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懂哥一眼看出这轩尼诗什么系列哪一年吗?

什么「呆呆吾徒……」!他只是生性严谨、少言少怒,又冷峻了点;生平无大志,不过是小小的誓死为神医罢了!可,他那个顽童师父,连进棺材还不忘要戏弄他一下,竟携个二十道谜题玩他……现下可热闹了!全江湖人都卯上了他那什么「百宝箱」……一个超级无聊、举世无匹的疯师父已经够他头大的了,现在又教他运气好得沾上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不过,尽管他再酷,似乎也甩不掉这个「麻烦」了——一个美丽得很「祸水」的女孩!

  为师我纵横江湖七十年来,为所欲为,游戏人间,并且无往不利地过了一辈子,几乎就要相信这一生再也不会有遗憾的事了!可是,人是不能太铁齿的,你师父我到底也是踢到铁板了!呕人的是,踢的铁板让我懊恼活过七十岁以后的二十年。
  别客气啦!就是你!你这小子,打你六岁时我在街上戏弄你,反被你咬了一口之后,我就发誓,这辈子最后的一个愿望就是将你调教成一个比我更不正经的“怪叟”来风骚江湖六十年。但遗憾的是,你呆性不改的死板,不苟言笑如故,二十年来没减反增,实在是为师的我无限伤感呀!呆吾徒,连我快泄气的这些时日,以死逼你陪我玩一下也不肯,不是我说,你这小子还真像茅坑里的石头!不甘心呀不甘心!难道今生今世都没有人可以整治你又哭又笑吗?
  别以为我死了就算了,谁教你二十年来都不陪我玩儿,不整整你,我怎么会瞑目呢?我童笑生一世英明尽毁在你手上,不让你吃些苦头可是会遭天谴的!所以,你应该发现了在所有留下来的宝贝中,独漏了你最想要的“百宝箱”与那本‘七十年行医随记’。哈哈哈!老天垂怜,总算我为人师还不算太失败,你仍有会心动的东西!
  给你金山银山你不要,教你全武林人士垂涎的绝世武功,还得千拜托、万拜托!呆徒儿,这口怨气我憋了二十年了,告诉你吧!在放此信的箱子中,有一份图表,以及二十个信签,逐步暗示了我藏那两件物品的地方,全看你的智慧与造化了!为师对你的聪明才智有信心。别生气呀,呆徒儿,反正我已经死了,你气坏了也奈何不了我!如果当真找不到那两件东西,就别当神医了,当天下第一高手如何?还是天下第一富人?
  唉!我真是希望老天生出一个人来整治你,除去那张少年老成又僵硬的面皮呀!可惜如来佛祖太赏识我,决定找我一同去西方净土下棋喝茶,不能在对你下工夫了!不过,与你搞这一场小玩笑也够你脸上的寒冰再冻上三层霜了。实是人间一大乐事。
  对了,这是一封遗书,撕了的人是龟蛋!
  你师父南方怪叟童笑生绝笔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一条鬼祟的小身影从四合院的西厢移出,在微弱的新月下,依稀可看出年轻窈窕的身段与宛如凝脂的皓白小手;蒙在脸上的黑巾,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灵光闪黠的眼眸,水灵灵地煞是逗人!
  脚步在接近中堂的主卧房时,她更加小心翼翼。由她斜背在背后的小包袱可以看出这名女子打算出远门,但她却没有立刻往大门方向去,反而接近中堂的房门,教人不尽诧异起来。
  在距房门十尺处,她机灵地停了下来,虽不曾测试过屋主的耳力好到什么程度,但在深夜时刻,一点点细微的气息声却也足够让屋内沉睡的屋主立刻惊醒过来!她不能冒险太接近,否则她毕生最伟大的计划就会东窗事发儿泡汤了;而且泡汤还不打紧,要紧的是一旦事发,她这辈子就再也别奢想见见外面的世界了!最重要的,她非得完成一件事才行;这件事是全宅子内的人最大的遗憾,多年来始终无法达成,而她一定要成功地做成这件事。
  “亲爱的爹爹、娘娘,女儿弄潮要走了,千万别担心我,我一定会再一年内找到那个隐居二十多年,空有神医之名,却不肯行医的童笑生!如果他不肯来医娘的病,我就把他打昏,一路拖回来。爹爹呀!千万别来找我,您常说江湖人心险恶,并且立誓永远退出江湖;可是我只是出去找人而已,我不知道“江湖”在什么地方,我也会很乖地不去介入,就不会有危险了,请相信我。弄潮要走了,再不走天就亮了!”双手合十地跪在地上拜了三拜。
  立刻快步地从大门旁的小门钻了出去,脚步不停地奔入夜色中,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唯有风声的沙沙作响是夜色唯一的点缀
  而原本黑暗寂静的四合院内,此时不约而同地亮起了三盏油灯。
  中堂的门率先打开了!
  一个年约五旬,却健硕一如年轻人的中年男子扶了一位美得令天地为之失色的中年美妇人走出来;左右侧的厢门也打开了。
  “大哥,您看这如何是好?弄潮那花一般的容貌,不出方圆一里,立刻会被外头的坏男人给盯上的!您就任她一个人不知天高地厚地走出大门?”一个熊腰虎背,与先前男子约莫年纪的人声大如雷地开口了,焦急的语气彷佛她才是那ㄚ头的亲爹似的。
  “夫君,要任潮儿出去行走吗?”中年美妇人的脸蛋转向丈夫的方位,一双与女儿一模一样的翦水大眼,很容易可以看出有没有焦距。那一双美得足以柔化任何钢铁之心的大眼,却是瞎的!
  ㄚ头的爹爹韩霄,冷静英挺的面孔上,是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净初,让她出去看一看世面也好!我们小弄潮自出生到今天十七岁生日,哪一天不教咱们伤脑筋?几乎天天都有教人头疼的事情发生。她够机灵了,放她出去玩一玩也好。否则再闷下去,受苦的就是我们了!观月、醒之。”他改唤自己的长子与拜把兄弟的独生子朱醒之。两个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立刻站了出来。“你们就暗中保护她吧!如果见到她有太过分的举止,就捉她回来。明白吗?”
  “明白!”两个年轻人互看一眼,极力忍住笑,与其说是“保护她”,还不如说是保护会让她欺负的可怜人;他们对弄潮妹妹的能耐非常有信心!
  不过,想是那么想,还是会非常担心她被外头的人觊觎欺负,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是挡不住存心轻薄她的大色狼的。立即地,她们也尾随小妹身后,暗中保护她了。
  “也难为那孩子有这份心了。”韩霄扶着妻子云净初。
  这花容月貌是原原本本地遗传给了他们的宝贝女儿,可惜小弄潮打一出生就坚决不肯当个乖乖牌奶娃,至今他仍不明白宝贝女儿那性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云净初纤手轻抚他胸膛,柔声喃着:“能不能看见你们,对我而言已经无所谓了,这二十年来,你们这样为了我的眼睛四处奔走,又一次一次的失望,我真是过意不去。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地,就好了!答应我,霄,不要再为我的双眼费心了。”
  韩霄与朱追阔夫妇看了眼,从彼此眼中明白,即使穷尽一生的心力,他们永远不会放弃治好她眼睛的希望。

  因为那是云净初这辈子唯一的遗憾!
  二十年来,几乎访尽了天下名医,却始终无法让她双眼重见天明,而那位创造了七十年传奇的怪医童笑生,却在二十多年前失去踪迹,世人都肯定他已经死了!毕竟他年事已高,也不曾闻他是否有传人。韩霄不是没找过,但所有的回音都是让人失望的,让他几乎相信“童笑生”只是一则不实的传闻。可是一甲子以来,他所治愈的绝症,却又真实存在着,最闻名的是他替一位王爷开脑取出血块,不仅挽回了王爷的命,也使他重见光明。如今那位王爷是皇上的亲信,并且津津乐道四十年前的奇遇。
  所以,韩霄没有阻止女儿的莽撞行事,再他心中,也是期望宝贝女儿能够有机会遇到奇人。从以往的事实中可以证明,任何不可能的事,韩弄潮都有本事将不可能化为必然的可能;他愿意给女儿一年的时间。让家人头疼了十七年的韩弄潮,当真有本事寻访到名医童笑生吗?不管能不能。他的绝俗容姿必然会对世人创造惊叹。心思深沉的韩霄,第二件想到的事是:小弄潮也到了适合婚配的年纪了,这一点,他也决定给她一年的时间。

  三天来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眼前出现平坦的地形与三三两两的炊烟,韩弄潮才肯定以为已走了千山万水,事实上她一直在山路中打转。此时终于蒙对了山路的正确出口,抵达了平地。
  其实她家并不是住在深山绝岭,而是她根本是由这山区走到那山区,转来转去,漫不经心地边走边玩,以为自己一出家门就是外边的天下了。她想,外边的世界怎么也与自己家中一般寂静?天下人都死到哪里去了?两位哥哥每次一下山十天半个月的,都会带回来好多稀奇的玩意儿,也会告诉她天下有多么大,各地方有什么特别的景观,可是她都没看到,才正想抱怨哥哥们骗她呢!哪里知道,她根本是连“天下”的边都还没沾上哩!
  摸了摸有些饿了的肚皮!好吧!先解决午餐,再决定往哪边走吧!右前方的树林似乎传来淙淙水声,她脚下没有迟疑地蹦跳了过去。
  洗净了手脸,她索性将一双雪白的莲足泡在水中,让清凉的感觉传透全身。顺便清点了一下包袱中的细软,除了两套改小的男衫,以及几两碎银之外,再也没有多的了!原本带了三四个饽饽,再怎么省着吃也在这一餐中正式宣布吃完。
  脚好痛喔,而她还不知道哥哥们口中的“中原”是在哪里?不过,那个童笑生不见得会在中原吧?她要往哪儿找呢?
  忍不住俯身看溪流中的倒影,倒影中映着一章美丽无双的俏脸蛋,但她仍是不甚满意地对自己皱眉。她的母亲才是绝世无双的第一美人,也许是美得令老天也为之忌妒,才夺去她双眼的光明;母亲那种风华绝代是自己努力一辈子也不可能有的。但,至少她也还不算太差就是了,此刻不男不女的中性打扮也难掩她天生丽质。再度对自己做了个鬼脸。
  想到还不知道得走多远才会见到市集人烟,心中就直叹气,双手合十地看着老天:“我不想再走了,老天爷,送我一朵云当代步工具吧!”
  当然老天爷是不可能会理她的。叹了口气,她起身穿好靴子,决定沿溪流而下,大概天黑前会有幸见到一个人类,并且肯送东西给她吃。
  走了几步,蓦然,韩弄潮瞪大了明眸,直勾勾地看向树丛的令一边露出的一颗马头老天爷接收到她的呼唤了,也立即给她送来一匹代步的马儿!她有一匹上天恩赐的马儿了,有着漂亮的火红颜色,如果没有意外,那马儿一定长得威武又雄壮!没有多想,她踩着水中凸起的石头没两三下已到了对岸,跳过矮树丛大叫:“我的马!”
  那高壮精健的马儿比她想像中更巨大,迫使她不能一把跳过去抱住马头亲热亲热,增进感情!事实上她的高度正好可以接收到马儿不驯的喷气由上头传下来,看来那马儿尚不肯接受她是它主人的事实!
  韩弄潮双手叉腰,在安全距离外很神气地宣告:“你是我的马儿,最好乖乖听我话!你要知道,能当我的坐骑是件天大的荣幸,你想想,你这辈子哪有机会见到真正的大美人?我现在活生生地让你观赏我的花容月貌,更决定由你来服侍我未来的旅途,我想你一定很高兴吧?而且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我是唯一的人,你是唯一的马,当人我就是你的主人了!

  乖,你蹲下来让我骑上去,这是老天爷的旨意,你别挣扎了!”
  才往前走一步,那匹不可爱的马却聿聿直叫,还扬起前蹄恐吓她,吓得弄潮又退了好几步。
  “哎呀!咱们打个商量嘛,这是天命,不可违拗的,否则你下辈子可能只能当牛或羊了。我叫你小红毛好不好?我叫韩弄潮,是天下第二大美女。好了,现在我们已经互相介绍完毕,你让我骑骑看嘛!拜托啦!”没看过有这么高傲的畜牲,不知道以前是谁养它的!不管!她先看到的,就是她的,谁也别想抢走!不过目前最重要的是她要怎么让马儿认清她已经是它主人的事实。
  也许她该拍一拍马屁才是!一般人不是特别喜爱他人逢迎拍马屁吗?此刻有现成的“马屁”让她拍,她不拍就是呆子了。
  她悄悄走向马的后方,高高地举起手,相准方位就要大力拍下去“住手!”一声低沉严厉的喝声,伴随一只快如闪电的手闯入她的时空中。眼睛眨也没眨的,她却看不清自己的皓腕何时被擒了住;可是她至少知道会痛!
  “放开我,手好疼呢!”她再也顾不得马了,先对付来人再说,也许是个企图抢“她的”马的坏人!

 如临大敌地转过身去与身后的男子面对面,却只看到了人家胸襟上的襟扣──又是一个高得令人讨厌的男人!哥哥明明告诉过她,平地的男人都很矮的呀,原来只是哄她而已!讨厌!这个人也许比哥哥们更高呢!
  来不及细看男子的面孔,她已经被人丢到一旁了。她晃了两下,扶住一旁的大树,本来想先喘一口气再找那个男人理论的,但是,那男子正在解开马儿系在树上的缰绳,看来正要偷她的马!
  她气急败坏地跳了过去,滔天之幸,她的轻功还不错!
  “你不可以碰我的马儿!”她双手大张,挡在男子面前。
  “你的马?”低沉的声音含着傲然冷僻的气息。
  顺着声音往上望,弄潮不自觉地“哇”了一声!好冷的一张面孔,薄抿下垂的唇角显示了这个男人不喜言辞,更别说喜欢“笑”了,这男人八成不知道“笑”字怎么写;一字对排的浓眉低低地压着一双没表情的利眼;脸型方正得没一点圆滑,是那种任何人见了也会将他归类于老古板、死木头、硬脾气,且死不转圜的那一类人!
  其实他又高又挺拔的,还算是个性格男子,够好看了。但须知道,弄潮打小就有两位俊美的哥哥,以及天下第一美人与大帅哥父亲可以看;基本上,她是很难再去对好容貌的男女感到震撼的。会吸引她的,反而是那种冷绝的气息,加上那种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的酷样;好像特别讨厌理会别人,只差没贴个“生人勿近”的牌子了!
  很奇异地,弄潮心中涌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她忍不住要将他看得仔仔细细,几乎是准备将他雕镂在心版上似的。不知这是什么情形?反正她也不准备追究。
  “你是谁呀?叫什么名字?”一时忘了他要偷她马的事,打算自我介绍了;这是礼貌。
  男子冷冷地横了她一眼,牵了马就要离开小溪旁。
  “喂,你不告诉我名字没关系,但是你不可以带走我的马,看你长的一表人才,怎么可以去当小偷呢?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这是我的马。”男子不容置疑地丢给她一句。
  “乱讲!是我先看到的,小红毛是我的马!”她又叫又跳地跟着他走。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恶霸?她会好好与他讲理,直到他悔误为止。
  但是他并不打算理她,走出树林之后,他跨上马背,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弄潮急急抓住他一只手臂:“小偷!强盗!坏人!把我的马儿还给我啦,你不可以骑走我的马!”边说着边抓着他,也要上马。
  就见她双手死抓着他手臂,一腿吊在马背上,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完全忘了女人该有的矜持;事实上她根本忘了上一回有淑女矜持时是在何年何日了。
  一个女孩子这般与男子亲近而不避嫌是很不知羞的。这位很冷漠的男子也不禁讶异了,讶异她的厚脸皮;即使她着男装,仍一眼可看出她是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儿。再怎么不多言的男子,好歹也要说一些话吧!
  “放手!你这成何体统?”
  也不知怎么着,上一刻弄潮还可以死死抓着他的手;下一刻,她的双手却只抓着了空气,连他何时挣脱开她双手,她都看不到。当然,双手没得抓的她只好往黄土地上跌了去。
  也许是他不忍见她跌得太惨,才在她脸蛋着地前,抓了她衣领一把,让他只有臀部及地。
  在她痛呼时,那人已驱马往前而去了。
  “我的马!”顾不得疼,弄潮跳了起来,使尽力气追过去。
  须知道,韩弄潮之所以会令人头痛,就是她有着决不妥协的钢铁般的意志力,凡事她想要的,一定全力已赴。而她的轻功之所以会好,则是因为常常再达到目的后,被父兄追着要打她屁股时而练成的;至于其它的武功,那就甭提了,摇头比较快。
  顾不得姿势好不好看,她已饿虎扑羊之姿,奋力向他的身上跳去。
  当真是玩命玩得过分!她已为她可以安稳地飞上马背,事实上以惯性定律而言,没有一同滚到马背下就阿弥陀佛了!
  就见她死死抓着男子的肩背,男子在微微颠簸之后迅速地反手抓她到身前安置。平安地保全两人一马,没让悲剧发生。
  吁了一大口气的弄潮得意地抬头朝男子一笑,这才看到他一脸的铁青,并且也勒住了马。
  “你不要命了吗?”他的暴吼像平地一声雷。
  来不及掩住耳朵的她,只好很可怜地揉着有些发麻的双耳,同时充满抱怨地睇凝他:
  “小声一点好不好?这是什么道理?理亏的人比有理的人还大声?我才没有不要命呢!你看,我们的命还好好活着,看来是你夸大其实了!但我不怪你,因为被吓坏了的人有权利宣泄他的恐惧。怎样?好一点了没有?不怕喔!”她甚至很仁慈地拍了拍他的胸脯,简直快要为自己的善良落泪了。
  有哪一个被偷了马的人还会好心地去安慰偷马贼呢?不过,拍着拍着,倒是因为触到了薄衣底下的结实肌肉而好奇地改拍为捏,然后搓了……
  她简直是性骚扰!任何有个性、有尊严的男人都不会任她如此放纵下去!在她几乎企图要扒开衣襟欣赏“内在”时,男子抓住了她。这回的意思很明显,看来“又”要丢她下马了!
  弄潮大叫:“不要!不可以!”这回她的表现是化为八爪章鱼紧紧地抱住了那个男子。
  “你……放开!”男子的声音咬牙切齿,并且算是气急败坏了。他没见过这么不知羞的女子!

  “你不可以丢下我!这马儿是我先看到的,就是我的!不然……我们一人一半好了,你身上有没有匕首?咱们把马儿对分砍了吧……呀!不行,那样马儿会死掉,不然,我们一起骑它好了!我只能做这种让步,你不可以欺负我!”看来她就要哭了,两层水雾上了她美丽的明眸,看情形很有可能化为两道泪珠垂下。两滴眼泪还不打紧,就怕会一发不可收拾地射出两道喷泉,到时候黄河大水也比不上这种气势!
  不过,到底是谁欺负谁还不知道呢!男子在心中叹了口气,不知该拿她的胡言乱语如何是好,但是首要之急,就是保持距离。
  “放开我。”他试着抓开她双手。
  “你不可以抢我的马儿。”她眼泪汪汪地看他。
  他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往这个问题上钻。这女子八成吃定他了,而他却没辄!
  事实上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将他丢到草地上,驱马而去。可是,他又下不了手,所以才会被这小丫头一再耽搁行程。

的美人儿但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重要的是,附近方圆十里没有人烟,倒是可能有野狼与小盗匪。
  她不知从何处蹦出来,却也让她不能任意丢下不管;在这种人烟荒芜的地方,他很不下心。
  “你住哪里?要去何方?”
  很迅速地,韩弄潮眼泪一收,开始比手画脚:“我住在山上,就是这一片山群中的一座。好累喔,走了三天才走出来,可是我不是要回家唷,我要去‘江湖’外面。我爹爹说女孩儿不可以去‘江湖’中闯,会败坏名声的,所以我只能去‘江湖’以外的地方。你呢?你叫什么名字?要去哪儿?”
  这时候,冷峻男子心中泛起了一股奇怪的预感;他似乎惹上了一个甩不掉的麻烦了!面对眼前这张美丽且发光的容颜,再看了看她紧紧依附着他的坐姿……一个天真又随便,而且不懂男女之分的丫头。看到了一匹马,就宣称是她的!那么,看到了人──如他,是否就代表赖定了他?为了这个袭上心头的想法,他起了阵冷颤!在他生命遮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从来就不需要负担多余的行李!
  而她当然也不会是他多余行李中的一件!
  “管又寒,你看,那道墙好高喔!站在上面一定可以看得很远,是不是?”弄潮开心地扯着三天前就被他“粘”上的倒楣男人,诉说她眼中的新奇事物。“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多人呢!为什么要排成一排呢?那些站在大门口,穿着鱼鳞衣服的人真是可笑,手上还拿着长矛呢!他们是谁呀?”
  因为他不理她,所以她只好紧紧抱住他手臂,生怕人潮中他走丢了;不出声的人是很容易在走丢后找不回来的,她得保护他!
  可能他上辈子是哑巴吧!不然没见过有人那么惜言如金的!不过,事实上十七年来她见过的人也只有爹娘与朱大叔、大婶,和哥哥与朱哥而已!做不得准啦。
  在枯燥的三天行程中,弄潮自行挖掘了一些乐趣,就是自言自语与逗管又寒开口。第一天是很成功让他说了十句话,但是到了今天,他尚未吐出一个字,而且还一张脸死板板的,都可以去扮牛头马面吓人了!
  她在自得其乐的同时,并不知道一大列排队等着进城的人正对她的美貌发出惊叹。即使粗布衣裳、中性装束,仍难掩先肌玉骨、丽质佳容;加上那张充满生趣的脸上的一抹微笑,足以倾国倾城了,想要不招人注目太困难了!若非她身边耸立着一块足以栋死人的寒冰男,明显表示着“别惹我”的讯息,早就有人按耐不住上前搭讪了!掂掂自己的斤两,还是远看就好了;一个人能不能惹,是看得出来的!至于不懂识时务的人,得到凄惨的下场就只能怨自己了。
  显然,这种人很快地出场了
  轮后的队伍到了他们,管又寒出示路票证明,但那两名官差的贼眼却放肆地溜在弄潮身上,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小姑娘,你要进城呀?”瘦小的那位向她贴近了一步;谄笑的脸不怀好意。
  弄潮机灵地往管又寒怀中偎去,表示得很明白,两人关系匪浅;这时候她别开口才不会有事端。
  “哎呀!别怕别怕,大爷我不会害你的!”伸手就要往她小手握去。
  更快的,管又寒手中的包袱不知何时挡在官差面前,让她的禄山之爪只能沾到布包的边;同时她也将弄潮推到身后,以宽阔的肩膀挡去放肆的眼光再去污染她的绝美容姿。
  不过,人家官爷可不高兴了,豆腐没吃着已是不甘,又看到对方一个平凡的男子却能得到这种大美人当妻子,当下口气不善地问:“你是什么人,进城做什么?”
  “大夫,四处行医。”
  官差不怀好意地讽道:“一个大夫却没有在药铺受聘,想必是医术不佳吧?养的起这么花一般的妻子吗?”
  管又寒连理都懒得理他,只在身后一双温暖柔腻的小手放入他粗厚的手心时,他下意识地握住。
  官差为难了许久,又是开行李检查,又是搜身查看无携械入城,一切没问题时还不甘心,竟不死心地要求替弄潮搜身;看来吃不到豆腐是不甘心了!
  管又寒的脸色沉了下来。
  “小美人儿,跟官爷我到一旁去搜身吧!”两个猥琐的官差围了过来,身后来排了五六个诡笑的士兵。
  弄潮此时才肯定自己果真是美得不得了!也难怪爹爹当年执意与娘娘隐居于山野之中。
  红颜不是祸水,贪婪的人性才是祸害,所以爹爹不肯她去“江湖”玩,因为那儿一定更诡诈污浊,不去害人也会莫名其妙被害。看吧!眼前可不是活生生的例子。
  就见那一群穿鱼鳞片的小男人色眯眯的盯人;一个人若是长得丑绝对不算是悲哀,悲哀的是放纵人自己下流没品,甘心与禽兽同类。
  她自始至终收起了她的声音,就是肯定管又寒不会任他们轻薄她!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有这种金石般的笃定!
  她就是知道他会保护她!
  所以,当那两个男人伸手要抓她时,管又寒不动如山地阻挡他们;逼不得已时他会动手,即使那是下下之策。惹到官方总是不好的。
  但,一个声音的介入,霎时扭转了剑拔弩张的情况。
  “发生了什么事吗?”
  就见一个白马、白衣、白扇、白靴的男子一派潇洒地策马过来,利落地翻身下马,严然主宰者立于争端中心点。然后变戏法似的,原本趾高气昂的几位官差,立刻变得很谄媚,直挺挺的腰身至少躬了九十度。
  “哎呀!这不是慕容公子吗?这么快就从关外回来了呀!我们都统大人还道您少说也会去个二、三个月呢!”
  那个一身白到令人刺目的慕容公子笑了笑,眼光流连在美丽清艳的韩弄潮身上,在快忘神时,咳了两声,让自己保持表面的冷静自若。

  实在是位绝色佳丽呀!不施脂粉已是光芒难掩,若是着上女装,好生打扮一番,不知会是怎生地倾人神魂!为了这样的美人儿,甚少管闲事的他也忍不住要插手了;虽然对方只是世井小民,而佳人已有归宿,但是英雄气概仍是得发挥。
  只一会儿,他轻易地让城内士兵放人,跟着他们一同走入城内约一里后,他气度尔雅地自我介绍:“在下慕容飞云,家住江南。不知两位仙乡何处?”其实心理正嘀咕对方的不知感恩,连一句谢字也没有。当然是那个冷面男子的错,那小美人儿只是身不由己。
  从管又寒的肩膀看过去,弄潮不是很想理这个白得不像话的男人。通常太执意一种颜色的人都会有些自命潇洒与自以为是,自认鹤立鸡群;简而言之,就是自命不凡。刚才会多事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要博她的好感,否则他才不屑理他们这种“平民”。那么,她就该表现得很感激吗?可是她对其他男人都没有开口的兴致。

  弄潮低着头,玩弄自己小巧的手指头,刚才一过了关,管又寒就不肯再握她的手了!真小气,多握一下会死呀?害她只能自己玩自己的!
  情况沉寂又尴尬中,管又寒突然跨身上马,再伸手搂她在身前,策马奔驰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慕容飞云。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他慕容飞云不礼貌,何况他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再见到那匹不起眼的红马脚力甚快,好胜心一起,跨上他的“白龙”狂追而去!
  在美人面前,他永远是才貌文武兼备的慕容世家公子!这个可不能例外!
  相信那两人一定是从北方来的,而且来自北方的深山绝谷,才会不明白武林四大是家中,慕容世家的响亮招牌!不过,不知道也好,他要凭实力胜过那个莽夫,光看他刚才粗鲁搂美人上马的强硬手段,也知道是个大粗人,不配得到美人的!若是他,怜爱都来不及了!
  追着追着,距离却越来越远,终至只见一片尘土落地,不复见其他!
  怎么可能?慕容飞云失魂且哑口无言地看着空旷的远方-------
  用完晚膳,在房中沐浴了一番后,弄潮披散着发,坐在客栈上房的栏杆上,让徐徐的风吹乾秀发。也是因为中下等房间都客满的关系,管又寒才租了上房;一般关外人都不太有钱的,上房的租金可是一般平房的三倍以上呢!
  哇!又寒哥哥的荷包不知瘦了多少,她攒了十七年的压岁钱还不够付一日的食宿呢!所以只好继续白吃白喝他的罗。可是看来他也穷得很,他是大夫,却没有病人,可见医术有待加强;再未加强前,他们随时也喝西北风之虞。
  要不是因为考虑到她是个女的,他就不必住客栈了,他身上有草与泥土的味道,对夜宿大地一定不陌生。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她只好陪他行乞到她找到童笑生的那一天了!问题是童老头在哪里?
  她的冥思被身体强烈的感觉打断了!直接看向树影黑暗处,笑出甜涡:“管又寒,你也沐浴好了是不是?”跳了下来,就往他那边跑去。
  月光照出她完全的小女儿娇态,尤其秀发披泻而下的柔媚,更让人因震撼而动弹不得。
  原本下定决心要来赶她的管又寒,一时之间无法言语了!她……真美!
  “你闻闻看,香不香?这香油是我自己做的哦!我采秋天的桂花做香油,味道清清冽冽的,很香对不对?”她抓自己的长发凑到他鼻端。
  他不禁深深吸了口气,吸入了那清香,也吸入了那致命的迷魂……但,不行,这女人是他不必要的负担,他与她毫不相干,陪她四天也就够了,在这有人烟的地方,他算是仁至义尽了!
  “你……误了我许多天的行程。”他冷冷的口,背着他培养更冷硬的声音:“我会给你一些银两,要回家还是要游玩随你,反正我与你毫不相干。我也会替你找一匹马儿代步。”
  弄潮拉着他衣袖,好奇地问:“又寒哥哥,你要去哪儿呀?我也要去。”她完全没有把他的疏离当一回事。
  “我不是你的哥哥!”他横了她一眼,以严厉的口气道:“你只会加重我的负担与麻烦!”
  弄潮很不以为然地摇头,将她那头青丝不经意地垂在身前,让她的美丽更形纤弱娇柔。
  “不会的,如果你丢下我不管,才当真是你心头的负担呢!你会担心有人来欺负我;担心我会不会冷着了、饿着了;担心人心险恶,将我抓走卖掉了。我爹爹有说过哦,黑心肝的人比好人多,又说我很可爱,如果有人要抓我去卖,千金万贯都会有人买。如果……如果我会吃垮你,你就把我卖掉好了!管又寒,我一天吃一碗饭就好了!”
  他硬是别开头,不理她。弄潮吐吐舌,决定要测试一下他对她狠心的程度,如果他这次是狠绝了心要甩掉她,她只好偷偷跟着他再想办法了;但若他还有些心软就更好办了!
  他或许有一百个缺点,但他的善良是她最先抓到的特质,凭这一点,她吃定他了!
  “管大哥,你不可以丢下我!”她用力抱紧他的腰。
  当然,忌讳男女之分的管又寒会忙不迭地要拉开她,但,说也奇怪,他也不过转身要扶开她,她就被他转身的力道拂开了去,她低呼一声跌倒在地。
  “哎呀!好疼哪!”计算错误,她可爱的尊臀跌在大石子上,疼得货真价实又难看。
  “怎么了?”见她无法起身,他立刻蹲下问。
  “我疼呀!”她委屈地滑出两滴泪,没脸说她什么地方疼。要死了!下次要用苦肉计得先看看地形,尤其不能在黑暗中进行。
  “我的腰!”她双手紧紧勾住他颈子,埋住自己尴尬的表情。
  总算管又寒有一些理解,蹙着眉头,抱她回她的房间。让她俯卧着。一时犹豫着要怎样替她减轻疼痛,却又不好下手。
  “你不会趁机整治我吧?我好痛喔。”
  他一双粗厚的手轻轻按放在她柳腰上,藉由腰脊的穴道指压,减轻尾骨的疼痛,但在他而言,这样的接触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了。老天,他明知道自己一直在沾染麻烦,可是却无法一如以往地狠心绝情;其实他知道这一点疼痛根本没大碍的,却见不得她蛾眉深锁的模样。
  他丢得开这个包袱吗?

  弄潮可不管他有何复杂的心思,在他温柔的指尖下,她有些昏昏欲睡了,又怕他会趁她熟睡时一走了之,所以孩子气地抓紧他外衣的下摆一角,稚气地愿意相信,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弃她而去了。
  不可以,她再也不会放开他了,至少目前不行………
  初出娘胎的雏鸟,会对第一眼所见的东西认做亲娘,从此死死依偎着不放。
  显然,管又寒也遇到了这种事。那只叫做韩弄潮的小雏鸟儿,可不是对每一个人不设防地表现出天真热情,事实上她的天真纯良建筑在聪颖的天性之上,而且她很明白什么人可以黏、什么人得敬而远之!
  也不知道她眼睛是怎么看的,居然会认为管又寒是可以黏上的烂好人;也不怕孤男寡女,他会不会对她意图不轨或什么的,再怎么说,女人都是受议论吃亏的一方,为何她没有这种自觉呢?
  而,为什么他仍是很不下心来丢下她呢?

 在清晨上路后,韩弄潮依然坐在他身前与他共骑一匹马儿。夫复合言?因为太了解人性的贪婪与恃强凌弱,丢她这个小美人儿在人群中比丢在荒野中更危险,所以他无法硬下心肠,连自己都绝得意外,这种“善良”的感觉不该是他管又寒会有的呀!
  只能绷着一张脸,无计可施地期望她会与其他人一般,对他的冷然无情感到心寒且退却。但。对她而言,似乎尚未见到成效!
  “管又寒,咱们一直向东走,到底要去哪儿呀?我也些渴呢!”已经接近中午了,她挥下一脸香汗,转身看他。手上的麻花绳让她玩的快腻了,忍不住又要逗他开口。
  就见他寻了一处有水源的林荫地休息。弄潮很能适应地跳下马掬溪水喝。
  很显然地,他正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既问不出她要去何方,也问不出她住在何处。
  她不太明白自己心中究竟想要什么,因为,在人生地不熟的外边,若没有人协助,她是万万不可能找到那个童笑生的,所以,她应该迫不及待告诉他自己要去的地方才是!可是她没说,当然也就更不会说自己住在何处了;如果她够诚实,就会对自己的心承认,她不太想早与他说再见。
  哎呀,反正她要用一年的时间去找童笑生嘛,日子还有那么多,她总可以腾出一、两个月来与她生平第一个朋友共游吧?她真的好喜欢他呢!没看过那么好玩的男人,给人看起来冷凝难亲近,又死不蹦出一个字。逗他开口世人声大乐事,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怕他?
  像几天以来落脚的客栈,店小二都低垂着头,惶恐地以颤音招呼他们,四周的客人也离他们远远的,好像他患了瘟疫似的;倒是偷觑她的眼光不少。
  她心中明白得很,若不是有管又寒在一旁“坐镇”,她少不得会碰上几个登徒子,败了玩兴,所以,她更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跟着他了!不过,他死不肯吐露他要去的地方,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好歹五、六天相处下来,他们“亲昵”情形不可言喻,他还拒她于千里之外,那可就排斥人得彻底了。
  见到他从鞍带中拿出自客栈打包的卤菜与肉包馒头,她吞着口水跑过去,接过一个包子就吃将起来,身子懒洋洋地斜靠在他肩背上,虽然感觉到他的抗拒,但因为太舒服了,不准备理会他的不悦。
  什么男女之分?滚一边凉快去吧!从小与哥哥打打闹闹到大,她可没有刻意去避嫌些什么!当然娘娘是说女孩子及笄之后,必须有的矜持含蓄,可是那是用在外人身上的拘谨,对于“自己人”是可以省略的。管又寒对她如此见外,实在令她伤心。
  “你都是如此对待男子的吗?”他忍无可忍地问,冷然的语气中隐着一股对她轻率得不悦。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子却不懂庄重,根本就是银荡了,她怎么可以放肆自己至此?她该是个好女孩的!
  “你知道,你是我亲人之外,我第一个见到的人,然后我很喜欢你,就跟喜欢爹爹、哥哥们的感觉一般。你别以为我什么人都喜欢,事实上我只对你亲切不是吗?因为你也会真心对我好,所以我才对你放心呀!”
  “我不曾对你好过,是你不知耻的……”
  “你是个大夫哦,即使医术不良,致使生活陷入困顿,无以维生,但你仍是个大夫,就必然会知道用餐时不该板着脸与动肝火,那会让人吃不下饭的!我是无所谓啦,但是,又寒哥哥,你要是饿坏了,或气坏了,我会心疼的。来,喝茶。”她的笑脸比太阳更灿烂地对他映照着。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可是相当明白的。
  所以管又寒只能吞下许多意图气跑她的难听话。为什么她总是开开心心地天不怕、地不怕呢。甚至连他这么个大男人也不怕?一股气闷在心,他别开头,啃着他的馒头,不理会她炫人的笑脸与茶水。只要不给她好脸色看,她总会走开吧?将他的宁静还给他,让他能再回复以往的独行与……孤单;他的生命中不需要任何人来同行。
  可是韩弄潮的好意是不容人拒绝的!想当年她六岁时端了一杯茶去孝敬父亲时,向来严肃的父亲感动得只差没把她丢上天,亲得她嫩嫩的小脸好疼也好痒。那时候她就知道,挑个时机去伺候一些自己重视的人不会有坏处的,当然,当她想伺候别人时,“别人”最好不要拒绝,否则……缠也要缠死他!
  “你不渴吗?”她跪坐在他面前。
  他不理她,又别开了脸。
  “喝一口嘛。”她将茶杯移近他的唇,身子几乎要黏上他。一只小手还搭在他肩上,近得足以使他闻到她身上的馨香。
  “你……”他恶狠狠地瞪她,却迎视到她无辜又纯洁的大眼,小媳妇似的添了一层水光,情况看来倒像他正在欺压她,连他自己几乎也要这么以为起来了!
  弄潮趁机把茶倒入他的口中,终于开心地笑了,依在他怀中一时忘了起来,拍着她春葱般的小手:“明明渴了,就不要拒绝我嘛。管又寒,我是不是又体贴又贤慧?”

  他将她拉离到安全距离外,迳自吃着他的午餐,冷冷的俊脸,除了”冷”,再无其他多余的表情。
  弄潮玩着她的发辫。轻声地宣告着:“除非也一天你自个儿弃我而去,否则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我真的好喜欢你呢!”
  话完,她蹦跳到水边戏水,没见到他眼中闪过的苦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她……当真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吗?她怎么可以轻易地对陌生人说出那般亲密的话?
  那么,今天她可以这么对他说;他日,倘若再有其他与她认得的人,她是否见一个说一个?到底她算天真无知,还是恬不知耻?
  他一直是知道的,她是他甩不掉的麻烦。
  行走了两天,他们到了一个叫“万林县”的地方。似乎管又寒有一定的目的地要去,并不是闲着没事四处

流浪,但他那个闷葫芦就是死不吭一声告诉她要去何方!不过,这也挺公平的,因为她也死不告诉他,她要去何方……怕被立刻送回去。这种耗法,结果是他替她买了一匹雌马代步,因为他说只有夫妻或兄妹才能共骑一马,再甩也甩不掉的觉悟中,他只好替她买马了!
  所有的心不甘情不愿却奇迹地融化在她欣喜若狂的绝艳中!当时,他真的是失神了,震撼地感受到她一直被他所刻意忽略的美丽;只是顽皮与耍赖,加上小孩儿心性分散了他所有的注意力,让他一心只想摆脱她,也烦躁于无心摆脱她,而忽略掉了她是个真真正正的绝俗美少女。
  她是如此轻易地被取悦,不吝惜地表达她的快乐。一个人怎能轻易的快乐呢?管又寒一直是不明白的,但却明白她的天真单纯是她快乐的来源,即使烦闷于她的“无知”,但更不愿世俗的种种取代了她的纯良。几天下来,她使他陷于经常性的矛盾迷惘中,所以他益加沉默,绝不轻易给她“冷然”以外的脸色----即使冷淡已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份。
  这次落脚的客栈十分地大,占地广又立于市集中心,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与以往不同的,可不只是人多而已!这间客栈八成以上的客人装束打扮都有江湖味,至少或多或少都带着件防身武器,如果这种人不叫“江湖人”,那弄潮可不知道什么才是了。
  所以她神秘兮兮地偎近管又寒,小声地问他:“我们是不是不小心踏入江湖了?”
  “没有。”他吃他的,对周遭完全没有一丝观望,但心中已隐隐明白空气中些许骚动是来自于弄潮的美貌。让她以半男半女的装束示人,只意谓着往后更多数也数不清的麻烦。
  弄潮不放弃地更偎近他,索性改坐在他的长凳子上:“可是他们都有刀有枪呢!我爹爹说,江湖是可怕的地方,我们不可以闯入。到底何处至何处是江湖的界线呢?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回答夹着一声无奈的叹息。这时候,她又天真得不可思议,问题更是可笑得紧,教他不知该如何满足她的好奇心了。
  这时,在他们左侧的一桌客人开始大声且流气地对弄潮这位小美人儿品头论足了起来:
  “瞧瞧,是个花不溜丢的俏娘们哩!老陈,咱们走遍大江南北,也没见过这般俏的女人,连杭州天艳楼的花魁路小仙都比不上。”
  “嘿嘿,就是风情差了一些,看来她身边那个男人调教得极差哦!”
  一桌子三五个人因那几句邪气下流的暗示而肆无忌惮地哄堂大笑。其中长相最尖嘴猴腮的小个子男人大声地笑叫:“小美人儿,要不要大爷来教教你呀?包你食髓知味,就再也忘不了我了……哇呀!”
  哀嚎声了结了更多不堪入耳的话语,就见那男子不知何时受了一道冷箭,此刻正躺在地上号啕不休。那道冷箭,非常神准地贯穿了他的上唇与下唇--很标准的“封口”,而凶器正是一只竹筷!
  就见全客栈再一时半刻的沉寂后,那四个出言不逊的大汉跳起来大吼!
  “是谁?是哪个王八羔子放冷箭伤人?出来!”
  “对!出来!我飞天牛王大财在此候教!”
  很没面子的!只在那么一瞬间,他们的结拜兄弟被暗算了,而他们这些“高手”居然看不到自何方出手、由谁所出手?由此可见来人功力之高强。
  至于所有人会有一瞬间的静止,有是讶于这票“高手人物”居然无从找出是何人所为。
  虽然早有一些想出风头的人,想趁机出面住持“正义”,以提高自己的威名,顺便获得美女的青睐,但仍认为晚一点出手比较占便宜;何况那桌非善类的功力不知在哪里,多观察一下不会有错的,确定对方是三脚猫才出手比较妥当,也免得出大丑。
  但,到底是何方高手伤人的?
  整间客栈一下子陷入旁人等着看好戏,而四五个怒吼的大汉因丢脸而急欲找人出气以挽回失去的颜面的混乱中;另一方面也尝试抽出瘦皮猴唇上的竹筷,却只听到更大声的惨叫。
  弄潮低声笑道:“路不平,有人踩。”
  这样一声轻笑,立刻被那些恶霸视为出气的对象!
  “臭婊子,你说什……”一个大熊男子先开骂。
  就见得,那个恶状行为尚未得到充分的发挥,一只闪亮的暗器打中了男子的玉枕穴,让他直挺挺地昏倒在地上!
  这回,众人可是看得很清楚了--两个雨扇纶巾的翩翩佳公子踱进了客栈,让原本平凡无奇的小店立即“蓬荜生辉”了起来。
  “谁?是谁?”另外三个大汉怒吼着齐转向门外,然后原本高涨的气焰霎时消失无踪。
  其中一个人喃喃念着:“慕容山庄的少庄主与跃日斋的韩少主……”
  客栈内外莫不倒抽一口气,显然两位俊男的来头不小!
  弄潮兴奋地拉住管又寒的手,剧情急转直下又步入另一章回,她看得兴致盎然,根本忘了她才是事端滋生的创始者与来源。
  那个白衣白扇白得一踏糊涂的男子,弄潮还有一点印象,就是数日前进城遇到的那个多事人嘛,叫什么慕什么云的;至于另一个又更好看了些,气度雍容尔雅,眼神精明含威,虽然年纪不出二十岁,但想必前途不可限量!一出场就令天地为之失色……不过,她的又寒哥哥才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其他人再好再出色,看过也就算了,与她没什么关系。
  可是管又寒却招来店小二算帐与打包,吃饱了就准备上路,没打算给弄潮看得尽兴。
  “走。”他起身,破例地拉起她的手要走。
  弄潮很不舍得地再看了一眼,想知道那些人会有什么下场,但那两位公子带出来的家丁足以排成一道城墙,想必是有人会“正义”成功了。这么多人围着,她也没得看,只好顺着管又寒一同出去了。
  “江湖果然是沾不得的,又寒哥哥,他们江湖人都像疯狗一样喜欢无缘无故咬人吠人吗?”她勾着他的手臂,轻快地跳着。
  “你不怕?”他根本是多此一问。她几曾有“怕”的表情出现过?
  “有你呀!”她率先冲到客栈给人系马的地方,抚摸她生平第一件财产,她叫它为“红毛”,因为她的马有一点点红色的毛,也因为管又寒不许她唤他的爱马为小红毛,她只好移作他用,避免浪费。
  与自己爱马亲热的同时,他看到一旁有五匹相同颜色马鞍的黑马--是那五个轻薄她的恶汉的马!因为其中有一副马鞍上刻着“飞天牛”的名号;于是,弄潮泛出了绝色的笑容。

  趁管又寒正在外头抱秣草要进来喂马儿吃点心时,她从包袱中掏出一把精致的小匕首,钻到马腹底下去努力“报仇”了!
  还算她手脚快,管又寒进来时她已“作案”完毕,以她最迷人的笑容去偎近他,陪他一同喂爱马吃秣草;然后,她又拿出四颗糖球,自己一颗,两匹马儿各一颗,比较困难的是要如何使管又寒张口吃下最后一颗。
  “嘴巴张开!”她粘在他肩上。
  “你不吃,我就要亲你哦!”这招是她小时候威胁两位哥哥的杀手,因为她的“亲”,代表的是无限的口水洗脸。但愿用在他的身上也能有效。
  管又寒震惊于她的大胆不知羞,瞪着她连嘴巴张成O字型也不自知,弄潮趁机塞了进去,开心地手舞足蹈!
  “好吃吧!对不对?”
  他狼狈地别开脸,冷道:“上路了!”

  她吐吐舌头,安静地与他一同牵马出去,脸上的表情可没有任何心虚的成分,根本是沾沾自喜了!
  不过,他们才走到马厩门外,就见到原本以言语轻薄她的那五个男子正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显然被k得很惨,正在“跑路”中。
  在经过他们时狠狠瞪了一眼,又仓皇地急往后看,生怕有人追上来补一脚似的,直到他们各自上马奔了出来,尚有力气吼叫的男子撂下狠话---因为那是落水狗必备台词。
  “臭婊子!咱们走着瞧!”
  不到半刻的威风,即为五声惨叫声所取代!快马奔驰也不过三四百尺远,五个人被马儿成抛物线甩飞像稀泥地----不为什么,马鞍脱落而已!
  弄潮开心大笑地将小脸埋在管又寒胸襟中,怕被人识破是她所为,欺负过她的人从没一个会侥幸得到好下场的,虽然说已有一排鸡婆排队替她出了气,但是她也要有所表示才甘心呀!唉!太佩服自己了!
  “走了!”他抱住她的腰,高举上马。虽对那五人同时滚下马有所怀疑,但那毕竟不关他的事。
  上了马,弄潮突然想起一件事:“你想,是谁甩筷子替我出气的?”
  他不语,充分表达了他漠不关心的态度。
  不过她已很有经验地自言自语:“正常的推论,我们认为是那两个公子哥儿所出手!但我可不会那么认为,你要不要听听我韩神算的看法?第一,他们自外边来,没道理会手持竹筷。第二,他们那种衣着考究的人,一出手必然是闪闪发亮、有名有号的暗器,搞不好还镶金镀银的咧,哪会丢竹筷这种平凡的东西?不过--嘻,我也怀疑他们是不是有那个本事把竹筷拿来当利箭使用,而且还出手神准。第三,竹筷出手时,没有人看到来自何方,居然能由上而下第贯穿唇片,好厉害。反观那两位公子出手时,我看得一清二楚,功夫好坏一眼可知。哇!我好崇拜那位高手喔……”
  弄潮偷觑了他一眼,贼兮兮地将马儿趋近他:“又寒哥哥,我刚刚好像不小心有瞄到你手中的筷子少一只喔。”
  “不是我……”他否认未完,弄潮却已开心地双脚一夹,快马先驰而去,根本不理会他的辩驳。
  而他跨下的骏马岂能容许平凡的马儿脚程比它还快,不等主人下令,自行奔去,绝不容许有马儿在它眼前张狂。
  不一会儿,红马神气地领先一个马身,轻快的蹄声和着韩弄潮清脆悦耳的笑声,交织了属于两人共有的微妙天地。不自觉的,管又寒阴沉平板的面孔,绽放了一处阳光明亮。
  世间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韩弄潮了!兼具天真、活泼、机灵于一身,夹带着矛盾的无知、不知羞,无视世间道德的我行我素,她可真是个叫人伤脑筋的丫头呀!
  一个美丽得很“祸水”的女孩。
  弄潮知道自己很美,她甚至自封了“天下第二大美人”的名号。可是她没想到自己会美到令无聊男子穷追不舍地成为他们的不速之客。
  还有谁?就是那位白衣的慕容飞云与什么跃日斋的韩振须韩公子了!
  他们在晚餐时赶上了弄潮与管又寒的脚步,硬是称兄道弟自我介绍,莫名其妙就以知己自居了!
  弄潮看着管又寒一副置身事外,不搭理的面孔,奇怪他人怎么还能在这样一张面孔底下强行自我介绍,硬是要介入他们,与他们共用晚膳?
  不过,她对那位韩振须倒是有一点好感,似乎是一种天性上的亲切联系,这使得弄潮没有对两人出言不逊。
  “中午时韩姑娘可受惊了?”慕容飞云轻柔地表示关切。
  “还好啦,他会保护我,不怕的。”她伸着玉手轻拍了下管又寒的肩膀,完全没理由的信赖。
  慕容飞云的俊脸含着些许鄙视:“是吗?只怕真有事情找来,他也无力阻止吧!”

  真是太没礼貌了!弄潮决定不回答他。一个随身携带一成串家仆的公子哥而又能保证得了谁的安全?想来他也只是虚有其表罢了!人家她的又寒哥哥是真人不露相,只有三脚猫才会在那边自以为是!无聊。
  “韩姑娘,不知你们打算前往何方?”韩振须含蓄多了,温和亲切的笑脸让人倍生好感。
  “问他。”弄潮给他友善的甜笑,玉手一勾就挽着管又寒的臂弯了。
  这行为令韩振须皱起了眉头,忍不住想仗义执言了:“妹子,看在咱们同姓本家的份上,你可别怪我多是,看来你们并无六等亲以内的关系,在行为上还是收敛些妥当些。即使亲如兄妹,在外头也不宜有此轻率的行为。”不知为了什么,韩振须对弄潮就是有一分出自兄长式的关怀。一如他关怀妹妹嬉雪与逐云一般,完全不参杂男女之间的情愫。为什么呢?
  面对这般美好的女子他会以妹妹代之呢?
  慕容飞云连忙附和着点头:“是呀,是呀,韩姑娘,给自己多一点选择机会才是聪明之举,你值得更好的!”为了她的美丽,他不会在意她曾对其他男人有不合宜的举止,多么伟大的心胸呀!

  韩振须的“念经”,弄潮还不是那么排斥;可是,那位慕容公子,她就很讨厌了!他是什么东东呀?这么捧他自己?她偏偏不买帐:“是的!我与他既不是兄妹,有不是父女,甚至不是六等亲之内的任何一种关系!但是,一年以后,我发誓,他非当我的丈夫不可!我跟定他了!”
  饶是管又寒天性冷静如山岳,也被弄潮的话吓去了半条命!他脸色乍变地瞪向身边的小女人,一时之间张口结舌,理不出心中是哀嚎,还是窃喜----而那个韩弄潮姑娘就趁机往他身上偎去,一副甜蜜幸福的样子。
  她当然不是看不出管又寒那副上刑场的呆样,可是,十几天下来左想右想,她可是列出了一百条以上的理由说明他非娶她不可。最重要的,在与诸多贩夫走卒乃至公子哥儿比较后,她发现没有人能像管又寒一般给她盲目的信心与依赖,以及----有趣的生活。可见她当真是对他“一见锺情”了!一如当年娘娘与爹爹一般……呃,他们当然不能说“一见”锺情,因为娘娘看不见,哎呀!反正就是在相遇的刹那注定了永恒就是了!她喜欢他,那就够了!所以一年后她不仅要带回童笑生,也要缠着他回山上完婚……哎!多美好的未来呀!
  不过,当务之急就是别让管又寒吓跑了!
  “又寒哥哥,咱们在此落脚,到底要去哪儿呢?”她甜甜地拉回了先前的话题。
  “到山上采草药。”他吐出这几个字,仍是用怪异的眼光瞧她。
  却见慕容飞云嗤笑一声,挥开摺扇道:“采药?我看不是吧!两个月以来武林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成名一甲子以上的童笑生老前辈,再临终之前对九大门派发出了密帖,昭示他毕生所创的武功、医术,以及金银财宝皆待有缘人得之;又怕不肖鼠辈取得来危害人间,于是只告知九大门派,却不知怎么回事,在一个月内被宣染得天下得知!如今黑白两道着手要夺童老前辈的武功密笈;而各方名医、宫廷御医派出大票人马要夺得装有天下奇药仙丹的‘百宝箱’与数十本手抄医本。再有,童笑生生前聚有各方宝物,足以买下一个城池,这些财富,不仅武林人士垂涎,连官方、民间都想取得。而顽性闻名于世的童老前辈出了三道指示,就看谁智力与悟性够,方能真正得到老前辈所留下的一切!第一道指示就是在这里的唯一一座山‘米埕山’上的那块石碑。两个月来再此出入的武林人士不下万人,甚至有数千人待在山上对着石碑看,以期看出什么禅机,也有人拓印上头的碑文回家请学士文人解题。万林县几乎挤入了所有江湖人物。管公子,我看你也别作态了,想得宝物就明说,反正大伙的目的都一样。”慕容飞云料定了管又寒只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三脚大夫,压根儿瞧不起,尤其暗恨平凡无奇的他独受大美人青睐!哼!平凡如他,即使得到天下至宝,也会在一刻内被人所夺,没本事的凡夫俗子还是安分点好。
  这回管又寒的脸色当真是难看到了极点!自然不是因为慕容飞云鄙视的话,而是他终于知道那死老头何以会留下那一封暧昧不明的遗书了!
  该死的老东西,虽然他早就死了!
  弄潮倒是好奇地看着他脸上的隐怒,一股浑然天成的威仪使他看起来像战神一般叫人肃然起敬,哇!她好崇拜喔!这种老公弄丢了可不会再有第二个了!但是,听完了那家伙的废话,她也有她的烦恼了,那个童笑生竟然死掉了?那可怎么办?他死了,那娘娘的眼睛不就没有复原的希望了?
  她脱口问着:“为什么那老头要玩这种把戏?如此一来弄得江湖鸡飞狗跳不说,对他的传人要如何交代?他没有后代或徒儿吗?”
  韩震须耸肩:“不曾有这方面的传闻。也许他就是没有传人才以此方式待有缘人得知吧!不过,其实也没啥好讶异的,怪叟童笑生一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捉弄江湖得鸡飞狗跳,他那一大串遗物可真是足以掀起武林大乱了。”
  “那你们想要什么?财富?医术仙丹?还是武功密笈?”弄潮遗憾地发现自己也得淌入这抢来斗去的浑水中,只因她一定要治好母亲的眼睛。
  人死了总有留下书吧?但她实在不喜欢这种事。唉!如果又寒哥哥的医术更好,那她就不用去争那捞什子百宝箱医书什么的!与上千万的人抢,她还能残留一口气在吗?眼前这两位公子哥儿的家丁就足够将她踩平在地上了!
  凡是宝物,都会勾引出人心的贪婪,谁能幸免?谁会嫌钱财多的?
  “只要能得其中一件,就能扬名天下了!我们慕容世家与跃日斋的韩家还需要什么财宝?”慕容飞云傲然地回答。对他们世家子弟而言,闻名天下才是最重要的,他们要什么没有?如果能取得武林秘笈当然最好,更能打响知名度了。
  “只为了扬名?那不是太无聊了?根本是没事找事做嘛!与那些真正需要仙丹灵药救人的人争,实在太可恶了!”弄潮不悦地数落着。相信少了这种凑热闹的人,与她争的人会少了一半以上。
  “你需要什么仙丹妙药吗?看来你并无什么病症,也不似练武之人得由仙丹来增加功力。”韩震须关心地问着,对弄潮的讽刺不以为忤,因为他们的确是凑热闹而已,难得平静了三十多年的江湖又有事情发生了嘛!

  管又寒也关注地看她。
  弄潮噘着樱唇:“我下山就是为了找童笑生,因为他是我最后的希望了,不过他既然死了,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他留下的医书与灵药了。我可不是为了扬名或炫耀,我是当真需要的,你们这些人是不会了解的。”
  “你要救什么人?”韩震须心中微微一动,似乎浮现了某些印象,致使他更专注地盯着弄潮。
  弄潮只是笑了笑,他们是外人,她才不说咧。桌下的小手伸入管又寒的手心,反而对他笑着,她只想让他知道。
  慕容飞云也很好奇地追问着:“是呀!什么人染了不治之症,需要你千里迢迢地追寻童笑生?天下名医颇多,我也知晓几个,我可以介绍给你。”
  如果她需要的是那些平凡无奇的大夫,还需跑下山来吗?这人真是没常识。“我看,你俩是不希望我得到童笑生的任何东西吧?当真以为我没本事取得吗?”
  “无主至宝,天下人皆可得之,但你一个女孩儿即使取得了至宝,也会招来危险

  韩震须努力地分析着利害关系,可惜弄潮不领情。
  “我要得到。”她无比坚定地回应。那是她打从有记忆以来唯一期望的事,她一定要做到。
  “那么,咱们明日一同上山看看吧!”韩震须不再追问。心中明白了小妮子的有意回避。
  但,谁才是童笑生老前辈的有缘人?这一场江湖风波的来源,只是那怪叟临终的一场捉弄吧!到底,他的用意是什么?没有人揣测得出来。
  要说韩弄潮有理由对童笑生死前捉弄的计谋咬牙切齿,其实管又寒更有理由去挖那老家伙的遗体出来鞭尸!
  在知晓童笑生遗书中暧昧的语气原来是指弄得江湖沸腾,兴起寻宝热之后,他还能平静得文风不动,代表这二十年来受童笑生的训练没有白费;只要当他很无聊,那么事件的好笑好气,都不足以使他撼动。
  但……该死的,那老家伙这次做得实在气人。那老鬼当真不会坐视他太轻易得到百宝箱与医书?不仅弄来二十道谜题要他一一揣测,再画上一张足以使人看得发疯的图表,居然,居然连整个江湖也要拖下水一同搅和,让他更无法平静去寻得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东西?
  那个超级无聊、举世无匹的疯老鬼!
  要说生性严谨、少言少怒的他会不气是不可能的事。但气又如何?眼前的困难还是要解决。他无意闯荡江湖,自然就不可能向世人宣称他就是童笑生唯一的门生。那样一来,他势必得像所有汲汲于名利的江湖人一般,陷入这场争夺战中了。
  而最令管又寒切齿不已的,是他不相信童笑生会放弃把他的存在宣告于世人----毕竟只有这样才能弄翻他的平静生活,并且引起他少见的狂怒。
  如果他不愿让童笑生的计策得逞,他就得在所有人之前解开童笑生对江湖人发出的三道指示。
  目前二十道谜题已破解了四道,沿着图表的方向来到此地,他可不会呆呆地相信那三道指示可查出百宝箱的去处,反倒有可能出现的谜底是他-----一个童笑生的唯一门生。到时会沾上的麻烦可精采得足以使那老疯子在九泉之下狂笑到投胎后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下巴脱臼、笑着出生的怪婴!
  也许那三道指示只是无意异地捉弄人;也许指示的事根本不会牵扯到他!但凡事先往最坏的方面设想,总不会有错的!至少面对他的师父,绝对掉以轻心不得。
  人多的地方一向是他极力要避开的,生性的冷淡闲适,情愿与山光水色合而为一,而不往人群中寻求尔虞我诈的友情温暖;更别说以侠义为名目,私底下却私欲横流的江湖了。他是没有任何雄心壮志的,也不接受自己身外多余的赞扬与包袱。
  但,如今,他身边跳来了个小丫头,一个比他更不染世俗、不明世道险恶的小丫头,而且还是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子。在乍见时被她莫名其妙,而自己一时心软的缠上,在初时赶了一两次,却赶不走她后,十天半个月下来,耳朵已经习惯了她的聒噪,也就不曾再赶她了。再赶也是枉然,已经不是她肯不肯走的问题了,而是他的心肠不够硬,唉……那个小丫头……
  才想着她,她就“蹦”进了他的房间,带着一身沐浴过后的馨香。
  “管大哥,明天我们要与那两个公子哥一同上山吗?还是我们先偷偷地上去?”弄潮半湿的秀发乱七八糟地披散在身后,像个顽皮的娃儿似的,扯着他的衣袖就直问着,也不管自己衣衫不合宜,秀发贴在背后弄湿了背部的衣料。
  管又寒可看不过去了!他是个朴素且一丝不挂的人,自然见不得一个丫头如此不修边幅,拉着她就替她擦乾秀发起来。一时之间倒也无法想到男女授受不亲那回事;大多时候,要把她当“闺秀”看是很困难的!日子久了,与其说当她是妹妹,还不如说当她是兄弟来看:反正是甩不开她了。
  弄潮可不觉得有何不妥,反正她每一晚睡不着就直接往他这边跑,此时让他擦发丝也觉得很自然,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她又开口道:“我想,还是我们先上去好了,免得一路上又要听他们说些无聊的事。那个慕容飞云最讨厌了,动不动就甩扇子,一副很风流名仕的样子,一席话谈下来,光看他甩扇子就够我头晕了;至于那个韩震须倒是还不错,只可惜他也是想要宝物的,那么我就多一个对手了。”
  管又寒这才问出一直摆在心中的话:“你要救谁?”
  “我娘娘。”她声音沉静了下来:“你知道吗?我娘娘是个好美好美,像仙子一般的大美人喔!只可惜打一出生,就教我那太姥姥给弄瞎了眼,一辈子没见过世间的一草一木,更别说见过我那爹爹了!我爹爹这二十年来访遍名医,就是想治好我娘的双眼,却只得到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我一直知道的,我娘这般美好如天仙的人,唯一的渴望是有朝一日能看到我爹爹与子女的模样,即使只有短暂的一眼也好。所以,我一定要得到童笑生的遗物。”
  “只得到医书与宝箱,没有大夫也是徒然。”
  “不然还能怎么办?去找童笑生的坟,挖出尸体来摇醒他吗?至少那堆东西存着,就是希望。听说那怪医生生前医治人有一个怪癖,就是当他想就某人时,某人就得付出一项巨大的代价,如果财富是那人最重要的,那他就会要那人所有财富;如果读书是病人最视若性命的,他就会要求病人五年内不可碰书本、不许写字做文章。听说他还牵了几对红线,都是贫富差距甚大的婚配呢!如果童笑生还活着,就不知道他会要求我付出什么了。”

  “他已经死了。”但是老家伙的“精神”长存。管又寒心中叹了口气,他并不赞同童笑生的做法。但早年学医时,早已立了誓,除去贫苦平民分文不收外,凡江湖人或其他,若是向他要求医助,他就得取走一样他人心目中的珍宝。那是怪老头毕生唯一的坚持;而他立了誓,断然得遵守。
  “又寒,你猜童笑生会向我要求什么?”弄潮转身问他。
  管又寒警觉地审视她:“原本你准备付出什么?”
  “我的贞节。”好像没听说过童笑生有做过这种事,但贞节的身子是她仅有的“贵重物品”。
  “该死的!你居然如此轻贱自己?”他低吼地叫了出口。不期然的怒气炙烫了他的眼,也吓着了弄潮。
  “我……只是想……想……”她结结巴巴地说着,却发现一向伶俐的口舌煞时失去了功能,什么话也挤不出来了,心下直后悔着有这种坦率-----可是,他未免太生气了?他应该面无表情才对呀!反正那老家伙死了,还能要求她什么呢?要是他没死,却不要脸地提那种要求,她也会将那老头给乱棒打死。
  “住口!”他放开她,起身面对窗外平抚自己的怒气。她怎么可以这么想?利用自己的身体来达到目的?一如那些在江湖上行走的女子与……妓女……她怎么可以?
  “我什么也没有,除了身体,我没有更珍贵的东西可以给人了!”她无措地抓着自己的秀发:“何况他死了呀!”
  “如果你当真需要那些珍宝,不是童笑生,也可能是任何一个人,那你也会献身给得到宝物的人,不是吗?”他的语气阴寒。

就栖在那个长脸儿的瘦子身旁坐下

  上回书表的是安家迎娶何玉凤过门,只因这日邓九公帮的那分妆奁过于丰厚,外来的如吹鼓手、厨茶房,以至抬夫、轿夫这些闲杂人等过多,京城地方的局面越大,人的眼皮子越薄。金子是黄的,银子是白的,绫罗绸缎是红的绿的,这些人的眼珠子可是黑的,一时看在眼里,议论纷纷。再添上些枝儿叶儿,就传到一班小人耳朵里,料着安老爷家办过喜事,一定人人歇乏,不加防范,便成群结伙而来,想要下手。

  不想被这位新娘子小小的游戏了一阵,来了几个留下了几个,不曾跑脱一个,这班贼好不扫兴!好容易遇见了一位宽宏大量的事主安老爷,不要合小人为难,待要把他们放了,这班人倒也天良发现,知感知愧,忽然不知从那里横撑船儿跑出这么一个邓九公来。大家起先还只认作他也是个事主,及至听他自己道出字号来,才知他是个出来打抱不平儿的,这桩事通共与他无干。又见他那阵吹镑懵诈来的过冲,像是有点儿来头,不敢合他较正。如今闹是闹了个乌烟瘴气,骂是骂了个破米糟糠,也不官罢,也不私休,却叫他们把摔碎了的那院子瓦给一块块整上,这分明是打主意柔搓活人!

  四个贼可急了,就乱糟糟望着他道:“老爷子,你老也得看破着些儿。方才听你老那套交代,是位老行家。你老瞧,作贼的落到这个场中,算撒脸窝心到那头儿了!不怕分几股子的赃,挤住了,都许倒的出来;这摔了个粉碎的瓦可怎么个整法儿呢?真个的,作贼的还会变戏法儿吗?这不是人家本主儿都开了恩了,你老抬抬腿儿,我们小哥儿们就过去了,出去也念你老的好处。没别的,祝赞你老寿活八十,好不好?”

  这班贼大约也看出老头子是个喜欢上顺的来了,那知恭维人也是世上一桩难事,只这一句,才把他得罪透了!他不问长短,先向那班人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说道:“没你娘的兴!你九太爷今年小呢,才八十八呀!你叫我寿活八十,那不是活回来了吗?那算你咒我呢!你先不用合我汕,料着你们也整不上这瓦。我给你条明路,这东西砖瓦铺里有卖的,人家本主儿盖房的时候也是拿钱儿买来的,你们摔了人家多少块,就只照样买多少块来,给人家赔上;索性劳你的驾,连灰带麻刀,一就手儿给买了来,再叫上他几个泥水匠,人多了好作活,趁天气早些儿,收拾好了,夜里腾出工夫来,你们好再干你们的正经营生去。讲到买几片子瓦,也不值得打狠也似价的去这么一大群,匀出你们欢蹦乱跳这俩去买瓦,留下房上滚下来的合炉坑里掏出来的那俩,先把这院子破瓦拣开,院子给人家打扫干净了,也省得人家含怨。”

  那霍士道听了这话,心里先说道:“好,作贼的算叫我们四个出了样子咧!有这么着的,还不及饱饱的作顿打,远远的作荡发干净呢!”待要怎样,又不敢合他怎样,只有不住口的央及讨饶。他更不答言,便向安公子要了枝笔,蘸得饱了,向那四个脸上涂抹了一阵。内中只有霍士道认识几个字,又苦于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也不知他给划拉了些甚么,望了望那三个脸上,原来都写着核桃来大小“笨贼”两个字,好像挂了一面不误主顾的招牌,待要上手去擦,两只手都倒剪着。

  正在着急,见他搁下笔,便合方才要把他们送官的那老头子说:“张伙计,你拨两个硬挣些的人,给我带上他俩,就这么个模样儿买瓦去。手里可带住他拉腿的那把绳,不怕他跑,也由不得他不走。有个闹累赘的,先叫他吃我五七拳头再去!”那两个贼听了这话,只急得嘴里把“老爷子”叫得如流水,说:“情愿照数赔瓦,只求免得这场出丑!”怎奈他不来理论这话,倒瞪着两只大眼睛,摇头晃脑指手画脚的向那班贼交代道:“这话你们可得听明白了,人家本主儿算放了你们了,没人家的事,这全是我姓邓的主意。你们要不服,过了事儿,只管到山东茌平县岔道口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儿找我,我那里是个坐北朝南的广梁大门,门上挂一面黑漆金字匾,匾上有‘名镇江湖’四个大字,那就是我舍下。我在舍下候着。”

  安老爷看他闹了这半日,早觉得“君子不为已甚”,这事尽可不必如此小题大作。只是他正在得意场中,迎头一劝,管取越劝越硬。倒从旁赞道:“九哥,你这办法果然爽快。只是家人们也闹了半夜了,也让他们歇歇,吃些东西,再理会这事不迟。”因合张进宝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且把他们带到外头听着去。”张进宝会意,便带着众家人,七手八脚,一个个拉住一把绳子,轰猪一般的带出二门去了不提。

  他这里才一甩手踅身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还嚷道:“我就不信咧!北京城里的贼,这么大字号,他会不认得邓九公!”

  褚大娘子道:“得了!够了!咱们到那院里坐去,好让人家拾掇屋子。”安老爷、安太太也一面道乏,往那边让。那边上房里早已预备下点心,无非素包子、炸糕、油炸果、甜浆粥、面茶之类,众女眷随吃了些,才去重新梳洗。

  邓九公这里便合安老爷坐下,又要了壶荸荠枣儿酒,说:“昨日喝多了,必得投一投。”安老爷合他一面喝酒,只找些闲话来岔他,因说道:“老哥哥,我昨日一回家就问你,说你睡了。怎么那么早就睡下了呢?”邓九公道:“老弟,告诉不得你!这两天在南城外头,只差了没把我的肠子给怄断了,肺给气乍了!我越想越不耐烦,还加着越想越糊涂,没法儿,回来闷了会子,倒头就睡了。”安老爷道:“这话怎讲?我只说你城外听这几天戏,一定听得大乐。我正想问问老哥哥,也要听个热闹儿,怎么倒如此说?”他连连的摆手,说道:“再休提起!我这肚子闷气,正因听戏而起。我说话再不会藏性,我平日见老弟你那不爱听戏,等闲连个戏馆子也不肯下,我只说你过于呆气,谁知敢则这桩事真气得坏人!”

  安老爷道:“想是戏唱得不好?”邓九公道:“倒不在这上头。愚兄听戏,也就只瞧热闹儿。那戏儿一出是怎么件事,或者还许有些知道的,曲子就一窍儿不通了。到了昆腔,哼哼唧唧的,我更不懂。要讲那排场、行头、把子,可都比外省强,便是不好,大不过是个顽意儿,也没甚么可气的。我是被一起子听戏的爷们把我气着了!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东儿,他先请我到了前门东里一个窄胡同子里一间门面的一个小楼儿上去吃饭,说叫作甚么‘青阳居’,那杓口要属京都第一。

  及至上了楼,要了菜,喝上酒,口味倒也罢了,就只喝了没两盅酒,我就坐不住了。”

  安老爷道:“怎么?”他又说道:“通共一间屋子,上下两层楼,底下倒生着着烘烘的个大连二灶。老弟你想,这楼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儿,有个不成了烤焦包儿的吗?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马褂子也脱了。不空和尚这东西大概也瞧出我那难过来了,他说:‘路南里有个雅座儿,不咱们挪过边去座罢。’我听说还有雅座儿,好极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掳着衣裳帽子,零零星星连酒带菜都搬到雅座儿去。及至下了楼,出了门儿,荡着车辙过去,一看,是座破栅栏门儿。进去,里头是腌里巴-的两间头发铺。从那一肩膀来宽的一个夹道子挤过去,有一间座南朝北小灰棚儿,敢则那就叫‘雅座儿’!

  那雅座儿只管后墙上有个南窗户,比没窗户还黑。原故,那后院子堆着比房檐儿还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边就是个溺窝子,太阳一晒,还带是一阵阵的往屋里灌那臊轰轰的气味!我没奈何的就着那臊味儿吃了一顿受罪饭。我说:‘我出去站站儿罢。’抬头一看,看见隔墙那三间大楼了,我才知这个地方敢是紧靠着常请我给他保镖的那个缎行里。他老少掌柜的我都认得,连他怀抱儿俩小孙子儿,一个叫增儿、一个叫彦儿的,我也见过。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儿吃不好吗?老弟,你往下听,这可就要听戏去了。”

  安老爷道:“我见城外头好几处戏园子呢,那里听的?”邓九公道:“我也没那大工夫留这些闲心,横竖在前门西里一个胡同儿里头。街北是座红货铺,那园子门口儿总摆那么俩大筐,筐里堆着岗尖的瓜子儿。那不空和尚这秃孽障,这些事全在行,进去定要占下场门儿的两间官座儿楼。一问,说都有人占下了,只得在顺着戏台那间倒座儿楼上窝憋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戏,得看脊梁。一开场,唱的是《余伯牙摔琴》,说这是个红脚色。我听他连哭带嚷的闹了那半天,我已经烦的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听戏的,也有咂嘴儿的,也有点头儿的,还有从丹田里运着气往外叫好儿的,还有几个侧着耳朵不错眼珠儿的当一桩正经事在那里听的。看他们那样子,比那书上说的闻《诗》闻《礼》,还听得入神儿!

  “这个当儿,那占第二间楼的听戏的可就来了。一个是个高身量儿的胖子,白净脸儿,小胡子儿,嘴唇外头露着半拉包牙;又一个近视眼,拱着肩儿,是个瘦子。这俩人,七长八短球球蛋蛋的带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旦!要讲到小旦这件东西,更不对老弟你的胃脘子。愚兄老颠狂,却不嫌他。为甚么呢?他见了人,请安磕头,低心小胆儿,咱们高了兴,打过来,骂过去,他还得没说强说没笑强笑的哄着咱们。在他只不过为那挣几两银子,怪可怜不大见儿的,及至我看了那个胖子的顽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个顽法儿。只见他一上楼,就并上了两张桌子,当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后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摆成这么一个大兔儿爷摊子。那个瘦子可倒躲在一边儿坐着。他们当着这班人,敢则不敢提‘小旦’两个字,都称作‘相公’,偶然叫一声,一样的‘二名不偏讳’,不肯提名道姓,只称他的号。

  “我正在那里诧异,又上来了那么个水蛇腰的小旦,望着那胖子,也没个里儿表儿,只听见冲着他说了俩字,这俩字我倒听明白了,说是‘肚香’。说了这俩字,也上了桌子,就尽靠着那胖子坐下。俩人酸文假醋的满嘴里喷了会子四个字儿的匾。这个当儿,那位近视眼的可呆呆的只望着台上。台上唱的正是《蝴蝶梦》里的‘说亲回话’,一个浓眉大眼黑不溜-的小旦,唧溜了半天,下去了。不大的工夫卸了妆,也上了那间楼。那胖子先就嚷道:‘状元夫人来矣!’那近视眼脸上那番得意,立刻就像真是他夫人儿来了。

  “我只纳闷儿,怎么状元夫人到了北京城,也下戏馆子串座儿呢?问了问不空和尚,才知那个胖子姓徐,号叫作度香,内城还有一个在旗姓华的,这要算北京城城里城外属一属二的两位阔公子。水蛇腰的那个东西,叫作袁宝珠。我瞧他那个大锣锅子,哼哼哼哼的,真也像他妈的个‘元宝猪!’原来他方才说那‘肚香’‘肚香’,就是叫那个胖子呢!我这才知道小旦叫老爷也兴叫号,说这才是雅。我问不空:‘那状元夫人又是怎么件事呢?’他说:‘拱肩缩背的那个姓史,叫作史莲峰,是位状元公,是史虾米的亲侄儿。’我也不知这史虾米是谁。又说:‘那个黑小旦是这位状元公最赏鉴的,所以称作状元夫人。’我只愁他这位夫人,倘然有别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安老爷微微一笑,说:“岂有此理!”

  邓九公道:“你打量这就完了吗?还有呢!紧接着,第一间楼上的听戏的也来了。一共四个人,嘻嘻哈哈的顽笑成一团儿。看那光景,虽是一把子紫嘴子孩子,却都像个世家子弟。一坐下,就讲究的是叫小旦。乱吵吵了一阵,你叫谁我叫谁,柜上借了枝笔,他自己花了倒有十来张手纸开条子,可怜我见他那几个跟班儿的,跑了倒有五七荡,一个儿也没叫了来。落后从下场门儿里钻出个歪不楞的大脑袋小旦来,一手纯泥的猴儿指甲,到那间楼上来,望着他四个,不是勾头儿,不像哈腰儿,横竖离算请安远着呢,就栖在那个长脸儿的瘦子身旁坐下。这一坐下,可就五个人顽笑起来了。那个瘦子叫了那小旦一声‘梆子头’,他就侉一声爪一声的道:‘吾叫“梆子头”,难道你倒不叫“嚏喷”吗?’还有那么个肉眼凡胎溜尖的条嗓子的,不知又说了他一句甚么,他把那个的帽子往前一推,脑杓子上吧就是一巴掌。我只说这个小蛋蛋子可是要作窝心脚,那知这群爷们被他这一打这一骂,这才乐了!我可就再猜不出他们倒底是谁给谁钱来了!”

  安老爷道:“这话大约是九兄你嫉恶太严,何至说得如此!”邓九公急了,说:“老弟,你只不信,我此时说着还在这里冒火。你再听罢,可就越出越奇了!第三间楼坐着五个人。正面儿俩都戴着困秋儿,穿着马褂儿,一个安庆口音,一个湖北口音,一时看不出是甚么人来。那三个不大的岁数儿,都是白毡帽,绿云子挖镶的抓地虎儿的靴子,半截儿皮袄掩着怀,搭包倒系在里头。不但打扮得一样,连长相儿也一样,那光景像是亲弟兄。这班人倒不顽笑,只见他把那两个戴困秋的让在正面,他三个倒左右相陪,你兄我弟的讲交情,交了个亲热。我一看,这五人不像一路哇,怎么坐的到一处呢?

  不空和尚这东西他也知道,他说:‘那两个戴困秋的里头,岁数大些那个,赤红脸,姓虞,叫虞太白;那一个鼻子上红暗暗的要长杨梅疮的,姓鹿,名字叫鹿亚元;连上方才唱《摔琴》的那个,此外还有一个,算四大名班里的四个二簧硬脚儿。’我才知道他两个也是戏子。我问他:‘既唱戏,怎的又合那三个小车豁子儿坐的到一处呢?’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头,他又摆了摆手儿,吐了吐舌头,问着他,他便不肯往下说了。老弟,你知道这起子人到底都是谁呀?”

  安老爷道:“不惟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个大字。但是养到这种儿子,此中自然就该有个天道存焉了。我倒怪九兄你既这等气不过,何不那日就回来,昨日又怎的在城外耽搁一天呢?”邓九公道:“何尝不要回来?也是不空和尚闹的,他说明日有好戏。果然昨日换了一个‘和’甚么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对我的劲儿。我第一爱听那张桂兰盗去施公的御赐‘代天巡狩如朕亲临’那面金牌,施公访到凤凰张七家里,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将黄天霸合他成其好事,真正宽宏大量,说的起宰相肚子里撑得下船。”安老爷便道:“我的哥!那是戏!”他道:“老弟,这戏可是咱们大清国的实在事儿呀!慢说施公的尽忠报国无人不知,就连那黄天霸的老儿飞镖黄三太,我都赶上见过的。那才称得起绿林中一条好汉呢?”

  安老爷笑道:“然则这事情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说的?”邓九公绰着胡子瞪着眼睛说道:“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难道像施公那样的人,老弟你还看不上眼不成?”安老爷道:“既如此说,怎的戏上张桂兰盗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便道他是好;我家这等四个毛贼踹碎了我几片子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准,是叫他赔定了瓦了,这是怎么个讲究呢?”邓九公听了,不觉哈哈大笑,直笑的眼泪都出来了,说:“老弟,我敢是又叫你绕了去了!方才我原因他说不认得邓九公这句话,其实叫人有些不平。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见小人过,‘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就把他放了罢。”

  安老爷这才叫进张进宝来,放那班人。那班人还算良心不死,后来三个改过,作了好人,趁个小买卖儿;只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他作贼不曾得手,两个打起来,他一口咬下他哥哥一只耳朵来,到底告到当官,问了罪,刺配到远州恶郡去了。那安老爷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不提。

  自此邓九公又把围着京门子的名胜逛了几处,也就有些倦游,便择定日子要趁着天气回山东去。安老爷再三留他不住,只得给他料理行装。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时要一定讲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况且他又是个便家,转觉馈出无辞,义有未当。便把他素日爱的家做活计,内款器皿,以及内造精细糕点路菜之类,备办了些。又见天气冷了,给他作了几件轻暖细毛行衣,甚至如斗篷、卧龙袋一切衣服,都备得齐整。安太太合金、玉姊妹另有送褚大娘子并给他那个孩子的东西,又有给他那位姨奶奶带去的人事。老头儿看了十分喜欢。

  这日,正是安老爷同了张亲家老爷带同公子在上房给他饯行。安太太便在西间合褚大娘子话别,就请了舅太太、张亲家太太作陪,两个媳妇也叫入坐。老头儿在席上看着安老夫妻的这个佳儿、这双佳妇,鼎足而三,未免因羡生感,因感生叹,便在坐上擎着杯酒,望着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愚兄自从八十四岁来京,那荡临走就合亲友们说过:‘我邓老九此番出京,大约往后没再来的日子了。’谁想说不来说不来,如今八十八了,又走了这一荡。这一荡,把往日没见过的世面也见着了,没吃过的东西也吃着了,这都是小事;还了了我们何家姑奶奶这么一个大心愿,又合老弟你多结了一重缘法,真是万般都有个定数。如今我们爷儿们在这里糟扰了这一程子,临走还承老弟、弟夫人这样费心费事,你我的交情,我也不闹那些虚客套了,照单全收不算外,我竟还有个贪心不足,要指名合你要宗东西,还有托付你的一桩事。”

  安老爷连忙道:“老哥哥肯如此,好极了。但是我办得来的、弄得来的,必能报命。”他笑呵呵的干了那杯酒,说道:“这话不用我托你,大约你也一定办得到,除了你,大约别人也未必弄得来。只是话到礼到,我得说在跟前。”因又斟上酒,端起来喝了一口,道:“老弟,你瞧愚兄啊,闰年闰月,冒冒的九十岁的人了,你我此一别,可不知那年再见。讲到我邓老九,一个无名白出身,俩肩膀扛张嘴,仗老天的可怜,众亲友们的台爱,弄得家成业就,名利双收,我还那些儿不足?

  只是一会儿价回过头来往后看看,拿我这么一个人,竟缺少条坟前拜孝的根,我这心里可有点子怪不平的。”

  说到这里,安老爷便说道:“九哥,你这话我不以为然。《洪范》五福,只讲得个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不曾讲到儿子合作官两桩事上。可见人生有子无子,作官或达或穷,这是造化积有余补不足的一点微权,不在本人的身心性命上说话。再我还有句话,不是怄老哥哥,要看你这老精神儿,只怕还赶得上见个侄儿也不可知呢!”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晔拳——新样儿的,没了对儿’咧!”张老也说了一句道:“合该命里有儿,那可也是保不齐的。”不想座中坐着个褚一官,正是个六枝子,说落了典了。他听了,只抿着嘴低着头喝酒,又不好搭岔儿。

  这席上在这里高谈阔论,安太太那席上却都在那里静听。

  听到这里,舅太太便道:“九公这话我就有点子不服。我也是个没儿子的,难道我这个干女儿合你们这个大姑奶奶,还抵不得人家的儿子吗?”安太太也道:“这话正是。”邓九公那边早接口高声叫道:“好话呀!舅太太!弟夫人!我正为这话要说。”因向安老爷说道:“不但我这女儿,就是女婿,也抵得一个儿子。第一,心地儿使得,本领也不弱,只不过老实些儿,没甚么大嘴末子。为甚么从前我在道上的时候,走一天拉扯他一天,到了我歇了业了,我也不叫他出去了?原故,走镖的这一行虽说仗艺业吃饭,是桩合小人作对头的勾当,不是条平稳路。老弟,你只看饶是愚兄这么个老坯儿,还吃海马周三那一合儿!所以我想着将来另给他找条道儿,图个前程。论愚兄的家计,不是给他捐不起个白顶子蓝顶子,那花钱买来的官儿到底铜臭气,不能长久。以后他离了我了,设或遇见有个边疆上的机会,可得求下二叔想个方法儿,叫他一刀一枪的巴结个出身,一样的合贼打交道,可就比保镖硬气多了。这是一。”安老爷道:“这话也算九哥多交代。老兄二百岁以后,果然我作个后死者,这事还怕不是我的责任?再说,只要有机会,也不必专在你老人家二百岁后。交给我罢。请问要的那宗东西是甚么呢?”

  邓九公道:“这宗东西比这个又关乎要紧了。老弟,不是我合你说过的吗?我自从十八岁因一口气上离了淮安本家,搬到山东茌平落了籍,算到今日之下,整整儿的七十年。不但我的房产地土都在这边儿,连坟地我都立在这里了,二位老人家我也请过来了,我算不想再回老家咧!到了我庆八十的这年,又有位四川木商的朋友送了我副上好的建昌板,我那一头儿的房子也置下了,内囊儿的东西呢,你侄女是给我预备妥当了。甚么时候说声走,我拔腿就走,跟着老人家乐去了!我就只短这么一件东西,这些年总没张罗下。愚兄还带管是个怯壳儿,还不知这东西我使的着使不着,得先讨老弟你个教。”

  安老爷道:“老哥哥,你不必往下说,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要找一副吉祥陀罗经被。”那老头儿听了,把头一扭,嘴一撇道:“-!我要那东西作甚么呀?我听见说,那都是那些王公大人还得万岁爷赏才使得着呢,慢讲我这分儿使不着,就让越着礼使了去,也得活着对的起阎王爷,死了他好敬咱们,叫咱们好处托生啊!不然的时候,凭你就顶上个如来佛去,也是瞎闹哇!陀罗被就中用了?”安老爷暗暗的诧异道:“不想这老儿不读诗书,见理竟能如此明决!”因说道:“既如此,老哥哥你倒直说了罢。”

  只见他未曾开口,脸上也带三分恧色,才笑容可掬的说道:“我见他们那些有听头儿的人,过去之后,他的子孙往往的求那班名公老先生们把他平日的好处,怎长怎短的给他写那么一大篇子,也有说‘行述’的,‘行略’的,‘行状’的,我也不知他准叫作甚么。是说些事也不过是个纸上空谈哪,可不知怎么个原故儿,稀不要紧的平常事,到了你们文墨人儿嘴里一说,就活眼活现的,那么怪有个听头儿的。到了劣兄,可又有个甚么可写的?只是我一辈子功名富贵都看得破,只苦苦的愿意听人说一句:‘邓老九是个朋友!’所以我心里想着,将来也要弄这么一篇子东西。这话要不是我从去年结识得老弟你这么个人,我也没这妄想。原故,我往往的见那些好戴高帽的爷们,只要人给他上上两句顺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谁了,觉着那人说的都是实话,这话除了我别人还带是全不配。再不想那《神童诗》上说的好:‘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那文家子的那管笔的利害,比我们武家子的家伙还可怕。看不得面子上只管写得是好话,暗里魂消骂苦了他,他还作春梦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这学问儿本就有限,万一求人求得不的当,他再指东杀西之乎者也的奚落我一阵,我又看不激,那可不是我自寻的么?讲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个学问高不过、心地厚不过的人,我是怎么个人儿,你也深知。愚兄别的书是都就了绍兴酒喝了,还记得那《古文观止》上也不知那篇子里头有这么的两句话,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这两句话可就应在你我今日了。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笔,把我的来踪去路,实打实有一句说一句,给我说这么一篇。将来我撒手一走之后,叫我们姑爷在我坟头里给我立起一个小小的石头碣子来,把老弟你这篇文章镌在前面儿,那背面儿上可就镌上众朋友好看我的‘名镇江湖’那四个大字。我也闹了一辈子,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算是这么件事。老弟,你瞧着行得行不得?”

  列公,再不想邓九公这等一个粗豪老头儿,忽然满口大段的谈起文来,并且门外汉讲行家话,还被他讲着些甘苦利害,大是奇事。“世有不读诗书的英雄”,此老近之矣。更不想他又未能免俗,忽然的动了个名想,尤其大奇。然而细按去,那“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这句话,不是句平静话。名者,实之归也。只看从开天画卦起,教耕稼,制冠裳,以至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这几桩实实在在的事,那一桩又不是个名想?只是想不想,其权在人;想得到身上想不到身上,其权可在天。天心至仁且厚,唯恐一物不安其所,不遂其生,怎的又有个叫他想不到身上之说?殊不知人生在世,万事都许你想个法儿寻些便宜,独到了这“才名”两个字,天公可大大的有些斟酌,所以叫作“造物忌才”,又道是“惟名与气不可以假人”。然则天心岂不薄于实而转厚于虚,不仁于人而转人于物呢?不然。这大约就要看看那人的福命可载得起载不起。古今来一班伟人又何尝不才名两赋?到了载不起,纵使才大如海,也会令名不终;否则浪得虚名,毕竟才无足取,甚而至于弄得身败名隳的都有。

  只这邓九公,充其量不过一个高阳酒徒,又有多大的福命?怎的天公保全了他一世,此刻还许他遇着这位安水心先生,要把他成就到名传不朽?要知只他那善善恶恶的性情,心直口快,排难解纷,急人之急,便是种福的根本。种了这段福,就许造这条命,“才不才”这个名字儿,天已经许他想得到手了,何况这老头儿还不是个“不才”之辈呢!话虽如此说,又何以见得他名传不朽呢?且莫讲别的,只这位燕北闲人一时闲得没事干,偶然把他采入《儿女英雄传》中,已经比那“有友五人焉”中的“其三人”福命不同了哇!

  话休絮烦,言归正传。却说安老爷听邓九公讲了半日,再不想他益发有这等见解。恰好这句话又正搔着自己痒处,先端起酒来,一饮而尽,说道:“这更是我的事了。九哥,你既专诚问我,我便直言不讳。你要这宗东西,也不必等到你二百岁后。古人朋友‘相交忘形’,有生为立传的,还有生吊生祭的。如今你我也不必作这骇人听闻的事,待我把老兄的平生事实,作起一篇生传来,索兴请老兄看过了,将来再镌在那通碑上。但是那块匾上的‘名镇江湖’四个字,只好留作个光耀门楣的用处,镌在碑上却不合款。老哥你必要用,也不防入在这篇文章里,一并镌在碑陰上。”安老爷才说到这句,早不是他的意思了,嚷道:“喂,老弟!你给我的大笔倒要弄到后面去,那正面可还配用甚么呀?”

  安老爷拈着那小胡子想了一想,说道:“依我的主意,那正面要从头到底居中镌上‘清故义士邓某之墓’一行大字,老哥哥,你道如何?”他才听完这句话,乐得把那大把掌一抡,拍得桌子上的碟儿碗儿山响,说道:“着,着,着,着,着,是这么着!这话我心里可有,就只变不过这个弯儿来!真小不起你们这文字班儿的就结了!”说着,一叠连声儿的叫:“快取热酒来!换大杯来!”公子连忙站起,用大杯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送过去。他也不管那酒的冷热,双手端起来,咕嘟嘟一气饮尽,向安老爷照着杯告了个干,说道:“老弟呀!我邓振彪这就足咧!”

  当下两席上见他这等豪饮,一个个都替他高兴。只有褚大娘子听见他父亲提到身后的事情,心中有些难过,勉强笑道:“人家二叔今日给送行,你老人家不说找个开心的兴头话儿说说,且提八百年后这些没要紧的事作甚么?这叫作‘清晨吃晌饭——早呢’!”他只管满脸笑容嘴里这样说,却不禁不由的鼻子一酸,那说话的声音早已岔了,邓九公这边说道:“姑奶奶,这话你不懂,你过来,我说给你。”褚大娘子只得过这边来。

  安公子见了,忙离席让坐,连褚一官也站起来。张老才要谦让,被邓九公一把按住,说道:“张老大,你别动。”因合他女儿、女婿说道:“你两个可别把这话看作没要紧。不是我同你二叔的交情说不到这里,是这交情,不是你二叔这个人,也说不到这里。这才是八百年难遇的第一件兴头事。方才的话你俩都听明白了?没别的,你两口儿就至至诚诚的给你二叔磕个头,算替我谢谢他。”女儿、女婿果然转过身来,望着安老爷便拜了下去。慌的安老爷离座出席,忙拉起褚一官,又向褚大娘子作揖答礼,说道:“这礼从何来?这是你老人家的醉命了。”便回头向安太太道:“太太,快让大姑奶奶归坐去。”这个当儿,金、玉姊妹早已陪着过来,就便把他让了过去。安太太也出席相迎,不想他将走到席前,望着安太太又磕下头去。

  安太太连忙搀起来道:“姑奶奶,这是怎么说?就讲你二叔为你老人家,也是该的,可与我甚么相干儿,你行起这个大礼来?”褚大娘子站起来道:“我给你老人家磕这个头,可另是一件事。我从在我们青云堡庄儿上见着你老人家那一天,也不知怎的,我心里只合你老人家怪亲香的,就想认你老人家作个干娘,因为关着我妹夫子这层续嬷嬷亲戚,我总觉我不配。到了这回来了,我还没打回这个妄想去。谁知那天我们老爷子在我何亲家爹祠堂里,才说得句叫我们这位小姑奶奶叫二叔、二婶声‘父母’,就把他惹翻了,把我也吓住了。

  今日之下他倒作了你老人家的嫡亲儿女,我这干女儿可倒漂了,我越瞧越有点子眼儿热。此刻我父亲合二叔交到这个分儿上,借着我们这小姑奶奶的光儿,我总得叫我们老玉声‘妹夫子’,我也不怕人笑话我奴才亲戚混巴高枝儿,我今日可算认定了干娘咧!”把安太太喜欢的,拉着他的手说道:“姑奶奶,你那里知道,我这心里也合你一样的想头呢!只是我通共比你才大上十几岁呀,我怎么说的出口来呢?你既这么说,我正少个女儿,你就算我的女儿!”他听安太太这样说,更加欢喜。

  才待归坐,邓九公那边早又嚷起来了。只听他向安老爷道:“了不得!了不得!我又落在后头了!我从那天听见这张姑奶奶劝我们姑奶奶那番话,我就恨不得立刻叫他声‘好孩子’,想要认他作个干女儿。不想我的干女儿没得认成,倒把个亲女儿叫弟夫人拐了去了!我有没的那么个女儿一般的徒弟,又被你们抬了来了!张老大,你想想,这事莫非欠些公道?”

  张老是个老实人,只望着安老爷笑。安老爷还没及答言,褚大娘子那边早望着张金凤说道:“听见了哇?我可不管你本人肯不肯,我先肯。你们姐儿俩里头,我总觉得你比他合我远一层儿似的,我这心里可就有些丝丝拉拉的。这一来,好极了,就只得问张亲家妈答应不答应了。”因说道:“亲家妈,怎么样罢?”张亲家太太把嘴向安太太一努,说道:“那是他家的人,我当不了他的家!我可有啥儿说的耶!多个人儿疼不好喂!”安太太便道:“这更有趣儿了。”褚大娘子听说,早一把把张姑娘拉住,要过那席去。张姑娘笑着只看婆婆的眼色,安老夫妻便叫他快给干爹行礼。邓九公乐得前仰后合,说了许多兴头话,说:“我这才气平些儿!”因又合安、张两亲家干了一杯,说道:“再不想一句话合我们张老大又结了一重缘。”

  这个当儿,那边舅太太早把何小姐揽在怀里,笑道:“我的孩儿呀,快来罢!幸亏我在船上先把你认下了;不然,你瞧,他们爷儿们、娘儿们这阵横抢硬夺的,还了得了!”何玉凤也捂着嘴笑个不住,说道:“娘放心,我是再没人抢的了,这屋里的几位老家儿,不差甚么八面儿我都占下了!”

  一时,安老夫妻便叫公子给邓九公行礼,邓九公也叫公子带褚一官过来给安太太磕头。将磕完了起来,褚大娘子大马金刀儿的坐在那里合他女婿说道:“还有舅母合亲家妈得认亲呢,劳动你再磕俩罢!”褚一官倒也会凑趣儿,爬下就磕。

  舅太太是坐在里边,有个张太太挡着出不去,只说得:“姑奶奶这个闹法儿!”连忙摸着头把儿还了个礼。张太太他也拜了一拜,说道:“这咱可就都有骨血儿管着咧,算一家子咧!”说得大家哄堂大笑。那褚一官过那边去,又拜了张老。

  只这一阵乱拜,何小姐早暗暗的拉了张姑娘一把,又向公子递了个眼色,三个人便走到褚大娘子跟前。何小姐先说道:“我们承姐姐这样亲热,今日也该服侍服侍姑奶奶了。”说着,便满满斟了一杯送过去。褚大娘子乐的一饮而尽。才得喝完,张姑娘又奉过一杯来,他便笑道:“你们就这样轮流着灌我我也愿意,我到底也姑奶奶了哇!”说道,又是一盅。他姊妹两个才闪开,早见公子斟过了一个大杯来,他道:“这一大下子可不是顽儿的,还是那个小些儿的罢。”张姑娘一旁低声说道:“好意思的?这么大个兄弟敬老姐姐一杯酒,干回他去?”这位娘子那好胜的脾气儿有些合乃翁相似,便也接过来,一气饮干。登时吃得他杏眼微饧,桃腮添晕,一手擎着个空杯,一手指着公子,咬着牙,纵着鼻儿,笑容可掬的说道:“小舅爷子,搁着你就是了。”公子因父亲在那边,只笑着不敢多说,心里却想着了一句圣经贤传,暗说:“怪道说是‘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

  只他四个这阵乱舞莺花,慢讲安、张二家两双老夫妻看着十分欢喜,一个邓老头儿直乐得话都没了,只张着个大嘴呵呵的傻笑,不由得手够酒,酒够口,酒到杯干。一时主客几个眼界里无非乐境,耳轮中都是欢声,便是那些服侍的人,无不一个个接耳交头,颂扬叹赏。甚至那楼头的更鼓,都觉筹添短漏;座上的灯花,也知笑展长眉。

  只这席离别小宴,直把他几个天理人情的人,彼此连络了个合意同心,连这部《儿女英雄传》的书,也给穿插了个套头裹脑。那邓九公直喝的眼睛有些粘糊糊的,舌头有些硬橛橛的了,还在那里左一杯右一盏的连叫斟酒。褚大娘子恐怕他父亲明日起不来,误了上路的吉时,好劝歹劝的拦了两遍,他还吃了个封顶大杯,才尽欢而散。

  一宿晚景提过。到了次日,那些行李车驮都是前两天装载妥当,自有他的伴当押着,起五更先行。才得天亮,他父女翁婿合那个孩子以及下人早已收拾了当,吃了些东西便要告辞。这等一般热肠人,彼此厮混了许多天,怎生舍得?不必讲,那褚大娘子拉拉这个,看看那个,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只那邓九公一一的辞过众人,到了何小姐跟前,他也就忍泪不住,勉强说道:“姑奶奶,师傅把你送到这等个人家儿来,师傅没有甚么惦记你的咧,你倒也不必记挂着师傅。”交代了这句话,他便一回身拉住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我合你此一别,不知今生可得……”说到这里,早已满面泪痕,往下说不出来了。

  幸而安老爷是个阔达人,说道:“老哥哥!不消如此。你我今日暂别,不久便当欢聚。”他一手擦着眼泪,摇着头道:“老弟,你这句话愚兄可有点儿信不及了。”安老爷道:“九哥,且莫讲人生聚散无常,只你此番来京,可是算得到拿得稳的。况且转眼就是你九十大庆,小弟定要亲到府上登堂奉祝,就便把昨日说给你作的那篇生传带去,当面请教。”他听了这话,擦干了眼泪,望着安老爷道:“老弟,你这话当真?”安老爷道:“小弟平生不敢轻诺,况在老哥哥跟前,岂肯失信?”他便一手拉着安老爷的手,一手指着天说道:“老弟,只你这一句话呀,老天准留哥哥多活几年等着你。就是这样,哥哥走了。”说着,他松了安老爷的手,头也不回,带了褚一官往外就走。这里褚大娘子见他父亲走了,也不好流连,只得辞了安太太一行女眷起身,安太太大家一直送出腰厅才回。邓九公站在大门外催着他女儿上了车,他随后上车才走。

  安老爷头一天就差人在彰义门外三藐庵备下茶点,便也合公子送下去。走了约莫三五里地,路旁有座小庙,早见褚一官圈马回来,说:“他老人家要到庙里磕个头,也请二叔下来歇歇。”安老爷只得跟了他到庙前下车,看了看那庙门,写着“三义庙”三个字。进去里面只一层殿,原来是汉昭烈帝合关圣、张桓侯的香火。安老爷向来是位重儒不佞佛的,等闲不肯烧香拜庙,只有见了关圣帝君定要行礼。等邓九公磕过头,自己带了公子也拜过神像。

  那邓九公便在神座前向安老爷说道:“老弟,我晓得你定要远远的送我一程才肯回去,但是此去前途还有张老大合老程师爷诸位候着呢,大概我们各行里的亲友也在那里。老弟,你就送到那里也不得久谈。常言道得好:‘送君千里终须别。’到了你我的交情,大概还见得过这三位尊神,咱们就在这神圣面前一别。”安老爷固是不肯。他道:“你我的心,关帝菩萨看的明白,何必如此!”安老爷见他这样说法,倒也不好相强。当下这边父子两个,那边翁婿两个,只得各各作别。一路出了庙门,大家道声“珍重”,望着他车辚辚,马萧萧,竟自长行去了。

  书里按下邓九公这边不提。却说安老爷自他走后,便张罗张亲家的搬家。他两口儿择吉搬过祠堂西边那所新房去,一应家具安置得妥当。看了看,头上顶的是瓦房,脚下踩的是砖地,嘴里吃喝的是香片茶大米饭,浑身穿戴的是镀金簪子绸面儿袄,老头儿老婆儿已是万分知足。依安老爷、安太太还要供茶供饭,他两口儿再三苦辞。安老爷因有当日他交付的何小姐在能仁寺送张金凤那一百两金子不曾动用,便叫他女儿送他作了养老之资。张老又是个善于经营居积的,弄得月间竟有数十串钱进门。他两口儿却仍照居乡一般辛勤,撙节着过度,便觉着那日月从容之至。只是他两个时常要过前面来看看望望,家里却短一个支使看家的人,就用安老爷的家人固是不便,便是外面雇个不知根底的人来,也不放心。又兼他守分安常的惯了,不肯才有几文钱便学那小人乍富行径,立刻就添些新花样,闹个跟班儿的。却也正在为难。谁想事有凑巧,那燕北闲人又给他凑了两个人来。

  你道这人是谁?原来第七回书讲得他当日带着女儿要到京东投奔的那个亲戚,正是那张太太娘家一个本家哥哥。这人姓詹,名典,他有个小名儿叫作光儿。他本是带着家眷在京东一个粮行里给人家管账,就那里养了个儿子。因是七夕生的,叫作阿巧。那阿巧才得十一二岁,且是乖觉。詹典在京东一住十余年,却也赚得几十两银子在腰里。落后来因行里换了东家,他就辞了出来,要想带了老婆孩子回家,把这项银子合张老置几亩地伙种。

  他那里起身要回河南来,正是张老夫妻这里带了女儿要投京东去,路上彼此岔过去了,不曾遇着。及至到了家,正碰见荒旱之后瘟疫流行,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风霜,到家又传染了时症,一病不起,呜呼哀哉,死了。他妻子发送丈夫,也花了许多钱,再除了路上的盘缠,那几两银子也就所剩无几,只得权且带了个十来岁的儿子勉强度日。这个当儿,见了从京里回来的乡亲们,十个倒有八个讲究说:“咱们这里的张老实前去上京东投亲,不想在半路招了个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现在跟了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詹典的妻子听得这话,想了想自己正在无依,孩子又小,便搭着河南小米子粮船上京,倒来投奔张老,想要找碗现成茶饭吃。从通州下船,一路问到这里,恰好正在张老搬家的前两天。安老爷、安太太是第一肯作方便事的,便作主给他留下,一举两得,又成全了一家人家,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为”。你看他家总是这般的作事法,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护?

  闲话休提。却说安老爷才把亲家安顿的停妥,不两日便是何小姐新满月,因他没个娘家,没处住对月,这天便命他夫妻双双的到何公祠堂去行个礼。张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况且又有了家了,清早起来便到东边祠堂来预备代东。候安公子、何小姐行过了礼,就请到他家早饭,把女儿张姑娘也请过来。也买了些肉,宰了只鸡,只他那詹嫂合阿巧一个买一个作,倒也弄得有些老老实实的田舍家风。三个人吃得一饱回来,晚间便是舅太太请过去。那时因褚大娘子起了身,腾出西耳房来,舅太太仍就搬过去,公子合金、玉姊妹便在那边吃过晚饭,直到起更才过这边来。先到上房,伺候父母公婆安置,才一同回房。

  过了两日,安太太便吩咐人把那新房里无用的锡器、瓷器、衣架、盆架等件归着起来,依然把那槽碧纱橱安好,分出里外间。张姑娘是叠着精神要张罗这个姐姐,两只小脚儿哆哆哆哆的,带了一班嬷嬷仆妇使婢,把铺设贴落收拾得都合自己屋里一样。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挪过这边卧房来,就把那张弹弓、那口宝刀挂在左右,又把那圆端砚摆在小照面前桌儿上,归结了他三个一段美满良缘的新奇佳话。何小姐也帮了他登桌子上板凳的忙个不了。他两个彼此说一阵,怄一阵,笑一阵,一时真算得占尽儿女闺房之乐。

  只可怜安公子经他两个那日一激,早立了个“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志气,要叫他姊妹看看我这安龙媒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因此邓九公走后,忙忙的便把书房收拾出来,一个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合那班三代以上的圣贤苦磨。这日直磨到二鼓才回房来,金、玉姊妹连忙站起迎着让坐。张姑娘问道:“你瞧,我给姐姐收拾的这屋子好不好?”公子里外看了一遍,说:“好极,好极。偏劳之至!”

  张姑娘道:“我们爬高下低的闹了一天,亏你也不来帮个忙儿。本来姐姐的事情,罢咧,可怎么敢劳动你呢!”公子道:“你这人怎么这等不会说好话!非是我不来帮忙儿,要说这些挂画焚香的风雅事我不喜作,也是我欺你两个;我自承你两个那番清诲之后,深悟出这些事最于用功有碍。所以古人说:‘注虫鱼者必非磊落之士也。’正是这个用意。你且让我一纳头扎在‘子曰诗云’里头,等我果然把那个举人进土骗到手,就铸两间金屋贮起你二位来,亦无不可。不强似今日的帮忙?”

  金、玉姊妹两个再不想那日一席话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也暗自欢喜。

  何小姐便说道:“妹妹说的是顽儿话,其实还不是他们丫头女人们拾掇的,我们两个也只跟着搅了一阵。倒是他才说也要给我绣那么一块匾,挂在这卧房门上,你给想三个字呢。”

  公子略想了一想,说:“就用那屋的三个字就很好。”何小姐道:“这你可是塞责儿了。”公子道:“非‘一瓣心香’的‘瓣’字,却就是小照上那‘红袖添香伴著书’的‘伴’字。你两个人,从此一位便可称作‘伴香女史’,一位便可称作‘瓣香女史’,我便可称作‘伴瓣主人’。只是我又恐防你们嫌我这风雅,这三方图章也只好等后年春闱之后再讲罢。”那金、玉姊妹两个听了,也深服他这心思敏捷,各各道妙。过了几日,张姑娘闲中果然照样给何小姐绣了“伴香室”三个字,装满好了,挂在他卧房门上。此是后话。

  即说这晚他三个在何小姐这边谈了这一番,那天也就将近三鼓。张姑娘站起来道:“不早了,我要回家睡觉了。”何小姐一把拉住他道:“今日可不许你空身走,我要烦你顺带公文一角。”张姑娘早已明白,只得挣着手要走,怎奈被何小姐攥住手,再挣不脱。只得向何小姐耳边说了句话,何小姐这才放手,说:“滑再滑不过你了,也不知真话哟,也不知赚人呢。”

  张姑娘正色道:“岂有此理!我要这样赚姐姐,说顽儿话的事小,那不是在姐姐跟前另存一个心了么?”他说完这话,才待要走,忽又想起,回来说:“等我索兴把今日的事情张罗完了再走。”因把桌子上的那盏灯拿起来,剪了剪蜡花,向安公子、何小姐说道:“上月今日就是我送二位入的洞房,今日还是我送二位贺新居。”说着,便拿着灯前面照着,往卧房里引,他两个也只得笑吟吟的随他进去。只见他把灯放卧房里桌儿上,又悄悄的向何小姐道:“姐姐,你老人家今日可好歹的不许再闹到搬碌碡那儿咧!”何小姐听了,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只赶着要拧他的嘴,他早一溜烟过西间去了。

  安公子看了这番光景,心里暗说:“我依他两个的话,才用了几日的功,他两个果然就这等欢天喜地起来。然则他两个那天讲的,只要我一意读书,无论怎样都是甘心情愿的,这句话真真是出于肺腑了。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不然今日之下,弄得一个扭头-项,一个泪眼愁眉,人生到此,还有何意味!”只他这等一想,那发奋用功的心益发加了一倍,却又着点儿书魔,因拍手合何小姐笑道:“我安龙媒经师傅合我讲了半世的《论语》,直到今日,看了你姊妹两个,才得明白‘《关雎》乐而不滢,哀而不伤’这句书是怎的个讲法!”这正是:

  春风时雨同沾化,绛帐应输锦帐多。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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