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你送他一颗桂花树苗多少钱一颗他会还你一片深林,下一句是什么来的?形容一个不知足的人

看了李碧华的《青蛇》真的很喜欢,你是白蛇还是青蛇呢?分享给大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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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着地尾随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实地。袖中镜子迎机回金光一闪,只见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个蜘蛛精!
  我来不及告知素贞,她早已看到。镜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爆消失。
  只见这看来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顾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罢休。他恨道。
  \"当今乱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尽。我不为百姓请命,谁去?我不久地狱,谁入?\"
  他肃立,把禅杖一顿,环音有点响,昂然追上:
  \"\'两头俱截断,一枝倚天寒\'!荤畜,你跑不了!\"\'
  &&如同盟誓,唬得我!
  那么认真而且庄严,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责。我只好呼声,与她一起,又尾随他们,看好戏也。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自己也是\"孽畜\"呢,只管幸灾乐揭去。
  密林中漾着霞气。风很大。两个白影子,一先一后,离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若无其事地:
  \"老师傅、早。大家顺路,不如结伴,戏弄人间吧?\"
  白眉白领的老僧有点警觉。但听得身后来人道:
  \"前辈,看阁下变得极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请问你修行了多久?\"
  他一听,原来同道呢,方松懈下来:
  \"光阴似箭,转眼已经两百年了。你呢?\"
  \"惭愧。我才不足百岁。\"
  \"晤,难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话犹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镜蓦地亮出,只见白眉白须,突爆发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脐中急吐毒丝,原形毕露。
  和尚叱道:
  \"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这妖精!\"
  他抛出金钵,做手印,口中急念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密林中卷起暴风,他怒目向他一指:
  \"中!\"
  老妖精被收钵中,发出惨叫声。哀求:
  \"法海师傅,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二百年,只求得道成人;&&\"
  \"呸!\"法海年轻而剽悍的脸,毫不动容,\"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
  \"求求你&&\"蜘蛛的脸色大变,眼珠也掉到地上。他满嘴毒液,手足痉挛,不住抖动,\"师傅天生慧根,年轻得道,未经入世,不知做人之乐,盼你成全!\"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今天下重见光明!妖就是妖,何用废话!\"
  他不管人面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挣扎,一手推歪路边一个凉亭,把钵抛下,镇在亭底,然后从容地把凉亭扶正。拍拍双手,干净利落。&&看来他阁下习以为常,\"镇妖\"乃唯一营生。
  亏他还功德无量地盘坐冥思,全身泛一层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后冉冉出现。
  忽地,他竖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于攀转向大石后的我方。\"0阿一\"
  我俩惊呼,不知何时漏出风声妖气。不不不,此时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走!\"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拨,趁此良机,转身便窜。
  雨水鞭打着我们,轻薄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一如课程。身外物都是羁绊,幸好天生腰细软矫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后那错愕的和尚,那以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时之间,已被抛在远远身后。
  \"姊姊,好险!\"
  我们互视彼此湿儒的女体,忍不住笑起来。&&只有区区二百岁的\"幼稚生\",才那么轻易让人家给收了吧,好不窝囊!
  扰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溜达至此处,我俩盘卷在楼阁的梁上,被一阵奇怪的乐声吸引。
  不知是什么女人,也许来自西域、天竺。她们随着如泣如诉的风骚音乐跳起舞来。
  真有趣。
  脚底和手指,都涂上红色,掌心也一点红,舞动时,如一双双大眼睛,在眨。
  舞娘的眼神放任顽皮,颈脖亦推波助澜地挫动,双目左右一脱,眉飞色舞,脚上的银铃响个不停。看她们的衣饰,实在比我们俗艳,黑、橙、银、桃红、金。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们货真价实。
  趁着吸食五石散的乐师半昏眩半兴奋地拨弄琴弦,正窥看凡尘糜烂的我,顺势一溜。
  溜过它的大招牌:\"万花楼\"。
  溜下木板地,经过酒窖。好香,伸头进去咕喀咕哈喝几大口。
  溜过缠绵的妓女和嫖客,水乳交融的男女,无人发觉。
  我自舞娘中间冒出来。
  吐出一口青烟,先把场面镇住。然后,我把适才见过的姿态,-一重视。音乐响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为这是本能。有哪个女人的腰胜过一条蛇?
  大家如痴如醉地,酣歌热舞。
  我有点飘飘然。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
  素贞不见了。
  一个白影子闪身往外逸去。
  好没安全感,我只得尾随她。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过水乡,一间印刷书访,灯火通明。
  水槽中浸着去了壳和青皮的竹镶,成稠液。工人们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个槽中,煮成浆状,一边赛至如泥。
  纸浆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压,水湿尽去。纸模成形,工人们把它忏-一贴在热墙上,焙干。
  当已干的纸撕下时,已被赶紧压印在《妙法莲花经》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却听见背诵诗句的声音。
  来是空言去绝纵,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廉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莲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是一首唐诗。乃前朝之作。
  念诵的人,只见其背影,正提笔在一张芙蓉汁\'它笺\"上,写下这些句子。
  我见到那春心荡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当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挂在嘴角,还打鼾;有些聚在一块赌钱喝酒;有些虽然勤快,却是动作粗鲁搬抬哈喝,吓人一大跳&&寸b起他们,这个男人倒是与众不同。
  一只粗壮的手把他的色笺抢去。
  \"你这穷书生,主公着我们赶印佛经五百册,就等你观音像雕版,你还只顾念不值钱的臭诗?\"
  这个一身汗臭的工人说毕即把包筹拳成一团,扔到旁边去。
  书生自辩:
  \"我正在观想观音的样子嘛。\"
  一张白纸摊开在他跟前:
  \"你\'写样\'时想着万花楼的巧云和飞烟不就成了吗?\"
  \"庸脂俗粉,又怎能传世?\"
  虽看不清他面目,但见他不愿下笔的坚持。终而作罢:
  \"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后也不用来了。\"工人嘲笑着,\"你心比天高又有什么用?工作都做不长,还是回到家中药店当跑腿吧,哪有飞黄腾达?\"
  书生默默地离去。
  灯光映照他的侧面,看不清切。
  濒行,他想找回刚才的诗篇。
  但遍寻不获。
  天际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乱飞。
  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素贞在暗处瞧个正着,脸色一红。
  书生拍起无端的落花,有点诧异。
  我见素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花瓣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他终于走了。
  她也不理会我。原来早已把团起的诗篇,细意摊开,贴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旁若无人。
  素贞晕陶陶地回家转。
  不知我俩过处,青白妖气冲天不散。
  一个瞎子忽地驻足,用力嗅吸。
  我俩与之擦身而过。
  第二天,起个绝早。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坟去的。
  素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给。她的脸被春色戴红,眼睛是美丽而饥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为了\"深入民间\",不再在湖边堤畔漫游了。我们人寿安坊、花市街、过并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保银塔在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似的宰相吴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众信念经,孝子贤孙烧镜子祭祖祈福。
  \"小青,见着了没有?应该在此时此地&&\"
  她还未说完,目光早已被吸引过去。
  好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身穿蓝衣,头戴皂色位头,拎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等,来追荐祖宗。只见他与和尚共话。隔得远,听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无旁骛之情,却是十分动人。&&如果对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
  未见,见他别了和尚,离寺道起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到六一泉。
  \"昨夜见的是这个了?\"
  我尾随素贞。素贞尾随池。\"真的这个吗?挑中了不可以退换的。你要三思。\"
  \"&&一是啦\"
  \"上吧。\"
  素贞忽然羞郝:\"怎样上?\"
  嘿,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真是不争气。不管她有多少岁,多少年道行,一旦动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缩起来呢。
  我没好气:
  \"上去告诉他,你喜欢他,愿与他长相厮守&&之类。\"
  她踌躇:\"我岂可以如此轻贱?\"
  \"轻贱?如果你喜欢他,绕什么曲折的圈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她依旧踌躇:\"我开不了口。\"
  \"你是一条干年道行的蛇,不是肤浅无聊的人。怎么会沾染了人的恶习,把一切简单美好的事弄得复杂?你喜欢他何以不直接开口告诉他?\"
  我但觉素贞窝囊,欲掉头他去。
  马上,又回过头来,我对她一字一顿促狭地说道:
  \"你不要,我要!\"
  \"不!谁说我不要?\"她着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来到西岸桥头,过了桥,他便上船去湖的对面。而我们二人还在中途作龙争虎斗,看谁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针引线?\"算了,见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说。
  我会计念咒,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蓝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撑开一把伞。
  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这样好的伞,这样好的人,却抵不过一切风风雨雨呢。寻劳客成了落难人。不由得起了传惜的心,素贞更是不忍。正没摆布处,柳树下划来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吗?我想到清波门。\"
  船家应了,与他议好价钱,他上船去了。事不宜迟,我马上唤道:
  \"船家,请等等!\"
  拉了素贞来:\"这样的大雨,前后都没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顺路呀。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门的。\"
  \"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我急接。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并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与素贞眼神一触。船靠拢了,自柳树底至船舱,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撑了伞,出来稍迎。
  \"小心点,别让雨打湿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贞弱不禁风地款摆,还作出险要掉下水中之状。他顾不得男女之别,情急情危,连忙把她抓扶住。
  小艇识趣地摇晃不定,良久。
  在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个好梦的开端。素贞已是心神俱醉。
  我见她得享温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摆一番,谁知这二人早已双双跨进船舱,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错,几乎一跤跌下水里,虽则我自小便在水中长大,难道在这关头现出尾巴来划戏么?急忙用脚趾抓牢立定。
  真气个半死。
  到了舱口,只见两条木板作凳。舱位太小了,我俩坐一条,他坐一条,便显得挤通不堪。本来是相对的,谁知他坐不住,忽地转了身,背着我俩,头垂得低低。未见又坐不住,忽地撑了伞,竟欲跑到船头上去。
  \"嗳嗳,相公你别走。\"
  这一唤,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见他老实,我也不敢轻狂,只得做些天下间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贵姓\"起,交换身份,交换身世。据说娼妓面对客人,也是由这句话开始的,可见也是一种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盘问\"完毕。
  相公姓许名仙,钱塘人,二十五岁,自幼父母双亡,投靠姊姊姊夫,他们那药店开设于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亲。&&当然,那么穷苦,尚寄人篱下,怎有本事娶亲?看来只有我姊姊才会喜欢他,一半因为人,一半因为色。
  谁敢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
  素贞细意听了,便又造作地对我说:
  \"小青,你问了许相公一箩筐的话,怎不问问他有什么要问我们的?这是礼呀。\"
  于是身处夹缝中的我,又问许仙:
  \"相公,有什么要问问我们姑娘的?\"
  他沉吟半晌,道:\"没什么要问。\"
  我便回话:\"他没什么要问。\"
  大家那么近乎,面面相觑,还要一个中间人传话,好不烦人。我一拧身,溜掉了。但瓜皮艇的困团,溜到何处\"只靠着舱边,望着烟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恼人的春天,恼人的春意。结果我还是扮演中间人的角色,一口气把一切都说个精光:
  \"姑娘是白素贞,四川人氏,我老爷做过处州指挥。不幸双亲早已去世,且葬于雷峰下,因为清明节近,姑娘带了我&&小青,上坟扫祭。我们在杭州,投亲没遇,无依无靠,又值一场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载,实是狼狈。\"
  见他洗耳恭听,甚为专注,便又道:\"我们的身世,完全告诉你了,还有什么要问?\"
  \"没有了。\"然后一切归于沉默。
  真气馁,生平第一遭出来勾引男人,竟遇着个不通情的呆子。他简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税税稠稠,结成一团,半点也不晶莹通透。
  素贞额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轻缓沿额游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两滴悄悄下溜,经粉须,遇腮红。界尖的另一水点,亦随人中滑至唇边&&
  这两颗水珠儿,到底会不会碰上了,凝成一气?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颌处才作招呼?
  许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素贞竟然娇羞柔弱地,别过脸去。
  他得不到落实答案。
  有点依依。
  素贞指指那伞。我装作者不到。
  到了清波门岸上,他撑起那伞,见我俩衣衫尽湿,孤苦无依难于上路,终鼓起无穷勇气:\"姑娘,这伞借予&&\"
  我即接过:\"哎,这伞相公明日来取回好了,谢谢!\"&&这才算有点眉目。
  姊妹俩合打一伞,正欲袅更没入雨雾中。许仙有点腼腆:\"姑娘好走。\"
  不。素贞回首:
  \"相公,你晓得往哪儿取伞?\"
  \"我还不晓得。\"
  \"我家住箭桥双条访巷口,寓外有小红门,上书白寓。&&许相公,明***可准到么?\"
  \"不管晴雨,准到。\"
  \"风雨不改?\"
  \"是\"
  于是我俩又在他的恭送下,合打一伞,施展那袅袅的身段。两条蛇,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一瞥他二人,眼神间纠缠不清,几乎没结成情茧。
  我肯定这小子今夜里睡不安宁,睡梦中,心猿意马驰于里,浪蝶狂蜂闹五更。金鸡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梦惊醒。
  我也在疑惑。听说世间的男人,都是叫女人伤心的同类。推眼前一个,有什么能力叫女人伤心?
  素贞的眼光,一失中的。虽是落魄人,但却有绵绵意呀&&
  结果睡不安宁的,除了二人,还有我。
  第二天清晨,素贞已把这荒宅布置妥当。箭桥双茶坊巷口的一所楼房,进来是个粉红嫩绿的大荷地,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槁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也不知自哪里偷来的便是。而她自己,端了龙井茶,呆望杯中嫩叶成朵,一旗一枪,浮沉不稳。
  \"你算定了他会来产\'我问。
  \"当然,他说风雨不改。\"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来,怎办?\"
  \"一定会来的。\"
  稍顿,她又道: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边打扫好了没有?酒菜准备好了没有?\"
  哎呀,我那么困,卷住横梁,刚打个呵欠,空中有只苍蝇,自投罗网,长百一伸,先来个小点。吃过苍蝇,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锐的长牙又露出来。
  \"你要控制自己!\"素贞教训道,\"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别坏我好事!\"
  算了算了,我惟有望下一踪,脚踏实地。
  \"一切都好了。他不来,我们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来。哪有这么现成的便直可捡?他不来,不过损失一把伞,值多少?来了,得损失一生。\"
  \"难道我不也是一生吗?婚姻非同小可,人间有所谓生死相许,谁只着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载?我和他有缘呀!\"
  \"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吗?他长得不英俊,你肯要?\"
  被说中了吧?
  说完撇撇嘴,跑到门外。
  这小小巷子,行人往来不绝。太阳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我看不起素贞那过分的相思,真没种,才不过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可靠吗?我不以为然。
  无意识地站在门外,不做什么,其实正做着什么
  眼睛如一张深网,撒向小巷极目处,是的,行人往来不绝。
  我想,这样的生涯,多烦闷,只因为男人的一句诺言,便苦苦守候,心中还念记他的轻攀浅笑,三言两语,手挥目送。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涯!
  眼中依旧不见他的影子。只有行人往来不绝。
  笔直的小巷,被我网得扭曲了。
  一定会来吗?&&啊我竟然在等呢。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六、二百&&
  数到第二百七十四人。
  \"小青!\"我听到这个男人在唤我。
  抬头见许仙。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他换过一身干净好衣裳,深浅的藕色,看上去也是一根藕。藕断丝连。
  \"相公,我等你,等得双腿都发麻了。\"
  他连忙拱手道歉:
  \"对不起呀,雕版没做好,一时走不开。我一路找,又怕走错了地方。走对了小巷,又怕等会不晓得言语&&\"
  \"那有什么可怕?\"
  \"小青,你看我这一身可还瞧得过去?\"
  然后他秀长风目,已暗探内院。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我等了他好久,第二百七十四人。直至他出现了,我的心剧烈地跳&&然而,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
  \"小青!可是许相公来了?\"里头问。
  我只得延请他进去。一路走,只见四扇暗棍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更蒲,两边也挂了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许仙正打量间,我那姊姊丰姿绰约地现身了。
  打扮得狐狸也没她妩媚。
  \"许相公谅是采用饭。\"
  \"不不,我只是来取伞吧。\"
  素贞道:
  \"相公的伞,昨夜又借了给舍亲,因他赶路,故今日仍未送来。再饮几杯,着人取回给你吧。\"二人便浅斟低酌,一时间竟不提那伞。许仙告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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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还是等他来。
  他人没到,忽地来了一个瞎子。他是有眼无珠,以鼻当目的臭道士,两个精灵的道童相随。
  只见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们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我吃了一惊,闪身静观其变。
  谁知他道:
  "是这儿了!快洒。"
  两个道童手脚伶俐,把一些浓烈的粉末洒泼在门外墙边。好难受!此时许仙却已抵涉。他奇怪: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儿?"
  瞎眼道上听到人声,忙戒备着,不知来者是什么"东西"。
  一个道童忙解释。
  "顺父,这个是人。"
  许仙莫名其妙。一怔:
  "谁不是人?"
  "难道相公不知道屋子里头有蛇妖吗?"
  岂有此理!拆穿我俩来了,急告姊姊去!
  "我看得见的,要靠看不见的来相告?"许仙一点也不相信,斥道,"你们在这儿妖言惑众,污染民宅,当心我告到官里。"
  当下换过温柔腔调:
  "两位姑娘,我许仙来了。"
  道士气得拂袖而去:
  "呸!色迷心窍的睁眼瞎子,看你一阵如何懊悔!"
  我正一路向素贞禀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热攻心,"吧随"一声倒地,已全身发软,呕吐大作。
  好个素贞,临危不乱,即时把桌上酒壶倒倾,衣袖一挥,酒偏上天,念咒施雨。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恶的粉末冲走了。
  空气变得清新。
  我俩方才魂归原位。收拾身心,出门会客去。
  素贞款款现身,仪态万干,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白姑娘,今天我来迟了。"
  她若无其事地问:
  "呀?一阵急雨把硫磺都冲走了?"
  "这里有蛇吗?"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着人明天再来洒一遍吧。"
  我不惜不愿:
  "吃过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先做正经事。"她有心把我支开,"许相公这儿有我。"
  没辙。
  我只得无奈地离场。
  先缓步,后急走,再飞窜,直追道上去。
  你以为我不知你干什么勾当么?&&"说来话长了&&,&"素贞一定微笑着,就着炉火,替许他把湿衣烘干。
  "我俩刚搬至不久,家中没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坏人打主意,遂制造流言,说屋子里有蛇,还特地请了道上来捉妖呢。"
  她那么老弱、风情,却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似的,谁不生同情,企图保护?
  就趁着许仙心摇神荡之际,她必然伺机碰碰他这老实人的手:
  "相公,这几样小菜味道如何?"
  "很好呀。"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妩媚地为他布莱、举杯劝饮,把心事悠悠套问。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浑身解数,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劳你玉手。"
  她又再强调:
  "说来,也是因着家中没有男人,所以多请一个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三脚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轻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
  竹树的影儿在纱窗外点着头。
  素贞喜地抓住他的手。
  他讪讪地,没话找话说,还是老套:
  "我&&我是来取回那伞的。"
  "哈哈"她恨恨。
  脸上还是娇羞万状:
  "哪伞,索性搁在我这儿吧?相公,我飘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烧的好菜&&"
  素贞见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选择,主要是家中还有一点资产,并不贪慕升官发财,而且阅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语无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像相公那样,自食其力,沉静寡言,我才喜欢。"
  我向空中暴喝一声:
  "无耻!"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不知骂的是谁?&&是骂家中那一对,抑目下这三名?
  "你们干些什么勾当?"
  瞎眼的道士嘎然止步,翻起白眼,竖起耳朵,决意跟我耗上了。
  在桥边,走水道,他枉摇银铃念咒语,哪里是我手脚?
  三个人咕略咕略的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惩大戒。
  老实说,若我不是记挂姊姊与那男人不知进展如何,还真的一直玩下去。
  他俩如今怎么样?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吗?凡人结得神仙眷属,自己也成仙了。
  人说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素贞宽衣解带,一层一层又一层,如同蜕皮。
  许仙秉烛来窥看,呆住了。
  素贞连忙一口气吹灭了火。
  火在帐内烧着。黑暗中,只听见轻微的喘息。她把他纠缠着。
  他在她耳畔软语。
  她笑:"我不依&&"
  真选作!
  我的身子卷在梁上,双目发出晶光,居高临下,好奇地偷看这一幕。
  他们如胶似漆地摇荡和缠绵,动作斯到紧要处,我屏息观戏,随之目瞪口呆。
  素贞在他身下,星眸半张,忽地发现了我,使在那儿用眼色赶我走。
  我在他俩上面,目睹这发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俩便是一对了,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我的落力和热诚,有什么回报?一从未试过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两个喝过合党酒的人,双颊绯红,无穷恩爱,派如意。如是者我亘于梁上,僵持片刻。
  我气闷地,非常无聊地拖曳着,脚步写上个长长的"一"字,不知何去何从。
  走着走着,便被一阵耀目银光吸引了。
  既是无所事事,穿墙入壁,一看究竟。
  这一间密封的屋子,原来是库房,堆满白花花的银子。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银子填补,亦胜过两手落空。
  如入无人之境,银子唾手可得。
  它们整整齐齐,一式一样,起棱起角,却是人间瑰宝,买得一切。但给我银子,我想买什么呢?
  偌大的库房,我显得渺小。托着头,孤单寂寞地,任由银光在脸上反映。几乎可在上头畅泳。我淀地一推,它们哗啦哗啦倒下来,是的,包围了我,淹没了我,仿效着素贞的种种媚态,仿佛听到冷硬的嘲笑。
  我站起来,意兴阑珊。
  随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难道就在银子堆里过日子么?
  那开了草的素贞,精神有了寄托,开始思念起他了。
  才不过一两天,她熬不住。
  "小青,随着来,找我的许仙会。"
  美得她!
  屈居次席的伟大的我,只好备只小艇,帮她找男人去。
  小艇漫过水乡。
  刚好在印刷书坊的后面。
  许他在阶下,木板上有观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动着刻刀。妖统的观音坐在莲座上,活脱脱便是我那亲爱的姊姊。
  看来他心中也是她了。
  近黄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观音的脸绊红。
  一个年轻的印刷工人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地来了。
  "今天何以那么迟?"有人问。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大伙围上来。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亲吗?"
  他带着界音:
  "兄弟们,可怜我要与一个陌生女子结成夫妇了
  "恭喜恭喜!"
  他木然地,自语,如同呻吟:
  ""我不想做'丈夫',这包袱太重了!"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联想到一个平凡资淑的妇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热腾腾的场吹凉,送到他跟前,侍候着。孩子爬在脚下,一个两个三个,丈夫不悦,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骂,哇哇的哭声,惊破黄昏的霞彩。
  他叹息一声。又一生了。
  只见许仙也在叹息:
  但,许仙的心事,是因为他在越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愿望飘飞在水面。
  水面有小巧玲殊的彩灯,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给写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随着流向万花楼,妓女们一一抬起,争相调笑,过一个你追我逐的风花雪月夜。
  许仙持着刻刀的手止住&&
  他见到我俩。
  在一个意外的时辰。
  他心念一动,她就出现了。
  不相信这是真的。当下,最老实的人也鼓不过此般诱惑。什么也扔下不顾,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赶紧赴一个注定的约会。
  许议原来那么一本正经,德高望重,知书识礼,文质彬彬,但。他跳上我们的船儿。
  "你们看,"大伙在诧异,"许仙这厮找到他的活观音了!哈哈哈!"
  新月下的西湖。鼓乐声大作,都是游人玩赏助业
  素贞道:
  "船地划到湖的那边去好吗?"
  他忙不迭:
  "好,越远越好,人越少越好。"
  "多少人比较好?"她笑。
  "只我们两个吧。"
  素贞看看我:
  "我们两个,还有小青。"
  "&&我不去了!"我道。
  他十分自责:
  "我只是一对口快说错。又怎会扔下你一人呢?你别小气了。"
  小气?你去算一算,我与素贞相依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个新人,成了新欢,还回头来说我"小气"?才不过三分颜色,便上了头脸,气得我:"我不去!"
  许仙连忙过来作揖:
  "小青,我说错了,诸多多包涵,请与我们一道游湖去。"
  一我不去。
  在唐代以前,民间活动只限白天,夜里常宵禁,闷得很。唐末五代以来,直至今日,家室南渡后,夜市相当兴旺。坊巷市井,酒楼歌馆,常闹至四鼓后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开张了,所以最热闹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但这些都不是我的娱乐。
  三人仍是困团在一样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丛生。
  舱口亦两条木板作凳。
  时移世易,这一回,轮到他俩共坐一条,我坐一条。
  几天之间,我沦为了素贞的次选。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头上去。
  并没有谁造出来招呼我。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苏堤流去,荷叶刚长出来,还很嫩,因是初长,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鲜,容不得分人惊扰。很自觉地细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虫声如繁雨急落,发出它们也不了解的鸣叫。
  我曾在西湖倘佯五百年,今天晚上,厌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厌倦它,抑它先厌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忆从前的懒散,无法接受今日之忙通。
  当我回过头去,便见素贞与许他喝喝细诉,她不知预备了什么措词,总之是甜言蜜语,这又不需要本钱,二人交换得密不透风。
  自我姊姊的神情,阅读得她之快乐。她从没如此快乐过便是。
  她说:"你看,这景致多美满,这环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东西可以永久。&&"
  他说:"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如此这般,又谈了一夜。仅仅是回忆,也足够一百年用。船过孤山,许仙指着桥头:
  "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桥,叫断桥。"
  "这名字不好,"素贞惺惺作态,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剧。如果可以改&&"
  我进了舱,接碴儿:
  "我祝你俩不断。桥断有什么相干?"
  素贞过来,握着我的手道:
  "小青,谢谢你。"
  不过一句祝福,引发她感动如斯,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话来。当时,我不是不真心的。无论怎样,她是我姊姊。
  要多少的机缘巧合,不相识的男女才可结成夫妇?
  当我这样艳羡着时,游目于夜色,无意中见到堤岸上,有个小小的黑点,屹立如山。这个影儿,不知是谁。
  他合什。只以目光紧随我们船儿,不动。船儿走远了,他没有动过。
  我并无将之放在心上。
  这晚过得特别慢。
  回去后我送他们一些礼物,我手扶栏杆,脚踏胡梯,上了阁,取下一个布包地。亲手递与素贞,她打开一看,却是五十雨雪花银子。素贞朝我会心一笑。心知那是偷来的。一条蛇的操守会高到哪儿去?
  "相公,"素贞对他说,"这银子你尽管取去打点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说项,成就这头亲事。如果不够,再作打算。"'
  "够了够了。"他把银子藏于油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恋。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伞,好多着姑娘一阵。终于我把伞塞向他手中。这伞,真是千古妙用的鹊桥。没有伞,哪有故事?&&没有借口,哪有再会?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欢女爱,心有灵犀。真是。把伞撑开,甚至幻见五彩天虹。把他俊脸映照得辉煌。
  "得了吧,你回去办好事,明儿再来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使莫走。"
  他又不敢。迟迟疑疑的,憨气逼人。
  结果在小红门口道:
  "我明日再来。"
  &&谁知明日再来的,不是许仙相公。只听得门外一声锣一声鼓,喧嚣嘈杂。一群老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发生什么事?"我推窗一看。忽见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壮汉子正排众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就是这儿吗?"
  下站的是缉捕使。他向众人喝问。
  "谁住在这上面的?"
  老百姓纷纷细语,都说"不知"。&&原来是一个废宅,什么时候变成白寓呢?公差威风凛凛地又来办什么案呢?很久没大事发生了,一时之间,甚是兴奋,左右忖恻。素贞道:
  "小青,许是你那五十两银子出事了。往哪儿偷来的?"
  "随便一间库房吧,怎么记得清?"
  "你看你&&"
  "妹姊,难道你不明白我是为你好?除开我,谁肯偷银子来让你贴补男人?"
  见我义正辞严,素贞也不答话。忽闻得人声鼎沸,那群器宇轩昂的公差也上楼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里头有人没有?"缉捕使一壁哈喝,一壁推开房门。
  他一推开房门,就呆住了。
  他见到我。
  是的,都是素贞足智多谋,她说:"到了危急关头,女人谁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
  我缓缓地上步,青绿裙子就无意地幻成细碎的轻浪,斜斜跟他一眼,装作不知如何开口。然后我索性不开口了。
  像我们这般长舌的蛇,要隐瞒说话能力,原来并不难。我的胆子大起来,因为我的戏演得登样。
  这个呆在原地的粗壮汉子,他的职位不低,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忽而英雄气短,我十分的得意&&哼,许仙并没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这是一个考验吸引力的机会,我要玩这个游戏。
  "公差大哥,请问贵姓?"永恒的开场白。
  "本人是何立。"
  "何大哥为什么在我家楼下跑喝呀?吓得我们姑娘家心儿扑扑跳。"
  "是这样的。"这男人把声音放轻点,"日前邵太尉库内平空不见了五十两银子,曾出榜缉捕,今早有一对夫妇到来出首,说是其弟不知如何,获得五十两赃银,为免牵连,带到官府去,我们奉命查案。"
  是许仙供出来的?
  "那许仙怎么说?"
  "他说他对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丽女子相赠。这位姑娘&&"
  "什么?"我做了个受冤无告的委屈表情,还伸手按按胸口,垂下头来:"你说我是贼?"
  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何大哥,我们身家清白,书香世代,诗礼传家
  "当然,姑娘如花似玉&&"
  "谢谢何大哥的赞美。"第一次动用色相,就有这般惑乱人心的成绩,我明白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走他,射出一点光彩,这游戏真好玩。"如此,你就别来惊吓我们了。请进来见过我家姑娘。"
  踏进门,见一张床,床上挂了帐子,只把里头的人遮盖,影影绰绰。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贞。你别粗暴盘问,冤枉好人。姑娘娇生惯养,她会哭的。"
  装强大难,扮弱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你们官爷们拔一根毫毛,比我们腰粗,随意问一两句话,事情便过去了。"
  掀开了帐子,素贞现身了。何立惊艳,更是魂魄不全。忽然听得&&
  "大爷你在上面查到什么没有?"
  底下人不耐烦了,眼看会接踵而来,事不宜迟,素贞召我过去耳语几句。
  素贞又向何立说道:
  "请官爷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我出去一转。
  回来时,素贞接过布包儿。纤纤素手递与他。何立不知就里。
  "何大哥,你接过了,来我这儿有话说。"
  "本人奉命查案&&"
  我牵着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滚。你缉捕到贼人,不过立点小功,但这里另有五十两银子,灿白灿白的,你接过去,马上花得快活。只要大哥诸事不提。"
  素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开我俩,谁也不晓得。"
  我用全身簇拥他,推向门边:
  "大哥一定会得交代。说看错了便是。"
  看着他会意地下楼去了。
  他一定会得交代。
  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窝囊废,也一定会得选择。名是虚幻,利才实在。说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我打发他走了,他又打发底下人走了。
  这场官司化作无形。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原形没有毕露,否则坏了素贞好事。
  但,难道这场游戏中没有牺牲?我心中也有一点委屈,我并没有爱他,这不过是一个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诱之际,难道不必动用精神气力?&&我的\"得到\"是\"失去\"。银子给了,人走了,他也并没有爱我。想起来,不过是一个莽夫。
  素贞换到的,我换不到。然而这许仙,都是这许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
  \"姊姊,真猜不着许仙竟是那样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归罪于许仙,\"他不应该恩将仇报&&\"
  \"他没有!\"素贞忙说项,\"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难道他不会拦阻一下的吗?\"
  \"也许他有。\"
  \"难道他不会帮你讲话吗?\"
  \"也许他有。\"
  \"许仙这厮不是好人。\"
  \"他是。你看,他说一概不知。\"
  \"姊姊,你情迷心窍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满的话就是\'一概不知\'。\"
  \"这也是人之常情呀。假如换作是你&&\"
  我忙作势一截:\"永远不会是我。\"真是,不管我怎样说,她都不会听我的了,何必多费唇舌?\"你听着,我一概不知!\"
  素贞捉住我的辫子,轻轻朝我颊上一拍。我俩又亲明地笑起来。
  像不久之前,每当她听见我讲一句俏皮语,一时接不上口了,她都会这样的拍我脸颊,很高兴我俩还是旧时一般的热切。
  &&谁知,门外又来了那男人。
  许仙面带愧作之色,向素贞递上一把扇。
  他什么都不提,只轻展扇面。
  呀,真是好扇,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铺买的,专程买来,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算了。\"素贞也不提。
  但我决不放过他。
  \"许相公,虽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话要问。\"
  素贞忙维护:\"已经过去了。小青你去泡壶茶出来。\"
  \"不!\"我立在原地。
  \"许相公,\"我正色而道,\"我要你一句话。如果你怀疑,你不要冒这个险。\"
  当我说完,素贞也望向许仙,听他回一句话。
  \"这&&这样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亲事,本来是不必教他出钱,也甚乐意,以为我自攒得些私房,谁知一看银子,妹夫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不好了!全家都有祸!\'&你们想想,妹夫是个怕事之徒,怎不马上拿了银子到官府自首去。官差握我问话,我只道\'一概不知\',然后他们追逼之下,方把这宅子供出&&\"
  \"你也以为我俩是赋?\"
  \"连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问。
  \"小青,泡壶茶出来。\"素贞打发我走。她在我耳畔,带点央求和威胁,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胁了,\"我的事,你别管。\"
  我叹一口气。
  撮了茶叶,好好一泡。
  唐代饮茶十分讲究,牌羽还写过一本《茶经》来精研细品,那时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则改为泡饮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极品的好条,那还是头春龙井呢,摘于清明节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明前龙井,又称为\"莲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听得许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哈,怎的这个男人,起誓成了习惯?我失笑起来。
  这条叫\"莲心\',但喝茶的二人,莲也是莲,并蒂的,剔去了苦心。话由他说尽吧,我无话可说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过数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过爱你数十年;何况,\"一生一世\"那么重的赌注,有谁会全下了?但素贞,她的一生一世或许是无穷无尽的:千年、万年、十万年&&?即使许仙付出了一生,他还是以小博大,抛砖引玉。
  \"相公请喝茶。\"素贞被他看得羞涩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视线转移。这样的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素贞也喝茶。心有灵犀的男女,不约而同地,连举杯的姿态都是一致的&&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只为旁观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爱侣都心心相印,多美满。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俩又一齐放下茶杯,说着以后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点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体谅,我不想久留于此。\"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到苏州去。\"
  许仙意外地道:\"到苏州去?\"
  难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离开了亲人,离开了故业,离开了久居之地。不过是一个平凡人,怎禁得起变易。&&何况,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炉灶?
  许仙也算有骨气:
  \"我许仙虽穷,但也有养家活目的责任,清茶淡饭三餐不忧。娘子要是眷爱,我俩何不在此扎根。\"
  因他这样的一番话,我对他又改观了三分。别看他文质彬彬弱质纤纤,也不似个爱捡便宜的。
  素贞比我聪明,且中间又牵涉到爱情,她高兴他这样说。
  \"相公请听我的,\"素贞婉言,\"我自小倒有点医事上之识见,会得治病开方。要开药店,一来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来,苏州离此不远,你在该处立业兴家,也好让姊姊姊先另眼相看&&\"
  她还未说下去,我便代言:\"三来,姑娘有近亲在苏州正有一药店出顶,现成的店子。\"
  素贞欢喜地朝我点点头。我俩同一阵线了。她很安慰。
  许仙还有什么好顾虑呢?今天他送来了一把扇,对了,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因这扇,把清焰按起。
  许仙又不走了。
  每个男人最终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撑到什么地步。每个女人最终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地步。
  我只好走了。
  一直以来,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连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后,我要把这位置让出来了。
  庭院深深,露湿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见他俩携手共八纱厨。素贞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一条蛇,如何令得男人快乐,我明白了。
  一个女子,无论长得多美丽,前途多灿烂,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个才气横溢的词人&&像刚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们的一生都不太快乐。不比一个平凡的女子快乐:只成了人妻,却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
  素贞依依送许仙出门,着他回家打点一切,好辞行往苏州。
  我在二人身后,不是不羡慕。但我比素贞多了一重冷静。&&素贞心底莫非也有隐忧?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来,素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这个暗亏。要是他回来,谁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时候甚是忐忑:
  \"相公记得&&\"
  幸好结果是在拱定桥边,上了一条船,三人顺风,抵达苏州。
  谁知刚抵苏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灾。
  大雨狂下三天,汇成巨流,发生激昂雄伟的雷鸣,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会又如伸着长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着泥屑、砂石,向人间直灌。
  屋子冲塌了,庄稼浸坏了。水深及膝,上面浮着猫狗和婴儿的尸体,发胀发臭。
  病人和伤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医,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红斑,还发热发冷。
  我们的药店置在观前街,号\"保和堂\"。
  店共三进。一进看病处方,一进作药栈,一进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门限为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机。
  素贞调了一缸药水,分发予各病人服用,轻的即取,重的病况减轻。因她与瘟疫的力战,使她名声更上层楼。因素贞的能干,连带许仙也门媚焕采。
  锣鼓声由远而近,一面书了\"妙手回春\"的横匾管着红花,给送至药店外,停在\"贫病施药,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众前。
  送礼的人排众而出。
  \"我家夫人说,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伙在夸耀:\"郎中又漂亮,药又神!\"
  是的,闻风而至者日增,有病的来看病,没病的来看人。歌功颂德,永志不忘。
  素贞渐渐的,成为杏花烟雨苏州观前街上一位贤慧女强人。
  每个人都喜欢她。
  她更忙碌了。
  许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头望她一下,只能在群众中间,情不自禁地抚抚她的手,牵牵她的衣袖。
  素贞体谅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额角的汗。依然美丽,但变得凡俗了点,药在炉中发出蒸汽氛红。
  许仙忽地端详了好一阵。她娇嗔:
  \"怎么了?\"
  \"奇怪,\"他道,\"你从前没有汗的!\"
  他用指头点点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骂俏。无意地:
  \"凉的?\"
  我看见素贞即时脸色一变。&&她不是人!她的血凉!
  但许他径往柜台撮药去,非常满足安分的样子。
  某一夜,他体贴地为素贞盖好薄被,蹑手蹑足出来关窗户。
  我看见他,向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爱上了他。他心里明白。一见他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爱她。但比起来,他那么平凡,她竟毫无条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给她温柔体贴之外,还给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难怪他踌躇满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难以容忍之处。
  渐渐地,许仙便有风言风语可听。
  \"说是连人带店一并送上的。\"
  \"女人能干,是男的\'光荣\'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携。\"
  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十天半月倒也没有什么,但长此以往,便难过起来。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长日寂寥,无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报由,搬弄他人是非。毫无目的地伤了别人的心,顺理成章巩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饭后培养感情,最好是互相贡献这家那家的短长,交换了心得,便有感于自身实是幸福。
  许仙成为左邻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暂时休止,免致自己也积劳成疾。\"
  \"那日中便太闲了。\"
  \"你可以设计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这些也足够你忙的了。\"
  \"相公,我这一身本事,岂不丢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头,有听过病人与郎中长相厮守的么?\"
  素贞决意好好向他献媚,把贤慧女强人的外衣脱去,变成柔情万缕的妻,依偎着男人。降低身份,诸般抚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员,请你勿把小妻子辞退。\"
  许仙见状,便扶素贞共坐:\"妻子一职,还没辞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后许仙依旧饰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谓素姻中馈事,也曾攻读内则篇\"。她们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终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骛,她们更觉时间不敷使用,要拨一点出来悲哀。&&但,这何尝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缠绵。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时,我也向素贞探问一下:
  \"许仙好不好?\"
  \"当然好!\"她说。
  \"男人有什么好?\"
  \"&&怎么说呢?对了,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你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素贞骄傲地道。她觉得比我优胜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还有她已经拥有一个男人。
  她见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诉我她的快乐,更是难掩跋扈。甚至有一点儿轻视。&&别怪我多心。她从前待我那么好,在湿冷的洞穴中,我们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间。
  自从她与许仙成了眷属,我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问,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
  \"一场姊妹,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开什么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当作低能儿。她不再关注我的\"成长\"和欠缺。她以为我仍然是西湖桥下一条混炖初开的蛇。但,我渐渐的,渐渐的心头动荡。
  幸好她没时间去知道。
  她的一颗心全放在许仙身上。见他人言可畏,闷闷不乐,不无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脸。笑,买不到,便制造。
  素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见形势不妙,急做话般补偿。好不容易赢得一个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粉墙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揖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根公,\"素贞近乎取悦,\"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说,\"千年以前吴三圈阁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等一阵,我们便可到主景,见一磐石如削,名干人石,便是吴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将千名工匠骗上此石杀人灭口,血溅岩石,故呈储色。\"
  许他听得衷波说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这根本是素贞的\"经历\",而非\"研究\"。她什么没见过?
  我忍俊。三人进大门,过桥过山,经憨憨泉,试刻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为我所知。她才不过是唐代人,于我知识范围之内。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为了什么,自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号称\"花家\"。&&谁知她为什么而死?我忽然记得,在西湖,不是有苏小小的墓吗?看来这两座女人的墓,也是齐名。
  过真娘墓,绕于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轩前有望苏石,登台眺望,隐约可见苏州全貌。左边,便是虎丘剑池。\'喧U池\"二字,乃前朝书法家颜真卿所书。
  许仙着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个小包。
  他要素贞猜,小包中的是什么。
  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长日在家中刺绣,倚间望夫的女子吧。素贞一眼便看透,还猜呢?
  难得她肯纤尊降贵,踉他来这玩意儿。真猜起来了。
  \"是&&糕点。枣泥糕?\"
  \"不。\"许仙摇头。
  \"&&糖?\"
  \"什么糖?\"
  \"啊,我猜对了!\"素贞雀跃起来,\"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轻锁着眉,细抿着嘴。专心致意地猜,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角角一笑,头摇了又摇,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风呀。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但这是多么的费力。我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一刻,我不够聪明。
  我遂继续不可一世:\"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状。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种味道。对不对?\"
  许仙见已真相大白,没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面,说:
  \"小青,我拿你没法。你太聪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过早揭盅,抑是许仙无意的举止。素贞木然:\"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烦闷,无端地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发觉才不过午后。
  汗德油腻的,我步进药栈,踏上台阶。
  药栈是青石板地。在这另一个初夏时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阴凉阴凉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药香。
  许仙背着我,打开其中一个乌木抽屉。那整幢的药柜,便是由无数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构成,各自藏着植物的尸体,永生永世不会腐化作尘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一丁点一丁点地堆放在龙飞凤舞的药方之旁。
  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
  药的芳香,人的病&&
  一刹那间,瑰儿飘渺四散。
  他拈起一个蝉退,忽而抬头见到我。
  许仙浅浅一笑,又低头专注撮药去。
  见他垂眼的侧影,飘渺四散的魂儿,再也拾掇不全。
  我L前,倚在柜台上,趁他不觉,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无意地又抬头,\"吃过中饭没有?\"
  \"没有。我不想吃。\"
  \"暧,天气开始热了。\"他说。然后他伸手把我默腻在颈间的一小撮发丝站开,\"去洗脸吧,帮帮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气。\"
  \"我很闷。\"
  \"快去,别孩子气。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闷。我帮你撮药。\"
  我挤进柜台里去。挤进去。
  \"小青!\"素贞唤。
  总是这样,素贞不动声色地唤我。已经有三次。
  我只好离开药械,离开了那清清凉凉的青石板地。
  挤进来难,要离开,一钻就钻出去了。
  但我不乐意去帮她的忙。天天地治病处方,见到的尽是苦楚人脸,不快呻吟。
  素贞权威地处理人间疾苦,从来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脚踏实地,谨慎持家。每逢年节,又过得头头是道,皆大欢喜,赢尽亲疏远近的人心。
  自她脱离触艳的西湖夜月后,也就堕入尘网,真的,多像一个\"女人\"。
  我还不是一个\"女人\"。
  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
  每当这不安定的情绪细啮心胸时,我难过得要在小小庭园中扭动身躯乱舞,来回发泄,我实在直立得太累了。
  记得从前日子的逍遥,我没想过在药店中度过此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放任地乱舞着。旋身,裙裾轻掠花草,仰面迎着阳光&&我没想过&&
  泪流下来,不可自抑。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乱舞了几回。我转身,见到一个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么近,他看着我。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树壁立,阳光令它斑驳留痕。仿佛很久了,但也过得太快了。多么的危险和可怕。&&他明白了吗?
  竹树的手指在轻轻画画,花草禁不住慌张。一切都变得异样,庭园忽地围困了不相干的两个人。
  我望着许仙,带着难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个人\'?多好!\"
  \"你跳得很不错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会跳舞。\"
  \"咽B是舞?我只是乱动。\"
  \"对。舞有舞的规矩吧。\"
  我猛地坐在树荫下,仰起面:
  \"我不喜欢规矩。最讨厌了: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
  我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也坐下来。非把这辰光好生擒获:
  \"相公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
  \"记得&&不过也有一段日子了。\"
  \"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还没答,我已不怀好意,挑衅地说:
  \"我记得!你一身的蓝衣,拎了一把好伞,伞是紫竹柄。\"
  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
  \"但,相公一定不记得我穿的什么衣服。你眼中并没有我。真奇怪,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呢。你记得吗?\"
  我鼓起勇气,讲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身外之物的话,眼看许仙不堪一击。&&他就像我听来的传说中,那一座飞来峰。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无落脚之处,不知留在东,抑或留在西。
  \"其实像小青那么漂亮,应找得如意郎君。\"
  \"真高兴你夸我漂亮&&即使是假的。\"
  \"我不会说谎。\"
  我用急躁而诡异的眼神望走他。贴近他。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喘息相闻。
  \"一点点?有没有?\"
  你们见过一头猫,捕得耗子后,不马上杀之,总是松一阵紧一阵的处理吗?其中不无凌志的成分。横竖你躲不过。怎么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面面相觑。
  他吓了一跳,心有点乱。
  我送他一颗葡萄。&&不,我用嘴衔着一颗葡萄递给他的嘴。
  他惊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咦?你连核也吞下肚中?\"
  我伸手,顺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巴&&
  \"以后,这里、这里、这里&,都会长出树苗来
  他任由我的手游走。
  在这纷乱而昏热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脚步声忽自另一进传来,一壁唤:
  \"小青怎的还不来?\"
  我长虫过篱笆,有空子就钻。
  千万别露出了马脚。
  素贞出来,见只有许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便道:\"半天不见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儿玩乐去了。\"
  \"我&&也半天不见她了。\"&&许仙讲这话时,我暗自地开心,他终于肯为了我,向素贞说谎。这对一个老实的男人是难的,他也表现得不好,幸而素贞不察。素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脸红木是因为初夏的太阳,而是因为初夏的不忠?
  \"真的?\"
  \"真的!\"许仙心虚,更显得不济。
  \"你怎的一脸细汗?\"她给他抹汗。爱怜地。顺便一脚踩烂了几颗葡萄。
  \"天气热了。\"
  把一切都推到天气上去。
  \"是呀,\"素贞浏览四周,\"都四月了,天气热得快。\"
  \"对了,过两天是目祖圣诞,我打算到庙里烧香,你也一同去吧?\"
  素贞一想:\"不去了,求医的人太多,走不开。&&你,不着与小青同去?\"
  说完望走他,看他如何回话。
  \"不了,我自己走一道,快去快回便是。\"
  晚上,我们吃饭时,素贞又向我提出了:\"小青陪相公往目祖庙烧香吧?\"
  我别过头去。她知道多少?觑得一个空档,向素贞道:\"姊姊忘记了那小汤圆?都是那吕洞宾,把我俩搅弄得进退两难,还要拜他?\"
  &&其实只是我的难,进退两难。
  素贞失笑:\"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呢!否则我倒不晓得,有这动人的七情六欲。\"
  在许仙面前,又故意说:\"相公烧香时,可要特别的虔诚。祈求我俩白头偕老,白发齐眉。小青,你瞧\'我相公\',连脖子都红了!\"
  吕祖圣诞那天,许仙自个烧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来时,不住叙述庙外的热闹:\"有说书的,看相的,卖药的,也有喷火的&&\"
  他从没讲过这大量的话,我看着很奇怪。
  素贞对我悄道:
  \"你有没有发觉,相公神色有异?\"
  \"他活多了。\"
  \"一个不多话的人,忽然要借讲话来掩饰紧张,我看一定有点原因。\"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愿这\"原因\"不是我。心里有鬼,连自己也不安起来。
  晚饭后,许仙又托辞疲倦,入房良久,出来时,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撒在水中,送给素贞:
  \"娘子,这是今天求得的结缘符,你喝了吧!\"
  他的手排起来。
  素贞见状,若无其事,取过一口气喝掉了。还表示感谢:
  \"相公一片诚心,我怎敢拂逆?\"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过来,滴滴不余。
  许仙目瞪口呆片刻,见一切安然,方才大大吁出一口气。脸色也和缓了。素贞又随意问:
  \"这符可是吕祖庙中求得的?\"
  \"才不呢&&\"
  许仙一时放宽了心,解除警觉,忘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谁给你的7\'
  \"相公有事相瞒?\"
  \"没有&&\"
  我见他分明满腹疑团,怎肯掉以轻心,遂也一同追问:
  \"这符,可是用来对付我姊姊的?到底从何而来?快说!\"
  \"相公,你我夫妻一场,竟还有事放于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贞的失望,倒不是装出来的。
  许仙马上自疚了。于是和盘托出:
  他今日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一遭,方出令来,见一个天师,穿着道施,负雌雄宝剑,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药水,见许他道:\"岔道是终南山张天师,见相公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精相缠。我予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许仙说完,忙把头巾一揭,原来他发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来是刚才于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于清水,诓素贞喝了。
  他嘻嘻一笑:
  \"那天师还说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会化为原形,我边看你喝,边担足了心。\"
  \"你怀疑我是妖精?\"
  \"\'不不,我虚应一下而已。\"
  \"你怀疑我是妖精?\"
  \"娘子,这天师糊涂,我们不再说他了,好吗?\"
  \"相公,你没有答我。\"
  \"&&管他灵不灵?他又不要钱。他让我试一试,又有何妨?\"许他呼嘻地说,\"娘子既不是妖精,就当是一场玩笑吧?\"
  素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该开这场玩笑!\"她说的时候,语音透了一丝悲哀。许仙俯首。
  素贞恨恨:\"堂堂男子汉,竟然耳朵软心思乱,禁不得旁人唆摆,就连妻子都不相信了。我对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两语。\"
  许他忙作揖认错,赔着笑脸:\"是我糊涂,听信谗言,请娘子见谅!\"&&容易受到离间的,就不是真爱。忽然之间,我同情起素贞来。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被一个道行奇低的天师书符相试,把相公说得心神不定,真是岂有此理。
  我与素贞,同仇敌忾,联袂窜至吕祖庙前,找他算帐。
  只见一簇人团团围住那厮,正在书符散药,素贞蛇眼圆睁,凛立眼前,喝道:
  \"\'你好无礼!枉在我夫面前说我是妖,书符来捉我!\"
  对方犹强硬支撑到底:
  \"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现出真形来。\"
  素贞面对群众:\"你且书符来我吃着。\"
  他送来,素贞接过,便吞下去。我待着功力不浅,也抢过一道来吞。嘿嘿,\"现出真形\"?真是衣角妇死人,好大威风。凭这走江湖的两下子,敢太岁头上动土?
  我俩还故意现出头上的一股白气和青气,好叫他屈辱至死。&&是妖又如何?你有能耐收得住?
  群众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袖手观火,谁知不过尔尔,没啥看头,丝毫不吸引,便嚷道:
  \"这是我们苏州一等一的郎中,远近驰名,如何说是妖精?\'\"
  天师被骂得张目瞪眼,半晌无言,惶恐满面。
  我落井下石:\"说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广得民心,一意来破坏!\"
  哗,煽得群情汹涌,嚣喧鼎沸,他脸色青红皂白不分。转身便跑。
  我岂肯放过?
  追及天师,大喝一声,他悬空而起,被我驾风挟持,动弹不得,只好任从摆布。
  他一路地哀求:\"姑奶奶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你说,谁是妖来着?\"
  \"姑奶奶是人,我是妖!\"这种没骨气的天师,大难临头,叫他唤我一声娘也愿意,真是败类。连尊严都出卖。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宝剑拿来,免你四出为害人间。\"
  因见宝剑非凡,起了贪念,夺过来再说。
  他也就讨价还价:
  \"宝剑予姑奶奶,好歹放过小的一回。\"
  好,得些好意须回手,我把他弄到一个古塔顶。他抬头四顾,不知身在何方。
  我道:\"这是云南,你在这里落脚,永远不准到苏州去!\"
  他无奈只好道谢。
  如同上回在杭州,那个瞎眼的道士一样,这些无聊的人,一个一个,看不得人家活得欢快,多管闲事,不自量力,真是罪过。
  看,一个一个,还不是让我给收拾了?
  胡闹了一天,也好,赢回一双雌雄宝剑,与我姊姊分赃去。
  晚上,我俩沐浴耀发,把今天的战迹重申。头发很长,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到院子乘凉风干。
  拆散流云会,去掉金玉铁,我俩十分原始地平等了。&&就像当年,两条光秃秃的蛇,不沾人间习俗风尘,身是身,发是发,一般的面貌。
  我们携手对付同一的敌人。
  我们携手庆祝轻易的胜利。
  晚风轻悠,黑发飘渺。素贞叹道:\"用尽千方百计,仍然稳不住他的心。\"她说:\"一有点风吹草动,我就心惊胆跳。他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小青,你说是吗?\"
  她目光停驻在我眼睛上。
  她知道多少?
  她知道多少?
  &&或是,他说了多少?共枕的夫妻,他对她说过吗?些微的暗示,潜藏的得意。告诉了她,便是戴罪立功。&&但,他不会说的,他如果有说的勇气,就有要的勇气。他是一个连幻想也发抖的人。
  素贞目不转睛。\"也许我猜错!\"她道,\"我越来越像人了,真差劲。小青&&那天,你俩聊什么来着?\"
  \"不要转弯抹角了,姊姊,我不会的,我起誓。\"
  月亮晶莹而冷漠地窥照我俩,话里虚虚实实,曲曲折折。它一定心底嘲弄,为了什么,就大家揣摸不定?
  水银泻在我俩身上,黑发烁了森森的光,干了,便脉络分明。世情也木过如此。
  对着素贞说:
  \"今夜月色好,我起誓,诸姊姊听明白了:我不会的!\"就因为我不肯定,故起誓时,表情是极度肯定的。
  素贞道:\"小青,别对月亮起誓。\"
  \"你不信?\"
  她冷笑:
  \"对什么起誓都好。但月亮,它太多变了&&它每隔十天,换一个样儿。\"
  她步步进逼了。一寸一寸的,叫我心念急速乱转。
  \"姊姊,我是为了试探。\"我终于找到借口,\"我试一试他,如果他并不专情,我会马上告诉你,好叫你死心。\"
  \"谁要你狗拿耗子来了产\'
  \"我可是一片好心&&他若是不爱你,爱了我,我便替你报复。\"
  \"谁用你替我报复?\"
  二人反反复复地说,尔虞我诈。大家都不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一件简单的事,错综复杂起来,到了最后,我俩都蠢了。语无伦次。
  \"妹姊,许仙并不好。\"
  \"怎么说这种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对了,水落石出!
  她爱他,我也爱他。即使他并不好,但我俩没通上更好的。
  这是一条死巷。
  二人披了发,静静地,静静地沉思。思维纠结,又似空白。我们都在努力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儿,其实,只是一种姿态,因为再也找不到话题了。又不能逃回屋子去&&头发尚未干透。是一种半郁闷的湿。远远地看过来,我俩莫非也像半夜寻不到故居的孤魂野鬼?
  思前想后,心比絮乱。
  素贞过来,把我紧紧搂缠住。
  那么紧,喘不过气来。
  我的回报也是一样。
  &&如果这不是因为爱,便是恨,反正都差不多。
  她换了腔调:\"小青,人间的规矩,是从一而终,你还是另外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又补充,\"一个身边没有女人的男人吧。\"
  不容分说。
  \"小青,你是我的好妹妹,\"她半逼半哄,\"你比他高明,放过他吧!\"
  啊,原来她要讲的,是这句话。
  她一口咬定,是我不放过他了。
  她真傻。&&爱情是互不放过的。
  在这危急关头,我稍一转念,松懈下来,忍不住说句笑话:\"姊姊,你也比我高明,不若你放过我吧?\"
  这不过一句笑话。谁知素贞听得勃然大怒,她奋力推开我。我一个踉跄,不知跌到什么地方去,也许跌在龙潭虎穴中,再也爬不起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快如电光石火,她拚尽全力,狠狠地打了我一记,不可抵挡,我竟就势翻了半个身子。
  我的脸色变青,青得和我的身体一样,成了一层保护色。
  事情变化得太快。我没有任何反应&&简直不明白,做什么反应才是适当的。
  素贞愤怒难遏,七窍冒出烟来,把一列的竹篱扫倒,改斜歪跌,颤抖乱舞。花花草草,一回又一回地惶恐,莫名其妙。无情的暴力,叫假石山隅一个青花瓷金鱼缸也轰然爆裂,几尾无辜的金鱼,一些残留在半壁缸中,一些已魂飞魄散地溅到碎石地面上,突如其来的震动,面对生死关头。
  万物流离失所。
  二人对峙着。我是一条蓄锐待发的蛇,全身紧张,偏又隐忍不发,将一切恩怨网罗在见不着的心底下,孤凄屏息,独守一隅,若见势色不对,伺机发难。
  她打我!她从来都没如此凶狠地对付我!她自牙缝迸出:\"我不会放过你的!\"忽闻窗户晰呀一响,吓了二人一跳。
  许仙凭窗轻问:
  \"什么事?\"
  不可以僵持下去了。
  我俩匆匆换个笑脸。真是灵犀暗通,当然,就凭这数百年的交情,谁不晓得对方的心意?当下,没事人一般,素贞答:
  \"是碰掉一缸金鱼。\"
  许仙翩翩下楼。问:
  \"谁不小心?\"
  \"不是我。\"我恢复活泼,故意地卸责。
  \"是小青!\"素贞瞅我一下,\"她粗心大意。做了还不认。认不认?\"
  我嘟起了嘴,装成无从抵赖:\"还不帮忙收拾残局?\"
  三个人,各展所长,各自救活一尾金鱼,以观后效。
  有些短命的,不堪意外,早已丧生。有些在濒死之际,明知过了此刻,过不了下一刻,竟十分努力地挣扎,像人的心跳:扑对V、扑对卜扑&&特别的努力。
  千万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要死得慢一点。
  几缕淡云,浮浮飞过月亮的身畔,像中断,却又追边。末了想盖过月色,苦无良策,月亮还是透射出来,人表处处有争执,总是纷坛难解。
  许仙问:\"头发干了吧?小心捐了风。\"
  不知是问她,还是问我。从前一定是问她,但如今也许是问我。
  如今不同了,我们都不一样了。
  许仙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流泻木出来的、迷茫的眷顾,不知投放在哪里好。&&我想,他是在问我。
  \"快干了,\"素贞一马当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顽皮,追追打打,弄得一片胡混。来,一起把汗冲一冲吧。相公,你先回房,我随后就来。\"
  许仙走后,我俩笑靥一敛。敌不动,我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难过也得过。她从没打我,只为了一个男人;她从没这样的为难,只为了一个男人。
  她道:
  \"小青,你&&回西湖去吧。\"
  \"你回去吧!\"
  她讲的话,自己莫不也十分惊诧。我听了,一跤跌到万丈深渊,一直地堕落,一直地堕落,足不到地。
  她要我走!
  我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谅。她要我走。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流云一般,最后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极度地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独个儿?朝朝暮暮?不,我已经野了,不再是一条甘心修炼的蛇,我已经不安于室。
  也许世上本来没有我,是先有素贞,素贞把我种出来,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谁说我要走?\"
  \"我独个儿回去干什么好?\"
  \"你在这儿又干什么好?\"
  \"我什么都不干!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后,胜过西湖岁月。亿万斯年,自言自语,你明知这种日子&&
  \"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贞像一个神,无上的权威:\"小青,我待你不薄。你要留,我让你留。但,许仙是我的。\"
  运赛时乖,我垂头丧气。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好了,来把汗冲一冲吧。\"她说。她赢了。
  一交五月,地气上腾,人间就像个蒸笼,把我们折磨得五内俱焚。我天天咒诅太阳,因为苦热,比相思更难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数,往往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贴近端阳,我长日恢恢。在严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饭也一壁瞒着了。天气一热.亦要大睡一顿。自恨无力胜天。
  签贞好一点,昏昏然,亦可强自抖擞。
  许仙熏香割艾,张悬基蒲符策。见我俩懒懒地包粽子应节,也来张罗一阵。我见他来,知机地跑开了。
  刚至门前,忽见一个和尚。
  他似在寻人,也似已久候。
  细察,晤&&曾经见过。
  仍是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看他眼神凌厉,印象至深,是眉间额上那若隐若现的金刚额珠,对了,就是他!
  他来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感觉不祥。
  他在门边站定,我闪身一躲,决不露相,看他来意若何?
  许仙出来,见和尚,道是化缘,正想给他银子檀香聊作打发,谁知他一概不要。
  许仙奇怪:
  \"师傅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扫,望定许仙,微微一笑:
  \"贫憎原是镇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云游人间,见苏州妖气冲天,心生疑窦,追踪至此,一寻之下,原来自施主家中所生。\"
  许仙愕然:\"怎么会?\"
  法海问:\"施生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发生过吗?\"他对许仙目不转睛。
  \"没什么奇怪?我贤妻持家有道,业务蒸蒸日上,快到端阳,还预备应节酒食,何来妖气?\"
  \"你娘子可美?\"
  \"美!\"
  \"这就是了。\"
  \"长得美也是妖?\"
  \"有人向你提过她是妖没有?\"
  许仙沉吟:\"这倒是有,不过是信口雌黄,已被娘子识破。道士天师皆落荒而逃。\"
  \"道行浅,难免为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师傅说她是妖,是什么妖?\"
  \"千年白蛇精。\"
  \"她还有个妹妹。\"许仙没忘记我呀。
  \"不错,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请细细思量,你们相识交往,以至今日,是否处处透着奇诡?\"
  \"&&即使是妖,\"许仙动摇了,\"对我这般好,也没得说了。\"
  \"这正是她利害之处,\"法海道,\"她对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范,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为乌有。\"
  许仙面露惊疑之色,张口结舌:\"是,没理由那么好。\"看来他又要听从那秃贼的诡计,不,我竖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午时三刻,阳光至盛,蛇精纵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难宁,你要劝饮三杯雄黄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如果是妖,我怎办?\"许仙忙为自己图后计。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转身离去。剩许仙一人,半信半疑。
  我见秃贼扬长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转。他是要素贞现出原形了。
  雄黄酒?一听见这三个字,我已一阵恶心昏晕,还要灌下肚中?
  这简直要我的命。
  但素贞?她也许不怕,她一定拚尽全力以赴。她爱这个男人,不肯让他日夕思疑。素贞会抛尽一片心,换得他信任。过了这一关,她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关。
  一念至此,自个儿阴险地一笑,有所决定。
  我就把法海与许他的合谋先告知素贞,从旁观察她的反应。只见她坐在那儿,心事重重。她一定也明白这一关的重要性,所以像个赌徒一样,只有孤注,掷抑不掷?
  我便说:\"姊姊,地气蒸沤,直涌心头,几乎要把我熔掉了,我还是避一避。\"
  见她不动。我又劝:
  \"到后山深洞处躲半天吧,何必为难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小心,便无所通形了。\"
  素贞还在犹豫:\"我有一千年道行,大概还顶得住,你自己去吧。\"
  我施以刺激:
  \"话不是这样说,万一你迷糊起来,难以控制,便前功尽废。一千年来,你都避过这盛暑骄阳,你试过挺身与天地抗衡吗?你有这本领吗?你有这经验吗?\"说个不了,还作关怀之态,\"姊姊我是为你好。万不能为了博相公党心,与自然斗争,也许你会输。如果我是你,便失踪半天,烦恼皆因强出头,三思呀。\"
  见我把她贬抑得不济,更激发万大雄心,非把那雄黄酒尝一尝不可。她说:\"\'你放心去吧,我自有道理。\"
  我火上加油,\"万一见势不对,便也逃到后山来。\"又说,\"唉,我真为你担心。\"
  素贞道:
  \"得了,你走吧。\"
  我回头:\"我走了。保重。雄黄酒可免则免,你不喝,他也没奈何。若被他知道你是妖,他一定不再爱你!\"
  \"快走吧,真是!\"素贞不愿我继续这不中听的话。
  我转身一闪,问到后院去。
  &&但在躲进深洞之前,先进行我的阴谋。
  我怎么会忘记,某一天,素贞曾经用那样凶暴的态度来对待姊妹情谊?我怎么会忘记,她曾经赶我走?桩桩件件,都只因为我们无可避免地,互相嫉妒起来。
  女子由来心眼浅,她容不得我,难道我忍受得她年年月月,两相依恋,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境?
  一杯羹,难以两分尝。
  是我的不对,也是她的不对。
  他们都看不起我。
  但是,我得不到的,你永远休想得到!不若一拍两散。
  走吧,一起走吧,回西湖去。
  回到天涯海角,眨眨眼,百年过去了,原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大起大跌,什么爱恨纷争。全都没了,我们没认识过许仙,啊甚至没离开过那方寸地。
  &&只要他俩分了。
  当下游至素贞房中,免地枕下的蛇皮,折处整齐,我取过七根绣花针。窗外热风过处,忽见影绰幽摇,我心术不正,难免疑神疑鬼。马上闪过帘后。
  不是。看来无人路过,只是我的阴影。
  我心中的阴影跑到我身后,来冷观所进行的勾当。
  我豁出去了。谁管结局呢?结局在我预料之中
  我就是那针,我的心眼,比针眼更小。但,我比针更尖利。
  小心翼翼地,将七根绣花针,-一扎进灿白蛇皮的七寸处,因固不可动弹。
  试一试,没有差地,肯定奏效。
  这便是素贞的枷锁。
  一切,都只为风月情浓,逼令我出此辣手。势不两立。
  布置一切,正欲窜至后山避难去。濒行,还听得素贞在向许仙叮咛:
  \"&&记着了:一件,不要去方丈处;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要是来得迟,我便来寻你的!\"
  许仙已换过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预备出门。
  三人各怀鬼胎。
  我暗自好笑。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谐。事情怎的演变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后来,我便躲过深洞里去。这真是别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阳的热气,-一不能侵扰,我安心地睡一个清凉的午觉。遍体舒畅。外面有步略的锣鼓乐声,扰攘半天;民间赛龙撤粽,煞有介事地,又过了五月五。
  时辰过了,我安全了。
  省起布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应该在我意料之中:&&
  素贞被许仙半诱半哄半逼半劝,喝了我类至惧的雄黄酒,加上骄阳盛气,一定无法抵挡,毒热攻心,像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啧啧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
  素贞一定痛苦难当,歪歪倒倒,六神无主,她往床上一躺,立时化为原形。蛇皮七寸处,早被我七根绣花针扎住了,蛇头不能游,蛇尾不能摆,浑身乏力,且又正中要害,即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复人形,去把那针剔开。
  我设想得很周到,这样一来,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怎么肯再与素贞厮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头也不回。
  是的,不过是一条蛇,竟欲与人鸿谍情浓生死相许?未免痴心妄想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让一切还原吧。
  事实上,当我一踏足房间,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瞪着铜铃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挣扎。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我心里有数。
  当下帮她把七寸处的绣花针-一拔掉,素贞恢复自由,忙变回人形,不住喘气。
  我假作追问:
  \"怎么了?没事吧?许仙呢?相公被你吓跑了?\"
  她还未作答,我已安慰:
  \"让他跑掉吧。这种人,还说一生一世爱你?见你现出原形,便抱头鼠窜,可见是虚情假意。\"
  我把素贞的乱发拨好。是的,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俩了。&&
  不料素贞向房间另一端颤颤一指,那里躺着一个人。
  他笔直躺着,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想是受惊吓过度,要抓些东西来持定,又把它扯断了。四周一片颓乱,劫后灾场。他躺着,不动。
  我赶快过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点气息也没有!手上没有脉搏,身体没有温暖,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命也没有了。
  始料不及!
  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间无比空虚。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有的人皮。我摇撼他,素贞摇撼他,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
  &&从没打算要他死的。他做过什么坏事?
  他不过怀疑,难道他没这权利?我原谅他,怀念他。或者,我不承认,某一天,我是多么地爱他。
  但从今以后,已是阴阳陌路。拿什么换回生命呢?束手无策。
  素贞陡地站起来。
  她泪下如雨:
  \"都是我不好,吓死了我夫!\"她咽着气,\"怎么办?&&不,我一定要救他&&\"
  说完,她一跺,便要走。
  我急忙扯住她:
  \"姊姊要到哪儿去?\"
  她说:\"我到昆仑山盗灵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万一斗不过他们,救不了相公,白赔了命。你扔下我一人&&\"
  她勉定心神,吩咐后事:
  \"小青,我爱许仙,愿意为他九死一生。我去后,清好生看护他肉身,三日之后,若我还未回来,你便为他发丧好了。\"
  我大惊:\"你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在恐怖之余,我便毫无智慧,连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想不通。只念到自己一时失策,以致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不由得恼恨。
  \"不回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素贞见情势危范,也不跟我话别,转身欲去。
  \"姊姊!\"我高声唤住,把那雌雄宝剑取出,\"带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递回给我:
  \"你也带一把在身边。\"
  \"姊姊小心!\"
  \"小青&&\"她欲言又止,终隐去。
  我抚着那把宝剑,守着许仙的尸,自恨渗入五脏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好的。只因不可再。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则至少仍在人世,我们可以怨恨他寡情负义。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时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谅自己。
  连忙提剑,飞身而出,直指昆仑山。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
  轻风一阵,到得昆仑。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花迷曲径。静耳一听,远处有罂骼撞击叱喝之声。
  必是素贞与人打将起来。
  我急趋山巅,见素贞头发半披,汗儒在履。口中衔着一株紫郁郁、香荡荡的灵芝草。她已得手了!谁料竟给两个看守的仙童追及,一个是鹤童,一个是鹿童。
  \"大胆蛇妖,竟敢来此盗宝?\"
  素贞一边抵挡,一边恳求:
  \"两位仙童,素贞不辞跋涉上昆仑,也不过为了盗草救活夫君一命。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叶,但教我拿回去,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何苦相逼?\"
  鹿童道:
  \"我们就是不容你得手,简直叫我们没脸!\"
  鹤童搭腔:
  \"对,抢回扔掉也好,别叫南极仙翁以为咱们光吃饭不做工。\"
  为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夺回不可。素贞全力迎敌。但二童法术甚高,刀来枪往,势如风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为人所乘,血气上涌,更是凶狠。那鹤童还化为原形,朝素贞身上啄去。
  见白鹤自长空扑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与素贞合力相抗,素贞把灵芝向我怀中一塞,强力一推,一边暴喝:
  \"小青回去救人!走!\"
  她继续苦战。我没有时间考虑:是救人为上,抑助她合理?
  接过那灵芝草,便马上朝保和堂去了。.留下素贞面对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许仙的生死。&&我错了!以后的事令我想起也脸红耳赤。
  拚尽全力飞返。许仙尸横,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四肢僵硬。我什么也不做,当务之急是把灵芝嚼烂成茸,至许仙跟前。
  已经是黄昏了。瑰丽的天色很快便变了。只在此刻,无限的奇诡,把死映照如生。
  我衔了灵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灵药仔细相喂。当我这样做时,根本没有准备&&某一刻,我俩如此的接近。我把一切寄托在灵芝上。若非有灵芝,一千个许仙也死光了。
  许仙鼻息悠悠,纤缓而软弱。他醒了他醒了!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喜。他勉强睁眼,星星乱乱,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与他四目交投。
  突然地,他惊呼:\"蛇!\"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相公,不是蛇。是我!\"
  \"你是谁?\"
  \"我是谁?\"
  他的离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谁?我是谁?啊,大家都木明身世。
  我起来,倒退了三步,在远一点的地域端详他。最好他什么都记不得。一切从头再来,东山再起。
  一刹那间,我想到,我们双双跑掉吧,改名换姓,隐瞒身世,永永远远,也不必追认前尘。
  \"小青?\"&&他认出来了。
  他依稀地,又记起刚才的细碎点滴。
  \"小青,你干什么?\"
  灵芝荡荡的香气,在我与他之间氛氛飘摇。无双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煌。
  他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会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过三步之遥。
  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的无能。
  一下子我的脸泛了可恨的红云。我竟控制不了这种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颜色。我刚才&?他看着我。看的时候,眼中什么也有,带着刚还阳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将没有了。
  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连黄昏也迟暮了。
  素贞快回来了!
  这三步之遥,我把心一横,断然缩短。我要他!&&难道他不贪要我吗?
  快。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天色变成紫红。像一张巨网,繁华练丽地撒下来。世界顿显雍容闪亮。&&一种扭扭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没有时间。
  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热的,动荡的。苦的是药,甜的是过药的蜜饯。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实。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造成了颤抖。折磨。极度的悲哀。万念俱灰。
  什么都忘记了。赤裸的空白。
  素贞快回来了?
  树梢上有鸟窥人,帘外有声暗暄。不。世上只有我与许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条蛇。光是蛇的舌头,足令一个男人爱我,不克自持&&
  我从来都没试过,这样软弱地爱他!
  我不想他离开我。
  我不准他离开我。
  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缠住他,直到永远。
  &&每个女人都应该为自己打算,这是她们的责任!谁会来代她绸缎?不,我有的,不过是自己。
  趁许仙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种最轻忽迷惑的语调来问他:
  \"&&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对不对?\"
  我不放过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动,你要很爱我&&\"
  他把我扳倒,不给机会我继续说下去,他温柔地不给我任何机会。我很骄傲,非得擒获他的心。我讲完想讲的:
  \"&&你知道吗?你是她拣的,我&&我是你拣的。\"
  这样的一比较利害,这样的分别了身份地位,谁说我不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女人有与生俱来的智慧,何况我累积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灯。
  时间无多。
  单独相处的一刻,弥足珍贵。不要浪费。
  人和蛇都沦为原始的动物&&
  爱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我不知道。自昏眩中复苏,但觉以后一无所有。费神臆测,惴惴不安。
  许仙惆怅地,看也不敢看我。终于低儒:
  \"小青&&,我们竟然在一起。\"
  \"你且放宽了心。其实&&真的,你若自私一点便好。\"
  他惊骇地回望。
  我问:\"你怕吗?\"
  \"不!为了你!\"他狠狠地道。
  \"我不信!\"
  我木信。我不信。我不信。
  在这片刻温存之后,我像世间女子,忽而十分疲倦,什么也不信。他是骗我的。
  \"我逼你,你才这样答。\"
  \"你扪心自问。\"我说,\"如果你遗弃我,那不要紧。\"
  \"怎会&&\"他本来就不擅辞令,此刻更是手足无措。被我絮絮叨叨地蘑菇着,我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婆妈?无可抑止地,又反复一些无谓的盘洁,要听无谓的盟誓。
  在这关头&&他答什么,都是错。
  谁说他不懂得自私?
  我怎会委身于这个男人?
  也许,新鲜的喜悦还没有过去。腐败的霸占油然而生。&&如果他肯用点心思来哄我,也就算了吧。
  他忽地想起:
  \"小青,娘子呢?\"
  他回复了一切的理智。唉

我要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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