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两个工作机会,现在当老师好找工作吗的。第一种,管吃,偏郊区,第二种,不管吃,偏城区,我选择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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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志青:黄色花朵上的几个人(中篇小说)
&&& 吕志青,男,湖北宜昌人。湖北作协签约作家。迄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玩偶》等。曾获“上海第六届长、中篇小说奖”之中篇奖、第二届湖北文学奖。在本刊发表过中篇《黑暗中的帽子》、《一九三七年的情节剧》。
1袁红梅来蛮子营小学看孟祥的那天,正赶上乡邮员小谢送来“代转公”考试通知。小谢平时总是穿红衣裳或花衣裳―――万绿丛中一点红或万绿丛中一枝花,但这天却穿了一套邮政制服,头上端端正正地扣着一顶帽子,还拉着一头黑骡子,直到小谢走近了,他才看出来。“真是大变样了啊!”孟祥说。小谢憨憨地笑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说,“学王顺友了嘛!”“王顺友?你男朋友?”“瞎说什么啊!亏你还是个校长咧,连王顺友都不知道!”孟祥说,“咱天天也就窝在这山沟沟里,哪有你信息灵呢?”小谢说,“难道你不看报纸吗?订了又不看,不是浪费吗?”说着走到骡子的一侧去翻邮袋。两个邮袋不久前还一左一右交叉地挂在小谢的两个肩膀上,现在却一左一右地驮到骡子背上了。除了邮袋,还有一块草绿色的篷布和一块旧毛毯,都卷着,分别驮在鞍子的两边。此外还有一个编织袋和一个露出了绳头和木橛子的帆布包。孟祥有点好奇。走近去,拿手在编织袋上摸了摸,里面装着包谷粒儿,显然是给骡子预备的饲料。接着把帆布包的耷盖一掀,把那木橛子往外一抽:原来是一把砍刀。“怎么还带着这东西?”孟祥把砍刀举起来,像摇拨浪鼓那样转摇着。小谢隔着骡子背说,“莫乱翻啊!”孟祥说,“不就是一把砍刀嘛!”小谢说砍刀有砍刀的用:“遇到像你这样的人,就一砍刀砍过去!”小谢说着又露出小虎牙,笑了。一时又正经起来,又说起了王顺友。王顺友在山路上遇到了两个拦路抢劫的歹徒,王顺友把砍刀拔出来,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不知为什么,两个歹徒愣了一愣,王顺友乘机在骡子屁股上猛拍一掌,骡子把头一昂,咴咴儿嘶叫一声,从两个歹徒之间照直冲了过去。借着骡子打通的道路,王顺友也过去了。“不过呢,”小谢说,“多半还是那身制服起了作用。就像王顺友说的,穿上制服,隔多远人家就看出你是乡邮员,不是做生意的马脚子。”一会儿又说制服还就是有作用,代表国家。哪怕是歹徒,在国家面前也还是带了三分怯。“不然的话,光凭一把砍刀,光凭骡子那一冲,只怕还是冲不过去。”孟祥笑笑说完全同意她的分析。“不过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个王顺友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小谢说,“回去翻翻上个月的报纸不就行了吗?”说着从骡子背上递过来一份报纸和一封信。报纸并不是学校订的。学校里没这个闲钱。孟祥的父亲老孟校长说,一个学校,连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还能叫学校吗?老孟校长每年用卖油桐的收入为学校订了一份,说报纸来了让他们先看,然后再带回去给他。但学校里的几个人一般都不怎么看,没那工夫。所以,看报纸的实际上只有老孟校长一个人。孟祥把报纸夹到胳肢窝里,撕开信封,打开来,看到是一份有关代课老师转公办老师的考试通知。其中包括资格认证、报考方式、考试科目、考试时间和地点等等。“好事来了吧?”小谢隔着骡子问。“你怎么知道?”“瞒忧容易瞒喜难嘛!”“是好事。”孟祥说,“不过有点奇怪,以前这种通知都是由县里先发到乡文教站,这回倒是一竿子插到底了。”小谢说,“这还不好吗?免得被谁扣留了,或者把哪个搞漏了。”“扣留倒不至于,搞漏了倒有可能。”尽管他这样说,但实际上,过去所发生的一些事,其实很难说得清是无意的遗漏还是有意的扣留。他的父亲,老孟校长,就是一个直接的受害者。直到退休,老孟校长也只是一个代课老师。而且说起来是退休,但什么也没有。所以,退休实际上只是意味着到了年龄让你回家。这一次,也许是上面考虑到了这些因素,因此直接发到学校来了。小谢看他一时没作声,就朝教室那边努努嘴,说,“那个女的蛮漂亮咧,是来找你的吧?可别让人家等急了啊!”说罢又一笑。孟祥回过头,果然看见袁红梅正朝这边走过来。孟祥说,“什么漂亮!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说这话时并没有压低声音。袁红梅离开这所小学已有十来年了。刚刚离开的几年里,她每年农忙和过年回家时一般都要顺便过来看一看。但随后就渐渐来得越来越少了。尤其是在和他解除了婚约之后就来得更少了。对于退婚,老孟校长和孟祥的看法很不一样。老孟校长说,他本来就不大赞同这门亲事,只是看孟祥七岁就死了母亲,这才依了他。所以,解约倒是一件好事。只是孟祥本人很难将它看成是一件什么好事。如果硬要说它是好事,那就等于说羞辱、耻辱是一件好事一样。一点不假,时间就像流水,无论什么都可以冲刷得干干净净。奇怪的是,他对她的反感不仅没有随着那羞辱、耻辱一起被冲走,反而加深了。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再见到她,他都发现她又变了。起先是装束,接着脸色,再后来是神态。一点不假,她越来越不像是山里人了,倒像是一脱胎就住在城里似的。她的衣服穿得越来越洋气,也越来越露。有一次,他看见她穿了一件半截衣服,肚脐露在外面。另一次,他看见那肚脐眼儿上还挂了一个像牛粪卷那样的小银饰。耳环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三个一个跟着一个地沿着耳轮往上爬。她的头发本来不错,却给自己搞了一个假发套。也是三个。一个是屎黄色,一个酒红色,另一个紫红当中又带着一绺绿。她的生活也非常混乱。起初在市里打工,一边给报纸写点小文章。后来辞了工,专门为一些企业老板写吹捧文章。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大老板,小老板,不大不小的老板;大官员,小官员,不大不小的官员。有关这些,早在这四乡八邻传得不是新闻了。袁红梅朝他走过来时,小谢已拉着骡子沿着操场旁边的一条小路朝着山路那边走去了。挂在骡子脖子下面的一只铜铃铛发出了丁零当啷的响声。“还蛮有情调呢!”袁红梅走近来,拿眼睛朝远去的小谢望一望,说,“我看她像是有点喜欢你呢!”“就算那样也不关你什么事吧?”已是下午四点了。孩子们分别从三个教室里跑了出来。操场上,老田和小秦正在招呼学生按回家的路线站队。许多孩子扭过头来朝他们这边张望。他听到有个孩子在叫:“孟校长亲热了!孟校长亲热了!”“亲热个鸡巴!”他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却不好发作。他不知道袁红梅是不是专门挑了这个时间。这个时间正好放学,而且,有一帮孩子在,他不得不对自己约束一些。有一队孩子已开始朝着山下的河边走去了。小秦站在远处朝他举起一只手,示意他该随孩子们去河边了。今天轮到他背孩子们过河,小秦和老田送另外两队。他把手里那份通知举起来朝小秦和老田扬一扬,让他们送完孩子马上到他家里去。“代转公考试!”他说。随后赶紧朝着河边走去。已经很久了,他们每天都得在河边接送孩子。三个人轮班,一天一换。山下的这条河有二十多米宽。在夏季,水淹齐大腿根;冬天也是枯季不枯水,只是水势小一些罢了。涨水季节,就是大人弄不好有时也会滚进河里,被河水冲得老远。冬季河水冰凉刺骨。老孟校长的一条腿就是这样坏掉了,时不时会疼起来。到了夏天,人都热得恨不得脱个精光,老孟校长却还得在膝盖上绑一个口罩。看到的人开玩笑说,老校长真讲卫生啊,连膝盖包包上都还捂着个口罩咧!所以,轮到他做校长时,老田和小秦坚持要三个人轮换。早上七点,轮值的人一早尤ィ诤拥亩园兜群蜃拧5群⒆用浅鱿趾笠桓鲆桓龅乇彻础O挛缢牡阋院笤僖桓鲆桓龅乇彻ァH绻煲跸掠辏鸵实碧崆啊7裨颍坏群⒆用堑郊姨炀秃谕噶恕U庖欢雍⒆庸撕泳筒挥迷偎土耍潜哂幸桓黾页じ涸鸹に汀T缟虾⒆用抢瓷涎币彩且谎幸桓黾页せに汀<页っ且才帕税啵至骼础<页っ堑囊馑迹荒芙欣鲜怂肿呗贰经常背过来背过去的,他对每一个孩子的性情都十分熟悉了。似乎连他的脊背都有了感觉。趴在背上的是谁,不用看也知道。各人的重量、姿式、动静、气息,都不一样。有时他甚至觉得他的脊背能感觉到他们的心理活动。谁心里在想什么,一贴上去就知道,至少也能知道个大概。有时,他们当中也有人试图揣摩他的心思。有的孩子还把一只耳朵贴到他的脊背上,似乎是想从那里探出点什么来。河边的一早一晚大多是愉快的。一大早,孩子们像粪蛋子一样一个接一个地从山上往下滚。有的一边滚还一边叫:“孟校长来∶闲3だ 泵刻於加腥苏饷唇小K坪跏且患裁葱孪适隆O挛绻又笏怯惺被嵩诤幽潜呱陨远毫粢换岫绻铀堑募页せ姑焕吹幕埃窃诤颖叩牟莸厣献分稹㈡蚁罚眯∈哟蛩U馐撬堑目炖质惫狻这会儿,他已把孩子一个一个地背过了河。这期间,袁红梅一直等候在河边。当他光着脚从河边走过来,坐到一块石头上穿鞋袜时,她立即走近了,说,“我来是想跟你说点事。”“说吧。”他拿一只手把腿上的水珠子朝下抹一抹,把挽到大腿的裤管放了下来。看她迟疑着就又说一句,“说吧,有什么事?”“我觉得……我也许没几天了。”“什么意思?”“最近我老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她开始慢慢说起来,“几次都梦见自己已经死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有时是在街上走,有时又是在自己家里。碰到的人谁都不理我。在父母家,爹、妈、姐姐、大弟、二弟,看见了我跟没看见一样。吃饭也不叫我。我自己走到饭桌边,他们还是自己吃自己的,桌子上也没有我的饭碗。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哂笑笑,把一只袜子套到脚上。“还有一次是在半夜里。在河边。河水很暗,也很平。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后来,我忽然看到河面开始摇晃起来。这时,一朵黄花从远处朝我这边慢慢漂过来。跟着又一朵,又是一朵,……排成了队。每一朵上面还都站着一个人……”“不会是男人吧?”他说。把一只鞋穿上了。“如果是男人,”他接着说,“最好是七个。”“什么意思?”“加上你正好凑成一桌,就算到了那边也还是热热闹闹的啊。”“你变刻薄了。”“别的人怎么没感觉出来?”“不管怎样,我都不生你的气。如果你知道自己快死了,你是不会和谁生气的。我来找你是想知道,如果我死了,你肯不肯帮我做一件事。比如,抚养孩子。”“有了一个私生子?”“随便你怎么说。”“多大了?”“三个月。我是说,在肚子里。”他下意识地回头朝她的肚子上望了一眼。那里平平展展的,什么也看不出来。“我还没有对家里人说。不过说不说都一样,我要把他生下来。”“你应该去找那个下种的人。”“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难听不难听,你来之前就该知道。”“算了……老实说,”她迟疑了一下,“如果我知道是谁的,也许就不会来找你了。”“我知道你的脸皮已经变得很厚了,但还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厚!”“我是脸皮厚,不然也不会来自找没趣了。”直到她走远了,他才慢慢站起身来。河对面,孩子们早已走了。草地空空的,树木正在渐渐变得模糊起来。2他到家时老孟校长正在厨房里忙乎,除了锅勺声,还传来了叽里咕噜的绕口令:“凉勺舀热油,热勺舀凉油。凉勺舀了热油舀凉油,热勺舀了凉油舀热油。一勺热油一勺凉油,热油凉油都是油。”转正要求普通话达到一定的等级。多年来老孟校长一直在练普通话,练绕口令。尽管早就没希望了,仍然练个不停,走到哪儿练到哪儿。早上出门就是一句:“门角里放着一大垛断短扁豆。”穿过田野:“黑化肥发灰,灰化肥发黑。黑化肥发黑不发灰,灰化肥发灰不发黑。”看见了一男一女:“牛郎牛年恋刘娘,刘娘年年念牛郎,郎恋娘来娘恋郎,念娘恋娘念郎恋郎,念恋娘郎,绕不过去算白忙。”朝天上望一望:“天上七颗星,地上七盏灯,……”明明是空着两只手走在山路上,嘴里念的却是:“肩背一匹布,手提一瓶醋,……”夜里躺到了床上嘴也还没歇着:“……妹子盖被子是被子盖妹子,被子盖妹子是妹子盖被子。”眼皮就快粘上了也还要来一段儿:“……左上眼皮儿打不着右下眼皮儿,右上眼皮儿打不着左下眼皮儿。”有时,他真的觉得老孟校长有点走火入魔了。老孟校长却说,“没啥,光是练练。不再指望什么了。”主食有四种:包谷糁子、土豆糊、“金包银”(大米和包谷面混合起来的饭食)、面条儿。隔天一换。今天是包谷糁子,里面搁了些酸菜。吃饭的时候他说到了那个通知。“拿给我看看!”老孟校长赶紧把饭碗放下来。“说不定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看完了又把饭碗端起来,“我看到上面好像还搞了个年龄限制,三十八就不让考了。这么一搞,老田不就‘黄’了?”“所以我没有马上拿给他们看。”“国务院的文件中好像没这一说,多半是县里搞的土政策。”“多半是,我让他俩一会儿就过来。”吃过了,又说了会儿话,老田和小秦来了。“还没吃吧?”老孟校长打个招呼转身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就端出来两碗面条儿,上面盖了一层土豆丝,加了辣。孟祥说,“老爹刚才给我吃的是包谷糁子。”小秦笑说,“送风的饺子接风的面,这就对了嘛!”说着呼呼啦啦地吃起来。老田却还在客气着,“好久都没有吃到面条儿了!”一会儿又说,去年他家也种了点小麦,但没收到几颗,几乎全被野猪拱了。“现在连野猪都成保护动物了,打又不敢打!”“说不定再过几天野猪还能吃上国家供应呢!”小秦停下来说。孟祥把通知拿出来给他俩看了看。老田一看完就说:“这一招也太狠了!”老田今年四十二。这意味着他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了。老田放下通知又伸手去端碗。刚端起又放下,把碗朝前一推,筷子往桌上一拍,两眼瞪着那只粗瓷大碗,似乎是在餐馆里冲老板发脾气。碗里还剩有大半碗面。老孟校长说,“吃了再说吃了再说!”一面把放在桌上的那张纸拿起来递给孟祥。似乎是怕老田再受刺激或者一怒之下把它给撕了。老田重又把筷子拿起来,但却吃不下去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还算好,你和小秦都没问题。”说着朝孟祥转过头来。老田的两只眼睛常年患着眼病,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是又红又肿,就像是刚刚躲在哪里哭过。孟祥记得有一次县里有个领导要下来检查工作,乡文教站的人事前送来两百块钱,让老田上哪里去治一治,老田却舍不得花那个钱。县领导下来时看到的仍是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尽管如此,这双又红又肿的眼睛却没影响教学效果。全乡有三十几个教学点,他们这所小学的语文、数学以及双科合格率经常是处在前三名以内。这其中就有老田很大一份功劳。比较起来,他们三个人当中老田学历最低,可也正因为这一点,老田格外努力。老田还有两篇教学论文分别在县里和市里得过奖。然而,这一次老田却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了。现在,看到这双又红又肿的眼睛,孟祥拿不准老田是否会哭出来。老田却没有哭的意思,说,“花了那么多钱,难道都打了水漂漂?!”老田是初中毕业。为了到教师进修学院去学习,老田什么都干过:养羊,种烤烟,到林子里去挖党参,寻刺猬。家里什么东西都卖过:粮食,猪,妻子的嫁妆。甚至连阁楼上的楼板也抽光了。老田本来负担就重,除了两个老的,一儿一女都在读书,妻子身体本来就不好,又一个人忙出忙进的,时不时就病倒了。每当说到老田的妻子,老孟校长就对儿子说,“就跟你妈一样,早晚得累死。”孟祥不到七岁就死了母亲。老孟校长说,完全是累死的。所以,对老田,老孟校长格外怜恤。老田去县里进修的确很不容易。除了缺钱,读起来也艰辛。老田家离学校是四公里地,从学校到县城是四十三公里。一路都是山路,全靠走。要赶上上课,只好头天天一擦黑就动身。拿个手电一夜走到大天光。到了县里,啃一个包谷粑粑,然后坐进教室里。到了中午,从提包里再拿出一个包谷粑粑来。啃过之后找个水龙头,灌几口凉水。在课桌上趴一会儿,一个小时后又接着上课。下午五点,收拾收拾往回走。这一走又是一整夜。好在像他这样的不止他一个,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他心疼的只是那些钱。钱一个一个地往外流,一个家越搞越穷。现在,连考也不让考,那些钱不就全都打了水漂漂?这会儿,孟祥望着老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老孟校长说,“也没有白费,你修完了那么多的课咧。”老田说,“老校长你就莫安慰我了。”隔一会儿又说,“当初我要是听了村长的话就好了。”二十多年前,老田初中毕业后先是在家混了几年,随后当了兵,在部队里入了党。退伍回来时,村长看他有文化,又是个党员,就打算让他当个团支部书记。但老孟校长对他说,还是当老师好。当时,他们这个村又新设了一个教学点,老孟校长极力主张老田(当时还是小田)去那里代课。“哪一朝哪一代离得了老师?再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转正了。一转正,不比当干部强?”老田曾是老孟校长的学生。学生听惯了老师的话。老田正是听了老孟校长的话,这才做了代课老师。后来老田所在的那个教学点又撤了,老田就被并到这边来了。这会儿,老田这番话明显有责备老校长的意思。孟祥看父亲脸上有点讪讪的,就说,“我爹几十年都这样,动不动就是:吃了亏,国家晓得!”说罢又笑一笑。小秦一看这阵势,连忙站到老孟校长一边。“老校长自己还不是一样吗?放着现成的大队会计不当,搞了一辈子,还是没转正。”老孟校长是全乡最早的高中生。当时,许多生产队想找个能记工分的人都难。大队(那时行政村称大队)书记想叫这个高中生当大队会计。他却说,我情愿教书。小时候,孟祥不时听到母亲对父亲提起这事,说他一根甘蔗拿在手里了却不晓得哪头甜。父亲却说,“吃了亏,国家晓得。”这句话说了几十年,直到退了休,才渐渐说得少了些。但有时也还是说:“国家有国家的思路,政府有政府的安排。”但这样的话,就连孟祥也不怎么爱听了。几个人一时无话。小秦便打圆场说,虽说他可以参加考试,但考得上考不上也很玄。主要是他的普通话不行。说来也怪。小秦什么都教得不错,语文、数学、自然、思品、美术、体育,但就是普通话始终说不好。上面对他们这样的小学并不要求教英语。但由于有小秦,他们开了英语课。小秦是高中毕业,后来拿了个函大的大专文凭。一点英语也主要是靠自学。小秦有一个摔裂了缝的半导体,没事时就挎在腰上,跟着一句一句地学。老田说他大概就因为“阴沟里洗”(English)搞狠了,这才说不好普通话。卷舌不卷舌,前鼻音和后鼻音,老是分不清。参加这次“代转公”考试的前提之一就是普通话要达到二级乙等。小秦过去参加过几次测试,但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所以这一次小秦还得在考试之前先过这一关。普通话测试安排在半个月以后。这之后再过半个月,就是转正考试的时间。小秦说,“安排得这么紧,就像成心让人考不上似的。”老孟校长说,“这话我可不赞成。普通话都强调了好多年了,又不是今天才说起。”小秦说老校长说得对,他只是担心罢了,毕竟机会来之不易。老孟校长说,“正因为来之不易,你才需要鼓足劲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怕的就是搞一搞,歇一歇。秤杆不离秤砣,考上了,转了正,也好乘势娶个媳妇。”这一说,几个人又都笑起来。小秦已经不小,三十一了。托的媒人也不少,但每次一说到工资,对方就哑了,见过一面之后就没了下文。有一次人家干脆跟他挑明了:“等你转了正再说罢。”所以,转正对小秦来说事关重大。想到小秦连媳妇也还没说上,老田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不管怎样他总还有一个家,有妻子,有孩子。还很全:有儿又有女。“咱也该知足了。”老田说。正说着,门外的狗又叫了。接着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咋呼声。孟祥走出来,看见走马寨小学的杨校长拿个手电一晃一晃地走近来。还没走近就说,“收到了吧?你们也收到了吧?”杨校长从前也是蛮子营小学的老师、老孟校长的部下。后来分了出去。当时这边的几个人都叫他大杨。现在也是一样。大杨平时住在学校里,今天是有事回家,顺便拐过来看一看。进了屋,一看几个人都在,说,“怎么啊,在开黑会啊?”适才谁都没去注意,桌上那盏油灯的灯芯快烧没了。坐在屋里的几个人脸都快看不清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黑影子在忽闪忽闪的。老孟校长一边跟大杨打着招呼,一边把灯捻亮了。“给你们说个笑话,”大杨自己拖把椅子坐下来,接过孟祥递过来的一支烟,说,“小肖好几次问我,人家总说我们是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是不是光是照亮别人就完了?每次我都跟她说,当然不是,咱照亮别人,应该!照亮自己,也应该!”小肖是大杨手下的一个女教师。大杨的那个教学点,就他和小肖两个人。早先,大杨是在他们这边当校长―――在老孟校长退休之后,后来,走马寨那边需要设一个教学点,上面就把他派了过去。刚过去的时候除了一个旧仓库,什么都没有。大杨自己和了泥,把土坯墙上的大洞小洞填了填,抹平了。老鼠洞也堵上了。地上的坑坑洼洼也整平了。又弄了点水泥,在墙上抹了抹,刷上黑油漆,弄出一块黑板来。接着是桌子和凳子。好在山里不缺石头。石头码起来,上面搁一块木板。高的是桌子,矮的是凳子。那一带的学生,以往都是在别处上学,每天要走很远的路。近的七八上十里,最远的来回要走三十里。所以渐渐地都没去上学了。小孩子翻山越岭觉得累,大人觉得读不读都没啥,不读还可省下几个油盐钱。开学的时候一看,才来了三个人。大杨只好一家一家地去请。大杨能说会道,渐渐地许多人都答应了把孩子送来。有人不肯掏那几个书杂费,大杨就让他们先拖着,渐渐有了十二个孩子。二、四年级都有,只好采取复式教学法。黑板又抹了一个,在后墙上。两拨人,一拨向东,一拨向西。孩子越来越多了,一个教室已安不下了。大杨又把村民发动起来,让他们出工出力,从山下搬来石头,又垒了一个教室。时间不长,大杨就把那个教学点搞得有声有色的。各种荣誉也跟着来了:“复式教学优秀教师”、“模范教师”、“杰出青年教师”、“教学能手”、“先进工作者”、“师德标兵”、“十佳校长”,按大杨自己的说法,除了“巾帼英雄”,几乎什么都有了。所以,这里的几个人都说,这一次考试转正,大杨的希望最大。大杨却说没做太大的指望。“你们想吧,哪一次不是搞得很热闹,大张旗鼓的,到头来又转了几个?”的确如此。虽说近些年每隔两三年就有一次“代转公”考试,但每次名额都很少,而且大多又让城区占了去。最近的两次“代转公”,留给下面的每次都只有三四个名额。全县十几个乡,每个乡都有二三十个代课点,代课老师好几百。三四个名额,就像是做做样子。“所以我说,就算考上了,也不一定能转得了。”老孟校长觉得气可鼓不可泄,无论如何,不能这么消极。“人活着,总得有一点点念想吧?哪怕只是一丁点儿,要不怎么活?又怎么搞工作?”大杨笑笑说,“要我说,我们几个还就是被您害的!拿孟祥来说吧,当年凭他的成绩完全可以考大学,您却硬要他考中师,考了中师还不算,完了还非得要他回到这山沟沟里来。我呢,本来都已经进了林管站,您非得把我拉到这里来。现在回头来看,您那是烟囱里招手,把人往黑道里引呢!”大杨就是大杨。在他们这几个人当中,也只有大杨敢当面顶撞老孟校长。孟祥觉得,这与他父亲对大杨的一贯偏爱有关。只是这偏爱中又有保留。有时父亲对他说,“你得跟大杨好好学学!”有时却又说,“你可别跟他学!”时候已经不早了,看看再坐下去也没什么好说了。几个人就都站起身来朝外走。孟祥把他们送到门外,就要转身回屋,却又被大杨一把扯住,扯到一边,说,“袁红梅的事你听说了吧?”一边说一边压低了声音。孟祥以为也就是今天下午袁红梅跟他说的那事。大杨说,“看来她还只跟你说了一半儿。我刚听她姐姐说,她得了癌症。”大杨的话让他打了个愣怔。“知道是什么癌吗?”“好像是脑袋里面长了东西。”大杨是袁红梅的姐夫。确切地说,前姐夫。他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只是,”孟祥说,“她倒没跟我说起这个。”“也许是还抱着希望吧。”大杨说。他一时无话。大杨拿手在他肩上拍一拍,说,“真没想到,看她混得不错了,她家里人还指望着她打翻身仗呢!”说着又朝孟祥脸上望一望,说,“好了,进去吧。”说罢,拿手电四处晃一晃,走了。3转正考试是在一个月之后。留给他们的复习时间只有一个月。一个月时间太少了。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差不多一直就在复习,所以,说少也并不少。除了正常上课,空余时间全都利用起来了。也没什么空余时间,只能熬夜。一个通宵正好耗掉两盏灯油。晚饭过后,孟祥摊开书本时,老孟校长已经帮他把两盏灯都灌满了油,玻璃罩子也擦得晶亮。一边擦又一边说,“从前是你妈给我擦灯罩,灌油。那个时候当个代课老师在队里记工分,每个月的补贴才五块钱。不够买灯油,你妈就拿鸡蛋去换。”他不吭声,全神贯注在书本上。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怕的就是搞一搞,歇一歇。他不歇气地熬夜,隔三岔五就熬上一通宵。小秦也没闲着,早晨在学校见面时两个人一照面,四只眼睛都是红通通的。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两个人开始商量怎么个走法。从学校到县城有四十三公里山路。尽管头天晚上动身次日早晨可以赶到县城,而且可以省下住宿费,但这个方案不可取。一夜山路走下来,难说能不能精力充沛地上阵。两个人决定头天就动身。以便在县里找个地方歇一夜。好钢用在刀刃上,该花的钱就得花。天刚放亮,两个人已经走在山路上了。各自拎一个人造革的黑提包,区别只在新与旧的程度上。孟祥的一个旧一些,小秦的新一些,但也新不到哪里去。里面装的东西也差不多:书、纸、笔,再是几个包谷粑粑。钱和身份证揣在身上。手电筒也带上了,是准备回来时走夜路用的。一路走走歇歇,不时又停下来啃一个包谷粑粑,再在哪里喝点水,撒泡尿。半路上,两个人碰到了乡邮员小谢。小谢拉个骡子在山路上走着,不时又唱一句山歌。听到山歌,小秦让孟祥在一棵大树后面躲起来,自己闪到了一块大石头的后面。小谢刚刚走近,小秦从石头上往下一跳,小谢正待转身,孟祥又从后面堵过来。“要死啊!”小谢脸都吓白了。“一边走一边唱,自娱自乐啊!”小秦说。小谢说王顺友就是这样的,自己给自己排解寂寞。只是,她觉得王顺友唱的那些山歌也并不怎么好。她看得上的只有其中一首:“獐子下山山重山,岩间烧火不见烟,三天不见你的面,当得不见几十天。”小秦说,“这有什么。我来给你唱一个。”说着还真的唱了起来:
爱姐标致设个法,变个虼蚤身上爬,照姐奶子咬一口,大腿缝缝咬一下,看你怕呀是不怕。
“下流!”小谢说,“亏你还是个老师咧!”小秦笑着:“这是山歌嘛,又不是我自己编的。”小谢朝小秦脸上望一望,说,“一看你就不是个好的。”小秦说,“那你看哪个是好的呢?”小谢不回答,却又说起王顺友来了。孟祥忙于复习,还没来得及去翻老孟校长的旧报纸,只好静下心来听小谢讲。王顺友是四川省凉山下面一个县里的乡邮员,常年一个人拉头骡子在山里走。是在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之间的地方,海拔四五千米。高山上缺氧,搞不好就头晕。一趟邮路三百六十公里,一个来回要十四天。王顺友每个月要走两个来回。两个来回就要走烂一双解放鞋。有人给他算了个账,二十年下来,他走了二十六万多公里,相当于绕地球六圈半,相当于走了二十一个两万五千里长征。长征还是大家一起走,王顺友却是一个人走。一个人拉个骡子在山里走。有时一走一天也看不见个人。饿了吃点糌粑,烤点土豆,喝一点泉水。夜里支个帆布棚,架一堆火,一个人喝点老酒,吼两句山歌。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风声和水流声,再有就是狼嗥和熊走近来的声音了。气温变化也大,海拔低的地方是四十度,海拔高的却是零下十几度。还有蚊子和旱蚂蟥。蚊子飞来像黑雾。蚂蟥又长又粗,都在草地上和石头上趴着。也不是趴着,而是竖在那里,密密麻麻的,像一片林子,风一吹,两边摇。一不留神就粘到了人身上,钻进了裤脚里。钻到哪里了不能拉也不能拍,拍不出来。只能撮一点盐巴在上面,等它自己缩回去。还有雨,雪、洪水、冰雹、泥石流。王顺友落了一身病,胃病、风湿、经常性的头疼。不过,比起一个人走路时的孤独和寂寞来,这都不算什么。二十年,一条路、一匹马、一个人。想找个人说说话都找不着,耳边只有马蹄子响,最多喷一个响鼻。“想一想可真不容易啊!”小谢说罢发了一声感叹。孟祥说,“你现在不也一样吗?也是一条路,一匹马,一个人呢!”小谢说,“瞎说什么啊,人家马都换了三十多匹了,我这才走了多大一点路?一个来回也就六天,遇到下大雨在哪里耽搁一下,也才七天时间。山也没那么大,最高也就两千米。也没有那么大的旱蚂蟥,熊和狼也很少见。”孟祥说,“有野猪啊。”小谢说,“野猪到底是猪,你不去惹它,它也不来惹你。”小谢似乎对她这句话颇得意,说罢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走到骡子旁边,把驮在鞍子两边的邮袋略略整理一下,继续赶路。两个人也接着往前走。背后小谢离得远了,马铃声却仍然丁零当啷地传过来,空寂的山林间有了一阵回响。小秦说,“这个女伢子不错。“孟祥说,“那就抓紧啊。”“没希望,”小秦说,“要不然怎么也不会对她唱那种歌啊,温油(柔)的、茶蜜(缠绵)的,咱又不是不会。”“明白了,”孟祥说,“知道了没希望,干脆破罐子破摔,过个干瘾。”“也不是那样说。”小秦居然露出几分忸怩之态,“咱还不至于那样吧,人民教师啊。”小秦前几天碰到过小谢,和她聊过一阵。得知她每月工资六百元,另外骡子每个月有一百元的草料钱。小谢说不大够,还得贴一点。所以每个月她实际也就五百七八十块。“就这也还比我多一倍啊。”小秦说。随后就不吭声了。孟祥也无言以对。两个人都闷声不响地往前走。走进县城时太阳还没有落下去。头一件事是找个住的地方。孟祥从前在哪里住过一次十元店。大通铺,也还过得去。所以头一个目标就是这个十元店。可找来找去发现那地方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三星级酒店。随后两个人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边走边打听,终于在一个小巷里找到了一个门面又小又破的小旅店。一问,要三十元!孟祥说,“怎么这么贵?”“这还贵?是单间咧。你去打听打听,看哪里还有三十块的单间。”坐在柜台里面的一个女孩子看上去最多二十三四岁,瘦伶伶的身体上挂了一件大口袋似的毛巾衫,一边说一边把登记薄甩出来。孟祥想了想,觉得也行。虽说贵一点,但却是单间,免得两个人的鼾声搅在一起互相影响。还是那句老话,好钢用在刀刃上,该花的钱就得花。登了记,交了押金,他们跟在大口袋毛巾衫的后面来到了走廊尽头。钥匙哗啦一阵响,门打开了,一张钢丝床死死地卡在两堵墙之间,一抬腿就碰到了床沿。没待孟祥开口,大口袋毛巾衫立刻就说,“三十块,这就很不错了,上面还有窗呢!”说着伸出一支纤纤玉指,朝上一指。的的确确,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窗,上面还有几根铁条。凑合着过一夜吧,无论如何,单间倒还是单间。两个人的房间门对门。两扇门都打开了。两个人都坐在床沿上,从包里摸出包谷粑粑来,隔着又窄又暗的走道,脸对脸地啃着,不时又相视一笑。吃完了,又都掏出书本来。但光线太暗,没法看。睡觉又嫌早了点,两个人就去看考场。这是县里最大的一所小学。从前叫民主路小学,现在改了名字,叫实验小学。其他也没怎么变。一道金属电子栅门,后面不远处是一座雕像。孔老夫子面朝大门盘腿端坐,一手执卷,一手抬起来:Hi!―――隔着栅门,小秦也相应地抬起一只手,“嗨”了一声,又说,“这个雕像搞得不怎么样。”孔老夫子的左前方和右前方各有一个学生,一个男生一个女生。男生面朝老夫子盘腿而坐,低头温习功课: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女生也是面朝老夫子,脖子上系一条红领巾,右臂斜举在额前:时刻准备着!小秦说,“也不知道老夫子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在孔夫子头顶上方还有一块很大的电子屏幕。这天是星期六,屏幕黑着,像一块高级黑板。他们想找到一点有关考试的迹象,比如一条表示欢迎的横幅,一块写有相关内容的立牌什么的。但没有,什么都没有。“该不会把地方搞错了吧?”小秦说。“怎么会错?”孟祥又把通知掏出来给小秦看了看,小秦这才放下心来,说,“大战之前总是最平静的。”小秦平时喜欢看人物传记,拿破仑、莎士比亚……全是世界级人物,时不时就会迸出一点感想来。两个人原路返回,睡了。由于睡得早,次日到得也早。没想到,还有比他们来得更早的。还没走近,就看见校门前已是黑鸦鸦的一大片。走近了一看,门里也是一样。另一些人则在敞开的大门那里进进出出的。哪里都是闹闹嚷嚷的。原来,除了参加考试的,另一些是来“闹事”的。“闹事”的不仅有过了三十八岁的,也有过了六十、退了休的。说的都是一些陈年旧事:哪一年哪一年由于接到转正通知太晚,永久性地失去了机会。有的却是被不明不白地漏掉了。一个老教师到如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被漏了:“我从1984年以前就开始代课了呢!”逮着人就絮絮叨叨一番,似乎是希望别人来帮他弄清楚。有的人考取了中师,但却无法就读。一个中年女教师拿着一张已经发黄的录取通知书,让人看那上面的数字:培养费多少,公寓用品费多少,住宿费多少,书费作业本费多少,文印费多少……“加起来就六千多块呢!我不吃不喝也要干好几年啊!还有生活费呢,还有,读书期间不发工资……”一个年纪更大的女老师则在向人诉说她被人顶替的事。“这可不是凭空乱说,我这里有证据!”证据是一份被人涂改过的表格。由于名额被人顶替,原本怀了孕,结果却流产了,而且再也怀不上了。“一辈子的希望呢!就这么被搞没了。”听的人也不知道这个“一辈子的希望”到底是指转正还是指怀孕。最愤怒的是那些刚刚过了三十八岁的代课老师。别的人还都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他们的问题却是摆在眼前的。摆在眼前的是他们什么都不缺:毕业证书、教师资格证书、普通话等级证书、计生证明、年度考核、个人基本情况、获奖证书,身份证复印件,甚至还有综合治理情况证明,证明他们没有违法乱纪……可是,一个年龄门槛就把他们拒之门外了。“这完全是土政策,胡球搞!”有一个人说他的问题向上反映了八年了,但还是没个结果。“八年啊!日本鬼子都给打跑了!”还有一些是因为学历太低无缘转正考试的。他们处在人群的外围,声音也较小,有些理不直气不壮的意思,但又有些不甘心。“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嘛!”国务院有文件,要考试、考核相结合,要对长期任教以及成绩突出者酌情予以免试。“为什么不照国务院说的办呢?”有人又揭发说,谁谁曾经中断教龄多少年;谁谁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超生了;谁谁改了年龄,推算起来这人十一岁就做了代课老师;而谁谁是个小贩儿,根本就不在册;而这些人却在某年某月通过某种关系转了正!他们当中谁谁又威胁、恐吓检举揭发者,或者试图拿钱封口。“说起来算是退休了,医疗、养老保险什么都没有。别说村里的干部,连个植保员和兽医都不如!”“当了一辈子老师,现在农不农、工不工、商不商,叫我们怎么活?”一些难听话也出来了:“九儒十丐啊!”“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太阳底下最可爱的人啊,高帽子倒戴了不少!”……闹闹嚷嚷的。不多一会儿,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出现了。拿个电喇叭,冲着黑鸦鸦的人群大声喊话,叫大家通过正常途径向上反映情况,不要聚众闹事,以免被坏人利用,影响了马上就要开始的转正考试。人多,声音大,一个电喇叭压不住。不多一会儿,学校的高音喇叭响了,一个男人开始用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对大家讲历年来国家对代课老师的种种关怀:1979年揭开了“民转公”序幕,1990年采取了有力措施,1992年的“关、转、招、辞、退”五字方针,1994年的历史性转折,1997年“五字方针”再次得到强调……正说着,电铃突然大声响起来。入场的时间到了!孟祥和小秦随着人流朝着考场走去。适才他俩已经在一个公告栏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他俩是在同一个教室。大杨是在另一个教室。大杨比他们到得更早,杂在那些闹事的人当中,这里听听,那里站站,不时又走到那座孔子雕像前面,听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人演讲―――那人有条有理,又站在高处,站在雕像的基座上,的确像是在演讲。对于这场考试孟祥本来还有点紧张,但叫这些人一闹,不知怎么,忽然完全放松下来。两张试卷很快就答完了。有些题目虽说有点古怪,但仔细琢磨一下,还是能揣摩出出题者的用意。一看时间还早,就又检查了一遍。随后交了卷,走出来。早晨离开小旅店时已退了房,随身带着的东西不让进考场,放在教室门口。所有人的东西都堆在这里,像一座小山,大多是那种人造革的黑提包。孟祥把自己的黑提包扒拉出来,又打开来看一看,确认无误后才朝楼下走。“闹事”的人并没有走,而是被赶到了校门外面。金属电子栅门已经关上了,门后均匀地站了八个警察。都是一样的姿式,叉着腿,两手在背后握一根电警棍。另外一个站在孔子身边打手机。有人把侧门打开了,孟祥走出来。一出来就看见了大杨。大杨仍然扎在人堆子里,给人的印象就像是没进去考试。“当然考了,”大杨说,“怎么能不考!”孟祥问大杨是否这就回去?大杨说他还有点事要办。进考场前孟祥也问过小秦。小秦也说还有点事。孟祥就一个人先走了。一个人在街上胡乱走着,感到有点茫然。他拿不准是否马上回去。适才一个“闹事”的人说,许多人都是走了关系的。没有关系什么也办不成。他是不是也该走点关系呢?但是,他有什么关系吗?县教育局里有几个人虽说也算打过照面,人事股的甘股长他也认得―――他们偶尔也会跑到下面来,但那能算是一种关系吗?他甚至连人家住在哪里也不知道。就算知道,又怎么好冒昧登门?再说该送些什么?钱呢?钱从何来?兜里只剩下了二十来块钱……孟祥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朝前走着,一走走到了书店门前。以前每一次来县里他都要到书店里去看一看。这一次他原本没这个打算,但两条腿却自作主张。似乎是腿有记忆。老马识途。这会儿他忽然觉得对这个成语有了新的理解。然而,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了:“新华书店”几个字似乎缩了水,变小了。走进去一问,并没有弄错。书店隔出一半租了出去,门楣上的字就移了位置,挤在了一起。的的确确,店面小了许多,也暗了许多。他听到一个读者在那里抱怨,说书都打了堆,想找的书怎么也找不到。说不该把店面租出去。一个店员立刻反驳说,“你搞搞清楚哎,现在经济是中心,难道只准你们赚,就不让我们赚?”孟祥不想抱怨什么,埋头在书堆里扒拉,终于扒出来一本《课堂教学技能与训练》,又花五毛钱在特价柜买了一本隔年的《读者》。正是这本脏兮兮的《读者》突然让他想起一个人来。4老魏是老孟校长的学生,从前没事时就捧一本烂糟糟的《读者》。高中毕业后老魏靠自学取得了函大文凭。曾有一度老孟校长也想把他拉来教书。老孟校长得知某村要新设一个教学点,于是亲自颠颠地跑上门去向老魏(那时还是小魏)报告这个消息,让他自己赶紧到乡文教站去争取一下。哪知老魏志不在此。当时,老魏还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老魏说,看一个行当的地位是高是低,用不着仔细考察,光是听听那称呼就行了:公仆―――干部;灵魂的工程师―――教师,尤其是,代课教师。在老魏看来,什么都没有的,才往灵魂上靠。老魏立志要做一个人民的公仆。老魏有个姑父在市工商局当干部,过年回家一大家人都前前后后地跟着,连上个茅房都有专人在外面守着。老魏自己就守过好几回。还在那时他就想当个国家干部。后来这个愿望又被报纸上的一则消息进一步催发起来:某地一个农家子弟卖掉属于自己的一份家产,进城考上了公务员!老魏也依样画葫芦,带着分家卖产得来的三千块钱进了城。然而,临到报考那天他却怯了阵:报考与录取人数的比例是五十比一。而且大多还是名牌大学出来的。老魏的姑父也大泼冷水,让他不如弃政从商。确切地说是放弃从政的念头去做点小生意。小生意也并不小。姑父让他试着去开个涂料店。城里到处在装修,经营涂料大有可为。姑父在市场科当着副科长,门面、货源都没问题,甚至可以赊销。老魏就这么发达起来了。只是,老魏在孟祥的父亲那里有点不受待见。老孟校长觉得自己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有一次过年期间老魏带着礼品来看望老孟校长,老孟校长却对老魏讲了一通大道理。无商不奸无奸不商,已经到了该打破这个负面传统的时候了。发达了也要夹着尾巴做人,要懂得尊重文化人。不要荷包里有几块碎银子,骨头就变轻了。如此等等。所以孟祥与老魏来往不多,只在过年时碰碰面,互相递一支烟。但不管怎样,老魏总是老孟校长的学生,和孟祥也算得上是娃娃朋友。从县里乘公共汽车到市区只需二十分钟。票价一元。这个费用孟祥负担得起。只是车一动他就开始犹豫起来了。头一次上门就跟人开口借钱、顺带帮自己找关系?……还没能想清楚公交车已经进了城。老魏从前对他说过他的涂料店就在哪里哪里,还老让他有空过去看看。“卖涂料的全都集中在一条街上,很好找!”虽说很好找可也还是找了好几条街。主要是,涂料一条街搬了家,整个一条街都搬走了。到处都在盖房子,修路,整个市区变成了一个大工地。市区内的公共汽车大多临时改了道,站牌也不知移到哪里去了。等他找到老魏的涂料店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半了。老魏不在家。店里只有老魏的老婆一个人在忙乎着。老魏的老婆也是老孟校长的学生,见了家乡人十分亲热。沏茶,上烟。“咱们家老魏说你是子承父业呢!小学校长,文化人呢!”“什么文化人,”孟祥说,“老魏干一天抵我干一年!”老魏的老婆说,“那是挣的一点苦钱噢!”“就怕苦了还挣不到钱!”孟祥想了想,这话到底没能出口。一时又问老魏在忙些什么。老魏的老婆说在忙一点杂事。“一早就出了门,就快回来了。”正说着老魏回来了。见了孟祥一边笑着,一边把两只手来回搓着,喜不自胜的样子。“稀客稀客,大校长亲自登门搞家访来了?”接着又说,“今天就不走了,住个几天,玩腻了再走。”见老魏如此热情,孟祥很想开口说说自己的事,但嘴巴就是张不开。末了,只说来参加转正考试,顺便过来看看。“好啊,一转正就是正规军了。工资要翻好几番呢!”这话倒是不错。代课老师的工资通常只有公办老师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然而,这也只是个考试,能不能转正还是个未知数。老魏说,“怎么都是个希望吧?有希望就好,怕的是没希望!”到底有没有希望,孟祥心里没一点底。如果他估得不错,他能考个一百六七十分(两科综合卷满分为二百分)。然而,在那些“闹事”的人当中,许多人都曾考过这个分数。看起来,没有关系还真不行。孟祥再次鼓足勇气试了试,嘴巴仍然没能张开。老魏见他一时无话,便说起自己的事情来了。老魏打算搞个超市,店面已经有了,正在装修,所以不时得去看一看。“好啊,成大老板了!”“哪里,跟人合伙搞的,我自己哪有那么大的资本。”老魏没有说是跟谁合伙。但孟祥猜多半与他那个姑父有关。老魏的姑父,已经是工商局的副局长了。说了一阵闲话,老魏把老婆留在店里,拉着孟祥来到一家装潢讲究的餐馆里。“平时我和她中午吃盒饭,今天你来了,少不得要喝两盅,撇开她,咱俩也好说说话。”老魏想说的一些话与袁红梅有关。毕竟是老乡,袁红梅与老魏有些联系。随着老魏的生意越做越大,这种联系也就越来越密切了。一开始,袁红梅是在一个饭店里端盘子。业余时间给报纸写点小文章,兼带为报社拉拉广告。袁红梅来老魏这里拉过好几次广告。过年过节,她会给老魏发一个祝福短信。有时是一些吉祥语,有时是一个趣味图。有时又约老魏吃饭:她请客,老魏埋单。在座的既有本地文人,也有一些官员和商人。“我需要扩大交往圈,所以也不在乎一点小钱。”由于和报社一位编辑的特殊关系,袁红梅认识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久就辞了工,专门为一些老板写吹捧文章。其中一些人是看了报社编辑的面子,另一些则与她本人关系密切。一篇文章,少则几千元,多则上万元、几万元。文章在哪里发出来了,报社编辑就在报纸上为她登一则简讯。简讯中称她为美女作家、著名作家,发表有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数百万字。而就老魏所知,除了那些由老板付费的吹捧文章,她几乎没在哪里发表过什么。的的确确,她把自己弄得虚头浮脑的。尽管老魏是个外行,但由于频频请客、埋单,不时也与那帮文人搅在一起,时有耳闻。那帮文人,尽管表面上叫她美女作家,背地里却说她坏话。交际花什么的,还有更难听的。他也是在无意中听到的。于是觉得她与这帮人搅在一起很不值。但袁红梅却乐此不疲。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有时是她请别人,有时是别人请她。吃饭、喝茶、唱歌、洗头洗脚,交往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有关她的流言蜚语也慢慢多起来。先是说她与报社某编辑关系暧昧,接着是和一个私企老板,接着又换了一个国企老板,接着又是某官员……换来换去。也许并没有换,而是同时与好几个男人牵扯着。在老魏看来,这些传言也许并非毫无来由。几乎每一次都是一样,她和老魏见面时,还没说上几句话,手机就响了。响个不停。这个刚刚说完,那个又来了。当着他的面,她倒也尽量显得不动声色,但从那有意克制着的语调中仍能感到她与其中不少人关系暧昧。几年来,老魏看着她一天一天地变化着,从里到外都变了。先前见了生人连话都不会说,现在她有说有笑,显得聪明又伶俐。寻常她滴酒不沾,但若座中有某位她觉得重要的人物,她可以一气喝下十几盅。一盅接一盅地干。只是,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垮下去。才三十出头,就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打针、吃药,没完没了。中药、西药,轮流来。平时若要找她,只能是在中午十二点以后。整个上午她都用来睡觉。十二点以后起来吃点东西,化妆,为晚上的某个约会做准备。尽管她从未对他谈起过这些,但从她偶尔流露出来的点点滴滴中不难推出个大概来。“我对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你不必对她的悔婚感到有什么过不去。照我看,这对你反倒是一件好事。你想啊,你要真的和她结了婚,又能在一起过几天?本来,这些事也用不着我来多事,但有一回老孟校长把我拉到一边,专门对我说起这事,让我有机会好好劝劝你。平时咱俩难得见面,今天既然来了,就顺便给你说一说。”老魏说的这些,孟祥有的已经知道,有的不知道,或知道得不够详细。但现在,他想知道的却是关于她的病情。而偏偏有关这个,老魏却没有讲。看起来,就连老魏也有一些不知道的。这会儿,老魏见他不作声,就问是否要把袁红梅叫来一起聚一聚。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来,说,“这会儿她应该起床了。”“不要,”他止住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不知怎么,听了老魏适才这番话,他一点也不想再到哪里去走什么关系了。饭一吃完,他就辞了老魏,径直回去了。5接下来是一场漫长的等待。小秦也是一样。尽管两个人每天都会在学校里见面,但一到晚上,小秦还是不时跑了来。就连老田也是一样。尽管这事和老田已经不相干了,但老田说,听他们闲聊聊也是好的。聊也没什么好聊。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但终于,有一个消息来了。是关于小秦的。小秦涉嫌在普通话测试中作弊。具体说,小秦拿金钱收买了县里的三位考官。小秦自己辩解说,并不是金钱收买,他只是在事前请他们吃了饭,唱了歌,做了足疗和按摩。这事发生在转正考试的半个月前。小秦按照规定去县里参加普通话测试。由于感到没把握,于是找到大杨,请他帮忙请出三位考官。“好啊,”老孟校长在一旁插言道,“没想到你把他也拉下了水!”“也不是想拉他下水。想来想去,这事还只好托他帮忙。”在他们这几个人当中,大杨最活跃。有一阵还时不时跑到县里去听课、取经。大杨得的奖也最多,县教育局里许多人都认识他。小秦托他把人请出来。又让大杨陪了酒。“饭一吃完大杨就先走了。但这里的三个人还不肯走。他们当中有一个说,吃完了要吼,吼完了要揉。要搞就要搞个一条龙。随后就陪他们到歌厅里去吼。他们在那里吼,我就不停地给他们递烟,拿牙签给他们戳水果。搞到晚上十一点半,随后去揉。他们进去了,我就一个人坐在外面小厅里干等着,一等等了一百二十分钟。”“可不就是三节课咧!”老田说,“花了多少钱?”老田最关心的还是这个。“吃饭是五百多。主要是酒太贵。他们要喝毛家沟珍品一号,这种酒在外面卖一百三,一进餐馆就卖到一百八!又点了肥鱼,也贵。一斤卖到五十二,三斤就去了一百五。其他几个菜倒都是家常菜,摆上桌一看,不太像样。怕怠慢了,就又添了几样。一瓶喝完,有一个还没尽兴,要不是另外两个拦着,五百块都打不住!歌厅包间是一百八,水果拼盘、啤酒、瓜籽、开心果,这又去了两百多。保健项目很多,我挑了个中档,中式足浴加泰式按摩。每位八十八元。你给算算,这就多少了?”老田迅速算了算,说,“好家伙,四五个月工资呢!”“这还在其次,最好笑的是做按摩。守在柜台后面的小姐看我请客,以为我是一个什么小老板。我没敢说自己是老师,只说是个打工的。你们猜她怎么说?她说你看起来倒也像个打工仔。但又说,有些小包工头就是我这样儿的。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感到无聊,心想,花了两三百块请人享受,自己连那玩艺是怎么回事都还不知道。于是瞅个空子溜进走廊里。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搞法,早听说泰式按摩是站在人背上拿脚踩,于是就想看一下。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了,走廊里没有人,门也都关着,只看见三双亮崭崭的皮鞋摆在几个不同的房门口。我猜,那大概是表示屋里有人,叫人不要打扰的意思。随后我就又溜了回去。轻手轻脚的,怕让里面的人听见了。”小秦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不值得,不值得啊!”老孟校长在一旁说。“我也知道不值得,开始还很犹豫,但后来想,如果因为普通话不达标,后面的事不就瞎了?”小秦对他们说起这些时,他的考试成绩已被取消了。据说县教育局起初还准备全县通报,但后来考虑到还牵涉到其他三个人,于是只让乡文教站把处理决定对小秦作了传达。“这事别人怎么会知道呢?”孟祥有点不解。“普通话测试是当场打分。有人不服气,告了状。教育局于是让我又去了一次。”“我就说呢!”孟祥说。“第二次测试,除了规定内容,在自选部分我朗读了自己写的一篇文章,内容是有关我是怎么当了代课老师的。几个考官都说好,有一位还说令人唏嘘不已,但还是说我的普通话不行。”孟祥过后看了那篇文章。的确让人唏嘘不已。小秦念高中时成绩很好,老师都说他考大学完全没问题,就算发挥不好上不了一类,但搞个二类是绝对有把握的。然而,突然出现的一场变故却让这一切转眼间就改变了。那一年的五月,眼看离高考已经不远了,小秦的父亲病死了。父亲一死,母亲又病了。父亲生病原本就拉了一万多元的债,丧事办下来,又欠了两千。母亲住院又找人借了钱。他若一走,不仅母亲没人照看,钱也是个大问题。已经拉了一屁股债,再向谁去借?这时,正好碰上村主任来找他,让他去代课。当时他想,先干着再说,明年再考。哪晓得明年复明年,情况一点也没有好转。工资经常拖欠。这一拖就把他给耽误了。“要我说,一个人真是很难掌握自己的命运。某个时候,一个偶然,你的命运就拐了弯。”老田却不大赞同小秦这个说法。“我看说穿了还是个钱。有钱,命运也不会拐什么弯。所以呢,就连命运也是向着有钱人。”小秦朝老田露出一个刮目相看的神情,说,“我觉得吧,有时候你比我都还深刻!”不过又说,也和考官的评价标准有关。既然说了文章好,干吗又那么在乎一个普通话呢?“毛主席的普通话又怎么样呢?但他那一句‘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你能拿卷舌不卷舌、拿前鼻音后鼻音去死抠吗?”老孟校长插上来说,“死牛认剥。你就不要抬杠了,好好沉下心来下一番苦功,等有机会再考!”小秦说,“也只能这么想了。”然而,机会已经没有了。就在他们说过这话不久,“清退”的消息下来了。这是九月初,刚刚开学没几天,从乡里传来了全面“清退”的消息。中心小学校长老郝亲自跑了来,让孟祥把老田和小秦叫拢来,对他们作了传达。决定很简单:一、所有的代课老师从即日起一律清退;二、清退不下岗,直到接替他们的公办老师来了以后才能离开;三,不许上访。老郝为人温和,而且一向敬重老孟校长和小孟校长,他反复解释说他是勉为其难。乡文教站的老何自己去了其他几所学校,把来这里的苦差推给了他。“没办法,是上面统一部署的。从道理上讲,是为了提高教学水平。从发展趋势上看,也符合现代化的要求。只是,让你们受委屈了。”有关第三条,老郝说得很委婉,也很柔和。“我跟何站长说,这样的话我讲不出口啊。但老何说这也是上面的要求,一定要传达到,不能省略,不能贪污。而且,按照老何的意思,第一条就要讲不许上访。我觉得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就擅自把顺序颠倒了一下。不过也还是觉得难为情。只好对你们说一声对不起了!”老郝说着对他们鞠了一躬,赔罪似的。几个人都站在教室前面的走廊里。一时谁也没有说什么。孟祥朝老田和小秦望一望,两个人都像遭了霜打。实在太突然了!老实说,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尽管外地早已有了动静,但他们这边,直到前一分钟都还没有听到一丝风声。更何况,不久前还刚刚参加过一场转正考试。苦巴巴地等了这么久,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声“清退”!“转正呢?转正有没有什么消息?”孟祥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朝老郝望着。老郝摇了摇头:“实话说了吧,我看你们几个希望都不大。听说名额极少,而且主要照顾城区。有没有找关系、走后门的我不敢说,但像你们这样的……”老郝没有再说下去。老郝当然知道这次转正考试这边只有孟祥和小秦参加了,而且小秦又中途被取消了资格。孟祥猜,老郝含含糊糊地用了一个“你们”,是不想让另外两个人更难过。的的确确,几个人都很难过。老田低着头,不时又把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抬起来,朝孟祥望一望。似乎是想请孟祥帮他说句话。孟祥心想,连他这个做校长的也都被清退了,他又能帮谁说话呢?可还是说,“老田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咱们都一个样啊!”老田慢慢把头点一点,又朝小秦看一眼,说,“我们走吧,不要给领导添麻烦。”老田这里说的领导,指的是老郝。老郝等老田和小秦走了,这才压低了声音对孟祥说,“我来的时候老何反复交待,要你一定切实负起责任来,特别要管好老田和小秦,不能让他们一甩手就走了。在新的老师到来之前,不能缺一天课,更不能让学生受到影响,跑回去就不来了。”孟祥心想,这叫什么话呢?都已经被辞退了,却还在说什么责任不责任。难道他们就只有责任?但看到老郝那一副真诚同情的面孔,还是说,“您放心吧,我会尽力的。他们两个也不会说走就走的。不管怎么说,都已干了这么多年了。”孟祥想,他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了。老郝伸出手来,与他握了握,说,“真的难为你了!”说罢道了别,走了。当天晚上,孟祥把老田和小秦请到家里,让老孟校长做了几个菜,又开了一瓶白酒,三个人一起喝到小半夜。走的时候,老孟校长又拿出来两袋面粉,每袋都有二十来斤的样子,让他们背走。孟祥家的小麦收成主要靠老孟校长。小麦还没成熟老孟校长就开始守护了。在山上架一个结结实实的三角棚,又做了一个很大的土喇叭。一看见野猪的影子就死命地吼,有时又搞些练普通话的绕口令:“天上有日头,地上有石头,田里有锄头,床上有枕头,不管是日头、石头、锄头、还是软枕头,都是练舌头―――!”前面几句念得像满山滚石头,或者在向哪里扔石头,最后一个字连拖带吼,借助土喇叭,震得四面青山发出回响,把野猪搞得一愣一愣、一惊一乍的,总算是保住了一点收成。老孟校长笑说,“人家李逵是虎口夺娘,我这是野猪嘴里抠麦子呢!”两个人都很感动,面粉口袋放到了肩上还不肯走,都表示他们不会就这么甩手一走。小秦说,“别的不说,老校长都这把年纪了还这样,咱还有什么好说的!”老田也表示一定要坚持到有人来接手为止。然而,老田这话说了还不到半个月,就拎着一个人造革的黑提包,出门打工去了。6老田家实在太穷了。一幢土坯房,几十年风吹雨打的,早已不像样。屋里除了农具和随处可见的包谷、土豆,再就是被烟熏得漆黑的两个大板柜:一个立着,一个卧着。一个老母亲常年瘫在床上,老父亲两眼瞎了,只能帮着干点零碎活儿。老田进修,妻子生病,都花了不少钱。儿子田小羽上了大学,女儿在念高中,虽说儿女争气,但每年的学费、生活费却压得老田喘不过气来。单是儿子一年的学费就是五千块,加上住宿和生活费,没有一万块下不来。老田每月的工资是二百八十块。除开寒暑假,一年只有十个月工资,一年下来也就两千八百块。一万块相当于老田不吃不喝地干个三四年。所以每年光是这一笔开销就逼得老田东借西赊。老田不仅找孟祥和大杨多次借过钱,村里稍稍富裕点的人家,老田差不多都走过了一遍。有的还不止一遍。以前,老田总是指望着转正。一转正工资就翻了两三倍,甚至三四倍。别的人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老田再也借不到钱了。也不好说人势利,你自己都被辞退了,拉那么大个窟窿拿什么来填?有一天老田转了好大一圈也没借到一个钱。最后他来到自己觉得比较有把握的一家,磨蹭了好半天才张口说想借个二三百。对方拿出来二十元。老田心里想哭,但还是挤出笑容来,伸手接了。“我能不要吗?二十元也是给我脸呢!”老田说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从前虽说工资不多,还时常拖欠,但心里有个念想,有个盼头。现在念想和盼头一下子全没了,他再也撑不住了。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出去打工。不是他不守信用,实在是撑不下去了。眼里看得破,肚里熬不过呀。再说,就连大杨也都反了。“所以,”老田抬起头来朝孟祥看了一眼,“只好请你多担待了。”孟祥知道,老田从前有过一次外出打工的经历。那是十多年前。当时,老田在外面找了一份包吃包住月薪四百元的工作,是老孟校长亲自出马去把他找了回来。孟祥记得,当时他父亲对老田说过“大河里有水小河里满”之类的话。但这一次,他感到无论怎样也无法像父亲那样对老田重复那些话了。一点不假,他已无法阻止老田。这使他感到自己十分虚弱。实际上,他这个校长也快撑不住了。再说,就连被他看成榜样的大杨也都“反了”。大杨是在半个月前离开的。据小肖说,那一天乡文教站的老何吭哧吭哧地爬上山,刚刚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对大杨宣布了“清退”的三项决定。与老郝不同的是,老何一上来就说:“一、不许上访!”大杨一听就火了。小肖说,老何前脚刚走,大杨就下了山。大杨说,“老子反了!”说着拉开大步,一径朝山下走,小肖连走带跑都没追上。“看着他越走越远,我吓得腿都软了。只说反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这是九月中旬的一天,孟祥正带着一帮孩子在操场上做课外活动,只见小肖急匆匆地走来,嘴巴刚刚张开,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才说,“大杨反了!”“反了?”孟祥说,“别急,坐下慢慢说。”说着从教室里拖出来一条长凳。小肖刚刚坐下却又马上站起身来,似乎不这样就难以表述清楚。事情于是回到了开头。乡文教站的老何怎么来的,大杨怎么说的,怎么走的。特别是,大杨走了以后,她突然觉得一下子没了主心骨,还担惊受怕。更主要的,大杨一走,两个班的孩子就全部甩给了她。小孩子自觉性差,只好两班合成一班。这一合就有四个年级搅在了一起。四个年级需要四块黑板,原先一个教室里只有两块,没办法,只好临时找来两块木板挂在另外两面墙上。东西南北。一年级朝东,二年级朝西,三年级朝南,四年级朝北。她一个人东西南北四面走。刚刚走到东面,西面有谁在叫。还没离开南面,北面有谁已经举起了一支胳膊。尽管他们一直都是复式教学,但“复”到这个地步也还是头一回。这也还在其次。关键是,那些孩子还不好缠。从前上音乐课时,大杨总是拿一个旧口琴放在嘴上,一只手捂着,一只手扇着。孩子们习惯了。现在一到音乐课,孩子们一上来就问:“肖老师,你的口琴呢?”尽管他们知道她根本就不会吹口琴,可他们还是这么问。有时又说,“不会就学嘛!”更有一些调皮的还明知故问,说,“杨校长没有教过你吗?”有时气得直想哭。没有教具,讲长方体和正方体时,大杨就让每个孩子从家里带来一个萝卜,课堂上切的切、量的量、算的算,完了之后又收拢来洗一洗,一锅煮,又加进去一些香菜和豆瓣酱,然后来个胜利大聚餐。萝卜不稀奇,但这种搞法却让一帮孩子兴奋得哇哇大叫。现在一上数学课孩子们就嚷着要照那样再来一回。上体育课没有器材,从前大杨带他们玩“鬼捉人”。一个人当鬼,其他是人。鬼要抓人。被抓到的就唱一首歌,或者背一首唐诗。她当然远不如大杨那么灵活、机敏。就像是有意要和她过不去,那些孩子像约好了似的专门抓她。结果一场游戏下来,倒是她唱的歌最多,背的诗也多。大杨教女孩子们玩“编麻花”。几个人站成一个圆圈儿,一些腿缠在一起。一边蹦着转圈儿,一边唱儿歌。儿歌都是大杨随口编的:“编麻花,编麻花,编个麻花送家家;家家咬一口,崩掉一颗牙!”孩子们说她没杨校长会编。大杨又懂得一点中医,认得不少草药。从前谁有个头疼脑热、跑肚拉稀什么的,他顺手就给整好了。大杨走后没几天,一个孩子在玩鬼捉人时胳膊突然脱了臼,疼得龇牙咧嘴的。要是大杨在,一拉,一扯,再一搡,骨头也就咬上了。轮到她就没辙了,只好送到乡卫生院。送去了还没讨到好,孩子们在一起议论说,哪一次谁的下巴掉了下来,杨校长拿一只手托着那个下巴,一边扭过脑袋和另一个人说话,还没说上两句,那个下巴就自己上去了。还有哪次哪次,谁的脚崴了,杨校长拿药酒给人擦脚。还没开擦,先就着瓶子喝一口,再喝一口,最多喝到三口,那只脚就是想崴也不敢崴了。住在附近的一些村妇也不时跑来找大杨问医问药。月经不调,白带增多,男人一个晚上要来个两三回有没有什么药可治?一说一笑,脸上还飞起一块红。时不时还给他送来一些黄瓜、瓠子、西葫芦什么的。〓〓在小肖看来,大杨远非完人。比如他和那些女人就搞得比较黏乎。“但那帮孩子却把他看成是个神。”小肖说,有关这些,说也说不完。“管总一句话,大杨不回来,我可顶不住了!”小肖说完嘴又瘪了瘪,像是又要哭出来。孟祥赶紧说,“我一定想办法,一定想办法。”孟祥的办法就是托人到县里去打听打听,看大杨究竟“反”到哪里去了。然而,托谁呢?他们这边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走不了。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小谢。小谢每天拉匹骡子在这条邮路上走,从县到乡,从乡到县,通常六天一个来回。小肖一走,孟祥就开始盼着小谢来。这一天,小谢终于来了。没想到,孟祥刚刚开口说到大杨,小谢立刻就说,“你别说了,我全知道。”大杨的那个教学点也在她的邮路上。得知大杨“反了”之后她一直就在打听。每次出发前她都得拉着骡子到县邮局装邮件。以前,她是一装好就走。现在呢,她先把邮件清理好,装进邮袋。然后把骡子放在邮局后院儿的马棚里,在马槽里放一些草料,让那骡子慢慢吃着,她自己则跑到县教育局去打听消息。门卫看她穿一身邮政服,对她也蛮客气。一回生,二回熟,人一熟就什么都讲。门卫告诉她,大杨和一帮老师先是在县里活动,最近,据说已经到省里去了。现在,县里上上下下的领导都惊慌得不得了。教育局、公安局、信访办的头头脑脑都被召到了政府大院里,一位副书记还拍了桌子。让他们先按一号预案办。一号不行就上二号。二号不行就用三号。三号具体说就是采取人盯人战术,一个盯一个,具体落实到人。对于重点人物则采取“三盯一”。三个人当中一个是教育局的,一个是公安局的,一个是信访办的。此外,还要发展、启用一些线人。具体说就是让当事人的邻居暗中协助,以便及时掌握动向。大杨的名气已经越来越大,已经被列为重点人物了。为了打听消息,小谢现在每次都是直到黄昏来临才离开县城。邮局里已有议论。有人还告到领导那里,说她把个骡子丢在棚子里,一丢就是大半天。小谢辩解说,她是按照王顺友的方式做的。王顺友有过一些经验教训,骡子走早了容易受惊。黄昏以后车辆渐稀,这才是出城的最佳时机。领导听她提起王顺友,这才不再追究了。尽管在县城里耽搁了,但她的行程却加快了。一是要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不能让收件人等急了;同时也是想早点返回去,看有没有什么新消息。现在她几乎是日夜兼程。从前她是天一擦黑就找个地方住下来。一般是住在农户家里。夏天在堂屋里,冬天在火塘边打个地铺。有时遇到雨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住岩洞,住庄稼棚,或者在大树下面扯上帆布篷。现在,虽说她也还是昼行夜住,但一般都是胡乱打个盹儿,一觉醒来立马动身。有时天都还没亮,她就摸黑上路了。一走一老天,看看连骡子都走不动了,这才歇下来。“按照正常时间我明天才会到你这里,你掰着指头算一算,是不是这样?”孟祥想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抬头再看小谢,小谢的一张圆脸变尖了,红颜色也褪去了不少。两只眼睛却乌溜溜的,炯炯有神。只是,照小谢这么说来,他们如今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说到这里,小谢也很沮丧,说,“但愿他不要出什么事才好。”看看小谢要走,孟祥想起了小肖。于是请小谢送邮件时顺便把这些给小肖也说一说。不料小谢却说:“小肖老师不喜欢我。”孟祥只好自己去一趟。白天自然离不开,要去也只能是晚上。孟祥打算当晚就去。但这天下午,三年级一个叫王石头的学生却突然闹起病来。7下午只有两节课。这天下午第二节课刚刚开始,一贯不声不响的王石头突然喊肚子疼。也没有喊。王石头把一张小脸揪成一团,躬着小身体,把一支胳膊斜斜地冲前举着,就像跟谁指路似的。孟祥一看,以为他是叫屎尿憋急了。经常就有这样的事:一些孩子一下课就疯疯打打,上课铃一响,屎也来了尿也来了。孟祥有点生气,但还是说,“快去快回!”王石头知道是叫他去茅房,就捂着肚子去了。可一去就去了好一阵,孟祥于是叫班长丁小芹去看一看。这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丁小芹跑回来报告说,王石头没有蹲在茅房里而是呆在茅房外面,捂着肚子蹲在地上。问他拉了没有,说拉了,但又说“不是屎。”不是屎,那又是什么?孟祥一听赶紧跑过去。这时王石头已开始在地上乱滚起来了。孟祥的寝室(兼办公室)就在教室隔壁。孟祥把王石头抱进寝室,放到床上,又用热毛巾给他敷了敷。王石头一时缓了过来,蜷曲的身体伸直了,揪成一团的小脸也放松了,两眼虽然还是闭着,但看上去似乎是想睡觉了。孟祥于是给他盖上被子,回到教室里去接着给孩子们上课,只是叫丁小芹把作业拿到这边来做,顺便照看一下王石头。不料,不多一会儿丁小芹又来报告说,王石头又开始疼起来,疼得乱滚,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孟祥又赶紧跑过来,一看王石头却不见了。床上、地上,哪里都没有。正自纳闷,忽然听到哪里哼了一声,走近一看,王石头滚到了两个腌菜坛子之间。两个腌菜坛子,都有七八十公分高,腰鼓形。本来,两个坛子原来都是放在厨房里,但厨房里最近堆了一些土豆,放不下,就移过来了。放坛子的一角黑乎乎的,不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王石头那个样子,就像是一个坛子倒在地上。直到这时,孟祥都还以为只是一般的肚子疼。肚子疼实在太平常了。山里卫生条件差,动不动就有谁的肚子疼了起来,疼过一阵就又不疼了。莫名其妙地疼起来,莫名其妙地不疼了。恰在这时,袁红梅来了。和上次一样,袁红梅突然又来了。袁红梅在外面碰到了小秦,于是和小秦一起走进来。小秦本来是在另一个班上课,听到动静,就抽空过来看一看。小秦和孟祥的看法一样,多半也就是一般的肚子疼,说不出原因的肚子疼,疼一疼也许就不疼了。袁红梅却径自走近了,把王石头在床上放放平,然后伸出一只手,在王石头的肚子上各处按一按,一边按一边问,这里疼吗?这里疼吗?这里呢?随后说,“我看有可能是急性阑尾炎。”一边说一边拿眼睛朝孟祥看一看。孟祥也略略懂得一点,说,“位置不对啊。”适才,他看见她按过王石头的右下腹,王石头说那里不疼,疼的是肚脐周围。袁红梅说有时候还就是这样,一开始右下腹并不疼,疼的是上腹部或肚脐周围,特别是刚刚开始闹起来的时候多半就是这样。但几个小时以后就会转到下面去,会疼得越来越厉害,还会发烧,呕吐。如果发现不及时,有可能出现化脓和穿孔,搞不好还会闹出人命来。她的一个朋友,就是这个样子的。“不过我也不敢肯定。但最好还是小心为好。”袁红梅并不是医生,所以,对她这个说法,孟祥半信半疑。但小心没大错。孟祥和小秦商量一下,决定将王石头送到乡卫生院。袁红梅却说,“我看最好还是直接送到县医院。虽说只是个小手术。”袁红梅没把话说完,但那意思孟祥和小秦都是明白的。乡卫生院经常出事故,弄得许多人都不敢去。于是决定了去县医院。到县医院有四十三公里。孟祥决定和小秦立即动身。只是,马上就要放学了,他俩这一走,就没人送孩子们回家了。袁红梅说,“交给我吧,我来找几个人。”隔一会儿又说,“不通知家长吗?”王石头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一个爷爷,也不怎么管事。通知不通知意义都不大,主要的是来不及了。孟祥说着就和小秦开始准备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可准备的。一个黑提包,里面装进几个包谷粑粑。再就是手电筒。孟祥和小秦每人都带了一个。“钱呢?钱够不够?”袁红梅问。这一问才提醒了他们两个。以往有哪个孩子病了,他们一般是通知家长,再不就是往乡卫生院一送,钱的事自然由家长自己去交付。两个人都把衣袋搜了搜。零零碎碎地凑起来也才五十来块。孟祥说,“我回去拿。”正说着袁红梅已把手袋打开了,钱都拿了出来。清点一下,有一千来块,包括零钞,全都塞到孟祥的衣袋里。小秦说,“要不了这么多吧?”袁红梅说,“带上吧,医院的门不好进呐!”孟祥也不说什么,只说一声其他就交给你了,说着把王石头背起来。山里黑得早,加上这天是个阴天,才四点多钟天色已经昏暗了。背着王石头,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山路朝着县城的方向走。小秦说,“四十三公里,比马拉松都还多出一公里。”孟祥说,“人家那是跑。”小秦说,“没有负重啊,一个人甩着手跑,谁不会?”说着摆动两个肘子,一阵扭腰甩胯。孟祥说,“有没有搞错,你那是竞走。”伏在孟祥背上的王石头一声不吭。王石头一贯寡言少语。适才疼的时候哼了几声,这时又不哼了。孟祥问是不是好一些了?王石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好一些。”小秦说,“王石头,你可别玩我们哪!莫等到我们下死力把你搞了去,到时候只是一个跑肚拉稀。到了医院里,医生把你的肚子一按,砰地按出一泡屎来,说,背回去!”王石头小声说,“不是屎。”小秦打趣说,“小孟校长,你听听,这像不像是一句名言:‘王石头同学说不是屎!’”一会儿又对王石头说,“王石头,你都念三年级了,我好像今天才听到你开口说话。你的话怎么这么少呢?”王石头说,“没有人和我说话。”听到这一句,两个人都不吭声了,加快了脚步朝前走。不时又换一下。在好走的地方,空着手的人走在后面,以免走快了后面跟不上。在不好走的地方,空着手的人又走在前面,在坡上坎上搭搭手,拉一把。山路难走。翻山越岭、上坡下坡的,加上背着王石头,一个小时走不了多少路。走了约莫三个小时,两个人都感到肚子有点饿了,停下来啃包谷粑粑。王石头说不饿,但却吃了两大块。这就更是加深了两个人的怀疑。但无论如何,现在已经出来了,怎么也得背到了才是。小秦说,“如果我们把他搞到了,一检查,不是那么回事,那么我们这一趟也就没有意义了。也就是,没有价值了。”说着又引发了一点哲思,说,“小孟校长,你说事情是不是就是这样,有时你并不知道你做的事究竟有没有意义,有没有价值,是不是?”孟祥对小秦这样子说话并不感到奇怪。小秦长年沉溺在名人传记中,是动不动就要发一点感想、感慨的。不过,孟祥觉得,意义、价值什么的,也不光是在外面。更多的时候可能是在里面,在自己心里面。“我们把他搞了去,是或不是,我们都可以安个心。”小秦说,“这倒是。”说着话,天就黑透了。小秦把王石头重新换到孟祥的背上,亮着手电走在了前面。才走了不多一会儿,王石头就哼哼叽叽地喊起疼来。小秦拿手电四处晃一晃,说,“才走了不到四分之一。照这个走法,恐怕走到天亮都走不到。”一点不错,背上趴着一个人,只会越走越慢。小秦建议抄近路。抄近路就是钻林子。走山路是弯来绕去,钻林子是弯中取直。小秦问王石头,“两点之间,什么最近?”王石头已回答不出来了,不断地发出像叹气那样的唉唉声,又从牙齿缝里朝里抽冷气。孟祥知道小秦是想引开王石头的注意力,但还是说,“你莫尽跟他说话了,你问一句,他又不敢不答。就像我叫他去厕所,他明明没有屎,但还是不敢不去。”小秦不再说话,晃着手电,领头钻进了林子里。林子很密,合抱粗的大树、胳膊粗的小树、蓬头煞脑的灌木、老藤青藤到处牵牵绊绊,带着芒刺的荆棘、丰茂密实的蕨类和杂草把地面盖得严严实实的。历年堆积在树下的落叶形成了厚厚的腐殖层,一脚踩上去像是踩在棉花上。厚厚的苔藓裹着枝干,一股潮湿的气息让人猛地打一激灵。两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钻林子并不轻松。没有路。没有常人走的路。只有属于野兽和猎人的隐秘小径。小秦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朝前走,手电到处晃,不时又朝后面甩过来一道白光,回过身,把一根拦路的枝条或荆棘移开。尤其需要当心的是野猪。野猪本来繁殖就快,一胎生到七八个,加上遇上了好政策(二级保护动物),很快就发展壮大起来了。有时人在林子里,忽然感到哪里黑影一晃,不用说,那一定是野猪。从前野猪是怕人的,一看到人就没命地跑。现在见了人,满不在乎地朝你望一望,然后慢悠悠地走,该往哪里走还往哪里走。从前野猪也傻,枪筒抵到了脑袋上也不知道是个啥东西,还翻着眼睛朝上看。现在它们的智商越来越高,有的甚至还学会了搭棚子、盖房子,像家猪那样舒舒服服地躺在圈窝里。从前野猪只在夜里出来,现在它们的作息时间完全改变了:夜间、清晨和傍晚,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一出来就是五六个,七八个,甚至十来个。小的几十斤,大的几百斤。活动范围也越来越大。从前出来是为觅食,现在它们有时只是为了闲逛逛,有太阳就晒晒太阳,没有太阳就在庄稼地里打个滚,睡上一觉。野猪虽说对人肉并不怎么感兴趣,但也不妨碍它偶尔对谁咬上两口。由于怕罚款,猎户现在一般都不再用枪打,而是暗中下夹子,设套子,悄没声息地把野猪给收拾了。所以,人在林子里走,除了防野猪,也要防夹子和套子。小秦小心谨慎地在前面开路。尽管走得慢,但缩短了距离。好几个小时以后,四下里望一望,他们已经走过了将近一半的路程。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接着走,走了一阵,小秦再次换到了前面。又是一片林子。由于已经取得了一些经验,小秦的脚下快了些。谁知这一快,祸事就来了:小秦掉进了陷阱里。小秦只注意了野猪、夹子和套子,却没有留意到陷阱。也是因为伪装得太好了。一个几米深的大坑,上面横些树枝,盖上一块塑料布,洒上一些腐殖土,还像模像样地移上一些蕨类和杂草。如果不是万分小心,不是心细如麻明察秋毫,根本就看不出来。一脚踏上去,訇的一声,人就不见了。走在后面的孟祥只看见一道白光在眼前一阵乱晃,又直撅撅地朝上一竖,接着就熄灭了。吃了这一吓,孟祥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了。好在两个人都带了手电。孟祥赶紧把手电亮起,向前照一照,眼前一个大坑。又往坑里照一照,一时却没看见人。朝下喊了两声,半天也没有回应。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了一点声音。再一细听,是从自己背上传来的。唉唉唉……王石头又开始疼起来了,听上去就像是一声声叹息。“你出点声儿啊!”孟祥只好暂时把王石头放下来,朝下大声喊。终于有了回应。一阵OO@@之后,小秦从乱枝乱叶中露出半个脑袋来,望着上面说,“还好,只是摔晕了!”小秦动了动,又拿手浑身上下摸了摸,再次肯定说,“还好。”一会儿又说,幸得下面没安尖桩,要不然怎么也得搠出几个冷窟窿。孟祥不想多说,眼前的问题是怎么把小秦弄上来。四壁光光溜溜的,没个抓手的地方。林子里藤子倒是不少,但却没有称手的家什,拿什么砍,拿什么割呢?细了不管用,粗了折不断。当然,可以把细的编成粗的。但那样一来得搞到什么时候?小秦也已看出了问题,说,“算了,你们先走吧,回头别把我忘了就行了。”孟祥想了想,也只好这样了。绕过了大坑,背着王石头继续朝前走。才走两步,又回过头来,冲下面说一声,“你自己好好的呀!”小秦在下面说,“没事的,只要没有白跑,我遭点罪也值啊!”孟祥一想,这话也对也不对。似乎是,这会儿他们倒巴望王石头还就是那个阑尾炎了。只不过,现在并不是思考问题的时候。趴在背上的王石头又开始疼得哼哼起来了。出了林子,孟祥决定不再弯中取直了。人生的道路,该弯就得弯。想讨巧,说不定就掉进了陷阱里。而且,钻林子省路不省时。只是,曲折的道路更漫长。前面还有二十多公里。而且,再也没人与他换手了。衣服早已里外湿透,湿了干,干了又湿。肚子也饿了。适才黑提包是拎在小秦手里,那些包谷粑粑也一并留在陷阱里了。人一饿,腿就发软。上山脚发软,下山腿打闪。这话真是没说错。这会儿,沿着陡坡朝下走时,他感到自己的两条腿抖得像是两根琴弦。闷头走路最累人。孟祥于是说,“王石头,你饿不饿?”王石头不回答,额头抵在他的后颈上,热得发烫。看来袁红梅没说错,王石头开始发烧了!不知怎么,孟祥竟心头一喜。一点不假,谁都不想干些无意义的事。除了里面,最好也有外面。光有外面不好,光有里面也不好,有里有外,才是最好。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心声,王石头开始呕吐了。“呕”的一声,一口带着渣儿的酸水喷到了他的脖子上。王石头喷了几口,就又开口说话了。王石头说,“孟校长,我把你搞臭了咧。”孟祥说,“小孩子家,莫乱说,你怎么就能把我搞臭了?”说说讲讲,两条腿也似乎硬扎了些。孟祥拉开大步朝前走。现在得加紧些了。王石头的疼痛会转移,他最好是抢在那个转移之前。等他们到了医院,医生拿手一按,脸一沉,说,“怎么这时候才来?”孟祥一路放任自己的遐想,快步朝前走。将近天明时分,已经靠近县城了。孟祥知道,往前不远,就可以走到公路上去了。那条公路,从县城里出来,可以弯到他们的乡政府。一上了公路,离县城也就不到三公里了。心里巴望着看到公路,脚下竟自有了劲。走着走着,看到那条白蒙蒙的带子了。紧走几步,一脚踏到了公路上。然而,不知怎么,脚下一软,连人带马扑了下去。王石头先爬起来,看他半天不动弹,拿手来摸他,一边拖着哭腔,说,“孟校长,我们回去吧。”孟祥听到从自己的喉咙里突然蹿出来两声怪笑,接着又是一串哈哈声。王石头吓着了,说,“孟校长,你怎么啦?”他说,“没什么,躺一会儿,马上就走。”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剩下的路恐怕得靠爬了。正说着,前面拐弯处出现了一道白光,喇叭也响了。一辆吉普照直开过来,又嘎叽一声停住。孟祥抬起头来,猛然看见几个人正站在面前。其中一个竟是大杨!8一周以后,孟祥带着王石头回来时,大杨也从乡法制班里出来了。大杨回校时路过蛮子营小学,说要看看老孟校长。孟祥就把大杨带到了家里,又顺便叫上了小秦。大杨一进门,老孟校长马上就把脸拉了下来,说他不该“反”得把孩子都扔下了。大杨说他一开始也并没有想“反”到哪里去。那句话也只是冲口而出,的确是文教站的老何把他惹火了。“你们想想,什么都还没说,上来就是一句,一、不许上访!连个‘一’字都没省掉。我们干了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苦,又眼巴巴地盼了这么多年,不要说安慰、抚慰,至少先让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吧?平时,这个鸡巴老何动不动把我们吹得天花乱坠,说我们是农村基础教育的中坚,是民族的脊梁,国家的功臣,现代化的垫脚石,但一到关键时刻就露了真相。我算是看出来了,在他眼里,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盘菜!”大杨说,虽说他很气愤,但直到走到了县里,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想去干什么。但第二天早晨,他在教育局的门口碰见了政工股的老匡。“你们都知道,有关全县教师的奖励工作一直是由老匡负责。去年我闹上了个师德标兵,老匡一直催着我去拿奖状。可我一直没工夫去,也是因为不在意。最初得到一张奖状,觉得很光荣,很荣耀,可得的多了,也就慢慢看出问题来了。奖状是什么?也就是一张纸,除了贴在墙上自我安慰一番,还能拿来干什么?我年年得奖状,有时一年还好几张。除了奖状,还有各种表格。县级人才库,市级人才库,据说能进人才库的人没几个。但那又怎么样呢?人才库只是人才库,把你装在那里,让你光荣,虚头浮脑地感到光荣。但这些话你找谁去说?你要说出来人家只会说你觉悟低、没境界。渐渐地,我也就把那些东西看淡了,不怎么当一回事了。老匡说了几回,我也没去拿。这次碰到了,就想,老是让人家惦着也不好,就让他拿给我。谁知老匡马上就警惕起来。也是机会不凑巧,这时大门外面已经来了一帮人,正陆陆续续地往院子里走。其中一些就是转正考试那天在实验小学门口闹过事的人。我猜老匡一看见这些人,就把我和他们联系起来了,以为找他要奖状是别有用意。的确不假,那些跑来闹事的人几乎人人都带着各种奖状,谁的手里都是一大摞―――想想也真是一种讽刺。”大杨吸了一口烟,又接着往下说。“老匡这人怎么说?他是那种所谓政治警觉很高的人,往好里说也就是党性很强。他马上就支支吾吾起来,说奖状倒是弄好了,也盖了章,但还需要局长签个名。我一听就知道是在说鬼话。从来奖状发下来都只有一个公章,没有谁的签名。我说,又不是文凭,还签个什么名?文凭才有签名,校长的签名,这是谁都知道的。可老匡说章程改了,是刚刚搞的新规矩。明明知道他在说瞎话,可也没法拆穿他,只好说,那我等着。我想,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找到了一件事。”大杨一等就等了三天。先是一上午。到了中午下班时,老匡对大杨说局长在开会,忙得没工夫。到了下午下班时老匡把这话又说了一遍。头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一早,老匡说局长仍在开会,是在外面开会,要开一整天。到了第三天,老匡干脆说,局长没工夫签,因为他要全力以赴应付来闹事的那些人。“到这时我真的火了。随后,按照某些人的说法,我就跟那帮闹事的人搞到了一起。不过实在说,你还不能说他们是闹事。我看过他们随身带着各种材料、证明、证据,我也不敢说百分之百,但我敢说他们当中百分之八十,甚至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有理有据的。”大杨说实际上这帮人直到“清退”之前都还抱着希望。在转正考试的那天,他们站在考场门口,只是希望能引起县领导的注意,把他们的问题解决了。然而,没人理睬他们。接着,转正考试之后所发生的事又进一步激怒了他们。只有极少数人得到了转正。名额太少还不说,而且大多被县教育局和县领导的亲属瓜分了。许多人根本不够条件,甚至从来就没当过代课老师,居然还都转了正。县城就这么大,城里也有一些代课老师,他们消息灵通,谁谁是怎么回事很快就弄清楚了。县里有人出来解释,说不存在暗箱操作,至于名额少,是因为县财政收入太少。贫困县。但老师们说,县城那些饭店酒楼一个挨一个,歌厅娱乐城哪样都不少,天天有人吃吃喝喝,天天有人乱吼乱叫、捶背、洗脚,各种小车又跑得错不开身,哪里看得出一点贫困县的样子?就算是贫困县,凭什么光是贫困了代课老师?还是没人理他们。再接着,“清退”开始了,这么一来,希望破灭了。大杨和那帮人先是在县里闹腾。在县教育局门口闹腾。也没有闹,只是站在那里。站了两天没人理,接着一帮人去了市教育局。市教育局照样不理。一帮人就到了省里。他们的目标是省教育厅。这一天,几十个人分头从几个不同的小旅店里走出来,在一个地方汇齐了,接着一起往教育厅的方向走。有熟悉路的人就说,这么走过去有七八站地,不如乘公共汽车。但多数人不同意,说搞了这么多天了,吃喝住店已花了不少钱了,打印材料,做横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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