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集资建设文章亲人之间怎么写借条好

亲爱的亲人-牛bb文章网
亲爱的亲人
所属栏目: &
一马老三三十六岁远走他乡,孤魂野鬼般在外游荡掉三十五年,出去时独人一根,回来时一根独人,骨架子却让日月淘糠了,像一只被打断脊梁骨的老猴子,拐着绵软乏力的镰刀腿,摸黑回到村庄。马老三踏进家门应是午饭时候。载着他的火车进站时天刚麻花亮,转乘的汽车跑到乡驻地时是正午时分。乡驻地距安平三两袋烟的路程,抬抬脚的工夫就到了,马老三却在乡驻地收了脚,躲进通往安平村路口旁边的商店里,做贼似的盯着灰白色的土路等天黑。马老三还没糊涂,这么明明晃晃的日光里他没法儿进村。三十五年前,正值盛年的马老三健壮如牛,名声却狼藉得狗都不靠边儿,结果村人同仇敌忾把他赶出村庄。马老三一踏上归乡的火车,三十五年前他逃出安平时的狼狈景象就浮现到眼前来了,接着浮现到眼前的是一个年轻俊秀的小媳妇,紧跟着又出现一个,再出现一个,最后定格在他眼前的是贺支书的填房女人,这个女人比贺支书小三十二岁,娇嫩俊美得令人心颤。马老三就是因这女人而东窗事发,犯下众怒,卷起铺盖一气逃向四千里外的黑龙江。掐指算来,老贺支书健在的话已九十多岁了,但马老三还是有点担心,担心老贺支书还坐在村支书位置上。马老三担心的人还很多,多得都没法记全名字了,但马老三最担心的是老贺支书。马老三躲进路口一边的商店,买了一袋面包一当充饥一当讨好商店女掌柜,边吃面包边绕着弯儿打问安平庄的事,问村庄如今的领头人是哪一个,生产队时的那个老贺支书怎么样了,不管人家晓不晓得,又问起当年那些年轻女人的事,问起那些女人们的男人们的事,杂七麻八,马老三磨蹭到店里开灯方才动身踏上回家的路。马老三没想到他的三间茅草屋还老模老样地戳在野地里。马老三想象,这几间屋子早已让那些小媳妇的男人们推倒砸烂,一把火烧光。谁知没有,屋子还囫囵在这里,只是荒庙般破败不堪,面目全非,散发着厚重而潮湿的腐朽气息。他蹒跚进屋子,抖抖地伸出手去,他摸到了酥酥落土的锅灶,摸到了蒙着厚厚灰尘的土炕。马老三已经明白,老房子略作收拾就可以吃饭睡觉了。马老三不是回老家活人的,他是回来送骨头的。马老三的岁数已经到线,生命的燃油就要耗干,他没多少日子的活头了,只要老房子容他吃上几顿饭,睡上几夜觉,就一切都齐了。马老三躺在铺盖卷上眯瞪了一会,就拖着老腿走出屋子,摸黑往庄里走来。马老三的老屋坐落在庄东边的野地里,距离真正的村落还隔着两三百步路。三十五年前,马老三的爹娘因贫病交加相继去世,三十多岁的马老三成了真正的光杆儿。村里便在这里起出三间土坯屋让马老三过来居住,白日里照常去生产队干活,夜晚来土坯屋睡觉兼守护庄稼,马老三上岁数后,就永远住在这里做全脱产看坡人了。马老三往村里去是要乘着夜色去拜望村支书。马老三人去了关东,户口始终呆在村里,如今他闯关东回来了,他得跟人家村支书打个招呼。马老三从乡驻地那个女掌柜嘴里得知,如今的村支书名字唤作石锋,四十多岁的一个中年汉子,那个老贺支书连同他的填房女人早已死掉了。回想当年,马老三拎着凿磨的家什串百家门的年月,石锋支书出生没多久,马老三搅起的风风雨雨就是刮到他耳朵里去,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这么想过马老三还是觉得有些怵筋,他无法断定石锋支书跟那些小媳妇有无关系,说不定,那里边就有他的婶婶或是大娘,甚至有他的娘老子。马老三还没走到石家大门口头皮就发起麻来,他狠狠地抓挠了几把,又攥起拳头捶打了会儿胸口,这才硬着头皮走进门去。马老三先遇上的是石支书的媳妇。支书媳妇是外村人,马老三说了半天她才弄明白怎么回事,说我给你过去说说。石锋和几个村干部在隔壁的客厅里陪着客人喝酒。支书媳妇过去一说,石支书就在那边吆喝起来,是老石匠呵,快过来快过来,我们正缺几个实打实的黄段子呢!石锋后边的话马老三听不大懂,他猜想不会是好话,就苦咧咧地走进客厅。马老三已慌作一团,看到七八张红光光的脸在朝着他笑,直到说话他才弄清哪个是支书石锋。支书石锋看上去离四十岁远着,面皮嫩细,眉眼儿清楚分明,完全是小伙子模样。但官职却是不容置疑的,马老三便恭敬地问候了过去。支书石锋笑说,老石匠,你终于衣锦还乡了,是坐飞机回来的还是坐轿车回来的?马老三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石锋接道,你这个马老三,在庄里风流够了,又跑黑龙江去寻快活,到头来又回老家当五保户,好事都让你占全了!马老三难为情地垂下头,心想支书再说就要说到睡女人的事了,就要点着鼻子骂了,头皮不由紧起来。谁知没有。支书石锋把话题结束了:这样吧,你先回你那金銮殿住下,余下的事等我忙完这一阵再说,我们正在忙一桩大事情呢,到时候也让你露露脸儿。马老三心里的石头落到地上。石支书的话不是好话,可也不是坏话,他的奚落是善意的。结末石支书拧住马老三的耳朵往他嘴里倒酒,非让他说几个亲身感受的黄段子不可。马老三这才晓得,石支书说的黄段子是当年他串百家门的事情,石支书想听一听他跟小媳妇们是怎么胡搞的。马老三的脸呼呼发起烧来,要命也讲不出口。石支书看看没戏,意犹未尽地放开了他,回吧,这次你可得注意,如今的媳妇可比三十五年前的水灵多了!马老三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脚板硬朗了许多,腰杆子挺直了许多。马老三回到老家来,村支书是头一关,头一关过不去,他得返回黑龙江老死他乡了,村支书这一关闯过去,普通百姓那里就好办些了,他们再怎么凶恶怎么不依不饶,也没权力把他赶出村去。走到一家杂货铺门口,马老三记起该买一点儿东西,就顺脚走了进去。铺子的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小媳妇,小媳妇把马老三当外乡客了,喜笑颜开地问他要点什么。马老三要了一捆蜡烛,心里道丑媳妇脱不了见公婆,见一个利落一个,就老着面皮把自己的身世给小媳妇说了。小媳妇越发兴奋起来,她说哎哟,你就是那个马大爷呀!俺们姐妹常嘀咕你呢,当年那么多的女人喜欢你,俺们真不晓得你是个啥样光亮堂堂的后生呢!马老三老脸赤红,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就把眼睛转到货架上去,他发现铺子里货物比较齐全,就又买了一点米面,一点油盐,几样吃饭做饭的家什,在小媳妇银铃似的笑声中走出杂货铺。这天晚上马老三睡了个好觉。杂货铺小媳妇和村支书石锋的笑都没恶意,小媳妇的笑代表众村民,石锋的笑则干部群众全代表了,马老三没理由不睡好觉。自打起意回老家送骨头,马老三就没有睡安稳过,老在推想着回老家后情况会怎么样,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想到了。眼下看来他有可能是多虑了。马老三就睡了个不亦乐乎。要不是贺红鹰半道上把他推醒,马老三这一觉还不知睡到啥时辰。马老三睁开眼睛,看到明晃晃的日光从破窗子里照进来,屋子的破败情况愈发醒目惹眼,再一看炕下边站着一个武高马大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出奇地高大,出奇地瘦弱,指头一戳就能倒下的样子。中年男人的模样怪和善,笑眯眯地瞅着马老三,一只手还推在他的膀头上。马老三知道是村人看望他来了,心下一热,忙起身让坐。中年人不坐,中年人说他叫贺红鹰,他排过辈数,应该管马老三叫叔。贺红鹰就认真地叫起叔来,叔,几天几夜的火车累坏了吧?叔,好歹你是远道回乡,咱爷俩是初次见面,今儿早上咱们应该喝几盅吧?马老三心里一沉:哪有不沾不连不认不识,初次相见就直通通地讨酒喝的道理?这个皮包骨头的贺红鹰不是来看望他的,他是来寻事儿的,八成是,贺红鹰的娘老子是那些小媳妇中的一个。马老三的心便朝下沉去,小心应对道,大侄子,咱这屋子灰土狼烟的,坐不住人,再说也没个酒菜,就中午喝吧?贺红鹰乐呵呵地道,你这个大老叔,喝酒的人谁计较那么多,坐在土里泥里,蘸着咸盐吮着铁钉照样喝呢。酒现成,铺子里有的是,五块钱就够咱爷俩喝的了,我去给你买。贺红鹰把干柴似的大手伸向马老三。马老三倒让他弄愣了:这个寻事的人倒容易打发,只说喝酒,只要五块钱,那么喝就喝吧,别为了几盅酒惹出事情来。马老三就摸出五十块钱递给贺红鹰。贺红鹰惊喜不已,接过钱去握在手里,紧紧攥住,兴奋地道,马大叔,这趟东北你没有白闯呢!话没完贺红鹰就捏着钱走出门去,一出门就咚咚咚地跑起来。马老三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瞧这样子不像是寻事的人,莫非是个见了酒就像见了亲娘的酒鬼?马老三还没有真正回过神来,贺红鹰就已经大步流星地回来了。贺红鹰把五十块钱花得一分没剩,他买了二十四瓶白酒,一两海带丝。他左手拎着磨盘样的一大捆白酒,那一小包海带丝搁在酒捆上形同大海里的一枚树叶,他的右手里抓着一棒揭开盖儿的白酒,那棒白酒已经下去多半,贺红鹰的脸早已喝得红彤彤的了,跨进房门的时候,他又仰起脖子灌进去一大口。马老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年来,马老三见识过的酒鬼不算少了,但他没有领教过贺红鹰这样的。马老三的眼睛睁得酒盅大,瞅瞅那捆白酒,瞅瞅空出多半的酒瓶子,再瞅瞅那一丁点儿下酒菜,马老三欲言又止,好半天不能开腔。二马老三很快就弄清楚贺红鹰是老贺支书的儿子――名誉儿子,其实种子是马老三的,是马老三跟老贺支书填房女人的结晶。这事马老三是听封素美说的。封素美说得根苗齐全言之凿凿,贺红鹰是马老三的亲生儿子。封素美就是那个开杂货铺的小媳妇。那天早上,马老三跟贺红鹰就着一两海带丝喝酒,话没说上几句,贺红鹰就把那瓶白酒喝光,就酩酊大醉了。贺红鹰就像换了一个人,眼里没有了马老三,贺红鹰眼里什么也没有了,有的只是烧酒,他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着烧酒,自言自语着马老三听不懂的话。马老三知道不能让他喝了,就婉转阻止道:大侄子,咱爷俩中午再喝吧?贺红鹰说,这事我早就听说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呵。马老三再劝道,大侄子,再喝怕就要毁身子了,咱们不喝吧?贺红鹰说,这么办是不对的,我走南闯北几百年,你不能让我占着茅坑不拉屎。马老三瞪了眼。马老三正在没辙的时候,贺红鹰忽然把瘦骨嶙峋的大手一挥道,走呵,开会去。贺红鹰跳下炕往外走去,嘴里接二连三地大声说着话,只是这时候的话更不像话了,像鬼子话,呜哩哇啦嘀哩咕噜,马老三半个字也听不懂。贺红鹰不住地讲说着鬼子话走出院子,走走停停地往村里走去。马老三哭笑不得,过会就渐渐把这事放下了。贺红鹰是个酒鬼无疑,还是个穷困潦倒的酒鬼,这样的酒鬼见了酒比见了爹娘老子还亲。可这个酒鬼跟他马老三不相干,他叹息几声就撂开了。马老三开始拾掇屋子。马老三估摸了一下,这三间屋子大体拾掇出来得一天工夫。院子也得收拾,还得编个院门,一个挡鸡挡狗的篱笆院门,也得一天工夫。马老三不是回老家活人的,可也不是回来寻死的,若是不出意外,恐怕还要活个三年二年,住处总得过得去才行。马老三去院外头薅了几把茅草,去沟崖上撅下一块树枝,回家扎成一把长扫帚,把睡屋细细清扫一遍。然后揭掉苇柴席,把炕面上的灰土扫成堆。这时马老三发现他需要添置的东西还多,起码要有一把铲土的铁锨,一个运送垃圾的撮子。马老三便住了手,去院子里扑打身上的灰土,打算扑打干净后就去铺子里买东西。这当口,马老三听到杂沓的脚步声一路响过来,院子里一下子拥进来十多个人,来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嘻嘻哈哈地说着话拥进门来,看到院子里的马老三,轰一下围拢上去,争先恐后地跟他打招呼。马老三激动得不行,咧着没剩几颗黑牙的大嘴一个劲儿地傻笑,说屋子里净是灰土,过会儿再请他们进去坐。人们齐声回道,不用坐不用坐,咱们坐一堆的日子稠着哩!闹嚷声稀落下来,一位老汉拿烟袋锅点着马老三的鼻子道,你这个老不死的,回了老家也不放个屁,光去会见老相好寻思花花事儿了!另一位老汉接道,怎么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到头来只闪下了光杆子?一位中年媳妇抢过了话头儿:都说马老三能,马老三霸,女人遇上马老三慌得说不成话,俺以为是个啥光面人物呢!一位中年男人插话说,能不能霸不霸,你这么就瞅出来了?你得黑地里独个儿来,马老三亮一亮家伙再看。小媳妇的矛头便指向了中年男人,她哇一声扑过去,撕住他的裤腰往下拽,嘻笑着说,俺喜欢看你的,今儿你不剥裤子就不是个男人! 众人哄笑着拍手加油,脱,脱,给我往下脱!马老三疑心这是在做梦。三十五年前的那个上午,发现自己戴了绿帽子的老贺支书羞恼不堪,对着扩音器把马老三作践了个体无完肤。他说马老三这个狗杂碎借着凿磨把全村女人搞光了。马老三是个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马老三是个年轻的老流氓。马老三应该碎尸万段千刀万剐。随之老贺支书组织开起了批斗会。大会场面马老三至今想来还心寒胆颤。批斗会过后,伤痕累累的马老三在村人的追击和臭骂声中,扛着铺盖卷一瘸一拐地逃出村庄。马老三成了通缉犯,缉拿的告示贴到了黑龙江的八里屯。马老三隐姓埋名,在八里屯东躲西藏地过了几十年。时势变化后孤苦伶仃漂泊在异乡的马老三想回老家了,他不敢回,他回到故乡,村人不朝他脸上吐唾沫水,不把他抬起来撂进河里喂鳖,就算烧了高香了。而今,马老三自觉将不久于人世,犹豫再三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他是抱着让人打死的心情回家的,他知道他该死,罪该万死。这天上午马老三没能再捞着拾掇屋子。这拨人走了,接着又来了下一拨。整个上午马老三的院子里笑闹声没断,他活神仙似的咧嘴直笑,两嘴角都咧疼了。他老是疑心是不是在做梦,或者村里人在做梦,怎么可能呢,村人不仅不计较他做下的烂糟事儿,而且就像根本不曾发生过似的,忘记得这般彻底这般干净?马老三动不动就去拧自己的大腿肉,疼痛一阵比一阵强烈,跟上来的笑一阵比一阵开心。早知这样他应早些回家才是,他马老三心多乱了肺,回来得太晚太晚了!开杂货铺的封素美是中午时分单独过来的,她给马老三拎来了鼓鼓囊囊两大兜子东西,不但有马老三想要的铁锨和撮子,还有马老三暂时不想置办的被罩、窗帘、托盘、钟表之类,还有马老三从未用过的香皂、洗发精、电动剃须刀等等。马老三想这个女人可真会做买卖啊,他价也不还,高兴地如数收下来。封素美非常满意。封素美拍着马老三的肩膀赞美道,马大爷,我知道当年全村的女人为什么都喜欢你了!对了马太爷,贺红鹰是在这里喝的酒吧?马老三说是的,是不是醉得挺厉害?封素美说,我们就猜是在你这里喝的,除非他成了孙悟空,要不他到哪里去找酒喝!马大爷,你这酒可没便宜外人哩,贺红鹰是你的儿子!马老三的心忒儿跳到了嗓子眼,闺女,这话可不好随便乱说!封素美唱歌似地道,我咋会随便乱说呢,我随便乱说能挣到你个什么呢!封素美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封素美告诉马老三,这件事是老贺支书亲口承认了的。老贺支书喝大了酒好说实话。老贺支书清醒着时全是空话假话哄人的话,可一旦沾酒就全是干巴巴的大实话了。老贺支书说他这辈子真是窝囊透了,辛辛苦苦地拉扯儿子,却是替马老三那头野驴拉大犁,贺红鹰不是他老贺支书的种,贺红鹰是马老三下的,他的填房女人年纪太轻脾性太水,他怎么也管不够她,一来二去就把马老三那个野驴弄到炕上去了。封素美说,即便老贺支书不说大伙也猜个八九,他都结扎三年多了,马老三跟填房女人的事情人人皆知,贺红鹰不是马老三的种又是谁的呢?封素美说老贺支书这家人真是可怜极了。老贺支书替马老三拉扯儿子,日积月累窝囊出病来,在下台那年毛病一齐发作归西去了。贺红鹰自小随着他爹吃百家饭,喝百家酒,喝成了大酒量,喝出了老瘾头,不吃饭行,不喝酒不行,一喝就要喝醉,醉了就变成另一个人。他爹也好醉酒,他爹醉了是哭,是说真话说实话。贺红鹰不哭不闹,站到大街上开会似的说外国话。起先人们以为他说的是英语,心里好生奇怪,贺红鹰初中毕业,他上的那初中没学过英语,这口流利的英语是怎么得来的呢。后来村里出了一个大学生,大学生跟在他后头听了听,不是英语,什么语搞不清,只肯定不是中国话,是外国话。直到现在,人们也没搞清贺红鹰说的是哪国话,这一国话到底是怎么学来的。贺红鹰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清醒的时辰时时刻刻想酒喝找酒喝,直到喝上方才罢休,一喝就醉,醉了就开会就说外国话。外国话变成中国话时酒瘾又上来了,时时如此,天天如此。老贺支书的填房女人,也就是贺红鹰他娘,骂也骂过,打也打过,活生生给气死了。贺红鹰的媳妇,那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媳妇呵,骂也骂过,打也打过,闭闭眼投井奔了黄泉路。贺红鹰的日子愈发悲惨,田地胡乱种上再不管了,甭说花钱,粮食也不够吃的,他跟他那儿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全瘦成了大烟鬼,他不管,他只管喝酒,醉酒,讲外国话。后来没有了酒钱,就去铺子里赊着喝,去邻居家里找着喝,还是一喝一个醉。老少爷们看看不行,就一齐商定断他的酒路,铺子里再不赊给他,来了客人就关死院门,平日里发现他进门了赶紧把酒藏起。贺红鹰这个酒鬼也实在是可怜,整天价失了魂似的,瞪着个眼睛到处寻找喝酒的机会,儿子眼扑扑得娶媳妇了,房屋眼扑扑要倒塌了,他没事人似的,只管钻天拱地地找酒喝。有时候邻居们没有防备,贺红鹰突然闯进门去了,眼睛直勾勾地瞪视着酒瓶子,低三下四地请求喝点儿,邻居只得请他喝,眼睁睁地看着他喝醉,看着他喝成了另一个人,一溜歪斜地走出门去说外国话去。马老三痴了,俺的亲娘,俺有儿子了。马老三又说,不光有儿子,俺还有孙子。马老三再说,俺马老三不是独人,俺有一大家子人呵。马老三接续不断地说起来,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他有了儿子,还有孙子,他原来有一大家子人哩。马老三笑了,说着说着又哭了,哭得很凶,像个老娘们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封素美捂着嘴偷笑。庄里出了个说外国话的贺红鹰就够热闹的了,现在又回来个花里胡哨的马老三,而且根儿上他们是一家人,日后免不了要走走聚聚,可能要比唱大戏还热闹了。封素美偷乐了一会,起身这里那里地看看,看看这个把全村女人都搞了的老光棍还缺什么物件,看完后发现马老三还没有醒过来,就笑眯着眼儿悄悄离去了。马老三还在不住声地哭着,说着,他原本就不是说给封素美听的,他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这时的马老三没把贺红鹰喝酒的事当个事,也没有把贺红鹰家徒四壁的悲惨现状放在心上,马老三只想着他有了儿子,有了孙子,马老三像第一次沾染人家女人那样飘飘然,不,比那滋味要特别得多舒坦得多喜兴得多,马老三的身子腾云驾雾一样,是舒坦进骨子里去喜兴进骨子里去了。马老三又哭又笑地在屋子里激动了半天,这才想到该去看望他的儿子孙子。他最想见到的是他的孙子。儿子他已经见到了,除了喜欢喝点酒,其他方面都非常出脱,孙儿保准更加出脱,更加喜欢人。疼怜的浪潮便在马老三的心海里泛滥起来,马老三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像忽然年轻了二十岁,年轻了五十岁,他出溜一下跳下炕,拔腿就往门外跑去,步子一步比一步快,一步比一步大,马老三还嫌不够,马老三恨不能生出两只翅膀,飞到儿子孙子脸前去,一手一个把他们揽进怀抱。马老三跑出院子,跑出一截子路,忽然又扭转身往回跑来,一口气跑回家里。他抖开行李卷,找出那身过年才穿的衣服和鞋袜,仔细地穿在身上,又抓起电动剃须刀,按着封素美的指点揿动开关刮胡子,上唇还没刮完,剃须刀就咔地停住了,怎么摆弄也不转了。马老三心想自己落伍了,远远地落在这个世界后头去了,这么简单的机器也使唤不来。庄子里把他的花花事儿早丢爪哇国去了,他还沉沉闷闷地活在三十五年前的情景里,怪只怪独人一根日子寡淡无味不思进取哩,现在他有了儿子孙子了,他得拽起脚板紧跟上去才对咧!马老三兴冲冲找出剃头刀子,把剩下的胡子刮净,然后端起封素美给他带来的圆镜子照耀了一番,这才重新走出家门。这一回马老三尽量放慢步子,马老三对自己说道,你慌什么呢,这样慌里慌张的哪像个老子样儿,儿子孙子呆那里好好的,也不是去晚了就没份了,你慌什么呢。想是这样想了,可步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着,没多会儿又呼呼地奔跑起来。三马老三跑进村里大街时已喘成对虾,他一下就看到了他的儿子贺红鹰。他的儿子贺红鹰直挺挺站在大街上讲外国话,他一手掐在腰里,另一只手不住地舞动着,他的嗓门很大,但声音嘶哑,像木槌敲在破锣上那般揪心撕肺。孩子已经累毁了!马老三顾不得喘息,哈达哈达地跑过去捉住儿子的胳膊:红鹰,你累了,回家歇歇吧,歇够了咱们再出来说。贺红鹰把马老三推开,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了几步,把手一挥接着讲演。呜哩哇啦嘀哩嘟噜。马老三哭起来,红鹰,咱回家喝酒,大叔管你喝酒,中吧?贺红鹰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继续讲着他的外国话。马老三抹了一把泪水,转身往贺红鹰家走去。儿子让烧酒折腾得不知人事,他那宝贝孙子还不知过着什么日子呢!封素美告诉过马老三,贺红鹰贺金宝爷儿俩还住在老贺支书遗下的老宅子里。三十五年前庄子里最为高级的瓦屋住宅,现已破落得不成样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老话一点不假。马老三来到儿子孙子的家门口,打眼一瞅又心酸地掉下泪来。跟四周围的房子比一比,儿子孙子的住处不是房子,是垃圾。土院墙只剩半人高,院门已不知去向了,比老人们的豁嘴还难看。院子里荒草丛生,只有一条通向屋子的细径,像荒山野地里的兔子路。屋顶波浪起伏,瓦片残缺不全,红瓦已变成黑瓦。土坯墙壁上的白灰面儿脱落殆尽,同样是波浪起伏满身疮痍裂痕道道,夹杂着许多花花搭搭的老鼠洞。马老三心里道真是爷们啊,全庄五百户人家大概再找不出他马老三和贺红鹰这么两处好房子了!马老三走进院子,发现稀烂的房门上挂着铁锁,他揪扯着头发呆站了片刻,一把一把地抹着泪水往回走来。马老三想出去打问一下,孙儿贺金宝干啥去了。孙儿贺金宝的事封素美也说过,贺金宝一天学也没上,早就是一个社会人了。马老三猜想他跟贺红鹰贺金宝的关系怕是都知道了,但通过气的只有那个封素美,所以还是不要见人就说为好,只找封素美一个人说最合适。马老三就走进了封素美的杂货铺。封素美的杂货铺开在自家南屋,马老三发现铺子里有买东西的人,就瞅个机会招招手把封素美唤出门口,把想见孙子的话说了。封素美咯咯地笑了,她说哎哟哟,爷们就是爷们呵,听见风声裤子都顾不得提了!封素美说急不急的差不了这半天,你那宝贝孙子晚饭时就回家了。贺金宝目前在乡里的建筑公司打工。贺金宝九岁起就进入了乡建筑队也就是现在的建筑公司。乡建筑公司经理的爹当过村支书,跟老贺支书来往密切,公司经理见老贺支书的后代落难连饭也吃不上了,就收留了这个没娘也算没爹的小不点儿。起头只管贺金宝吃饭,后来不再管饭,一天给两块钱,现在增加到了六块。乡建筑公司是个土耍,只围着家前园后转圈子,这些天在给乡政府盖饭店。乡政府的饭局日益看多,票子流水样流进饭店酒楼里去,乡领导就灵机一动自己盖饭店,肥水流进自家田。马老三问明情况二话不说,拔腿就往村外走去,去乡政府饭店工地看望孙子贺金宝。马老三就要见到自己的孙子,他是既兴奋又难过,兴奋的缘由不用说了,难过的是孙子长这么大,他没有亲过他一回,没有把过一次屎尿喂过一口饭。马老三直想扯开喉咙吼叫几声,把他的兴奋和难过吼出来嚷出来,吼嚷得合天下都知道。马老三的腿脚轻快极了,一阵风样进了乡驻地。马老三走进已码出三层楼的乡政府饭店工地,问看门老头贺金宝在不在。老头让马老三稍等,不大一会老头就领着贺金宝走过来。贺金宝的个子基本是个大人了,可模样儿还是个孩子。贺金宝的裤褂上沾满干的湿的水泥,脸上星布着干的湿的水泥。贺金宝的嘴上插着一根烟卷,一路走一路贪婪地吸着。走到马老三跟前,他也没舍得把烟卷拿下来,舌尖一搅把烟卷移到了嘴角,问马老三道:你找我?马老三的气息粗重起来,心慌得不行,腿一弯一弯地要站不住了。马老三想把贺金宝搂进怀里,使劲地亲他,使劲地摸他,把自己这把老骨头化进孙儿的血肉里去。马老三想告诉贺金宝,孩子,俺是你的爷爷,你的亲爷爷啊。马老三激动过分哆嗦成一个了,结果他什么也没做成,只是抖抖颤颤地嗫嚅出了几个字:金宝,我是你马爷爷,马老三。贺金宝说,马老三?哪个马老三?马老三说,闯关东的马老三,挨门挨户地给人凿磨的那个马老三。贺金宝笑了,他一下就笑弯了腰,烟卷从嘴里掉出来,他一手捂着笑疼了的肚子,一手拾起烟卷插进嘴,吧嗒了几口烟,说道,你就是那个老石匠啊,你就是那个一手凿磨一手凿女人的老风流啊,笑死我了,真笑死我了!马老三明白了,在孙儿贺金宝这里,他马老三依然是三十五年前的马老三,依然是嘲笑的对象,他们三句两句是说不到一处的。贺金宝笑够了,不咸不淡地问道,老石匠,你跑这里来寻我做啥?马老三说,俺,来看看你。贺金宝说,我是大闺女小媳妇啊?你没神经吧?没神经就是吃错药了!说完这话,贺金宝撂下马老三往回走去,边走边摸出香烟点上,鼻里嘴里喷吐出的烟雾沿着他的脑袋分两路朝后飘来。马老三往前走了几步,木木地站住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贺金宝拖着烟雾走到正在盖着的楼房跟前,抓起圆溜溜的安全帽甩到头上,钻进用塑料布围着的楼里去。马老三知道他有些唐突了,自己的名声臭不可闻,贺金宝又不晓得他祖孙俩的关系,怎么能指望看到孙儿的好脸色。孙儿真是好样儿的,是个诚实的好孩子,他不昧着良心抹光滑墙,嫌恶就是嫌恶,懒得理睬就干脆不理。马老三站在那里感叹不已,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楼框子,眼里呈现的却是孙子的影像,孙儿真是他马老三的种,身架儿面盘儿眉眼儿,活活地仿着马老三脱下来的,比他的爹贺红鹰像十倍二十倍,马老三就觉着孙儿更亲近更喜欢人。看守工地的老头撵他了,马老三想想他们爷孙见面的机会多着,就恋恋不舍地往回走来。这回他的步子慢极了,老牛拉破车一样,走三步一回头,有时一步一回,孙儿贺金宝的样儿老在他眼前晃,越晃越觉得喜欢人,马老三的忧郁就全部让喜兴取代了,心里兴奋得如同开了锅的水,吱吱啦啦地欢呼,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呵,天下再找不出这样好的好孩子了!回到家里马老三什么也干不成,眼巴巴地盼天黑。天黑后孙儿贺金宝吃过晚饭就回家了,贺金宝成为打工仔后,一日三餐在外头吃饭,晚饭过后赶回家睡觉。还没等到天黑,马老三就去封素美那里买上一提兜东西,兴冲冲地往儿孙家里走去。贺红鹰正躺在炕上睡觉。事后马老三得知,儿子贺红鹰喝上酒后兴奋得要命,能够连续演说三天四天,直到酒劲消失兴头儿才能过去,一旦过去立时筋骨酸软困倦不堪回家睡觉。儿子贺红鹰睡的土炕真成土炕了,苇柴席不知牛年马月的物件,到处都是窟窿眼子,剩下的地方也是灰尘仆仆,油头垢面,根本就没有席子模样了。儿子贺红鹰蜷缩在炕头上,盖着烂棉絮样的被子,露着多少年没洗过的脑袋,面目像一张皱皱巴巴的黑煎饼,头发像刺猬又像绵羊毛。儿子的嘴巴刚好挨着一个席窟窿,呼出的热气湿出了拳头大的炕面。马老三的眼睛湿了,泪珠一个一个滴出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天黑透时贺红鹰醒过来,一看马老三坐在炕沿上,一看抽屉桌上戳个鼓鼓囊囊的塑料方便兜,贺红鹰眼睛里放出了亮光,马大叔,你炕里边坐,今晚上咱爷俩在这里喝吧,权当给你老接风了。马老三伤感地说,红鹰,大叔不喜欢喝酒,饭我吃过了,你吃点心吧,大叔给你们带了点心。贺红鹰的脸暗了一下,咽下口唾沫道,我还以为你把喝剩的酒拎来了呢,是点心,给金宝吃吧,我也不饿。贺红鹰给马老三倒水,难为情地解释说茶叶刚好没了,只得喝白开水了。壶是正宗的面瓜型茶水壶,显见是老年间物件,水碗则是吃饭用的白瓷碗。两个人就坐在炕沿上喝起了开水,说是开水,只是不凉罢了,不知是哪一天积下的。马老三眼下最想说的东西是酒,儿子只有把酒戒掉,日子才能一步一步好起来,继续喝下去,日子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马老三忽视了儿子贺红鹰脑子里转绕的也是酒,马老三不提酒字,他已经抓耳挠腮渴念得不行了,一提酒字,贺红鹰脑里眼里全是酒了,甚至马老三也变成了酒,一瓶古色古香的老烧,他直想把他的头盖揭开痛饮下去。贺红鹰看得最多的地方是蹲在桌子上的那个大兜。马老三此时只晓得想着怎么样劝儿子戒酒。马老三对贺红鹰道,红鹰,喝大酒那滋味挺遭罪吧?贺红鹰说,我没喝醉过。大叔,你头一回到我家,又是几十年没见面了,不招待你喝顿酒我心里过意不去。马老三说,咱爷们喝酒的日子长着,不在乎这顿那顿。红鹰,你喝大了酒遭罪自己不晓得?贺红鹰说,喝大了自己还能不晓得?没醉过嘛。大叔,不喝顿酒说什么也过意不去,只是你大侄子这几天手头紧巴,又不好意思去借去赊,太对不起大叔了!马老三说,大叔不是外人,别客气了。红鹰,大叔得给你说实话,酒瘾大的人有喝得家破人亡的哩!贺红鹰说,这种人太糊涂了!大叔,这样吧,你不喜欢喝酒,我去把今早上喝剩的那些提来吧,只提两棒也中。马老三说不出话来了,心里又疼又气,直想一个巴掌扇过去,可是想想自己的名分没有正起,可能要把儿子打毛了,手攥了攥便作罢了。贺红鹰说,大叔,我去提了?马老三有气无力地道,今上午去了十几个村人,酒喝光了。贺红鹰像散光气的吹泡,身子登时委顿成一堆,眼睛投向塑料兜时又振作了些,心不在焉地陪着马老三喝温水,坐立不安地盼着马老三快快离去。贺金宝八点多钟回到家里。进屋后看到炕上的马老三就跟没看到一样,闷声不响地走过去一径往里间他的睡屋走去。贺红鹰大喝一声站住。贺金宝站住,偏过头去问贺红鹰,干啥?贺红鹰捺了捺情绪,但依然是气哼哼地,说,看不见来客了?这是你马爷爷,刚打关东回来的马爷爷,叫一声!贺金宝翻了翻眼皮说,见过了。说完一大步走进了里间屋。贺红鹰朝马老三摇头苦笑,抱歉地说,打小没了娘,我又顾不上管他,礼数的事一点也不知道了。马老三的心让孙子带进了里间,他跳下炕,从方便兜里抓出两包点心让贺红鹰吃,剩下的抱着进了里间。孙子的睡屋比儿子的略好些,墙上糊着报纸,还有几幅女演员的画,席子只几个破洞,铺盖卷没有露花。贺金宝躺在铺盖卷上望着黑乎乎的屋顶出神,看到马老三过来他忽一下坐起身,摔三打四地展开被子,和衣躺进被窝。马老三讪讪地道,金宝,你想睡了?贺金宝睁开眼睛说,你想干啥?马老三说,金宝,你饿不饿?马爷爷这里有点心。贺金宝说,你到底想干啥?有话就快说。马老三说,没话,没话,我担心你没有吃饱。贺金宝说,没事我睡了。说着翻过身去闭上了眼。马老三说,你睡吧,我坐坐就走。贺金宝说,身边有人我睡不着!马老三赶忙站起来,马爷爷走了,你好好睡。贺金宝说,把点心拿走!马老三担心孙子认真让他拿走,赶快退出里间,跟贺红鹰打个招呼离开了儿孙家。贺红鹰醉酒,天刚泛亮马老三就听说了。马老三是听杂货铺老板封素美说的。封素美说昨天晚上贺红鹰拿着马老三的点心去不知哪家铺子换了两棒烧酒,一出铺子就嘴对嘴全部干光,接着便在大街上开起了会议,哇啦哇啦地弄得全庄人没睡好觉。封素美骂那家换酒的铺子财迷心窍丧尽天良,这么个弄法铺子说倒就会倒的!封素美不是来传递消息的,是送货上门的,消息只是捎带的事。她又给马老三带来了两挂门帘,两只水桶,一个枕套,一个烟缸,一套茶具,两双袜子之类物件,封素美说这些物件全都物美价廉,换个地界再买不到,马老三却觉得价码偏高了,还不是平常的高,但马老三心里惦挂着儿子醉酒的事不清净,加之刚刚回乡得给乡亲们留个好印象,就满口满应地收下了。四这天起马老三天天黑日都要去看他的儿子孙子。马老三捏咕出个由头儿,说他跟老贺支书是老相好,老贺支书的后代,就等于是他马老三的后代,按理说他应把小孙子接过去养起才对。马老三回回都拎着东西。马老三拎去的东西,转眼就让儿子贺红鹰换成烧酒,换成了在大街上走走停停地讲外国话的另一个人。马老三就冷冷心不尽情地往那里拎了,顶多捎一点吃货,看着儿孙俩当场吃完。时不时的,马老三还偷偷地掖给孙子一点钱,供他零花。马老三天天过来,却是很少捞着跟孙儿多说话。一般情况,孙子摸黑回家后,不看炕头上的马老三,不看陪着马老三说话的贺红鹰,就一径走进他的睡屋去了。马老三过去给他送吃货送钱,日久天长他也不拒绝了,脸照旧是冷的,话几乎没有,顶多淡淡无味地说句:没想到我爷爷还会有你这么个相好的,接着就说他累了困了,要睡。马老三只好依依不舍地退出来,跟贺红鹰说话。有那么几回,儿子也排除酒念全心全意地陪伴他,他坐到什么时辰,贺红鹰就陪到什么时辰,不断地往马老三碗里续白开水,搜肠刮肚地找话出来跟马老三说。原来贺红鹰是个明理的人,他什么事情也知道,如今的人为什么喜欢当干部,怎么样才能够发家致富,他的穷困日子是怎么回事,继续下去要有多么危险,他说得头头是道。马老三的主要话题依然是让儿子戒酒。马老三说,红鹰,你往后能不能不喝酒?贺红鹰说,喝酒是毛病!不喝酒,国家就要砸酒厂了。马老三说,可你喝了酒就去大街上开会,过日子的事全撂了,你看看你这日子过的! 贺红鹰说,马大叔,你怎么胡说起来了,我多会去大街上开会了?马老三苦不堪言地咽下口唾沫,道,你看看你看看,喝上酒你什么事情也不晓得了!红鹰呀,酒这东西,说好是好,说孬真孬,有了时就喝点,喝几杯就算,没有就别老想着它才对。这话说到贺红鹰心里去,他说他这个毛病真得改了,以后一定不再心心念念地找酒喝,非喝不可时一定不再喝醉。这话说过,贺红鹰转头就把它忘得净光,第二天中午不知在哪里寻到了一顿酒,在大街上把会议开到下半夜。如此三回五回,十回二十回,马老三便绝了拉儿子回转的念头,他这才看出这个事的严重性来了。马老三认真生气了,生儿子的气,也生他自己的气。贺红鹰真是他马老三的种,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回想当年,年轻的马老三学会了凿磨的营生,生产队长便让他脱产,去各家各户凿磨,一盘磨五分钱,往队里交钱记工分。交一毛钱记十分工。马老三便挨门挨户把这个营生干上了。马老三稳稳地坐在人家磨房里叮叮咣咣凿磨的时候,这户人家的小媳妇就围着他转,端茶递烟,端水递毛巾,脸蛋笑成一朵牡丹花,专拣顺耳朵的话给他说。马老三明白,她们是想让他把磨凿好,同时又少出二分钱,甚至免费。马老三的心思就慢慢花起来,马老三三十岁了,光棍生活已成定局,想女人已经把他的心想灰了。马老三就这么花起来,从享受小媳妇的烟茶和话儿,发展到玩笑似的动手动脚,再发展到摸头发摸身子,再后就发展到了压摞儿。马老三享受到了女人的光身子,那种享受真是妙不可言,而且搞开了头儿,其它时间小媳妇也不拒绝了,而且不是一个两个,只要马老三主动出击,基本是无往而不胜。静下心来的时候想想,马老三也知道这不是好事,是毁人毁己的烂糟事,得快点刹闸才对,可一进磨房,一沾到水灵俊俏的小媳妇的边儿,马老三就身不由己了,就忘乎所以地动作起来。要不是搞了老贺支书的填房女人,马老三怕是要给全村的年轻妇女播上种。给村干部家凿磨不能收费,还不敢打马虎眼儿,这个事情官娘子们心里清清爽爽。马老三色胆包天对老贺支书的填房女人起歹心完全是为出一口气,年轻气盛的马老三气鼓鼓地想,这个老贺凭什么呢,娶了两房离了两房,房房女人拔尖压号,眼前这个是第三房了,也是仙女样俊俏,豆腐般娇嫩,而我马老三连个老母猪样的货也娶不上,老子哪点比他差呢!马老三就试试探探地动手了,两只磨盘凿完合拢两个身子也合拢了。马老三没想到进展如此神速,更没想到那填房女人把他当成了宝豆儿,规定三天一回,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直到东窗事发不得不住手为止。现在,马老三想到了儿子贺红鹰,贺红鹰也知道找酒喝不对,喝醉酒不对,可事到临头还是要找还是要喝,这不是脱了他马老三的模子又是什么呢,龙生龙凤生凤,鸭子的儿女会扑通,马老三没有道理一味怪罪儿子的。马老三对贺红鹰嗜酒如命无计可施,成了心病,盘来想去就想到了让他认爹的事。心病一下去掉了多半,他颠颠儿走进了封素美的杂货铺,托封素美去给贺红鹰父子下话,把他跟他们父子俩的关系戳破。封素美代表村里群众,由她去解说令人信服。马老三的意思,这层关系公开后便于管理他们,他可以以身作则,带领他们往好草里赶,还可以以老子的身份发号施令,实在不行还可以揍他。封素美很快就传过话来。封素美过来传话顺便又带来了几样日常用品,马老三收下点过钱后她才开口说话。封素美首先说的是马老三的孙子贺金宝,贺金宝让封素美转告马老三,说马老三那个老流氓再敢踏进贺家的门,他就一棍子敲断他的狗腿。那儿子贺红鹰听完封素美的话后没吭声,没说认,也没说不认。封素美捎来的就是这些。马老三听完封素美的话也没吭声,封素美离去后他哭了,他说孙儿金宝对着哩,认这样的老东西做爷爷,孙儿把脸掖在裤裆里也不好意思出门哩。封素美离去不多会贺红鹰影儿似地飘进门了。马老三哭着说,红鹰,我真的是你亲老子呀。俺的话有假,封素美的话有假,你就再去找几个人问问,俺真是你的亲老子呀!贺红鹰不山不水地说,家里有酒吧?马老三迟疑了一下,说,有。马老三转身去墙旮旯的包袱里拿,贺红鹰先他一步把酒瓶抓出来,马老三的手按在了酒瓶上:红鹰,你先认下你这个不成器的爹,背地里认下也中。贺红鹰说,我认下。话没说完贺红鹰就嘣一声把瓶盖咬开,嘴对嘴儿咕嘟咕嘟灌进去三指多酒。马老三说,鹰儿,你认下了?贺红鹰点点头,又把瓶口对在了嘴上,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马老三说,鹰儿,既然你认下了,那就唤一声,唤一声爹。贺红鹰说,你不喝点?马老三说,不喝,鹰儿,唤俺一声吧!唤一声吧,让俺喜欢喜欢。贺红鹰不再言声,喝一气,喘息一下,再喝。贺红鹰再次说话时,已经不认识马老三了,他抹了几下嘴巴,突然睁大眼睛对马老三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这草是喂牛的,牛吃不下去。马老三说,你认下了这个爹,你得叫哇鹰儿,你得叫哇。贺红鹰手里的酒只剩下瓶底儿了,他喝得不那么急躁了,同时话语多起来,他说道,声东击西的花招谁也会使。什么是好东西,钱是好东西。你不敢问吧同志。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想干什么,我问你想干什么……说着说着突然转成了外国话,叽里咕噜呜哩哇啦,贺红鹰说着外国话走出门去,向着村里的热闹所在走去了。这样几回过后,马老三突然醒悟,是不是贺红鹰贺金宝早就晓得他们跟马老三的关系了呢?爷儿俩根本就不想认他这个老子,甚至是反感透了,孙子年少把心里话直通通地说出来,儿子想找他蹭点酒喝,骨子里也是压根就不想认他。大概是这么回事。可能是这么回事。铁准是这么回事!马老三挨了闷棍敲似的蔫耷耷地垂下了头。马老三伤心了些日子,自己把自己说服了。贺红鹰贺金宝不认他这个老子爷,责任在他马老三。贺红鹰这粒种子,是他用下流肮脏手段播种出来的,儿子孙子出生长这么大,他屎尿没把过一会,稀汤没喂过一口,到头来却想站出来当现成老子,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儿。马老三想开了。马老三进一步想,不认归不认,血脉关系却改变不了,红鹰金宝的日子那般艰难,他这个当老子的应拉扯他们,就算将功补过吧。马老三重新鼓起了劲头儿,不几天他就想到了起屋,想到了打铁的买卖。起屋是为给贺金宝娶媳妇,马老三决定把老房子推倒,重新盖起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做买卖是为给他父子俩积攒些钱,贴补家用。马老三起先想到的是待新房子盖好后,他就拾掇起凿磨的家什干老本行,打问了一下,老家跟黑龙江情况相仿,早已没有了石磨,年轻些的人甚至不晓得石磨为何物了。三十五年前,马老三时不时地煅打钢錾子。马老三就举一反三,决定打铁,给庄户人打制锨镢锄镰等器具,这些器具像当年的石磨样家家户户都用得着。马老三算了下岁数,虚七十一,其实还不满七十,又踢了踢腿挥舞了一下胳膊,他觉得自己还不老,不出意外情况的话,五年铁还能打下来,活到金宝结婚没有问题。马老三的兴头儿上来了,他要活到孙儿结婚,他保证会活到孙儿结婚。说干就干,马老三当天夜里就去找村支书石锋。马老三的骨里肉里滋生出了劲头,可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说倒就会倒下来,他得快些把房子竖起才行。村支书石锋正躺在客厅的沙发里想事情,这时候马老三还不晓得,石锋支书正在想的是拍专题片的事情,意思是放一个响炮,这事已经跟县里的摄影记者合计妥当,还有一些具体问题有待解决,主要是资金问题。石锋的思路让马老三弄断,有些不耐烦地坐起来接待马老三,待马老三把情况一说,石锋变了模样,他让马老三坐,一边让马老三坐,一边招呼媳妇过来给马老三泡茶:马大叔,你起屋合法,选个日子起就是。不过我想问你个话,你这趟回来到底带了多少钱?马老三说,不多,起屋够了。石锋笑笑,马大叔,我要的是实话。马老三说,石支书,你这是啥意思?石锋怪笑着说,你真不懂?马老三说,俺真不懂石支书。石锋说,真不懂我就不多说了,多说了没意思。不过有一样马大爷,你起屋是不明智的。就算你钱多得实在是花不完,一沓一沓地打水漂也花不完,这个屋你也不该起。你想想,起这么个宽敞明亮的大屋,你能住几天,到头来还不是归村里所有?马老三被搞糊涂了,石支书,俺哪来那么多钱,俺没那么多的钱哩。石锋说,不说吧马大叔,再说就更没意思了,回家操持着起屋去吧。马老三还想解释,石锋挥了挥手,说他眼下没心思多说,马老三只好打住,揣一肚子疑惑告辞回家。五马老三就开始准备起屋。马老三在庄里一问,老家情况跟八里屯一样,起屋容易得很,只要拿得出钱,呼啦啦就立起来了。庄子里就有十几个专起民宅的建筑帮。不光建筑行业,其它行当也这样,看到有钱可挣,便一窝蜂地拥了上去。对此封素美牢骚满腹,她说庄里开铺子她是头一家,半月里就又冒出三家,现在是整整十七家,一家管三十来户,屁也赚不到了。二日上午,马老三就同庄里的建筑帮议定了包工包料起屋的章程,接着去找草场村的活神仙郑四瞎排了八卦,两天后日头冒红时破土动工。支书石锋的话马老三早丢脑后去了,他只是奇怪了一阵子,觉得石锋说他起屋就是有老鼻子的钱,这是从何说起,没有道理。不料事情还没有完,这天下午石锋用大喇叭把马老三喊到了村部。石锋向马老三诉苦。石锋的模样儿和话风不像诉苦,像给村民摊派活计,可在马老三听来是诉苦。石锋说现今的党支书真他娘的难干,首先得民选,然后才是党选,选出来后,村民指手划脚,盯着脚后跟找事儿,乡政府那里呢,寻个由头儿说撤就撤,就等于是堵在死胡同里的老鼠样两头夹击,一不留神就会做成肉饼子。主要问题是开拓创新,赚钱挣钱。这年头最难弄的就是钱了,偏偏钱的位置越来越显重要,祖宗八代可以没有,亲戚朋友可以没有,钱不能没有,没有钱就等于没有一切,甚至没有了命,他石支书都快让钱给憋死了。马老三好生疑惑:难道村支书要向他这个糟老头子讨钱不成?石锋诉过苦便掉转话锋,说马老三起屋的思路他已理清,无非是想把丢掉的脸捡回来,在老少爷们面前显摆一把。这就像某些富翁富婆,钱没地方花了,或者是钱的来路不明,就捐献出去赚个脸儿,挣个政治影响,为日后更稠地挣钱更大地扬名打下基础。石锋已召集会议做出决定,只要马老三捐献出巨款,给庄里的经济建设和改革开放做出贡献,就在村口立功德碑,把他的画像供在村部里,让马老三这辈子风光,下辈子风光,只要村庄存在,马老三就永远风光。石锋说,马大叔,你要是没糊涂的话,会掂得出这比那几间屋子光面多了吧?马老三傻了。马老三说,石支书,你在取笑我?石锋摆了摆手,马大爷,我说过,多余的话别再说了。你现在想不通,可以回去考虑,考虑清楚了后再来找我。马老三张了张口。马老三再找不出话来说。马老三回到家里,按着支书石锋的意思开始考虑,只考虑清楚了一点:石锋说他有钱,硬把大款帽子扣到他头上,实在是蛮不讲理。支书是村里的一把手,他可以指驴为马,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儿来,但他怎么可以硬说一个平常百姓有大把的钱呢,真是太不讲理了。马老三就不再为这事费神了,大款帽子又不是当年的四类分子帽子,讲不清就不讲吧。马老三就集中注意力忙起屋的事。起屋的事也没多少好操心的,庄里的建筑帮包圆儿,拆解老屋,置办材料,奠基砌墙,拉席上炕,马老三做甩手掌柜,暂住在临时搭建的小屋里,一当落脚一当看守,到时候只等着往新房里搬迁就成了。这天日头冒红时依照郑四瞎的推算按时动工。马老三在老屋的阳沟口烧过纸钱,通知土地爷他要大兴土木,不周的地方请多多关照,完后马老三起身在簌簌落土的屋墙上劈了一镢头,砸老屋起新屋的的工程就开始了。建筑帮的帮头儿把活计调派妥当,一帮子人搭建供马老三暂住的临时屋,一帮子人爬到屋顶上去掀屋顶,一时间老屋烟尘四起,人欢马炸,热闹非凡。马老三激动得没了办法,他这辈子还没有亲自经手过起新屋呢,因他是雇农出身,又是光棍儿,这三间老屋是队里盖的,没用他操心更没用他破费什么。马老三兴奋得忘乎所以,泡上茶水,摆出香烟,又跑到屋跟前去帮着干活,干了没几下就让帮头儿制止住了。帮头儿说,老马,咱们先小人后大人,你搭工进去,日后咱们的帐没法算呢!马老三知道他们多虑了,怕他耍赖皮少给钱,他只好停了手,走到临时屋的地方袖着手乐呵呵地看热闹。人多力量大,临时屋半天工夫就落成了,是仿着看瓜屋的模样盖的,因已是初冬时候,小屋盖得扎实厚重,又编了一个厚厚的草帘子挂在小小的门洞上。屋子虽小,却是过家之道齐全,马老三觉得新奇,忍不住瞅瞅小窗户,去木板搭建的铺上躺躺,蹲在灶门口拉几下风箱,使劲儿吸吸鼻孔,往肚子里吸抹在砖墙上的新泥味道。傍晚收工,马老三的老屋已没了踪影,梁檩木料堆到了临时屋旁边的空场上,土块子摊开来垫了屋场,只闪下了几堆马上要派新用场的烂石头。马老三吃过晚饭还不能睡,兴冲冲地围着屋场转圈儿,昏花的眼睛里不断地展现出无限光明的图景:新房子红砖到顶,一色的玻璃窗门,宽敞明亮气派高贵,孙子贺金宝领着俊俏的媳妇出出进进,不久孙子和孙媳妇的手里多出一个小孩儿,那是马老三的重孙,新房子里愈发人丁兴旺喜气洋洋了。马老三让这情景弄得兴奋异常,一口一口地咽唾沫,露水把身子打湿才记起回屋。马老三躺在小屋的铺板上,听着远处村落里传来的驴叫声,忽然觉得不大对头,不对头在哪里,他想了一会才想明白:今儿一整天,除了起屋的建筑帮,外人一个也没到这里来。马老三回家的这些天里,日夜都有人过来的,贺红鹰过来蹭酒喝,蹭成蹭不成的,每日都要过来几趟。老少爷们找他来闲打牙,逼迫他讲那些他现在实在不想讲的花花事。今儿他们一个也没过来。这事马老三一下就想明白了,他们是担心给他添乱影响起屋呢。马老三叹了口气,看来不服老不行呵,多么简单的事情也要思谋一会才能清楚。这么一想马老三愈发觉得日程紧迫,他得抓紧时间把屋子盖起来,尽快地购置打铁家什开始挣钱。马老三的心思转到了打铁挣钱上,想过没多会,串门的人拍了拍草帘子进屋来了。马老三心里道真是想啥来啥,打眼一看来人是开杂货铺的封素美,就以为她又是来给他送东西的,马老三就有些做难,封素美送来的东西有些他根本用不上,送到脸前又不能不收,现在看她送起来没头了,这可咋办呢。马老三看到是她赶紧去看她的手,一看两手空空,显见是专程来看望他的,马老三的心便立马转热了,赶紧张罗着让封素美坐。封素美顺从地挨马老三坐下。马老三这才发现封素美的神情儿有点怪,不跟前几回见面那样眉飞色舞咋咋呼呼,像换了一个人,换成了见人就脸红的大闺女。封素美坐下后就低下头告诉马老三,她知道马老三一个人的日子不容易,心里就始终惦念着,可她天明天黑不得闲,铺子里没有买货的有说笑的,时时刻刻有人在,方才好歹戳了个空儿关上铺门。马老三的心更热了,感激地说,一个人过了四十多年,习惯了。你喝水不?封素美说她不渴。封素美抬起头,默默打量了几眼小屋子,捏捏油渍麻花的铺盖,再看马老三时她的眼圈红了,马大爷,有个事情,我得让你知道。马老三说,什么事?封素美说,这块事我实在说不出口,可想来想去,还是得说,不说是不对的。马老三睁了睁眼睛,什么事?封素美说,我娘说,我的亲爹是你。马老三的眼睛嘴巴一齐张大,他惊呆了。封素美说,这块事是她娘临咽气时告诉她的。她娘本来不想说,总之这是女人最难出口的事,可是想想亲爹终归是亲爹,儿女是亲爹的心头肉,不让儿女知道亲爹是谁天理不容,她娘就羞红着脸把事儿给闺女说了。她娘说,马大爷给她家凿磨,回回都少留他们的钱,那时的几分钱,可能就是一条命哩,她娘就万分感激马大爷,就把身子给了马大爷。她娘说,她把身子偷偷给马大爷使,她到死不后悔,因为她的男人不是男人,是个没出息的窝囊废,脾气却柴得够戗,火了时就把老婆当作敌人拾掇,她娘不仅不后悔,还暗暗喜欢着哩。要不是姥姥家的出身是老中农,娘嫁了马大爷会连累他,娘就一跺脚跟马大爷过日子去了。娘临死时一再嘱咐闺女,马大爷回家后要赶紧去认亲,明里碍着假爹不敢叫爹,背地里要加倍地孝敬他。可是亲爹马大爷站到脸前后,她又不好意思相认了,尽管一时间不好意思认,但她时时刻刻都想见到爹,心里想着时时刻刻见到,面子上却更不好意思见了,见的时候只好提着些东西当由头儿。这些由头儿本该送给爹,没有送,一来怕爹看破羞死个人,二来别看她开着个小铺子,可是村里的铺子十七家,拆台的拆台,压价的压价,开铺子倒开出一腚饥荒,一来二去就收了爹的钱。过后又一想,她的钱是爹的,爹的钱是她的,她今儿要了爹的,赶明儿她再孝敬给爹,这么做来合情合理呢,就把要爹钱的事放下了。今黑她不管不顾来认爹,不为别的,她是想爹想疯了,再不过来相认怕是就窝憋死了!封素美开口叫道:爹!这一声爹把马老三叫得老泪横流。马老三颤巍巍地一连答应了三声,一声比一声颤抖。封素美扑到马老三怀里,哽哽咽咽地哭起来。马老三抚拍着她,想劝她别哭,他们父女俩相认了,以后就不会分开了,他们应该笑哩,应嘻嘻哈哈地大笑哩。可马老三的哭声也止不住,鼻眼里泪泉里胸腔里潮水涌动,一波一波地往外涌,他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两个人抱头哭了一会,封素美率先住了声,离开马老三的怀抱,放眼打量了一下就打量出了活计,她把马老三堆在锅台上的碗筷拾掇到锅里去,高挽起袖管刷刷拉拉地开始洗涮。马老三乐滋滋地看着她,不禁又泪水哗哗往外流,马老三有了儿子,有了孙子,现今他又有了闺女,有了外孙儿外孙女,马老三都要乐死了。封素美涮洗出碗筷,又把马老三的衣物拾掇进脸盆里,蹲在地上扑哧扑哧地搓洗起来。封素美是迎着村里的头遍鸡叫声离去的。马老三把她送到村口。封素美消失后马老三又在那里站了许久才转过身子。马老三哼着茂腔曲儿回到他的小屋,挑开草门帘,他看到屋子里站着一个人。马老三以为是贺红鹰,眼睛适应了屋里的蜡烛光后,发现是一个老女人。马老三意识到了什么,心里跳了一下,嗫嚅道,妹子,你是咱们庄里的?老女人生气了。老女人抖抖索索地戳点着马老三的鼻尖恨声道,你连我都认不出了?我把衣裳脱了,你就认识我是哪一个了!老女人一屁股坐在小铺上,哼哼唧唧地哭起来。她说三十五年来,她是白日想黑日想,盼着马老三回来再喜欢她一回,哪怕只摸摸她的头发,她死也闭眼了。没想到马老三回来这么多天,她影儿见不到他,他把他的那些甜言蜜语都忘光了,他的良心让猫舔了让狗吃掉了。马老三惭愧得要死。这个老女人,一定是当年那些俊俏媳妇中的一个。人家情比海深,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他却无情无义,什么也丢下了忘光了,而且怕着她们远着她们躲着她们,担心她们和她们的男人往他脸上吐唾沫,把他抬起来撂进河里喂鳖。他羞愧得直想钻进铺底下去躲起来。更为严重的是他把人家的名儿都忘记了,说啥也记不起这个女人是哪一个了,马老三心急火燎地回想着,一张张小媳妇的脸从他眼前快快走过,走过了几十张上百张,跟老女人老也对不上号。老女人忍无可忍,大喝一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马老三这才醍醐灌顶记起了她是谁。六马老三觉得老家的冬夜实在是太漫长了。马老三在老家住过三十六年,从来没有留意到冬夜是如此的漫长。马老三是蹲在距老屋一百多步远的野地里感受这冬夜的漫长的。他蹲在野地中一丛三角形的玉米秸里,借着寒凛凛的星光,通过一块块黑糊糊的麦苗地,他能够隐约看到他的小屋,以及小屋前头日渐增高的房框子。从起屋的第四日开始,马老三吃过晚饭就快步离开小屋钻进这丛玉米秸,直要蹲到下半夜甚至快天亮了,确信没有谁再去小屋时,他才战战兢兢地往回走。拆解老屋的那天夜里,封素美去临时屋认爹,老女人过去叙旧走后,又有三个老女人去小屋看望过马老三这个老相好。这就开了头儿了,马老三吃过晚饭不多会,庄里人就一个连一个地来了。马老三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单等这个时候过来,更不明白他们不是一帮一伙,而是一个一个地来,这个人从前门走出去,另一个人马上从屋后头转出来,一个紧接一个。来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说的话则大体相同。老女人过来诉衷肠,说是三十五年来想死了马老三,没有马老三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现在好了,老相好终于重新聚拢了,想见就立马可以见了。老男人过来赔不是,说是当年糟践马老三是鬼迷了心窍,是一时糊涂,他们请求马老三大人不记小人过,从此相亲相爱。年轻男女基本上是过来认爹认爷爷的,他们说老子跟孩子血肉相连,撕不开扯不断,如果不认的话就是大不孝,就会遭到天打五雷轰。马老三热血沸腾,恨不能跑到支书石锋家里去对着扩音器喊上几嗓子。原来当年的小媳妇们还挂记着他,原来庄子里多半的年轻人是他的后代!他马老三是这个庄的庄主,他马老三比石支书还有份量!马老三很快就知道他高兴得太早了。马老三发现,人们来找他套近乎的同时,还想从他手里得到几个钱。无论男女,不管老少,他们话语背后的意思是钱,他们是奔着马老三的钱袋子来的。多半的人已经表现得相当露骨,他们一边跟马老三情意绵绵地说着话,一边诉苦,他们说庄稼人的日子实在是太艰难了,地里的出产刚够吃的,喂猪喂鸡挣点钱,不够孩子的学费村里的集资,遇上个头疼脑热、红白大事,就愁得直想跳井抹脖子。这样说着的时候,他们锐利的目光投向马老三的衣裳口袋,投向马老三的枕头底,投向小屋内的旮旮旯旯,投向可能藏钱的所有地方。马老三感到了恐慌,同时生出了满腹的疑惑。他首先怀疑起了那些自报家门的孩子是不是真的。马老三明白,这件事情是不好怀疑的,认爹认爷爷这种事不是小事,说大能够大上天去,人们怎么会胡认乱认呢!可马老三还是不由自主地怀疑起来。他先想到的是贺红鹰贺金宝父子俩,不多会他就想清楚了,他跟老贺支书的填房女人睡过觉,跟那女人睡的回数最稠。贺红鹰出生的日子,老贺支书已结扎三年。再说他们的父子关系祖孙关系,也不是贺红鹰贺金宝提出来的,丝毫没有弄虚作假认富贵假爹的意思。贺红鹰贺金宝是他马老三的种无疑。马老三再次想到的是封素美。封素美她娘早已作古,马老三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她的模样,想不出她的模样,就无法断定他们的关系。马老三只好暂时搁下,接着去回想其他人。思想完毕三户人家的时候,封素美她娘的模样突地来到马老三眼前:个子矮乎乎,身子胖乎乎,脸盘圆乎乎,脖子粗乎乎,粗脖子上蹲一颗花生仁大的黑痦子,黑痦子上长着几根粗黑的长毛。就是这个黑痦子和几根长毛,使得马老三没有同她发生关系。封素美她娘倒是想发生关系,她使出浑身解数,跑前跑后热火朝天,马老三一看到她的黑痦子和长毛,就冷了凉了啥心情也没了。马老三想,他顶多摸过封素美她娘的身子。当年庄子里的年轻媳妇,马老三没摸过身子的人可能没有。这事想透,马老三感到了恐惧,感到了刺骨的凉。封素美每晚必到,瞅个空子就神出鬼没地钻进小屋了,封素美再唤马老三爹时,马老三的身上跳起鸡皮疙瘩。马老三想让她走,让她不要再来这里串门,可马老三说不出口。尽管马老三说不出口,可他对待封素美的态度已明显变化了。封素美没看出来,或者是假装没看出来,依然一声比一声甜地唤着爹,这里那里地找事儿做。封素美已经讲到开铺子的事。她说只要她有足够的钱置办足够的货,她就可以把另十六家铺子挤垮,眨眼工夫成为庄子里的富裕户,让马老三过上最舒坦的好日子。除了贺家父子外,马老三再找不出一个真正的后人,也就是说,这些认亲的人有可能全是假的。马老三就不认真接待他们了,甚至有了明显的凉意,认亲的人依然不断溜儿,一个连一个地往小屋里走。粗略算算,三个夜晚过去,至少有三百多个家庭的男女去找过他了,有的是第一次去,有的去过二次三次。马老三已经不去推想他们是真是假,只是哼哈地应对着,只差开口撵人了,认亲的人却锲而不舍,前赴后继地往小屋里钻,时间是越拖越晚了。起屋后的第三天里,鸡叫三遍时还有人掀开草帘子,热热地喊着爹把睡梦中的马老三推醒唤醒。马老三疲惫不堪。马老三惊恐不安。马老三如驮了巨债的逃亡者突然陷入债权人的十面埋伏中。马老三坚持了三天再也坚持不下去,他不敢在小屋里呆了,他抢在起屋的人收工前胡乱吃过晚饭,起屋的人往庄里走,他撒开大步往野坡里逃去,瞅四下里无人时,麻溜地钻进玉米秸垛里藏起来。马老三出外躲藏的第九天上,午夜时分突然下起麻秆子雨,三角架形的玉米秸垛不一会就打透了,大滴的雨水落到马老三的头上、身上。冬天的雨水比雪花凛冽百倍,马老三冻得直打哆嗦,一分一秒地干受着,直勾勾地盯视着一百步外的小屋。夜这样深雨这样大天这样冷,小屋那边的人影子还是没断溜儿,直到鸡叫两遍时,人影断了,马老三又熬了一会,确信不会有人出门了,他才饿昏的老狼般冲出玉米秸垛,跌跌撞撞地跑回小屋。马老三点燃蜡烛,在灶门口点起一堆火,脱掉湿衣披上棉被,唏唏啦啦地烘烤,身子热乎了时他才去纸盒子里找衣裳穿。这时候马老三突地呆住了。他看到,屋子里凌乱不堪,枕头掉到了地上,铺盖被翻揭起来,两只纸盒倒在地上,衣物鞋袜丢得到处都是。马老三明白过来时急忙钻到铺底下去,双手摸来摸去,摸了半天,他什么也没有摸到。马老三两眼愣直,光着身子软塌塌地坐到了铺上。马老三就这样痴呆呆地坐在铺上,忘记了寒冷也忘记了时间,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如同坐化的老和尚,如同被雷电击中的死人。半天后马老三的嘴唇动了动,眼里突地涌满了泪水,哽哽咽咽地哭出声来,老天爷,这是谁干的呢,他做得真绝,做得可真绝呵。马老三哭倒在床铺上,身子抽搐成一团。这可咋整呢,屋子盖不起,娶孙媳妇的事可能就麻烦了!马老三一点办法也没有,起屋的事只得停下来了。屋子已砌起石头墙基,主体砖墙已垒出半人高,马上就要去乡驻地购买门窗安装窗框门框了。马老三红肿着眼睛告诉建筑帮头儿,他起屋的钱让老耗子嚼碎、吃掉了,屋子起不得了。建筑帮头儿十分恼火,他们一年里也揽不到几桩活,好不容易揽到一桩又要眼睁睁跑掉了。帮头儿火溜溜地对马老三道,钱让老耗子糟蹋了,这事可怪不得俺们,你给俺们的钱不能往回要了吧。这是早就谈定了的,马老三预付三之一的钱,屋子完工那天剩余的一次付清,半道上翻悔三分之一的钱归建筑帮。马老三答应了帮头儿,帮头儿又道,俺们推掉了好几桩活计呢,这么样了结还是吃亏,你得再搭上这两堆砖。马老三有气无力地说好。建筑帮找来一台手扶拖拉机,砖头一会的工夫就运光了。屋场突然空旷起来,沉寂起来,空旷沉寂得如同黑龙江那边吃人的沼泽地。马老三望望半人多高的房框子,望望孤零零的小草屋,浑浊的泪水打着滚儿往下流。中午时分,马老三的心海消停下来,他想这件事情不能这么样就了结,人们的笑话倒在其次,要紧的是这房子盖不起来,怕就要耽误孙子娶媳妇了,他年纪这么老了,打铁挣钱其实已经很难,这房子怕是要永远这样撂着了。马老三不能这么样撂开,他必须找到那个贼。? 待续 ?欢迎您转载分享:
更多精彩: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微信怎么写文章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