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河辰河小船上的水手梗概概括

一个多情的水手和一个多情的妇女——沈从文
核心提示:你是怎么的?我×你的妈,还不下河,我翻你的三代,还……”一会儿,一切皆沉静了,就只听到我小船船头分水的声音。听到水手的辱骂,我方明白那个快乐多情的水手,原来得了苹果后,并不即返船,仍然又到吊脚楼人家去了...
我的小表到了七点四十分时,天光还不很亮。停船地方两山过高,故住在河上的人,睡眠仿佛也就可以多些了。小船上水手昨晚上吃了我五斤河鱼,吃过了鱼,大约还记得着那吃鱼的原因,不好意思再睡,这时节业已起身,卷了铺盖,在烧水扫雪了。两个水手一面工作一面用野话编成韵语骂着玩着,对于恶劣天气与那些昨晚上能晃着火炬到有吊脚楼人家去同宽脸大奶子妇人纠缠的水手,含着无可奈何的妒嫉。
大木筏都得天明时漂滩,正预备开头,寄宿在岸上的人已陆续下了河,与宿在筏上的水手们,共同开始从各处移动木料。筏上有斧斤声与大摇槌彭彭敲打木桩声音。许多在吊脚楼寄宿的人,从妇人热被里脱身,皆在河滩大石间踉跄走着,回归船上。妇人们恩情所结,也多和衣靠着窗边,与河下人遥遥传述那种种“后会有期各自珍重”的话语。 很显然的事,便是这些人从昨夜那点露水恩情上,已经各在那里支付分上一把眼泪与一把埋怨。想到这眼泪与埋怨,如何揉进这些人的生活中,成为生活之一部分时,使人心中柔和得很! 第一个大木筏开始移动时,约在八点左右。木筏四隅数十支大桡,泼水而前,筏上且起了有节奏的“唉”声。接着又移动了第二个。……木筏上的桡手,各在微明中画出一个黑色的轮廓。木筏上某一处必扬着一片红红的火光,火堆旁必有人正蹲下用钢罐煮水。 我的小船到这时节一切业已安排就绪,也行将离岸,向长潭上游溯江而上了。 只听到河下小船邻近不远某一只船上,有个水手哑着嗓子喊人: “牛保,牛保,不早了,开船了呀!” 许久没有回答,于是又听那个人喊道:“牛保,牛保,你不来当真船开动了!” 再过一阵,催促的转而成为辱骂,不好听的话已上口了。“牛保,牛保,狗×的, 你个狗就见不得河街女人的×!” 吊脚楼上那一个,到此方仿佛初从好梦中惊醒,从热被里妇人手臂中逃出,光身跑到窗边来答着:“宋宋,宋宋,你喊什么?天气还早咧。” “早你的娘,人家木驳全开了,你×了一夜还尽不够!” “好兄弟,忙什么?今天到白鹿潭好好的喝一杯!天气早得很!” “早得很,哼,早你的娘!” “就算是早我的娘吧。” 最后一句话,不过是我想象的。因为河岸水面那一个,虽尚呶呶不已,楼上那一个却业已沉默了。大约这时节那个妇人还卧在床上,也开了口,“牛保,牛保,你别理他,冷得很!”因此即刻又回到床上热被里去了。 只听到河边那个水手喃喃的骂着各种野话,且有意识把船上家伙撞磕得很响。我心想:这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倒应该看看他。且很希望认识岸上那一个。我知道他们那只船也正预备上行,就告给我小船上水手,不忙开头,等等同那只船一块儿开。 不多久,许多木筏离岸了,许多下行船也拔了锚,推开篷,着手荡桨摇橹了。我卧在船舱中,就只听到水面人语声,以及橹桨激水声,与橹桨本身被扳动时咿咿哑哑声。 河岸吊脚楼上妇人在晓气迷蒙中锐声的喊人,正如同音乐中的笙管一样,超越众声而上。河面杂声的综合,交织了庄严与流动,一切真是一个圣境。 我出到舱外去站了一会。天已亮了,雪已止了,河面寒气逼人。眼看这些船筏各戴上白雪浮江而下,这里那里扬着红红的火焰同白烟,两岸高山则直矗而上,如对立巨魔,颜色淡白,无雪处皆作一片墨绿。奇景当前,有不可形容的瑰丽。 一会儿,河面安静了。只剩下几只小船同两片小木筏,还无开头意思。 河岸上有个蓝布短衣青年水手,正从半山高处人家下来到一只小船上去。因为必须从我小船边过身,故我把这人看得清清楚楚。大眼,宽脸,鼻子短,宽阔肩膊下挂着两只大手(手上还提了一个棕衣口袋,里面填得满满的),走路时肩背微微向前弯曲,看来处处皆证明这个人是一个能干得力的水手!我就冒昧的喊他,同他说话:“牛保,牛 保,你玩得好!” 谁知那水手当真就是牛保。 那家伙回过头来看看是我叫他,就笑了。我们的小船好几天以来,皆一同停泊,一同启碇,我虽不认识他,他原来早就认识了我的。经我一问,他有点害羞起来了。他把那口袋举起带笑说道: “先生,冷呀!你不怕冷吗?我这里有核桃,你要不要吃核桃?” 我以为他想卖给我些核桃,不愿意扫他的兴,就说我要,等等我一定向他买些。 他刚走到他自己那只小船边,就快乐的唱起来了。忽然税关复查处比邻吊脚楼人家窗口,露出一个年青妇人鬓发散乱的头颅,向河下人锐声叫将起来:“牛保,牛保,我同你说的话,你记着吗?” 年青水手向吊脚楼一方把手挥动着。 “唉,唉,我记得到!……冷!你是怎么的啊!快上床去!” 大约他知道妇人起身到窗边时,是还不穿衣服的。 妇人似乎因为一番好意不能使水手领会,有点不高兴的神气。 “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来——”说着,彭的一声把格子窗放下了。这时节眼睛一定已红了。 那一个还向吊脚楼喃喃说着什么,随即也上了船。我看看,那是一只深棕色的小货船。 我的小船行将开头时,那个青年水手牛保却跑来送了一包核桃。我以为他是拿来卖给我的,赶快取了一张值五角的票子递给他。这人见了钱只是笑。他把钱交还,把那包核桃从我手中抢了回去。 “先生,先生,你买我的核桃,我不卖!我不是做生意人。(他把手向吊脚楼指了一下,话说得轻了些。)那婊子同我要好,她送我的。送了我那么多,还有栗子,干鱼。还说了许多痴话,等我回来过年咧。……” 慷慨原是辰河水手一种通常的性格。既不要我的钱,皮箱上正搁了一包烟台苹果,我随手取了四个大苹果送给他,且问他: “你回不回来过年?” 他只笑嘻嘻的把头点点,就带了那四个苹果飞奔而去。我要水手开了船。小船已开到长潭中心时,忽然又听到河边那个哑嗓子在喊嚷: “牛保,牛保,你是怎么的?我×你的妈,还不下河,我翻你的三代,还……” 一会儿,一切皆沉静了,就只听到我小船船头分水的声音。 听到水手的辱骂,我方明白那个快乐多情的水手,原来得了苹果后,并不即返船,仍然又到吊脚楼人家去了。他一定把苹果献给那个妇人,且告给妇人这苹果的来源,说来说去,到后自然又轮着来听妇人说的痴话,所以把下河的时间完全忘掉了。 小船已到了辰河多滩的一段路程,长潭尽后就是无数大滩小滩。河水半月来已落下六尺,雪后又照例无风,较小船只即或可以不从大漕上行,沿着河边浅水处走去也依然 十分费事。水太干了,天气又实在太冷了点。我伏在舱口看水手们一面骂野话,一面把长篙向急流乱石间掷去,心中却念及那个多情水手,船上滩时浪头俨然只想把船上人攫走。水流太急,故常常眼看业已到了滩头,过了最紧要处,但在抽篙换篙之际,忽然又会为急流冲下。河水又大又深,大浪头拍岸时常如一个小山,但它总使人觉得十分温和。 河水可同一般火,太热情了一点,时时刻刻皆想把人攫走,且仿佛完全只凭自己意见作去。但古怪的是这些弄船人,他们逃避激流同漩水的方法十分巧妙。他们得靠水为生,明白水,比一般人更明白水的可怕处;但他们为了求生,却在每个日子里每一时间皆有向水中跳去的准备。小船一上滩时,就不能不向白浪里钻去,可是他们却又必有方法从白浪里找到出路。在一个小滩上,因为河面太宽,小漕河水过浅,小船缆绳不够长不能拉纤,必需尽手足之力用篙撑上,我的小船一连上了五次皆被急流冲下。船头全是水。到后想把船从对河另一处大漕走去,漂流过河时,从白浪中钻出钻进,篷上也沾了水。在大漕中又上了两次,还花钱加了个临时水手,方把这只小船弄上滩。上过滩后问水手是什么滩,方知道这滩名“骂娘滩”。(说野话的滩!)即或是父子弄船,一面弄船也一面得互骂各种野话,方可以把船弄上滩口。 一整天小船尽是上滩,我一面欣赏那些从船舷驰过急于奔马的白浪,一面便用船上的小斧头,剥那个风流水手见赠的核桃吃。我估想这些硬壳果,说不定每一颗还都是那吊脚楼妇人亲手从树上摘下,用鞋底揉去一层苦皮,再一一加以选择,放到棕衣口袋里来的。望着那些棕色碎壳,那妇人说的“你有良心你就赶快来”一句话,也就尽在我耳边响着。那水手虽然这时节或许正在急水滩头趴伏到石头上拉船,或正脱了裤子涉水过溪,一定却记忆着吊脚楼妇人的一切,心中感觉十分温暖。每一个日子的过去,便使他与那妇人接近一点点。十天完了,过年了,那吊脚楼上,照例门楣上全贴了红喜钱,被捉的雄鸡啊呵呵呵的叫着。雄鸡宰杀后,把它向门角落抛去,只听到翅膀扑地的声音。 锅中蒸了一笼糯米,热气腾腾的倒入大石臼中,两人就开始在大石臼里捣将起来。一切事都是两个人共力合作,一切工作中都掺合有笑谑与善意的诅咒。于是当真过年了。又是叮咛与眼泪,在一分长长的日子里有所期待,留在船上另一个放声的辱骂催促着,方下了船,又是核桃与粟子,干鲤鱼与…… 到了午后,天气太冷,无从赶路。时间还只三点左右,我的小船便停泊了。停泊地方名为杨家。依然有吊脚楼,飞楼阁悬在半山中,结构美丽悦目。小船傍在大石边,只须一跳就可以上岸。岸上吊脚楼前枯树边,正有两个妇人,穿了毛蓝布衣裳,不知商量些什么,幽幽的说着话。这里雪已极少,山头皆裸露作深棕色,远山则为深紫色。地方静得很,河边无一只船,无一个人,无一堆柴。不知河边哪一块大石后面有人正在捶捣衣服,一下一下的捣。对河也有人说话,却看不清楚人在何处。 小船停泊到这些小地方,我真有点担心。船上那个壮年水手,是一个在军营中开过小差作过种种非凡事情的人物,成天在船上只唱着“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若误会了我箱中那些带回湘西送人的信笺信封,以为是值钱的东西,在唱过了埋怨生活的戏文以后,转念头来玩个新花样,说不定我还不及被询问“吃板刀面或吃云吞”以前,就被他解决了。这些事我倒不怎么害怕,凡是蠢人作出的事我不知道什么叫吓怕的。只是有点儿担心,因为若果这个人做出了这种蠢事,我完了,他跑了,这地方可糟 了。地方既属于我那些同乡军官大老管辖,就会把他们可忙坏了。 我盼望牛保那只小船赶来,也停泊到这个地方,一面可以不用担心,一面还可以同这个有人性的多情水手谈谈。直等到黄昏,方来了一只邮船,靠着小船下了锚。过不久,邮船那一面有个年青水手嚷着要支点钱上岸去吃“荤烟”,另一个管事的却不允许,两人便争吵起来了。只听到年青的那一个呶呶絮语,声音神气简直同大清早上那个牛保一个样子。到后来,这个水手负气,似乎空着个荷包,也仍然上岸过吊脚楼人家去了。过了一会还不见他回船,我很想知道一下他到了那里作些什么事情,就要一个水手为我点上一段废缆,晃着那小小火把,引导我离了船,爬了一段小小山路,到了所谓河街。 五分钟后,我与这个穿绿衣的邮船水手,一同坐到一个人家正屋里火堆旁,默默的在烤火了。面前一个大油松树根株,正伴同一饼油渣,熊熊的燃着快乐的火焰。间或有人用脚或树枝拨了那么一下,便有好看的火星四散惊起。主人是一个中年妇人,另外还有两个老妇人,不断向水手提出种种问题,且把关于下河的油价,木价,米价,盐价,一件一件来询问他,他却很散漫的回答,只低下头望着火堆。从那个颈项同肩膊,我认得这个人性格同灵魂,竟完全同早上那个牛保一样。我明白他沉默的理由,一定是船上管事的不给他钱,到岸上来赊烟不到手。他那闷闷不乐的神气,可以说是很妩媚。我心想请他一次客,又不便说出口。到后机会却来了。门开处进来了一个年事极轻的妇人, 头上裹着大格子花布首巾,身穿葱绿色土布袄子,系一条蓝色围裙,胸前还绣了一朵小小白花。那年轻妇人把两只手插在围裙里,轻脚轻手进了屋,就站在中年妇人身后。说真话,这个女人真使我有点儿惊讶。我似乎在什么地方另一时节见着这样一个人,眼目鼻子皆仿佛十分熟习。若不是当真在某一处见过,那就必定是在梦里了。公道一点说来,这妇人是个美丽得很的生物! 最先我以为这小妇人是无意中撞来玩玩,听听从下河来的客人谈谈下面事情,安慰安慰自己寂寞的。可是一瞬间,我却明白她是为另一件事而来的了。屋主人要她坐下,她却不肯坐下,只把一双放光的眼睛尽瞅着我,待到我抬起头去望她时,那眼睛却又赶快逃避了。她在一个水手面前一定没有这种羞怯,为这点羞怯我心中有点儿惆怅,引起了点儿怜悯。这怜悯一半给了这个小妇人,却留下一半给我自己。 那邮船水手眼睛为小妇人放了光,很快乐的说:“夭夭,夭夭,你打扮得真像个观音!” 那女人抿嘴笑着不理会,表示这点阿谀并不希罕,一会儿方轻轻的说: “我问你,白师傅的大船到了桃源不到?” 邮船水手回答了,妇人又轻轻的问:“杨金保的船?” 邮船水手又回答了,妇人又继续问着这个那个。我一面向火一面听他们说话,却在心中计算一件事情。小妇人虽同邮船水手谈到岁暮年末水面上的情形,但一颗心却一定在另外一件事情上驰骋。我几乎本能的就感到了这个小妇人是正在对我感到特别兴趣。 不用惊奇,这不是希奇事情。我们若稍懂人情,就会明白一张为都市所折磨而成的白脸,同一件称身软料细毛衣服,在一个小家碧玉心中所能引起的是一种如何幻想,对目前的 事也便不用多提了。 对于身边这个小妇人,也正如先前一时对于身边那个邮船水手一样,我想不出用个什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个有了点儿野心与幻想的人,得到她所要得到的东西。其实我在两件事上皆不能再吝啬了,因为我对于他们皆十分同情。但试想想看,倘若这个小妇人所希望的是我本身,我这点同情,会不会引起五千里外另一个人的苦痛?我笑了。 ……假若我给这水手一笔钱,让这小妇人同他谈一个整夜? 我正那么计算着,且安排如何来给那个邮船水手的钱,使他不至于感觉难为情。忽然听那年轻妇人问道:“牛保那只船?” 那邮船水手吐了一口气,“牛保的船吗,我们一同上骂娘滩,溜了四次。末后船已上了滩,那拦头的伙计还同他在互骂,且不知为什么互相用篙子乱打乱剸起来,船又溜下滩去了。看那样子不是有一个人落水,就得两个人同时落水。”有谁发问:“为什么?” 邮船水手感慨似的说:“还不是为那一张×!” 几人听着这件事,皆大笑不已。那年轻小妇人,却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忽然河街上有个老年人嘶声的喊人:“夭夭小婊子,小婊子婆,卖×的,你是怎么的,夹着那两片小×,一眨眼又跑到哪里去了!你来!……” 小妇人听门外街口有人叫她,把小嘴收敛做出一个爱娇的姿势,带着不高兴的神气自言自语说:“叫骡子又叫了。你就叫吧。夭夭小婊子偷人去了!投河吊颈去了!”咬着下唇很有情致的盯了我一眼,拉开门,放进了一阵寒风,人却冲出去,消失到黑暗中不见了。 那邮船水手望了望小妇人去处那扇大门,自言自语的说:“小婊子偏偏嫁老烟鬼,天晓得!” 于是大家便来谈说刚才走去那个小妇人的一切。屋主中年妇人,告给我那小妇人年纪还只十九岁,却为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兵所占有。老兵原是一个烟鬼,虽占有了她,只要谁有土有财就让床让位。至于小妇人呢,人太年轻了点,对于钱毫无用处,却似乎常常想得很远很远。屋主人且为我解释很远很远那句话的意思,给我证明了先前一时我所感觉到的一件事情的真实。原来这小妇人虽生在不能爱好的环境里,却天生有种爱好的性格。老烟鬼用名分缚着了她的身体,然而那颗心却无从拘束。一只船无意中在码头边停靠了,这只船又恰恰有那么一个年青男子,一切派头都和水手不同,夭夭那颗心,将如何为这偶然而来的人跳跃!屋主人所说的话,增加了我对于这个年轻妇人的关心。我还想多知道一点,请求她告给我,我居然又知道了些不应当写在纸上的事情。到后来,谈起命运,那屋主人沉默了,众人也沉默了。各人眼望着熊熊的柴火,心中玩味着“命运”这个字的意义,而且皆俨然有一点儿痛苦。我呢,在沉默中体会到一点“人生”的苦味。我不能给那个小妇人什么,也再不作给那水手一点点钱的打算了。我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钱或别的方法渗进他们命运里去,扰乱他们生活上那一份应有的哀乐。下船时,在河边我听到一个人唱《十想郎》小曲,曲调卑陋声音却清圆悦耳。我知道那是由谁口中唱出且为谁唱的。我站在河边寒风中痴了许久。辰河小船上的水手
&辰河小船上的水手&---沈从文
我自从离开了那个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以后,独自坐到这只小船上,已闷闷的过了十天。
小船前后舱面既十分窄狭,三 个水手白日皆各有所事:或者正在吵骂,或者是正在荡桨撑
篙,使用手臂之力,使这只小船在结了冰的寒气中前进。有时两个年轻水手即或上岸拉船
去了,船前船后又有湿淋淋的缆索牵牵绊绊,打量出去站站,也无时不显得碍手碍脚,很
不方便。因此我就只有蜷伏在船舱里,静听水声与船上水手辱骂声,打发了每个日子。
照原定计划,这次旅行来回二十八天的路程,就应当安排二十二个日子到这只小船上。
如半途中这小船发生了什么意外障碍,或者就多得四天五天。起先我尽记着水獭皮帽子的
朋友“行船莫算,打架莫看”的格言,对于这只小船每日应走多少路,已走多少路,还需
要走多少路,从不发言过问。
他们说“应当开头了”,船就开了,他们说”这鬼天气不成,得歇憩烤火”,我自然
又听他们歇憩烤火。天气也实在太冷了一点,篙上桨上莫不结了一层薄冰。我的衣袋中,
虽还收藏了一张桃源县管理小划子的船总亲手所写“十日包到”的保单,但天气既那么坏,
还好意思把这张保单拿出来向掌舵水手说话吗?
我口中虽不说什么,心里却计算到所剩余的日子,真有点儿着急。
三个水手中的一人,似乎已看准了我的弱点,且在另外一件事情上,又看准了我另外
一项弱点,想出了个两得其利的办法来了。那水手向我说道:“先生,你着急,是不是?
不必为天气发愁。如今落的是雪子,不是刀子。我们弄船人,命里派定了划船,天上纵落
刀子也得做事!”
我的坐位正对着船尾,掌舵水手这时正分张两腿,两手握定舵把,一个人字形的姿势
对我站定。想起昨天这只小船搁入石罅里,尽三人手足之力还无可奈何时,这人一面对天
气咒骂各种野话,一面卸下了裤子向水中跳去的情形,我不由得微喟了一下。我说:“天
气真坏!”
他见我眉毛聚着,便笑了。”天气坏不碍事,只看你先生是不是要我们赶路,想赶快
一些,我同伙计们有的是办法!”
我带了点埋怨神气说:“不赶路,谁愿意在这个日子里来在河上受活罪?你说有办法,
告我看是什么办法!”
“天气冷,我们手脚也硬了。你请我们晚上喝点酒,活活血脉,这船就可以在水面上
我觉得这个提议很正当,便不追问先划船后喝酒,如何活动血脉的理由,即刻就答应
了。我说:“好得很,让我们的船飞去吧,欢喜吃什么买什么。”
于是这小船在三个划船人手上,当真俨然一直向辰河上游飞去。经过钓船时就喊买鱼,
一拢码头时就用长柄大葫芦满满的装上一葫芦烧酒。沿河两岸连山皆深碧一色,山头常戴
了点白雪,河水则清明如玉。在这样一条河水里旅行,望着水光出色,体会水手们在工作
上与饮食上的勇敢处,使我在寂寞里不由得不常作微笑!
船停时,真静。一切声音皆为大雪以前的寒气凝结了。只有船底的水声,轻轻的轻轻
的流过去,——使人感觉到它的声音,几乎不是耳朵却只是想象。三个水手把晚饭吃过后,
围在后舱钢灶边烤火烘衣。
时间还只五点二十五分,先前一时在长潭中摇橹唱歌的一只大货船,这时也赶到快要
靠岸停泊了。只听到许多篙子钉在浅水石头上的声音,且有人大嚷大骂。他们并不是吵架,
不过在那里“说话”罢了。这些人说话照例永远得使用几个粗野字眼儿,也正同我们使用
标点符号一样,倘若忘了加上去,意思也就很容易模糊不清楚了。这样粗野字眼儿的使用,
即在父子兄弟间也少不了。可是这些粗人野人,在那吃酸菜臭牛肉说野话的口中,高兴唱
起歌来时,所唱的又正是如何美丽动人的歌!
大船靠定岸边后,只听到有一个人在船上大声喊叫:“金贵,金贵,上岸&&去!”
那个名为金贵的水手,似乎正在那只货船舱里鱿鱼海带间,嘶着个嗓子回答说:“你
&&去我不来。你娘&&&&正等着你!”
我那小船上三个默默的烤火烘衣的水手,听到这个对白,便一同笑将起来了。其中之
一学着邻船人语气说:“&&去,&你娘的&。大白天象狗一样在滩上爬,晚上好快乐!”
另一个水手就说:
“七老,你要上岸去,你向先生借两角钱也可以上岸去!”
几个人把话继续说下去,便讨论到各个小码头上吃四方饭娘儿们的人材与轶事来了。
说及其中一些野妇人悲喜的场面时,真使我十分感动。我再也不能孤独的在舱中坐下了,
就爬到那个钢灶边去,同他们坐在一处去烤火。
我搀入那个团体时,询问那个年纪较大的水手:“掌舵的,我十五块钱包你这只船,
一次你可以捞多少!”
“我可以捞多少,先生!我不是这只船的主人,我是个每年二百四十吊钱雇定的舵手,
算起来一个月我有两块三角钱,你看看这一次我捞多少!”
我说:“那么,大伙计,你拦头有多少!全船皆得你,难道也是二百四十吊一年吗?”
那一个名为七老的说:“我弄船上行,两块六角钱一次,下行吃白饭!”
“那么,小伙计,你呢?我看你手脚还生疏得很!你昨天差点儿淹坏了,得多吃多喝,
把骨头长结实一点点!”
小子听我批评到他的能力就只干笑。掌舵的代他说话:“先生要你多吃多喝,你不听
到吗?这小子看他虽长得同一块发糕一样,其实就只能吃能喝,撇篙子拉纤全不在行!”
“多少钱一月?”我说。“一块钱一月,是不是?”
那个小水手自己笑着开了口,“多少钱一月?十个铜子一 天,——&他的娘。天气多
我在心中打了一下算盘,掌舵的八分钱一天,拦头的一 角三分一天,小伙计一分二厘
一天。在这个数目下,不问天气如何,这些人莫不皆得从天明起始到天黑为止,做他应分
做的事情。遇应当下水时,便即刻跳下水中去。遇应当到滩石上爬行时,也毫不推辞即刻
前去。在能用气力时,这些人就毫不吝惜气力打发了每个日子,人老了,或大六月发痧下
痢,躺在空船里或太阳下死掉了,一生也就算完事了。这条河中至少有十万个这样过日子
的人。想起了这件事情,我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掌舵的,你在这条河里划了几年船?”
“我今年五十三,十六岁就到了船上。”
三十七年的经验,七百里路的河道,水涨水落河道的变迁,多少滩,多少潭,多少码
头,多少石头——是的,凡是那些较大的知名的石头,这个人就无一不能够很清楚的举出
它们的名称和故事!划了三十七年的船,还只是孤身一人,把经验与气力每天作八分钱出
卖,来在这水上飘泊,这个古怪的人!
“拦头的大伙计,你呢?你划了几年船?”
“我照老法子算今年三十一岁,在船上五年,在军队里也五年。我是个逃兵,七月里
才从贵州开小差回来的!”
这水手结实硬朗处,倒真配作一个兵。那分粗野爽朗处也很象个兵。掌舵的水手人老
了,眼睛发花,已不能如年青人那么手脚灵便,小水手年龄又太小了一点,一切事皆不在
行,全船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他。昨天小船上滩,小水手换篙较慢,被篙子弹入急流里去时,
他却一手支持篙子,还能一 手把那个小水手捞住,援助上船。上了船后那小子又惊又气,
全身湿淋淋的,抱定桅子荷荷大哭。他一面笑骂着种种野话,一面却赶快脱了棉衣单裤给
小水手替换。在这小船上他一个人脾气似乎特别大,但可爱处也就似乎特别多。
想起小水手掉到水中被援起以后的样子,以及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脱下了裤子给他掉换,
光着个下身在空气里弄船的神气,我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感情。我向小水手带笑说:
“小伙计,你呢?”
那个拦头的水手就笑着说:“他吗?只会吃只会哭,做错了事骂两句,还会说点蠢话:
‘你欺侮我,我用刀子同你拚命!’拿你刀子来切我的&&,老子还不见过刀子,怕你!”
小水手说:“老子哭你也管不着!”
拦头的水手说:“不管你你还会有命!落了水爬起来,有什么可哭?我不脱下衣来,
先生不把你毯子,不冷死你!十 五六岁了的人,命好早&出了孩子,动不动就哭,不害羞!”
正说着,邻船上有水手很快乐的用女人窄嗓子唱起曲子,晃着一个火把,上了岸,往
半山吊脚楼取乐去了。
我说:“大伙计,你是不是也想上岸去玩玩?要去就去,我这里有的是零钱。要几角
钱?你太累了,我请客!”
掌舵的老水手听说我请客,赶忙在旁打边鼓儿说:“七老,你去,先生请客你就去,
两吊钱先生出得起!”
他妩媚的咕咕笑着。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就取了值四 吊钱的五角钞票递给他。小水
手笑乐着为他把作火炬的废绳燃好。于是推开了篷,这个人就被两个水手推上了岸,也摇
晃着个火把,爬上高坎到吊脚楼地方取乐去了。
人走去后,掌舵的水手方把这个人的身世为我详细说出来。原来这个人的履历上,还
有十一个月土匪的经验应当添注上去。这个人大白天一面弄船一面吼着说:“老子要死了,
老子要做土匪去了,”种种独白的理由,我方完全明白了。
我心中以为这个人既到了河街吊脚楼,若不是同那些宽脸大奶子女人在床上去胡闹,
必又坐到火炉边,夹杂在一群划船人中间向火,嚼花生或剥酸柚子吃。那河街照例有屠户,
有油盐店,有烟馆,有小客店,还有许多妇人提起竹篾织就的圆烘笼烤手,一见到年青水
手就做眉做眼,还有妇女年纪大些的,鼻梁根扯得通红,太阳穴贴上了膏药,做丑事毫不
以为可羞。看中了某一个结实年青的水手时,只要那水手不讨厌她,还会提了家养母鸡送
给水手!那些水手胡闹到半夜里回到船上,把缚着脚的母鸡,向舱里同伴热被上抛去,一
些在睡梦里被惊醒的同伴,就会喃喃的骂着,“溜子,溜子,你一条&&换一只母鸡,老
子明早天一亮用刀割了你!”于是各个臭被一角皆起了咕咕的笑声。……我还正在那个拦
头水手行为上,思索到一个可笑的问题,不知道他那么上岸去,由他说来,究竟得到了些
什么好处。可是他却出我意料以外,上岸不久又下了河,回到小船上来了。
小船上掌艄水手正点了个小油灯,薄薄灯光照着那水手的快乐脸孔。掌艄的向他说:
“七老,怎么的,你就回来了,不同婊子过夜!”
小水手也向他说了一句野话,那小子只把头摇着且微笑着,赶忙解下了他那根腰带。
原来他棉袄里藏了一大堆橘子,腰带一解,橘子便在舱板上各处滚去。问他为什么得了那
么多橘子,方知道他虽上了岸,却并不胡闹,只到河街上打了个转,在一个小铺子里坐了
一会,见有橘子卖,知道我欢喜吃橘子,就把钱全买了橘子带回来了。
我见着他那很有意思的微笑,我知道他这时所作的事,对于他自己感觉如何愉快,我
便笑将起来,不说什么了。四个人剥橘子吃时,我要他告给我十一个月作土匪的生活,有
些什么可说的事情,让我听听。他就一直把他的故事说到十二 点钟。我真象读了一本内容
十分新奇的教科书。
天气如所希望的终于放晴了,我同这几个水手在这只小船上已经过了十二个日子。
天既放晴后,小船快要到目的地时,坐在船舱中一角,瞻望澄碧无尽的长流,使我发
生无限感慨。十六年以前,河岸两旁黛色庞大石头上,依然是在这样晴朗冬天里,有野莺
与画眉鸟从山谷中竹篁里飞出来,在石头上晒太阳,悠然自得的啭唱悦耳的曲子,直到有
船近身时,又方始一齐向竹林中飞去。十六年来竹林里的鸟雀,那分从容处,犹如往日一
个样子,水面划船人愚蠢朴质勇敢耐劳处,也还相去不远。但这个民族,在这一堆长长日
子里,为内战,毒物,饥馑,水灾,如何向堕落与灭亡大路走去。一切人生活习惯,又如
何在巨大压力下失去了它原来的纯朴型范,形成一种难于设想的模式!
小船到达我水行的终点浦市时,约在下午四点钟左右。这个经过昔日的繁荣而衰败了
多年的码头,三十年前是这个地方繁荣达到顶点的时代。十五年前地方业已大大衰落,那
时节沿河长街的油坊,尚常有三两千新油篓晒在太阳下,沿河七个用青石作成的码头,有
一半还停泊了结实高大四橹五舱运油船。此外船只多从下游运来淮盐,布匹,花纱,以及
川黔边区所需的洋广杂货。川黔边境由旱路运来的朱砂,水银,苎麻,五---''子,莫不在
此交货转载。木材浮江而下时,常常半个河面皆是那种大木筏。本地市面则出炮仗,出印
花布,出肥人,出肥猪。河面既异常宽平,码头又特别干净整齐,虽从那些大商号里,寺
庙里,都可见出这个商埠在日趋于衰颓,然而一个旅行者来到此地时,一切规模总仍然可
得到一个极其动人的印象!街市尽头河下游为一长潭,河上游为一小滩,每当黄昏薄暮,
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云为落日余晖所烘炙,剩余一片深紫时,大帮货船从上而下,摇船
人泊船近岸,在充满了薄雾的河面,浮荡的催橹歌声,又正是一种如何壮丽稀有的歌声!
如今小船到了这个地方后,看看沿河各码头,早已破烂不堪。小船泊定的一个码头,
一共有十二只船,除了有一只船载运了方柱形毛铁,一只船载辰溪烟煤,正在那里发签起
货外,其它船只似乎已停泊了多日,无货可载。有七只船还在小桅上或竹篙上,悬了一个
用竹缆编成的圆圈,作为“此船出卖”的标志。
小船上掌艄水手同拦头水手全上岸去了,只留下小水手守船,我想乘天气还不曾断黑,
到长街上去看看这一切衰败了的地方,是不是商店中还能有个把肥胖子。一到街口却碰着
了那两个水手,正同个骨瘦如柴的长人在一个商店门前相骂。问问旁人是什么事情,方知
道这长子原来是个屠户,争吵的原因只是对于所买的货物分量轻重有所争持。看到他们那
么气急败坏大声吵骂无个了结,我就不再走过去了。
下船时,我一个人坐在那小小船只空舱里让黄昏来临,心中只想着一件古怪事情:
“浦市地方屠户也那么瘦了,是谁的责任?希望到这个地面上,还有一群精悍结实的青年,
来驾驭钢铁征服自然,这责任应当归谁?”一时自然不会得到任何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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