想的敌人。“乒乒乓乓”。他顺手丢丢摔摔的声音和他强烈的咳嗽声响彻整个楼道。
呃嘿呃嘿。呃嘿呃嘿。
公安助理员的处于镇“革委会”大院的前院。后院一幢两层民国手里建造的老式雕花木楼才是头头们的办公窝点。后院的那座木楼是早先镇上最大的窑户老板马文彩的楼房,在当时的瓷器镇,应该算得上是一幢比较高大气派的建筑。
所以黎一民在丢丢摔率的时候,远在后院办公的“革委会”领导们并没有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黎一民也只有在领导不在的时候才敢“乒乒乓乓”。这是黎一民的性格。——他的顶头上司,镇“革委会”副主任汪凡伟于一九七〇年初秋交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
几天下来,因为这个棘手的任务搞得他茶饭不思坐卧不安。人本来就瘦,腮帮子塌陷进去脸就更像骷髅一样干瘪和丑陋。根本不晓得从哪里下手。罪犯都已经送进看守所关押:有强奸上山下乡知青的,有流氓团伙斗殴的,有盗窃瓷厂碗盘调羹的,有邻居打架相杀的,等等等等。材料都像揩屁股的草纸一样地堆积在面前。但是,这是一个严峻而麻烦的任务。
在一个专下指标的年代里,上级要求黎一民从中确定一个政治犯嫌疑,并根据确定去搜索其反革命证据。如果“反革命”罪行材料一经认定,镇上送政治犯去湖区农场劳改的任务就算完成。
呃嘿呃嘿。呃嘿呃嘿。
黎一民带着任务的紧迫感用手捂着肺部,就现有的材料分析了三天三夜。茶水不知道喝掉了几桶,眼睛都熬得像豺狼一样通红,气管和肺叶也咳得有些疼痛。三天三夜头痛脑胀,而三天三夜的结果是没有任何结果。
因为文字功底的浅薄、政治嗅觉的迟钝,以及笔录中间的说法颠三倒四,所以黎一民对卷宗的总结和判断,迟迟理不清个头绪。没有一个罪犯跟政治作对,唯一的一个强奸犯似乎在破坏“上山下乡”,一个女知识青年于深夜在草垛边小便时被一个老光棍做了,但仔细深入进去,案子的动因却属于贫下中农憋闷已久的生理现象。放亩产万斤的卫星,对于当时的黎一民来说都不是一个比眼下更难的事情。上司汪凡伟交代的任务期限,已经像头饿虎一样紧逼自己的屁股。这是他非常头痛的原因之一。
之二,尽管这是个光荣的政治任务,但是他没有管这个案子的责任和义务。早先分工的时候说得好好的,他是负责镇上青少年犯罪案子的公安助理。可是分配任务时一遇到麻头的问题,其余两个反应敏捷的助理员都坐滑板一样借故溜号,这个说最近有个下老鼠药的案子有了新的线索,那个说发电厂有个流氓团伙准备斗殴需要防范,于是找到了由头就稀里哗啦走人,留下一个木头一样的黎一民就成了这个特殊任务的经办人员。
呃嘿呃嘿。呃嘿呃嘿。
问题还出在他女朋友——瘌痢头的姐姐符夏荷身上。
他渴望着跟符夏荷结婚。他不断地纠缠着符夏荷到公园、河边、郊外去幽会。在僻静的幽会场所,他像一个没有吃过奶的小鬼一样手忙脚乱、气喘吁吁。亲热、摸捏、挤压,以及狗一样对女人气味用鼻孔去捕捉与摄取。鲜活的女人对于干瘦的黎一民而言,好比树上红嫩的苹果之于一位如饥似渴的行者。
可是就在钻天打洞寻找政治犯的时候,女朋友符夏荷竟横插一竹杠,符夏荷竟扬言他要是冤枉人家就跟他分手。说——“刑事犯罪坐几年牢出来可以重新做人,反革命罪行是要坑人家一辈子的事情。”符夏荷比较善良。这就让一个年近三十的光棍左右为难。一个警告不要去钻天打洞陷害人家,一个坚持说是布置下来的政治任务跟陷害无关。
“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黎一民着急的时候口水都急出来了,星星点点,白色的唾沫一点一滴飞镖一样溅到人家符夏荷的脸上。
“你就去死!”
“我执行任务我凭什么去死?”
“你不死我就去死好不好?”
“你……”黎一民性格比较内向、懦弱和倔强,但比较地单纯和正直。
因为从小饱一餐饿一餐,使得他有一双深陷在眉骨里的眼睛,透露出小鬼一样无奈和惊恐的神色。现在“藤筋鬼瘦”成了他一个招牌性特征。经常咳嗽,又都以为他得了的痨病。他的老子前脚死,他老娘后脚就跟着吐血。镇上很多人最终都死于这种职业的毛病,症状开始是呼吸短促,胸口发闷或者疼痛,咳嗽,体力减弱,直到吐血死亡。所以年近三十的黎一民,就一直难以得到大姑娘的媚眼。
然而他家庭出身和公安身份过硬;其次是烟酒不沾、没有任何负担,手头还比较宽裕;而因为房子宽松,让瘌痢头弟弟来单身宿舍搭铺睡觉,则进一步巩固他条件的优势。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左右为难到想要拿头撞墙的一九七〇年初秋的某天上午,黎一民深感棘手的问题终于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像牛顿被苹果砸到脑壳,一个反革命案子就“馅饼”一样掉在他黎一民面前。
走廊上的脚步声冬隆冬隆。瓷器镇中心学校工宣队姓黄的队长和一个胖胖的好看的姓秦的女校长,慌慌张张闯进了老楼。——“反动标语,出……出现了反动标语。”
&&&&&&&&&&&&&&&&&&&&&&&
一九七〇年初秋的某天半上午时分,太阳晒在身上依然能感觉到针尖似的毒辣。石板河边大规模赶早洗刷的女人,开始结束当天“拜河”的工作,收拾洗衣板凳和拧干了的衣服陆陆续续离去。
这个时候,不怕烈日的马赫却来了。
聪明的马赫看准了垂钓的最好时段。经过一个清早对漂流残屑的追逐和吞噬,河鱼在水里欢快得已经忘乎所以。河面平静下来,食物更显得稀缺。马赫深入浅滩摔鞭河中,蛮像一个驾驶马车的人扬鞭赶马。河水淹到大腿。浮游的刀鱼总是像箭一样纷纷围抢他甩出的猪油鱼饵。因此,本身就水牯牛一样的“黑巴里”皮肤,使得兴奋的他在心理上完全失去了曝晒的感受。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马赫的皮肤与生俱来地光亮和黝黑。出生时隔壁邻居都表示“很黑,黑巴里一样”,因此文绉绉的父亲马拉博,就帮他顺水推舟地盗用了历史上一个奥地利物理学家的名字。
后来这副表皮颜色的加深,又得益于他自己在郊外漫山遍野的生活经历。他不需要大人的约束,也没有人有时间管他。他整个的暑期像一个单了帮的猴崽子,顶着个“毛栗子”头壳,赤膊短裤在野外寻找小鬼的乐趣,夏季恶毒的太阳因此将他的皮肤晒得油光发亮。他身上黑皮跟鼓面一样紧绷绷的,水滴在上面,马上就会像菜油一样凝聚成珠子,滑溜溜就滚落下来。
马赫的老娘是瓷厂里的包装工人,用禾秆和丝篾包装碗盘,四十出头就头发麻白枯燥一如深秋的茅草。工作之余除了全家缝补浆洗之外,她既要劳神马赫手下的一个小妹妹马兰花,还要兼顾马赫在精神病医院治疗的二哥。“资本家”父亲马拉博在学校做事,每次运动到来的时候,就会被剥夺教《生活常识》课的资格,派去敲钟、扫厕所,甚至站台角挨斗。很明显的事情,他没有顾及马赫的时间、精力和条件。根本没有。这就成了问题的所在。
关于那个时期的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史实,我还晓得很多很多,我不愿多说。譬如让马赫的父亲马拉博跪瓷器碎片、叫秦爱珍校长完成八千米长跑、逼彩绘女工范美丽打冻天下河洗工作服……等等。
复杂险恶的现实,使得小鬼的马赫变得敏感而又精明。
因此在钓鱼的时候,除了要照顾到河面漂移的浮标,孤单的马赫还要像哨兵一样警惕地四下张望。树上的知了“嘶啦嘶啦”地干叫,草坡上还有弹琴的蟋蟀。在戴家滩码头他看到,河边还剩下零星的几个不怕曝晒的中老年妇女。河对岸有艘空荡荡的随波晃荡的卷棚小船,以及下游也有两个钓鱼的成年人在聚精会神。马赫骨碌骨碌转动脑袋和眼睛,就像森林里怕遭受突然袭击的一个幼小动物。
马赫赤膊短裤叉开腿站在浅水当中,黑黑的样子像个硬朗的铁架,好在他瘦长的个子弥补了他年龄上的不足。石板河河水在前面悠悠地流淌,河面上漂移着树叶、鸡毛屑、昆虫尸体,或烂菜叶子等等东西。因此就引诱了水中的游鱼偶尔窜上来打一个水花,或者飞翔的野鸟间或像失事的飞机一样坠落下去。看久了晃荡流动的水面,眼睛会逐渐疲劳并产生逆水行舟的错觉。
因为父亲成分的缘故,马赫曾遭受过无数次同龄人的欺负,后来他忍无可忍,觉得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了,就咬咬牙齿发动了一次蛮劲的总攻。他从路边捡起块破砖头砸出了一个人的鼻血,并从那以后像“罗汉”一样配一把长柄小刀公开地插在腰上。许多人开始怕他,也有几个吃过亏的人想伺机报复。所以这天早上,瘌痢头符冬彪告诉有人找他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个曾经血流如注、嚎叫如猪的姓汪的矮子。
太阳老高的时候,马赫已经钓到了一大串鱼了。
一根细麻搓成的绳子,钓一条穿上一条。绳子末尾打一个死结巴,绳头从小鱼的鳃位穿进去再从嘴巴里穿出来,然后绑挂在腰上,鱼就拖在大腿以下的水里,个个跟刀刃一样白闪闪地翻着肚皮挣扎。都串有一尺多长的鱼串了,马赫因此的口水都流了出来。马赫吸吸鼻子嗅到了新鲜的腥味,马赫在空中仿佛就闻到了煎鱼的香味和听到了妹妹的叫喊,尤其是能幸福地看到老娘的微笑。
马赫那时所钓的小鱼,是那种浮在水面穿梭抢食的刀鱼。
如果将一小坨猪油钩住丢到河面,刀鱼多的时候,河面就会跟煮粥捞饭一样,出现许多游窜晃动的水花和波纹。这也是一次马赫下河洗菜时的重大发现。这个聪明的家伙,后来就准备了竹鞭、丝线、鱼钩和干透了的用作浮标的大蒜杆子。钓浮游鱼类的关键一点是反应要快,一旦浮标被拖,猪油不见了,就必须迅速横拖鞭头,否则狡猾的刀鱼会将吞进去的猪油连钩一起立马吐出。这是马赫的经验。
就在这个时候,很远的河边有两个人影踢踢踏踏朝戴家滩码头方向走来。戴家滩是块比较平坦的河滩,走下河岸后除了一些茂密的樟树外就是草滩和渣皮滩,下水后到河中间才深不见底。真的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是两个人影,果真是一个胖胖的疤子和一个矮子。这是马赫一直就担心的事情。强烈的太阳金光灿灿,阳光致使马赫用手在眉毛处做了一个遮挡的动作。马赫终于看清楚那个血流如注的姓汪的矮子。
“哎哟哟,看我不叫我老子把你个黑巴里杀死,哎哟哟,你妈的屄把我鼻血打出来罗……”杀猪似的嚎叫又在马赫的耳朵里哎哟哟地回荡。
矮子是镇上“革委会”副主任汪凡伟的儿子。独卵子崽,慈眉善目,大嘴,脸相大河马一般很温顺的样子,走路一走一晃,但是傻傻的二百五一样喜欢冲锋在前,吐人家一坨口水或者上前摸人家一把脸面,经常免费做帮主的炮筒和火药。以前他做“十剑帮”猴子的炮灰,现在又叛逃到“青龙帮”做胖疤子的走狗。
马赫立即将鱼鞭换到了左手。马赫的右手,就握住了那把插在裤腰上的长柄刀子。几处关键的肌肉绷得紧紧,脑浆转动,口干舌燥。马赫的心脏在仆仆地乱跳。
“马赫,我们一直找你,我们一起来就到处找你。”
胖疤子和矮子已经走到了马赫的背后。这是马赫听觉上的准确感应。脑勺后无风,但是岸坡上的杂草唏唏簌簌被弄出动静。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冲过来进攻马赫,而是跟观看他钓鱼一样,就岸边的草地安静地坐了下去。
声音是“青龙帮”的帮主——胖疤子郝国宝嘴里发出来的,像金属摩擦一样沙哑的声音。
还有就是郝国宝那个令人讨厌的疤块,那个像鸡屎一样贴在他太阳穴头发中间的疤块。中间是疙疙瘩瘩、毛稀稀的一小撮肉结,周边是光滑无毛的疤面。疤块像生姜片一样贴在太阳穴上,尽管他死命想用头发将疤子掩盖,但是欲盖弥彰的疤块事实,使得郝国宝头发在他大脑壳上一走一摆汉奸一样蛮有个性。
“马赫,不晓得你愿不愿意?我们来是想听你的想法,看在你勇猛顽强的份上,我们‘青龙帮’商量过了,想请你加入我们的帮会。”
马赫当时是非常惊讶地扭头望着他们。马赫好像听到有人在宣读一个正规的红头文件。胖疤子郝国宝肩膀上搭着一条淡蓝色毛巾。郝国宝像干部一样补充说:“我们现在是来征求你的意见的。”
这时马赫清楚地看到,郝国宝肉坨坨的手背上画着一条像蛇一样的东西。那是“青龙帮”可笑的标志。虎踞龙盘。“青龙帮”帮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会员在需要显露的时候,就必须统一用蓝墨水钢笔在手背上画一条盘踞的青龙。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可以以帮你收拾一顿‘十剑帮’的猴子,作为你入会的见面礼。”疤子郝国宝进一步拉拢诱惑,说,“我们晓得猴子一直想找你的麻烦,但我们有能力让他们跟你服服帖帖,你只管跟我们说,是想要他的耳朵还是想要他的指头。”
耳朵或者指头都不想要,也并不是怕把事情闹大,而是马赫并不想在手背上用蓝墨水乱涂乱画。瓷器镇有很多很多的帮派,大人的和小孩的,工厂的和农村的,学校里的和社会上的,什么“红色纵队”、“星火兵团”、“青龙帮”、“十剑帮”、“少年突击队”……等等诸如此类的一帮一帮。簇拥成一团,或者交头接耳,开会、写大字报、滴血盟誓,以及探讨革命战斗的方式方法。帮派一般是用来狼狈为奸和打打杀杀的团伙,而马赫却宁愿一个人天马行空独往独来。
这是父亲的教诲。
一九七〇年的那个时候,瓷器镇的学生几乎是没有什么学习任务,学工学农学军,劳动课程成了最光荣最时髦的教育安排。在课堂之外的学习犹如鱼之于水,恰恰为小鬼们贪玩的天性提供了广阔自由的空间。
当时,一伙人只要有一定的扎堆机会,比如同来同去,同在一个车间学工或在一个郊区农场学农,于是漫长的道路上就鬼邀伴一样,整天里大家就会形影不离地晃晃荡荡,商量着做一些大家都觉得带点刺激的,近似于偷瓜或群殴之类的事情。像这样的关系搞熟了以后,就很可能模仿“水泊梁山”或“桃园结义”,使社会上又多出一伙类似于“呼啸东西”的钢铁团伙。
疤子郝国宝所说的猴子,是我们瓷器镇另一少年派别“十剑帮”的领袖,也是马赫父亲马拉博班上的学生。猴子对马老师上课时严厉的管教一直深表不满,对处罚怀恨在心,因此猴子就把这个单了帮的、缺乏家庭实力的马赫当作下饭菜,总是以各种的借口找马老师的儿子马赫寻衅闹事。好在马赫发动了一次杀鸡儆猴的自卫反击,并将刀子公然插在腰间,使得猴子挑衅的气焰有所收敛。
现在,胖疤子坐在草滩上刮火柴点一根经济牌香烟。
“让我想一下。”马赫应付说,“我想通了就会去找你们的。”
看见马赫的态度模棱两可或者有敷衍了事的意思,坐在边上一直没有讲话的汪矮子开始说话。汪矮子可能从小得过什么神经方面的毛病,或者汪矮子是汪一凡喝酒后交配的结果,汪矮子像吊刀一样跟随着郝国宝一点自尊心都没有,汪矮子就是这样一个脑膜炎样的脓包。他甚至还卑贱地表露说,“但你要晓得,我们确实是佩服你才来找你的。”
&&&&&&&&&&&&&&&&&&&&&&&&
现场黑板上的那句语录就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那个书写黑板的老师就是——马赫的父亲马拉博。
而带头检举反动标语的学生,则是“十剑帮”的领袖——猴子。
现场是“黑板白字”。而且点横竖撇捺,起承收转,字体跟帖子一般书写得非常之漂亮工整。黎一民一脸正气出现在事发现场。他一进去就装模作样地扫视了一圈作案环境。这是天大的事情。学生已提前放学。外面阳光明媚,教室被掩映在茂密的树荫里就阴郁沉闷。有两位忠于职守的学校保卫人员,像守灵一样在保护着案发现场。
因为赶得比较急促,年老的工宣队黄队长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黎一民的对面。女校长秦爱珍的汗都出来了,额头和腮帮被手绢反复地擦拭,但是她没有办法揩去她胸窝和背心的汗珠。时髦的“的确良”这时给她带来的不是鲜亮,而是不吸汗水的质地使得衬衫紧贴肉体,因此肚子和背脊的湿漉,让她敞开了妇女诱人的隐私,也叫她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羞涩和难堪。
黎一民吸了吸鼻子,黎一民甚至已经闻到了一股女人的好闻的汗味,但表面上他却摆出一副坐怀不乱的架式视而不见。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事情。黎一民想到了一直压在心头的那个政治包袱。那一刻他连咽喉里的痒痒都憋住了,他用吞痰的方式强行将跃跃欲试的咳嗽压制下去。现在,那块在心里堵塞已久的石头,终于
“啪嗒”一声落了下地。
马拉博低着鸡窝一样麻白色乱糟糟的头,铁青着粗糙的老脸,坐在一个角落里一起一伏地喘气。而秦爱珍校长则形影不离地跟在黎一民身后,一边不停地用手绢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还在拉开粘在身上的“的确良”衬衫。
女校长解释说:“本来是不要他上的,可是……可是老师大多都抽调搞运动去了,我们确实是派不出人来。”
女校长补充说:“这是堂作文练习课,作文练习课黑板上写个题目让学生做就是,并不需要传授什么内容的,所以我们就决定让他临时来顶一下……”
女校长接着又低声下气地恳求说:“我拜托你了,这件事不是一般的事情,所以我想恳请你们帮帮忙,认真调查这事是不是真的,麻烦你们赶快给我们一个结论。”
当时全校都在上课,学生都趴在课桌上静悄悄地等着老师出作文题目,老师就用工整的楷体写下了一句伟人的语录。写完之后,他又用黑板擦子,擦去了当中一个字重新写过。那个被重新写过的“不”字后面,就有模糊的被擦的白色痕迹。事后课间休息时,有学生跑到校工宣队黄队长办公室,检举老师擦掉的是一个“必”字,而且跟在检举学生后面还有好几个同伙,他们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站出来补充——“是真的”、“我们都可以作证”。
事情的经过就这么简单。
黎一民拧着眉头倒背着双手走上教室的讲台。女校长秦爱珍低三下四的紧随,让他觉得有一种难得有过的优越感受爬进脑颅。他应该是这种做派。他本就是瘦长个头,所以当一脚踏上讲台的时候,他就明显地感到,身后不断冒汗的女校长和工宣队队长都比自己矮上好大一截。但他不动声色。他那黄色的公安制服,在他骨瘦如柴的上身很不协调地晃晃荡荡。
“你们再有什么理由,也不能让一个资本家的后代来上语文课。”黎一民严肃地说,“如果是真的,这就是严重的政治事件。这个事件你们都脱不了干系。”
“你,还有你,都回去写个情况说明交给我。然后我还得跟你们分别做一个笔录材料。”说完他昂首挺胸。他呃嘿呃嘿的咳嗽声,在教室里都显得格外的庄重和响亮。
反革命案子黎一民经办得不多,所以新鲜的破案感觉,使得他像个新任长官一样装腔作势而又兴致勃勃。负责少年犯罪的黎一民,一直都没有碰到过这种立功受奖的机会。这一次真是个难得的机遇。仆仆仆仆。黎一民都可以听到自己心在欢快地跳动。
接着,黎一民就像近视眼一样凑近黑板作了仔细的辨认,似乎确实像有一个模糊的“必”字在若隐若现。
“千万必要忘记阶级斗争。”
这当然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反动标语。他叨咕着这句标语。他差一点就要念出声来。他当时就自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惊吓的瞬间脑袋挨揍似的“咣当”响了一声,冷汗就从额头顶上挤炸出来。于是他用眼角环顾左右,并下意识掩饰性地捂着嘴巴咳嗽。干咳声振荡着教室。他咳嗽的同时,还去用手招呼另一个公安助理,将作案的现场拍照下来。
但是在一九七〇年初秋的这一天,黎一民没有想到侦破政治案件过程中的难度,他料不到调查政治案件会是这样一种现状和结果。审讯工作在工宣队队长办公室里持续了半个多钟头,结果设问一塌糊涂,笔录也差强人意,取证工作跟原地踏步一样得不到一丝进展。
而且关键的问题是,那个性格倔强的语文老师马拉博自始至终不肯承认有这么一个事实,他反复铁定地强调,检举的学生在开一个天大的政治玩笑。——“你们千万别信这些小鬼,这些小鬼在政治上是很幼稚的,他们不晓得这个玩笑开大了,你们千万别被他们蒙蔽了!”
但是黎一民不听这些,黎一民拿着钢笔和稿纸。他用鸡脚爪一样的字体,伏在黄钢汉队长的办公桌上歪歪扭扭写出了笔录的抬头:时间、地点、事由、提审人以及被审对象。
然而他“哗啦”一声又将稿纸撕了,作废的稿纸立即被揉成团丢进了门角。又写,又撕。感觉手指成了鸡脚爪子,一种非常头痛的烦躁在心头回旋。一而再,再而三。,他一连浪费了公家五张笔录用的稿纸,把个本来就装满垃圾的斗箕堆得跟装苞米花一样蓬蓬散散。
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他曾经是马老师的学生。因为所写的字体跟印象中黑板上的反动标语相比,的确让他这个中学毕业生感到无比的丑陋和羞耻。
审讯是这样进行的:
马拉博说,“那个擦掉的字就是‘不’字。”
“是‘不’字你为什么把它擦掉?”
“因为那个字写得比较潦草。”
黎一民说,“再潦草也不能潦草成‘必’字。”
这时,马拉博脸上堆出一副吃了黄连的苦相。“你们千万别相信这些小鬼,千万别信,他们还不懂事,我们大人总不能把幼稚的举动当作破案的依据吧。”
马拉博最后在空中摊摊双手,做出一种类似于哑语而又不知所云的混乱动作。嘴唇皮动了动,一副有口难言痛苦万分的表情。随后他就一屁股掉在木板凳上,使劲地绞着眉头并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心窝。
那几个检举的学生都是猴子一伙的捣蛋家伙,是瓷器镇“十剑帮”的骨干成员。但是一九七〇年初秋的马拉博被一帮小鬼推上了绝境。他掉在陷阱里面。马拉博咕哝道:“那根本不是‘必’字,当时我要是不擦那个‘不’就好了。”
“你不要抵赖了,有好几个学生都证明你写了‘必’字。”黎一民说,“都是那么小的学生,难道小鬼会有意去诬陷你不成?”
这时候下课钟响了,操场上立马像开锅了一样沸腾冒烟,而且还有溅起的灰尘呼呼地涌进门窗。在办公室里,黎一民这时就终于按耐不住地坚硬起来:“那几个学生可都是无产阶级的后代哦。你作为资本家不会一直怀恨在心,想对社会主义干点什么事情吧?”
黎一民又说:“还是坦白了吧,坦白了我们都不必这样磨蹭,人证物证,看样子你这次是肯定抵赖不过去的。”
但是话音刚落,令瘦子黎一民料想不及的是,马拉博跟一袋水泥一样倒了下去。躯体是侧面倒下的。缓缓的,似乎是一个人睡着后的姿态。板凳被身体挤翻,“咣当”一声连带把窗户下的报架也压在下面。
都感觉到了事情的突然,黎一民他开始还以为马拉博在耍什么花招,他用鼻孔笑出一些难听的声音和气息。但是当他听到同事喊“不得了”的时候,他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和危急。这时,黎一民才有些后悔自己语言上的凶蛮和冲击。
马拉博嘴唇都乌了,手在发抖,呼吸一搐一搐。马拉博的身躯这时硬得就像一具冻僵了的尸体。
&&&&&&&&&&&&&&&&&&&&&&&
将近中午,钓鱼回家后的马赫在自家的门口,用一个比较宽敞的瓷钵作为战场,将两个蟋蟀安放进去,再用毛笔一样的杆须赶它们会面。而他身后房屋像是着了火一样,瓦缝、窗户、大门等缺口都冒出了滚滚的浓烟。
浓烟是煤渣释放出来的。烧饭的鼎罐放在炉子上,炉子里的媒烟就搅麻一样一股一股涌出来,跟灌辣椒水似的呛人鼻喉。炊烟漫腾的时候,远远看去整个瓷器镇像发生了火灾。民间散乱的炊烟和瓷厂的窑烟到高空搅混在一起,烟子灰就跟下黑色胡椒粉一样洋洋洒洒,人鼻孔扣一扣就是一指头黑污。这种现象,构成了瓷器镇当时独特的地方景观。
一举两得的事情。习以为常的马赫,一边在替全家量米烧饭,一边躲到屋外来检验新蟋蟀斗架的功力。
结果不出所料,上午刚抓到的“麻头黄衣”嘶牙咧齿战无不胜。它红铜般的牙钳宽阔而硬朗,两条壮实的大腿支架一样坚强有力。张牙舞爪和勇往直前。一连斗赢了好几个“将军”。这些“将军”不是被追咬得慌不择路,就是被一牙钳掀出了战钵。“瞿瞿瞿瞿”振翅发出雄浑的鸣叫,这既是“麻头黄衣”在战钵里连连奏响的凯歌,也是导致马赫这天中午思想麻痹的迷雾。
小鬼的玩心太重了。
几分钟过后,这天中午全家填饱肚子的米饭,就被马赫烧成了焦碳一样的锅巴。是瓷器镇“蟋蟀王”的到来,才酿成了马家一鼎罐米饭变成锅巴的。
十点多钟的样子,“蟋蟀王”什么时候已经蹲在了马赫的身边。这个世界很小,瓷器镇就像一个家庭,只要一说到哪个和哪个,都像狗牵筋一样可以牵扯到一起的关联。那个绰号为“蟋蟀王”的老头是“十剑帮”帮主猴子的父亲,也是个专做陶瓷蟋蟀钵的退休工人。“蟋蟀王”实际上在马赫的边上蹲了很久,该观察的他都观察到了。所以观察到激动的时候,就再也忍不住拍拍马赫的肩膀,当即提出用五毛钱买下马赫的“麻头黄衣”。
马赫还处在兴奋之中,抬起头一下子被大人提出的交易搞得有些木讷。马赫张着嘴巴望着老头。卖还是不卖?这个功夫了得的老头,使得他的脑浆一时间变得有些浑浊不清。
“蟋蟀王”五十多岁,老顽童一个,山羊胡须,满脸红光,圆滚滚的身体,退休后白天背着手乐呵呵到处游荡,专找那种打蟋蟀架的场合蹲下来消磨时间。
&“蟋蟀王”的名气在瓷器镇很大。他背着双手在镇上晃悠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跟他见面点头,甚至亲密地喊他的外号。归纳起来他出名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他有着解放前就开始斗养蟋蟀的悠久历史,他有这个特殊的爱好,每年所养的蟋蟀,在养斗成风的瓷器镇是东西南北,是攻无不克;二是,他四十岁生下的一个老崽在“十剑帮”做凶猛的帮主,他就成了帮派成员心目中的太上皇,只是帮主猴子经常让他这个老顽童似的太上皇,到公安面前低三下四卑躬屈膝。这是从小溺爱娇惯的苦果。没有办法的事情,五十多岁的他就这么一个宝贝。
“那么一块钱吧,黑巴里一块钱卖不卖?”“蟋蟀王”见马赫犹豫就有些着急。
“一块五。”等聪明的马赫反应过来以后,他就迅速地伸出一根食指和一个巴掌。因为金钱的诱惑,马赫已经忘记了灶上的米饭了。
“蟋蟀王”说:“这样,拿去和我家的‘金元帅’斗一下,能斗败我家的‘金元帅’我给你两块。”
“说话算数?”黑巴里马赫被两块钱弄得心旌摇荡。
“说话算数!”
“蟋蟀王”和马赫的小拇指勾连在一起来回拖了两拖。就这样在这天接近午饭的时候,马赫兴奋地抱着个蟋蟀钵顶着强烈的阳光,跟着矮胖矮胖的“蟋蟀王”来到瓷器镇柴窑街卫生院的隔壁。
“蟋蟀王”住在柴窑街卫生院隔壁这是天意。
马赫当时并不晓得这是天意。因此蹲下来观看蟋蟀角斗的时候,马赫总是揩鼻涕一样擦拭着鼻孔,以表示着对卫生院气味的不满。“这样一个鬼地方。”他大人一样厌恶地撇撇嘴唇。
蟋蟀战场设立在柴窑街街面的树荫底下,周边一会就陆续围上来好几个闲人。有下课的学生、下班的工人和游手好闲的居民,他们像拉屎一样围蹲在一堆,盯着蟋蟀钵屏声息气了好长一段时间。外围还有人在微笑地等待,外围的人用耳朵感觉着里面的鏖战。这种民间沿承下来的很有生活情趣的民风民俗,在一九七〇年前后广为盛行。
都有两三分钟了,蟋蟀的咬斗进行得如火如荼。都是上好的蟋蟀。一见面就呲牙咧齿撕咬,搞得脖子都歪了,牙钳也收不回拢。一些路过的人甚至也停下了脚步等待里面结果。终于“瞿瞿瞿瞿”,几个回合,“金元帅”被马赫的“麻头黄衣”咬掉了大腿。于是里面围蹲者都仰起了头,松了口气,然后站起身微笑和发表评论。“牙口跟钢一样,真是上等的好虫!”“关键是大腿壮实有劲,抵工了得。”于是,“蟋蟀王”毅然决然地往马赫的巴掌里拍进了两张崭新的钞票。
这时突然有人指着马赫失声大叫起来。
“你父亲都在里面抢救你还在这里!”
大家都望着那个尖叫的背着书包的小鬼。马赫在人堆中的圈子里面,圈子里的人很多,他还以为这个小鬼是在说别人。
“黑巴里,我说的是真的,就在里面。”那个学生指指隔壁的卫生院说,“你父亲上课的时候写了反动标语,猴子就到学校告了一状。”
边上有人问:“写什么标语了?”
“千万必要……哦,我不能说,我不能说,说了就是反革命的。”
“你已经说了,你已经说清楚了。”那个时候,边上人开着这样严重的玩笑。
那个学生就吓坏了,一边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边迈开小腿沿着街边墙脚转身就跑。破旧的书包在他屁股上像个快板一样一拍一拍。那个学生边跑边强调:“我没说,我没说完,没说完就等于没说。”说完就拐进了一条小弄。
后来,许多人都跟着马赫洪水一样涌进了卫生院院子。
卫生院院子也是马赫的爷爷——瓷器镇过去的大窑户老板用以开办钱庄的大院。三开三进,庭院深深,单单是府堂之上可以摆得下八桌酒席。
急救室外面,已经有好些相关的人在围观。两个公安助理员像石狮子一样一边一个坐在门口把守,表情严肃得就像前世欠了他们几百吊铜钱。几个医师或护士在他俩中间进进出出。由于房间里光线不足,通过窗户大家朦朦胧胧只可以看到,在一个橘黄色的电灯泡底下有一张病床,病床上有一床脏得有黄色尿迹的白色被盖,被盖下面盖着一个躺着吊盐水瓶的病人。
很自然的事情,马赫进去的企图遭到把门狗生硬的拒绝。
“上面说了,没有介绍信哪个也不能进去。”他们看都不看马赫一眼,他们用手脚叉开来当作木头门档。
“他是马老师的崽,是他的亲崽。”跟着进来的人帮马赫解释。
“亲崽就更要回避。”那一对身穿制服的“石狮子”,将“门档”挺得更直更硬。“门档”牢不可破。
走廊上人群里有学校工宣队黄队长、女校长秦爱珍、老师、“蟋蟀王”,甚至还有“青龙帮”的炮筒汪矮子一伙。空气像猪圈里一样非常难闻,有很重的汗臭气息在走廊上漂移。黄队长也不得进去,他也没有想进去的意思,但是他觉得就这样无所事事也不是办法,于是他就张开双手像轰鸡群一样赶小鬼们出去。
“出去出去,这有什么好看的,人发了病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没有一点用处,汪矮子一伙赶到这里跑到那里,卫生院院子太大,且四通八达,汪矮子一伙“青龙帮”成员跟泥巴里的黄鳝一样滑溜。在不轰他们的时候,他们像警卫班一样气愤地围在马赫的身后,非常义气地团结在势单力薄的马赫周围,给马赫助威、壮胆。
“猴子到哪里去了,猴子呢?”“蟋蟀王”胀红着脸,急着拿眼睛到处找自己的老崽。
“猴子看到了马老师写反动标语吗?”“蟋蟀王”转动着粗短的脖子,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他真的看到了吗!”他起火了。他的山羊胡须近乎于筛糠一样在剧烈地抖动。
高潮要来了,但是猴子不在现场。“蟋蟀王”肺都气炸了,有刀在手里的话,他真恨不得一刀捅进猴子的心窝。
这时候,马赫的老娘陈菊香披头散发地来了。风一样地冲了进来。因为身板比较宽阔,冲进来的陈菊香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锅巴焦味。“人在哪里?人在哪里?人在哪里?”陈菊香眼睛都是红的,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面,脸色苍白而干枯,脚步急促并具有勇猛的气势。
这下高潮真的来了。
两个把门的公安助理警惕地站起身子。
灵敏的好心人已经将陈菊香拦腰抱住。于是挣扎过后的陈菊香就瘫倒在众人的手中,陈菊香泪流满面地坐在地上哇哇痛哭。有善心人迅速将一个装药的包装纸盒垫到她屁股底下。
黑巴里马赫咬着嘴唇站在人群的外围。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老娘的挣扎和哭嚎。他钢针一样粗硬的头发一根根竖起,心在战栗。他感觉到背后的田矮子一伙像朋友一样紧贴着自己,他们手背上画着青龙,他们在以温暖的气息给自己力量和勇气。
“他不会写反动标语!”
马赫突然的竭尽全力的嚎叫,让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不会!”马赫捏紧双拳举过头顶抖动。
“他肯定不会的!”
少年马赫像狼一样的嚎声,在一九七〇年初秋的瓷器镇卫生院里面,久久轰鸣。
&&&&&&&&&&&&&&&&&&&&
一九七〇年初秋某一天晚上,穿了件短袖衬衫的符夏荷主动来到黎一民的住所,让黎一民突然感到有些男尊女卑的优势。他难得有这样一种心态上的优势。在和女朋友交往过程中,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行动上,他这个骨瘦如柴的孤儿一直都是处于自卑、萎缩和尴尬的下风。
一进来符夏荷想和他说些什么,但是摆在他面前七零八落的档案、笔录以及检举汇报等等材料,让他有了忙不开交的理由。短袖和胳膊,胸脯与大腿。他即刻就闻到了女人身上的热气,但他还是作古正经地随手指了指桌上的材料。他第一次不轻易为女人所动,强硬的理由使得他具有腾云驾雾似的良好感觉。
“我在赶材料,你到房间里面稍微等我一下。”他坐在堂前的藤椅上屁股都没有抬一下。
黎一民所在的那排单身干部的平房,坐落在镇“革委会”围墙后面。是一排平时常见的砖木结构的简易平房,平房的样子远远看上去很像一长条老式火车的车厢,而黎一民一个人就占据了紧靠围墙尽头的两个单间。结婚成家的空间是绰绰有余。
黎一民受到汪凡伟的表扬以后,就全心全意投身于这个反动标语的案子。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许多。“政治犯指标任务终于在你手里给完成了。”上司汪凡伟拍拍他瘦弱的肩膀,说了一些鼓励上进的虚话,就使他刚刚喝过浓茶一样地兴奋。他眼睛放光地看到了前景,一下子说话也变得利索,手脚就像上了发条的闹钟一样不得停止,连一向的咳嗽都节制了许多。
“我在赶材料,你到房间里面稍微等我一下。”
黎一民又重复了一句。他脸上像刚喝过酒一样,泛起了一些难得的温度和颜色。他趴在单身宿舍的桌上,就着橘黄色的灯泡。
“马老师承认了没有?”符夏荷问。
“特派员说不管承不承认,顽抗到底就是死路一条。”
“黑板上真的是一条反动标语吗?”
“特派员说,要抓住这条线索不放,突破了这条线索就为革命立了一功。”
“我是问真的是不是反动标语?”符夏荷提醒说:“马老师不是那种坏人,你要先弄清楚再说。”
“我晓得,我晓得,你们是隔壁邻居嘛。”
他头都没有抬一下。他趴在灯下就一些笔录材料,在草拟一份案情的分析报告和深入调查的计划。因为钢笔笔尖的质量问题,稿纸上的笔画如刀刻一样若隐若现。嘎吱嘎吱,他的手指头都被墨水染蓝了。他捉笔的姿势,笨拙得像走不稳路的小鬼拿一个棒槌。
但是过后,那天晚上事情又有了突然的变故。——电灯突然灭了。停电使得全镇一时间陷入盲人瞎马的境地,而且这个晚上关键的问题是,带头检举马老师的学生猴子来了。&
猴子胆怯地站在黎一民的门内很久,黎一民一直都没有发现。
当时,黎一民是准备了停止工作的,他早就没有了革命工作的心思。因为初秋的符夏荷穿得非常单薄,符夏荷只穿了件灰色的半透明的短袖衬衫。一进门他就看到了衬衫里面半截背心样的护胸,护胸被胀鼓鼓的奶盘顶得老高老高。那个时候没有乳罩,只要用手从衬衫下摆伸进去,护胸根本就保护不了两个晃荡的奶子。经验的条件反射,使得他人伏在桌上工作,心早就压到了符夏荷的身上。
突然断电,在那个时代应该算是家常便饭。正因为家常便饭,所以在一团漆黑的时候,瓷器镇人一般都会像盲人一样很快将火柴和煤油灯摸到。钢铁是这样炼成的。瞎子的灵巧就是这样摸索出来的。黎一民也晓得自家的火柴和煤油灯就放在厨房的桌上,但是他没有跨进自家的厨房,而是摸摸索索就直接进了里面的房间。
里面是他的卧室,停电前符夏荷就着灯泡坐在他床头的竹椅上,静静地看一本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的连环画。借寻找火柴的机会,黎一民他裤衩挺挺地就故意直奔卧室的床头东捞西摸,结果就很准确地摸到了符夏荷的两个肉团。这是他向往的生活领地,轻车熟路的事情,就是瞎了眼睛也能够行动自如。
顺势他将女人推倒在床上,两只猴急猴急的爪子就钻进衣服去抓柔软的目标。
女人开始还反抗了一阵,倒肘磕到了床头木板,两脚还踢翻了一个板凳。后来架不住黎一民的牛一样大的猛劲。发情的黎一民吭哧吭哧正在火头上,两只手跟老虎钳或扳手似的铁硬有力。呼噜一下,就把符夏荷掀到在床铺之上。
也不是头一回的事情,不顺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黑暗中,所谓“大男大女干柴烈火”。符夏荷就仰面躺下去,禁不住也想躺得顺溜平整一些,别被乱七八糟的被褥或枕头顶住了腰背。于是领会了意图的黎一民就更急了,狗熊一样呼呼有声地咬住对方的嘴唇和舌头,捏两个奶盘上奶头,在下面挤压和摩擦。
这个晚上他真的打算丢下革命工作不干了,他想干的是另一份更想干的“革命”。
因为革命尚未成功,结婚就始终存在障碍。
黎一民渴望结婚已经渴望了好几年了。什么殷勤都献过,什么苦难都吃过,什么好话都说过,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千辛万苦┅┅但是都没有用处。符夏荷对他说,“我家里很穷,我是老大,所以我要帮父母担待几年,我们没有钱结婚,结婚成了家要钱维持,而且还难免会生小鬼,我们现在怎么有资格成家要小鬼呢?”听到这些,这个年近三十的黎一民言语木纳黔驴技穷,黎一民就度日如年,黎一民就只有寻找“革命”的机会。
本来这天晚上革命就成功了。糊里糊涂趁着停电和欲火,黎一民七摸八捞都将符夏荷的外衣外裤扒了,像块碳火符夏荷身子光光的一样只剩下护胸和短裤了。天赐良机。护胸上翻和短裤下脱,坚决彻底的革命就只一步之遥。但是倒霉透顶,倒霉就倒霉在——这时候大门口“咕咚——啪叽”一声,像是从杀猪凳上撩下了一头死猪。
猴子双手墨黑地,跟投降的日本鬼子一样站在门外。
煤油灯火晃晃地照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家伙。
猴子面上的颧骨很高,刀脸,一双暴突的眼睛使得他平添了几分凶蛮和霸气。猴子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暴躁。像是天生的一样,发气的时候没有任何顾及,他随手捞到什么东西,就会用那种东西砸过去,比如石头、凳子、茶杯或者柴刀。除了面对自己父亲,那双暴突的眼睛,时常会因情绪的高涨而充血变红,所以邻居和同学都有些怕他充血,一些同学干脆就把他推举为“十剑帮”的领袖,前呼后拥,狐假虎威地形成了一种横蛮的派性和势力。
在一九七〇年的时候,我们很需要这种势力。
但是,猴子帮主在黎一民门槛上拜年一样重重地摔了一跤。膝盖骨肯定是撞痛了,手掌也在地上摔出了血丝。本来听到喘气的声音和床铺咿呀的声音他是想退逃的,他哆哆嗦嗦,他想不到慌乱中被门槛绊住了腿脚。他非常非常害怕黎一民的手铐和巴掌。这些厉害在以前“专政办”里他已经尝试过好几次了。那是骨节嶙峋和坚硬如冰的碰撞。在他眼里,黎一民瘦长的腰身,就好像一根铁硬的扁担,而扁担横起来随时随地要赶过来揍他的脑壳。
“我……,我,我想撤回我的检举。”
说话时,猴子用半边屁股,已经受审一样坐在黎一民对面冷冰冰的椅子上了。他像一个急于就医的患者一样仓促和心虚。他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张肮脏的纸条。他的那双可怕的眼睛都细小和慈善了许多。
猴子补充说,“我们都想撤回检举。”
“为什么?”
黎一民恶声问,“你半夜闯到我家里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吗?”
“因为……那是假的。”猴子说,“马老师其实并没有写反动标语。”
黎一民的心一下子冷了半截,大声吼叫起来,“那你为什么要告他?你在跟我们开玩笑吗?”
“我们恨他,他让我们罚站、背书、抄写课文,所以我们想报复他。”
“不!”黎一民火了,“你在说谎。马拉博写了一个‘必’字,然后又擦了,你们明明都看见了,看见了以后就检举了。检举了的事情为什么又要反悔呢?”
“告诉我,是谁逼迫你们来反悔的?谁是你们的后台?”
“你们要晓得,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的,如果马拉博没罪,那你们就是诬陷,诬陷是要坐牢的你晓不晓得?”
“但是……马老师,确实没有……”
黎一民桌子“砰”地一拍,跳起来,说:“你敢再说一遍,你就是混帐,你在包庇右派分子,包庇反革命分子,包庇阶级敌人,包庇敌人就是人民的敌人,你——,你再敢撒谎我就用铐子铐你!”
说完,他真的就哗啦一声,从抽屉里丢出一副明晃晃的铐子。在煤油灯火下面,铐子在桌上发出冰冷的寒光。
但是稀里糊涂,一会儿黎一民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他肩膀,他疲软一般乖乖地坐了下去。黎一民看到女朋友符夏荷什么时候已经不动声色地站到了他的对面。符夏荷根本没有吭声,只是用一双发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黎一民不放。
煤油灯火苗摇摆不止,符夏荷的黑色投影也在墙壁上一晃一晃。符夏荷不是学生。符夏荷的眼睛很大,瞪起来的目光直逼黎一民的内心,就像刀剑一样让黎一民感到有股子锐利和杀气。
“你怎么会这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女朋友符夏荷问他。
女朋友符夏荷说:“刚刚我还在说,你一定要实事求是,你要摸着良心做事,你还说晓得晓得。”
刀剑逼近黎一民的鼻子的时候,甘蔗一样瘦长的黎一民就糯米糖一样乖乖地软化在藤椅之中。
“你不能在职业上没有良心。”符夏荷说,“现在看来你真是一个只想踩着人家身体向上攀的爬虫。无情无义本来就证明你是个冷血动物,残害无辜说明你是个病毒动物。你原来是这样一个人,我一直还真没有看出来,也好,幸好我还来得及,你今天终于把自己的本性暴露出来了。”
后来符夏荷和猴子就走了。
“你这个没有脑浆东西,你要是冤枉人家就坑了人家一辈子的!”符夏荷是摔门而去的,毅然决然,单薄的木门咣当一声,将墙面上的沙土震荡得滴滴落落。这时柴窑街上正好传来汪汪的狗叫,有一股野风呼呼地从门洞闯进屋内,煤油灯忽闪忽闪着火头,几尽熄灭。一张猴子拿来的情况说明被风吹落到了墙角。
马老师没有写反动标语,是因为后面那个擦掉的字迹有点像必字我们才商量陷害他的,我们不晓得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我和孔径、老四、扁嘴、陈家明、蝈蝈都承认错误。
这个时候,黎一民像个石膏雕像一样,在那堆材料面前一动不动。
从这个晚上起,符家最小的儿子瘌痢头,没有到黎一民宿舍搭铺。
更为奇怪的是,整整一个夜晚都没有听到外面蟋蟀的叫声。黎一民一直软皮耷拉,并且因剧烈的咳嗽而久久不能入睡。黎一民在夜里乱七八糟。
&&&&&&&&&&&&&&&&&&&&&
在一个瓷器包装材料仓库里,刚刚入伙的马赫,用卖蟋蟀的两块钱很慷慨地请大家吃了一餐。一九七〇年初秋的某一天,马赫正式成为了瓷器镇“青龙帮”帮会的会员。
他瘦长的躯体躺在禾秆堆上就像躺在松软的床上,他嘴里咬一根新鲜的稻秆,并牛一样不停地咀嚼吸收着里面的香汁,直到将稻草嚼出碱性的泡沫。微笑、点头、拍拍肩头或者屁股,马赫跟帮会里的所有成员的关联已经情投意合,融会贯通。
“他妈的我们打下牙祭,哪个愿意出去跑腿哪个拿这个钱去。”他效仿着帮派里的豪爽腔调。他慷慨地贡献出蟋蟀王给他的两张票子,他高举着票子神气轩昂。钞票是崭新的,刷刷地在空中被抖出清脆的响动。于是,他看到的是禾秆堆上的人在欢欣鼓舞。
都晓得马赫因为“资本家”父亲受到了伤害。因此,帮会里的人都像同胞兄弟一样一直陪同他左右,大家对他也相当地客气和尊敬。再就是,他自己也感到格外新鲜和沉迷,他无拘无束地躺在这里,他在这里闻到了一种农村浓郁的稻草清香。
瓷器镇“青龙帮”帮会相对稳定的会员一共八个,社会上又号称“八大金刚”。金刚们虽然不是青面獠牙,但是凭帮派内部的义气和外部的名声,在街道和学校里都一个个趾高气扬嗡声嗡气。这是一个很霸气的少年帮派。
这一天,马赫正式成为了瓷器镇“青龙帮”帮会的会员。
马赫被吸收进去就打乱了帮会的秩序。这是一个问题。大家坐在禾秆堆上思考了很久。很久的结果,是让他们兴奋地联想到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英雄杨子荣就是“老九”。马赫是被邀请进来的。“九爷”对于智勇双全的马赫恰如其分。
“九爷,九爷”,他们因此夸张地惊叫起来。“哦,哦,哦,哦┅┅”
欢迎仪式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进行。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窗户外隐隐约约还传来星光瓷厂广播喇叭里的歌声。“团结是铁,团结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法西斯帝开火,让那不民主的制度死亡┅┅”随着歌曲的节拍,他们像习惯狂欢的土著部落一样在草堆里击掌、蹦跳与合唱。
材料仓库的窗门是用木板条交叉钉死的。仓库在瓷器镇国营星光瓷厂厂区内的一个偏僻旮旯。阳光通过木板的缝隙,照射在帮会老巢之中。作为活动相对固定的场所,包装材料仓库的优点之一是非常之隐蔽和安全。国营瓷厂的气势在这个浩大的仓库里面得到显现,统购统销的计划经济模式,使得仓库里塞满了可以用上几年的用以包装瓷器的竹蔑、禾秆和纸箱。大家从一个秘密的没有钉死的窗洞里钻进去,里面就是少有人涉及的宽敞舒适的极乐世界。
优点之二是,禾秆和纸箱这些软棉的材料。
大家在禾秆堆里坐着或躺着,温暖舒服的环境,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沙发和床铺。没有干涉、管教、打斗和噪音,他们像躺在豪华宫殿里一样,经常躲在假想的巢穴里呼呼地睡觉。他们的呼噜声肆无忌惮并酣畅淋漓,他们感受到任何地方也享受不到的安静、温暖和自由。
当然在瓷器镇,“青龙帮”帮会不止是这样一个活动地点。其它的活动地点还有,开空了的圆窑窑包里面,停歇下来的隧道窑窑洞之中,下班以后没有人的坯房里,以及沿河草滩、荒郊树林,等等场所。
马赫正式成为了瓷器镇“青龙帮”帮会的会员的这一天,蜘蛛在马赫上方仓库的屋梁处编织。蜘蛛像个织网高手一样在上下前后地忙乎着,滚圆的躯体忽左忽右,晶莹的网丝在它经过的线路上一颤一颤。还有老鼠,老鼠躲藏在角落里窥视。马赫躺在松黄的禾秆堆上,就像一块被衣服包裹起来的黑炭。黑炭这时候想起被关押的父亲,之后又想起擦干了泪水将他叫回家的老娘。老娘陈菊香天天去看守所送饭。
这时候马赫突然翻转身,将放在嘴里咀嚼的稻秆“噗嘟”吐出来。他问胖疤子郝国宝他们:“猴子一伙到底多少人?”
“猴子个狗屁,猴子一伙乌合之众,咳一声都会散伙的。”郝国宝一副鄙视的样子,斗鸡眼的神态显得有些痞气和夸张。
“可是猴子是很蛮的。”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郝国宝说,“美帝国主义蛮不蛮?美帝国主义照样被志愿军打到三八线以外去了。毛主席都说他们是纸老虎!”
见马赫没有反应,胖疤子郝国宝坐起身子进一步比方说:“我们的汪矮子蛮不蛮?汪矮子以前还不照样被你打出鼻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一个道理。”郝国宝挥挥雪白的肉拳头,郝国宝这时的样子,就像一个土匪窝里的老大那样充满信心和激情。
郝国宝这时候匪气的样子有点让马赫着迷。马赫就这样在着迷的心境下,正式成为了瓷器镇“青龙帮”帮会的会员。
汪矮子采购回来时十分高兴。呵呵呵呵地一副傻乎乎的弱智样子。汪矮子一头是汗地从怀里源源不断地掏吃的东西出来,仿佛他是袋鼠,他的胸前袋子里能装很多很多的食物。两块钱在当时是很大一笔数目。记得当时大人们月工资也不过十几二十块钱,一分钱可以在水站买一大担自来水,冰棒好像也只要两分钱一根。
所以一九七〇年的两块钱,就被汪矮子买来了如下一大堆饮料和食品:两斤水酒、三包花生米、五两猪头肉、以及一口袋蜜枣和九根油条。田矮子带两个喽罗像笨狗一样钻进来,将东西逐一放在一个铺平的纸箱板上,于是一桌丰盛的宴席便呈现在大家中间。
“为九爷干杯。”帮主把碗举过头顶。
“为九爷干杯。”九条汉子围成一个圈子,齐刷刷同时扬起九只画有青龙的手,非常豪爽地将偷来的瓷碗碰得咣咣作响。
帮主疤子说:“同生死共患难。”
大家齐声说:“同生死共患难。”
谁突然说:“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
大家说:“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
声音整齐划一,声音在仓库里低沉而雄浑。这声音让马赫想起了某个单位里的早敬仪式,想起课堂上朗读语录的声音,也想起水泊梁山上的一帮绿林好汉。因为第一次参与心仪的集体活动,所以他举碗和盟誓的时候都格外兴奋和卖劲。
广播喇叭里这时候又换了一首歌曲,大家也跟着使劲合唱: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少许的尘灰在光线里自由地飞扬。面对声音的奇观,房檐墙角落里的老鼠都吓得呼呼逃窜,之后墙洞里又出现了另一只小鼠出来探视。它们不晓得人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它们停顿在巢穴的口子边上一动不动,它们对眼前的人们表示着从未有过的好奇和惊诧。
那真是一种激情沸腾的日子。
酒水让马赫一伙唧唧喳喳,像一群刚刚放出笼子的麻雀。他们红着脸蛋,用一些粗俗的话语辱骂工宣队长、公安助理员和老师,耻笑大字报上的错别字,以及透露镇上的“革委会”主任和某某播音员,像狗一样晚上躲在大院的树阴里操蛋的细节。原来镇上大人们许多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这些事情汪矮子都看到过,他们在绘声绘色讲主任趴在女播音员的身上,手忙脚乱,衣服都不脱,上衣往上捞,裤子往下褪,嘴啃嘴,半夜半倒在大院草地上叽咕叽咕的经过。
慈眉善目的矮子屁股一耸一耸的表演,憨厚的样子滑稽得让大家捧腹大笑。
“硬了吧,硬了吧。”讲完后汪矮子用手到处去抓人家的裤裆,搞得大家东躲西闪嘿嘿奸笑。然后有人冲上去把矮子摔倒,大家围过去剥矮子的裤子,大家在禾杆堆里像叠罗汉一样哗哗地笑成了一团。
马赫没有参与行动,他置身于嬉戏之外,他就那样坐在一边,微微眯着本来就细长的眼眶默默地观看,但是他身上窜起来的火苗,却在胸腔和脑壳里呼呼啦啦燃烧。
一向孤独的马赫,一九七〇年初秋的这天没有做声。
马赫的内心,在那个难忘的秋天里确实是被这种来自于组织的温暖,感动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
那一天,在太阳晒破屁股的时候,黎一民被汪凡伟叫人喊了过去。
当时他躺在床上。他就像个躲债鬼一样,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在床上一动不动。黎一民都烦死了,案子的复杂让他产生了消极怠工的情绪。所以出事的这一天早上,他一直磨磨蹭蹭在被窝里不愿意起床。他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他企图以幼稚的方式来对付无法面对的事情。
汪凡伟副主任当着众人的面,在办公室像骂孙子一样将他劈头盖脑地臭骂了一通。
“你还在床上睡觉,你什么时候可以拿下马拉博的证据材料?”汪凡伟指着他的鼻子说,“这么重大的任务交给你,是党和人民对你的信任,是组织对你工作的肯定,你还有心思睡懒觉?你不要辜负了上级的重托,不要骄傲自满,不要给脸不要脸。”
黎一民像是还没有睡醒,闷头闷脑站在办公室的门口。
但是不晓得怎么搞的,聪明理智的汪凡伟这一天有点神经错乱。他接着说,“你家庭成分是工人阶级,毛主席教导我们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现在反革命分子企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写反动标语,篡改伟大领袖的语录,可是你呢,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你难道想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你大概是脑袋里少了根弦了!”
因为从来没有碰到过汪凡伟骂人,所以黎一民有些发蒙,黎一民一下子还不晓得用怎样的方式去应对上司的怒火。
“天还没亮我就接到上级领导的电话,领导很关心我们瓷器镇抓政治犯的工作进展情况,领导都这样,你就没有了斗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你工作上有困难就提出来,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是不是害怕反革命分子了?”
黎一民终于清楚了汪凡伟为什么发火。
黎一民轻声地说,“不可能了。检举的人都撤回检举了,马拉博没有写反动标语。”
“你怎么晓得?你没有提审你怎么晓得?要用事实说话,几个孩子说撤回就撤回了?几个孩子还说你包庇坏人呢?”
黎一民也不辩解,晓得辩解也没什么用,蓬头垢脑只好去看守所提审马拉博。他的样子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他头天晚上的觉没有睡好,瞌睡虫还在他的后脑勺里缓缓蠕动,他的脑壳像饭甑一样臃肿,两腿似灌满了泥巴或沙子。他拿着笔和稿纸出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另一位助理员身后。像牲口一样他紧跟人家的屁股,出院子的大门,在柴窑街走半里路,拐弯,进一条祠堂弄子,插到龙脊岭最东头的坡下,再沿着一口不规则的水塘,转进东司岭山坡的顶端。
阳光照着他无精打采的影子。他晓得跟用竹篮子打水一样没有什么用处,但他还是去看守所做做样子。这个问题他思想了整整一个晚上。他是信任猴子的,更觉得符夏荷说得很有道理。他觉得不能为完成一个什么指标而去挖掘罪犯。应该发生一起办一起,证实一个抓一个。实事求是。踩在别人的身上往上爬,这是虚假的、不道德的事情。但是他黎一民,没有更好的办法去应对这一棘手的问题。
马拉博在山坡顶上看守所的一间号子的角落里蹲着。
开门时,马拉博对于声音几乎是没有什么反应。黎一民他的心沉下去了一些,感觉就像嚼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马拉博鼻孔处上还残留有血迹,精神和情绪都非常糟糕。那一下,他甚至对马拉博的鲜血产生了恻隐和伤感之心。凭经验判断,这样的情形不用发问,黎一民就已经晓得审讯没有什么指望了,但他还是例行公事地随便问了几句。他所问的几句是,“你是不是一时疏忽?”,“想一想,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以及“或者,那个字太潦草了被误认为是必字?”等等。
然而,马拉博耷拉着脑袋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呃嘿呃嘿。黎一民的肺部开始痒痒。
他烦躁死了,他觉得做这种工作没有什么意思,他于是就收拢笔录用的钢笔和稿纸。但是这个时候嗓子眼有个什么东西堵在那里让他难受,他捂着脖子的根部,使劲地帮助咳出一种恐惧的声音。声音在寂静的看守所里荡气回肠。他说“你就是死不承认,我们也可以照样定你个反革命罪行。”他使劲呃嘿一声,终于像生崽一样咳出一坨浓臭无比的痰了。他将那痰“扑嘟”一下吐在马拉博脚下。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他不这样他又能够怎样呢?
干瘦倔强的黎一民,像一个被提审的罪犯一样又一次站在领导对面,是接近中午的时候。汪凡伟军统特务头子戴笠一样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一杯茶、一张报纸、一叠红头文件和一支彩色画笔。光线从他身后的窗户里进来,因此在他制服的领章上面,他的那张英俊的脸是黑的,他的两个耳朵是透明的,他的一只手握着粗壮的彩色画笔在桌上一下一下具有威胁性地笃着。
“笃、笃、笃、笃……”。仿佛是敲在头上,黎一民就感觉到一晃一晃的有些站不稳样子,好像是瞌困还在脑壳里没有离去。懵里懵懂。黎一民很少来后院领导的办公楼串门,所以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陌生和严肃,连气味都有点奇怪。但这时候他已经变成一个没有思想的躯壳。他不去想这些问题。他左右为难不知所适。他甚至觉得工作和生活都没有什么意义。他已经变得有些麻木不仁和无所畏惧了。
“我不搞了,我不搞这个案子了。”黎一民终于下定决心把档案袋放在上司汪凡伟的办公桌上。递上档案袋的时候他的手还有些哆嗦,他说,“我不是分管政治案子的,我的本职工作是负责少年案子。”
“但是这是特殊的政治任务。”
黎一民说:“情况非常难办,我办不了,我承认我没有什么能力,你让有能力的同志去干吧。”
汪凡伟严肃地警告说:“难办也得办,这是政治态度,否则你吃公安这碗饭干什么?”
这时候,幸好黎一民和上司的对话受到了强烈的干扰。外面木板楼道里叮叮咚咚。外面就出事了。
“流氓打群架了,流氓打群架了,在用刀子和铁棍相杀。”前院值班者接到一个人的紧急报案。因为案子的重要,值班者就将那个举报人带到了后院。举报人是一个疤疤癞癞的瘌痢头小鬼,小鬼一路上都在气喘吁吁地叙述和比画。由于过分地激动,瘌痢头头上的油都暴出来了,头油顺着鬓角流到了下巴。热气腾腾,搞得居高临下的办公室里的大人,都被瘌痢头上蒸出的油味熏得翻肠倒胃,作恶作呕。
“是疤子和猴子两伙人摆场子。”
事情终于来了。有派性就有斗殴,斗殴是迟早的事情。“摆场子”是我们镇上的江湖黑话,意思就是约定时间地点两边都把人叫来决斗,看哪边的人更多更狠。
对于这些少年帮派,瓷器镇的公安实际上一直都处于高度的戒备状态。镇公安助理员黎一民就专司其职。他平时每天的工作,就是密切关注着各种帮派的动态。但是在一九七〇年的那个初秋,镇上因政治事多而忽视了治安这一问题,黎一民被抽调去搞反革命案子,于是防范网络里漏出了一块偌大的真空,让瓷器镇的斗殴像夜间的磷火一样在秋季肆无忌惮,此起彼伏。
被抽调后的黎一民当然不管这种事情,他不愿意狗拿耗子。
瘌痢头骄傲地坐上公安的烂吉普车。他迅速地爬将上去。他一直把公安带到“摆场子”的现场。很少有人坐过公家的吉普。吉普车在镇上一共只有两部,一部烂一点的、屁股上冒着蓝烟烧机油的那辆属于公安。因为第一个报案的光荣,使得瘌痢头脸上的水色在大众场合都显得非常灿烂。到了河岸他麻利地跳下车。他狗尾巴一样跟在黎一民的身后,唠唠叨叨的叙述没完没了。
“一共有二十几个人,打打杀杀,花了近一刻钟的样子,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制止,他们拿着刀子和铁棍,叫喊着冲过去,仆仆的拳脚就跟打沙包一样的响亮……真是的,那么危险的事情,都要出人命了,但是那些大人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去报案……”
黎一民已经有些不把瘌痢头放在眼里了。虽然他是符夏荷的老弟,但是符夏荷关键的时候能做出抽身离去的决定,说明她跟自己真的是没有多少感情。话已经说得很绝了,而且晚上从此不再让瘌痢头来搭铺,就说明她对自己的态度已经冷冻和衰竭。这是他有点厌烦瘌痢头符冬彪的理由,同时他内心还有更重要的心思。
——黎一民是负责少年犯罪的公安助理员。反革命案子没有搞好,声势这么浩大的群体斗殴,而他又摆设一样事先一点信息都没有掌握。如果是汪凡伟的肩膀稍微一溜,严重失职的责任,就得让他全部承担。
所以瘌痢头的唠叨,只能使这些心思更加复杂和麻乱。
许多镇民已经在现场围观。现场阳光普照,棍棒杂陈,鲜血如花。远处的河边,河水在码头平台边一荡一漾地起落。现场地点是在石板河河边一个场面比较开阔的草滩之上,这个草滩就是瓷器镇的戴家滩。
“我早就晓得马赫跟他们是一伙的,马赫还不承认。”
瘌痢头依然狗尾巴一样,小跑着跟在黎一民屁股后面,“他们手背上都画着青龙,他们整天邀在一起鬼鬼祟祟。”
地上很多血迹,另外还有丢弃的铁棍和破碎的衣片。打架的流氓“罗汉”都跑光了,有戴红袖标的居委会干部在维持现场。在成人武斗的年代过后,瓷器镇少年帮派就像热天粪坑里的蛆虫,活动显得尤为频繁和猖獗。都崇尚那些生死不怕的英雄。一些嚣张的“罗汉”甚至于光天化日在大街上,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光着脑壳,敞着胸脯,带几个喽罗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但是问题闹大了,大得有些吓人。现场出现了伤亡:码头草滩上躺着一具瘦瘦尸体,和一个奄奄一息的矮子。
“这个矮子我认识,这个矮子到马赫家里叫过马赫。”瘌痢头还跟在身后,而且,竟忘乎所以地用他的摸了脑袋的油手拍拍黎一民的手臂。
黎一民就火了,黎一民对他吼叫:“你跟着捣什么乱啊!你,出去出去!”
死者是“蟋蟀王”的儿子暴眼睛猴子。
猴子颧骨突出,长条形刀脸上像蜡一样已经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猴子被一把削木头的长柄刀子插进了心窝。他斜躺在地上。如果不是浓稠如油的鲜血凝固在刀口,刀子就像是自然生长在一个人身上的植物。刀子的金属部分完全被吃进肉体,外露的仅仅木头刀柄。这说明一个情况,这个情况就是凶手使用了满腔的怒火和吃奶的力气。
问题是:奄奄一息的小矮子是“革委会”副主任汪凡伟的宝贝疙瘩。他被铁棍砸破了脑壳,脑壳开了一个任鲜血畅流的口子,瞳孔有点发散,嘴唇都呈现出坏猪肝的灰色。因为滚圆的肚皮还在一吸一吸,所以公安的烂吉普车,就拼了命疯牛一样往卫生院狂奔。
群斗的事情在瓷器镇经常发生。秋季为他们的活动提供了便利条件,一切均处于灌浆阶段,说天热却比夏季凉爽,说天冷却都单衣单褂的便于施展拳脚。成熟是少年的事情,秋收是大人们的工作,更何况瓷器镇早已因发达的陶瓷手工业而脱离了农事。
吉普车后面尘土飞扬。
汪凡伟副主任就这么一个独卵子崽。
黎一民一直将汪矮子抱在怀里。用鼻尖试试,汪矮子连鼻子都冰凉冰凉。都晓得汪凡伟的脾气和性格。而黎一民的脸色,让所有人都感到紧张和不安。
黎一民咳嗽不止。
&&&&&&&&&&&&&&&&&&&&&&&&&&&
马赫很快就被公安助理员黎一民捉拿归案。“
这个小鬼就这样被事情弄毁了。
汪矮子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案子就了结了。瓷器镇鉴于社会治安混乱的现状,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严打”斗争。严打就是广泛收网的意思,惩罚比平时“从严从重从快”。早些时候为了配合政治,政法系统经常被上级命令搞这样的突击工作。
镇“革委会”副主任汪凡伟的老崽汪矮子被打破了脑壳,他就整天铁青着老脸一声不吭。长寿眉毛都耷拉了下来。负责缉捕逃犯的队伍,当时便像鱼网一样被撒向每一个可能的旮旯。柴窑街上的两个电影院门口,经常有公安便衣“老派”带着铐子走来走去。社会上的许多“混混”团队因此而作鸟兽散伙,“罗汉”个个销声匿迹,四处躲藏。
对于戴家滩码头的那个聚众斗殴团伙,镇上甚至动用了基干民兵和其他地方的公安,镇里的两辆吉普车整天都东奔西跑,一下子就将所有的涉案人员全部收押。街道里弄一时间风平浪静。
瓷器镇捉拿的工作,在一九七〇年秋天做得前所未有的出色。
在杀人凶手嫌疑人马赫归案的同时,被捕的还有“青龙帮”和“十剑帮”里的疤子郝国宝、孔径、扁嘴、陈家明、毛崽、马老四和光亮等等人物。镇民们看到他们一个个像绑粽子一样,被绑进了号子。
马赫是皮肤很黑但很干净的小鬼。可是马赫在被抓时的样子却十分地狼狈。他没有洗脸的眼角眼屎粑粑,头发像废弃的麻线一样纷乱干涩,脸面都瘦窄了许多,拐脚,一只塑料凉鞋脱落了一半,颈脖子上还有结壳的血痂。
胖疤子郝国宝躲在乡下。
老四和毛崽主动自首。
陈家明是他老子娘送到镇“革委会”来的。
光亮他们大些,他们就分别很快逃离了瓷器镇的边界,但他们很快就像小鸭子一样,被当地的公安人员在车站、码头、贸易市场或者窑洞里拎了回来。
马赫的腿脚受伤了,混战中踢人的时候被“十剑帮”的人猛砍了一刀。这个孩子就这样被事情弄毁了。这是缺乏斗殴经验的表现。由于首次作案,所以大家作鸟兽轰散以后他慌了,他回头瞭了一眼地下的伤亡和鲜血,他就茫然四顾不知所往。家,肯定是不能回的,他不能往老娘伤口上抹盐。他想了一下,于是就像个叫花子一样来到了危险的星光瓷厂包装材料仓库。
男子汉一样他缩在仓库里没有流泪。躲藏的时候,有一个没有上阵的“青龙帮”同伙跟他偷偷送饭。后来他的妹妹马兰花也晓得了窝藏的地点,精明的马兰花就接替了这种偷偷摸摸的地下工作。马兰花除了送饭,甚至还弄来了红汞药水、毯子和一些馒头。“哥你不要乱动,要什么东西你跟我说,我想办法给你弄来。”马兰花打小就很适合从事这种秘密而危险的劳作。马兰花很懂事很坚强地没有把真相告诉她老娘。这是她的性格。大概她以为她有能力把哥哥这么偷偷地养下去。
被捕前的最后一天,那个同伙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父亲马拉博,已经被镇“革委会”内定为反革命份子。这一夜,马赫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马赫在禾杆堆里像炸油条一样煎熬了很久。马赫因为疲劳睡着的时候,就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奔赴刑场的解放牌汽车上,绑押着他的父亲。五花大绑,绳子紧紧地勒着像绑一个重要的包裹。脖子背后插着一杆标牌,标牌从后脑勺上树起,标牌上写有马拉博姓名并用红笔狠狠地画了叉叉。
这个孩子就这样被这个恶梦给弄毁了。
是听到“砰咚”一声枪响时,马赫才被捕的。马赫看见父亲脑袋开花的时候,“啊”叫一下吓醒过来。他不寒而栗。他睁细长的开眼睛,仓库里的灯泡被全部打开,几个手电筒的光柱还直抵自己脑门。强光像探照灯一样非常刺眼。面对强光他还糊里糊涂,他似乎还在梦中的刑场。他于是渐渐就看到甘蔗一样的黎一民他们拿着铐子,冷冰冰地站在自己面前。
我父亲被枪毙了吗?他抬起头。
他擦了擦眼睛,问“这不是在刑场吗”。
但是等弄清楚事情之后,马赫在禾杆堆里爬不起来,马赫的脚筋在混战之中被砍断了。在执法者面前,他用手试着支撑了几次,几次都是以他再次倒下作为结局。脓血似破了馅的汤圆,在伤口处淤积并缓缓流淌。干爽的禾秆有些打滑,他痛苦地咧咧嘴巴。因为没有及时得到医疗的缘故,砍断的部位已经红肿发炎、动则钻心。因此被捕的时候,马赫还享受了一回被公安助理黎一民背负的待遇。
抓人的公安助理和民兵当时一共五个,五个人相互对望,却没有一个人去帮助这个不能动弹的马赫。这时候黎一民慢慢蹲了下来,黎一民让马赫小心地趴在他瘦骨如柴的肩上,然后用双手反过身去托马赫的屁股。
“呃嘿呃嘿”。马赫在黎一民的背上,一路都感受到黎一民骨骼的硬扎和胸腔的抽气。蟋蟀的叫声已经很小了,深夜的弄堂还有一丝丝寒气。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行走的脚步声“哗啦哗啦”地在半夜的弄堂里,显得异常单调和夸张。
“是不是你杀了猴子?”
马赫说:“是我杀了猴子。”
“可是据调查,是郝国宝拿刀子杀了猴子的。”
马赫说:“刀子是我的,我凭什么拿给他杀人。”
“为什么要杀猴子?”
“因为我非常想杀猴子。”
审讯进展得非常顺利,声音都像是家庭成员里的平和的对话。这出乎专搞少年案子的黎一民的意料。公安助理员黎一民无话可说。马赫是因为父亲马拉博被诬陷才入伙打杀的,马赫甚至主动去承担凶手的重大责任,所以马赫用手指在笔录上按指纹的时候,黎一民心里沉沉的,突然就有种说不出来的胸闷的味道。
这个小鬼的余生很可能就这样废了。
黎一民问:“晓得是哪个让我们发现你在仓库里的吗?”
马赫说:“晓得,我妹妹天天进进出出你们不可能不跟踪她。”
“那你为什么还藏在那里?”
“我累了,我不再想为难我妹妹了,我失踪了我老娘一直都在提心吊胆,我父亲被冤枉还不晓得会怎么样,我还有个疯子哥哥需要她操心,我不晓得怎么办才好……我就,只好让你们捉到算了……”马赫说着说着声音竟有些犹豫和哽咽。
马赫毕竟是个小鬼。
黎一民感觉到很累。不是体力的消耗而是精神上的疲劳。当公安已经有好几年了,但从来都没有产生过这种脓包似的感觉。审讯室里空气非常憋闷,要下雨的样子,墙壁上好像还有些潮湿的迹象,破桌子也摇摇晃晃不好记录,再就是大号的电灯泡子吊在他们的头顶,灯泡的光芒像金针一样不断在射击着他的眼睑和眉心。
审讯完毕后黎一民还有些不大甘心,他走过去蹲下来看马赫脚上的伤口,他抬头问“你的脚板能不能摆动?”马赫说“摆动好痛。”黎一民说“你这样翘一下看看。”马赫立即就大叫起来,“哎哟哎哟,好痛好痛”。于是黎一民就在笔录纸后面,婆婆妈妈地加上一句——脚严重受伤,需要医治。
“你的脚很可能就这样毁掉了!……你,晓不晓得在这之前猴子已经撤回了对你父亲的检举?”
“但是你们一直都没有释放我父亲。”
“放心,不会对你父亲怎么样的。”
“但是镇上一直想让他成为反革命,”
“现在还没有哪个咬定你父亲就是反革命。”黎一民说。黎一民大概真的不能胜任政法工作了,这些啰里啰唆的语言,对于他工作而言完全属于禁忌的范畴。他的同事为此暗暗用手推了他一下,以表示善意的制止和警告。
看守所的干警进来带人来了。
“他不是反革命,他不会反革命这你清楚。”马赫扭过头来大声说,“他是冤枉的,他不可能写反动标语!”
马赫就这样被押了进去。看守所的两个人一边一个搀着夹着,但阻拦不住他回头频频向黎一民发出的声音。凌晨长长的走廊狭小而幽暗,声音在长廊里横冲直撞。一踮一踮,他们走得很慢。黎一民一直站在他后面看着他走进去。黎一民被马赫的叫喊搞得情绪焦躁。
“这是一个懂事的小鬼。”
“他妈的这个小鬼被事情弄毁了!”
马赫一瘸一瘸。
马赫一只断了脚筋的腿于一九七〇年秋天彻底残废。
一九七〇年秋季以后,公安助理员黎一民的咳嗽越来越急促和频繁了。呃嘿呃嘿,呃嘿呃嘿。空气中传递着强烈的声波,阳光中可以看到跳蚤一样的灰尘在惊恐地起伏翻滚。在家门口,在办公室,在路上,他弓着瘦长的腰身,像骨刺卡到喉咙的瘦猫一样咳嗽得嘴巴都要接近地面。很严峻的事情,剧烈的咳嗽致使他眼珠都胀出了根根血丝。
作为他的邻居或同事,听觉上的烦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就是,大家天天都在替他猛烈的咳嗽声音所担心。他们惟恐有一天黎一民将眼睛里的血管咳爆,将喉咙咳破,或者将肺叶咳碎成一块一块血色的豆腐呕吐出来。
“你这样不行,你还是到县城医院去看看吧?”
“我在等马拉博的案子作结,一作结我就去看病。”黎一民说,“我们不能冤枉人家,马拉博老师是没有写反动标语的。”
在处理聚众斗殴杀人案子的时候,黎一民就附带着继续关注着马拉博案子。等马赫他们斗殴团伙都关进去以后,黎一民就觉得澄清的时机更加成熟。他做过这方面的努力。他首先找到接手马拉博反革命案子的专案小组,他向办案人员详细说明了情况,并出示了一张一直保存在身边的,猴子提供的撤回检举的证明材料。
但是专案人员将他骂了出来。
——“你他妈孬种!你经办的时候为什么不去说服领导?你现在跑来为难我们你什么意思?”
专案组的人都关在办公室里打挂胡须的扑克。有两个人嘴边上还贴了许多纸做的胡须。黎一民说明来意后大家都停下了手里的游戏,有人借机扯下纸条胡须恶狠狠地骂他,有人甚至到门背后找打他出门的笤帚。
接着黎一民去找镇“革委会”的副主任汪凡伟。汪凡伟是以公正和大义在瓷器镇立下根基的,应该算是解决问题的最好途径。加上他的矮子崽,经过专家的治疗已经转危为安并正在恢复。这又是最好的机会。
公安助理员黎一民想出了一个找汪凡伟幌子,他买了一篮子水果糕点提去看望他的老崽汪矮子。他以为这个办法最好。“官不打送礼的,狗不咬屙屎的。”这是瓷器镇地方上流传下来的一句俗语。可是他看错了对象,他万万想不到的是,黎一民这个屙屎给狗吃的人,偏偏这次就被汪凡伟这条老狗咬破了屁股,搞得血流不止。
周末,在一个半上午的时候。汪凡伟宽敞明亮的居室简洁大方,而且卧室、客厅和厨房等地方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床铺上的被子纹丝不乱、桌椅板凳擦得干净光洁、锅盆碗盏洗得清清爽爽,收音机和茶杯托盘都用钩花丝巾罩着┅┅这一切全得益他勤快整洁的麻子老婆。但是金无赤足,人无完人,他的麻子老婆却在利益上是一个十分俗气而贪婪的女人。
汪凡伟的麻子老婆面对黎一民拎去的一大蓝子价格不菲的东西,脸上立即就表现出浓厚而欣喜的情绪。她殷勤地微笑,让座,递烟,倒茶,进进出出忙碌得如同一个滚动的磨盘。
汪凡伟副主任坐下来做黎一民的思想工作。他说:“你还年轻,你晓得马拉博的父亲解放前做了什么恶事吗?也就是说,你晓得他内心对党和人民有多么痛恨和阴暗吗?”
黎一民说:“可是,这跟这次反标的案子没有联系呀。”
“怎么没有关系?辩证唯物主义认为世上万事万物都是联系、发展和变化的,解放时镇压他的父亲,他就肯定心怀对党和社会主义不满,这是极有可能的。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所以我们就要旗帜鲜明,态度坚决。”
“可是没有证据,你不能栽赃到他头上呀。”
“你混帐!你一点阶级感情和政治觉悟都没有。”汪凡伟的脸扯了下来,汪凡伟的老脸是松弛的,带有老人斑的脸皮一扯下来非常难看和吓人,“你说瓷器镇以前那些反动的东西是谁干的?难道会是我们这些无产阶级干的?”
麻子老婆也是好心,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又来给黎一民的茶杯续水。续水时偌大的屁股正对着汪凡伟的面孔,汪凡伟突然就在屁股后面起身冲着麻子老婆发火:“你在边上走来走去干什么?我们谈革命工作你在边上干什么?”吓得麻子老婆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
助理员黎一民固执地说:“你这还是猜测,检举的人都证明他确实没有写反动标语,我们就不好强行定罪。”
“你危险得很,看来你根本不配搞政法工作。”
“革委会”副主任汪凡伟已经发脾气了,两道浓眉间的几根长寿毛挺挺地树立。汪凡伟的性格是众所周知的,他开大会时都会拍桌子摔凳子。现在他碰上了一个比牛还要倔强瘦子,他于是高声吼叫:“你跟我把东西拿出去,你不要拿这些糖衣炮弹来跟我说情,要不是看你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我马上就叫人把你和马拉博关在一起!”
汪凡伟激动地把桌子拍得咣咣当当,一个瓷器茶杯被他摔在地上四马分尸。破瓷片“啪”地蹦到黎一民的手背上,手背上立马就流出浓稠的鲜血。
但是,黎一民已经不可能和马拉博关在一起了。马拉博于一九七〇年深秋的某天夜晚在号子里撞墙而死。一个好心的玩忽职守的老头子看守,将马赫杀人和瘸腿的事情透漏给了犯人。犯人马拉博当晚就一头撞在号子里面的石头墙上。
大雾弥漫的清晨,有人通知公安助理员黎一民去验尸。黎一民的心情正是悲悲凄凄的时候,他身体很虚,心里沉重而内疚,他对世道已不存有任何的信心和希望。所以一到现场他就突然感到恶心和眩晕。号子里石头墙面被撞松了一处,马拉博脑壳像个泄了气皮球一样顶部瘪下去一大块,脑浆和鲜血在太阳穴薄弱的地方找到一个喷发的口子,红的和白的黏糊糊的东西就在地上流出一滩。脑袋上糨糊一样东西现在是干了结了痂壳,半湿的痂壳就粘在污七八糟的头发上。
号子里腥臭无比。
“啊哦——,啊哦——”黎一民张开嘴呕吐,但是呕不出任何东西。
窗子底下的一个“冤”字非常醒目。白墙红字。那是马拉博临死前用血写的,马拉博老师一个手指头像烂布头一样都磨短了一截。
黎一民跑到室外,他蹲在一个水沟边呕吐。“啊哦——”,他用手指头到口里去抠挖,他眼泪都扣出来了。他狠命鼓气使劲,“啊哦——”一声,一口热乎乎的浓液冲出了喉咙。浓液流进水沟,干涸的水沟里就有一团红色的面糊一样的东西在漂浮。他坐在地上,他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黎一民拖着棉花一样的腿脚又去找镇“革委会”主任说情。这是他最后一招。他晓得自己已经不行了,身体和精力都不行了。他呃嘿呃嘿准备去后院“革委会”领导办公的地方。
——人都死了,帽子就最好不要带进棺材,案子也应该一了百了。这是黎一民走进大院时想好了的简单并妥协的说服言辞。他甚至想好了跟“一把手”的对白。大家和和睦睦地生活多好,为什么人与人见面就要去撕咬呢?他低着头踢踢踏踏。但是黎一民人还没有走进镇“革委会”大院,就看到许多人蚂蚁啃骨头一样,叮在前院的布告栏前围看《关于反革命分子马拉博畏罪自杀的通告》。
他一看就晓得怎么回事。
他就径自走进办公大楼。
这时他感觉已经到很累很累了。脑袋里嗡嗡嗡嗡,眉心处有些钻痛。他想坐下来喝杯茶稳定稳定自己的情绪,但是他咳嗽得不行。他来到自己的办公室的门边,开锁,推门,丢下钥匙,然后找一把藤椅将自己的躯体安放下去。结果屁股还没有坐热,茶水也没有喝到,门口就有两个政工科的人进来通知他脱下公安制服。
“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是来例行公事的。”一个说。
另一个说:“你已经被开除了,你下午就到星光瓷厂烧炼车间报到。”
两个人向他出示了盖有印章的红头文件。
两个人一左一右挟持一样在他旁边站着。黎一民坐在那里没动,黎一民仰头用他一双凹陷在眉骨中的大眼睛两边看看,黎一民就开始在左右夹击的形势下哈哈大笑。笑声在走廊里像旋风一样回荡。
在笑声中,黎一民英雄般的慢慢地解开了自己的扣子和皮带。因为上身没穿内衣,所以退下制服以后他只剩下了一个独卵子短裤。他排骨根根非常地消瘦。他就这样赤膊短裤走出了大院走上了柴窑街街面。面对街上无数双吃惊的眼睛,他不怕羞耻,没有尊严,像个卖排骨的人一样拍着肋骨在外头仰面大笑。
一九七〇年的秋末,公安助理员黎一民被清除出瓷器镇的政法队伍。清除的文字决定在档案室柜子里面,至今有案可稽。
“呃嘿呃嘿,呃嘿呃嘿。”
后来,瓷器镇人就经常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干瘦的疯子排骨根根。
疯子手舞足蹈。疯子满街乱跑。疯子反动透顶。疯子在不停地说:“千万必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必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必要忘记阶级斗争┅┅”疯子一边说的时候一边咳嗽,瓷器镇镇民这才看到他咳出的浓痰里面,有鲜红的血丝。
据好事者统计,瓷器镇从一九七〇年到现在一共出现过五个疯子。这五个疯子分别是马赫的二哥马力、公安助理员黎一民、彩绘女工范美丽、京剧团的暴露狂卫朝圣,以及原镇中心学校女校长秦爱珍。秦爱珍校长在马拉博畏罪自杀的通告张贴以后,被镇“革委会”决定“免去校长职务并留党察看”。决定的理由非常简单,她放任资产阶级占领工农兵讲坛,直接促成了一起反革命事件在课堂上发生。说到底她这是属于严重的政治工作失职,职务就临时由驻校工宣队队长黄钢汉老头兼任。她因此疯了,她疯了的表现是哭哭啼啼,敞胸露怀。
在这些精神失常的人里面,瘦子黎一民是唯一的政治疯子,但是政治对疯子束手无策。黎一民在镇“革委会”大院里敢说“千万必要忘记阶级斗争”;在汪凡伟面前敢喊“千万必要忘记阶级斗争”;有一次他钻来钻去,钻到万人群众大会的主席台上去了,他竟敢振臂高呼“千万必要忘记阶级斗争”。都以为他这一次该倒霉了,但是想不到主席台上的领导都摇摇头,民兵们也夹道欢送一样闪开一条路来让他“呃嘿呃嘿”地退出会场。
镇上有一个女人结果收养了黎一民疯子。
这是一个面容姣好而气喘嘘嘘的女人。寒冬,女人艰难地跟在疯子的后面。女人泪流满面。女人一直跟着疯子,跟到了他最后哗啦哗啦吐血的那天。这个女人的名字就叫符夏荷。
在蟋蟀彻底“泛黄”的一九七〇年年底,汪凡伟的矮子崽已经可以在柴窑街上走路了。按神经医科学的分类,矮子只是脑痴呆而不属于疯子的范畴。但汪矮子一直需要有人放牧一样跟在后面照看。很自然的事情,汪凡伟的麻子老婆承担了牧羊人的角色,牧人就经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拦着过路的人数落和哀叹。“好好的人变成这个样子,我们老汪家一向都是老老实实做人,我们前世作了什么恶哟?我前世作了什么恶哟?”
汪矮子走路的时候脖子僵硬,脑袋连着脖子像根石柱一样不能转动,厚厚的嘴唇自始至终张着微笑,并淅淅沥沥流着晶莹的口水。木纳的嘴变得更加木纳,善良的脸相显得愈加慈善。他不认得回家。石头当当地落在他的头上他都无动于衷。
严重的脑震荡,致使他今生再也感受不到痛苦的滋味。
他幸福无疆。
附:创作谈——
小时候喜欢养斗蟋蟀。
在那个缺乏情趣的年代,景德镇每年秋天的弄堂里野趣成风。“瞿瞿瞿瞿”。将这种好斗的昆虫抓来,饲养在盆钵里,喂以瓜花辣椒,一有空就拿出来拼斗。这蟋蟀也是个怪虫,无缘无故,二尾子雄性一见面就生死的冤家——龇牙咧嘴、耸身踢腿、呐喊嘶鸣,乃至撕咬拼命,直到落荒而逃或者缺胳膊少腿。
后来我遇见了高人“猪崽”。这个三十多岁的整天弥陀佛一样乐呵呵的厨师,不参加任何派性,不愿意开会游行,不围观大字报,更不参与辩论或武斗,但是他养斗蟋蟀的名气在我们老城区是如雷贯耳,妇孺皆知。每到昆虫活跃的季节,慕名上门请战求教者川流不息,而他拿出来的蟋蟀个个昂首挺胸杀气腾腾,斗架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蟋蟀不是挖掘专家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