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曲邱枝字陈淑桦这样爱你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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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版]《人生若只如初见》(作者:邱池)
注:邱池即雪满天山,是她的另一个ID
你又该笑我,夜来的时候总是如此絮叨,一桩心事几种情绪思量了又再思量,说了又说。可是,除了你,谁又能听我在这样的夜里唠叨个没完?
  来,让我们来听一个故事,关于这似水的流年,清新的青春。那间普通的女生寝室,活跃着这么几个女子:佻达、好吃、生猛、漂亮,喜欢穷山恶水,说很有效果的段子,打架,相信爱情,并为之受苦。
  多年以前,多年以前,少年的我多么快乐,美丽的他不知道怎么样?
  ……也许你会知道,我是里面的谁。或者,其实谁也不是。
  你喜欢九月吗,风和日丽的初秋,阳光不那么炽热,清晨的风有点儿凉,还可以穿夏天的裙子,不胜清寒的飘逸,站在梧桐树下,裸露的小臂,粉色的皮肤,眼睛明亮。在那年九月,爱上一个人,年轻,朝气,奋不顾身。
  那是刘莲进入Y大求学的第七天,中午十二点二十六分,她赶着去教学楼一间名为“北504”的教室参加会议。Y大非常大,教学楼的结构错综复杂,按照楼房的朝向分为东南西北楼,北504就是指代北楼的5楼,第4间教室。
  初入校,还在军训期间,每天在操场上晒得黑红黑红,踢正步,站军姿,打靶,根本就没有机会踏入教学楼一步,自然是不清楚格局的。迷糊的十七岁的刘莲就迷路了。在教学楼庞大的建筑群面前徜徉徜徉,阳光明晃晃地打在她长及脚踝的裙子上。抬腕看表,距离12点40分开始的会议时间很近了,汗珠滴落下来,她不由得焦急地自言自语:“北504,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她的身后,突然传来男声:“你也是去开会的吗?”
  刘莲回头。就这么认识了江淮。他穿着某支球队的队服――到了当天晚上,她形容给室友陈苔藓听,才得知是AC米兰的队服。陈苔藓是球迷,最迷阿根廷国家队和AC米兰了。
  阳光下的男生笑了笑:“你是新生吧?也去北504?”
  她忙不迭地点头。
  他说:“来,跟我走。”
  江淮是刘莲17岁以前包括以后看到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一张面容,完全是阳刚的,没有一点阴柔的内容,浓眉大眼,散散的胡渣,鼻梁坚挺,嘴角有着柔和的弧度,像《罗马假日》里的派克,正直的长相,君子风度。旧中国的男子,应该就是这个样子。有种端正大气之美,还保有一点点遥远的惆怅,颇具隐士的风采,仿佛从绿草苍苍的年代走来。
  那天刘莲回到寝室,忍不住对好友林蓼蓝说起今天看到了一个超级帅哥,云云云云。林蓼蓝起先还不信,后来某天路遇了,还隔得老远,刘莲就指给她看,林蓼蓝果然信了,评价了一句:“这样的男人,让女人爱得神魂颠倒以至于送命,是可以想见的事情。”然后看着刘莲促狭地笑。
  刘莲就红了脸。
  江淮走过来,朝她点个头,笑一下,寒暄一句:“好啊!”她的脸红得更厉害,张口结舌,声音似蚊子哼:“你也好啊!”
啊,他真好看,黑密的头发在暖黄的阳光中眨着碎金一样的光芒,浅淡的笑意像清晨的空气,湿湿的,有着薄荷一样的清洁。
  他走过去。她双手捂脸,惊慌失措地问林蓼蓝:“啊,我脸红不红?刚才是不是很失态?是不是?是不是?”
  林蓼蓝大笑起来。
  刘莲回头,偷偷望着那男生的背影,体会着这小小的甜蜜和慌乱,胸腔似乎要被炸裂一样。林荫道两旁的梧桐油绿着叶子,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的罅隙流泻下来,落了一地光斑,破碎的,晃动的。他就在这铺陈得满眼的浓绿背景下,走远,走远。
  这个学校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铺天盖地的法国梧桐,它们完全遮盖了天空,风沁凉寂静。
  她说:“蓝,好色成我这样子了,是不是很花痴?”
  林蓼蓝说:“好色不劫色,简直就是白痴。”
  刘莲就不说话了。她又何尝没有想过,成为江淮的女朋友。可是,她已经打听过了,这位高她两届的学长,是何等出众的人物,他学的是理科,却写得一手好文章,担任文学社社长,激扬文字相貌出众仪表不凡的他在女生中可谓左右逢源,简直就是一红颜杀手见谁灭谁。她想象不出,应该是一个怎样优秀的女孩子,才有资格和他并肩站在阳光下。
  可她自己……她对着镜子照过,长发,齐眉的刘海,有一双欧洲人似深陷的眼,睫毛长而细密,肤色白得有些苍白,瘦高的个子,腿很长,穿牛仔裤很好看。不难看,也不大美丽,远远不及寝室的头号美女,韩九月。其实单论五官来说,韩九月也不见得十分美,但很媚,眼睛黑深,嘴唇有点儿厚,卷发,像个印度女郎,身上有种类似莫文蔚的气质。
  那天,江淮领着刘莲到了北504门口,居然还早到了几分钟,偌大的教室里空无一人,两人就站在走廊上说了一会儿话,分别介绍了自己的专业、年级,家乡。他是学高温物理的,大三了,这次会议,是学校组织各新生专业学习委员参加的报告会。刘莲不免有点奇怪,他明明不是新生,怎么也来了?
  待到正式开会了,她才知道,江淮是学生会学习部的部委,也是会议的主持人,点到她的名字的时候,轻轻地朝她笑了笑,牙齿洁白。
  下午军训时,刘莲第一次不觉得无聊,将和江淮在一起的片断在心里反复播放,那几句话,几分钟,在脑海里无限拉长,完全是慢镜头,眼神、微笑、发丝、语气,反反复复,喋喋不休。
  整个下午她都恍恍惚惚,好在她反应很快,教官命令同学们左转右转时,就没有错一次。倒是她旁边的一个女生,错了一回,明明是左转,她向右,正好与刘莲面对面,把走神中的她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错了,在哄笑声里扯扯自己的辫子,脸又红了。
  十七岁时的刘莲,是个羞涩的小姑娘,苗条的身形裹在宽大的迷彩服里,笑容是大一新生常有的清新腼腆。她以全省高考状元的身份考到这所大学,学通信工程。这个专业是新开设的,竟然只录取了她一个女生,好在信息工程系和人文学院毗邻,她就住到了文科专业的宿舍楼。寝室四个人来自四个专业:中文系的陈苔藓,美术系的韩九月,建筑系的林蓼蓝。
  寝室在三楼,十几个平方米,床单是清一色的粉色细格子,靠楼梯的房间,每天很早就听到脚步声,啪啪地从耳边敲过,那是早起的女生去宿舍楼背后的洗漱楼刷牙洗脸,其中就有刘莲。她有晨跑的习惯,抱着被子去操场晒,跑完三圈,到食堂吃饭,回来拿课本,找间教室自修。
  有一次,刘莲的被子放在操场晒,被人偷了,她只好弄了一床别人的,反正都差不多。事后心虚了很久,晚上老睡不好,整夜失眠,次日仍早早地起来,黑着眼圈出去晨跑。她是个无论做什么事都有明确的计划的人。事隔多年,刘莲还记得那床军绿色的被子被晒得热乎乎的,看起来蓬松暖和。事实上,它并不温暖,开学没几天,她拆开洗被套时,发现里面是黑心棉,她在寝室里义愤填膺,建议上书给校方,要求站在学生的角度来考虑。意见书是陈苔藓写的,旁征博引,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署名的那一页跟了几百个签名。以挂号信的方式寄到学生处。
  之后没多久,学校的大广播里就播出了这一届的新生再去领一床被子的消息。
  听到广播,林蓼蓝扑上来抱抱刘莲:“亲爱的,你真可行!”
  刘莲说:“还得感谢苔藓呢,她写得好。”苔藓却并不在寝室,她问韩九月,“阿九,苔藓去哪儿啦?”
  韩九月注视着挂在窗前的那幅差不多完工的油画,后退两步,专注地看了一会儿,拿起笔,上前修改了几处,再后退两步,又看了半天,头也不回地回答:“打牌去了。”
  九月的家境不好,七岁那年,妈妈就死于车祸,爸爸将她抚养到17岁,因劳累成疾,在她高考前三个月,也与世长辞。她不得不一进大学就四处接些活儿,临摹名画,卖到小画廊里,赚取微薄的酬劳,以维持生活。有时她在系里的画室里作画,没完成的,就带回来。寝室里因此终日充斥着松节油的气味。
  刘莲走过去,看看她的作品。九月喜欢浓墨重彩地铺陈颜料,一层又一层,迷幻又俗艳的,就像她这个人一样,爽朗、张扬、毒辣,艳丽。
  她画的是西洋画,肥硕的妇人、白嫩的天使,画里呈现出生命蓬勃的动感和韵味,热烈魅惑。其中美妇人让人愉快地想起一个词来:祸水。很旺盛丰美的情欲,非常生动。她把画架竖在窗户下的桌子上,退到五步之外,眯着眼睛打量这幅画,很无所谓地抽烟。
  林蓼蓝也走过来,赞叹道:“真好看,阿九,可以卖多少钱?”
  九月吐个烟圈,声音淡漠:“四十。”
  “天!这么大一幅,有二十四寸了吧?居然卖得这么低廉?”刘莲嚷嚷,“你画了好几天呢!”
  九月的声音还是很淡漠:“他们欺负我是学生。再说,这只是临摹之作。”
  “阿九,你不会亏本吧?”
  九月就笑了:“不会。50毫升的油画颜料,六元六角五分,油画布,十五元。我刚好可以挣个手工钱。”
  林蓼蓝就说不出什么话来,很心酸。其实九月完全可以不这么辛苦的,只要她愿意,放出风声来,自然会有大把多金小开前来认领她。可她就是一身傲骨,丝毫不肯妥协。
  入校第三天晚上,举行迎新晚会,韩九月这个名字,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校园。她的档案上,特长那一项里,就写了一个大大的字:舞。立刻被慧眼识珠的导师挑出来,和另外两女三男在一起磨合了两天,仓促上阵,表演舞蹈。
  那天晚上,大礼堂里灯火通明,迎新晚会进行得如火如荼。韩九月和搭档皮衣皮裤闪亮登场,跳热辣劲舞,背景音乐是后街男孩的《Get
Down》。三男三女站成两排,台下的人们独独注意到前排中间的那个女孩,那样年轻,卷发随着节奏活泼甩动,眉目里是恣意的风情。她的脖子处贴了一种纹身纸,是只妖娆的蝴蝶,舞蹈的最后,是将上衣猛然脱掉,挥在手中,以飞翔的姿势谢幕。韩九月做这个动作时,坐在前排的观众都看到她的蝴蝶纹身一直蔓延到后背上,漂亮的羽翼半遮半露在小背心当中,半推半就的诱惑,台下嘘声四起。
  还不等晚会结束,韩九月就走了,林蓼蓝和刘莲结伴回来,叽叽嘎嘎:“阿九,你不知道呢,好多人都在议论你呢!”
  “是吗?”九月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坐在床上修指甲,不以为然。相处久了,她这种懒洋洋的性格越发明显,经常旷课、迟到,不知怎么地就和医务室那个慈眉善目的女医生搞好了关系,叫她婶婶,动不动就去拿张请假条回来,借故不上她不喜欢的政治课。然而她又是张扬的,喜欢跳舞,三步、小拉、伦巴、转三、恰恰,样样精通,又伶牙俐齿,参加辩论赛以一敌四,出尽风头。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韩九月了,经常有人径直找上门来,说是要和她交个朋友,她每个都回绝了。那些人不死心,干脆曲线救国,讨好起她的室友来,时不时塞给林蓼蓝、刘莲、陈苔藓一些小礼物,布娃娃啊,香水啊,浴盐啊,价格不菲的时尚杂志啊……都是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在食堂遇见了,也有人殷勤地替她们打饭,尽捡好菜吃。那段时间,刘莲和林蓼蓝天天吃得满嘴流油,一个劲儿地在九月面前说某男,某某男,某某某男的好话,末了还不忘强调了再强调:“我说啊阿九,你可千万别答应啊,没恋爱,个个爱,
一旦你名花有主了,我们可就没得好吃的啦!”
  林蓼蓝说:“阿九美女啊,你可是我们的聚宝盆呢!取之不尽,啊呀呀!”
  韩九月就笑笑,仍画她的油画。她和室友的关系总是淡淡,既不太疏远,也不大热络,不像林蓼蓝和刘莲,除了上课的时间,整天粘在一起。窝在寝室里睡觉看书听音乐,也散步,肆无忌惮地指点路过的帅哥,美女。去校外小面馆的牛肉拉面,加很多香菜,用简陋的小架子煮方便面,泡芝麻糊当夜宵。连洗衣服都如同流水线作业,她洗外套,她洗长裤。
  她们三人呆在寝室的时间都比较多。除了陈苔藓。她一点儿都不像个中文系的女生,头发短短的,喜欢穿白衬衣牛仔裤,一盒香烟塞在屁股后的口袋里,鼓鼓囊囊,俏皮的格子鸭舌帽反扣在头上,一天到晚乱窜。她是个球迷,经常和一帮男生踢球,踢得一身臭汗,呼朋引伴地去校外小酒馆喝酒。
  开学第一天晚上的卧谈会上,林蓼蓝就笑称:“我们寝室还真有点儿意思,苔藓和刘莲应该互换专业才是。苔藓像个理科女生,刘莲则长相斯文婉约,典型的古诗歌里走出来的秋水伊人啊。”
  又各自说起自己名字的由来,蓼蓝是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茎红紫色,叶子长椭圆形,干时暗蓝色,花淡红色,穗状花序,结瘦果,黑褐色。叶子含蓝汁,可以做蓝色染料。刘莲以前叫刘连城,她的父亲33岁才得这一个女儿,自然感觉价值连城。但是她读初中的时候,感觉这个名字太过硬派与铿锵,执意去掉了最后那个城字,又将连改成莲。她说:“我自以为改后的名字漂亮了许多,其实仍不过有如山野村姑。只好自欺欺人地将刘莲二字想象成流连。流连忘返。心里多少平衡些。”
  苔藓笑着说:“我原本也不叫这个,高一时改了。”
  韩九月说:“这名字好。不像我,我妈喜欢九月,胡乱安在我身上了。”
  “是啊,我就喜欢苔藓,潮湿,绿,自由自在,蔓延。”
  刘莲说:“咦,除了阿九,我们的名字都是植物呢。”
  当天她们聊到很晚,在黑暗里谈起家乡,陈苔藓的武汉,韩九月的贵阳,刘莲的杭州,林蓼蓝的康定。说到康定时,韩九月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句:“哪儿?”
  “康定,四川康定。”
  睡在林蓼蓝上铺的刘莲哼起了歌:“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蓝,是歌中的地方吗?”她的嗓音温婉,歌唱得很好听。
  “呀!原来是这首歌!”韩九月和陈苔藓都作恍然大悟状。
  “是的呀!”听到有人知道自己的家乡,林蓼蓝很高兴,因了这歌,她对刘莲的印象不错,此后两人非常要好。她也唱了起来,“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爱哟,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哟……”说起家乡的民歌,想起初中时,课业不忙,时常闲坐看天,康定的天,是当世罕见的瓦蓝瓦蓝,纯净悠远,飘着白云朵朵。从地面看,云彩飘得并不太快,但她知道其实它们都在高空飞速游走,头顶的一片云很快就飘远了,到了天的尽头,遥遥无期,流年如行云。
  “哈,我们以后到康定旅游,好不好?蓼蓝,你可要当向导!”陈苔藓笑着说。
  那是读大学的第一天晚上,之前隔着几千里路云和月的几个陌生的女孩子轻易熟了起来,那时她们都还没有遇见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而此后的光阴里,真的就可以如同《康定情歌》里那样,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爱,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可以这样吗?
  陈苔藓踢球回来,带了一则消息:“怀春少女,我在橱窗里看到文学社招兵买马的启事,你要不要去试一下?”
  刘莲指指自己:“我?算了吧,我高考时作文勉强及格,就我?”
  “嘿嘿。”苔藓走过来拍拍刘莲的肩膀,“梦中人可就是文学社社长啊,考上了,可就经常碰到咯!比你费尽心机制造偶遇可强多了。”
  “这我知道。”刘莲搅着手指,“他们招几个人?”
  “在新生里招收三十个吧,不过报名的很多。”
  “要考试吗?”
  “咳,那可简单了,就是笔试面试嘛,发张卷子,让你写几个短讯,考两首诗词赏析,再和你谈谈话,就OK。”陈苔藓走到窗边,抄起桌子上韩九月废弃的一张厚厚的纸,扇了起来,“热死我啦!”
  刘莲不说话。
  韩九月回头看看她:“连城,去试试吧。”寝室的人都知道刘莲喜欢江淮。初见的当晚,卧谈会上,她就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形容那人多么好看,就是那种第一眼看到那个人时,就知道自己心里很喜欢的感觉。她在窘迫中,一回头,就看到了他。当下心神震荡――竟还有这么好看的男人――居然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其实,也许他不见得格外的英俊,然而恰好是她所喜欢的那种好看。正好符合她的审美观的好看,激得她丝毫不顾女生应有的矜持,一看再看,就连正在台上讲话的江淮将疑惑而询问的目光投过来,她还舍不得错开眼神。十七岁的年纪,不懂得掩饰和隐藏。大胆而放肆。
  在她激动得手脚发颤的路遇中,和她一同去打开水的室友们都看到了江淮,那传说中的人物。他长得确实出众,朴素晴朗,穿白色衬衫,行色匆匆,掩饰不住英气。
  林蓼蓝取笑刘莲:“呆瓜,你在寝室里不是很霸道的吗?怎么见着他了,就傻掉了?勇敢点嘛。”
  刘莲小声说:“我就是怕。”
  “怕什么呢?上去打个招呼,说上几句话嘛。”陈苔藓鼓励她。
  刘莲说:“我要是长成阿九那样,就敢了。”
  走在她前面的韩九月闻言回过头来,淡淡地笑:“我还嫌自己长得太硬了呢,恨不得有你那种飘逸的气质才好。”
  江淮就这么不自知地在寝室里成了名人,陈苔藓喜欢打趣:“喂,连城,今天我又看到你的梦中人啦!”
  林蓼蓝站在旁边笑,替韩九月拿颜料盒,不时评价两句。
  韩九月说:“反正学校里这些诸如文学社啊,书画社啊,乐队啊,每年招人时考的内容大同小异,连城,你让苔藓事先替你写一份好了。”她正在画的是导师布置的作业,不同于她平日里惯常画的那种名画赝品,要求学生们自己创作。
  韩九月绘画时喜欢用极端的颜色,极致的红或黑,个性十足。这次她画了大半个月,起草图时,室友们都以为她在画动物,又是猫猫又是小猪仔的,她却摇头:“不是不是,你们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半个月之后,她的画作渐渐眉目清晰,大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用色依然只有黑、白、红三种,黑衣服的女人,猫脸人身,脸孔白得如同日本艺妓,她在给宝宝喂奶,撩起衣服来,面容圣洁安宁。她怀里的宝宝,是一只红色的小猪仔。整幅画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尤其那女人,黑衣如女巫,神情又似圣母,瞳仁漆黑如子夜,嘴唇血红,色彩搭配的效果惊心动魄。她的油画向来如此,被意象支撑,颓废、缱绻,像蛇一样缠绕,看似纵情纵欲,却透出无限厌倦。
  刘莲泄气地说:“我不去了,肯定考不上的。我才气不如阿九和苔藓,长得也不好看,连印象分都争取不到。”
  韩九月又给画中的女人的嘴唇上加了一道鲜红,摇头道:“小姑娘长得很秀丽的,一天到晚自卑都不行,怎么搞的?”
  林蓼蓝笑:“再聪明的女人在感情上都是一笔烂帐。阿九,有一天,你我也会遇见某人,做些糊涂事,不自信,患得患失。”
  陈苔藓跳起来:“好啊,蓼蓝,上次卧谈会上,问你有没有交过男朋友,你还不承认呢!”一把揪住林蓼蓝的头发,“嘿嘿,老实交代!哪儿来的这么深刻的体会?”
  林蓼蓝说:“我没交过男朋友不等于我没恋爱过嘛!”
  刘莲回头过来问:“呀,也是暗恋啊?”
  “嘿嘿,暗恋什么呀,凡是我看中的,手到擒来!”林蓼蓝笑吟吟地打个榧子,“连城啊,暗恋的成本太高,耗时耗力,咱建筑系的人比较讲究效率和质量双管齐下,碰到咱中意的,就上去拍拍她的肩膀:妞,我一无所有,你跟不跟我走?”
  陈苔藓大笑:“这好象是我的作风!”
  笑归笑,当天晚上,陈苔藓抓来几本唐诗丢在刘莲面前:“背一下吧。哎,可怜的理科生,还记得《静夜思》的全文吗?”
  “哪首?”刘莲一副迷惑的样子。
  “床前明月光啊!”
  “记得记得,你背一句我就记得了,我就是忘记它叫什么名字而已。”刘莲翻起诗集,“哎,你说背哪首比较有品位?”
  “《春江花月夜》好了,要不《长恨歌》?”
  真长啊,刘莲吐吐舌,坐到床上背去了。高中时她学的是理科,虽然每次语文分数还算漂亮,这两首诗歌也是背过的,可早就忘到瓜哇国了,她一边背一边哀叹:“我要是阿蘅就好啦!啊!”说的是那过目不忘的黄蓉的娘亲,连费解的《九阴真经》匆匆看一遍,就能记得八九不离十。
  两天后,刘莲去参加文学社的笔试。见她很是忐忑,陈苔藓说:“算了,我今天就不去踢球了,傻瓜,我陪你去考吧!咱俩坐在一起。”
  试卷比想象中的要难一点儿。考的是关于博尔赫斯的小说。这位阿根廷作家虽然著名,可刘莲压根就没看过他的作品,对着试卷发呆,从第一道题看到最后一道,觉得无从下手。把两页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暗喜:呀!这道赏析《秋思》的题目我会做!
  当下就掏出笔,哗啦啦地写了起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唔,这句,表达了诗人浪漫主义色彩,充分说明了其乐观的精神,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则暗示了天气寒冷了,秋天到了……
  坐在她旁边的陈苔藓眼睛不大好,凑近了看看她的试卷,抿嘴一乐,小声说:“傻瓜,一会儿你写我的名字,我填你的。”
  “那怎么行?”刘莲迟疑着,“不大好吧?”
  台上的几个监考的文学社负责人朝这边看了一眼。陈苔藓不说话,抓了张稿纸,飞快地写:我对学校任何社团都没兴趣,这次纯粹是陪你考,我不在乎是否能录取。
  刘莲写:这不成了作弊吗?不好。
  陈苔藓瞪她一眼,接着写:文人的清高你倒是学了个全!
  一张纸在她们中间推来推去。
  刘莲写:我情愿不及格,也不想投机取巧。
  陈苔藓恨铁不成钢:随便你。反正我决定了。径直在试卷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大大的两个字:刘莲。
  得意地望她一眼,接着将刘莲的专业、班号写得清清楚楚。
  刘莲没辙了,生着闷气,一五一十地做起试卷来。她有点强迫症,只要面前有白纸,一定想办法把它填满,胡乱写些歌词、心情,实话没话说了,连物理公式都往上搬。这是高中时代留下的后遗症。她是个骄傲的人,做什么事情,总想竭力做到最漂亮,高三时学得很苦。
  考试快要结束的时候,江淮来了。穿的是白衬衣,举止自然,刘莲抬头望着他,觉得他身上好象有一种震慑力,尽管不言不语,霸气仍扑面而来。她就这么看着,看着,直到他看到她了,微笑着朝她颔首。
  啊,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啊不,他不像王子,更像个尊者,似欧洲电影里的国王,穿越纷披红尘,君临天下。周围在瞬间陷入沉寂片刻,随即四众臣服,山呼跪拜。他从容,笑看风云。
  其实她也知道,江淮的口碑并不好。小女生纷纷着迷于他的容颜和才气,但更多人的口中,对他是持有否定态度的,觉得他有才是真有才,没品也确实是没品。虽然没人肯告诉她,关于没品这一评价,到底是因了何事。他们都说:“呀,就是那种感觉吧。具体也说不上来。”
  陈苔藓推推她,低声道:“失态啦,宝贝。”她喜欢用各种各样的名字来称呼这个傻乎乎的姑娘。
  交卷时,两人同时起身,将两张试卷放在讲台上,翩然离去。刘莲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他的背影。他正巧也将目光递过来,笑容晴好。
  陈苔藓说:“他不大像个男生,更像个男人。很豪气的那种。”见刘莲闷闷的,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觉得如果被录取了,也不是靠自己的能力,哎,我是投机分子。”
  事实上结果并不如此,通过文学社笔试的名单中,刘莲和陈苔藓都榜上有名,顺利进入下一轮面试。
  刘莲说:“好奇怪啊,我通过了倒不稀奇,横竖都是苔藓的功劳,可我那试卷答得简直惨不忍睹,他们居然视而不见?”
  挨都要挨到最后,等江淮面试。他坐在那里,孤单的一个人,面前一瓶矿泉水,拿支钢笔,在纸上写着字。他握笔的手很大,手指瘦削,皮肤纹理深刻,手背上有一块不易察觉的疤痕。他写字的姿势很好看。字迹很舒服。
  刘莲悄悄地落座,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人。
  他没有问起任何跟文学有关的问题。倒是和她说了会儿话,谈谈音乐,说说电影,他望向她的眼神里,有着深深的宠溺,令她觉得恍惚,眼前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她想,肯定是幻觉,肯定是幻觉,回去说给林蓼蓝和陈苔藓她们听,只怕又会笑我自做多情了。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从搁在讲台上的文件夹里拿出一份试卷,推到她面前:“很可爱的答案。”
  她看了看,脸马上红了,正是自己答的、署陈苔藓名字的那一份。
  他指着那道赏析《秋思》的题目,笑道:“诗歌里这么明显的一个愁字,居然被分析成乐观主义浪漫精神?”看着她发窘的样子,“你的试卷比她答得好得多,不过,没她这么可爱呢。”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他根本就是识得她的字迹的,却故意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窘迫,他觉得这女孩子又气又恼又羞怯的样子,很可爱。
  虽然后来,她在他面前,多半是口齿伶俐,眉飞色舞的。可他记在心里的,就是那个年轻的姑娘,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陈苔藓给她的几本诗集里,她独独喜欢那首《越人歌》,看了一遍,就喜欢上了。她把诗歌称作中国灰姑娘的故事。划艇的江南小女子,满心倾慕乘舟的翩翩王子,勇敢的她用歌声告诉意中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可是刘莲不敢,她不敢告诉他,她喜欢他。
  她没有任何把握。她觉得他好象总是那么高高在上的样子,哪怕他近在咫尺,清凉随和。他是亚光的,像玉一样。
  陈苔藓早就回到寝室了,见刘莲迟迟才回,留心看了看她的表情,放心许多,道:“一二三!”
  话音刚落,作画的韩九月、听收音机的林蓼蓝和她一起唱了起来:“刘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江家溜溜的大哥,看上留溜的她哟。”她们拍着手,一下下打着拍子,边笑边唱,在寝室里晃来晃去,挤眉弄眼。
  韩九月挂在窗前的画在微凉的风中吹拂起来。24寸的画布上,铺天盖地的漆黑,没有任何画境。倒是右下角用口红写了两个字:现场。
  刘莲凑近看,发现下面还有一行淡淡的铅笔字,在黑色底色下,字迹是银灰色的,写着:杀母弑兄,背弃救命恩人,制造不在现场伪象,涉水而逃。日记梦。她念出声,回头朝韩九月笑:“呀,你的梦?”
  “是啊。不过,苔藓好歹也算你的救命恩人呢,可别学我这么毒辣哦。”
  刘莲就这么加入了文学社。陈苔藓虽然也考上了,却以不喜欢受拘束为由,退出了,仍是整天和一帮哥们踢球。她的装束一向中性得很,短跑速度奇快,性格又爽朗,居然在本届校队混上了一个替补前锋,当然,男孩子们还是很照顾她的,只要她在场上,出脚不那么粗野。
  除了长相背道而驰以外,韩九月和陈苔藓都是狂欢化的人物,追求自由,个性张扬,对自己的爱好投入百分之百的热忱。九月很漂亮,聪明得像妖精,她喜欢画黑猫、银针、狂风,闪电……追求毁灭的气质,颠覆了人们的审美观,对意象的运用呈现出一种诡谲、瑰丽的特征,古怪、震撼,天马行空。她的教授是个活泼的小老头儿,思维跟年轻人一样开明鲜活,认为绘画就是讲究这么点个性,对她很是欣赏。
  而中文系的陈苔藓也是教师的得意门生,她的文字利落得很,没有经过刻意的梳理和控制,没有学院化和翻译体的侵害,摇曳生姿。她喜欢写体育评论,经常在广播台里播送出来,根本听不出来是女子写的。
  尽管两人在寝室里相处也是淡淡的,远远不如林蓼蓝和刘莲一样整天粘在一起,私下却是甚为欣赏对方的。只是舞台上的九月很安静,神情中有点冷淡,还有点傲慢,向来闹腾的陈苔藓就算和她都在寝室里,也不大交谈。
  陈苔藓踢球回来,忙着洗澡洗衣服,像只流放的羊,盘腿坐在床上听收音机,她不喜欢戴耳塞听,又没什么耐性,动不动就换台,调到播放音乐的台才肯定下来。韩九月在画画,她开始吃东西。她是那种极好吃的人物,好象长了四排牙齿,吃什么都像零件摆上了流水线,嚼都不嚼,完全是吞的架势。
  林蓼蓝曾经问过她:“苔藓啊,再好吃的东西,照你这么个吃法,能品尝到滋味吗?”
  苔藓就笑了起来:“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妈妈独自养着我和两个姐姐,家里特穷,真是经常揭不开锅呢。我就跑到妈妈所在工厂食堂蹭饭吃,我们那个小镇还保留着吃大锅饭的习惯,几大桶米饭和粥,搁在中央,能吃多少吃多少,不过要赶快呢,只有那么多,迟去了,可就没得了。”
  “那不跟我们学校的食堂差不多嘛,去晚了就没什么菜了。”
  “不一样不一样。”苔藓连连摆手,“学生嘛,还是斯文些,再怎么着,也不如那些大男人,一个人可以吃好几大碗呢!说来奇怪,我那时人小,可好能吃的,真正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底的,一看一大桶米饭眼看见底,生怕没了,赶忙扒饭,三下两下全送到肚子里去,冲过去再舀一大碗。”
  她是笑着说的,然而却不是不心酸的。真是贫穷啊,当生存只剩下果腹这一个要求时,滋味就显得不重要了。这一原则也成为了她懂事后的处世之道,觉得只要饱着暖着,就不必在乎衣服上是否绣着花。看到寝室里年纪最小的、被她称为缺心眼的花痴刘莲为感情神魂颠倒,她能够理解,尽心帮她,却是知道自己不会如此的。她总认为贯穿人的一生的,是温饱以及更高的生活层次,而感情,只是锦上添花,如同维生素片,吃多了自以为会强壮一点,不吃也不会死而已。再加上家庭的缘故,她早就抱定了独身主义的信条。
  苔藓在寝室里讲起这些时,韩九月握画笔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何其相似啊,都是挨过饿的孩子,有着苦难的童年。她七岁时,妈妈死于车祸,爸爸接她过去住,后母对她不好,经常暗地里在伙食上克扣。她不堪忍受,中学时考到县城里住读,一个月回家一次。看到她回来了,爸爸会很高兴,他会瞒着妻子,给女儿炒酸菜肉丝,还有腌的红辣椒,野菜,干梅菜,腐乳,用玻璃瓶子装好,嘱她要加强营养。那些瓶子,待九月下个月回家时,再带回来,他洗净,重新给她换上新的。
  爸爸是个木匠,还得供两个孩子读书和一家人的生活费,四处找活干,常常忙得几夜不合眼。
  他太操劳了,得了病,舍不得治,才43岁,就死于肺炎。他没能看到九月考上大学。他走时,距离她高考,还有不到三个月。他那样不甘心地走了。
  接到通知书的那天,九月在爸爸的骨灰盒前跪了很久,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掠过,想起爸爸那么操劳,她甚至痛恨自己不该选择学美术,不说那昂贵的绘画班费用,单是颜料,也都够戗了。而且因为她的文化成绩不错,专业又是全班最好的,平时学习并不刻苦,又没有父母在身边管着,经常出入舞厅,她的舞艺,就是在县城的大众舞池学会的。她看着自己的油画,觉得那些颜料简直就是爸爸的血。她轻轻地说:“爸,你在天上,会看到我有出息的那天的。”
  她为自己的行为深感痛心。考上大学后,不像一般同学那样,学业应付应付就过去了,大把光阴虚掷。她极刻苦。虽然这多少与她给人的风情张扬的印象并不相符。
  自从爸爸死后,韩九月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亲人,她早就习惯了对自己的身世缄口不言,听到陈苔藓轻描淡写地讲述自己挨饿的经历,心里震了一下。自己又何尝不曾如此?她走过去,也没有多余的话要说,握一握苔藓的手。
  陈苔藓抬头朝她笑笑。也许是韩九月天性上散淡的缘故,两人做朋友到极至,不过也是隔得远远的,淡淡地说话,彼此都不知对方是多么推崇自己。
  进入文学社后,刘莲更为忙碌了,除了课业,整天就往图书馆里跑。排很长的队,借书回来看,也根据室友需求,给她们捎上几本。她喜欢情感小说和散文,九月常看人物传记,蓼蓝着迷于侦探小说。路过阅览室时,她有时会看见苔藓在翻体育报刊,嫌慢,和几个兄弟一人买一份报纸,互相换着看。通常,上午第三节课后,就可以冲到校外买《体坛周报》、《足球》之类的。看得久了,她也试着投稿,陆续发表出来。
  第一次稿费是12元,汇款单寄到学校,兄弟们都叫嚷着要她请客,苔藓点点人数,唔,正好24个,索性跑到小卖部里买了24根棒棒糖,5毛钱一根的那种。一帮人含在嘴巴里招摇过市,场面蔚为壮观。
  有女生侧目,看到和男生勾肩搭背的苔藓,露出鄙夷之色,说风凉话:“看那一女的,整天往男人群里钻,就没见到这么馋男人的!”
  “就是啊。”
  “喂,你说,她莫非是……”
  “嘻嘻,有可能哦!”
  苔藓对流言向来一笑置之,可她听到有个女生攻击到她的兄弟当中关系最为要好的那个:“你看,那谁好象听到了,瞪着咱呢,喂,他不会喜欢那个女的吧?”
  “不过,好象他有女朋友呢,我认识的,要不去问问她?”
  苔藓的这个兄弟喜欢荷兰队,常常自称荷兰,久了,大家都这么称呼他,没几个人提起他的真名来了。荷兰是有女朋友的,长得和《深呼吸》里的范晓萱神似,被不少男生追,她也乐在被追求的过程中,时常玩些欲拒还迎的把戏。他极在乎对方,生怕稍有闪失,女友就会移情别恋。
  看到那几个女生说着,真的向荷兰女朋友的宿舍楼走去,苔藓有些急了,冲过去就问:“你要干吗?”她是个桀骜的人,喜怒之间的转换易如反掌,生气时流利地说起糙话,在洒洒落落间,心性有种近乎尖锐的敏感。
  她的气势让对方惊吓了一下,反应过来被问话的女孩子出言相讥:“我认识小雅,这就去告诉她,有人自不量力,想和她抢男朋友呢。哎,也不看看自己连点女人味都没有。”
  她旁边的女生帮腔道:“哎,有什么好去说的,我觉得那荷兰倒是只配和这种女人在一起。”
  苔藓一拳打过去。
  女生立刻捂着脸尖声叫:“打人啦,打人啦!”
  呼啦围上一群人,女生叫得越起劲了:“什么世道啊,仗着你们人多势众,公然在校园里打人了!”
  苔藓的一个兄弟愤愤道:“我们好好走路,关你什么事呢,乱嚼舌根,就该掌嘴。苔藓不打你,我还要打呢!”说着扬起巴掌。
  “原来荷兰平时就和你们这些没素质的人混啊,哎,小雅这回可走眼了,咱们走,这就去告诉她!”
  苔藓又打了一拳,觉得不解恨,一连打了几拳。其实她又能下多重的手?看到没人帮忙,那女生干脆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围观的人更多了。
  两个星期后,学校的橱窗里贴出了告示:中文系99级学生陈苔藓因打架斗殴给予行政记过处分。苔藓挤在最前排,叼着烟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有人认出她,窃窃私语。她也不恼,站着又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手一扬,烟头往身后一丢,吹着口哨挤出人群,引起几声尖叫。
  那是她进入大学的第三个月,十八岁,寒光闪闪的女孩,寒光闪闪的青春。当时学校即将举行百年校庆,正是整顿校风的时候,她撞上了枪口。
  球队的兄弟们都替她不值,凑钱请她去校外一家档次尚可的酒店吃饭以示安抚。苔藓哪儿有那么娇气,可实在拗不过他们,还是去了。
  正好碰到文学社的第一次聚餐,远远就看到刘莲了,江淮和她坐在一张桌子上。苔藓冲她笑,她挤挤眼。
  球队里好几个队员都是和文学社的人相熟的,酒喝到一半,双方就互相窜来窜去地敬酒。苔藓就端着酒杯走过去,和刘莲挤着坐,吃她面前的那盘几乎没动过的基围虾。
  毕竟都是学生,都不太有钱,一顿还算可口的饭菜使大家都很兴奋,席间气氛甚为热烈,不少不胜酒力的女生禁不住男生劝,也喝了不少,个个脸色酡红,苔藓凑在刘莲耳边说:“哈,教你一句形容哦:人面桃花。”
  刘莲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摇晃:“这句我可会了,人面桃花相映红嘛。不过,我怎么琢磨着,像鬼片?”
  敬酒刚回到这一桌的江淮闻言呵呵地笑了。看到苔藓正观察他,朝她举举杯:“好啊!”
  “好。”
  江淮在酒桌上八面玲珑,行酒令划拳,兵来将挡,十分自如。喝到一半,突瞥见窗外似有熟悉人影,道声失陪,走出去。一会儿再进来,神采飞扬。几桌人喝得正酣,只有坐在窗前的陈苔藓看到,是学生处的处长正路过,他赶忙出去寒暄。听说他马上要竞选学生会主席了,目前正是拉票,且博得校方欣赏的时机。
  难怪都说中国人的友情是很容易从酒席上建立起来的,所谓酒肉朋友嘛,几杯酒的工夫,文学社的几个女孩和球队队员热络起来,筵席散罢,男生们自告奋勇地要求护送薄醉的女生回寝室。球队队长荷兰拍拍江淮的肩膀:“我觉得,为了解决本校光棍成堆,群狼乱嚎的局面,不如我们定期搞个联谊吧,多多交流,多多交流啊!”
  江淮是那种看第一眼就会喜欢的男人,高大英俊,连喝酒的样子都是好看的,很豪气很男人,像个英雄。刘莲把这个感觉对苔藓说了,苔藓也赞同她的说法:“嗯,这人的确很容易让小丫头一见钟情。喂,连城,你可要努力了!刚才没瞧见好几个姑娘都对她含情脉脉吗?”
  “有这事?我可没看出来。”
  “咳,他在你面前,你还能看见别人吗?傻瓜都瞧得出来某人早就芳心暗许啦!”
  回到寝室,最喜欢呆在寝室的韩九月不在,林蓼蓝靠在床上听收音机,她最近迷上了一档音乐节目,主持人小飞的风格很对她的胃口。几天前刘莲就按捺不住,对她讲起很快就会参加聚餐了,这下看到她回来,赶忙问:“和梦中人共度晚餐,感觉如何?”
  刘莲坐过去,亲亲热热地搂着她说话:“嘿,良辰美景啊,那还用说?”
  “咦?”苔藓倒杯温水,仰脖灌下,把杯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扣,作惊诧状,“某人连良辰美景都会用啊?可喜可贺嘛!”
  刘莲撇嘴,故意不理她,对林蓼蓝说道:“哎,我觉得他那个人呢……身上有种复杂的难以琢磨的气质,不大像个文人,倒像个将帅。”脑海里灵光突现,“呀!岂不是跟辛弃疾差不多?”
  这下连林蓼蓝都嘲笑她了:“哟,居然还了解辛弃疾的生平,实在难得难得。不过,梦中人就真的有那么个高度嘛?”
  “当然当然,对我来说,他可是……高山仰止。”
  苔藓跑过来当红脸:“蓼蓝,你可别把咱连城当小燕子,会用几个成语就有诗仙的倾向嘛,虽然是个理科生,也不至于对文科如此白痴,对不对?”
  刘莲揉揉苔藓的短发:“唔,还是爱卿了解朕的心思。”
  “对了,阿九怎么不在寝室?”
  “哦,不是马上要校庆嘛,当然是有晚会的,她被抽去排演舞台剧了,这段时间可能会很忙。”
  女孩子们又互相打趣了一会儿,苔藓坐在床上,晃荡着脚丫,正色说道:“连城,其实,梦中人之前也和我打过交道的,他和我们球队踢过球,再加上今天晚上对他的观察,我觉得……”看刘莲听得专注,“我觉得……这样的男人,你忍心问他要天长地久吗?他不必说一句话,已经尽在其中。还需要言语吗?单是看到他,能站在他身边,就不错了。”
  “你是说,他不能给人安全感吗?”
  “是啊,他太深了,完全叫人摸不透,我的直觉是,这男人空长了一副正气坚韧的脸,看起来好象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可……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他其实是不需要爱情的。”
  “什么意思?”
  “就是感觉感情在他生命中所占的比重会很小……面对这个世界,他要的,其实更多,也更酷烈。”
  林蓼蓝插嘴了:“苔藓,你是说,这人野心大?”
  “对。就是这意思。”
  刘莲不服气的反驳:“能被人看穿的野心,还可不能算数。”
  “他毕竟年轻嘛,城府再深,又能怎样离谱?假以时日……”
  刘莲打断她:“苔藓,你怎么看得出来?”
  “这个简单嘛,我整天和男生们混,多多少少也沾染了他们看待人和事物的方式,再说,也耳闻过一些关于梦中人的……负面消息。”
  “比如说?”
  苔藓摇摇头:“也没什么,谁人背后不说人?就是一些微词嘛。你我都会碰到。”
  刘莲闷闷地坐下来,半晌才道:“其实,苔藓,我也听过有人议论他。”烦躁地挥挥手,“总之就是不大好的形容啊,说他是……”她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说他是,人渣。”
  看她的表情很难过,林蓼蓝安慰她,轻拍她的手:“管它别人怎么评价他,你不要在乎。你觉得好,那就是好。再说,你就相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好了,优秀的人总是会受到这样或那样的诋毁的。可这并不妨碍我们喜欢他呀。”
  林蓼蓝刚才听的音乐结束了,新开始的是介绍肝病良药的节目。苔藓把收音机拿在手上转台,头也不抬地说:“蓼蓝,你倒是挺会劝解人的,声音又好,不如到电台做个兼职DJ吧,我前几天还听说,音乐台打算新开办一组栏目,需要一个大学生主持,你到时可以试试。”
  “好啊!”刘莲拍着手道,“蓼蓝,我最喜欢你给我念杂志上的文章了,声音好听!”
  说话间一首歌流淌出来,听了个开头,林蓼蓝和刘莲同时说:“呀!是《伦敦德里小调》。”她们都喜欢音乐。这是首民歌,缓缓地,细诉衷肠。三个人就都沉寂下来,安静地听它。它说的是,但愿她是一朵娇柔的苹果花,在花园里盛开,当那个她爱的少年走过,阳光透过树梢照在他的金发和白衬衣上,一切都在闪着金光,她就无声无息地坠落在他的肩膀上。如果他不爱她,她就做一朵雏菊,开在小路旁,他漫步花园,踩在她的身上,她就在他的脚下死亡。
  温柔谦卑的歌,带着遥远的异国情调,模糊的惆怅,却并不绝望。暗恋的心情大约就是这样,只要博他一顾,连忧伤都那么快活,突然间就想不起那些撕裂的心思。
  刘莲想起自己的心事,轻轻地说:“音乐总是这样,轻易地打动人心。”
  陈苔藓笑笑:“凡是能打动你的东西,一定也是可以伤害你的东西。音乐啊,文字啊,人。”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江淮就是这样,容颜太过完美无缺,野心又大,根本不适合婚姻,他是那种上天派来,送给女人一段一段伤痕的。
  她知道,爱情是叫人盲目且失聪的,无法劝解,只能寄望于刘莲自己走出来。她早就有预感,这必然是一场注定的分离,找不到相守的契机。别问她为什么会知道。女人的直觉,有时灵敏得就像一个女巫的黑色预言,无计回避。
  她开了一袋方便面干吃,咯吱咯吱地嚼,还给刘莲和林蓼蓝递过去:“来点儿?”
  那两人都摇头。她就撇撇嘴,收回来,继续用近乎吞的方式吃面,听着音乐摇头晃脑。寝室的电话响了,她一连声地嚷:“我来我来我来。”
  林蓼蓝和刘莲交换眼色,那意思是,原来她是在等电话呢。
  果然是找陈苔藓的,但并没有蓼蓝想象中的那种情感热线的局面,苔藓对着电话只说了四个字:“我马上来。”
  挂掉电话,乐不可支地穿上鞋子,就准备往门外冲,想了想,从枕头下摸出几块零钱,挥挥拳头:“出去啦!祝我好运!”说话间人已不见。
  “你干吗去?”刘莲喊了一嗓子。
  “三缺一!”远远地传来一句话。
  剩下的两个人你看看你,我看看我,笑了。
  陈苔藓自称赌棍,一提起扑克牌、象棋、麻将……就兴奋得两眼发光。她非常聪明,经常逃课,往往是考试前看一个通宵的书,就过了。她打牌出牌严密,很少输牌。报纸上的智力题,大家在一起研究时,她经常第一个报出答案。
  奈何学校对赌风大为盛行甚为不满,学生处处长和学生会的一帮人动不动就来寝室搞个突击检查,一经查处,会给予当事人很重的处分,这一招十分有用,几次之后,满宿舍楼听不到任何洗牌时的碰撞声。苔藓经常连牌友都凑不齐,她又是个特别爱玩的人,只好一门心思扑在足球上了。
  这次估计是电话那头的人提供的场所殊为隐秘,尽管已有处分在身,她也不忌惮,乐颠颠地跑去了。打到天亮才回来,刘莲出去晨跑了,林蓼蓝还在睡觉,韩九月已经摆好了画架,在画纸上起铅笔图。
  看到苔藓进来,韩九月问:“战况如何?”想必她是从刘莲那里得知她去打牌了的。
  苔藓坐到床上,得意地说:“哈,小赚了一把!”
  “没人去查?”
  “阿九,这回我可算是找到组织了,你猜我们的战地在哪儿?”
  “哪儿?”
  “广播室呀!”苔藓笑着说,“那可是学生会自己的领地,大家也都是熟人,不大好意思去查,再说,那伙人一个个道貌岸然的,自己也手痒痒,嘁!”
  “嘿嘿,这倒的确不错。”
  “还有呢,广播室的隔音效果一流好,学校那帮领导站在门外也听不见。再说,广播室要录节目嘛,他们也不知道里面在干吗,也不便敲门,怕影响录音效果嘛!可真是块风水宝地。”
  她说着,跑过来,抓起窗下的桌子上的凉水,咕噜咕噜地猛灌一气,放下杯子,看着九月的画:“咦?这回画的是个男生呢!”
  韩九月说:“是啊。”
  苔藓又看了一会儿,笑得别有用心:“咱们阿九美女,只怕是有情况啦!”
  九月也不否认,又说:“是啊。”
  “谁啊?”
  “等一下你就看得清了。”九月指一指画纸。
  “那好那好。我先去洗澡,回来看你的画中人。”
  已经十一月了,陈苔藓仍坚持着洗冷水澡,水流声很大,她大声唱着歌。这是跟对面男生宿舍楼的那些人学的,有时深更半夜还能听到他们唱歌,估计是水太冷了,吼得曲不成调。
  但真是很快乐,十几二十岁的时候,音乐是生命中的一大主题,且不说广播室每天名目繁多的歌声:早晨起床铃是《回家》,周一升旗时是《义勇军进行曲》,下午有音乐节目,有时是校园歌手推介。单是民间自发的各类活动就足够吸引人了。
  有天晚上停电了,男生宿舍那边有人弹吉他唱歌。那男生很帅,是足球队的,苔藓的队友,叫何漫山。他的歌确实唱得好听,唱得久了,这边的女生就开始点歌了,刘莲不好意思大声喊,苔藓就打了电话过去:“谁谁谁,给我来首《你的样子》。”
  呵……也许到了八十岁,都会记得那个夜晚,对面楼里弹吉他唱歌的男生。如果真能活到八十岁的话。
  他的长发,和歌声一同飞扬。
  他的样子。
  样子。
  样子……
  教学楼南楼101
每个星期五晚上都会有人在里面唱歌。听歌的三三两两地坐着,唱歌的在第一排,没有灯光,只有旁边路边的灯照了些许进来。听众看不到唱歌人的脸,唱歌的人也看不到他们。
  我们在听歌,我们在唱歌。你看,青春,总是这么美好的。
  洗完澡,苔藓回寝室继续吹牛,林蓼蓝已经起床了,又在听收音机。九月的画中人轮廓初现,是个长发男生,暂时还看不清楚眉目。
  “今天晚上要是大家都有空的话,我请吃饭!”苔藓说。
  “看来赢了不少嘛!”
  “那还用说!”苔藓手舞足蹈,“昨天的运气特别好,第一把牌起手就有三个西风。后来呀,来了一把三连杠然后杠上开花――一把对我而言空前绝后的牌,当时我恨不能揪起自己的头发往半空里跳……”
  “然后呢?”
  “可惜他们说,事先没这规矩呀,不肯承认!我好说歹说,最后都要哭起来了,他们才勉强算我开三个杠,而不是三连杠,加一个杠上开花。”
  林蓼蓝听不懂,问了句:“苔藓,好奇怪呢,你哪儿懂怎么多?怎么学会的?”
  “你可不知道呢,我外婆很会打纸牌,一村人都不是对手,而我妈,把我和两个姐姐都拉扯进了大学后,从四十八岁起,她的生命基本上就献给了麻将。”
  “哈,原来是祖传秘方!”
  一会儿刘莲回来了,看到苔藓说得眉飞色舞,问她:“发财啦?”
  “那还用说?”苔藓又将自己三连杠然后杠上开花的光辉历史说了一遍,故意忽略了失意史,比如刚听了牌,那张打出去的闲张给别人放了炮;比如拆了边三万留下四七饼的搭子后,连抓四张三万;比如刚决定不做七对,却连抓九对。这一点上,她和任何一个爱好麻将的人没区别,津津乐道的多是那些辉煌战绩,虽然现实生活中的麻将多是由不如意组成的,恼火起来恨不得掀桌子骂娘,烟丢得一地都是。
  刘莲也听不懂,问:“最后怎么样呢?”
  “哎,我只好妥协嘛。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要太得意了。”
  说话间,刘莲注意到韩九月的画,凑过去看:“呀!这男生好帅!”
  苔藓闻言扭头一看,呆住了。韩九月已经画好了素描,一张男生的面容出现在大家面前。五官分明,长发,嘴唇的线条很美,有着逼人的朝气,像卡通片里的美少年。
  她走上前,呆呆地注视着画中人,深吸一口气,问:“是何漫山?”
  九月说:“你也认识他?”
  “当然了,我和他是足球队的队友嘛!我是前锋,他是中场。”
  林蓼蓝问:“阿九,怎么认识的?”
  苔藓拍拍她:“蓼蓝,这男生你也是知道的,就是上次停电了,弹吉他唱歌的那位。”
  “原来是他啊!”刘莲拍着手道,“我记得我记得,我还点了首《你的样子》让他唱呢!多好呀,阿九,快说快说。”
  韩九月就开始讲:“我最近不是在参加舞台剧排演嘛?要在校庆上表演的。我们的节目是英文版的《白雪公主》,我演王后,他的角色是王子。”
  何漫山就是17岁少女梦想里的那个样子,有着漂亮的五官,颀长挺拔,眼神空蒙。
  第一次见到他,是一个午后,韩九月和饰演白雪公主的外语系的陈橘站在一起,一边不甚专心地听老师讲述表演注意事项,一边等他。那间教室外面几棵高大的梧桐叶子在风中轻轻地落下,一群鸟在树间飞舞嬉戏,像极了一幅朴素的风景画,安静唯美。
  王子就是在这个时候从窗户外面的走廊经过,头发在风中显得有一点凌乱,衣着朴素,简洁而低调,推门进来,笑着放下背包。他的手里,拿了一份《南方周末》。
  韩九月和陈橘是同时看到他的。他说:“我叫漫山,姓何。人可何。”
  九月哗地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白娘娘水漫金山的传说。她说:“何?何日君再来的何?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何?”
  少年就笑:“是的。人生何处不相逢的何。”
  她伸出手去:“韩九月。”没有告诉他的是,她喜欢“何”字。念起来的时候口形很美,粲然的样子,写起来,也潇洒别致。只是由这个字衍生的词语――何必,如何,何苦,何方……个个都是问号,犹如一个人仰面向天的困惑,充满着对生命的质疑与追问。
  陈橘也介绍了自己:“我是陈橘。你们可以叫我橘子。”
  多年以后,回忆起那天的场景,韩九月所能想起的是何漫山从窗外经过的样子以及身后摇摆的梧桐叶和飞舞的鸟群。那是生命里最宁雅的背景色,仿佛天长地久一样。
  那之后的无数个下午4点,他们就在这间教室里排练。空气中总有潮湿的味道。橘子的台词非常多,很多时候,她需要独自安静地背诵,而王子何漫山是最闲的一个,几乎没有什么事,韩九月的戏份也不够多,闲得无聊了,两人就走到一边聊天。最初说的,无非是学校里的一些事情,淡淡的。极偶尔,她会掏出一支钢笔,随便找来一张纸,寥寥地勾上几笔,为他,或者为橘子画张速写。很简陋,但是传神。
  那一天,离得他近了,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眼睛。他并不回避,很放肆地盯住九月,眉毛往上一抬,让人无法抵抗。他递过一支烟,有些挑衅地望着九月,她接过来叼着,就了他点燃的打火机吸上,示威般地望着他。一大片烟雾充盈在他们中间,一种诱惑弥漫开来。何漫山突然就笑了。而窗外,有一群鸟儿飞过。
  当时的背景音乐是《友谊地久天长》。
  旧日朋友怎可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当可以完整地将整个戏串起来排演时,橘子常常走神,每次排到何漫山款款深情地“I love you
”的时候,她便不知所措,一再忘词。韩九月在一边看着,微笑。橘子是喜欢他了呢。
  可她知不知道,王子和王后之间,已经开始洋溢着一股清香甜蜜的空气?
  很多次,阳光从西边的大窗户落进来,橘子在大的落地镜子面前背诵台词,小矮人在一旁闹闹喳喳,九月和何漫山悄悄地走出教室,站在楼道上,温柔地,温柔地,将彼此的容颜微笑注视。还有一些夜晚,排练完毕,他拉着她不走电梯,坚持从熄了灯的楼梯下去,然后在拐角处猝不及防地回过头来亲吻她的脸颊。
  真是年轻啊,一遍遍地问:“你喜欢我吗?”
  “喜欢。”
  “真的吗?”
  “真的。”
  韩九月从来不知道爱情如此突如其来。虽然她自己也是众人眼里出众的女生,可在何漫山面前,她觉得自卑。他是经济系的,中学时代就是个人物,成绩一骑绝尘,一次次捧回数学、化学、英语等学科的全国性大奖,从不空手而归,连高考都不用参加,直接被保送到这所大学。他那样骄傲,被很多女生暗恋,无论去哪儿,背后都印满目光。
  刘莲说:“何漫山的确像个王子,江淮像个王者,嘿嘿。”
  苔藓坐在床上吃刘莲给她买回的馒头,嚼两下,吞进去,喝一大口水,再嚼两下,再喝水。吃完后,站起身来,拍拍落在衣服上的碎屑:“我去上课了。晚上6点,你们等我,请吃饭。”
  韩九月说:“哎,你等等,我上午也有课。”赶紧去收拾书本。
  待她们都走后,刘莲又站在画前看了看,说:“蓼蓝,我怎么觉得苔藓刚才怪怪的?”
  “她早就认识何漫山,不会暗恋他吧?”
  “不会吧,蓼蓝,苔藓那人最歧视暗恋这回事了,老在嘲笑我,她怎么会?再说,我觉得她就是个假小子,也会喜欢男生?”刘莲压低声音说,“前几天,我听见有人在猜测她是Lesbian呢。”
  林蓼蓝靠在床上听音乐,笑着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Lesbian,反正我是。”
  刘莲瞪她一眼:“你懂不懂英文啊,Lesbian就是女同性恋的意思。”
  林蓼蓝说:“对啊。女同性恋嘛,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是。”
  刘莲不理她,爬上床去翻杂志。林蓼蓝知道她不信她的话,不过她懒得管。有哪个Lesbian会扯着人家死气白咧地说我是Lesbian啊我真的是Lesbian啊不信你试试?
  音乐台的节目很好听,林蓼蓝沉默地听完,叹口气:“如果电台招人,我是会去试一下的。”她属于大学校园里“沉默的大多数”:学业不突出不也坏,长相还算过得去,但不至于像韩九月或陈苔藓那么有特色,叫人一见难忘。也没有什么文体特长,平常就喜欢睡懒觉,听音乐。
  刘莲扔一本杂志下来,探头嚷嚷:“第28页,《未尽之蓝》,念给我听!”
  林蓼蓝就读给她听。
  入大学三个多月了,新鲜感褪去,生活变得平淡。偶尔可以出去唱歌蹦的。或者跟着艺术系的朋友出外写生。或者逃课到邻近的城市去玩。林蓼蓝觉得这一切,都是很轻松的事情。于是可以漠然的,淡淡地看着一群人享受时间本身。再惨淡,毕竟是青春。而且,并没有物质堪舆,也无惨淡可言。至于精神上的问题,大家都是一样的。每个人挟着自己的那点破事,开始优游苟且。
  自然她和刘莲都有追求者。她不急。刘莲则更单纯,除了课业,就是江淮。日子很平静,平静得像永生一样,上课,做实验,和导师针锋相对地讨论题目。他好象要竞选学生会主席了,很少看到他,她也就不那么积极地下课就去文学社了,直接到图书馆借书,每天临睡前看上一章,她向来天真多情,尽管学的是工科,但女孩子都是天生喜欢文艺腔的东西的,她时常在日记本上抄些美丽的句子,轻声诵读,碰到极漂亮的诗歌,就央林蓼蓝读给她听。蓼蓝的嗓子有点儿沙,磁性得如同一声耳语。
  晚上由陈苔藓请客,大家到校外的烧烤摊吃东西,汤圆、米酒、肉串、豆腐干、藕夹、香肠……哗啦啦摆了一桌子,因是深秋季节,叫了白酒。奇了,尽管是寝室里的第一次聚餐,四个女孩子的酒量都很惊人,连看起来斯文的刘莲二两下肚仍笑靥如花。
  一顿饭大家吃得都很高兴。回学校的时候,一路说着笑着,路过街道拐角,看到路灯下有个卖烤红薯的老人,六十岁上下,他面前停着一辆脚踏车,链条被城管人员剪断,烤炉也被砸坏,他蹲在墙角,抱住头,身子矮下去,矮下去。他老了,不能当民工卖苦力,他不是女人,不能指望靠男人,也不能去卖淫。他还得养家吧,他怎么办,他怎么办。
  笑闹的女孩子都沉寂下来,陈苔藓将身上的钱都掏出来,另外三个女孩也摸口袋,翻出钱,放在她手里,她走过去,悄悄地塞在那老人的车上,没有让他看到。
  沉默地走了很远,苔藓开口了:“我小时,住在武汉的郊外,一个村里。那年冬天,特别冷。我的同伴,嗯,十二岁吧,他爸爸生了病,据说要用鳖当药引子,他家没钱,大冬天的,也不好买,只好自己下水去抓。真冷啊,池塘结冰了,他凿几个洞穴,下去了。”
  “后来呢?”刘莲问。
  “那年冬天真冷,他抓到了一只鳖,举着,想爬上来,可是,他的身体,在破裂的冰面下被冻僵了,他大声呼救,但是没有人经过。他就这么死了。到了第二天,才有人发现他的尸体,死的时候,手里还举着那只鳖。围观的人都低下头,那种静默的悲哀。”
  那是一九八九年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可事隔多年,生活中仍有这些苦难,触目惊心,可我们只能看着,一点忙都帮不上。
  天气很好,大家都不想回寝室,索性到操场上走走。月色很美,有云,黄色的月晕,小路很分明,出来时都没有带手电筒,看不见花影,隐约闻见操场的青草气息,学校的草坪都是泰国进口的,一两百块一个平方米,冬天也是绿草茵茵。
  沿着操场一圈一圈地散步,笑笑说说。不知哪个社团或班级在操场中央举行晚会,每个人拎一只塑料小桶出来,把蜡烛放在里面点燃,小桶的颜色各异,在火光的映照下,远远望去,红的黄的绿的,十分好看。
  突然就传来吉他的声音,女孩们就走近了听。韩九月的表情很是惊喜,说:“是他呢!”跑了过去。
  果然是何漫山,他唱着“是否来迟了明白的渊源,早已谢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一头长发,飞扬在夜风里。围着他的一帮女孩子拍着手,又叫又笑。韩九月从他身后,拦腰一抱。他回头,立刻就笑了,把她拉到身边坐着。烛光下,他的眼睛又烈又亮。
  有个女生问:“何漫山,她是谁啊?”
  他神采飞扬:“正好给大家宣布一下,我女朋友,韩九月。”
  女生们都窃窃私语了:“呀,原来她就是韩九月。”
  几个男生上来拍着何漫山的肩膀:“小子,你艳福不浅啊。”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呀。嘿。”
  陈苔藓说:“我喝得有点儿多了,先回寝室了。”
  刘莲和林蓼蓝相视看了看:“好吧,我们还散一会儿步。”
  陈苔藓笑笑,转身就走。林蓼蓝追上去:“要紧吗?我扶你。”
  “没事没事。走路还稳当。”陈苔藓说着,做了一个大劈叉的姿势,笑吟吟,“实话说,是我馋啦,得回去吃东西。”
  那是一九九八年,陈苔藓十八岁,穿三十五块的黑色外套,二十块的靴子,下雨天靴子里时常灌水进去。她年轻,爽朗,漫长的秋冬季节她夜不能寐,在室友的梦呓里,思念一个人。
  那夜月光铺陈,穿越亿万年的光阴,挟夜风而来,静静照临人间,照耀每一处疼痛着的伤口。
  一九九八年。
  天刚亮,陈苔藓就出去了。刘莲晨跑回来的路上看到她和三个男生走在一起,笑得张牙舞爪的。到寝室后她说给九月和蓼蓝听,蓼蓝说:“哎,那哪儿是人啊?分明是四块麻将。”
  这是个星期六的早晨,韩九月坐在床上对着镜梳头发,她一头卷发特别难打理。林蓼蓝过去帮她。梳好头后,她嫣然一笑:“还得去排演呢,先走了。”
  十一月的天气,她穿着露背长裙,化蓝色眼影,曲卷的长发披落下来,一路走过去,暗香浮动,让男生惊艳,令女生翻白眼。没人知道她这一身行头有多便宜。可她天生就是衣服架子,不管什么,穿在她身上都很好看。
  何漫山看到她,把她搂在怀里,问:“阿九,冷不冷?”
  她望着他,笑嘻嘻地摇头。扮演白雪公主的橘子看到这一幕,神情黯然。
  韩九月和何漫山的恋情已经公开了,除了那些分别暗恋他们的人言语间不免有些刻薄之外,大多数人都交口称赞:“好一对璧人!”
  生气的还有林蓼蓝和刘莲,以前韩九月名花无主,常被人追,也就顺带着讨好她的室友们,是以这两个女孩一天到晚到处吃吃喝喝,乐不思蜀。刘莲中意三食堂的黄瓜肉片,炒得滑嫩极了,林蓼蓝是四川人,则喜欢地道的川菜,水煮肉片。水煮肉片稍微贵一点儿,刘莲时常停下筷子,指责一番。
  那些企图通过她们来给韩九月传信的男生隔三差五就请她们吃这两样。这下好了,韩九月有男朋友了,并且还是那么出众的何漫山,男生们自知不是对手,纷纷离去,一时间门前车马稀。
  林蓼蓝常常开玩笑,对韩九月说:“哎,最近穷死了,好久没吃到水煮肉片了。”砸砸嘴,一副馋样。
  刘莲也凑热闹:“哎,我也是,我的黄瓜肉片啊!”
  两人轮流在韩九月面前唠叨,林蓼蓝更是大喊:“水煮肉片,水煮肉片!”有时干脆喊,“肉片,肉片!”一次,被隔壁寝室的女生听见,笑着问:“呀,韩九月,你怎么有这么个可爱的外号呀?”
  弄得韩九月恼火得很,追着林蓼蓝猛打,笑声洒了一路。
  刘莲说头有点晕,不想去自修室复习功课了,林蓼蓝也没什么事情做,于是出去逛街。刘莲喜欢小动物,蓼蓝就陪她坐了好久的公交车,去这个城市西北角的花鸟市场。
  斑点狗、沙皮狗、云雀、鹦鹉……一样样地看过去。在热带鱼那儿,逗留了很久,有种个头小小的,长相颇凶猛的,能清理鱼缸里的垃圾,问了摊主,才知道叫清道夫,津津有味地看半天。
  花卉那边,名目繁多的鲜花叫人应接不暇,刘莲像个小孩子似的,挨个挨个地问:“这是什么花呀?”
  摊主大多好脾气,笑眯眯回答她。
  离开时,林蓼蓝搬了一盆兰花回去。
  下公交车,离校门口还有一段距离,两人慢慢地走,聊着天。冷不丁看到苔藓,走在一大群男生当中,头发短短,快乐的样子。她们大声打招呼。苔藓就和那些男生说声再见,过来了。
  有个农村姑娘在卖核桃,脸晒得红扑扑的,没什么生意,她懒洋洋地靠在树边绣鞋。鞋子差不多完工了,圆头、浅帮、乡气笨拙,看上去很喜气,只有恣意的、大情大性的人才穿得好它。蓼蓝向来是喜欢这种朴实的东西的,刚想凑过去问卖不卖,那姑娘反映快,很凶地看着她。
  苔藓说:“走,我们去买核桃。”她蹲下身,边挑边说,“你的鞋子,真漂亮,卖给我们吧。”
  姑娘不乐意。
  “好,我们全买去,可以卖给我们了吧。”
  “你全买去,我就把它送给你。”姑娘美滋滋地点头,把箩筐里的核桃都倒出来。
  哈,卖完了核桃,她可以去逛街了。
  校门前的花坛上,几个人三三两两地坐着发呆,苔藓走过去,一人塞一把,那些人马上活跃起来,吹着风聊着天。阳光照在苔藓的脸上,生动明朗。她总是这么率真的一个人。
  沿路走,沿路发核桃,好大一袋子,马上就只剩下一小半。林蓼蓝手里拿着鞋子,刘莲抱着兰花,问:“苔藓,你今天又发财了?”
  “那还用说?”苔藓喀嚓一声咬破核桃,掰开来,往蓼蓝和刘莲嘴里一人喂了一块,“赢了赢了,赢得恨不得就地给你们打个电话说:此地钱多人傻,速来。”
  “没碰到什么意外嘛?”
  “有有有,激战正酣啊,江淮居然来了。我们赶紧让一个人爬到了窗外手扒窗台隐藏起来。他进来看了看,我们剩下的三个人正装摸做样地看书呢。他只好走了。”苔藓抚着胸口说,“还好还好,广播室在二楼,要是楼层高一点,就不敢让那谁冒险了。要是摔下去了,可就惨了。”
  说到江淮,刘莲马上问:“他去干吗?”
  苔藓不屑一顾:“他是学生会的人嘛,不是要竞选主席嘛?肯定想弄点政绩出来,如果把我们抓获,那可就好向校方交差啦。”
  “哎,苔藓,你这么说话我可要不高兴呢。”刘莲故意噘着嘴。
  “其实我怎么诋毁他,都没关系,按蓼蓝的话来说,只要你觉得他好,那就是好。”
  刘莲不再说话。回寝室是要经过运动场的,就那么无意中,她看到了江淮。那确实是他,和一个红衣女孩打羽毛球,你来我往,看上去很是甜蜜。
  她咬住嘴唇。
  林蓼蓝和陈苔藓也都看见了,侧过脸看她。
  刘莲走近了,江淮和那女孩都没注意到她。她听见女孩抱怨:“你每次都发力太大,害得我老捡球,真是的!”
  江淮笑着说:“好好好,我会注意。”
  女孩的红衣那么耀眼,瞬间就刺痛了刘莲的眼睛。她长得唇红齿白的,下巴尖尖。这时刘莲听到江淮叫她:“娇娜,走吧。”
  啊她竟真是叫做娇娜的,蒲松龄笔下那只美丽善良的小狐狸。
  刘莲没待他发现她,匆匆地走开去。平时闲情偶寄而摘抄的句子,这才真正撕心裂肺,落到了实处。
她听苔藓的话,弄了不少书来读,席慕容、三毛、张爱玲,读来余香满口,那些文字所塑造的意境让她大受警动,深觉美好干净。她在心里对江淮说:“你等着我,等我慢慢写好。”
  可是有什么用,他照样和别人在一起。他那样快乐的样子,咧开嘴巴,笑得旁若无人。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可能带给他这样的欢乐的,她太沉静。
  事实上,刘莲伤心没两天,就路遇江淮了。她要去文学社,他正好也要去,于是并肩走上一段。她真是爱他啊,看到了,就很慌乱,又有些心颤的感觉,心跳啊跳,欢欢喜喜。
  这一幕被林蓼蓝和陈苔藓看到,朝她挤挤眼,故意走过她身边,唱着:“江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嫌不过瘾,又意犹未尽,加了一句尾音拖得长长的,“月亮弯弯……”
  江淮显然是听清了,装作疑惑地问:“她们在唱什么?”
  刘莲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头。
  江淮注视着她,嘴角上扬,笑意越来越浓,又问了一句:“我怎么没听清楚啊?”
  她不知道他在逗她。
  上楼的时候,他说:“今天晚上有狮子座流星雨呢。你看吗?”
  她早早就在报纸上看过相关新闻,还是傻傻地问:“真的啊?”
  “是啊。说是三十三年才一次呢。你看不看?”
  “看的。”
  “我也看。”
  可惜宿舍楼晚上十一点后就得关门,整个校园都闹哄哄,期待着这场流星雨,不断地听到对面楼上有男生大声嚷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看流星雨!”
  舍监们不为所动,坚决不开门。不少人跑下楼来和她们摆事实讲道理,有人趁混乱,从栅栏翻了出去。这其中就包括陈苔藓。林蓼蓝学着她的样子,也翻下来,刘莲也下来了。韩九月聪明,干脆就没回宿舍,在门外逗留到现在,正得意地看着几个狼狈的室友哈哈笑。何漫山站在她身边,穿着佐丹奴的灰色外套,蓝色牛仔裤,揽着她的腰,也笑着。看到苔藓,过来拍拍她的肩,亲热地说:“兄弟,也来了?”他们是球队的队友,经常一起踢球,关系很要好。
  操场上聚集了很多同学,不少男生也下楼了,有几个男生身披棉被,一边抬头望天一边大叫好冷。刘莲在人群里寻找江淮的身影,不,没看到他。她心里很失望。
  传说中的流星雨始终没有到来。天空中没有一丝异象,一颗星也没有。就这么仰着脖子,仰得发酸,仍是什么也没看见。不少人发着牢骚,悻悻地回寝室了。
  一个男生匆匆地跑过来,问身边的刘莲:“大姐,流星出现了吗?”夜色里看不大清楚他的面容,听口音是个山东人。
  刘莲几乎要跳起来:“大姐?我有那么老吗?叫我美女!”
  林蓼蓝笑了。
  刘莲气鼓鼓地继续仰头望天,突然大叫起来:“呀!流星!”立刻手脚麻利地将外套下摆打个结,虔诚地要许愿。
  林蓼蓝说:“美女,那是飞机。”
  陈苔藓哈哈笑起来,回眸的时候,看到了韩九月和何漫山。他们站在看台最高的那一级台阶上,亲吻。
  她什么也没有说,在操场上又站了一会儿,说:“我回去睡觉了。”
  刘莲说:“要不再坚持一下?”
  “不了。”
  回寝室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路灯昏黄,好象一场梦境。很久以前听过的传说浮现在苔藓的脑海里:每个夜行者都携着三盏灯,头上一盏,双肩两盏,当你独行于漫漫长夜,会有许多琐碎或狂野的声音在你耳边响起,不要回头,每次回头会预示着一盏灯的熄灭。三盏都灭你就永远走不出黑暗。夜真静,苔藓咀嚼着这则传说,觉得似乎真有许多幽灵在狂号,像要吹灭她肩头的火光。但她不怕,一点儿都不害怕。她知道除了自己没有人能有这个力量。于是,她挺直脊背,向前走,向前走。
  等到凌晨四点多,流星雨还未出现。操场上的人陆续都散了。林蓼蓝也提议回寝室,刘莲闷闷地应了。走到拐角的那处看台,刘莲看到了江淮,他独自坐在那里,抽着烟,身影孤单寂寥。整个晚上她一直在寻找他。她对林蓼蓝说:“你先回吧,我去和他打个招呼。”
  这个招呼一打就是几个小时,两人坐在十一月清冷的台阶上,说着话。无非是文学社的一帮人,学校的趣事,自然她也问到了他关于竞选学生会主席的事情。他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燃起蓝色的火苗,点着一根烟,猛吸一口,转过脸问她:“你听说什么了吗?”
  她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自嘲笑笑:“非议,对吧?”
  她嗫嚅着:“啊……没有……没有……”
  “有的。说我不择手段,对吗?”他几乎要问到她脸上来。
  不待她回答,他突然转了话题:“流星,这个词,会让你有什么联想?”
  “《流星蝴蝶剑》!”刘莲说的,是前几天才在大礼堂看的老电影,梁朝伟和王祖贤演的。
  “呵呵。”他笑,“听起来很江湖的嘛。”
  “江湖可真是个快意的词组,鲜衣怒马,仗剑走天涯。”她把武侠片的主题曲都搬出来了。
  江淮摇头:“不,我理解的江湖不是那样的,该是……”他打着手势说,“老江湖吧。有机锋、陷阱、末路、绝境,新人笑旧人哭,婊子立牌坊,浪子不回头。”
  她听得入迷,问:“还有呢?”
  “背信弃义,涌泉相报,嚣张和无助,人前的虚张声势和人后的空洞脆弱等等,很多况味。”
  她小心翼翼地说:“你说的,是政界、商界、文坛和黑道吧?”
  “是啊,它们太过复杂,充满血腥气,可这才是真正的江湖,行不义之事总以神圣为名。”江淮说,“刘莲,对我而言,这就是我的江湖。我家里很穷,从小我就明白,这人生,如果需要走得象样的话,我付出的,该比别人多,且不该有任何怨言。”
  天渐渐亮了,清晨初露的晨曦下,他的笑容依然那样朴素晴朗,干净的脸,浓眉大眼,说不尽的意气风发。仿佛有种天生隆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站起身:“刘莲,我早就选好的将来的路,很多事情,我也是懂得的,但我没有办法。你明白吗?”
  她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又不好意思问,茫然地点点头。
  江湖。他说到江湖。多年后的某一天,他们真的就相忘于江湖了。不,并不是相忘,仍是爱着,但此生,这爱,无法继续了。那时刘莲想,肯定是上辈子偷了懒吧,没有修到相濡以沫的缘分。
  回寝室后,室友们都在。刘莲把江淮的话学了一遍,问:“他对我说这些,用意何在啊?”
  陈苔藓说:“很简单,他想告诉你,你和他的方向不一样。”
  林蓼蓝说:“不错,他选择的路,和你的,两回事。就算他喜欢你,两者有冲突的时候,他一定会牺牲你。”
  “他会喜欢我吗?会吗?”刘莲问。
  韩九月说:“得了,花痴又发作了。”她的手停留在画布上,猛地转身,“尽管现实生活确实如他形容的那样,不过,我还喜欢你所说的江湖,我来画吧。”
  几天后,她就画了一幅,送给刘莲。色彩一如既往地沿袭她惯常用的黑白红:黑衣冷峻的男子,用扛的方式挟红衣女子,共坐一匹白马,狂奔在丛林中,青丝飞扬。画得相当飘逸,似乎可以听见风声呼啸,壮烈唯美,一种很孤独的诗情。她很少画如此明亮的油画,把这幅画命名为《我的江湖,我的花朵》。
  陈苔藓说:“阿九,我怎么感觉好象是抢亲啊,山中大王看中了京剧绝世名伶,杀得人仰马翻的,将她虏获到山里,做压寨夫人。”
  韩九月看了她一眼:“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我也要!你给我画吧!”
  林蓼蓝说:“我也要。”
  “好吧。”韩九月说,“我饿了。改天给你们画。我今天得多吃些,晚上有表演。”说的是校庆晚会。这一两个月以来,林荫道两旁到处张灯结彩,横幅上大书特书“百年校庆”的字眼,壁报上绘着缤纷的图案,据说国家某领导人届时将出席,校方目前收到海内外校友捐赠的款数十分巨大。
  四个女孩子就敲着饭盒叮叮当当地朝食堂走去。天晴得很好,朵朵白云,大而清楚,天蓝得像水洗一样明澈,灿烂的阳光将云影投射下来,树木沉默,明晰得发亮,女孩们都爱极这种明白的风景。很多人穿梭于食堂和寝室之间,一只历史悠久的喇叭发出空旷沙哑的声音,震耳欲聋,淹没了世间的一切。
  打饭,打开水,端着饭盒坐在操场上晒太阳。学校里正流行叠幸运星和千纸鹤,说是把爱和思念叠进去,就可以给爱人带来幸福平安,一时间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叠它们的女生,上课叠,走路叠,连吃饭的时候还不时停下来,叠上几个。
  广播里传来刘德华的《一起走过的日子》。
  如何面对,曾一起走过的日子
  现在剩下我独行,如何用心声一一讲你知
  从来没人明白我,唯一你给我好日子
  有你有我有情有生有死有义
  多少风波都愿闯,只因彼此不死的目光
  有你有我有情有天有海有地
  不可猜测总有天意,才珍惜相处的日子
  道别话亦未多讲,只抛低这个伤心的汉子
  沉沉睡了,谁分享今生的日子
  活着但是没灵魂,才明白生死之间的意思
  情浓完全明白了,才甘心披上孤独衣
  有你有我有情有天有海有地
  当天一起不自知,分开方知根本心极痴
  有你有我有情有生有死有义
  只想解释当我不智,如今想倾诉讲谁知
  剩下绝望旧身影,今只得千亿伤心的句子
  听歌的只有三个女孩,韩九月没有加入她们的队伍,在何漫山身边。他们的生活很规律,上午各上各的课,下课一起吃午饭。吃完后在校园里散一会儿步,他唱歌给她听,累了就找个石凳坐下来,她给他画素描。下午下课后,在操场碰头,他踢球,她坐在台阶上看书听单放机。她不懂足球,听到欢呼声才抬头看一眼。他只要求她在那儿,就好了。
  晚上两人找间自习室看书,然后送她回寝室,每天都见面,还依依难舍。就像任何一对普通的校园情侣,都没什么钱,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
  当夜,校庆晚会的第三个节目,是韩九月的独舞,《火》。她穿着一袭极为艳丽的大红长裙,鞋跟高得吓人,黑色大波浪的卷发,钩子似的眼神,眼风凌厉,好似在邀请,热烈,不由抗拒。跳的是西班牙的弗拉明戈舞,节奏强烈,响板、响铃配以击掌声和顿足声,舞姿刚劲悲凉,既强悍又娇媚。
  追光里,她闭着眼睛,嘴唇狠狠地抿成一道血线,手指上的蔻丹拖着强光,双手握住一副响板,左右回转,前后闪挪,非常有力量,很决断,孩子气的逞强又柔弱,忧伤又热情,具有波希米亚的铺张气质。
  台下屏息,台上忘我。
  好的舞就是这样,叫人觉得生命奇妙而神圣,悲喜交集。
  掌声经久不衰。
  此后很多年,见识过这场舞蹈的同学们回忆起校园生活时,仍记得韩九月,她的画和舞,成为传奇,风情万种地存活着。那年轻的女郎,有一种峭利如割的美貌,黑底飞金,又巫气十足。
  最后一个节目仍是韩九月的,大型舞台剧《白雪公主》。她穿蓝紫色纱裙,艳妆,眼睛画得凹凹的,飞眉,盛气凌人。饰演白雪公主的橘子则是雪白长裙,蔷薇般的面颊,明眸,漂亮的小王冠,长发,裸足,纯洁娇美。
  台上,韩九月是狠毒阴险的王后,顾盼间流露出嫉妒和仇恨,她很适合演果敢的角色。而橘子,婉约,楚楚动人。
  那夜,众神缄默,白衣轻裘的王子何漫山翩然出现,立刻引来台下众多女生的尖叫。真真陌上少年足风流,举手投足干净从容,长身玉立,一笑间有着清爽的高贵,想象中的王子,就是这样。
  苔藓坐在台下恍恍惚惚地想,要是我像阿九一样会画画就好了,就能够画下此刻的他了。那么……好看。是的,好看。多年以后回想起他,仍只有这么两个字的评价:好看。并不是英俊、帅等字眼。好看,好好地看着,好好地看着他。她这么解释这个词语,无比喜欢这个文字游戏。
  她一点儿也不恨韩九月,一点儿也不。阿九让她服气。她觉得何漫山身边就该站着韩九月,而不是之外任何人。
  她只是,只是非常难过。她喜欢的男生喜欢了她的好友,她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们。她很难过,可是又有什么法子?
  晚会结束后,陈苔藓、林蓼蓝、刘莲以及何漫山的几个兄弟,簇拥着包括七个小矮人在内的演员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去校外找间酒吧庆祝。
  韩九月卸下舞台装,换了一件极短的大红夹克。下面是牛仔裤,裤腿很长,盖到鞋面。她双腿修长,看上去很妖娆。有嫉妒她的女生路过时低声骂,骚货。何漫山回头望了她一眼,使劲地搂住韩九月,那女生就不再做声。
  他们找的是距离校外一站路的一间名叫蓬莱的酒吧。临街的带长廊的房子,落地窗,屋内宽敞,暗红格子布,白色的雏菊点缀其间,彩色的藏式纸灯,根雕。墙上有一幅毛笔写的字,很大的尺寸,行书体,狂放潇洒。林蓼蓝走过去,念出来:
  有人问大珠禅师:“和尚修道,如何用功?”
  大珠禅师道:“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又问:“世人皆如此,有何不同?”
  大师道:“不同,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需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闹哄哄地陆续落座,谈天说地,足球、武侠、军事……白酒过羊肉串还真灵。
  陈苔藓给韩九月敬酒:“阿九,你知道吗,我觉得你跳舞的时候,特英俊。”
  橘子说:“怎么把英俊这个词语用到韩九月身上呢,我觉得何漫山才是。”
  陈苔藓瞥了她一眼:呵,真是赤裸裸的表白。可她自己,不管看起来如何开朗不羁,骨子里还是羞涩的,众人的喝彩已刺痛她。她不知还能对何漫山说出怎样的赞美。好象一个乡下孩子,突然来到流光溢彩的城市里,眼花缭乱,却成了失语者。
  她只好站起身来,和何漫山的兄弟――也就是自己的队友们拼酒,微微扬起头,一杯又一杯。
  林蓼蓝给韩九月夹菜:“阿九,累坏了吧,多吃点。对了,你怎么会西班牙舞蹈?”
  韩九月大口吃菜,含糊不清地说:“那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你看过吗?开幕式上就有弗拉明戈舞的表演,真是美艳啊,当时我还小,被震住了。过几年到县城中学读书,学校里有个老师,是艺术学院毕业的,她很喜欢我,教我舞蹈,我自己弄了相关的电影来看,模仿模仿着,就会了。”
  刘莲说:“阿九真能干!”
  韩九月说:“哈,大家都是外行看热闹,其实我的动作也学得不到位,加入了不少自己的东西。”
  橘子说:“难怪不伦不类的。”语气很是讥诮。
  林蓼蓝说:“阿九这么谦虚?”
  韩九月说:“也就是悟性还行,跳得煞有介事。”
  橘子说:“又在自夸聪明了。”
  陈苔藓为她的刻薄楞了一下,观察了一阵子,明白了,这橘子,也是暗恋何漫山的吧。男生一旦长得英俊,又会唱歌,博得女生的青睐那简直是显而易见的。她暗暗笑了,他身边的女生正如桃花,处理不好,桃花运也很容易变成桃花劫的。只希望阿九不要受到影响。
  她对韩九月始终有一份喜爱,完全没有橘子对她的敌意,尽管何漫山爱的是她,不是自己。
  韩九月并不放在心上,一笑置之。她向来拿橘子当小姑娘的,也不在意她说什么。人们对完全不是自己对手的人,总是有几分和蔼的,真正该提防的,反而是那种表面不动声色、一团和气的人。
  何漫山的兄弟,球队队长荷兰说:“哎,都说烂学校才出美女,我们学校还算不错吧,居然也是美女遍地开花,比如说啊,你们寝室,四个全是美女,实在是风水好啊!”
  韩九月乐了:“这话我爱听。来,干杯!”
  这之前荷兰已经喝了不少了,可面前的女孩如此明艳,叫人舍不得拒绝。
  林蓼蓝咕咕笑:“你还说呢,今天坐在阶梯教室看晚会嘛,我的桌子上刻着:Y大自古无娇娘,残花败柳排成行。我心里那个气啊!”
  几个男生哈哈笑起来:“嘿嘿,哪个学校都会有这几句话。”
  陈苔藓喝了好多酒,埋着头吃炒田螺,两手都是油,辣得五官走形,哧牙咧嘴的,闻言扑哧笑出声,手中的田螺掉到汤碗里,汁水溅了一脸。坐在她右边的何漫山赶忙拿纸巾给她擦拭,眼睛,嘴巴,细致,耐心。
  韩九月敲着筷子笑着说:“喂喂喂,我脸上也有辣椒酱!”
  何漫山头也不回地说:“有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嫌弃。”
  “喂,你总要替我顾及一下形象吧?”
  何漫山说:“不要紧不要紧,别人还当是美人痣。”
  陈苔藓就这么沉寂下来,心里被满荡荡的喜悦充盈着,又有点悲哀。好象是他的宠物,他唤一声,她就欢天喜地地扑过来,赖着不肯走。可他知道吗,她对他,是这样的喜欢,可他尚不知晓,无辜地把手拍上她的肩,叫她兄弟。
  他给她擦完,她顺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何漫山马上笑着帮她点着。他俩的默契从球场上就形成了,她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该把球传给谁,朝哪个方向传。那个少年一头长发,在阳光下闪着金色光芒,像极她自1990年开始喜欢的球星,人称风之子的卡尼吉亚,那阿根廷男子不帅,也不高,可是,有着要命的飘逸、不羁,速度奇快,像羽箭,像飞刀。
  因此喜欢了何漫山了吧,多年以后还记得,球队胜利的时候,他走过来拥抱她,她手心里,微微的汗意。
  吃完饭,喝完酒,有人提议找个地方玩。先去的是酒吧旁边的迪厅,一帮男男女女像下饺子一样跳下去。韩九月款摆如蛇,和何漫山大跳贴面舞,舞姿极热辣,聚焦了众人眼光。陈苔藓也在舞池里胡乱蹦,窜来窜去,不断与人打招呼。跳得累了,脱下外衣扎在腰间,极磊落的样子。
  后来又去溜冰场,这就成了陈苔藓的舞台了,倒溜,单飞,打圈,接龙,样样都会,行云流水。林蓼蓝被她拉下去了,不停摔跤,走两步,摔一下,很狼狈,却很坚强,爬起来,再来,再摔。十多分钟后,她的膝盖都磕青了,但终于学会了,不再需要扶着栏杆,小心翼翼。
  这个花天酒地的夜晚成为他们记忆里最好的一夜,扮演小矮人的姑娘中,有几个和何漫山的兄弟们就这么相识了,谈起了恋爱,还成功了两对,几年后的婚礼还提及这个晚上,并由衷感谢。大学时代好象就是这样的,男男女女捉对厮杀,顺便学一点谋生技能,大把时间用来山山水水,吃吃睡睡。自然也会有觉得茫然困惑的时候,但这种苦闷,比起日后在社会中所要面临的人心险恶,无疑好了许多。
  闹得精疲力竭,一看表,才凌晨三点半,回学校根本进不去,人又多,翻院墙必然声势浩大,会惊动保安。跑到街上乱窜,啊,外面竟下了雨,水雾让路上湿漉漉的,韩九月在前面使劲跑,何漫山在后面学鬼叫追着,笑声回荡在清冷的午夜里。
  雨渐渐大了,众人只好想办法找个地方呆着。
  一拨人很快分成两派,韩九月等人决定去看通宵录象,陈苔藓和另外几个人提议找个麻将店打牌。
  双方道别时,韩九月和何漫山搂在一起,微笑着凝视陈苔藓一行。他们是金童玉女天仙配,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穿着黑衣黑裤,如拙劣的独行侠,不免黯然。
  还真被他们找着一家了,里面已经开了三桌,烟雾腾腾。荷兰说:“走,进去,兄弟,我们打牌。”
  陈苔藓说:“哎呀,我不太想玩。”
  荷兰就笑了笑,回头点一点人数:“也行,反正人是够了,不缺你一个。”
  陈苔藓就扛不住了,跺着脚喊:“求求你再多求我两遍吧。”
  大家都笑起来了。刘莲问:“咳,明明想打牌,为什么要拒绝?”
  林蓼蓝点点她的脑袋:“你有所不知,打牌时呢,有一个很奇妙的规律,一般主动张罗打牌的人肯定要输,而胜利则多属于那些半推半就的人,因此,有人在接到邀请时往往要给自己建一个贞节牌坊。”朝苔藓挤挤眼睛,“是吧,美女?”
  当天晚上,陈苔藓运气不好,刚把八九条的搭子拆了,七条随后抓来,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她气急败坏地扇自己耳光,坐立不安了半天,还是撇撇嘴,不住地唠叨:“唔,要做个牌风浩荡的人,唔,做人要厚道,我不悔牌,我不悔牌。”
  熬到天亮,她输掉了身上全部的钱,连坐在一边看牌的林蓼蓝和刘莲的口袋也被她掏空了,大败而归,简直是输得没裤子穿了。散场后,苔藓站起身:“我今天得回去写稿件卖钱了,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荷兰说:“哈,兄弟,熬了个通宵,还有精力写东西?”
  陈苔藓笑嘻嘻:“你知道梁启超梁大人不咯?”
  “这个我知道,提倡维新的政治家嘛。”
  “嘿嘿,你单单知道他是个官员,还该知道他是个文豪,却不知道他是个麻将爱好者吧?”陈苔藓开一袋话梅吃,含糊不清地说,“他在天津居住时,为几家报社撰写时评文章,当时都是报纸付印在即,催稿的人等在旁边,他老人家依然像个铁血战士一样战斗在麻桌上。等到最后一刻,催稿的人抓耳挠腮都要自杀了,他才将牌一推,不慌不忙地将规定好字数的文章一挥而就,文采斐然,满齿留香。啧啧,什么叫偶像?这就是!”
  韩九月是中午才回寝室的,笑得眉眼弯弯,径直取了脸盆去洗头发。然后半卷衣袖,在画布上挥洒自如,她的头发刚洗过,还很清香,湿漉漉披在肩上。
  陈苔藓刚写好一篇稿件,坐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口若悬河地指点江山。瞥一眼韩九月,笑了:“阿九到底是谈了恋爱的人,连画风也改了,如此色彩鲜明啊。”
  韩九月就笑。竟真的是爱了呢,靠在寝室外走廊的栏杆上,透过枯黄的梧桐树叶,尽管看不到他,仍突兀地笑出声来。上课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热衷于杂志上的测试题,对报纸上的星座配对深信不疑,将两人的星座代入其中,若得到好的结果,忍不住沾沾自喜,笑半天。傻瓜都看得出来她在恋爱,整天和何漫山泡在一起,坐在他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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