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因为物理月考连续六次不及格，从我妈找人从理科班转到了文科班。班主收了中华烟和武夷大红袍，把我安插在了第一排。坐在陈到的隔壁。陈到是考清北的苗子，但没有好学生的架子。脸上永远是春风和煦，笑眯眯的样子。但我们的友情很快就止步。因为我的成绩烂泥扶不上墙，两个月后，班主任把我调去最后一排。这可以算是我和李笑的初次相遇。
在认识李笑以前，我就知道他的姐姐李鹿。李鹿在三号窗口打饭。每次她都戴口罩。但是我还是能一眼就把许鹿从白口罩后面拎出来。许鹿长得有股仙气儿，灵秀都在眼睛上。这种眼睛一万个人里也没一个人有。我可以从一万个人里把许鹿认出来。我对李笑如是说。李笑只是夹了一只鸡翅尖到我盘子里，说：吃你的饭，别打我姐的主意。
在我十五岁的生日那年。我爸送了我一台美能达的胶片机。他想把我培养成中国布列松。最后我的镜头里却只有李鹿。为了接近李鹿。我开始接近李笑。李笑和所有学生都不太一样。他不参加晚自习，上课睡觉，不交作业，考试拿个位数的成绩。在贴满高考标语和口号的教室里，他看起来格格不入。每天放学后他就去网吧。但李笑不承认自己是网瘾少年，因为没有像他这样的网瘾少年，他只玩一款游戏，叫《仙剑奇侠传98柔情版》。
这个名字勾起了我小学六年级的记忆，那个暑假我每天花四个小时在这个游戏上，然后在就八月份的最后一天，我删掉了游戏。那时候我相信世界上有多少个人玩这个游戏，就有多少个李逍遥。而我的李逍遥是个武功盖世的路痴，他的人生定格于将军冢。后来我才知道，将军冢只不过是这个游戏进度的四分之一。李逍遥错过了他的剩下四分之三人生，而我浪费了一个暑假。
我对这款游戏的所以知识仅限于此，但是李笑已经把它打穿上万遍，游戏里的每个像素点他都烂熟于心，每一句对话他都倒杯如流。他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群人，每天都在研究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打穿这款游戏。一开始我以为他用了一个虚词，他就是那一群人。但是我又错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李笑充满了好奇。首先他沉默寡言，一个人只要不爱说话，就算他再无聊也会变得有趣。其次是我对李笑的爱好不能理解，我更不能理解的是，世界上居然还有上百个和他一样的人。有时候我怀疑李笑在诓我，或者他在做白日梦，那几百个人其实根本不存在，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表演，自己给自己鼓掌。
我问李笑，他们都是谁。
李笑报菜名一样念起了一串名字：郭郭、大王、老阳、兔子、周淡定、豆姐，你要是不喊停，我能给你念到明天早上。
我说：不对，我问的不是他们的名字，而是他们是谁。
许三抬起头，但很快又放下，说，没人管他们是谁。他们就是个id。
李笑说，偶尔。比如这周末。
周末有一场比赛。比赛是临时性质的。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场地是在立新街甲一号的网吧里，老板辟出卫生间门口的一块沙发区，倚墙立着个易拉宝，上面写着第一届纵横四海仙剑竞速赛，威风凛凛。网吧的生意不是很好，其他地方的空位很多，来上网的人都无精打采，谁都没兴趣往易拉宝上看这儿看一眼。
所谓的仙剑竞速赛，说简单其实也简单，就是所有人在同一时间打开仙剑98这款游戏。谁最先击败通关，击败拜月教主，谁就是冠军。说复杂也复杂，因为游戏中的任何一步都会直接影响到比赛成绩，这是一款0容错率的比赛。最快通关，意味着所有条件都完美达成。
李笑不是数学家，他上一次数学考试是四十八分（一百五十分的满分）。但他知道，所有条件都完美的概率大概和双色球头奖类似。而他们这群人，就是在为接近这个数值不断努力。
比赛开始后，气氛变得紧张了。键盘噼里啪啦响声掩盖了噪音，键帽里的烟灰被撵得到处都是。李笑吹着口哨。趁着角色对白的间隙叉个懒腰。他没有在比赛，他只是在重复每天他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李笑已经打败鬼将军（就是我花了一个暑假也没走到的地方），其他人才刚刚进将军冢。
后来老板告诉我李笑是仙剑速通的世界纪录保持者。换句话说，他就是这个星球上最会玩仙剑的人。真他妈扯淡。我不知道这帮人是有多无聊，才能把一个单机角色扮演游戏玩出马拉松的感觉。
除了我，周围还站着五六个人。我看了一会，觉得没劲。但我不能走，我的包里揣着一封写给李鹿的情书。我得求李笑帮我交给李鹿。我找老板开了一台电脑，开始看电影。在第二部电影开头的时候，那边的比赛分出了胜负。李笑不仅碾压了其他阿猫阿狗，还刷新了仙剑速通的新记录——163分钟。
网吧老板给李笑颁了奖：一张文具店买来的橙红奖状，还有一个星期的上网卡。仙剑速通是个没油水的小众项目，发的大部分都是安慰奖，跟打发叫花子差不多。唯一一场有现金奖励的速通赛是三个月后的烽火杯速通赛。第一名的奖金有三千块。
李笑赢了比赛。心情大好。我趁机把情书交给他，让他帮忙转交给李鹿。李笑满口答应收下了。正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李笑的QQ响了。他收到了两条信息，一个是自称李笑粉丝的落落发来的祝贺。一个是雪狼的人申请加他为好友，挑战李笑163分钟的记录。
雪狼这个名字，在速通圈无人不晓。雪狼鼎鼎有名元老级玩家。是他第一个在三小时内把仙剑大通关。后来人们看了他的发布的视频，才发现了这款游戏的新玩法。不知道为什么，雪狼当年急流勇退。在发布第二个速通视频后，他就从网上消失了。雪狼的速通记录一年后才被人打破。但一直没人知道他是谁。
雪狼重出江湖让网吧里掀起了一场小小的讨论。就在李笑思考的时候，雪狼又加了一个条件，这场比赛中，输了的人将从圈子里退出。谁也不能再碰仙剑这款游戏。大家七嘴八舌，有看热闹不嫌事大，让李笑比赛的。也有人说那个雪狼真假不辨，没必要赛。
李笑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脾气。有人劝他，他反而要赛。
李笑重新打开了游戏。雪狼也用摄像头对着电脑屏幕转播比赛画面。两人同时开始。李笑让老板给他来一瓶冰可乐。
我这才认真打量起这款游戏。李笑走得很快，几乎没有停滞。他的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避开小怪。只走最短路线。不打开垃圾宝箱。李笑就像在进行一场外科手术。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精准直接。以最经济与快速的方式获得胜利。
但雪狼也是一样。两人来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踏上仙灵岛，时差不超过三秒钟。李笑的汗终于流了下来，没有了喝可乐的心情。可乐站在他的手边，也在拼命出汗。
两人走进了将军冢。李笑终于获得了两分钟的优势。但他一点没放松，和NPC对话时手也一直放在键盘上。在打鬼将军前，李笑用五气朝元把所有人的HP都补满，还存了一个档。老板说鬼将军是前期最厉害的BOSS，哪怕是职业选手，也常有人在这里栽跟头。李笑的战术是先用灵儿给每个人加金刚咒提升防御力，再腾出手用火炎咒。这样哪怕是鬼将军打出了最强的炼狱爪。只要灵儿再用一次五气朝元，就可以撑过去。
雪狼也找到了鬼将军。他既没有存档，也没有加血，就直接和鬼将军开战。开头也没有用用金刚咒，直接就朝鬼将军脸上扔火炎咒。李笑撇了一眼左下角的分屏，笑了笑。他知道这样三个人的血量根本不足打到鬼将军，死掉再读档反而会耽误时间。
但雪狼却率先打倒了鬼将军。灵儿用三次五气朝元把鬼将军的三次炼狱爪都扛了下来，多争取了一回合的战斗时间。鬼将军使出第四次炼狱爪前把他打趴下了。
雪狼后发先至，率先赶到了血魔窟。在打吃鬼王的时候，他也如法炮制。只是这次更加凶险。赤鬼王已经用血魔神功打倒了赵灵儿。幸好李笑连续打出随机出现的格挡，才抗过了剩下的几波进攻。只是从将军冢出来后，李笑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后面，落后了四分钟有余。
比赛还在继续。但网吧里却闹腾起来。原来有两拨罗汉起了口角。一边是青会的人，一边是红会的人。青会领头的叫青龙。红会领头是磊子。两拨人都来纵横四海上网，但是机子不够。红会的人先到，本来占着理。但青龙昨晚和女朋友吵了架，心情不好，先动了手。磊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两边就打了起来。
那边一打起来。这边的比赛就进行不下去了。老板第一个去全家，围观的人都散了。只有李笑不愿撒手，他说比赛还在继续。
我赶紧钻到桌子下面。外面动静越来越大。突然，我听见李笑骂出了一句脏话。原来是两个罗汉打架，把李笑的显示器砸了。青会的人不认识李笑，红会的人也不认识他。两边都以为他是对面的，都打他。李笑吃了记下拳头，鼻子冒出血来。我赶紧带他离开了网吧。
最后那场比赛有头没尾。但李笑说如果比下去，输得一定是他。雪狼的战术比他先进太多了。我安慰了李笑半天，说了好多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话。李笑依旧背对着我，不为所动。我掰过他身子，才发现这孙子在和落落发短信。我这才明白女孩的安慰才是安慰。男生之间只有说脏话才显得精神正常。
最后我走了，走之前我提醒了李笑别忘记替我转交情书。他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好像他是空气。或者我是空气。
第二天，李笑来上学。我问他情书的事怎样。他反问我什么情书。我恨不得把他脑仁撬开，看看里面装的是脑花还是豆花。后来李笑终于想起了那封情书。他斩钉截铁答应，一定会把情书交给李鹿。结果一个星期过去了，李笑还是没把情书交给李鹿。他每天一放学就去网吧打仙剑。一玩仙剑，就一心独用，两耳不闻。他说李鹿也忙着读书准备考大专。两人已已经好几天没见了。李笑没见李鹿，倒是在网吧认识了一个新朋友。这个朋友不是别人，就是红会的磊子。闹事的第二天磊子来上网。脑袋上捆着白纱布。而青龙被他打得住了院。那天网吧路由器出了问题，网络游戏都打不了。李笑的仙剑是单机。不受影响。磊子就对仙剑有了兴趣。结果一个小时后，被卡在荷花池迷宫里。他兜兜转转就是找不着路。李笑花了两分钟，帮磊子过了关。磊子终于在仙灵岛遇见了赵灵儿，两人共度春宵。磊子开始对李笑刮目相看。他请李笑喝可乐。李笑不喝。他给李笑递烟，李笑不会。磊子就笑眯眯拍着李笑肩膀，说以后有困难就去红会，报上磊子的大名。
我问李笑他就和磊子这样的混世魔王当上朋友了。李笑说只要这些牛鬼蛇神不影响他仗剑江湖都无所谓。我觉得有时候李笑还没从游戏中走出来。
李笑和雪狼的比赛没有结束。上次他们没有分出胜负，所以李笑和雪狼约战三个月后的烽火杯赛。雪狼犹豫了三天，最后答应了李笑。从那以后李笑去网吧就更勤快了。李笑的零花钱都是李鹿给的，少得可怜。李笑经常在我面前揶揄他姐。他说李鹿把他们爸妈给他们的生活费都攒起来当自己的嫁妆。我不信李鹿会这么做。他们的父母三年前就去了北京打工。一年到头都回不了家，电话也很少。李笑说去年连春节他都没见到爸妈。
李笑没有去网吧的钱就和我借。我也没钱借他。李笑就让我把相机卖了。我当然不干。他就要抢相机看我拍了什么。我也不给他看。李笑露出了坏笑。他从包里掏出李鹿小时候的照片卖给我。我赶紧让他把照片藏好，把他带到男厕所。买了他的照片。李笑收了钱说：“财神爷，等我赢了比赛，这些钱都拿奖金还你。”
我还没等到李笑参赛，班上就传出了他是小偷的流言。我们班一直有人掉东西。东西都不大，都是橡皮、铅笔之类的。但这次是一个女孩丢了游泳课的泳衣。这件事在班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游泳课是上午第四节课。下午女生来上学时就发现泳衣不见了。
有人就喊出了李笑的名字。因为李笑每天中午都在教室睡觉。李笑他把书包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又踹倒了自己的书桌，桌膛里的书本撒了一地。“你们随便搜，搜到了就是我偷的。”有人又说看见中午李笑偷偷摸摸去了食堂后门，还把一个袋子交给了一个工作人员。他们说泳衣一定藏在袋子里。
那个工作人员就是许鹿，袋子里也只是吃过的饭盒而已。当时我在远处把一切都拍进了相机里。照片为证。我正要为李笑辩解。李笑却拦住了我。他宁愿把这件事扛下来。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的姐姐在食堂打工。两个同学上来要扭送李笑去见老师。陈到却站出来为李笑说话。他说整个中午他都和李笑呆在一起。李笑不可能有时间作案。大家面面相觑。连李笑都觉得惊讶。因为他中午并没有见到陈到。但陈到是优等生。他没必要替李笑撒谎。也没人怀疑陈到的话。最后犯人没有被抓到。班主任担心这件事情影响班上评优也把事情按了下来。后来李笑对我说，陈到真够意思。如果不是陈到。他去了办公室一定没好果子吃。
我又写好了一封情书，想让李笑帮我转交给李鹿。那天我去网吧找他。李笑号称自己已经窥破了雪狼的战术。他反复观看雪狼的通关视频，把所有的细节都抄在本子上。李笑说自己要研究出比雪狼更快的通关方案。他开始变本加厉地逃课。一开始李笑只逃晚自习，后来是下午最后一节课，然后是倒数第二节课……最后整个下午李笑的座位上都是空的。我的相机常常拍下他们吵架的画面。但他们只在食堂后门吵架。一离开那，李笑就是李笑，李鹿就是李鹿，两个人好像从不认识。
我一进网吧。李笑就张口问我要钱。我没钱，只把情书交给他。李笑把情书塞进书包里，和我一起出门。我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收工。李笑说他是被赶出来的。他欠了老板三天的网费。我们两一起回学校。经过羊子巷时，遇见了两个青会的罗汉。李笑拉着我换条路走。两个罗汉拦住了我们。我们没钱，但他们不信。他们拆开我的相机，把我的胶卷曝了光。又夺过李笑的背包，搜出了十多封情书。原来李笑这小子一封都还没给我送去。两个罗汉本来很生气，看到情书又笑起来。他们知道情书是我写的，就让我当着他们的面念出来。我第一封还没念完就委屈得哭了。如果手里有枪，我会毫不犹豫把眼前两个人钉在这。
最后是磊子出面赶走了那两个小子。我谢谢了磊子，但对他依旧没有好感。磊子怕那两个罗汉卷土重来，一路把我们送回学校。一路上他说个不停，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最后磊子问我们要考哪里的大学。李笑和我都是吊车尾，能上个大专就谢天谢地。最后我就编了一个学校名字。磊子对那个不存在的学校赞不绝口。
一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磊子可能不是所谓的坏人。他只是一个怕死的混混。而混他们这行的，不是干死别人，就是被别人干死。最后磊子和我们定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约定，如果有朝一日我和李笑当了医生，一定要救他，起码让他活过他家的狗。
李笑没有把磊子的话当回事。他反而觉得跟着磊子可以把网费挣出来。于是李笑开始跟着磊子去赚钱。磊子只是青会里垫底的混混。电影里所有流氓挣钱的手段，毒品交易，拉皮条，保护费都和他无关。他白天把十几条狗绳拴在皮带扣上。一边遛狗，一边替补习机构发传单。偶尔有空才抢几个学生的零花钱。李笑跟着他溜了三天狗，磨出了两脚板的水泡。最后一天，遛狗时巷口窜出一只猫。李笑被十几条狗拖了一条街。最后李笑祝磊子前程似锦。
就在李笑打算结束自己短暂的混混生涯时。他在石头街碰到了三个松柏小学的学生。其中一个穿着高档童装，用Gameboy玩口袋妖怪。另外两个凑头看。李笑抢了他们三个的钱。他把Gameboy留下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当天晚上李笑拿着抢来的钱去网吧。那天晚上他跑出了163秒的记录。他在QQ上告诉了他喜欢的女孩落落。落落祝贺他，发来好多个“撒花”。李笑反问落落什么时候可以见面。是的。李笑就是这样经常智商下线的角色。他从没有见过落落，却把落落奉为女神。他的理由是因为落落喜欢他，而且他们都不吃香菜。我曾经问过李笑判断落落喜欢他的根据是什么。李笑说：“一个女孩不喜欢你，干嘛每天和你说话。”我觉得他说的没错。但是后半句我一直没有问：“如果她喜欢你为什么一直不和你见面呢？”
那天落落答应了和李笑见面，只是时间上她要再考虑一下。李笑喜出望外。他买了香烟，给网吧里每一个人都递上一支。后来事情的发展就有点急转直下。下午被抢的三个小学生也是大有来头。玩Gameboy的男孩带着两个七尺大汉闯进了网吧，把李笑身上的钱全抢走了，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李笑遛狗的工资。
李笑翻墙回了学校，正好撞见李鹿和一个男生约会。男生带着鸭舌帽，很快走开了。李笑和李鹿的关系本来就剑拔弩张。李鹿问李笑从哪回来。其实李鹿不问也明白李笑去哪了。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动手打李笑。小时候这招好使。等李笑长大以后，姐姐的拳脚就都不疼了。李鹿打着打着自己也哭了起来。李鹿哭完了。李笑还没走。他等着和李鹿要钱。李鹿当然不给。李笑就说要去北京找爸妈要钱。李鹿投降了。她从口袋里数出两百块的毛票交给李笑。
后来我问李笑有没有把我的信交给李鹿。李笑这才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脑门，说，交了。但李鹿没看。一股脑都扔进垃圾桶里。
李鹿扔了我的情书也在我的意料之内。我没有死心。引起我注意的只有那个戴鸭舌帽的男生。他是谁？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一直到我跟踪李鹿来到心理辅导教室。李鹿教室门口等人。她一边等，一边背着英语单词。看来是在准备成人高考。紧接着陈到从心理辅导教室走出来。他戴着鸭舌帽，俨然就是李笑口中的那个的男孩。李鹿把陈到送去教学楼就回到食堂。我飞快地按下快门，把他们的一举一动原封不动记录下来。
那天我带着洗出的照片去找李鹿。那是我们第一次说话。李鹿对我没有兴趣，对自己也绝口不提。她只说起李笑。直到我拿出照片，她才叹了口气，说陈到就是雪狼。李鹿拥有陈到的秘密。作为保密的条件，她要让陈到重出江湖，打败李笑。
但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更在乎的是李鹿和陈到之间的关系。李鹿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不管是陈到、李笑还是我，我们都是孩子。我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最后我问李鹿陈到的秘密是什么。李鹿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说：“秘密就是秘密。”
李笑破天荒地要请我吃饭。他最近好事连连。李笑先是在一场业余比赛里一举刷新了陈到的新纪录，而且把通关时间一下提高了四分钟，来到了159分钟。比赛结束后他又联系了落落。在qq上可以看见落落的生日信息。李笑想在落落生日那天和她见面。落落那边安静了好久，最后还是答应了。两人约在了八一广场，落落会牵着一只红气球。
李笑的钱都扔进了网吧里。他问我有没有什么礼物既不花钱，又可以表达心意。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个一个无解的答案。但到了生日前一天李笑拿出一串手串。手串是用许多大小不一毫不起眼的石子串成的。手工粗糙以至于一眼我就认出他出自李笑之手。李笑说这些石头是他体内的结石，都是他的一部分。这个礼物意义重大。
但最后李笑并没有把手串送出去。就在落落生日的前一天，陈到也就是雪狼发来战书，要在提前比赛，就在第二天和李笑分胜负。雪狼没有说理由，只是告诉李笑如果想复仇，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李笑推掉了和落落的见面。落落很善解人意，没有发脾气，让李笑专心比赛。
比赛的地点还是在纵横四海，但雪狼依旧没来，只是用摄像头直播自己的屏幕。
这次的比赛虽然仓促，却吸引了不少观众。许多本地的圈内人听说了雪狼的名号都请假打车来观赛。纵横四海里一下变的拥挤。老板不得不拉起警戒线，开始收五块一位的门票。
比赛开始后，李笑胸有成竹。他几乎是完美复制了雪狼上一次的路径。两个李逍遥在游戏中连走位和引怪的方式都一模一样。但是到了鬼阴山，雪狼似乎频频失误，硬磕了好几个野怪。进度一下就落后在李笑后面。
围观的群众都暗暗为雪狼捏了一把汗。李笑却笑不出来。两人一直保持着三分钟左右的时间差来到了刘府。李笑再使出一次飞龙探云手后，居然没有防住林天南的最后的一招七绝剑气，直接炸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惊呼。李笑的上一个存档点在蛤蟆精，这意味着他比如从那里重新开始。如果雪狼不出现意外，那么这场比赛的胜负就已经分了。几分钟后，雪狼成功顶住了林天南的进攻。原来之前雪狼貌似的失误都是在攒经验升级。上一次他通过这里，李逍遥几乎是勉强捱过去。雪狼这一次为了提高稳定性，选择了更稳妥的战术。而李笑为了贪功，几乎葬送了一片好局。
两人经过了锁妖塔。网吧里一下就散了好多人。大家都说胜负已分，人都散了。现场就只剩下卖瓜子饮料的老板和我。锁妖塔毁后，李逍遥被圣姑救醒。但雪狼却没有回来。他的电脑屏幕纹丝不动。人似乎已经不在了。李笑在话筒里喊雪狼的名字。没有回声。我走出网吧，给陈到拨去电话。他接了，语气很平静，一点也不意外。他告诉我他在派出所。
最后李笑一个人打完了游戏。通关后他什么话也没说径直回了学校。当天网上，李鹿去派出所把陈到领了出来。那时候我才知道陈到的秘密是什么。表面上光鲜亮丽的陈到有偷窃癖。派出所怀疑陈到和几幢偷窃有关，所以带他去调查。而李鹿曾经有一次在学校里抓到了通东西的陈到。李鹿帮陈到保守的秘密。她的条件是陈到必须定期去心理辅导教室。后来李鹿为李笑沉迷速通忧心忡忡。陈到主动请缨，说可以帮李鹿打败李笑，让他离开这款游戏。
第二天，雪狼主动联系了李笑。李笑认为比赛没有结束，他们没有胜者。但雪狼已经无心恋战。他坦白自己也是高中生，要应付高考，没有时间再陪李笑玩速通游戏。李笑生气了。他骂雪狼是懦夫，是瓜怂，输不起。雪狼没有回应。他消失在了互联网上。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李鹿才知道雪狼就是陈到。
李鹿辞去了食堂的工作，开始在校门口的烧烤摊上班。她说那里收入更高，而且白天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看书复习。李笑在上次比赛后一直郁郁寡欢，每天除了仙剑就是仙剑。我看不下去，就把他拉到李鹿摊上吃烧烤。我叫了啤酒和羊肉。酒过三巡。磊子竟然也来到摊上。磊子的职位升了，他今天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来收保护费的。李鹿没有给磊子好脸色，自然也没有给他保护费。我和李笑也站在李鹿这一边。磊子挠挠头，他说就算他不收这个钱，青会也会派人来收，而且可能交的更多。这个钱迟早要交，只是交给谁的问题。李鹿不信。她挥舞着烧得火红的铁签赶走了磊子。但正如磊子所说，后来李鹿的摊子被青会的人砸了。李鹿丢了第二份工作。我问李鹿有什么打算。她说：“丢了也好。马上就要考试。她也要专心复习了。”
专心复习的李鹿在校外租了一个小单间。李笑彻底没了人管，他像脱了缰的野马来回在学校和网吧之间。一个月里，他只去找过李鹿一次。那一次就是要钱。不过李鹿一分没有给。李笑又搬出了要去北京找爸妈的威胁。这次李鹿没有吃这套。她把脸埋进书里说：“随便你，反正你闲着也去打游戏。”
李笑于是真的要去北京找父母要钱。但首先他得凑出路费。他第一个想到就是问我借钱。我不给。于是他又问遍了所有的网友。最后通讯录里没有被他借钱的漏网之鱼只有落落一个。我知道李笑就算饿死，也不会像喜欢的女孩开这个口。就在李笑又即将被网吧老板赶出来时。他又在石头街遇到了上次打Gameboy的男孩。他抢了那个男孩，打烂了他的Gameboy。这次李笑学聪明了，还没有等男孩找人报复，用这笔钱买了火车票，去了北京。
李笑去了北京后就被学校单方面开除了。原因是那个男孩的父母告到了学校。李鹿为了这个事情在学校的大门口跪了三天。最后校长看在李鹿的份上，把开除改成了休学记过。
李笑去北京的事情没有和李鹿商量。李鹿一开始找不到李笑，急得差点报警。后来我告诉李鹿李笑去了北京。李鹿什么也没有说。李笑在北京呆了半个月。李鹿考上了一个大专的服装设计专业。李鹿拿到通知书的那天请我吃了一个饭。她把我的情书一股脑还给我。她说不管李笑这次高考怎么样，她都要离开这座城市。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祝她心想事成。那天李鹿喝了一些酒，最后她有一些微醺，她告诉我，其实她就是落落。她为了了解李笑而假冒了一个李笑喜欢的姑娘。李鹿反对李笑打游戏，而落落支持李笑打游戏。李鹿最后哭了，她说她有时候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应该当李鹿还是落落。最后，她把落落的账号和密码给了我。她说她已经不想再过为他人而活的日子。是啊，谁又想呢？
李笑从北京回来了。没人知道他在北京发生了什么。他回来以后有了钱。李笑把钱都给捐了网吧。几乎吃住都呆在那里。有一次他回到学校。老师告诉李笑他现在在休学处罚中。李笑二话没说，从宿舍里收拾了半箱子旧衣服离开了学校。
李笑在北京没有找到他的父母。后来他才告诉我他的父母一年前就在工地因为事故去世了。是李鹿担心打扰李笑高考把事情瞒了下来。工地没有赔偿。父母也没有留下钱。这一年多的生活费都是李鹿一个人挣出来的。李笑在北京花光了钱，连回来的车票都买不起。他在网吧过了几夜，最后无路可去。没想到那家网吧碰巧举行仙剑速通的比赛。奖金八百块。李笑轻而易举荡平了所有对手，拿了冠军。终于才有了回来的路费。
李笑回来以后还有一个月就是比赛了。他一心扑在了仙剑上。这时贴吧里却爆出雪狼就是陈到的消息。本来无意再参加比赛的陈到因为这件事情报名参加了烽火杯。他的骄傲不允许陈到这个名字和失败联系在一起，他不能让他的名字钉在耻辱柱上。另一方面，知道了真相的李笑则去学校找陈到。他和陈到差点在学校里打了起来。最后李笑被保安赶了出去。
李笑恨陈到这种天之骄子。为什么他一定要在所有地方都熠熠生辉。陈到在学校里被叫做优等生也就罢了。现在先连仙剑速通的冠军也要抢走。
那时候李笑和我已经很生疏了。我们偶尔才会在网吧碰面。李笑和磊子混得很熟。比赛前几天，李笑把陈到的事情告诉了磊子。也许是说着无心听者有意。磊子纠集了两个哥们去找陈到不痛快。结果他们碰见了出来喝酒的青龙。正所谓冤家路窄。两边人打起来。青龙人多，磊子人少。磊子那边很快就落了下风。但磊子能打。两只拳头打得青龙不能近身。一个混子打红了眼，用带尖的碎酒瓶把磊子扎了。第二天，磊子的尸体在系马桩街被发现。磊子终究还是没活到我们当上医生的那一天。
一直到比赛那天，李笑才知道磊子死了的消息。李笑以为磊子的死和陈到有关。他去找陈到，但陈到不在家。李笑在步行街的一家时装店门口找打到了陈到。他揪着陈到的领子，劈头盖脸问陈到磊子的事情。陈到神色慌张。他把手上的购物袋塞到李笑怀里，让他保管，说自己马上回来。不由李笑分说，陈到就消失在步行街的人潮里。
李笑正准备离开。时装店的老板却抓住了李笑，说他偷了时装店的东西。原来在比赛前陈到偷窃癖又犯了。他偷了一件高档的女装，却被店长发现。陈到逃到了步行街上，撞见了李笑。他索性把偷来的衣服塞给了李笑，自己跑了。
店主抓住了李笑，不容他分说把他带进了店里。人赃并获，不管李笑怎么解释，他们也不信小偷另有其人。店主给了李笑两条路，要么李笑把女装原价买下来。要么他们就要报警。这件女装吊牌价是四千三百块。李笑没有钱。他打电话给了李鹿。李鹿带着全部的两千块来了。但店主仍不放人。没钱就要报警。李笑看了一眼挂钟。如果现在报警，他一定会错过晚上的比赛，错过唯一一次战胜雪狼的机会。相反，如果他赢了比赛，有了三千块的奖金，再加上李鹿手头的钱，就可以买下这件衣服。
李笑把事情和店主说了。店主也玩过仙剑，说可以放李笑去比赛。条件是李鹿必须留在店里。李笑必须在关门前带着钱来赎人。否则他们就把李鹿当做小偷送进派出所。
李笑答应了。李鹿没有点头。她只问李笑能不能赢。李笑说一定能赢。李笑走之前，李鹿想说就算没赢也早点回来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李笑从步行街赶到网吧，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因为有赞助商资助，所以场面浩大，人头攒动。有一个身穿花西装的主持人正在热场。
陈到这次亲自到了现场。他戴着鸭舌帽，已经坐定。李笑告诉他，因为陈到的偷窃，现在李鹿在时装店当人质。陈到说他会赢下奖金去救李鹿。李笑说这次英雄由他来做。
比赛开始了。这次李笑一开头就一马当先。上一次他因为避开了所有的小怪而等级不够，败在林天南的七绝剑气下。这次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稳扎稳打的时候，李笑依旧一骑绝尘。他不拿一般人都会的珍珠和十里香，只靠着熟练的走位避开小怪。主持人解释道，这样可能导致后期没有足够的经济发动最强大的乾坤一掷。
陈到露出了胜者的微笑，他知道李笑这样走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让人意外地是李笑这一次成功定住了七绝剑气。李逍遥在最后只剩下1滴血，笑到最后。
后面李笑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完成了极限操作，每次李逍遥都徘徊在生死的边缘。连主持人都说李笑这次运气太好。角色的属性成长是随机数。但是在的这次比赛中，李笑的角色几乎每次都把属性点加在最重要的攻击和血量上。而且游戏中如果不是李逍遥多次被动防御，李笑早就炸了。
最后李笑在桃源村放掉了最后一次酒神。大家都说李笑已经提前输了。因为在最终之战，他不可能战胜拜月。李笑在进入地堡前卖掉了所有的装备。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要用乾坤一掷战胜拜月。最后一战，李笑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扔出了两只隐蛊，最后把所有的钱都砸在乾坤一掷上击败了拜月。游戏结束。李笑再一次刷新的记录，136分钟。这个记录后来再没有被打破过，连李笑自己未能。
这次的比赛李笑一直遥遥领先。悬念不在陈到身上，而在李笑本人。他的每一次战斗几乎都是极限求生，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李笑获胜后直接去后台要了三千块的支票，紧接着就消失在网吧里。
后来人们常常讨论这一次比赛。所有人都说李笑的表现可以用天神下凡形容。他似乎是在无限的随机可能性中挖掘出了最极致的那一种。后来我问李笑，他是怎么在巧合中选择了巧合。李笑说：“跑出136分钟出现的概率是千万分之一，但是它终究是存在的。”
李笑拿到支票后和我打车去步行街。走到半路，却碰上了塞车。李笑让我付了车费。他一个人跑上马路，鱼一样穿梭在车流中。
我跟在李笑的后面。他跑得快极了。李笑在这座城市生活十七年，他对这个城市的熟悉不亚于仙剑世界。的他绕过障碍物，躲开行人，只走最短路线。撞到人，他连头都不回，只留我一个人在后面道歉。在用李逍遥通关无数次后，这一次，李笑是为自己而跑。按照李笑的脚程，我们一定可以在歇业前赶到。但李笑炸了。似乎他把自己所有的好运都用在了游戏里。李笑在一个十字路口闯红灯，被刹车不及的出租车撞出了两米远。周围的车都停下了，所有行人都围了上来。李笑爬起来接着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拨开人群，跟在李笑的后面。我不明白那个晚上，为什么平时缺乏锻炼的李笑可以跑得那么快。
最后我们到了步行街，那家时装店却因为生意不好，提前下班了。店里灯火具灭，空无一人。我和李笑分头找开，一家家派出所打听。最后是我在状元桥派出所找打了李鹿。李鹿做了笔录，蹲在派出所里大哭。
那个六月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一点温度和阳光。我先是弄丢了李鹿给我的落落的账号和密码。然后又经历了高考和落榜。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陈到考上了一所师范大学。李笑没有再碰仙剑，去了一个工地打工。李鹿没有读成大专。她因为盗窃被判了十个月。错过了报道日期，也在档案上留下了污点。
多年以后我也不知道磊子的真名叫什么。清明的时候我曾去瀛上想替他扫墓。但是我找不到他的墓碑。我想有很多人和很多事，就像那个夏天永远地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