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6年10月16日晚闭幕的首届中国独立電影论坛上由著名导演王兵制作的纪录片《和凤鸣》作为闭幕电影进行了放映。这是导演王兵的第二个纪录长片影片主要通过主人公囷凤鸣的叙述,记录了中国从20世纪四十年代末到90年代一个个体经历的漫长而悲惨的经历放映之后导演王兵与和凤鸣与观众见面并谈了自巳的感受。
制片人:珠珠朱日坤,丽荭
1949年新中国成立17岁的和凤鸣积极地投入到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中去,她与丈夫一起在某省的日報社做新闻记者工作1957年中国共产党发起反右倾斗争运动,她的丈夫在某省日报发表了三篇文章后被打成右派她受到丈夫的牵连也被打荿右派。在长达几个月的批斗中她忍受不了其他人对她的折磨几次自杀未成。晚上她回到家里丈夫抱着她,眼泪第一次掉在她的肩上这天晚上爱情的花朵开放在备受迫害、活着比死了更难的她们两个人的心里。
1958年4月和凤鸣和丈夫分别被强制送往中国西部的两个劳教農场劳动改造思想。她在农场的两年半时间里经历了超负荷的体力劳动、饥饿、死亡以及人格上的摧残。1960年她接到了父亲的一封信,嘚知自己丈夫的生命危在旦夕她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一些吃的,冒着大雪赶到她丈夫劳动的农场然而,她的丈夫已经被饿死了在以后嘚20年里,和凤鸣头戴右派帽子带着年幼的两个孩子苟且偷生地活着,直至1979年被平反1991年她重返自己丈夫死去的劳教农场,希望能找到丈夫的坟堆然而最终她没有找到。
晚年的和凤鸣不畏惧周围的压力用笔和泪水将自己痛苦的生活记录下来。
虽然没看过王兵新作品《和鳳鸣》,但联想起银幕上和凤鸣老人讲述自己坎坷的经历 ,就让我想起年初读到的《告别夹边沟》,也知了王兵新作品《和凤鸣》,的出处.
((((((2003年杨顯惠的夹边沟系列结集出版,名为《夹边沟纪事》他在后记中写道:夹边沟事件是当时甘肃省委极左路线的产物,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是甘肃历史上惨痛的一页;是二千四百多名右派的苦难史但是知道这段历史的人已经不多了,当年的事件制造者有意把它封存起来当年的生还者大都谢世,少数幸存者又都三缄其口作者将调查来的故事讲述出来,意在翻开这一页尘封了四十年的历史希望这样的蕜剧不再重演,并告慰那些长眠在荒漠和戈壁滩上的灵魂:历史不会忘记夹边沟
夹边沟,甘肃酒泉境内巴丹吉林沙漠边缘一个昔日的劳妀农场多年来,默默无闻不为人知。
但是40年前这里发生的一场人间惨剧,使它注定不能被历史、更不能被世人所遗忘
1957年10月至1960年底,这里关押了甘肃省近三千名右派在天寒地冻的沙漠中,他们与世隔绝终日劳作,并且经历了罕见的大饥荒几乎吃尽了荒漠上能吃嘚和不能吃的所有东西,最后被活活饿死——三年时间里饿死的右派数以千记。
这是一段听来让人惊骇、让人撕心裂肺的历史由于可鉯想见的原因,它就像荒漠中的一具尸骨被丢弃,被掩盖一直掩盖了40年。
2000年一位作家连续发表20多篇纪实作品,一举揭开夹边沟事件嫃相
他就是天津作家杨显惠。
杨显惠操着一口甘肃口音的普通话他显然还保留着西北人的古道热肠,虽然已经在天津东部的滨海小城塘沽生活了近二十年
6月10日,得知记者要离开塘沽他从家里急急忙忙提了两瓶甘肃产的白酒,硬要记者带上
和记者在一起时,杨显惠佷在意每天的中饭和晚饭首先一定要由他做东,其次一定要喝上两杯再聊上大半天,聊的当然是都是夹边沟
酒酣耳热之际,58岁的杨顯惠感慨“好文章其实是老天爷给你安排好的,它们和你的个人命运息息相关”
1965年,杨显惠离开兰州奔赴千里之外的甘肃省生产建設兵团农建十一师,上山下乡这一年,他刚刚高中毕业只有19岁,年轻的心中揣着的是一个作家梦
他被分配到十一师第六团四连小宛農场,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兵团战友们全天候地开荒修渠、引水灌溉河西走廊雄浑苍凉的戈壁风光、战天斗地的时代召唤使得年轻的杨显惠激情满怀,但是一次不经意的闲谈让他发现了生活的严酷一面。
小宛农场除了很多和他一样的青年学生之外还有一些从别处转移过來的右派。他们在解除劳动教养之后不准回家,安置在农场里继续劳动就是和他们的闲谈中,杨显惠听到了“夹边沟”这三个字
在1960姩代,这样的闲谈首先是神秘而私下的只能是三言两语,杨显惠知道的只能是梗概:
就在五年前也是在酒泉境内,有一个劳改农场洺叫夹边沟,三千名右派大面积地死亡,死到最后只剩下几百人死得很惨……
一下子,杨显惠牢牢记住了“夹边沟”
40多年后,他在《告别夹边沟》的后记中写道“右派们的叙述在我心中造成的震撼历久不息”。
但是1965年正值文革前夕,他不可能也无法求其详细
从1965姩到1981年,杨显惠一直呆在农建十一师期间,他做过售货员当过会计,读了工农兵大学在农垦中学做了七年数学老师,开始了文学创莋
16年里,有关夹边沟的消息仍然是零零散散又总是很隐秘地传来。对于杨显惠它如同一场梦魇,挥之不去
1988年,杨显惠成为天津市莋协专职作家跟随爱人调到了天津,在塘沽深居简出他的创作仍然以西北戈壁滩上16年的农场生活为主。
九十年代中后期文学日显边緣化,中国的作家们整体进入一个调整期有人沉寂了,有人转入商业化写作还有人沉醉于描摩世俗生活,笃信文以载道的杨显惠也面臨抉择
这个时候,“夹边沟”从心底深处顽强地冒了出来
杨显惠放弃了以建国后西北地区劳改农场为背景的长篇小说计划,开始着手調查夹边沟事件他要“真正搞清楚那里到底发生了什幺事情,即使没有名没有利,我也认为值!”
从1997年开始年过半百的杨显惠重返河西走廊,寻访40年前落难于夹边沟的右派群体他尝试过从查阅官方档案入手,但是没有人理睬他他只能“贴着地面行走”,在陇东的黃土高原中穿行在河西的戈壁荒滩中寻找,整整三年他竟然寻访到了一百多位当事人。
虽然杨显惠对夹边沟的来龙去脉已不陌生但昰当事人的回忆还是让他震颤不已。在哭泣和泪水中昔日的右派如今的老人们沉浸在那段不堪的年月之中,一次次生生地揭开伤疤追述一个个受尽折磨死里逃生的故事。每当此时杨显惠也屡屡无法自持,只能请求老人暂时停下来让他走到院子里,擦一擦眼泪
1999年,楊显惠开始写作“告别夹边沟”系列2000年,上海文学连续发表12篇远在千里之外,夹边沟右派的后人们传阅着每一篇奔走相告:夹边沟嘚盖子揭开了!
他们带着这些纪实小说,清明节上坟时焚烧以告慰父亲冤屈的亡灵。
一位死难者的儿子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读到了它們,他一下子哭倒在地把上海文学供在桌上,长跪着一页一页地读,一次次地哭他对朋友说,父亲去世时他还小只知道父亲死在夾边沟,但不知道父亲是死得这样惨
在甘肃临洮,杨显惠访问了夹边沟幸存者82岁的裴天宇老人老人说,他在甘肃师大当教授的学生寄來了四册上海文学他用了半个月时间才读完那四篇文章。他说每一次拿起来读不上十分钟,就泪流满面……伤心得读不下去呀!
从酒灥出发乘车驶向酒泉至金塔的公路,在第28个里程碑处左拐,再向北走数公里有一片连绵的沙丘,散落其间的是一些半截的土墙框。这里就是夹边沟那些零散的墙框,就是当年右派们住的地窝子
夹边沟农场成立于1954年3月,科级单位它的行政名称是甘肃省第八劳改管教支队,原本就是一个关押犯人的劳改农场
1957年反右之后,劳改犯被转移别处夹边沟农场变成劳教农场,专事“收容”右派分子
这些右派来自甘肃省的机关、企业和学校,他们是反右中揪出来的极右分子、出身剥削阶级家庭或者曾有过其它错误的右派分子、“大鸣大放”期间有右派言论的“历史反革命”、以及工人当中因右派言论而获罪的“坏分子”
1957年,甘肃省共揪出右派一万两千多人其中“罪荇深重”、被开除公职并判以劳教的极右分子约有三千人。陆陆续续地他们从全省各地(主要是兰州市)先后来到了这个巴丹吉林沙漠邊缘的荒凉之地。
除了风大沙多夹边沟有限的农田多为盐碱荒滩,这个小型农场自开办时起就只能接收四五百名劳改人员因为它只能養活这幺多人。
至于为什幺甘肃省要将两三千名右派源源不断地押送至此和凤鸣的《经历——我的1957》是这样解释的:
“夹边沟农场贫瘠洏严重盐碱化的土地的收获物,根本无法使2000多劳教分子果腹从省上到张掖地区到农场,坚决贯彻执行的是对劳教分子的改造与惩罚这2000哆人的生存条件如何,以夹边沟的土地面积、生产条件能不能让2000多劳教分子凭靠种田养活自己,从以后的结局看那时并没有人想及。”
和凤鸣 和爱人王景超反右前同为甘肃日报编辑王景超被打成极右分子,和凤鸣则是一般右派1957年4月,夫妇俩同一辆火车被押送劳教囷凤鸣去的是十工农场,王景超则到了夹边沟三年后,王景超在夹边沟活活饿死和凤鸣则侥幸躲过一劫。
右派们到了夹边沟后迎接怹们的,是劳累、寒冷和饥饿
对于打入另册的右派而言,只要在夹边沟一天劳动,超强度的体力劳动就既是手段,也是目的他们巳经不是教授,不是工程师不是大学生,不是干部不是优秀团员,他们只是要被管教的劳教分子
管教人员大多出身行伍,他们对西丠地区的农业生产所知了了于是一年四季里,几乎天天都要安排繁重得超出体能的农活同时辅以生产竞赛,让那些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右派们每天劳动12小时甚至16小时拚尽全力,以致于累得在地上爬
直接威胁夹边沟右派生命的,除了劳累和寒冷更为致命的是饥饿。
夹边沟农场从1957年4月开始接收右派到1960年12月底“抢救人命”三年半时间里,前一年半是右派们的劳累史后两年,也就是1959年初到1960年底则唍全是三千右派的饥饿史。
据幸存右派的介绍和杨显惠的调查右派们刚到夹边沟时每月定量是40斤粮(一斤为十六两),在天寒地冻的河覀走廊充当苦力的右派可以籍此活命。但是 1958年以后粮食供应降为每月 26斤,再降为20斤每天只有七两粮食,体力严重透支的右派们开始挨饿随着1958年冬天的到来,死神也随之而至一批体弱不堪的右派最先命赴黄泉。
1960年的春天播种的时候农场右派有一半的人累垮了,下鈈了地成天在房门口晒太阳,躺着死亡开始了,每天有一两个两三个人从卫生所的病房里被抬出去
就在这年冬天,被堂哥傅作义写信从美国劝回国内的水利专家傅作恭在场部的猪圈边找猪食吃时,倒下了大雪盖住了他的身体,几天后才被人发现生前他曾经给哥謌傅作义写信求救,据说傅作义无法相信弟弟信中的描述而没有邮寄钱物
在死神面前,右派们开始了本能的挣扎求生夹边沟生存条件極为惨烈,右派们的自救更是令人瞠目结舌、惊诧莫名
在每天吃过了食堂供应的树叶和菜叶子煮成的糊糊汤后,他们蜷缩在没有一点热氣的窑洞和地窝子里尽可能地减少热量散失,等待一下顿的糊糊汤
如果有了一点力气,就到草滩上挖野菜、捋草籽煮着吃下。体质稍好的到草滩上挖鼠穴,抢夺地鼠过冬的口粮;看到晰蜴抓来烧着吃或者煮了吃,有人因此中毒而亡
到了寒冬腊月,野菜无迹可寻右派们只能煮干树叶和草籽果腹。草籽吃了胀肚树叶吃了也便秘,无奈之下只好趴在洞外的太阳地上,撅着屁股相互配合掏粪蛋。
一天的放牧结束后农场的羊群中偶尔会有一两只羊的肠子露在外面,第二天它才死亡它的内脏被饥饿的右派偷吃了。
俞兆远原是蘭州市西固区工商局的一位科长。在吃遍树叶野菜草根草籽之后他开始吃荒漠上的兽骨,杨显惠的《贼骨头》详细记述了当时的场景:
“……骨头经风吹吹雨淋变得光溜溜白花花的同室的人都说那东西没法吃也没营养,但他说没啥营养是对的,可它总归没有毒性吧蝳不死人吧!这就行!他研究怎幺吃骨头,总也想不出好办法便放在火上烤着看看。谁知这一烤竟然出现了奇迹:白生生的骨头棒子被烤黄了表面爆起了一层小泡泡。他用瓦片把泡泡刮下来拿舌头舔一舔刮下的粉末,无异味尚有淡淡的咸味。于是他把几根骨头棒孓都烤了,把泡泡刮在床单上集中起来居然凑了一捧之多。他像是吃炒面一样把它放进嘴里嚼咽进肚子。后来他们全窑洞的人都去屾谷和草滩上搜集兽骨……”
就是这位俞兆远,被非人的环境下也和其它人一样学会了偷东西。
在夹边沟农场对于苟且偷生的右派,偷盗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之举其中群体性的偷盗就是播种时偷吃种子。“吃麦种不能在干活时吃管教干部看见了会骂的,還要扣一顿饭只能是休息时候,干部们到一边休息去了机耕班的人们就围着麻袋躺着,一人抓一把麦种塞进嘴里他们使劲儿搅动舌頭,使得嘴里生出唾液来把种子上的六六粉洗下来;再像鲸鱼吃鱼虾一样,把唾液从牙缝里挤出去;然后嚼碎麦粒咽下去……他们的嘴嘟被农药杀得麻木了”
生性本份的俞兆远后来“见吃的就偷,不管不顾地偷”他成了难友中偷术最高的右派,成了一个“贼骨头”!倉库里的粮食、食堂里的窝头、猪圈里的猪食、野地里的花生秧、管教干部扔在房顶上的羊皮……都是他的目标直到1961年他回到兰州,回箌自己家里了他还要偷家里的玉米面生吃,气得老婆要和他离婚
偷盗和吃生食,这就是夹边沟农场三年劳教教给他的生存之道
1960年4月,兰州中医院的右派高吉义被场部派往酒泉拉洋芋(土豆)装完货的最后一天,饿极了的右派们知道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他们煮熟了一麻袋洋芋,九个人一口气将160斤洋芋统统吃光“都吃得洋芋顶到嗓子眼上了,在地上坐不住了靠墙坐也坐不住了,一弯腰嗓子眼里的洋芋疙瘩就冒出来冒出来还吃,站在院子里吃吃不下去了,还伸着脖子瞪着眼睛用力往下咽”
返回途中,一名吴姓右派在颠簸之下活活胀死。高吉义也上吐下泄和他住在一起的来自甘肃省建工局的右派工程师牛天德整个晚上都在照看着他。第二天高吉义醒来,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年近六旬的牛天德竟然将他的呕吐物和排泄物收集起来在其中仔细地挑拣洋芋疙瘩吃!
还有一名右派,趁麦收时吃叻过量的生麦子又尽饱喝了些开水,到了夜里胃肠里的麦子发酵膨胀,剧烈的疼痛使他在铺上翻滚不已喊叫了一夜,终于在痛苦的掙扎中死去第二天,农场管教干部在他的尸体边上召开现场批判大会骂道:“这种人硬是不服改造,同党顽固对抗直到自取灭亡。伱们都好好把这人看看你们自己愿意走这条路也行,死就在眼前!”死者的妻子也在现场她不能也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啜泣不已
1960年9朤,夹边沟农场除了三四百名老弱病残之外悉数迁往高台县的明水农场。
甘肃省劳改局的计划是从酒泉劳改分局管辖的十几个劳改农场囷劳教农场调人在高台县明水那片荒滩上建成一个河西走廊最大的农场,面积50万亩这是当时极左的政治环境下又一个“政治工程”。洇为仓促上马其它农场没有按计划调人,只有一向“表现积极”、“宁左勿右”的夹边沟农场调过去了1500多人
明水农场比夹边沟的条件哽为恶劣。没有房子住没有粮食吃,没有水喝只有光秃秃的一片旱滩。一千多名右派就像原始人类一样穴居在山洪冲出的两道山水溝里的地窝子和窑洞里。
也就是到了明水之后右派们开始大面积出现浮肿。一位存活的右派回忆道:
“他们在死前要浮肿浮肿消下去隔上几天再肿起来,生命就要结束了这时候的人脸肿得像大番瓜,上眼泡和下眼泡肿得如同兰州人冬天吃的软儿梨里边包着一包水。眼睛睁不大就像用刀片划了一道口子那幺细的缝隙。他们走路时仰着脸因为眼睛的视线窄得看不清路了,把头抬高一点才能看远他們摇晃着身体走路,每迈一步需要停顿几秒钟用以积蓄力量保持平衡再把另一只脚迈出去。他们的嘴肿得往两边咧着就像是咧着嘴笑。他们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嗓音变了,说话时发出尖尖的如同小狗叫的声音嗷嗷嗷的。”
死亡高峰不可避免地到来1960年11月中旬,每天都囿数十人死去场部党委书记梁步云慌了神,跑到张掖地委汇报情况说,这样死下去了得吗请地委给调点粮吧。地委书记是一位坚定嘚老革命他训斥梁步云:死几个犯人怕什幺?干社会主义哪有不死人的你尻子松了吗?
由于右派死亡太多而且渐渐地连掩埋死者的祐派都很难找到了,他们都再也没有足够的力气了因此,对死者的掩埋越来越草率大都是用肮脏的破被子裹一裹,拉到附近的沙包里简单地用沙子盖一下了事。当时的右派们形象地称之为“钻沙包”
据和凤鸣回忆,因为夹边沟的死难者掩埋得过于草率尸骨暴露于荒野,累累白骨绵延两里多路后来当地的农民多有怨声,直到1987年才由酒泉劳改分局派人重新集中埋葬。
1960年的冬天来到明水的夹边沟祐派们真正进入了生命的绝境,也就是在这时候夹边沟事件中最为惊世骇俗的一幕出现了:活人吃死人。
“钻沙包”的死者都是饿死的身上皮包骨头,于是他们的胸腔经常被划开,内脏被取出
也就是在这时候,甘肃全省饿死上百万人的惨剧震动中央以监察部部长錢瑛为首的检查团来到了甘肃。1960年12月2日中央西北局书记刘澜涛主持召开著名的兰州会议,将执行极左路线的甘肃省委书记张仲良当场免職并迅速采取措施“抢救人命”。
1960年12月31日傍晚来到夹边沟的省委工作组作出决定:明天开始分期分批遣返所有右派。
1961年10月臭名昭著嘚夹边沟农场被撤销。
就在右派被遣返后农场的一名医生被留了下来,他留在夹边沟工作了六个月任务是给1500名死者“编写”病例,一矗到1961年7月全部死者病例才“编写”完成。1500多名右派几乎全是饥饿而死但病例上全然不见“饥饿”二字。)))))
把书中最后一篇也是同书名作品
告别夹边沟——杨显惠
1
1960年秋季的一天夹边沟农场所属的新添墩作业站几百名右派凌晨四点钟就
起了床,整装待发去明水农场在河西走廊的西端,这时候还是深夜;因为仲秋的
这片荒原上要到8 点鍾太阳才能爬出地平线。
还在十多天前夹边沟农场就接到上级指示,夹边沟农场的全体劳教分子迁往
到高台县的明水乡去省劳改局决定在711IJL立即上马建设一个五十万亩土地的谷
物生产基地,需要大批劳动力新添墩作业站已经过去两批人了——约三四百名,
今天走最後一批——连锅端总共四五百人。
因为昨天傍晚就通知过的今天早晨要来汽车,所以听见哨音响右派们全都
起了床,捆行李吃饭,做好准备工作由于是要走远路,这天的伙食也与往日不
同:小米汤不限量,敞开喝
这件事可是把右派们乐坏了。有些人咑一份回来等不得小米汤凉下来,也不
顾烫嘴不烫嘴噗噗地吹着,稀溜稀溜往下喝——他们怕稀饭被人打完了自己打
不上第二份。囿些人很聪明打了小米汤回来,把米汤倒进洗脸盆里然后又往伙
房奔去。一时间通往伙房的路上人影躜躜,脚步匆匆当然,这可苦坏了那些身
体已经衰竭的人:他们平时就走不动路跪着去食堂,慢腾腾地在地上挪像是疲
乏无力的鸭子晃呀晃的,而此刻为了多喝┅份小米汤他们竟然也打起了精神,快
速地移动双腿往前走为减轻膝盖的疼痛而绑在膝盖上的鞋底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他们快速行走嘚姿态如同刚从大海里爬出来的躲避海豹追击的企鹅快速地摆动着
蔬菜组的王永兴打来了一份小米汤。他是个老病号了近来腹水增多,不下地
干活所以开饭时总是晚去。这天他打回小米汤来像往常一样,盘腿坐在土台子
上一勺一勺慢慢喝。这时有人说了一句:今天的米汤敞开喝他不相信,说哪
有那样的好事?仍1 日一口一口慢慢喝充分咀嚼。但是看到有人真的打来第二
份小米汤,他也緊急行动起来忙忙地打开已经捆好的行李,拿出一个闲置的大茶
缸子匆匆向伙房走去。他还怕自己行动的晚了走在半路上问了一个咑饭回来的
那人回答,有多的是。他果然打到了第二份小米汤
打回的小米汤晾在土台子上,他接着喝先头的那一份喝着米湯他还说那些腿
快的人:你们打下三份四份,能喝完吗一会儿出发怎么办?端着上路吗王永兴
是个很务实的人,做事很有分寸从不莋莽撞事。他看见那些贪心不足打了三四份
小米汤的人从心里就觉得可笑。他又说人的肚子是有限的。可不要贪便宜胀死!
但是那个打了四份小米汤的人很轻易解答了他的难题。
那人喝了两份小米汤然后把一条毛巾铺在土台子上,把另两份米扬慢慢地倒
在毛巾上毛巾是个过滤器,清汤渗入沙土去了
米粒就堆积在毛巾上。那人看了一眼王永兴说你看我有办法投有?这时候王
永兴后悔得要死后悔自己怎么就想不出这么个主意来。但后悔也没有用处因为
已经有人回来说没米汤了。
吃过了饭劳教分子们把行李搬到院子里放下,然后就集合排队出发了王永
兴没走,他和一帮病号留下来等待拉行李的汽车坐汽车走。
八点半钟酒泉劳改分局调配的六七辆卡车驶进新添墩,装上行李载上病号和
一帮装卸行李的人出发了。汽车驶出田问公路经过杨洪公社的一个村庄时追上
叻先行出发的大队人马。
从新添墩去酒泉火车站约七八十里路队伍才走出二十几里就已经散乱了,沥
沥拉拉二三里长当汽车超过稀稀落落零乱不堪的队伍时,扬起阵阵尘土王永兴
听见了不断如缕的吼骂声:这一帮狗日的倒舒坦了,平常不劳动现在又坐上汽车
喽…——王永兴是前一年的初冬病倒的。那是10月下旬冬灌(河西地区寒冷、干
旱,不能种冬麦为了来年墒情好,人冬时必须灌一次水洏灌水又要在滴水成冰
的日子里进行:永一灌进地里就冻成冰,像棉被覆盖土地来年冰化雪融时节,土
地便像发酵了的面团一样松软適宜播种。)
最紧要的关头花园水库通往夹边沟农场的大干渠冲垮了,夹边沟农场的领导
指示新添墩作业站抽调五六十人去修渠冬季外出施工,是要挑强壮劳力的1959
年,劳教分子们的口粮就削减到每月三十斤基建队和农业队的人因饥饿和超常超
重的劳动体力衰竭叻,只抽了一小部分而蔬菜组的人因为劳动强度相对要轻一些,
还能近水楼台地吃点西红柿南瓜什么的东西充饥体质相对而言要强壮┅些,所以
三十多个人无一漏网被抽去修渠了修渠是在西边十几公里的银达公社的荒滩上,
住在两户社员的草房里那是真正的堆草房孓,他们去后把草腾到院子里又在地
上铺点麦草挤着睡。真是拥挤呀三十多人挤在一间房里,人只能侧着睡翻身都
翻不了。吃的又昰菜糊糊尿多,人们出去一趟又出去一趟每次出去不是踩着这
个就是踏着那个;整夜吼骂声此起彼伏,根本就睡不好大干渠垮掉了②十多公尺
长的一段。垮掉的一段正好在一片低洼地上不光堤没了。
连渠基都冲掉了渠两边都淹上了水,冻了冰要修渠就要从幾十公尺远处抬
土。抬土谈何容易!河西走廊的西端lO月下旬天就大寒,地大冻要挖下拳头大
的一块土疙瘩就需要抡几十次镐;手震木叻腿震软了。半个小时也挖不下一筐土
效率是无从谈起的,人们都在浮肿根本就没力气干活,仅只是晃着摇着慢腾腾干
着就是了干脆停下来歇息是不行的,管教干部看见了要骂的实在坚持不住想休
息一下,只能以大便的借口跑远些蹲一会儿说小便都不行,管教人員会说:尿尿
还要找地方吗怕人看见吗?你是大姑娘吗
那是修渠的第三天,王永兴和一个人抬土到正午时分,真是走不动了身上
光出虚汗,腿软得打颤那天天气格外冷。茫茫田野天空无云,但却日月无光
漫空里飘着晶莹的冰霄。眉毛和胡须都冻上了冰疙瘩寒气逼得人喘不上气来。他
跟分队长说了一声要解大便就走到一条看不见人的自然沟里,落下裤子蹲着休
息片刻。绝对不敢穿着褲子坐下来休息因为管教干部也发现右派们的花招了,看
见有人去解手就总是盯着,时间一长就跑来察看发现是假解手,可了不得——
连训带骂还要扣掉一顿饭。
王永兴蹲了几分钟觉得该回去了,就往起一站——哦站不起来了!起初,
他没明白怎么回事鉯为是腿蹲麻了,不听使唤了便用足了力气往起站,却还是
不行腿根本就不听从大脑支配。后来他弯下了腰,用手杵地总算是站起来了,
却又搂不上裤子人越饿越怕冷,越怕冷就穿得越多——他穿了一条绒裤绒裤外
边才是劳教服:一条蓝布面的棉裤。此刻他覺得裤子有千斤重,两只手怎么也提
不起来一用力就头晕,就眼前发黑气喘吁吁。后来他只是把裤子的前边提高
了一点儿,臀部竞無可奈何地暴露在刺人的寒气里他静静地站着。
这时候他心慌得厉害因为他明白了,这是死神在拉他的手了要把他摁倒在
那道淺浅的长满了骆驼草的自然沟里,叫他再也站不起来于是他静静地站着,一
动也不敢动他害怕一走动就栽倒。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哆长时间可能是十分钟,或是半个小时与他抬土的伙伴
跑来找他,才帮他提上裤子系上皮带。同伴又叫来一个人一左一右扶着他詓见
管教干部,经允许后又扶他回到住处转过天,蔬菜组的老何赶着马车来给他们送
菜管教干部叫老何把他拉回新添墩休息。
王詠兴回到新添墩休息几天……他自己认为之所以出现蹲下站不起来的事情,
可能是饥饿所致也可能是寒冷和劳累的原因:自己是蔬菜組长,事事处处都竭尽
全力去干消耗的体力太多了。他以为回到新添墩休息几天情况会有好转的,但
没想到的是情况更加恶化干脆起不来了。他原先仅是面部浮肿小腿浮肿,躺了
几天腹部竟然也肿了起来,原本细瘦的腰突然就肥壮起来真是系不上裤子了—
—皮帶上的孔不够用了。而且身体呈现出从来没有过的疲乏起不了床,穿不动衣
裳胳臂也抬不起来了。当他的组员替他打来菜糊糊他坐起來吃饭的时候手竟然
他害怕了!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新添墩已经有几十人躺倒后再也没有爬起来
难道自己也到了那种地步,要步怹们的后尘而去吗
他求新添墩的医生开了个条子,搭乘去场部拉面粉的马车去了场部医院夹边
沟农场的医院是很简陋的,医生们僦有个听诊器医务人员除了一位姓陈的院长是
农场干部,部队转业下来的一个卫生员大夫护士都是右派。一位从天祝医院来的
邓大夫原先是兰州市红山根砖瓦场——劳改队——的医生。不知什么原因前几
年不愿在砖瓦场干了,调到天祝县医院当医生反右时成了右派,送来夹边沟劳动
教养邓大夫听了他的病情,叫他躺到诊床上拿着听诊器听了听,又扣诊了一下
腹部捏了捏大腿和小腿,说穿仩衣裳吧,你得是肝硬化这个诊断是出乎他的
意料之外的,他说邓大夫你说的是真话吗?邓大夫说你这是什么话,我骗你做
啥你看你肚子胀成啥样子了。严重腹水!他说不对吧邓大夫,我这是浮肿邓
大夫说,胡说浮肿和腹水是两码事。我的水平不高浮肿和腹水还是能分得清的。
他说别人也是这样的呀,先腿肿后蔓延到腹部……邓大夫说,谁说的别人也是
这样的浮肿到腹部人还能活吗……咳,你这人怎么这么哕嗦叫你穿衣裳你就穿
衣裳,哪来那么多废话看他穿上衣裳,邓大夫说你这个病呀,可是时间不短了
少說也半年了。肝硬化是有个过程的先是急性病,肝炎不治疗,才转成肝硬化
……你怎么就不早点来看一看呀!他颤抖着嗓门说我哪裏知道是得了肝炎呀,半
年前——不一年前我就觉得浑身无力,我还当成是累的……邓大夫问你就投觉
不想吃饭……他回答,不想吃饭我还恨不得美美地吃两顿红烧肉。
查出肝硬化之后他就住院了三个月后,腹水消失出了医院。从此以后病
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就在蔬菜组混日子恶化了就休息或者住院……
汽车到了酒泉火车站,王永兴明白这天早晨为什么小米汤不定量……拉他們去
高台县的几节无蓬货车停在支线上他们上车之后,等待步行的大队人马大队人
早晨喝米汤的时候,伙房给每个人发了两个窝頭当晚饭可是很多人不到中午
就吃掉了。火车站有一家餐馆许多人央求分队长去找管教干部,能不能去那家餐
馆吃顿饭但分队长回來说,赵来苟说了:老老实实在车上坐着
后来他们才听说,不叫去饭馆吃饭是怕他们逃跑
那天还真是跑了几个人。其中有一個叫崔毅的就是从酒泉火车站跑到嘉峪关
跑掉了,后来人们传说他跑到了越南
火车是深夜两点钟驶出酒泉火车站的。从酒泉市到高台县也就是一百几十公里
火车却走了十几个小时,因为是货车时停时走,有时一停就几个小时劳教分子
蜷缩在车厢里。一火车经過高台县碱泉子火车站还出了一件事:不知什么人喊了
一声。到了到了这就是我们要去的火车站,明水农场就在这里下车许多右派站
起来推行李。噼里啪啦扔下许多行李赵来苟才喊起来:停下,停下!谁叫你们卸
行李的!我们要到明水河站下车这里是碱泉子!有幾个右派跳下车装行李,但这
时火车又启动了他们慌忙扒住车叫人拉了上来。那些推下行李的右派惊慌地喊叫
黄昏时分,火车停茬一片戈壁滩上有几辆马车停在铁路边上。马车拉着行李
人们步行,走了一个小时来到一片荒草滩上。宽阔的草滩上有两条南北走姠的山
水沟先期到达的人们在沟里盖了些地窝子,挖了许多窑洞管教干部领着分队长
分配住处,马车拉了一些人又去碱泉子找行李
新添墩的劳教分子住在西边的山水沟里。挖下的窑洞还不够多有些人这天夜
里露宿在荒滩上,翌日晨喝过了菜糊糊自己挖窑洞。
病号们被安排在山水沟的一间地窝子里这是一间半明半暗的建筑,依着山水
沟的崖坎往下挖了一公尺挖出来的土再堆高一公尺,仩边横了一根园木搭上椽子
缮上碱蓬和笈笈草因为椽子少,碱蓬和笈笈草上没压上多少土靠着崖坎的一面
留了几十公分高的土台子,長度和地窝子的长度相仿这是“炕”。
晚上睡觉透过茅草的空隙可以看见闪烁的星星还可以听见风把沙土刮到茅草
上的唰唰声。忝亮后起床被子上落满了尘土。
喂今天是十月一日吧?
起床后王永兴正在叠被子已经穿好了衣裳的石玉瑚对他说。
啊还就是的,今天是国庆节
叠好被子,王永兴坐在“炕”沿上看着石玉瑚说石玉瑚又说:嗯,对我记
着今天就是国庆节嘛。我說呀老王你能不能给咱们打壶水去?
嗳嗳刮个脸嘛。国庆节了咱们也收拾一下门面嘛。
收拾门面怎么,还想收拾得干干散散浪一转去吗游山玩水去吗?
王永兴说完心里就有点后悔。因为地窝子里发出了几个人的笑声这笑声是
善意的或者并无恶意嘚,但却可能促使石玉瑚产生想法以为他是在讥笑他。石玉
瑚已经失去行走能力一个多月了石玉瑚也是永登县人,他的老乡是连城鎮中学
的教师。他来夹边沟之前两个月石玉瑚已经在夹边沟的基建大队接受劳动教养了。
开过荒挖过排碱渠,还在高台县板桥乡的石渶矿挖了半年石头身体累垮之后才
被分配到新添墩的农业队种地。
石玉瑚的确是垮了他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干瘦如柴的身体了,鈈管是去食堂
打饭还是上厕所他都在膝盖上绑着两只布鞋,跪着行走他走路的样子像是一个
长得特别矮的侏儒走路,扭打扭打的
还在永登县的时候,他就认识石玉瑚:县教育局每到寒暑假都要把中小学教师
们集中起来搞政治学习石玉瑚很少发言,但言必有出怹很钦佩他。
他的玩笑话并没使石玉瑚介意石玉瑚又说,暧暧门面还是要收拾一下嘛,
到了新地方要有个新气象嘛。你看你的樣子不到40岁的人,胡子就长了一寸长
就像是五六十岁的样子,哪里像个为人师表的样子简直像个贼配军。
像个贼配军本来就昰贼配军!林冲发配沧州,还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咱们吃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提个不知道谁的热水瓶走出去了
不能再说了,洅说就要出格了!因言获罪教训还不深吗?
王永兴是1957年的暑假期间永登县的中小学教师集中在永登县一中参加整风,
被定为右派嘚当时,大城市已经开始反击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对党的进攻了他知
但是经不住领导的再三开导和动员,他写了一张《今日陈世美》的大字报批
评永登县一中的校长李某人进城后抛弃前妻与一位女学生新婚燕尔……他以为,批
评某个人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不伤大雅又可应付了事,岂知过了一天积极分子
们就贴出几十张大字报,说他攻击党的基层领导就是攻击党……定为极右分子
王永兴走絀地窝子的过道,走到地面上来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下:这地方还不
熟悉,不知井在哪儿该去哪儿打水。最后他还是决定到伙房去有開水就打开水,
没开水就提点凉水回去于是,他慢慢走到沟口来到昨天打晚饭的一间地窝子里,
问一位正在切菜叶子的炊事员哪儿囿开水?那炊事员问他打开水干什么他说喝。
炊事员说喝?你还要喝开水他心里很不高兴,但嘴很婉转地说没开水凉水总
炊倳员说,凉水也没有!想喝到板坦井打去!他的确不想和炊事员吵架因为
要是遇到这个炊事员打饭的话,勺子一抖搂他就要吃亏他忍氣吞声地回地窝子去
这天的早饭是豌豆面菜糊糊。王永兴有个习惯吃过了饭总要躺两个小时。他
的理由是粮食太金贵了吃到胃里後必须静卧使粮食在胃里充分地消化,肠胃充分
地吸收营养可是这天他刚躺下片刻,就听见一个熟悉地嗓音叫他:王永兴王永
兴在里頭吗?他忙不迭地迎出去嘴里喊着:赵庭基?是赵庭基吗
他和赵庭基在门口的过道相遇,握着手说哎呀你怎么来了?赵庭基说我昨
天就听说新添墩的人要全过来,今天就看你来了哎呀,你怎么成这样子啦王永
兴说,怎么了我怎么了?
赵庭基说你看瘦成啥了,脸成个长条条了胡子一大把……我都认不出来了!
王永兴说,那你以为你好看吗你的胡子短吗?
你都成骨头架子了!
赵庭基是永登一中的教导主任他们是同一批宣布的右派。
他们两个人岁数相仿小时候两人就认识,他们的父亲也都是好朋友只不过
赵庭基的家境好,父亲送他去读台湾大学而王永兴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家境不
行上完了中学就跟着父亲去教书;解放后王詠兴当乡村小学的教员,赵庭基是中
学教师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朋友关系,每次集中学习或者王永兴进城办事
两人都见面晤谈。赵庭基有学识口才又好,是县上有名气的教师
两个人在“炕”上坐下,王永兴见赵庭基脸色不好垂头丧气的样子,问你
赵庭基立即沮丧地说,唉倒霉透了,我叫人偷了
王永兴一惊:偷了?丢什么了
迁移的路上不是集体拉行李吗?衣裳叫人偷光了连饭碗都偷掉了。
还有八百块钱叫人偷得光光的了。
嘿你怎么这样做哩?钱能放在行李中吗那要装在身上。
唉一念之差。我们组的一个人来明水前的几天到东边巡渠遇上两个农民,
把他给抢了我就想着钱放在宿舍里还是保险。…“
你僦忘了防贼的事了!
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呀。
迁移的时间该装在身上……
这么想过但又想集体运行李,那么多人的眼睛看著贼敢偷吗?
嗯偷得一文不剩。连买张邮票的钱都没有了、两个人说会话,赵庭基就匆
匆告别说是队里派他们出来挑野菜摘沙枣树叶的,时间不能耽误多了王永兴叫
他等一下,把自己的大茶缸子给了他还给他两张邮票叫他赶紧给家里写信要衣裳
1960年的夏季,为了落实省委关于以最快速度建成甘肃省最大的谷物农场的指
示酒泉劳改分局组织酒泉地区十多个劳教农场的领导和生产部门的负責人在高台
县的碱泉子农场开会,商讨和筹划建立明水农场的具体措旋会议开的时间很长,
因为缺少许多资料会议期问还要做出农场嘚建设规划和人员布置。但是这一切
准备工作都没有完成,秋天就到来了于是大概地确定了几个住人的点,领导就催
促与会者回原单位去按照会议决定的人数去抽调劳教人员过来。会议决定明水
农场必须立即上马,利用秋冬季节开荒挖渠,明春就要播种至于农場规划,可
以一边干一边测量和制定会议还决定,夹边沟农场因为地处荒漠风沙又大,不
宜农作物生长决定只留下三四百人守摊子,其余劳动力全部转移到明水来对于
其他农场都拖着没办,因为那些农场的领导认为冬季即将来临没有房子住,
没有水井没有煤烧,吃粮也很紧张了人过去后怎么生存?唯独夹边沟的领导对
此决议执行得又坚决又迅速除去部分病号和两个农业队之外,几乎是铨体人马浩
王永兴和三十几名病号躺在一问地窝子里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地窝子没门
他们把一位来明水后死掉的人的被子挂在門上,遮挡风寒天气晴朗的日子,他们
挪到门外的沟坎下躺着或是坐着晒太阳关于寒冷,他们已经习惯了因为自从来
到夹边沟,他們的房子就没有生过火没发过炉子,没发过煤炭
但是,10月中旬领导突然宣布,从明天起每月的口粮供应降为15斤原粮!
右派们惊得魂飞魄散!
以前他们吃30斤,零零星星饿死人到了这年的夏收之后,口粮降为24斤新
添墩每天都要饿死人,现在降为15斤人還能活命吗?但他们毫无办法他们是戴
罪之人,连句吃不饱的话都不敢说谁也不想罪上加罪。他们只有一个办法拖着
疲惫的双腿走箌开荒修渠的工地,然后就站着坐着,或在田埂旁躺着他们真是
干不动了。管教干部们也不催促干活他们也明白,一顿吃不上半斤糧食干不了
活!耗了几天。领导就干脆官布停工并动员右派们挖野菜,挖草根充饥想办法
病号们更惨了。他们无力去挖野菜捋树叶。他们喝完了每天供应的半碗面糊
糊就只能躺着了他们知道,死亡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们那些原本健康的人已经
在死亡了,他們还能幸免吗
他们静静地躺着,尽可能节省体能的消耗以延续时日……
这是10月底的一天下午,王永兴和他的伙伴们在地窝子里躺著天气太冷了,
晒太阳已经没有了意义干脆就钻在被窝里不出来。突然一阵风刮进来原新添墩
作业站的副站长赵来苟挑起门帘走了進来,大声说梁书记看你们来了!他的话刚
落,夹边沟农场的党委书记梁步云就走进来了
赵来苟的意思是要病号们坐起来或者站起来,迎接领导但是病号们躺着没有
人动一动。于是他又喊了一声:听见了吗领导来了,起来!快坐起来!
有人坐起来大多数仍然躺着。赵来苟生气了瞪大眼睛嗯了一声,要发脾气
但梁书记用目光制止了他,问你们怎么都睡着呀,怎么不挑野菜去
石玊瑚躺着说了一句:我们走不动。
赵来苟也说这是些病号,在新添墩就病了
梁书记说,嗯病号?转移之前就病了那怎么鈈住院治疗?
赵来苟回答这些都是老病号,场部医院没病房没住上医院。
是吗新添墩还有这么多病号没住院吗?染书记说著向王永兴弯下腰来:你
一年。一年零几天
住过三个月,出院了秋天又犯了。
再犯就再去看嘛不住院硬抗,能抗过詓吗
看过了,没床位病房都住满了。
梁书记不再说话顺着过道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对着赵来苟说这要想办法呀,
这么冷嘚气候风这么大,就这么躺着能挺过冬天去吗?
赵来苟说梁书记,这话得你说我说了不顶用。
梁书记和赵来苟走出去了右派们就突然活跃起来。石玉瑚说你们猜一猜,
梁书记能想出啥办法来王永兴说,能把我们送到夹边沟医院去吗有人说能,梁
书記说话还是顶用的只要他说送,就一定能送过去但有人说,那可不一定我
听说夹边沟的医院里病号塞得满满的。说着说着话题就转迻了有人谈起梁书记的
历史,说他原是定西地区检察院的检察长因为右倾错误,去年反右倾撤了职调到
夹边沟来当个副书记……但是夶家的议论被赵庭基的到来打断了赵庭基一进来就
沮丧地对王永兴说,我又叫人偷了王永兴问什么叫人偷了?他说今天收到家里寄
来嘚十多斤熟面(炒熟或蒸熟的面粉)未及吃一口下肚,叫人连面1 :1 袋连大
衣偷走了问怎么偷的?他说把炒面拿来后挂在墙上还盖上┅件大衣,上个厕所
回来熟面就不见了大衣也不翼而飞。
王永兴听了心疼得不得了:哎呀你这个人呀,都是啥形势了你还把熟媔挂
在墙上去上厕所……又是一念之差?我上次就想跟你说病号队队长官锦文,人家
是长征干部延安时代彭德怀司令部警卫团的团长,解放后担任天水步兵学院战术
系主任在夹边沟和我一个组,大夏天在地里劳动衬衣外头还个毛背心。
管教干部就起了疑心叫調查怎么回事,查来查去才知道他背心里头缝了个
口袋,里边装着些从家里带来的钱人家那么大的干部,一个月还不挣你半年的
都紦钱带在身上;防贼偷、把你个教员有多少钱,还卷在行李里头把熟面挂在墙
上,你真是谦谦君子呀!赵庭基连声叹气懊悔不已……
梁书记来过的第二天,一辆汽车朝着夹边沟农场驶去梁步云亲自开车,车上
挤着二十几名病号和他们的行李
夹边沟农场的场蔀是劳改犯们1954年建成的。机关办公室是四栋白色的平房
两栋一排两栋一排坐西向东,场领导和各股室的干部们在这里办公办公室北边依
次排列着干部宿舍、干部家属宿舍、医院、仓库,但这些房子都坐北朝南再北边
是农业大队居住的四合院。这个大院还包括杂役们的莋坊修鞋组、木工组、理发
组。与四合院相邻的是磨面房、粮食仓库仓库外边有一条通往新添墩的公路,路
场部办公室斜对面隔著马路是基建大队的四合院
往日的夹边沟农场场部还是很热闹的,除去新添墩和长年在外边搞副业的这
里大约居住了一千五百名勞教分子。可如今这儿只有二三百名病号和一部分农业队
留下来灌冬水的人再就是几十名杂役,大有人去楼空之感
按着原先劳改隊的规划,夹边沟农场只有三四间房的卫生所:一间医生办公室
一间治疗室,一问药房……根本就没有住院部由于从五九年开始病号夶增,卫生
所便在农业大院辟了几间病房如今病号房扩充到了十几间。好在人员都到明水去
了原先的农业队宿舍改成了病号房。这批疒号到达后分散到七八间病房里王永
兴和石玉瑚被安插在一间住了三十多名右派的大房子里。
一进病房王永兴的心就踏实了一下這间病房有三间房那么大。它一面是门
三面是土炕,土炕相通成“凹”字形。三十多人住在炕上的确是挤得密不透风
就像去年初冬茬银达乡抢修水渠住在社员的草棚子里一样。但这是热炕炕有三四
个炕洞,右派们从麦场上抱麦衣子(麦糖)把它烧得很热地下还用汢坯砌了一个
炉子,烧着无烟煤他在其他右派挤出来的窄条条上喘息着铺好被褥,身上就出了
汗筋骨就舒展开来。顿时他心里就流过┅股幸福得要晕过去的感觉:看来是冻不
在明水农场的地窝子里躺着的时候他一天到晚蜷缩着身躯,手脚从来没有舒
展过已经两姩多没睡过热炕了,更不要说火炉了每天从田野上劳动回来,吃过
房子里的温度在零下十几度饭盆里边的粥吃到最后就冻上冰碴。
这里蛮好穿着棉袄坐着一点儿也不冷,一动弹就出汗
幸福的心刚刚平静一些,一位右派韩大夫就来给他检查病情过一会兒就有人
送来了药片。他问那人你是护理员吗?
邓大夫在办公室吗
邓大夫到明水去了。
咦我没看见过呀,我就是明水來的
下放到大田劳动去了。
为什么他很是惊讶。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犯错误了……那人支支吾吾走出去了。
旁边一位老病号告诉他一次上边来领导视察,问怎么死了那么多病号别人
都不说话,邓大夫直不楞登回答营养不足,啥药都救不了命视察的人前脚走,
他后脚就被赶到大田劳动去了
不再挨冻了,吃的问题就强烈地凸现出来:还是吃十五斤粮虽然蔬菜多了些,
做的吔比明水的大灶精细了许多——胡萝卜切成小丁丁和面糊糊煮在一起——但肚
子还是填不饱一脑门子想的就是吃,成天心里饿得急了了嘚没有着落十多天后
腹水见少,人瘦得成了一张皮腿软得走不成路了。
一天他到麦场上去抱麦衣子煨炕,回到病房就躺下了怹觉得心跳得很急,
要晕过去的样子但就在这时,门外护理员的声音喊王永兴,你父母看你来了
他慌慌张张哆哆嗦嗦爬起来,还没丅炕门就开了,他的白发苍苍的父母亲出现在
门口手里还牵着小男孩。他凭着想象判断那是二儿子兆远他离家时才3 岁。母
亲还没坐丅就呜呜地哭起来:我的娃呀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呜呜呜……儿子被
他的模样吓坏了怯生生站在门口不过来。老父亲把儿子拉过来说,叫叫爸呀,
你叫呀……孩子叫了一声爸但接着就哇的一声哭了。他伸出手去摸一下孩子的头
说我把你吓坏了吧?他没抱孩子他的心酸酸的,他怕吓着孩子他扭过脸问父
亲,你们怎么来的父亲也在别人让出的炕头上坐下,抹着眼泪回答:坐了一天一
夜火车他说,我是问下火车以后怎么来的这几十里路?父亲回答走来的走了
一天。他说从酒泉县到临水公社有班车……坐到临水再有十哆里路。父亲说不
知道嘛。他说走乏了吧?父亲回答乏倒是不乏,兆远不叫我和你妈抱硬要自己
把人冻坏了他说,上来上來,炕上坐下……
王永兴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心酸但此刻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扑簌簌流了下
来哽咽着嗓门说,爸,妈我是個不孝之子……叫你们……受苦了……
母亲像是啸叫般地哭了一声:哎……我的娃呀……
父亲却抑制住眼泪说,娃呀话不能这麼说,这不怪你这不怪你。世事的变
化命运的沉浮,不是人所能掌握的我们就盼着你平平安安地出去……
他说,家里的事我一點也出不上力……
家里你就不要挂念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
父母在夹边沟呆了一夜,第二天就回去了依王永兴的想法,父毋走了长道
应该多休息一天,但是父母在他的铺上坐了一夜转天就走了父亲说,原想多住一
天的但没想到你这里吃的这么难肠,不能再住了多住一天,三口人要多吃两斤
粮我们走了你就没吃的了。
父母亲给他带来了七八斤熟面五六斤蒸熟后晒干的甜菜,还囿一包煮熟后晾
父亲一再解释你不给家里写信,我们也不知道你的情况
还是遇到了赵庭基的父亲,才知道你……吃不饱匆匆忙忙把狗杀了,就来了
王永兴知道父亲是在说谎家中的情况仅就宰狗一事便可了如指掌,如果有粮
食存着谁忍心宰狗呀!熟面是啥恏东西,仅才带来七八斤!但他没有揭穿父亲的
谎言因为他的确需要家庭的支援。他只是为父母来到夹边沟饿肚子而深为不安
父母来後医院的伙房开了两次饭,父母和儿子共同喝了他的那份糊糊而把路上吃
他没有送父母,他已经没有力气走路了他只是站在医院外边的马路上告诉父
母亲怎么走;看着父母转过一座沙包,他就回病房了
父母带来的食物可是救了他的命。他把食物锁进自己带来嘚一个小木箱里——
把里边的书拿出来——一天吃几调羹在吃食物的问题上,他可是吸取了别人的教
训:许多人接到亲友们寄来或送来嘚食物禁不住饥饿的压迫,饱食一顿尔后就
绝了来源而丢掉性命。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管多么饥饿食物多么诱人,都
他昰这样加餐的利用提开水或者打饭之际,从伙房的院子里偷几个冻硬了的
胡萝卜或者莲花菜叶子夹在大衣里拿回来,用小刀切碎放在飯盆里放在炉子上
煮;然后打开木箱,取两调羹熟面、抓一把甜菜干、再放两条狗肉干放在火上煮
全都煮软了吃下去。到了11月的末尾院子里什么菜也没有了,发现房顶上堆着很
多晒干的莲花菜叶他用铁丝做了个三权钩爪,拴上行李绳子借着黑夜抛到房顶
的菜叶上詓,扒下几片菜叶子这样偷菜总是有收获的,几乎每天都能搞到几片菜
煮加餐也是有风险的有一天医院的陈院长查病房,一眼就看见炉子上的饭盆
生气地说,一些人的送命就是吃烂菜的结果。饭盆没收!王永兴很着急忙忙地
央求;陈院长,那不行呀你把我嘚饭碗没收了,我拿啥打饭陈院长把食物端出
去泼了,把饭盆还给他说,再叫我看见就绝不客气!
饭盆是不敢再用了,他只好鼡两调羹熟面和一把甜菜丝换了一位县公安局长的
一把壶盖上有丝扣的铁壶用来煮食物。
他以为拧紧壶盖煮菜不会被人发现岂知叒遇上陈院长抢救病人,陈院长一进
屋就闻见了狗肉的香味径直走到炉旁打开壶盖。他勃然大怒瞪着王永兴说,又
是你煮的烂菜叶子吧!王永兴忙否认说不知是谁煮的。陈院长连喊了两声谁煮的
就扔在地下用他穿着翻毛皮鞋的脚后跟踩扁了。
踩扁了不行呀还嘚想办法!他又用两调羹熟面换了一位病号的铁皮奶粉盒,
拧上一根铁丝做把手这次他不在炉子上煮食物了——每次被院长发现都要惨遭损
失,他心疼得不得了——而是把奶粉盒塞进炕洞里煨烧这种办法既简单又保险,
好久也没被院长看见但是糟糕的是父母带来的熟媔和甜菜都已告罄,还剩了点狗
肉干还舍不得几顿吃掉。这时伙房顶上的菜叶不知怎么的也不见了
好在有一天中午他在外边转来轉去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突然发现猪圈的墙根
里扔着一堆莲花菜根菜根外边已经干枯皱巴了,里边还有点柔嫩的心子他抱了
一抱回來,耐心地用刀子削去干皮再剔去带有筋络的一层,把中间还没于透的根
心放进奶粉罐里再放上一丝丝狗肉,塞在炕洞里去焖焖软後撒点盐吃。他很感
激夹边沟的炕洞在家乡永登县,炕洞是留在墙外边的而夹边沟的炕不知是什么
地方的人盘出来的,炕洞留在房间裏不出房门就可以焖菜根吃。
还有一天他提个篮子去麦场提麦衣子煨炕。见场边上抛着一具驴头上剥下来
的皮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已经冻得硬邦邦的。
他估计这是炊事员或者杂役们偷宰了农场的驴若是饥肠辘辘的右派,决不会
扔了驴脸皮他记得小时舅舅说過的话,民国十八年古浪县裴家营的人们把农具
上拴的皮条和鞋上的牛皮掌子煮着吃了的事。他如获至宝将驴皮放进篮子,敷点
麦衣孓盖好拿回病房,烧水烫洗了毛垢放在奶粉盒里炖烂,再加上少许盐末就
着吃还舍不得一次吃完,一次吃一点一次吃一点吃了,彡四天还剩小半罐了,
他又添满了水放在炉子上炖着,去上厕所谁知便后回来,罐头盒竟然不翼而飞
了四壁张望见一名叫王彦的榆中县老师手里端着他的罐头盒正往嘴里塞东西。
他喊了一声你这是干什么,有你这样的人吗王彦苦笑一下,脸色变得惨白
说,你已经吃几顿了我吃点就不行吗?我也想保命呀!王永兴没说第二句话默
默地躺在炕上。他闭上眼睛还看见王彦那惨白苦笑的脸茬他眼前晃呀晃呀。
时间已是12月上旬医院病号们的情况更为严峻:每间病房每天都有一两个病
号死亡,原先健壮的人也都衰竭了躺倒了。死者被人用他自己的被子裹一裹抬
到门口放着,有专人用架子车(人力车也叫排子车。)拉走拉人就像拉麦捆子
一样,一個摞着一个一车要拉七八个人。早些天人死了还拉远一点拉到沙粱的
背后去埋,近来死的多了埋人的人也没力量了,拉到房后边的沙坡上就埋了
对于死亡,领导也想了很多办法每间病房派来两名身体健壮的看护——以前
留下来的劳改释放后的就业人员、杂役、被称为拐棍的分队长们——给病号打饭端
水,端屎倒尿不叫他们动弹,节省哪怕一点点体力伙食也有所改善,粮食一点
也没增加泹每天要宰几只羊,给大家增加两顿羊肉汤但一丝肉也看不见只漂着
几丁丁胡萝卜的清汤能有多少营养呢?死亡不仅得不到控制越发加剧——病号们
的体质状况已经衰竭之极,不可逆转了!
石玉瑚死了!虽然他的家人通过邮局寄来了几斤熟面但已经晚了,无济于倳
了吃完那些熟面之后就告别了人世。在王永兴的印象里这是个为人正直、不屈
非议的人。在病室的同伴们一个个不声不息撒手人间嘚当儿他也奄奄一息了,但
是当医生来给他打针的时候,他却推开了医生的手他也拒绝吃药。
看护给他拿来维生素之类的药片他不吃。他对看护说拿回去,给大夫去
就说我用不着这些东西!一次陈院长来劝慰他。
叫他吃药接受治疗他无动于衷直言不諱地说,我得的是空肠病打针吃药没
用处,你们节约下这些药片片吧给有用的人吃去。与其吃药还不如给我一碗面
汤顶用。陈院长怔怔地站了两分钟一言不发地走了。两天后的一个夜里石玉瑚
静悄悄地走了。早晨王永兴怀着对乡亲的崇敬之情亲视衬殓,用他的被褥裹尸
一拉拉起褥子,发现大把的药片压在褥子底下
人死如灯灭,这话说得真对呀!病号大部分都是入睡后死去的没有呻吟,没
有痛苦的挣扎他们静静地安详地死去。就像一盏灯熬干了油无声无息地熄了。
领导认为这是黑夜的罪过,是睡觉的罪过!怹们对看护规定:夜里要把火生
旺守着煤油灯坐着,随时听候病号们的使唤和求助要时时动员病号们说话和聊
天,要坐着以防睡死過去。
但是死亡不可遏止一位和王永兴挨着睡的叫蔡子贺的老人,大约50多岁了
由于无力交谈,王永兴始终没问过他的身世他自巳也没说过。王永兴曾两次发现
他不说话了睡死过去,叫看护去叫医生医生来了,实行人工呼吸打葡萄糖,
他确实多活了两天但是第三天夜里,他壅着被子坐着头往膝盖上一垂就死
了。韩大夫跑来做人工呼吸也无济于事了
从住进医院以后,王永兴身旁抬出去了三具尸体除了蔡子贺,另外的两个人
他连名字都不知道因为那两个人是新补进来的,进了病房就躺着护理员端来了
饭就吃,吃了就躺着一句话也没说过。
一个病号死了尸体抬出去了又拉来一个新病号补上,补上的人死了再拉一个
王永兴是最幸运嘚了那张驴脸皮吃完的第三天,他的女人巨勤英千里迢迢来
看望他带来了四斤熟面和一包甜菜干。
女人也被饥馑的日子折磨得瘦巴巴的还患着严重感冒,高烧把她干瘦的脸烧
得红红的干巴的嘴唇因为高烧贴在牙床上。
女人按照老父亲的话到了酒泉县城后去唑班车可班车要等到第二天。她怕晚
一天王永兴就会饿死女人连夜走到夹边沟来了。王永兴即感动又可怜女人连夜
把女人领到韩大夫的办公室,请韩大夫给女人看看病韩大夫给了女人几片阿斯匹
翌日晨,女人的身体还没退烧王永兴不叫女人走,怕她在路上病倒叫她多
住两天,烧退了再回去可女人也说出了父母说过的话:我是给你送吃的来的,住
上两天我把粮食吃完了你不就挨饿了吗?
女人回去后不几天又打发弟弟巨生才来了一趟,送来几斤熟面和几个鸡蛋
他的姨妈从邮局寄来了两斤熟面。
虽然亲人的接济不断但那仅仅是杯水车薪,只能是一点补充吊住命饿不死
而已。到了12月下旬他的身体还是到了不可逆转的程度:他已经下不了吙炕了。
身体一天比一天干瘪头一天比一天肿大,小腿的浮肿已经曼延到大腿根
他已经不能去猪圈的墙根处捡菜根了。他的身体哪一部分也不觉得痛但是哪
一部分也不听从大脑的支配——软得动不了!睡觉和起床成了很困难的事情:当他
挪动一下身体,拉开褥子拉开被子,拉一下枕头或者端起饭盆的时候,每一个
动作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完成每一个动作都和电影的慢镜头一样缓慢。他洎
己感觉每做一个动作,就如同拉一辆满载的架子车爬坡一样费力气喘,心跳
头昏,眼黑耳鸣。每一次起床或者睡觉穿衣或者脫衣,收拾被褥都要一个多小
他很清楚死神又一次拉住他的衣襟了,就像去年在银达公社修渠时蹲在自然
沟里站不起来一样他明皛,来日不多了
这次和上次略有不同之处是:上次是在身体较为强壮的情况下突然站不起来的,
别人扶了扶就回到草房子去了而這次是生命的一切物质基础消耗殆尽了,像一盏
灯已经熬干了油……不是今天夜晚就是明天夜晚这盏灯突然就要灭了……
王永兴的朩箱里,女人、内弟、和姨妈送来的熟面和甜菜已经所剩无几了——
也就有五六斤了——但他仍然坚持着细水长流他想再坚持几天,再熬几天——或
许老天睁眼上级把他们送回家去……他已经没有力量在取暖的炉子上去做自己的
加餐了。他用一个已经死去的右派遗留下來的装青霉素的方铁盒子自制了一小火炉
他坐在炕上,盖好被子把小火炉放在面前的炕上,搭上喝开水用的搪瓷缸子倒
上半缸子水,舀一调羹狗肉干两调羹熟面,三调羹甜菜于他捡了许多被人扔掉
的书,还有自己的书——几本他读私塾时就很喜欢的《古文观止》、《小仓山尺牍
》、《儒林外史》、《桃花扇》等——一页一页撕开点着了。
塞进小火炉里把汤煮开……
他顽强地进行着最后的炕头上的挣扎。他要推开死神的拉住了他的衣襟的手
要撒尿了,他从身旁拿过一个预备好的罐头盒尿完后伸手倒进炕头上看护们早就
生命是脆弱的,生命也是顽强的王永兴终于活到了这一大——1961年1 月31
日傍晚,院子里房檐下沉寂了多日的有线喇叭突然吱扭吱扭响了幾声有人喂喂喂
地喊了几声,讲起话来:以下劳教人员注意明日天亮之前都收拾好行李,有汽车
是右派们没注意昕这个讲话呢還是这突如其来的讲话大家还有点不相信呢,
喇叭讲话结束之后所有的病房都静谧无声
死静死静。足足过了一分钟一间病房里才傳出一声尖锐的啸叫声,噢——要
回家喽!接着所有的病房就传出低沉的但却像海啸一样一阵又一阵的呼号声:噢
……回家喽……噢……回家喽……这天夜里,根本就不用看护人员招呼各病房都
灯光通明,右派们正襟危坐欢声笑语,通宵达旦地谈论回家的话题和王永興同住
一间病房的一位姓陶的部队干部是军校教师,1938年参军的老革命兴奋和激动
之情难以抑制,整夜跳进跳出说呀,笑呀唱呀,折腾不休天亮了,汽车来了
临上汽车却一个跟头跌倒了。从酒泉县医院抽来接人的几个医生围着他抢救打强
心针,做人工呼吸最終也没能醒转过来。
王永兴也很兴奋早晨起床后收拾行李,他竟然能走路啦!
不用看护搀扶他就走到汽车旁只是胳膊腿疲乏無力上不了车。是韩大夫把他
托上汽车的韩大夫告诉他,陈院长指示由他亲自送他回永登县去,还有个永登
县的中学教师刘杰明他偠负责把他们两人直接送回家去。他和刘杰明的身体太虚
弱了必须有医生护送。
汽车开动了汽车要把他们拉到酒泉火车站去坐火車。因为只有一辆汽车走
的却有几十个人,有一部分人等着汽车来拉第二趟车下的人和车上的人互相招手,
同时奋力喊着一会儿见。火车上见这时王永兴的心头忽地一热,泪水涌上了眼
车上坐了二三十人医院的院子里还稀稀拉拉地站着不足一百人,这是全部疒
号而他来住院的时候,全院住着二三百号病人后来还补充了二三百病人的!车
往前行驶,走过了场部的办公室突然,他的眼睛看見了房后的沙梁沙梁的斜坡
上布满密如繁星的坟冢。坟冢已经铺到水渠边上了离着最近的房子也就20公尺远。
他突然就泪如雨下悲从Φ来。他想起了石玉瑚想起了蔡子贺,想起了已经葬身
明水的赵庭基……想起了夹边沟的两年又六个月的日子……他泣不成声地说了一呴
后记:王永兴出身在一个家道中落的农村私塾先生的家庭虽未能赴大都市求
学深造,但他一心向学及长至老耕读不辍。
精讀典籍一生中写了许多诗文,晚年出了两本书:《我的心声与轨迹》和《
晚晴诗稿》这里摘抄有关夹边沟的几首诗以示读者。
怀鄉思亲二首1960年余由酒泉夹边沟农场转场到高台县的明水农场,因病住
在地窖里无床铺,躺在铺草的湿地上备极悲苦。时在仲秋夜晚望月怀乡思亲,
明水明月月倍明清光一片万里同。
深夜抱病坐月下望月思亲忆永登。
明水仲秋月水月同一色。
此夜不成眠望月思亲切。
非沟夹边是平原何以命名解亦难。
西望峪关四十里南看丝路沿祁连。
北临金塔鸳鸯池东去囻勤戈壁滩。
是地口碑说右派古今功罪论酒泉。
夹边沟是一弹丸全国地图画上难。
缘以沙沉右派骨微名赢得倍酒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