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有多少个叫陶鸿伟木业的人

[转载]《品中国文人》之陆游
&陆游(1)
陆游生在淮河中流的一条船上。
这颇具隐喻:南宋与金国恰好以淮水为界。中原沦陷,淮水见证了耻辱。陆游生于十二世纪二十年代的一个风雨飘摇的秋日,茫茫淮水白浪滔滔,呜咽着华夏民族巨大的伤痛。女真族铁蹄翻飞,赵宋朝廷仓皇南移,失去大片河山,从此偏安于江南临安(杭州)。
陆游仿佛命中注定,要承受这耻辱。
诗人的感受,持久而又深切。
他活了八十五岁,从呱呱坠地之日到奄奄一息之时,宿命般被伤国之痛纠缠着。一生写诗两万首。借酒浇愁愁更愁。
他是南宋的伤心歌手,做梦也写诗。而墙头挂着他的宝剑,他拔剑舞中庭,剑峰北指。
&&& 嗖嗖嗖……
可惜空有一身剑术。
陆游在南郑挺戈杀死过猛虎,却未能一展平生抱负,“上马击狂胡。”
几十年辗转十万里,每天写诗。他是被称做“小李白”的,后来学杜甫。笔剑双绝。诗语顿挫。他的书法,也给人以飞沙走石之感。
伤心人真是别有怀抱。
唐琬。这个名字是陆游心中的另一个伤痛,六十年不能消。青梅竹马,青丝红颜,她却落得孤坟青冢向黄昏……
两大伤痛,怎么能承受!
于是放浪形骸,放纵山水,放声大笑或放声痛哭。
积郁太多,如何不放?
陆放翁三个字,倒比他的本名传得更广。
他是绍兴人,绍兴当时叫山阴。我于三月的细雨中徘徊沈园,想象陆游骑着毛驴仗剑入蜀。忽觉雨丝扑面,一缕情丝破蒙蒙雨雾而来:“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两个陆游:一个念念不忘北宋,一个时时追忆唐琬。
陆游这个名字,与爱国不可分,所以有必要先看他的时代背景。
北宋怎么就变成南宋了呢?
这是由于宋徽宗、蔡京。
北宋九个皇帝,徽宗最不成器,太能玩了。他是典型的风流天子兼败家子,宫内宫外,变尽法子取乐。狎妓,同性恋,他都是高手。他和臣下嬉戏,学汉武帝骑到大臣背上,闹得不像话,庄严的朝堂就像街市里的杂耍“勾栏”。大臣们都仿效他,争先恐后嘻皮笑脸。他在宫里装叫化子,招惹宫女寻刺激;他半夜翻宫墙,幽会汴梁名妓李师师,上瘾了,借口痣疮不上朝……熙宁年间王安石变法,以伤民为代价,为国家积累了相当可观的财富,宋哲宗消耗八年,宋徽宗挥霍二十七年。徽宗也善于在民间敛财,新创了不少鬼点子。
徽宗是书法大家,首创了妩媚而飘逸的瘦金体,团扇面书画尤其出色。徽宗又是丹青妙手。
奸臣蔡京则是宋代四大书法家之一,常与徽宗切磋。看来,“心正则字端”这类话信不得。文豪都是正人君子,书画大家则未必。这个有趣的历史现象值得深入探讨。
北宋末年,四十来岁的宋徽宗忙着靡烂,朝政付与蔡京。蔡京七十九岁了,耳背眼花,写字毛笔都拿不稳,索性将大权交给三个儿子。他家先后出了一窝大权臣,称霸京师,豪宅占地几十里,还搞扩建,一次就强行拆掉上千户民房。父子把持朝政,小人又培植小人:以“媪相”(阉人宰相)著称的太监童贯,以编小曲说俚语窜上高位的“浪子宰相”李邦彦。还有那踢球的高俅当上太尉,欺负英雄好汉。有人看不惯,上章弹劾,徽宗竟然说:“你们有高俅那样的好手脚吗?”
浪子李邦彦也很快踢上了,练得一身球本事,公然叫嚣:“踢尽天下球,赏尽天下花,做尽天下官!”
统治集团丧心病狂。
京城民谣吼道:“打破筒(童贯),泼了菜(蔡京),便是个清凉好世界!”
北宋对皇权的制约,本来有一套相对完整的制度,中书驳圣旨,台谏攻佞臣,却都被宋徽宗变着法子给弄掉了。蔡京堪称他的好搭档。君臣玩大宋江山于掌股之间。
绝对的封建权力导至绝对腐败。而绝对的腐败是朝着坟墓狂奔。
女真族的统治者窥探着,虎视着。类似等待时机的巨兽猛禽。
女真原是黑龙江流域的游牧民族,受北辽统治。长期的氏族社会,等级森严,战斗力强,男人能猎杀虎豹,女人也习武。其中的一支完颜氏势力渐大,立国为金,与辽朝耶律大石分庭抗礼。
北宋至徽宗朝后期,已逾一百五十年,金国仅十年。
文明患病。女真氏族却拥有某种原始的单纯,能在短期内聚力发力。
宋金联手击败共同的敌人北辽,宋廷收复了燕京六州。徽宗很得意,认为自己完成了宋太宗的未竞大业。宋太宗曾与辽人订下“澶渊之盟”,割舍燕云十六州,后面的几个皇帝一直耿耿于怀。徽宗大搞庆功活动,金人却在盘算,吃掉这块更大的肥肉。
宣和七年(1125年)十月七日,金兵攻北宋。迅速拿下燕京,进军太原。
朝廷震动,百官失色。宋徽宗下令:“不准妄言边事。”
十月十七日,陆游生。是日淮水大风雨。
十二月,分两路进军的金兵汇师于汴梁城下。徽宗慌忙撂挑子,做了太上皇。太子赵恒继位,是为宋钦宗。改元靖康。
金兵强攻汴梁,打得并不顺手。京城里的“二帝”却吓得屁滚尿流,要割地求和。太学生愤怒,在一个名叫陈东的好汉(学生领袖)的带领下,抗议朝廷卖国,上千学生聚集十万民众,奔走呐喊,扔石头舞棍棒,痛打浪子宰相李邦彦及其走狗。&&&陆游(2)
钦宗迫于形势,将蔡京、童贯等人贬出京师。
蔡京老贼未至贬所就一命呜呼了,五天无人收尸。他的儿子也没有好下场。蔡氏家族一败涂地。倒是蔡京、蔡卞的书法流传至今。坏人和好字,可以分开谈。童贯被毒酒赐死。
靖康元年的太学生请愿运动,令天下人肃然起敬。当时岳飞二十出头。陆游在摇篮中。辛弃疾尚未出生。
然而朝廷秋后算帐,抓了几十个太学生枭首示众。同时拉拢陈东许以官职,瓦解大多数。官方认为,陈东带头闹事,无非是“闹而优则仕”。可是陈东严辞拒绝,后被宋高宗所杀,四十二岁的刚劲之躯被刽子手砍成两段。
金军继续强攻开封城。
城内守军二十万,兵力占据明显的优势。可是徽、钦二帝为皇权展开了争夺战。朝廷大臣各怀鬼胎。各部门的头头,大都是蔡京、童贯网罗的亲信,不乏踢球唱曲儿之徒,小人的小算盘拨得哗哗响。国家大事争吵不休,开不完的会,扯不完的皮。金军嘲笑说:“汝家议论未决,吾已渡河(护城河)矣。”
年底,城破。
金军铁骑入汴梁,烧杀抢,淫妇女。投汴河自尽的少女、少妇、老妇数以千计。米价暴涨,老鼠卖高价,树皮被啃光。人吃活人、吃死尸。金军后来打过了淮水,马踏扬州杭州,江南鱼米之乡也出现了人吃人的惨象:“人肉之价,贱于犬豚。”
统治集团的糜烂,葬送了大好河山。
以此反观《清明上河图》、《东京梦华录》,那繁华究竟是假象,不值得今天的学者津津乐道。如果王安石、司马光能活到徽宗朝,岂容假繁华唱高调!
靖康二年四月,金人在汴梁立了一个傀儡皇帝张邦昌,带数万俘虏北撤。俘虏包括徽钦二帝、王公大臣、嫔妃、宫女、民妇、倡优、士卒和各类能工巧匠。另有金银珠宝、文物典籍无数。车马出城走了三天三夜。
野蛮劫走了文明。
嫔妃宫女一路上被金卒骚扰、强奸。女人掉队或路边草中小便,金卒就一涌而上。轮奸至死者,抛尸荒野……
多少人牢牢记住了“靖康耻”——
“怒发冲冠,凭栏处萧萧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长长的俘虏队伍中,有个弯身走路、东张西望的瘦高个,人称“秦长脚”的,后来摇身一变做宰相。他叫秦桧。
靖康二年五月,康王赵构在应天府(河南商丘)宣布继皇位,是为宋高宗,改元建炎。即位不久,一路南逃。
高宗、秦桧,放到后面再谈。陆游的命运与此二人紧密相连。
几年后,南宋小朝廷在临安站稳了脚跟。变杭州为临安,取临时安乐窝的意思。改元绍兴。——绍兴的地名源于此。绍,始也。兴,中兴。从南宋初年这些名称看,好像皇帝终究要打回有列祖寝陵的汴京去。但事实上,其中有诈。皇帝的帝王术,历来讲究玩弄民意。
陆游的父亲陆宰,时任京西路转运副使,负责后勤工作。战乱中举家南撒,陆游未满周岁。他后来写诗说:
我生学步逢丧乱,家在中原厌奔窜。淮边夜闻贼马嘶,
跳去不待鸡号旦…呜呼,乱定百口俱得全,孰为此者宁非天!
陆家老老小小多达百口。陆游有两个哥哥。母亲唐氏,是宋神宗时的宰相唐介的孙女。陆、唐两家,俱属官僚世族,人丁兴旺。唐氏分娩前曾梦见秦观,因秦观字少游,于是她和丈夫商量,给儿子取名陆游,字务观。以唐氏三十来岁的年铃,不可能对死于徽宗初年的秦观有什么印象。她痴迷秦观的诗词。陆宰则是当时的知名学者兼诗人,藏书之丰,闻于士林。
陆家要撤回山阴去。昼伏夜窜,贼马惊魂。除了带着值钱的家什,还带了大量书籍。一路狼狈可想而知。时在靖康元年,汴梁尚未沦陷。陆宰南迁,看来是有远见的。保全家族很重要。一年后宋高宗“泥马渡江”,仓皇南逃,身后跟着十几万中原的老百姓,哭天抢地,骨肉离散者不可估算。
到山阴,陆宰松了一口气。
他仕途并不畅,不到四十岁就请求“提举宫观”,等于做庙务委员,拿半俸退休。他在城南重新盖了房子,称别墅,清风明月伴读书,著《春秋后传补遗》,同时教育孩子。
陆游的童年,弥漫着书香。
宋代士大夫家庭,一般都这样。
《宋史》说,陆游“年十二,能诗文。”
陆游后来自叙:“吾年十三四时…偶见藤床上有渊明诗,因取读之,欣然会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读诗方乐,至夜,卒不就食。今思之,如数日前事也。”
少年陆游读陶渊明,读到痴迷状态。迷了多久他没说,估计有一阵。过两年,又迷王维、岑参。就像今天的小孩沉迷电脑游戏。所不同者,是文字敞开世界,而电脑收缩世界。网瘾如牌瘾,小孩大人均被小小的“瘾头”吸牢,直至生命被吸空。捧书卷与盯电脑守牌桌,具有本质性的区别。这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谁在今天忽视它,谁就将付出生存质量的代价。
几千年文明所赋予人的丰富性,不读书断难领悟。
这种丰富性,但愿不要被“现代性”淹没才好。
就精神拓展的境域而言,今人不及唐宋多矣。这与物欲在短期内的泛滥有关。而我们期待着长远。&&&陆游(3)
陆宰教育陆游,不因北宋的文明败给女真的野蛮而置书卷于不顾。当时的士人,惜书如故。就连金军北撤,也抢了很多书。
令人遗憾的是,今天的某些官员,只知看文件,长年不读书。有些人,一生的聪明才智只付与官帽。而官风影响民风……
读陆游,我们会发现,他是一个活得非常较真的人。古人有这特点,陆游为甚。当然不是去一味计较个人私利。他活得心胸广阔。广阔通自由。而一味的利字当头,生存必定逼仄。大面积的利字当头,人人活得“单刀直入”,生活的意蕴将无从谈起,社会的“交往空间”将受到空前的威胁。
中国古代智慧,对利字高度警惕,国人当能重新思考。
少年陆游成长缓慢,该有的环节全有。哪像现在的小孩儿老气横秋,提前敏感权、钱、欲。
陆游孩提时代学过剑术:绕着院子里的大槐树叱咤有声。不过,几天下来,没劲了。父亲隔着窗户瞅他,摇摇头,但不去干预他。
陆游后来写诗称:学剑四十年。是什么东西促使他学剑的劲头大增呢?
是家里来的神秘客人,是客人们激烈的举止和言论。
陆宰的朋友,几乎都是朝廷的恢复派,主战派:一定要收复北方领土,打回汴京去。可是宋高宗不这么想。
宋高宗是个投降派,享乐派:北方丢了,不是还有南方吗?汴京落到女真手里,他待在临安照样奢华。再者,他有个秘密心思,一旦打回汴京,他这龙椅多半就坐不成了,徽宗钦宗还活着。秦桧最能领会高宗的心思,领导一帮主和的大臣上窜下跳。秦桧不仅是奸臣,很可能还是奸细:他是从女真那儿逃回来的,自称砍翻金卒得以逃身,却带着几房家眷、大宗的金银财宝。当时就有不少人认为秦桧是奸细。
秦桧到临安,三个月当上副宰相,喊出“北人归北,南人归南”的口号,一副投降派嘴脸,却暗合高宗心意。高宗见金国使者要下跪称臣,并宣称这是为了国家。
高宗与秦桧配合默契,主战派受排挤。
陆游小小年纪,耳边常有父亲与宾客的激愤言辞。他那颗稚嫩的心,烙下风起云涌的抗金战争的画面。
当时的情形是:女真的战斗力由于战线太长、战事持久而下降了,内部又分裂,完颜氏互相残杀。沦陷区抵抗侵略者的义军此起彼伏,动不动就几万、几十万。南宋将帅如张浚、刘琦、吴玠、岳飞、韩世忠等,在战争中学习战争,陆军和水师,东线和西线,几年打下来,已经摸透了敌人的战术,屡战屡胜。宋军大规模反攻收复失地,有几成把握的。放手一搏,战争的形势会朝着不利于敌人的方向发展。
然而宋高宗不想这么做。
此人是个念头清晰的昏君,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专打私家算盘。中国历代皇帝,像宋高宗这种人,能列出一长串。紧要关头,私心膨胀。他的信条是:攘外必先安内。安内的重大举措,是效仿赵匡胤拿掉将帅的兵权。国仇家恨他可以不顾——连他的母亲都被金人掳去生孩子。一切只为做皇帝,大小且不论,江南江北也不管。这个铁一般的意志使他花招频出,最终杀岳飞,罢韩世忠,签下丧权辱国的“绍兴和约”……
而陆游是听着岳飞、宗泽、韩世忠的传奇故事长大的。
陆游十岁前后,家里几乎每天有造访父亲的客人,客人当中有文官,也有武将。他们大步流星而来,慷慨激昂而去。弹剑悲歌的,抱头痛哭的,含恨死去的……陆游受到的震撼,殊难以笔墨形容。看他自己的记录吧:
绍兴初,某甫成童,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会秦丞相桧用事,变恢复为和戎…志士仁人抱愤入地者可胜数哉!
恢复,和戎,是当时使用频率最高的两个词,分出了两大阵营。
练武有了动力。陆游念着岳飞、岳云、张宪、牛皋、杨再兴这些激动人心的名字,挥戟舞剑弄枪棒。书生亦是习武之人,目光如炬。到晚年,陆游还为自己的一双眼睛感到骄傲:“老夫垂八十,岩电尚灿灿。孤灯观细字,坚坐常夜半。”岩电指眼睛。又说:“目光焰焰夜穿帐。”
俗话说:练武先练眼。想想项羽或张飞的眼睛吧。
陆游暮年目能穿帐,和他从少年起就夏练三伏、冬练数九有关系。
从他的诗句看,他是七尺男儿身,肌骨强健。
文武集于一身,就像他祟拜的岳飞。
床头案前,除了诗书还有兵书。读书到深夜,睡一觉又闻鸡起舞。
山阴城里的后生知他有武功,专门来会他,意含挑衅。陆游不示弱,于是打架难免,双方各亮招式,吐个门户。一般点到为止,却也有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父亲的反应有点奇怪,非但不批评,反而袖手旁观。
练武之人,打架是有效的训练方法之一。难怪嗜武之徒动不动就要寻衅。今日武侠片,为打架找理由真是费尽心机。“打架文化”,寻新卖点也难。打来打去,又飞又炸,终不如丛林中的狮豹扑咬来得痛快。
陆游打完架,拍拍衣裳转身回家,读他的陶潜岑参去了。
有个五官清丽身材苗条的小表妹总是跟他身后。她名叫唐婉。&&&陆游(4)
陆游十七岁这一年(1142年),发生了一件令他刻骨铭心的事:岳飞被皇帝的毒酒赐死,岳云、张宪被斩首于市。
精忠报国的臣子,百战百胜的将军,死在宋高宗手上。
岳家军打过了淮河,长驱直入,打到朱仙镇,破了金兀术的核心战法“铁浮图”、“拐子马”,对汴京形成了战略包围。待援军一到,收复京师如囊中取物。中原的义军群起响应,“还我河山”的吼声响彻大地。然而南宋小朝廷在临安拨他的小算盘,竟然在一天之内发出十二道金牌,命令岳飞收兵。岳家军黯然南撤,中原百姓哭成一片。岳飞于中军帐含泪书写诸葛亮的《出师表》:“…汉贼不两立、王室不偏安…”
宋高宗不喜欢岳飞由来已久。为什么呢?因为岳飞“议迎二帝,不专于己。”岳家军纪律严明,所过之处无不受到百姓拥戴。将士只知效忠于岳帅。高宗最怕这个。韩世忠的军队人称韩家军,张浚的军队人称张家军……姓赵的皇帝岂不成了孤家寡人?这可不行。他要抢军队。宁愿不要北方领土。
几路大军回临安,兵权落入皇帝手。史称,这是宋代的“第二次削兵权”。岳飞被封为枢密副使。这位令金兵闻声丧胆的进攻型元帅,闲居不久即下狱,死于高宗与秦桧的密谋。
宋军打了胜仗,秦桧却与金国议和。军事上处于劣势的金国谈判使者威胁说,不杀岳飞,达不成和平协议。
高宗、秦桧很听敌人的话,同意杀岳飞。其中显然有蹊跷。秦桧与敌人究竟是怎么谈的,现在难觅真相。
《宋史.岳飞传》说:“秦桧以飞不死,己必及祸,故力谋杀之。”
而高宗不点头,秦桧杀岳飞也难。
朝野一片抗议声,岳飞未能免死,这说明:高宗、秦桧杀岳飞的决心很大。
岳飞手中已经没什么兵权,对高宗不构成威胁。可是他活着,就会对敌人构成巨大的威胁。问题出在秦桧。秦桧在朝廷培植党羽成气候,有能力威胁宋高宗。君相狼狈为奸又各怀鬼胎:高宗每次见秦桧,怀中都藏着匕首。
围绕着权力,历史上演了多少丑态百出的“大戏”啊。
秦桧要岳飞死,岳飞活不成。罪名至今成奇谈:莫须有。
而眼下有人试图为秦桧翻案,其用心,不足称善吧?
绍兴十一年(1142年),岳飞死前一个月,宋金“绍兴和议”达成,东以淮河,西以陕西大散关为界,北方六百三十二县归金国。并且年年向金人称臣纳贡。金人还有个附加条件:无论秦桧犯什么事儿,不得论罪。这是汉民族的敌人送给汉丞相秦桧的护身符。
使一杆岳家枪纵横天下的岳飞,喝下毒酒身亡。挥舞双铜锤所向无敌的岳云,落得身首异处……
临安发生的旷世悲剧,当天就传到山阴。
陆游闻噩耗,眼晴都直了,说不出话,哭不出声。
时值隆冬,快过年了,偌大的陆家张灯结彩。然而岳飞父子的惨死,让所有的红灯笼透出血色。陆游茶饭不思,半夜徘徊中庭,愤怒而又困惑。晨光曦微,残灯向晓,陆游和泪书写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萧萧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重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宋高宗与敌人签下和约,俨然大功告成,从此高枕无忧,模仿徽宗大肆享乐。历代皇帝,多这类东西。平均寿命四十几岁,活该。吊诡的是,这宋高宗却活了八十多岁,娱乐到死。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陆游成长期的精神环境,我们现在比较清楚了。爱国不是无缘无故的。针对陆游须追问:为什么他要比南宋一般诗人爱得更深?
陆游在山阴城南的家,也许称不上豪华,但毕竟不是普通人家。如果他父亲陆宰一味经营小日子,他就会长成另一种样子。那些常到陆家聚会的志在恢复的大人们,捶胸顿足,咬牙切齿,乃至哭爹号娘,给陆游留下的印象太深。爱国的种子悄然播下。爱与恨,盛开如并蒂之花。
爱不模糊,恨也清晰。情感的轨迹大致如此。而今人于爱憎趋于模糊,一些人倒宁愿混淆是非,混淆的背后,却是利益图清晰。利字当头,是非靠后。当然这也不新鲜:原始丛林里都是这么干的。
也许任何事都有是非模糊的空间。但问题在于:模糊地带人太多,模糊的空间势必膨胀。这显然会损害全社会的健康向上。你也模糊我也模糊,没有一张脸是轮廓清晰:鬼与鬼打交道,大约是这般景象吧?
如果人是人的话,其生存向度,焉能朝着丛林、鬼域?
陆游从小爱憎分明,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他分得很清楚。情感教育的好环境,促使他日后活得明白而坚决。包括岳飞在内的古代优秀文人,都有这特征。
传统文化营养丰富。今天的“80后”“90后”,在踏入社会置身喧嚣之前,当能培养吸收营养的能力。养得精神强健,以抵御“模糊”的酸性进攻。&&&陆游(5)
事实上,模糊与清晰的战斗尚在进行中。我们期待着,“清晰”反攻的号角嘹亮吹响。
对陆游来说,爱,犹如一粒奇妙的种子:它破土而出时,向天空向人世,亮出了异样的美丽花瓣。
花瓣上写着两个字:爱情。
唐琬是陆游的舅舅的女儿,她与陆游,犹如林黛玉之于贾宝玉。唐琬的外祖父唐介做过宰相,可见她生于高门望族。和陆家一样,唐家为避战乱从中原迁到江南的山阴。两家人往来密切。唐琬和陆游,有足够的机会培育爱情。唐琬生得娇美,有点弱柳扶风的韵味,却有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而绍兴这地方,最适合谈情说爱,烟柳画桥随处可见。男孩儿女孩儿又都是锦心秀口,泛舟镜湖,造访禹迹,拜谒兰亭。王羲之曾于兰亭写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陆游的书法清瘦飘逸,字如其人。唐琬颇能欣赏。她善琴,能诗,会下围棋,具备贵族少女的修养。陆游诗剑双绝,唐琬佩服得五体投地。陆游慷慨激昂时,唐琬也会将她玉一般的手指攥成粉色拳头。陆游常把目光,不经意去看她的酥手。她要么缩手,要么掉头瞧了别处,羞涩之状可人。
陆游是爱上了,唐琬也爱上了。二人恋爱的具体情形,大约也类似宝哥哥和林妹妹,细节丰富。可惜陆游于此事记载甚少。他一生记下那么多事,独于这桩恋情的过程缄口不言。
古代文人多如此,一般不讲家中事。不会拿个人隐私去炒作。陆游则于这一层之外别有苦衷。
好在他留下了一首词、几首诗。
陆游娶唐琬,婚姻幸福。
然而陆游的母亲出来捣乱了,对唐琬没个好脸色。婚前并不这样。也许她看不惯小两口在她的眼皮底下黏黏糊糊。几千年婆媳不和,可能有着相似的心理结构。婆婆强势,媳妇辛酸。终于到了处不下去的地步,陆游另置宅子安置唐琬。小两口偷偷见面,缠绵不肯分手。爱情因受阻而愈演愈烈。陆母又来捣乱,强行拆散鸳鸯。这段高压之下的婚姻,大约持续了两三年。唐琬未能生孩子。也许有过身孕,却逃不过婆婆的眼睛。婚姻在最幸福的时刻中断。陆游另娶王氏,唐琬改嫁赵士诚。
于是有了惊心动魄的沈园邂逅。
时隔多久不详,当在两年以上吧。唐琬正努力适应第二个丈夫,却与陆游在风景优美的沈园不期而遇,彼此默默相望,目光怎么也挪不开。赵士诚主动向陆游打招呼,置酒款待。两个男人躬身施礼。瘦了一圈的唐琬俏立在风中,杏眼明亮。偏偏是春天,偏偏在沈园。爱情悲剧的各式经典情态应有尽有。陆游终于撑不住,情如井喷。当场挥毫,在沈园内的一堵墙壁上写下《钗头凤》。
唐宋诗人写诗在墙、壁上,很常见的。普通民众能欣赏。名诗人题诗,围观者踊跃。好字好诗赢得喝彩,歪诗劣字没写完就被观众哄下台。陆游在山阴,十六岁已小有诗名,眼下二十六岁,伤心怀抱酿成绝唱《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蛟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岳飞殇国,陆游伤情。回肠荡气如出一辙。
陆游的文字太凝练,太具有穿透力。唐琬被击伤。她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唐琬瞒着老公,咽泪妆欢。赵士诚却很有绅士风度,陆游留在沈园的墨迹他一直保留着。没风度倒好。墨迹在,情爱熊熊燃烧,唐琬看一回伤一回,终于——凋谢了鲜花,葬送了红颜。
唐琬死,不过二十几岁。
时人记载说:“未几,(唐琬)怏怏而卒。闻之者为之怆然。此园后更许氏,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来护之。”
陆游的《钗头凤》“杀”死了唐琬么?
这话虽不中听,却有几分真实。唐琬另适赵家,之所以怕人寻问,盖因赵士城有风度且待她好。如果士诚是一庸夫,她也犯不着咽泪妆欢,瞒得那么痛苦。我估计,赵士诚是在耐心等候她回心转意。治情病,时间是管用的。夫妻朝夕相处,日常细节多多,唐琬系于陆游的那份痴情,或淡去,或另辟一间心房安顿下来,留待老来回味。古今中外男女,这类情状屡见不鲜。
如果没有沈园邂逅,如果陆游不题《钗头凤》,如果赵士诚妒火中烧涂去墙壁上的墨迹,唐琬还会死么?
而唐琬之死,又为原本出色的词作增添了动人处。
爱情悲剧,一波三折。
传向千古的诗篇,却以艳骨青冢作铺垫。
过了五十多年,陆游还在为唐琬伤心。一再写诗,字字动人。他不敢走近唐琬墓,只在远处徘徊。心中是否有一点内疚呢?当时情不自禁,写下那些句子,刮起本已平复的情感波澜,他能挺住,而唐琬一个多情弱女子如何能承受?字句竟如刀,伤她的五脏六腑。
陆游会想:《钗头凤》害了她呀……&&&陆游(6)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
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
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之所以受人敬重,讨人喜欢,只因两个字:重情。而重情的前提是活得认真,凡事投入。情,决不是随便什么人想重就重的。人的生存乃是环环相扣。情之生发乃是自然而然。现在普遍流行的“用情”,反其道而行之,是实用主义、工具理性泛滥的惊人恶果之一。情感的实用化趋势,导致情感世界的坍塌与收缩。而收缩既是空间意义上的,又是时间意义上的:情感不以自身为目的,必定导致短暂、游移、多变、诡谲。最后,变得狰狞阴森。
当海德格尔断言,现代人已被连根拔起时,就包含了上述意思。
按时下某些中国人的标准衡量,陆游很傻的,近乎傻逼。唐琬死了半个多世纪,陆游还在伤心。艳骨都化成灰了,坟前小树早都长成材了,伤心有啥用呢?
情感讲实用,良知讲实用,艺术讲实用,读书讲实用……结果是:作为人之为人的几项标志空前萎缩。到头来,生存诸环节的美好的东西灰飞烟灭,实用讲来讲去,既伤人又伤己。
真到那一天,人们蓦然回首会发现,“实用”这东西最不实用。实用酿成了无数的悲剧。
看似无用之物,则可能通大用。咱们的祖先有这智慧。今天这么多科技,这么多精于算计的大脑,丢了祖先智慧多可惜。
钱权价值观持久地统摄生活,要“统”出大问题的。
铜臭一词有真理。祈愿不要恶臭熏天: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
十二世纪的陆游,比之二十一世纪的许多国人,看生活远为广阔。拥有“地球村”这类概念的人们,其“现实通道”却是前所未有地趋于逼仄。这个世纪性难题,西哲如胡塞尔等洞察在先,针对乏味的科技世界,补之以多元的生活世界。
胡塞尔的现象学,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在西欧早已进入文化主流。我们应当有借鉴的能力。不怕殚精竭虑学着思考。
看不清当下,则很难回首过去。
就古代看古代,可能看不出一个所以然。传统文化,正遭遇老是自己碰上自己的“同质性尴尬”。要重新激活这潭水,可能需要引进大量的“异质性干扰素”。
笔者于此,也仅能讲点猜想。
陆游活得投入。投入才有丰富,像韩剧展示给我们的那些男男女女。韩剧赢在细节上。前提却是:生活中尚有保存完好的意蕴层,有大量可供选择的韵味儿十足的细节。
国内若拍表现陆、唐爱情的影视剧,恐怕得到韩国挑女演员。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八十多岁的陆游,对六十年前的唐琬,毫不实用地怀念着。艳骨不存风流在,梅花落尽香如故。
他在山阴,前后共待了五十年。中间三十余年,宦游东部西部,浪迹十万里。
一步一个脚印。
这样的人,这样的生存,才叫过好每一天。
而不是被旋风刮得团团转,莫名其妙地刮掉几十年……
陆游十九岁曾到临安考进士,没考中。过几年再考,省试拿了第一名。殿试却榜上无名。秦桧做手脚,安插孙子秦埙,黜落“喜论恢复”的陆游。
陆游气得毛发倒竖,恨不能手刃秦桧,为国除害,为岳飞报仇。但丞相府戒备森严,围墙高达两丈,陆游又不会飞。
绍兴和议以后,秦桧开始了他的独相期,长达十七年。投降派一手遮天。谁要说打过淮河收复北方失地,秦桧就对他不客气。血性男儿受压抑。宋高宗过得很快活,日费千金。
陆游未能考中进士,拿不到官帽。他有两个哥哥,门荫也轮不到他,于是闲着。父亲陆宰已去世,留下一些财产和一万多卷书籍。陆游读书,写诗,交朋友。此间他做了爸爸。妻子王氏虽不如唐琬风流蕴籍,却能生孩子,生下一个男孩儿,又生下一个男孩儿……陆游乐得眉开眼笑。
陆游跟一位叫曾几的大诗人学诗,收获不小。曾几是个老头,是硕果仅存的江西诗派元老。江西派为北宋黄庭坚所创,写诗重技巧,在练字、创意、对仗、音韵方面十分讲究。曾几寓居上饶茶山,陆游往茶山跑,盘桓多日,向老诗人请教。他后来回忆:“忆在茶山听说诗,亲从夜半得玄机。”
学诗很神秘,夜半得玄机。什么样的玄机呢?
陆游后来教训自己的儿子说:“汝果要学诗,功夫在诗外。”这话意味着,陆游年轻时,功夫在诗内。
曾几、张戒、吕本中、范成大、杨万里、陆游……这一群南宋诗人,日夕琢磨着诗歌的形式,研究杜甫。莫非他们忘了沦陷的北方?不是。他们都是主战的官员。但诗歌作为顶级艺术,与口号有别。愤怒出诗人,平和冲淡也出诗人。南北对峙旷日持久,生活还得继续下去。行军打仗需要口号诗,日常状态下高呼口号,却会显得不正常。
杜甫避战乱东奔西走,照样锤炼诗歌形式。
江西派苦苦学杜甫,易得皮毛而难得精髓。为什么不学李白呢?李白天马行空,神仙般的飘逸,南宋一般诗人,只能仰望、惊叹,而无从学起。杜甫毕竟有迹可寻。&&&陆游(7)
伟大诗人气象万千,与之比肩谈何容易。苏东坡黄庭坚尚且不能,何况南宋诸诗人。宋词悄然而起,勃然而兴,终于和唐诗并称。却有几分意外的。
文学艺术的发展轨迹,意外是常态。
陆游是在四十多岁以后意外地变成“小李白”的。
十几年学杜甫,倒学成李白了。
也许这表明:陆游身上有李白式的迷狂。
不过直到死,他仍在琢磨杜诗。他的七律、七绝相当出色,不让苏黄。七十年兼学陶、岑、李、杜,使陆游成为南宋的头号诗人。
青壮年佳作寥寥。代表作惟有《钗头凤》,连同他的伤心故事传遍江南。
武艺还在练。十八般武艺,陆游对剑、戟、戈比较在行。戟的长度通常在枪之上,身材高大的男子,方能舞得称手。三国吕布的天方画戟,和张飞的丈八长矛杀得昏天黑地。陆游梦击金兵,常常从床上一跃而起,操得画戟在手。耳边战声犹激烈,窗外却是月如银。
他一度躲进穷乡僻壤研究孙吴兵法。《夜读兵书》:
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
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叹息镜中面,安得长肤腴?
剑气腾腾,剑锋北指。
这同样是在锤炼着诗歌。
诗人梦想着成为一名战士,战死沙场光荣,守着妻小耻辱。这是唱高调吗?显然不是。特殊的历史情境,向来能够激发英雄气。
陆游三十四岁始做官,担任福州宁德县主簿。门荫一途走不通,改由保荐制度踏上仕途。宋朝官制花样多,官宦人家子弟,总有办法的。宁德待了一年,调福州。不久,又调到临安做敕令所删定官,负责起草法令。他认识了一个叫周必大的朋友,互相欣赏,又住隔壁,往还中有不少趣事。陆游后来以四言的形式追述说:“得居连墙,日接嘉话…邻家借酒,小园锄菜。荧荧青灯,瘦影相对。西湖吊古,并辔共戴。赋诗属文,颇极奇怪。淡交如水,久而不坏…”
这位周必大,日后官至丞相,在宋孝宗面前延誉陆游。二人一生交厚。周必大比陆游小,倒死在陆游前头,陆游为他写祭文。
淡交如水,久而不坏。此言源自《论语》:“君子之交淡如水。”而武人见武人,通常三杯酒下肚,就要义结金兰。
陆游骨子里是个文人。
绍兴三十一年(1159年),金主完颜亮南侵,打过了淮水。完颜亮率兵六十万,号称百万,兵分两路,同时进攻川陕和荆襄、淮南。宋高宗在枢密史张浚的鼓动下勉强同意迎敌。其时秦桧死去多年,朝廷主战派抬头。川陕有吴璘,荆襄有刘锜,两位名将对敌人构成很大的威胁。然而金兵来势汹汹,宋军王权部败于合肥,高宗闻战报,立刻慌了神。这皇帝患有严重的“恐金症”。早在靖康登位之初,他躲到扬州花天酒地,忽传金兵来袭,大惊失色,吓得丧失性功能,再也不能生育。现在王权初战不利,他又想逃,连夜制定了逃跑的路线:先逃到绍兴,绍兴若站不住脚,再逃福州。必要的时候解散政府,叫百官各投生路,单剩御林军保护他那随时准备航海的几艘楼船。
丞相陈伯康苦劝,高宗才惊魂稍定,把写好的逃跑手谕烧了。
其实,战争的局面,对完颜亮的军队并不利。金兵成分复杂,将帅长期不和,战斗力远逊于三十多年前马踏汴京之时。宋军反而同仇敌忾。刘锜的大军曾屡与金兵交战,几乎没打过败仗。金军将领闻他名头,先怯了几分,不敢交锋,完颜亮只得亲自上。两支主力在皂角林相遇,刘锜军大胜金兵,却迅速退到镇江,伺机再战。
此间,宋军与金兵隔长江对峙。
完颜亮主力南下,中原空虚了,各路义军趁机反击侵略者,声势渐大。均州知州武钜率领的人马,深入沦陷区,联合义军痛击金兵,一度收复西京洛阳。消息传到临安,朝野共庆。陆游在狂喜中写诗:
白发将军亦壮哉,西京昨夜捷书来。胡儿敢作千年计,
天意宁知一日回…
陆游调到枢密院任编修官,等于进国防部做秘书。他紧张关注战事。各式战报雪片般飞进枢密院。完颜亮制定了三日渡江的强攻计划,刘锜的大军能顶住吗?临安城议论纷纷,陆游也隐隐有些不安。那完颜亮足智多谋,行事果断。
这个节骨眼上,刘锜呕血身亡。
临安愁云惨雾。高宗又想跑。王公贵族蠢蠢欲动。
陆游绕床达旦……
然而大江对岸传来好消息:完颜亮被他的部属完颜雍杀死。几十万金兵北撒。
这是绍兴末年宋金交战的戏剧性事件:双方的主帅几乎同时身亡。
江南百姓都以为宋军会乘胜追击,东西两线大反攻,会同各路北方义军,趁敌人喘息未定,一举收复中原。可是百姓太天真,哪能吃透统治者的心思?宋高宗所担忧的,首先是军权旁落。焦点聚集在江淮宣抚使的人选上。这个职位意味着统帅东线宋军主力,朝野盛传,张浚将出任宣抚使。
张浚是几十年的老主战派,人望甚高,高宗则是几十年的老投降派,君臣各唱各的谱。高宗能让这样的将军手握重兵打到中原去吗?
这皇帝下诏,让杨存中出任江淮宣抚使。
杨存中是他的心腹爱将,人气指数几乎为零。&&&陆游(8)
百官哗然,陆游愤然上札子,不顾位卑职小,奔走呼号。
有趣的是:皇帝的诏令让四个给事中驳回了。给事中属于丞相门下,按宋制,给事中四人,“若政令有失当,除授非其人,则论奏而驳正之。”
简单地说,丞相手下的给事中,如果四人取得一政,对皇帝就有否决权。所以,宋朝皇帝要独裁,还得把丞相抓到手,比如徽宗抓蔡京,高宗靠秦桧。此间的丞相陈康伯亮出主战底牌,支持张浚。高宗欲行诏令,得先免陈康伯。这一来圈子绕大了,紧要关头,天下舆情将对他十分不利。
宋朝一如唐朝,制度和舆论都对皇权有制约。
高宗显然没料到,他的诏令被集体否决。这使他很没面子,于是寻思退位。金兵南下时他想逃,现在臣子反对他,他又想溜,学徽宗撂挑子。不过,他在位一日,就不会让张浚统兵北上。兵权这根弦他始终绷得紧。这可是他们赵家的传家宝。
前线战士摩拳擦掌,后方朝廷就这么耗着。
完颜雍赢得了喘息之机,迅速扑灭中原义军,站稳脚跟,拨十万精锐部队,严防宋军渡过淮河。
南宋的大好战机稍纵即逝。恢复成泡影。
陆游仰天长叹,几日茶饭不思。
他曾熟读兵书。这一年多,他研究过多少战略战术啊。他的身份是“国防部”秘书,却更像一位军事参谋。
“夜阑闻疾雨,起坐涕交流。”
他在梦中回到岳飞大破金兵的绍兴十年,奋勇杀敌,血染画戟。他和岳飞共饮,同唱《满江红》……
梦醒一切皆空。倏忽起坐,眼泪噗噗如疾雨。
陆游的记梦诗多达百首。爱国之情怀,岂是唱高调。
心爱的北国,心爱的女人,一辈子魂牵梦绕。
十二世纪的六十年代初,对皇帝,对陆游,都是命运的转折点。
五十七岁的宋高宗不得不让位给养子。他曾有个独子,死了,南渡后又不能生育。龙椅上他听到金兵就心惊肉跳,于是赶紧叫太子担大梁。三十六岁的太子登基,是为宋孝宗。
高宗退位后又做了二十几年太上皇,每日花销巨万。孝宗早请示晚汇报,尽孝为先,国事为后。宋廷等于有两个皇帝。高宗与嫔妃厮混,变尽法子要恢复性功能,四肢忙碌,大脑迷糊,但国家的重大决策,还得听他在酒池肉林中用鼻腔表的态。
孝宗出身卑微,尽管也姓赵,与皇室沾点亲,祖辈却只是北宋时的一介县丞。宋高宗选他做太子,看中了他卑微的心理特征。
老皇帝为自己谋划,可谓精细、实用。
孝宗资质本不错,既有理想,又有修养。从哲宗到徽宗、再到高宗,几个皇帝的流氓习气到他身上踪影全无。他颇似宋神宗,胸有大志。做太子十余年,勤于读书,比如精读了卷轶浩繁的苏东坡全集。这样的人当皇帝,自然想要有一番作为。
孝宗改元隆兴。起用张浚为右丞相兼大都督,统帅军队。
朝廷主战的声音忽然大起来了。
于是有了隆兴元年(1163)的张浚北伐,却打得很别扭,先小胜后大败,十天就结束了,史称南宋“儿戏般的十日战争”。两员大将在前线不和:邵宏渊自恃有太上皇做后台,拒绝听命于主将李显忠,导至金兵反击得手。宿州战役,宋军被打得丢盔卸甲。李显忠退至符离集。
朝廷有两个声音,直接影响前线。
北伐也不占天时。完颜雍的军队已不似一年前仓皇北撤之时。
张浚上表,请求朝廷责罚。孝宗仍然让他掌兵权,要保住这面主战的旗帜。张浚一倒,以左丞相汤思退为首的主和派又将占上风了。
此间陆游升为通判镇江军事州。镇江是大州,是战略要地,而通判为一州之副,参与军政大事,并有监督太守的职责。
隆兴二年三月初,张浚巡视江淮的军事布防,楼船战舰威武。这是主战的信号,天下闻而壮之。陆游“无日不相从”,张浚也对他“顾遇甚厚”。他父亲陆宰,曾与张浚有交情。更为重要的是,陆游得以向张大帅显示抗金的决心和军事才能。他穿戎装,舞画戟,谈将略,大帅频频点头赞赏。
人生要讲机遇,陆游的机遇到了。三十九岁,正是年富力强。懂文化的宋孝宗对他印象颇佳,擅军事的张大帅命他连日相随。二十年的愤怒与企盼,有望一朝喷发。
命运到了转折的关口。也包括官运。此前一直干秘书。
&&& 然而……
一部南宋史,由太多的“然而”所组成。
绍兴十年,宋高宗以十二道金牌召回兵临汴京城下的岳飞;隆兴二年,又是这个高宗,从幕后伸出太上皇的脏手,罢免张浚。
张浚三月出巡江淮,四月被急召回临安,几天之内落兵权、罢丞相。内幕是:太上皇主持对金议和,先行罢免“鹰派”的领军人物。张浚下台,“隆兴和议”出台,老一套的割地陪款,并且额外加上一条:宋帝对金主称侄。
接下来,宋帝该叫金主爹爹。
宋孝宗有苦难言。
八月,一代抗金名将张浚,迎着萧瑟秋风踉跄回老家,死在途中。
陆游悲愤地写道:“张公遂如此,海内共悲辛。逆虏犹遗种,皇天夺老臣…”
过了二十二年,年届花甲的陆游愤怒未消,《书愤》云:
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陆游(9)
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跟随张浚巡视江淮的那些日子,陆游一生不忘。
那是他离前线最近的日子:紧跟大都督,打回中原去。
执戟楼船多威风,可惜转眼成泡影。
战士不能杀敌,只能挥笔写诗……
但这事还没完。两年后陆游在南昌通判的任上遭弹劾,罪名是:“结交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可见朝廷已呈一边倒的局面,主张收复失地的臣子反倒有罪。宋孝宗打了败仗又签和约,顾不了许多了。他的御座后面,还有一只大手。弄不好,御座将被它掀翻。
几年来,陆游竭力鼓吹迁都建康(南京),把“行在”摆到前线,振军威,鼓士气,结民心。朝廷豁出去了,必使天下人振作起来。金人最怕这个。南宋虽是小朝廷,其综合国力还是远胜于金国。何况中原、华北,四十年义军如潮,从未断绝。女真族残酷压迫汉民族,要把汉人变成奴隶。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迁都建康,是主战派一致的主张。
然而投降派控制朝廷,迁都的声音在短时间内消失大半,陆游还忙着上札子,慷慨陈辞,想说服最高统治者。不适时宜的真知灼见,往往衍成罪名。历史的每一页都有记载。其中的一页,写着陆游的名字。
撤职。官帽丢了。而一般的处分是贬官。哪怕流放,官身还在。
报国无门。仕途无望。四十出头的陆游,只身、匹马、孤剑,从江西南昌打道回浙东的山阴。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首《咏梅》词,不妨视为陆游自己的写照。断桥边孤零零的一支梅,更面临漫天的凄风苦雨。梅花零落,化为尘土,却是香如故。陆游对沦陷的北方,对泉下的唐琬,都是这般情怀。死了也要怀念。而情感并无高下之分,陆游热爱国家眷恋女人,都值得我们对他肃然起敬。
陆游以梅花自喻。他爱梅,如东坡之爱竹,周敦颐之爱莲。其间盖有深意在焉。借此顺便提一句:眼下常用的国画题材梅兰竹菊,因其随意滥用而扬起“文化泡沫”。传统文化中的清洁精神,因泡沫而受遮蔽,而自动隐匿。
古人对这些东西,不轻易下笔的。
《咏梅》作于何时,至今无考。这反倒成全它,得以对应陆游的一生。看来是写在路上。他住过无数的客栈、驿舍。词有哀怨,诗人的心境就是这样。艺术乃是针对各类人生情态严格写实。写意,抽象,均在其中。
一树梅花,满天风雨。
毛泽东诗云:“梅花欢喜漫天雪”,那是另外一种境界。
毛泽东和了陆游的这首名词,“反其意而用之。”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写得真好,百读不厌。以后有机会再来品读吧。
陆游在南昌掉了官帽,骑马回老家山阴。这些年做官有了一点积蓄,他在鉴湖边重新盖了十来间房子。陆家是山阴的大家族,城里有别墅,云门山有老宅。陆游四十多岁了,已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另立门户很寻常。新宅虽然称不上豪华,但环境优美:“吾庐烟树间,正占湖一曲。”
陶渊明来照面了。
“吾庐”为渊明首创,衍生为中国人至今不衰的情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经典描画,一派天然。
田园大宗师独创的审美境界,不须雕梁画栋,只要几间草屋就行。瓦房也可以。豪宅妨碍青山绿水。
质朴蕴涵丰富,诗人能够细察。
陆游有田产,一般不愁生计。灾荒年则难说。他的生活水平比渊明高,能吃肉,有美酒。缺红颜知己,于是追忆唐琬的点点滴滴,但不写渊明的那种《闲情赋》。渊明无望于美妇,才写热烈奔放的《闲情赋》。陆游宁愿憋着。这个事儿日后再说。
陆游的性格不是有点像李白吗?
“慷慨心犹壮,蹉跎鬓已秋。”世事艰难,壮心落不到实处,又使他沉郁如杜甫。
而在乡村中的日常情状,更靠近陶渊明。且看陆游的名篇《游西山村》:
莫笑田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冰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他在乡下转悠,从这村忽然转到那村,美滋滋的模样溢于言辞。渊明穷,“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敲门拙言辞。”伟大的渊明辗转行乞,读来令人心酸。有这写在明处的窘迫作铺垫,后世追随渊明者,总要想方设法待在温饱线上。乡下盖几间房子,大抵衣食无忧,然后寸寸贴近山水肌肤。两宋文人,无一例外地崇拜陶渊明,包括“气吞万里如虎”的辛弃疾。这一层,不失为古典文学研究的有趣的课题。
在乡下人眼中,陆游是做过大官的,属员外级别,又饱学,和蔼,所以尊敬他,亲近他。“拄杖无时夜叩门”,这一句透出他的惬意和随意。农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入夜关门早,一般不串门。而陆游不拘什么时候,只要房内有烛火,他就抬手叩门。咿呀门开了,迎着他的总是笑脸。无时夜叩门,映照“简朴古风存”,如果人心不古,乡村盗贼奔走,谁还敢夜开门呢?恐怕家家户户弄个防护栏防盗门,有条件的豪宅,建个防暴队……&&&陆游(10)
《雨霁出游书事》:
十日苦雨一日晴,拂拭拄杖西村行。清沟泠冷流水细,
好风习习吹衣轻。四邻蛙声已阁阁,两岸柳色争青青。
辛夷先开半委地,海棠独立方倾城…百草红紫哪知名!
这西山村,陆游想必常去。下了十天雨,天刚放晴,乡间小路还泥泞着,他却迫不及待出门了。西村有朋友,类似渊明的南村,聚集着、散居着素心人。沿途访友,一路访春,那心境,嗬!拄杖是必要的,对付泥泞或沟沟坎坎,拄杖却更是一个优哉游哉的文化符号:渊明拄杖,东坡拄杖,陆游拄杖。
权杖丢了,竹杖在手。
反观古今有些人,掉官帽像掉了魂儿似的,呆滞,病歪歪,走路贴墙儿,生怕见熟人。例子多得数不过来呢。为什么?因为这些个昨日的官员,唉,怎么说呢?他错把权杖认作人生的拐杖,拐杖一朝丢失,马上变瘸子,举止像白痴……
都是利字给害的。
人要讲一点修身。看看人家陆游修得多好。
官身不存,精气神在。
山阴的乡下他一待五年。
陆游又做官了。朝廷有他的名字。新任丞相陈俊卿,曾经和陆游同在张浚的幕府干过。陆游一纸贺信去,讨得一顶官帽来。仍是做通判。却通判到蜀中的夔州去。
&&& 一官万里。
“残年走巴蜀,辛苦为斗米。远冲三伏热,前指九月水。回首长安城,不忍便万里…”
他是先到临安办理相关手续,然后冒着酷暑从临安出发,舟行数月,途中每天写日记,半日一首诗。日记短的百余字,长的逾千言,却并非流水帐似的记载,而是追思先贤、饱览风物,是浓缩了诗意的地理考察。泊舟登岸是常事,或逗留几个时辰,或盘桓两三天。过瓜州、苏州、黄州、沙头、江陵,舟望石门关,疾入瞿塘峡……
“渔村把酒对丹枫,水驿凭轩送去鸿。道路半年行不到,江山万里看无穷。”诗写于江陵,时在深秋。
蜀道艰难。陆游感慨说:少年亦慕宦游乐,投老方知行路难!
杜甫曾在夔州写下《秋兴八首》、《壮游》等名篇。陆游却一眼看见了忧国忧民的杜甫:“予读其诗,至‘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之句,未尝不流涕也…少陵非区区于仕进者,身愈老,命愈大谬,坎壈且死,则其悲至此,亦无足怪也!”
陆游多么理解杜甫。
什么人就会理解什么人,这是一定的。
拖着一家子万里投荒,陆游并无怨言。他原本是一条血性汉子,跋山涉水不在乎。此去夔州,毕竟强于避战乱的杜工部,贬岭南的苏东坡。杜甫坚决,东坡达观,坚决与达观的背后都有强大的文化支撑。却又化为日常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陆游追随着他们的身影。
半年行不到,江山看无穷。想想陆游行路的身姿吧。
走仕途的切近考虑,一为报国,二为子孙。陆游有六个儿子,得为他们的前途着想。上了一定的官阶,能荫及子孙的。“辛苦为斗米”,这也令人联想杜甫。
待夔州一年多,陆游被调往川陕交界处的南郑。这是意料中事。朝廷正酝酿着对金作战。
南郑(陕西汉中)是宋金对峙的西部前线。朝廷往西线集结兵力,准备从大散关一带向金兵发动攻击,出陇右,取长安。四川宣抚使王炎节制诸路兵马。陆游只身快马赴南郑,不忘写诗:“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绳大路东西出。平川沃野望不尽,麦陇青青桑郁郁。”
陆游入王炎幕府,做了高级参谋。
杀敌的机会来了。斗志改变诗风。
王炎擅长军事,精心布置了这次西线大战,专等孝宗皇帝下决心。
王炎幕府中的五、六个高级参谋,陆游是其中之一。他随侍王炎左右,和大将们一块儿喝酒。宋史说,陆游屡向王炎“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
当初在江淮东线,陆游登上张浚的楼船。现在于南郑西线,他紧随王炎。
前线时有磨擦,战争一触即发。
陆游的岗位是在大帅府,不大可能披挂上阵。不过他勤练武艺,尤其练戟、戈、骑马。四十多岁的身子骨,雨天也在叱咤腾挪。有个王参谋嘲笑陆游,欲以文官之身,求取武将功名,岂不是白忙活?参谋嘛,动脑子,不须动刀枪的。
陆游照练不误,箭法长进迅速,有力道能拉硬弓,有准头,百步之外曾穿杨。他目力好,对射箭有帮助。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
陆游是否打过仗,史料没有确切的记载。他后来写诗说:
我曾从戎清渭侧,散关嵯峨下临贼。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
诗中展现的场面,“三日不火食”,应是一次长达数日的冬季强行军。
南郑附近的凤县,西县,两当县,定军山,陆游都去过。大散关下的鬼迷店,广元道上的飞石浦,都曾留下这位高级参谋英武的身影。也许偶有战事,与敌人有过接触,但战斗规模小,陆游未曾提及。如果他亲手杀死过一名金兵,一定会写诗的。
几十万集结在关中的宋军虎视已久,金兵非常紧张,步步设防,长安城外挖了三条护城河。东线同样吃紧,金兵调不过来。大散关战役,可望改写历史:宋军收复北方,将改变历史的走向。&&&陆游(11)
然而朝廷迟迟不下命令。王炎不断派人,十万火急奔临安。宋孝宗的指示含糊其辞。兆头不妙。王炎对属下尽量不动声色,包括对陆游这样的高级参谋。王炎的作战部署,已经秘密深入到敌军营垒,一旦开战,几个据守要塞的金军将领将反水,配合宋军直取长安。
除了深忧朝廷内幕的王炎,没人相信这仗打不起来。
西线无战事。大军消耗着粮食,所幸这一年关中丰收。
营妓们婀娜多姿的身影出现在军营中,却只有将军们、高级幕僚们能享受。中下级军官饱饱眼福而已。普通士卒翘首而望,啧啧嘴,拍拍腿。天寒地冻的,将军的营帐软玉温香……
陆游住南郑城内的宣抚司,他接触的营妓,都是花中选花,色艺双绝。恰好城外有座高兴亭,将军、幕僚,没事儿就去高兴。漂亮的营妓们各呈姿态,击筑吹箫弹琵琶,秋波横流。陆游半醉,挥笔写《秋波媚》: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优哉。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姑娘们一遍遍地唱着,哭着,笑着。
月落星稀,一个成都姑娘和陆游漫步于高兴亭下。
四川盆地云遮雾罩,姑姑们向来水灵。
多情营妓亦悲歌。慷慨壮士解风情。
这特殊环境中的男欢女爱,该是另有滋味吧?可惜陆游不留诗篇。岑参、高适、岳飞也不留。
陆游从夔州到南郑已是第二个秋天了,烽烟不起,内心焦灼。南宋三个进军的好时机:绍兴十年岳飞挺进汴京,绍兴三十二年完颜雍仓皇北撤,乾道八年(1172)王炎部署西线战役,莫非全都泡汤、历史的悲剧一再重演?
“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年。”
陆游这两句诗,把他的心迹写得明明白白。
软玉温香,怎比得金戈铁马!
挥剑的手,无奈伸向床头……
有一位当代著名学者,将陆游待在南郑的时光称为生活的高潮期。这高潮,却是挟带了因不能杀敌而郁积起来的能量。
于是有了杀虎的壮举。武松打虎可能是传说,陆游杀虎可不含糊。大散关一带多虎患,“道边新食人,膏血染草棘。”陆游常带士卒进山打猎,这一年的初冬踏雪入林,碰上了那只食人猛虎。他后来回忆说:
我时在幕府,往来无朝喜。夜宿沔阳驿,朝饭长木铺。雪中痛饮百榼空,蹴踏山林伐狐免。眈眈北山虎,食人不知数。孤儿寡妇仇不报,日落风生行旅惧。我闻投袂起,大呼闻百步,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从骑三十皆秦人,面青气夺空相顾…
秦地士卒,素有勇猛之名。三十名士卒都是身强力壮,陡然见猛虎,却吓瘫了,倒是年近半百的陆游挺戈而上。虎作人立,咆哮着,巨大的前爪扑他,咽喉部却被锋利的钢戈刺破,虎血喷射。
虎啸时,陆游也吼。恶战不多时,虎死,人居然活着。
这可不是一首记梦诗。秦卒缓过神来,个个像做了一场恶梦。那一顿虎肉吃得!全军沸腾了,孤儿寡妇携壶浆,拜谢陆游大英雄。
狂欢之后悲从中来。英雄只能猎虎豹,不能收拾旧山河。
此时此刻,陆游的心格外靠近岳武穆。
打虎这件事,他后来在诗中反复提及。却向我们显现:他不能临阵杀敌的悲怆心境。
王炎突然被朝廷调走了,幕府星散。陆游外出视察军情半个多月,回南郑城宣抚司,看见同僚们正板着脸收拾文件。
王炎倚树一言不发,只仰天长叹。他升官了,主持枢密院,相当于国防部长。可他心里清楚,枢密使的位置,不过是为他安排退休的一个体面的中转站。
从史料看,这事可能不怪宋孝宗,因为他同时在策画着东线进军。皇帝身后有太上皇。老贼不死,敌人平安。
陆游调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
英雄受命离开前线,到天府之国去了。
事实上,前线已不复存在。东、西两线无战事。
所有这些故事,发生在十二世纪七十年代。
陆游骑驴过剑门关,迎着蜀地的牛毛细雨。剑门七十二峰,峰峰向北,地质结构非常奇特。我在剑阁喝茶时偏遇暮春小雨,满脑子陆游当年迤逦入关的形象:不知陆游的南郑时光,焉知诗翁向剑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来,细雨骑驴入剑门。”
英雄气化入诗酒人生。
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
此后三十多年,陆游对此耿耿于怀。
成都太舒服了。范成大后来做了地方长官,陆游又是闲职高官,诗人与诗人,艺术、生活都富于异乎寻常的想象力。酒肆歌台日复一日。南郑时,陆游身在战争和女人之间,战争终于未发动,而女人早已投怀。在成都断断续续的数年间,则是醇酒美妇鲜花。
梦向何处醒?边城号角声。
陆游“娱乐”之余,常常泪流满面。
“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
陆游的诗歌艺术像个大磁石,吸附若干元素:爱国爱酒爱女人,缺一不可。包括纯粹的、自然意义上的山山水水。
诗人乃是混成物。单一的材质难成大气候。
换句话说,诗人身处异质性的东西所形成的张力之间。&&&陆游(12)
甚至可以这么说:诗人就是张力本身。
陆游一度成都去了嘉州(乐山),“摄知嘉州”,等于代理市长,干得好去掉代理二字。他筑堤,修岷江浮桥,搞阅兵式。公务井井有条,生活韵味儿十足。嘉州、眉州(眉山)这一带,有多少前辈大师的英灵啊:岑参做过嘉州太守,人称岑嘉州;黄庭坚做过眉州青神县尉;而苏东坡的老家眉山近在咫尺。陆游对东坡,可谓崇拜得五体投地,他骑驴负剑,晃晃悠悠奔眉山而去,踏入桃花源般的眉山境,处处感到灵气袭人,不禁在驴背上惊呼:
“孕奇蓄秀当此地,郁然千载诗书城!”
盘桓眉山多日,陆游又结识了民间的奇人师伯浑。此人谈兵谈儒议天论地,滔滔如岷江之水。陆游受点拨茅塞顿开,敛衽再拜,呼师伯浑为“天下伟人”。
曾受毛泽东高度赞赏的南宋名相虞允文,也是眉山市仁寿县人。
“郁然千载诗书城”,陆游可不是随便一说。过了很多年,他还在梦中重游眉山,叩访三苏故里之披风榭。他对成都,并无类似赞叹。益州类似扬州,以繁华扬名天下。江南却有兵乱之忧,蜀中受益于秦岭竖起的天然屏障。
杜甫形容成都:“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陆游描绘成都:“繁华行乐地,芳润养花天。”
他又调回成都了。可惜凌云山的大佛没看够,登峨眉山寻李白遗踪的计划也暂且搁下。
三月的成都真是花团锦簇,陆游走马看花也看不过来。名花须得好诗配,十首《花时游遍诸家园》,全城市民吟诵,歌女们谱成曲子争相传唱。
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绿章夜奏通明殿,
乞借春阴护海棠。
名花除了好诗配,还有别的能换喻吗?有的,有的,比成都的所有名花更娇艳的,是成都的女子。“芳润养花天”,这是说,盆地温润的气候最能滋养女儿容颜。皮肤细,嗓音媚,五官俏,身材好,修养也不错。卓文君,薛涛,王弗,花蕊夫人,成都女孩子向来是视为偶像的。这个永远时尚的城市,至今漂亮女子多:街头一站,眼花缭乱。
陆游如此爱生活,不爱佳丽才怪。
美国人海明威先生讲过:世间万物,没有任何东西的美能与女人的美相提并论。
“风掠春衫惊小冷,酒潮玉颜见微赪。”
微赪:红而润。
陆游这两句诗,值得玩味。
陆游讨女人喜欢,除性格、才华、外形诸因素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欣赏女性的目光格外细腻。这倒跟他的视力好关系不大。他是用心去瞧,犹如苏轼看王弗,苏东坡看王朝云。细腻的目光好比春风拂过,鲜花才成其为鲜花,即使容貌寻常也动人。这是心灵的逻辑。而欲望的逻辑,乃是大手大脚囫囵吞枣,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口就下去了,美味全无。
今天处对象明天上床……时下两性的局面,丢失了多少细节!
其实不划算。人之为人,重在过程。
笔者曾写长篇小说《暧昧》,试图用百万言的篇幅,拓展两性间模糊的、诗意的空间,以抵御大面积的“一眼看穿”和囫囵吞枣。小说的背景,放在我熟悉的成都和眉山。
十二世纪七十年代后期,陆游和成都的一位漂亮女孩儿好上了。女孩儿姓杨,能写诗,会丹青,歌也唱得好。杨氏身份不详,可能是个小家碧玉。陆游纳她为妾,后来带她离开四川。绍兴大才子带走了成都美女。杨氏生一女,取名闰娘,小名女女,未满一周岁,却死在陆游的严州太守任上。陆游痛失女女,大恸,令人联想东坡哭他也是未满周岁便夭折的遁儿……
此间在成都,五十多岁的陆游和杨氏女孩儿,难以形诸笔墨的如胶似漆。他动了安家成都的念头。
四川境内他多处为官。总是转一圈又回到成都。
川西坝子太迷人,落脚要生根。
有一次他去了青城山丈人观,拜访九十多岁的上官道人,惊奇地发现老人住在树上,翘着二郎腿晒太阳。老人只吃松粉,冲鸟说话,对猿长啸,却拒绝与人交谈,“但粲然一笑耳。”古人用词考究,粲然,表明九十老道尚有一口好牙。
更奇的是,上官道人一见陆游便开口讲话,并且把养生与护国有机联系在一起,妙语奇语寻常语,惹得小鸟也倾听。
陆游爬上松树,体验上官道人的“巢居”。日后他在山阴的书房就叫“书巢”。
陆游下山时,带走了老人送他的几包松粉。不过老人叮嘱:养生,滋补,须与环境谐调。闹市吃松粉,不如吃面粉。
上官道人和陆游揖别时,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句:你家在山阴……
陆游从青城道山打马回成都,回到灯红酒绿。销魂处,眼前却浮现了老道人的鹤发童颜。范成大笑着对他说:“务观啊,别忘了眉山苏轼语,性乃伐性之斧。”陆游笑答:“致能啊,你也别忘了,还有个眉州人、鼎鼎大名的彭祖,号称古今寿命第一,活了八百多岁。彭祖四大养生术,房中术居第二。”
两个大男人,相视大笑。
范成大字致能,时任四川制置使,后擢副丞相。他是南宋四大诗人之一,出身老贵族家庭,对人相当宽容。宋史称,他是“凡人才可用者,悉致幕下,用所长,不拘小节。”&&&陆游(13)
贵族究竟是贵族,看人才直接了当,目光清澈。
想想俄国的托尔斯泰,英国的罗素……
《宋史.陆游传》云:“陆游与范成大以文字交,不拘礼法。”可见陆游在成都的放浪,燕饮无度,携青春少女招摇过市,和顶头上司范成大的纵容分不开。两个大诗人,陆游名头更响,连宋孝宗都称他“小李白”。小李白在成都这样的繁华地,不放浪行吗?
然而,放出问题了。
眼看要去嘉州做正式的“市长”,却突然接到朝廷的处分通知:陆游“燕饮颓放”,不得出任嘉州知州,改任“提举台州桐柏崇道观”。
按宋制,提举某道观,等于领干俸。台州他不用去的。
这事对陆游打击不小。他写诗说:“罪大初闻收郡印,恩宽俄许领家山。”
从此自号陆放翁。别人也这么叫他。
他与北宋柳永成了同路人。一个是“奉旨填词柳三变”,一个是“拜赐头衔号放翁”。
但是,果真如此么?谁知陆游的内心痛苦?
从南郑的雄壮到成都的颓放,这中间有内在联系的。
范成大升官去了临安。陆游在四川又待了两年,漫游川东川西川南,卜居的念头犹在。成都,嘉州,眉州,皆在考虑的范围之内。颓放如故。“老夫五十犹豪纵,锦城一觉繁华梦。”
去哪儿都带着鲜花般的少女杨氏。两鬓斑白与青春容貌俨然绝配。夫人对他实行“不干预政策”。囊中也不算羞涩,官场朋友多,馈赠是常事。当年李白就是这样。
一般人到这境地,会消磨意志,慢慢地、不知不觉地趋于肉体化。陆游却不。无物能够消磨他。入蜀一晃七八年,内心丝毫不变。这“不变”是值得研究的。
放浪形骸之时,头脑始终清醒。
何以如此?文化是最大的支撑。
中国传统文化,柔性的力量源远流长。
且看陆游是如何头脑清醒的:丈夫不虚生世间,本意灭虏收河山。岂知蹭蹬不称意,八年梁益凋朱颜…
眼下是十月中旬小阳春,我看电视新闻,看见“软实力”这样的列入治国方略的关键词,真是感到由衷的欣慰。咱们的民族,多么需要这样的智慧啊。
陆游在任何状态下,爱国的意志坚不可摧。
著名的《金错刀行》作于此时。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繁华蜀地的陆游,有个惯常动作:展开他小心保存的大散关军事地图,直看得锐眼昏花、雄鸡唱晓。睡里梦里,陆将军横扫金兵如卷席……
一纸诏令下,陆游别四川。
他已经五十几岁了,孝宗处分他、放他两年之后又重用他,让他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经济工作他并不陌生。举家向南,离开陆游心目中的第二故乡。出三峡,过荆襄,他泼墨写诗:“无穷江水与天接,不断海风吹月来。”
笔底豪气,不是枉称小李白吧?
此后若干年,辗转福建、江西、湖南做官。孝宗不止一次单独召见他,听他谈军事,谈内政。调他到中央工作,官至礼部郎中,朝廷四品大员。范成大、周必大先后做丞相,他们都是陆游的老朋友。当然,朝延向来复杂,陆游亦沮丧,亦沉浮。唯一不变的,是收拾旧山河的岳飞式的雄心。朝廷稍有北伐的动静,他就激动不已,彻夜捧读兵书。
六十二岁他删诗。四十二岁前所作的一万八千首诗,删下来只有九百首。可见他对艺术是如何的苛刻。
这可敬的老人啊,活得多么较真!
宋高宗赵构死在了德寿宫,陆游坚定地沉默着,不写一个字。后来孝宗驾崩,他写下三首悼念的词作。
这些细微处,见证了陆游的大品行。
孝宗退位,光宗登台。这人竟然是惧内的典范:老婆原是太尉的女儿,父女凶悍,光宗被吓成了精神分裂……
南宋小朝廷,离北方故土是越来越遥远了。
陆游从六十五岁到八十五岁,长居绍兴二十年。
家在鉴湖北岸。西山村又在望了。
“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
陆游下地干农活,一点不勉强。
伟大的托尔斯泰,不是在他的农庄里连月割秋草、从早晨割到黄昏吗?
陆游领点退休金,收点田租,经济状况比托翁差远了。
“历尽危机歌尽狂,残年唯有付耕桑。春秋天气朝朝变,蚕月人家处处忙。”
田野上村落间,渊明、东坡、岑参的身影时隐时现。
老人放下农具歇息时,有个习惯性的动作:向北凝望。
北方的人民,仍在侵略者的铁蹄之下,日夜盼着王师北伐:“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陆游过了七十寿辰,朝着八十慢慢走了。
这些年呐,老人在乡下硬朗着呢。他栽桑,养蚕,种菜,种药材,种胡麻,酿酒,做酱……年年乐此不疲。骑驴背药箱走村串户,看病不收钱,吃顿饭而已。当年那位老东坡,贬黄州贬惠州,不也是这么干的吗?陆游说:“活人岂吾能?要有此意存。”寻常话语,掷地有声。
家中万卷藏书,不乏医书。&&&陆游(14)
他医术本不错,医德更高尚。
今日中医西医,应向东坡、陆游的医德看齐。
五首《山村经行因施药》,其一云:“驴肩每带药囊行,村巷欢欣夹道迎。共说向来曾活我,生儿多以陆为名。”陆游写此诗,刚好八十岁。看来他救活的人不少,乡亲们让新生儿跟着他姓陆。
老人每天手不释卷。有朋友描述他的“书巢”:
陆务观作书巢以自处,饮食起居,疾疴呻吟,未尝不与书俱。每至欲起,书环围左右,至不得行。引客观之,客不能入;既入不能出。相与大笑…
其实还有个细节:陆游在书巢中边看书边吃松粉。
相与大笑挺好。要保持笑的能力!一生幽默。
陆游的书斋叫“老学庵”。
今人读书讲短期实用,四川话叫吹糠见米,书面语称立竿见影。这功利心态不大好吧?若长此以往,国民素质将难以收拾。陆游之为陆游,是八十多年一步一个脚印。生存不避艰辛,方有深沉的快乐前来照面。而一味的急功近利东张西望,严格对应动物似的浅表性生存。
&&& 这是铁律。
陆游撰写《南唐书》,史学价值世所公认。接着续写《老学庵笔记》,记录七十年所见所闻所思……
他曾卷入一场为权倾天下的韩侂胄写《南园记》的舆论风波,甚至有人指责他趋炎附势晚节不保。这议论显然偏颇。当时就有许多人为陆游申辩。韩是主战派,陆游一直和他关系不错。韩立新园,请陆游作记,陆游一挥而就,事情就这么简单。即使陆游暮年为一大堆儿孙做点人事铺垫,何尝不在情理中?
有个重要细节:辛弃疾做浙东宣抚使,兼知绍兴府,多次探望陆游,相谈甚洽。辛弃疾不忍见老人居所简陋破旧,几次提出为老人重修宅院。陆游拒绝了。陋室如旧。
陆游很少去绍兴城了。并非走不动。
唐琬。沈园。
唐琬才叫美人呢。六十年亭亭玉立。八百年婉转动人。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留给我们的,是怀念恋人的千古绝唱。
临终绝笔,挥向他的中原。《示儿》:
“人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望告乃翁。”
两个陆游合而为一:眷恋唐琬的陆游,怀念北国的陆游。
中国历史,中国文学史,陆游的身影格外清晰,为什么?因为他爱国。从汉朝起,汉民族遭异族侵略的悲剧就一再重演,民族英雄受推崇,陆游的身影在其中。他的诗篇,对后世有巨大而持久的精神感召力。头号爱国诗人,非陆游莫属。而我们已经知道,陆游的爱国情怀很纯粹,并无一丝造作的成分。童年的经历非常关键,他家里穿梭着那么多捶胸顿足的仁人志士,爱国,深入了他的骨髓。南宋其他大诗人,如曾几、杨万里、范成大,也爱国、恨侵略者,却不似陆游如此的投入。爱恨交织成就了陆游。两种恨:恨敌人,恨奸臣。
他十七岁那一年,岳飞死;二十九岁,临安殿试被秦桧黜落。
还有一种大恨:唐琬因他的《钗头凤》而香消玉殒。
所有这些爱与恨,铸造了我们的伟大诗人。
他活得认真。这才叫剑胆琴心。如此深切地眷恋着故国与亡妻,不是偶然的。他是点点滴滴走完了漫长的人生旅程,堪称“深度生存”的典范。
读陆游,当能医治眼下司空见惯的嘻皮笑脸吧?
绍兴这地方,颇为奇特,谢安、王羲之、陆游、徐渭、鲁迅、蔡元培、“鉴湖女侠”秋瑾,都是绍兴人。周恩来的祖居也在绍兴。今日绍兴文物古迹之多,全国的地级市中高居第一。山光水色,烟柳画桥,文气侠气,同时滋养着绍兴儿女。陆游待在绍兴长达半个世纪,将文采风流与侠骨柔肠推向巅峰。
笔者于三月的细雨中徘徊沈园时,对这伟人、巨人辈出的地方想了很久。
鉴湖波光粼粼,闪烁着陆游清瘦刚劲的身影。
有个问号凌空掷下:陆游对北宋的怀念,是否因“文化记忆”而得到强化?
北宋是中国文化的全盛时代。皇室的百年倡导,印刷术的流行,士子们的文化自觉,使诸子百家、汉晋唐诗文书画,均“显现”于北宋,并催生若干大师级人物。这样的国家,却败给只知骑射的女真氏族。人民受难,文化受辱。陆家世代读书人,藏书之丰称于士林,文化记忆丰厚而清晰。陆游的失国之痛,必定含有文明败给野蛮的奇耻大辱。晚年撰写《南唐书》,其逼近李煜的苍凉心境可知。这种“文化的疼痛”,不独表现在陆游身上,南宋其他士子亦然。
疼痛催人奋进。南宋文化再起高峰,映照北宋。
侵略者的大刀能毁灭城池,却无力削平文化的峰峦。
刀枪杀不死诗歌。
凭借这个思路,我们或能理解:为什么南宋的文化会呈现出洋洋大观的局面。
北宋南宋,文脉贯通。
南宋诗人满腔愤怒,却不写口号诗。诗歌,诗意,自足而又自尊。
以此反观备受今日学者们责备的“江西诗派”,当能增几分敬意吧?国难当头,但诗人们该干啥还干啥,潜心探索艺术规律。江西派的老祖宗黄庭坚有“祖训”:余尝为诸弟子言,士生于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或问不俗之状,余曰:难言也。视其平居无以异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
黄庭坚这段话,意味深长。临大节而不可夺,方为不俗之人。国破文化在,诗心不可摧。
杨万里擅长山水诗,体察自然界非常细腻,以至姜夔对他开玩笑说:“处处山川怕见君。”姜夔自己,则善于写幽思,状落寞,抒羁旅情愁,练字及音韵功夫影响当时、带动后世。苏州人范成大,做着高官而诗语清新。他帅蜀时,还为陆游营造了很好的创作环境。
陆游早年受江西诗派的严格训练,“亲从夜半得玄机”,对他日后成长为大诗人,干系非小。
陆游的七律相当出色,我们再来欣赏两首名篇。
《临安春雨初霁》:“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诗作于1186年,陆游六十一岁,尚骑马独往杭州,复返回绍兴,过了清明节,再奔仕途,赴严州任。这首诗,带出他为官三十年、足行十万里的身影。
《种蔬》:“老去老去尚何言,除却翻书即灌园。处处移蔬乘小雨,时时拾砾绕颓园。江乡地暖根常茂,旱岁虫生叶未繁。四壁愈空冬祭近,更催稚子牧鸡豚。”
诗作于1195年,陆游七十岁。首句发感慨:老啦老啦,尚有何言?一辈子说过那么多,想过那么多……此间沉默。要么呆在书巢里,要么扛了锄头向田园。后面几联诗语平谈,深得渊明韵致。
这平淡,却凸显了诗人所有的慷慨激昂——陆放翁的这一生啊,多少光荣与梦想、狂放与落寞、欢乐与辛酸。最后,时间收尽一切:跌宕起伏的一生,化为稚子秋末牧鸡豚。
刘小川.二稿于眉山之忘言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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