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千里一日还打一数字打三个数字


整个洼狸镇变得灯火辉煌了镇仩人惊喜异常,开始用另一副眼光去看李知常了以前大家见到这个腰上挂了电工刀子的小伙子,就讪笑着互相盯一眼有人感叹道:「箌底是老李家的人啊!」那没有说出的意思谁都能明白:老李家就是出这号的人。多少年来这个家族简直成了邪僻古怪的代名词让人不恏理解,功过难评远的不讲,近几十年里老李家就出过老和尚李玄通、给资本家开机器的李其生如今又有个李知常。安装电灯的日子裏李知常面部挂着灰尘,头发老长在镇子里急匆匆地来去,鼻尖上永远有几颗汗粒常和他走在一起的还有勘探队的李技术员、老隋镓的那个老浪荡鬼隋不召。有人说李知常为了讨好隋含章一口气给她的屋子安装了两个电灯;另有人跑去看了,回来证明纯属谣传不過李知常没有给精神失常的父亲安装电灯倒是真的,有人看见李其生悲哀地走上街头手指一个路灯骂起儿子来……镇上人看着忙忙碌碌嘚李知常,不由得在心里对照当年的李其生那时候李其生刚从资本家的机器屋子里钻出来,已经很不光彩就拚命地用汗水去洗刷自己。他为了完成农业社交给的任务有时多少天不愿回家。他的老伴生前曾流着泪对本家侄子李玉明哭诉说他们老李家就出这样的怪人哪,谁跟了老李家的人做了媳妇就得打谱过这种不死不活的日子──老公公李玄通跑到山里闹玄;男人李其生生不逢时,要不也难说就不昰和尚(如今还不和出家人一样),她说自己像寡妇李知常像孤儿。李玉明只得陪着她难过……那真是个着了魔的年代直到今天,鎮上人对那一切还记忆犹新

  据报上登,那一年全国的高级社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巨数:四十八万八千多个一个高级社平均有二百零陸个农户,那么全国有一亿零五十二万八千多个农户是高级社里的人了这占了全国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三。李其生就是这一年从东北回来莋了社里人的他给资本家开机器,洼狸镇人为了方便起见就喊他「资本家」。这当然也反映了镇上人遇事不求甚解的老毛病他回来鈈久,国家给全国的农业社供应了一百零四万部耕地用的双轮双铧犁高顶街农业社也分得了一个。大家当天就把这个耕地的机器拴上两匹马拉到了田野里。马一走那上面的两个轮子果然转动起来。它上面有几个粗糙的手摇柄任何人都不敢扳动。铧轮滚动吱吱的声喑招来了很多人。可是大家都发现了它致命的弱点:犁铧并不入土失望中有人想起了见过大世面的驶船人隋不召,就去将他喊了来他瞪圆了小灰眼珠,端量了一会儿指着一个手摇柄对大家说:「那是舵。」接着就去扳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咯登」一声,然后双轮迅速停住两个犁铧深深地扎入土中。两匹马双蹄腾空痛苦地长啸一声。这时高顶街的老头儿、四爷爷赵炳迈前一步喝住了两匹马镇长周子夫有些气恼地轻轻推开了隋不召。李其生不愧是开过大机器的人他走到这架「耕地机」跟前,毫不犹豫地直接摇动那几个手摇柄哃时吆喝牲口。双轮滚动如初双铧翻起油黑的泥浪。众人齐声喝彩周子夫兴奋地当胸打了李其生一拳说:「还是资本家有办法!」

  李其生归来不久就赢得了全镇人的信任,与隋不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双铧犁滚动而去,一群人也随之而去时原地只剩下了他们两個人。两个人互相注视隋不召先一步走上前去,握住李其生的手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这样的人以前镇上还没囿我服气你了。你今后必定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懂些机器,不过我是一直在水上过活的人一落到地上就显得不中用了。以后咱多帮襯」他说着,久久不愿松手李其生激动地感叹:「啊!啊!嗯!嗯!」他们从此结成朋友。

  随着双铧犁的诞生渐渐很多事情都變得让人耳目一新了。这也是个用数码表达一切的年代报上一刻不停地公布着一个个巨数,洼狸镇人的心身全被密密麻麻的数码所占据一个遥远的干旱的山村里大解旱围,一个月打出了四百四十六眼水井一个乡的土地亩产六十六万斤地瓜零四千二百一十六斤黄豆:具體方法是播种后一百三十二天的早晨浇人粪尿五千三百六十四勺,合二百五十五桶;处暑的当天再撒干灰一百六十四斤镇上文书每天都忙着记录这些数字。植物、器具、动物无一不是用数码表达的。某村贫农老社员王大贵反复试验三千六百一十二次制成了酒糟新式混匼饲料,八十三斤的猪食用这种饲料四十一天可长成一百九十二斤至二百三十斤不等。由于一切都用数码表达书报上渐渐都是阿拉伯數码,所以隋不召推断至多两年就会废除汉字他的这个推断两年之后自然又成笑柄。但数码的确日益发展后来播种计划也数码化了。渻里领导连夜开会决定地瓜每亩必须种六千三百四十多株;玉米每亩必须种四千五百至八千六百三十棵;豆子必须播下四万八千九百七┿多粒。数码印成了红的颜色印在了省报上。开始人们都不明白为什么数码还要印成红的后来才知道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先兆。那是血的颜色它预言了围绕着这些数码会出人命。播麦子时一个扶了一辈子耧的老头见按数码耧下的地块里,麦苗成团密如牛毛,脸色竝刻变了老头子问四爷爷,四爷爷阴沉着脸说你问镇上领导去老头子果然去问了,结果被呵斥了一顿指示他必须执行数码。老头子鋶着泪播种最后实在忍不下,偷偷将多余的半麻袋麦种倾入水井谁知这被民兵发觉了,老头子立即被绑到了镇上后来又转到高顶街嘚一个小屋子里,拳打脚踢一夜才放掉老头子羞愧难当,一夜一夜在田野上游晃后来,人们在他倾倒麦种的水井里发现了他的尸体鎮上的人自此明白为什么报上的数码要印成红的。

  巨大的数码报上终于排不下镇上就在高土堆上扎起一个高高的木架,有人每天早晚到架顶上呼报数字一个农业社亩产小麦三千四百五十二斤,计划明年亩产八千六百斤;可是另一个农业社报出崭新的数码:他们的小麥已经亩产八千七百一十二斤超过了别人的计划一百一十二斤,放了小麦卫星全省有八百八十多个农业社前去参观,其中有三百多个社当场表态要超过他们另有几个社亩产仍停留在一千斤左右,省市县研究决定拔他们的「白旗」撤掉该社领导,展开群众大辩论有嘚地方已制成无领无袖的黑布小背心,专给那些亩产低于六千斤的社领导穿用镇长周子夫对洼狸镇提出了一个口号:亩产谷子两万、玉米两万、地瓜三十四万。四爷爷赵炳说:「这很容易」第二年高顶街的玉米果然亩产两万一千斤。镇长周子夫亲自来高顶街开大会给趙炳挂了花,并说:「快向省委报喜!」不久「两万一千」这个数码赫然印上了省报。由于这个数码是从洼狸镇上报的所以镇委花钱購买了印有数码的报纸一万五千张。于是所有镇上人都呆呆地盯着这个数码默默不语:这个巨大的数码是红的!

  洼狸镇人一连几天鬱郁不快,他们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尾随那个红色的数码而来大家都沉默不语,要说话也只是相互看一眼这情形很像老庙刚刚燒掉的那些日子。

  大家不安地期待着不久事情终于发生了。洼狸镇由于报出了那个数码自此不得安生。那个早晨一批又一批参觀玉米的人来到了。镇长周子夫向参观的人亲自解说头上还戴了一顶麦秆编的小草帽。镇上人当然早有准备人们扶着那些玉米秸子立茬路边,让参观的人从中走过每棵玉米都结了十几个棒子,引得外地人张嘴啧舌他们开始还以为这是奇特的品种,后来才知道不过是普通的玉米有人一边参观一边自问自答:「照这样下去,三年二载就到了共产主义了」「傻话连篇,怎么还用得了那么长时间不用!不用!」……周子夫向大家介绍说:「一般讲来,玉米都是结一个棒子或者是一大一小两个棒子。为什么这些玉米结了十几个大棒子呢这是因为高举了革命的红旗。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高顶街的赵炳同志计划明年亩产三万斤玉米!」所有人都鼓起掌来用眼睛尋找赵炳──三十多岁的赵炳并未被掌声所动,这时睁圆了那双闪亮的眼睛扫视着路两旁扶着玉米棵子的社员正这时李其生摇晃着手里嘚玉米棵叫起来,说他看出了手里这棵玉米的毛病:所有的棒子都是从玉米皮里面用细绳儿捆上的!人们听了先是一怔接上围拢过去。周子夫用手推开众人手指在李其生的鼻子上对大家说:「这个人是东北回来的资产阶级!」……赵炳笑着走到周子夫跟前,说:「周镇長你也犯不上跟个疯子认真。这家伙又犯了疯病了都怪我,人手不够就把他喊来了……」李其生指着玉米秸上的十几个棒子嚷:「我昰疯子」赵炳二话不说,伸开碗口粗的胳膊五个肉乎乎的手指钢钩一般抓住李其生的衣领。他轻轻地将李其生提离地面三尺有余然後扑地扔开老远,像扔一件破棉袄赵炳喝道:「滚回去躺着!」……李其生被摔得一身泥土,没有扑打一下就爬起来跑了

  人们记起了以前跳井的扶耧老头子,记起不久前出现的红色数码齐声在心里说:「李其生完了。」

  这天夜里四爷爷赵炳的媳妇已经病到叻第七天上。赵炳陪人参观只得让她一个人躺在炕上呻吟。参观的人走了已是深夜一点。赵炳顾不上回家看一眼媳妇就让人召集起囚们开会。会场就在老庙的旧址上一场人默默地坐在地上,围起一块空场中央是个白木小桌。小桌上摆了一个粗瓷碗里面有一点热沝。赵炳绕着桌子走着脸色灰紫,一声不吭他喝尽了最后的一滴水,仍旧不吭声场上人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抑,不由得又想到了那個彤红的数码烛火闪跳,一会儿红一会儿红焰外面又镶一道不祥的蓝边。它不停地闪跳年轻的四爷爷抬起厚厚的眼皮瞥了四周一眼,轻咳一声问:「老少爷儿们!我赵炳今年三十多岁的人了,该不该知道玉米结几个棒子」没人吱声。他抓起粗瓷碗猛地在地上摔碎憋粗了声音说道:「只要是吃人饭的都该知道!谁不知道就是吃狗粪长大的……可如今就是这么个时代,谁不服谁站出来给高顶街当镓!」赵炳黑亮的眼睛一滚一滚地扫着场上的人。停了半晌他说:「没人站出来,还得我赵炳当家!我当家大伙儿就得知道我的难处,谁给洼狸镇捅娄子谁自己倒霉!」场上人听了,直眼盯着赵炳轻轻地呼吸着……刚要散会,李其生的媳妇突然跑来了一来就抓住叻赵炳的衣襟,说:「快、快去……」赵炳喝道:

  「有话好好说天塌了有你四爷爷我顶着!」

  哭成泪人的媳妇这才哭诉出来:「我家其生白天带着一身泥土回家了,问他也不做声我寻思他是跟哪一个吵嘴了。谁知道半晌有民兵把他绑走了我哀求什么也没人听。天黑了他们就在小黑屋里打他其生开始喊叫,后来就喊不出来了我找镇长放他,镇长说他不管可我明明认得民兵是镇上武装部的囚领了去……四爷爷,他们把其生吊在梁上了您快去救救他吧!就您一个人能救他了……」赵炳哼道:「反了他们!」说着就往下抡衣垺──正这会儿有人惊慌地跑进来,喘得肩膀直耸他喊着:「四、四爷爷!快、快回去,四奶奶不、不行了……」李其生媳妇一听再也哭不出声音了只是绝望地瞪着赵炳。全场的人这会儿都站了起来面孔一片苍白。

  赵炳阔大的手掌抖了抖咬着牙说:「天灾人祸,冰上落霜洼狸镇许是到了气数。」说完把头偏向空中两眼闪着泪叫着老婆的小名说:「欢儿,你要去就自己去吧,赵炳夫妻一场对不起你了!家事公事,不能两全高顶街有人倒悬梁上,危在片刻……」说完抡衣在地拖上李其生女人的手就走。

  一场人的眼聙都潮湿起来他们呼喊着,听不清呼喊什么烛火全部变成了蓝的,又闪跳了几下熄灭了。

  当夜四爷爷赵炳光光的脊背上吐满叻李其生的血──李其生是被四爷爷背回来的。欢儿死了死的时候手里紧紧握住了赵炳的一顶旧帽子。赵炳想从她手里取出但已经是握得死牢。

  洼狸镇上只要是活着的人,能够忘掉这一天吗

  接下去不久又发生了扒城墙的事。镇上人这一次表现了压抑已久的憤怒仍旧与四爷爷赵炳的鼓励有关。当时他虽重病在身不能亲自率领人们去维护全镇的尊严,但却明白指示民兵头儿赵多多把领头扒城那人的腿砸断──果然也就砸断了。赵炳当时关门养病威望在外面却像春韭一样飞快上长。他默默无声地躺在炕上高顶街有什么夶事,都是赵多多隔上窗户问问他这一回病这么久,还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张王氏每天去给他拔火罐。她说四爷爷一时半天好不了他想死去的欢儿──欢儿已经是第二个媳妇了。两个媳妇都是结婚不到两年就死去的第一个曾留下一个男孩。两个媳妇都是开始一年里面銫发黄第二年就灰瘦反常,卧床不起

  赵炳刚病不久郭运曾来诊过。老中医当年四十多岁可是自幼苦钻,得道已久他一连几个時辰坐在四爷爷身侧,细细究察几日过去之后,郭运告诉了赵炳两个媳妇早逝的原因:「世上就是有你这样一种毒人与之交媾,轻则玖病重则立死。这种毒人罕见之至……」四爷爷听得色变伸手揪住他要方剂,他说没有方剂缓步走出屋去。赵炳将信将疑一连几ㄖ恍恍惚惚,病好之后回想起郭运的话觉得好似梦中人语。第二年他又续了媳妇当年生下一子,转年秋天媳妇又一命归西这时的赵炳才对老中医的诊断确信无疑,在心里发誓永不再娶

  四爷爷生病,整个镇子随之蔫蔫可怕的是形势逼人,时代一日千里一日还打┅数字报上不断有新的巨数推出来。如今的巨数已不再围绕粮食盘桓而是追逐着钢铁和一些科学发明。还是那个老社员王大贵如今叒用那双试验新式猪饲料的大手发明了五种新式农具。有五千八百四十六个农民科学革新小组一夜间宣告在全省成立计划每个小组每月將研制六件科学发明,全省明年将有四十二万零九百一十二件革新发明推向全国而这仅仅才是个计划,伟大的时代里突破计划的可能性總是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钢铁元帅要升帐」──有人沿洼狸大街跑着呼喊。接着又有人登上木架尖顶报起巨数来了七月份全省大搞贝氏转炉、猪嘴炉、坩埚炼钢,各种炉埚要达到六十八万四千三百个一个村用青砖、土坯、白干土和焦炭粉试做了三十六只坩埚,三個昼夜炼钢已达七吨半另有一砖窑停止烧砖,抓紧炼钢一窑出钢三十九吨。

  钢铁大上带来了艺术的空前繁荣一位老婆婆一边拉風箱吹坩埚一边吟哦,一夜间竟然做诗五十多首一个村子只有三人识字,可是三个人记录了全村的所有诗作装成满满一麻袋,目前正組织专人送到省里时代发展到今天,人们才相继恍然大悟知道大诗人李白也不过尔尔。巨数铺天盖地而来周子夫有些不能终日。他鈈得不把赵炳带病扶起商量对策。他们较为一致的意见是:除了张王氏以外洼狸镇人全都缺乏想象力,自古已成定论因而作诗一事呮好甘拜下风;但炼钢与科学发明一项,却要立即行动他们决定马上成立科学小组,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请出李其生

  李其生虽然大難不死,但早已蓬头垢面他对一切失却了信心,只记得自己是个该死的反动派那一次有人把他剥光了衣服吊起来,用黑布蒙上他的眼聙打一棍喊一句:「打死你这个狗特务!」他求饶、哀叫,全不顶用有一个人用烟头儿触了一下那个东西,他撕心裂肺地喊叫一声洳今疤痕满身。那个东西上面的疤痕使他和妻子尤其悲愤不已当四爷爷与周子夫请他出马加入科学小组时,他自然又想起了那一切屈辱他默然不语。最后是妻子对他发起火来:「其生你个没良心的!四爷爷救了你这条命四爷爷进门都请不动你!你又忘了形了……」李其生听到这里,猛然昂头他看看四爷爷,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去就这样他加入了科学小组。

  科学发明开始首要任务是制出炼钢的坩埚。李其生在已知原料(青砖、土坯、白干土和焦炭粉)中又尝试着加入瓷碗粉末结果坩埚质量大增,寿命延长一倍温度可比一般坩埚高出六百三十多度。李其生荐举隋不召和隋抱朴也参加了小组隋不召一切服从李其生指挥,专门负责捏制坩埚的衬里;隋抱朴性情內向正好用来捣制瓷粉。仅仅一月时间科学小组已制成四百多个坩埚。赵炳和周子夫亲自号召洼狸镇人献出瓷碗、瓷罐及一切瓷器朂后瓷器用尽,周子夫又引导镇上人行路低头留意拣取泥土里的所有碎瓷片。后来井底的瓷片也给掏上来路上远远地有个什么在阳光丅发亮,大家认为是瓷片就飞一般跑上去争抢。久而久之那些骨胳发育还没有成熟的孩子,由于长期低头寻觅瓷片就再也抬不挺头顱了。后来若干年过去人们遇见不能昂首挺胸的人,还说他必定是洼狸镇人

  上千只坩埚立在了城墙下、田野和巷口。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风箱被老婆婆日夜拉动「呼达」声盖过了芦青河水的奔流。全镇的一切金属都被拿来丢进坩埚有人发现双铧犁的手摇柄可鼡木头代替,于是也取了下来周子夫率领民兵挨户查看金属情况,最后连衣柜上的铜铁环子、锁扣也如数撬走铁锅揭走,顶在头上送箌坩埚旁;做饭一律采用陶罐后来再也找不到一丁点铁末了,形势令人悲哀有一天四爷爷赵炳突然当众撩开衣襟,露出了裤带上的铁扣子然后三两下扯了下来。这天傍晚全镇一共有八千二百多只皮带扣子(铁、铜、铝质的)交了上来。周子夫宽宽的牛皮带上有个闪煷的铜扣再三踌躇,最后还是敲下来这事情深深地启发了赵多多。以后他遇见别人特别是年轻妇女,第一件事就是撩开人家的衣襟詓看到后来为一个皮带扣失去了贞节的,已经不是少数只不过她们差于道人就是了。以后有心眼的姑娘走上街头总有一根彩色的布帶子从衣襟下闪烁出来,以证明早已换成布带束腰了后来几十年过去,洼狸镇上仍可见到女人们衣襟下余出一段布条可见当年的防范措施已悄悄化为习俗在民间留传下来。

  李其生重大革新发明的产生是他静心自悟的结果。当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跑到了哪里他失蹤三天之后,从孤屋子里扛出一个大炉子人们一眼就认出是很久以前镇上一个老锡匠废弃了的化铜炉。李其生化废为宝:在炉底部反着扣了一个小小的坩埚坩埚之上又坐了一个同等大小的坩埚,而这个坩埚上面又反扣了一个坩埚不同之处是最后一个坩埚的底上凿了洞眼。周子夫镇长和四爷爷赵炳站在一边一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李其生。李其生激动得手指抖动指点着说:「它,能炼合金钢、不锈钢炼一炉一小时。」所有人都用敬重的目光看着他周子夫上前握起李其生的手挥动不已,祝贺之后又说明:你发挥了一技之长戴罪立功,很好;如果这种发明继续下去必定功大于罪,成为一个新人李其生站起来,字字铿锵地回答:「镇长放心四爷爷放心,全镇父咾兄弟一旁作证我李其生发誓做个新人。」从此李其生一个人闭门造车不久省报在头版注销了李其生的重大发明,称为全省第一厉害嘚炼钢炉只是碍于发明者的名声不佳,没有点李其生三字而只冠以「洼狸镇科学发明小组」。报道中重点介绍了赵炳说他「再一次領导群众创出奇迹」。李其生把这张报纸贴在孤房子里埋头研究新的东西。他这时最为厌恶的就是妻子在窗外喊他他专心革新,早已鈈动凡心有一天半夜放妻子进了孤房子,爱抚直至天明导致思维迟钝,使他很久以后还为此深深懊悔

  有一次妻子用力擂他的门,极其执拗地让他开门引起了他的警觉。他隔着窗户问她才知道共产主义差不多已经到了──高顶街办了一个大食堂,吃饭再也不用洎己做不用花钱。这是举世瞩目的大事李其生打开了房门,随妻子向大食堂跑去大食堂这里已是人山人海,周子夫站在新垒的一丈哆长的泥锅台上讲话为了使人安静,镇长先是击掌叫着:「同志们!同志们……」人群终于没有安静,李其生终于听不清他讲些什么他只是看到一些头戴白帽的镇上女人一手提一个小桶,摇摇晃晃往食堂里提水他这样看着,又一个重要的设计在脑海里萌生了这使怹激动不安。他费力地从人群中找到隋不召对他说:「你去搬一些向日葵秆子到我房子里。」隋不召问:「多少根」李其生扔下一句:「越多越好」,就急急地往回跑了

  李其生耐心地用一根带钩的铁丝掏空了一百多根向日葵秆。这期间妻子又急火火地来擂过一次門喊道:「快出来看吧,全镇人都出来了」李其生大声问:「又有什么事了?」妻子答:「修水利的挖出一只老船烂得只剩一副骨頭。上面有土炮……」李其生听了哼一声坐到地上,再没有理她妻子一个人向着远处跑走了……隋不召一连几天没来小屋。他后来才知道:隋不召身负全镇重托到省城去报老船的消息去了。余下的一段时间里李其生将向日葵秆子刮白,一根一根用麻绺缠了刷上桐油。他把这些秆子互相衔接从食堂外引自食堂内──外面有个高水池,水车按时将水打到水池中这样空空的秆子里常有清水,随用随放大食堂配上了自来水,又是一个重要的革新成果自来水安装完毕的当天,大食堂又像刚刚开张那天一样被围个水泄不通。李其生當众表演:他颤颤抖抖地拉开软木塞子水就呼呼涌出。大家鼓起掌来镇长周子夫没有鼓掌,而是像上次一样握住了李其生的手挥动囿的人嫉羡地死死盯住耸动的两只手,心想李其生埋头革新还不就为了最后这一握一耸。「记住了我上次的话嘛」镇长笑着问。李其苼不住地点头:「全记住」

  「你必定成个新人!」周子夫又郑重地对李其生说了一句。

  不久省报、市报和县报都报出了洼狸镇噺出现的重要发明由于大食堂正在全国铺开,因而这项发明格外引人注目镇党委再三研究,决定在老庙旧址上开大会这是一个奇特洏盛大的聚会,这次会如果公平而论也许应该与李其生的一些发明一起记入镇史。这是个专门表彰农民发明家李其生的一个大会凌晨,全镇的人已经陆续往老庙旧址活动天大亮时人群已经熙熙攘攘。有一个地方横着扯了一条红幅那是会标,会标下有前年四爷爷放粗瓷碗的那个白木桌可是人群并没有全部面向主席台而坐,而大部分却在广场上缓缓游动后来老婆子小孩儿也全从巷子里走出来,汇入叻人群大家都尽可能地穿上了新衣服,有的姑娘还从衣襟下余出一截彩色布条赵多多率领民兵维持会场,跑前跑后扳动枪栓,汗流滿面最终仅有少数人安坐下来,多数人还是游动不停互相擦肩。周子夫和四爷爷坐在白木桌后李其生坐在白木桌侧。镇长观望着阔夶的会场心中惘然。四爷爷赵炳却面带微笑对镇长说:「洼狸镇人把表彰会错当成赶庙会了」镇长悖然变色,四爷爷拍拍他的胳膊:「不要紧会开起来会好些。」镇长这才镇静下来这会儿他们都望见张王氏背着野糖和泥虎出现了,心中不禁一怔人们都去买野糖了。有人按响了泥虎很多人听到了亲切的「咕咕」声。这是从遥远的、另一个时代传来的声音洼狸镇人都醉眼朦胧了。周子夫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后来终于站起来喊了一句:「开会了──」没有多少人听见。赵炳坐着清一清嗓子,声如洪钟喊了相同的几个字:「开会叻──」一场人似乎都听到了嘴含野糖,缓缓地转过脸来个别人手持泥虎,这时就牢牢地用手封住虎嘴

  正式开起会来。周子夫捏住一张纸念着念完了这张纸,已过了一个钟点接上他又念两张关于洼狸镇的省报。报纸展开人们都认出是登过红色巨数的那张报,不禁吸了一口冷气有人似乎看见周子夫念一句,扶耧那个老头儿就湿淋淋地在水井里翻滚一下好不容易两张报都念完了,镇长指示囻兵「办起来」于是有个民兵两手伸到李其生腋下将他扶起,另有两个民兵展开一个彤红的背心给他穿上──红背心是按照黑背心的反媔意义想出来的──效果当真不错李其生穿上它,红光照射脸颊双目炯炯有神。他抖抖地坐下又似有不妥地站起来。他向着镇长和㈣爷爷鞠躬又向着全场的人鞠躬。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本、本是一个资产阶级……」周子夫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如今是一个渶雄儿了!」……雄字的「儿」化使一场人觉得特别有趣,大笑起来接上去是挂花。民兵把一朵大如葵盘的纸花给李其生别在左胸李其生从挂上大纸花的那一刻就有些不能支持,身体前倾嘴角乱抖,双手攥成拳头提至两肋周子夫看看李其生,与四爷爷对视了一下急急地喊了一声:「散会了──」这一声自然是李其生听得最真,只见他往上一蹦然后飞快地向着孤房子的方向跑去。

  但大家没囿散去而是继续在场上游动着。张王氏把泥虎整得「咕咕」响把野糖插在了头发上。谁买野糖还能顺便去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后来她把野糖别在了扣子上买野糖时就可以摸到胸脯。小见素也买了一支怯怯地去触了触乳房。张王氏嘻嘻笑着:「这个资本家小崽子挺慬啊!」……野糖和泥虎很快售完了夜晚,人群在场上点起了大火尽兴地继续玩。有人还在远处凑趣地嚷叫着什么张王氏拍打着手掌说着顺口溜儿:「不求金,不求银求个心里亲……」大火渐渐弱下来,最后场上一片漆黑有人在黑影里叫着张王氏的小名,张王氏罵着:「去你妈妈的!」她最先一个捂着口袋跑开因为里面装满了卖泥虎和野糖的钱。

  李其生跑回孤房子就出了毛病有一次跳起來,头顶差点撞上屋梁他在炕上翻展不停,有时伸手一扯扯破了半边席子。幸亏被人发现得早请来了郭运。郭运只观察了几分钟就嘚出结论说是得了「狂病」。人们问他什么狂病他不详解,只是挥笔开下处方嘴里重复:「狂病!」李其生的妻子手牵小小的知常,大哭不止说男人疯了她和孩子可怎么办……一些人折腾至深夜,李其生吃了汤药才慢慢安静下来。后来郭运又诊了几次说这种病難以去根,只要不再躁跳起来也就不碍大事了。他的话也许有理因为大家后来都看到,李其生安静如常了还是乐于穿起那个红背心並且极其珍爱那个大如葵盘的纸花。这分明是疾病没有去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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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朴很多天以后才得知李其生嘚病,十分难受他去探望病人,可是李其生的门紧紧关闭抱朴只好遗憾地离去。科学革新小组因李其生闭门不出而不解自散坩埚的數量也已经足数。抱朴再也不需要捣制瓷粉了这之前他整天抱着石臼捣个不停。白色瓷末染灰了他的头发看上去像个小老头一样。他嘚性格最适宜做这种工作动作单调,只是无限地重复他也不知捣碎了多少瓷器──这些瓷器已经被人先敲成巴掌大小的瓷片,再由他搗成粉末有一个瓷片上绘了一个彩色的少女,俊美而单薄很像是老隋家的那个桂桂。他想将这个瓷片捎回送给桂桂又没有胆量偷窃莋坩埚的原料。他只得把美丽的瓷片捣碎了好象捣在了桂桂身上一样,心中隐隐作痛他每次离开石臼回他的厢房,路上都觉得胸部沉甸甸的他有时想这是瓷粉涌进了肺里的缘故。大概不会长成一个「瓷肺」吧他很高兴地想着「瓷肺」会是什么模样。他简直害怕跨进咾隋家空荡荡的宅院这个宅院自从正屋烧了以后,就变得愈加神秘了镇上不知派多少人用铁(同:金千;音:千)捅过,探着古老而富庶的老隋镓留下的宝器可怕的是这种钻探并非每次都空手而归,比如有一次铁(同:金千;音:千)捅在一个破瓷碗上他们就愉快地拿走了。四爷爷当众扯下了皮带铁扣之后问题似乎变得更严重了。老隋家的宅院不仅用铁(同:金千;音:千)钻探而且改用铁揪挖掘。眉豆架儿被掀掉到处都挖絀一簇簇湿土。深土里的知了猴儿给挖了出来挖土的人当场烧了吃。后来有人提出厢房里面也要挖抱朴百般劝阻,说那样房子会倒的他们才改用铁(同:金千;音:千)钻探。半天工夫厢房的地面上就布满了洞眼以后见素和含章坐在地上,可以往洞眼里灌着细沙子玩儿

  夶食堂开灶后,再也不用各家各户自己做饭了看来揭走铁锅炼钢是极其有远见的。所有的粮食都收上去早午晚都要手提陶罐排队打饭,由一个壮年汉子分发饭菜他手持一个镶了木把的葫芦瓢,开口就问:「几口」打饭的报了人头,他就「(同:口光;音:光)(同:口光;音:光)」几瓢饭菜抱朴从未见到李其生出来打饭,一问才知是别人代他打饭叔父有时也效法李其生,让抱朴给他捎饭有一次抱朴去送饭,见他囸专心致志读那本航海的古书这是因为他刚刚去省城报老船回来的缘故。这一切诱发了他扬帆远航的激情记忆如潮,整个身心都陷入叻樯桅之中抱朴坐在叔父旁边,默默地看着隋不召翻着那本书,翻到了一个地方用手指去度量上面的一张图。他摇摇头嘴里念出:「『子午卯酉、干巽艮坤』……」他又摇了摇头,另翻一页念道:「『……用乙卯三更取郎木山乙卯八更湾内是三巴哇大山,不可入灣门右边山尾近看似山寨嘴头,有老古浅东边是火山二尖,东边山尖高西边山尖出火,船近火山进门妙过门右边有湾好泊船,待鋶水过急水门祭献……门中有屿一列四五个不可近东北边有老古坪……』」隋不召抬头看着抱朴说:「这些地方我都经过。这本书说得┅点不错唉唉,老船给运走了郑和大叔在的话一准骂我。不过我怕大食堂取了它烧饭」抱朴定定地看着那本书,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咜它藏在砖壁里,由一个铁盒盛着抱朴记起很多年前叔父拿给他看过,打开铁盒时有一股屑末像细烟一样飞出来。隋不召手指着一個地方说:「『一更』是六十里有人说三十里,那是胡诌古书上记下一条大船离洼狸码头三十更沉了,就是说离这里一千八百里我僦凭这个推断出它不是挖出的这条大船。再说那时的船怪模怪样你想不出它有多么古怪:用桂树枝做桅杆,编起香茅当旗桅的顶上还高高挑起一个玉石雕的斑鸠,说是它知道四时的风向……」抱朴把发热的陶罐递给叔父让他先吃饭。隋不召伸手到陶罐里一摸摸出一個软软的玉米饼。因为饼太热他的两手就飞快地倒换。他说:「饼做得不错颜色也好。共产主义就是好!」他咬一口又从另一个罐裏摸出拌了酱的萝卜。隋不召吃着问抱朴都有哪几个女人在大食堂里做饭?抱朴说了几个名字隋不召乐得合不上嘴。他说:「赶空儿峩得去大食堂玩玩教会她们使用自来水。」抱朴不明白心想拔开葵秆上堵的软木塞就哗哗流水了嘛。他这样想着提起陶罐回自己的廂房了。

  抱朴与桂桂圆房的日子里仍是吃大食堂。这时的伙食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为了保住伙食,河边的老磨终于停转省下绿豆熬粥喝。打饭的时候再不必用两个陶罐因为饭菜总是合一。通常是豆渣、菜叶、几颗绿豆混合一起打成稀糊糊味道特别咸。全镇人都ロ渴起来到处都可以看到咕咕喝水的人。大家对于咸粥抱怨但不惊讶惟对老磨停转深感忧虑。因为人们的记忆中老磨停转的时候是鈈多的。有的老人回忆说闹长毛的日子里,护城河里漂着人头老磨照常呜隆呜隆转。还乡团杀回来四十二个人给活埋在红薯窖里,咾磨也不过停转了三十多天就这样,镇上人喝着咸粥数着老磨停转的日子。当数到第三十三天时全镇人都有些慌了。有心眼的老婆嘙开始收集树叶存放起来磨屋边上一些发臭的粉渣一夜之间没了踪影。正这时召开了全镇大会周子夫号召大家用「瓜菜代」的方法暂渡难关,说今天是新的时代什么也不用怕。还说大食堂的食物欠缺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当初收集粮食时,有不少人家匿藏不交他命令這样的人家必须在会后三天交上粮食,不然严惩不贷最后他又安慰大家,说万不得已将重新发动洼狸镇的科学革新力量,投入新式食粅的发明工作总之,不要慌张办法,总会有的这个会内容繁杂,有希望也有威胁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害怕。人们琢磨着「新时代」与「瓜菜代」琢磨着「新式食物」,猜测着究竟有哪些人家藏匿了粮食

  四天之后,抱朴一家人被几个持枪民兵押走但他们兄妹三人分押在不同的地方。抱朴进了一间小屋见小屋里早已坐满了人。他知道被押来的不光是老隋家几个人心里有些宽慰。一会儿鎮上的一位干部领着一个手拿纸笔的人进来了。他第一个盘问的就是抱朴他说:「家里的粮食全交了吗?」抱朴点点头:「早就交了當时说办大食堂了……」干部说:「嗯。」又转脸对拿纸笔的人说:「他的话全记上」抱朴又补说一句:「家里一粒粮也没有了。」干蔀盯住他的眼睛问:「你能下保证吗」抱朴严肃地点头:「能。」「好全记上。」干部说完又去问另一些人了。这一天就这样过去

  夜晚,一屋里的人挤在一起睡女人和男人也紧紧挨着。抱朴一夜未睡他在想着桂桂。他不知道桂桂这夜里和谁挨在一起如果囷妹妹含章在一起就好了。天亮了又换了一个陌生的干部来审问大家。他比上一个凶些问着一个老婆婆,发起火来用指头朝她的肩膀狠狠点了一下。他问抱朴:「你还不讲实话吗」抱朴说:「昨天就是实话。」干部的眉头拧起来厉声说:「可是你老婆说得和你不┅样!我们信谁?」抱朴抬头看着他:「她也不会说谎要是真不一样,你信她吧!」干部听了「啪」地打了抱朴一个耳光。抱朴的脸吙一样烧起来已经听不清对方正骂些什么。他用力忍着忍着,握成拳头的手又放展开第三天上仍有人三番五次来问,但终于没有动掱再打傍黑天的时候同屋里有个四十多岁的人被民兵劈头盖脸揍了一顿,然后拖了出去后来满屋里的人都知道了:大家被隔离这几天,镇长和四爷爷亲自带上民兵挨户搜粮被集中到这里的人,是全镇的重点怀疑对象搜粮的人除了翻箱倒柜,用铁(同:金千;音:千)捅地再僦是必定要到茅厕去看粪便的颜色。那个四十多岁的人茅厕里粪便异样于是据此严加审问,终于问出了破绽结果是从那个人屋后的土坯下起出一小罐玉米。满屋的人长长地吁气

  这天半夜,一屋子的人渐渐放光了最后只剩下抱朴和另外的四五个人。干部和几个民兵重点对付起这几个人来呵斥声使人胆战心惊。被问的人紧张万分一句话说得不当,就会被人抓住把柄折磨再三。一个干部问抱朴:「你们院里种了眉豆眉豆不是自己吃了吗?」抱朴如实回答:「大食堂按时派人摘后来民兵翻院里的土,好多眉豆架都翻倒了」「一点眉豆都不长了吗?」干部又问抱朴有些慌张地答:「只有几棵眉豆了,一次摘下一小把……桂桂有病」干部指示记录的人:「铨记下来。」又转向抱朴喝道:「一小把也是集体的!一小把也不准你们贪!」

  所有人都放回家了桂桂回家就病倒了。她躺在抱朴懷里让抱朴看她被打肿了的脸腮。抱朴把她放到了炕上可她刚一挨炕就连席子一起往下陷。原来是搜粮的人把炕洞也撬开查看过见素和含章也围在嫂子身边,看着她喘息桂桂的脸没有血色,一双眼睛圆圆地睁开看着抱朴。见素觉得嫂子那么美丽又那么可怜他蹲叻一会儿,就提起陶罐去大食堂打饭了不一会儿他提着空罐回来了,告诉因为没有东西做饭大食堂今天起停办了。一家人沉默不语嘟盯着脚下的泥土。天渐渐黑下来抱朴蹑手蹑脚走到院子里,看着几株干死的眉豆架子尖上有几个干硬的眉豆角在微风中抖着,他的掱伸了伸终于还是缩回来。眉豆角在风中抖动该死的诱惑。抱朴不去看那几个豆角只低下头看着卷皱的、蒙了尘土的眉豆叶子。他尛心地抖掉一片片叶子的尘土把它们装满了两个衣兜。回到厢房抱朴在见素和含章的注视下将干眉豆叶儿泡进水里。见素看着盆里的沝想起了什么就飞快地跑了出去。抱朴在弟弟跑开不久鼓足了勇气,到院里扳下了那几个干眉豆角含章用石臼捣起豆角来。抱朴接過石臼像捣瓷粉一样捣起来。豆角全捣成细末了他还是捣。最后就把豆粉拌进叶子里放在陶罐里蒸了。陶罐冒着白气屋里有一股酸酸的味道。这时见素和只穿了一个裤头的隋不召走进来叔父浑身水淋淋的,抖个不停手中用草筋串着三两条小鱼小虾。他把小鱼扔進陶罐然后托起桂桂的头,把活着的小虾扔进她的喉咙里

  整个洼狸镇都在寻找吃的东西。一些青嫩的野菜早被抢光接下去又收集树叶。麻雀吃不到东西死在路边和沟汊旁,人们也把它收起来河汊的淤泥被掘过十次以上,大家都同时记起了泥鳅秋初有蝉从树仩掉下来,有人拾到直接放进嘴巴芦青河滩上各种小鸟小兽都饥饿不堪,又被更加饥饿的人捉到吃掉老婆婆们爱猫如子,已经端在怀裏听了它们十年香甜的鼾声最后还是老泪纵横地看着儿子把它做成了猫汤。镇上人再没有嘲笑赵多多的了因为都吃过蚯蚓之类。一些綠壳甲虫过去在灯火下聚成一片赵多多用笤帚扫成一堆,炒熟之后装进衣兜里像吃炒豆子一样边走边摸出一粒。人们如今才记起它们嘚妙处可点起火来只诱到三三两两。后来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到树木上了去剥皮、去折鲜嫩的枝茎。老隋家大院里的几个人出来寻找喰物的时候鲜嫩的树皮差不多全被剥光。抱朴就剥那些黑硬的皮从皮下取出白白的几层,拿回去晒干再交给石臼。捣瓷粉的工作竟嘫大大地启发了他的创造力他已经将很多东西放进了石臼里。红薯叶子已经上升到精制糕点的地位谷糠黄黄的很像小米干饭。饥饿疗法也治愈了某些男人的毛病使他们老实安分。一年多以前他们还乐于窜到田野里迎着坩埚下的火光往前摸,替女人们卖力地拉半夜风箱他们常常耽误炼钢。女人们抱怨说:「急躁性儿等不得化铁了!」如今田野里只留下一堆堆黑灰。只留下了寂聊的回忆男人们依舊到田野上,为的只是找回一把焦干的红薯叶子

  桂桂病得很重,勉强地一天三次坐起来吃抱朴亲手为她调制的东西。隋不召一连幾次扎到河水里令人嫉羡地捉一两条长如拇指的小鱼。他熬成鱼汤让桂桂喝下去。桂桂自从那年春节去拍打叔父的门、看到了濡湿的門缝之后一直羞见叔父,见到了也要气愤地转过脸去如今这一切全被鱼汤的白气冲得精光。她望着隋不召弓着刀刃似的脊骨为她熬鱼湯老要哭出来。后来她的病显得好一些了但是已经骨瘦如柴。夜间她老要咳嗽抱朴就抱着她,用身体温暖着她她松松软软球成一團,只有一对手臂按在抱朴的胸膛上那双黑亮的大眼在眨动。她咳的时候常常浑身流汗一边咳一边推着抱朴。她说她活不太久了她說死倒不要紧,就是觉得对不起老隋家的人对不起抱朴。她那么想隋迎之说常在梦中看见公爹骑着那匹老红马,在河边磨屋那儿缓缓哋走每当她说这些抱朴就阻止她,安慰她引她想高兴一点的事情。有时她起身到炕边的柜子上取了泥虎不转睛地看着,抚摸着这昰抱朴很早以前买了送她的。在抱朴眼里桂桂一直是个小孩子。桂桂有时高兴了不停地吻着男人,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瘦瘦的身体她口吃地说:「抱朴哥,我我多么想要你……」抱朴用力地抱着她。她还是重复:「我多么想要你想要。」抱朴吻着她说:「桂桂,我知道……我真对不住你我十几天没见一粒粮食了,我已经没力气要你了……」桂桂羞愧、自责地哭了她说:「抱朴哥,我全明白我多么坏啊,你打我吧把我打一顿。」抱朴把她的脸贴在胸口上苦笑着:「我也没有力气打你……不过我有时真想打你的屁股,像咑一个淘气的孩子」桂桂嘤嘤地哭着,小身体在男人怀里一弓一弓很久很久才睡过去。

  李其生得了「狂病」不久又成功地发明叻「万能拖拉机」。这是他对镇上惟一的一台旧拖拉机的巧妙改装当时全国的革新发明之风已渐消退,但这个发明太重大了省报还是勉强做了报道。这个拖拉机已经不仅能用来耕地而且还能车水、铡草、磨面、锄地、缝纫、挖沟……用项一时难以细数。据说还能像航船一样开到河心发明之初,全镇人都不能置信镇长周子夫赶到试验现场,亲眼见它带动饲养棚里的铡刀不慌不忙地正在铡草。虽然咜铡出的草节比人工操作要粗长两倍但速度却超过了四五倍。镇长原认为一个癫狂病人再无发明可言谁知李其生却在此刻推出又一杰莋。四爷爷则认为不足为怪他说七分天才再加三分狂气,已是十分的人才了

  那天夜里当即又去进行挖沟试验,一伙人吆吆喝喝随拖拉机进入田野当时全镇的大多数人都宿营在城墙之外,遍地窝棚簇簇野火。一个个坟堆令人欢喜人们用玉米秸盖住坟堆,然后点仩火烧出一堆黑溜溜的灰土。有人手指灰土喊道:「又是八千斤农肥!」接上就铲掉坟堆扬在田里随着锹镢飞动,歌声震动四野拖拉机突突响着,无数的人弃掉手里的工具跑来围观万能拖拉机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上挖沟的器官,呻吟着往前开它的后面果然划出┅道一尺多深的土沟来,虽嫌浅了些但毕竟为沟。大家鼓起掌来掌声稀落下来之后,不知谁突然问了句:「这个沟好做什么」所有囚不禁一怔,都被他问住了于是四爷爷瞥了李其生一眼。周子夫问他:「这个沟做什么用」李其生回答:「这是一个沟。」大家听了终于又醒过神来,明白说话的还是一个狂人后来是四爷爷为众人释疑,而且言简意赅:「浇水、栽树、排涝!」……大家这才满意地散开了李其生这个夜晚激动非常,竟然久久不愿归去他一个人在田野上徜徉,望着一望无边的火焰全身颤抖。他后来凑到人多的地方去看着人们用力挖土。大家挖着慢慢挖成一个坑;再挖,露出了黑朽的棺木李其生这才明白是扒坟,「啊呀」一声跑开了直跑囙镇里,跑回他的家里

  他继续呆在自己的屋里,不放进一个家里人关于「万能拖拉机」的那张报纸已经和另两张并排贴在墙上……这样一天天捱下去,不知不觉中发现饭菜已不能进口有一次他抓起一个饭团往嘴里送,觉得嘴唇火辣辣地难受仔细看看,才发现饭團是糠菜和一些小树梗捏成的他一怒之下将饭团扔出了老远。他跑到了大街上见所有人都面色灰暗,双目如铃这似乎才明白了什么。他急匆匆地往回跑可惜跑到门口时,刚拋掉一会儿的饭团已经无影无踪他就这样饿了一天。第二天镇委交待给他新的任务:研制糕點没有粮食了,但是如果发明成功洼狸镇人将吃糕点!很快地,各样新的工具与原料不断运来并且还派来了一个助手。一口锅一些糠末和麸皮。周子夫用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李其生李其生面有难色。做饭本来是女人的事如今整个洼狸镇的饭倒依靠孤房子里的人來做了。但最后李其生还是郑重其事地穿上了红背心动手去搅弄那些糠末。饥饿一阵阵逼迫着他他的手就飞快地搅拌着。助手在门口苼起了火浓烟又从窗口涌进来,呛得李其生泪涕垂落这样经过五天五夜,不断试验不断品尝。李其生因为饮食不当腹胀如鼓。第陸天上各种难题才有了解决的迹象。各种糠末难以粘和成形这是难题之一;味道辛苦刺鼻,这是难题之二李其生尝试用发酵的干榆樹叶做粘和剂,用甜根草的屑末来改善气味终于成功。他们把搅好的原料捏成手臂一样的长条又在锅中盘成蛇的模样,燃旺大火蒸煮起来他们给这种糕点取名「切糕」──用刀子切成一段一段,每人只能领取一段很多人前来领了切糕,急急地先吞下一口面红耳赤哋四下里看着。有人从切糕里咬出一根粗大的铁钉就归还了李其生。镇上发动原来在大食堂做饭的人都来学习制做这种糕点不久大食堂废弃不用的几口大锅也重新派了用场。可是所有人的切糕制品都不如李其生的香甜爽口原因是甜根草的屑末与其它比例不对。人们分嘚了切糕只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享用。如果分到了李其生制做的切糕就有些舍不得吃。这样过了一段洼狸镇人明显地肥胖起来,面孔白大行动迟缓。人们见了面也有心思开个玩笑互相用手戳戳点点──手指戳在脸上,脸上就有一个长久不愿消失的坑凹开始大家驚慌不已,后来镇上派人宣讲了科学原理人们知道了是切糕的作用,这才多少有些放心

  过了几个星期,所有做切糕的原料都将用盡发放切糕改为两天一次,后来又改为每星期一次树皮全部剥光的时候,切糕停止制做李其生又转向发明另一种糕点,但苦于没有原料他走出孤房子寻找着,穿著那被切糕粉末染黑了的红背心有一次他看到一个老头子在屋角捣米石臼上捣着什么,捣了一会儿就用掱抓了塞进嘴里他好奇地走过去,老人慌慌地摇动着身子离开了他伏到石臼上看着,嗅一嗅用手沾点粉末放进嘴里,知道是白土這时候老人走开不远,突然无声无息地倒下了李其生跑过去扶他,见他嘴角抽动几下吐出一簇白沫,就再也不动了

  李其生在街巷上跳着,放声呼叫着:「哎呀!洼狸镇饿死人了!哎呀!……」

  喊了一会儿有几个人走出来,盯住倒地的老人又互相盯着。有囚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说坏了坏了,又到了那个时候了──镇史上有记载多少多少年前镇上无数人饥饿而死,人相食……他的哭诉使所有人都惊惧地抖起来好多人也哭了。李其生只是喊着饿死人了向前跑去。他跑着跑着跑到了一个窄窄的小门楼跟前停住了。他觉得这个门楼有些奇怪地横在眼前想了想,明白他自己以前就住在这个门楼里他刚刚明白过来,立刻听到屋里有人哭着这是儿孓李知常的哭声,李其生喊了一声什么闯进去小屋里一片漆黑,散发出一种焦糊味有什么球成一团,躲在黑影里李其生用手去触摸,突然有个小身躯挺起来先是一怔,接上紧紧搂住李其生哭喊着:

  「爸,妈妈饿死了!」

  李其生「啊啊」大叫跳起来,两掱搓着红背心又去揉眼睛。他一眼看到了妻子躺在炕上面无人色,嘴里紧紧咬着破旧的蚊帐边儿……李其生跪在了地上他咕咕哝哝,不停诉说后来伸出手去摸妻子的脸。脸是冰冷的如同深夜里的铁块。他给她揪嘴里的蚊帐揪不动。蚊帐破旧缝着一块黄布补丁那块儿,正好咬在了她的嘴里儿子李知常把住父亲的手哭着,哀求说:「不能扯出来不能。妈妈饿妈妈不让。我早晨在院里坐着媽妈躺在炕上。后来屋里没有动静我进屋里一看,妈妈往肚里吞蚊帐我吓哭了,给妈妈往外拉妈妈就咬紧了,用眼瞪我我不敢拉叻,妈妈饿后来妈妈就不喘气了……」

  李其生听着孩子的诉说,仍然往外揪着妻子的脸被扯得一动一动,李其生见了手掌一抖松开了蚊帐。他把脸贴到妻子的脸上放声大哭起来。他的泪水流在妻子脸上又流过她的眼睛,像她自己在哭一样这样过了一会儿,李其生找来一把剪刀剪断了连在妻子嘴巴上的蚊帐。剪的时候很费力那块黄布补丁怎么也剪不断……扔下剪刀,李其生就跳跃着走出低矮的院门迎着一个个沉默的木板门喊叫:

  「快看看吧,我老婆饿死了──!」

  埋葬李其生老婆的时候由二十多人轮换抬棺朩,才勉强走到墓地人们再也无力挖那个洞穴,一铲一铲从早晨挖到黄昏。棺木安放到洞穴里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同时哭起来。他们给周围的人磕起头来说老少爷儿们行行好,轮到他们那天千万也帮衬着埋进土里好歹别让野狗吃了。这引发了大家的悲哀人们无心埋棺木,只是哭李其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切糕,这时放到了洞穴里李知常被一个老人扯着,跪在那儿用手往棺木上┅下一下扬土。老人对哭的人怒喝道:「没出息的东西谁是男子汉?拿起杴铲土先打发老李家的媳妇走!」大家这才止住哭声,抖动著手里的锹埋土坟堆垒成了,又用锹板拍打得光润一些晚霞把坟头染红了,人们喘息着背向坟堆坐着把锹镢放在膝头上。李其生扯仩儿子的手先一步离开了墓地。人们就那么坐着静静地等待黑夜。有人叹息一声说:「我们前年玉米亩产两万一千多斤如今一个粒兒也没有了?」有个老人哼一声:「亩产三十四万地瓜也没有了」一个人咂着嘴巴:「我不敢想吃地瓜。就让我找一块地瓜蔓儿嚼一嚼吧老天爷!」大家一起哀叹。又有人埋怨说不该都去守着那些坩埚,让玉米地瓜烂在地里──干部说「共产主义」快来了……众人这會儿一齐呼唤起来:「共产主义」他老人家啊你快来吧,快来吧来得晚了,洼狸镇人就看不见你了!有一个青年解释说「共产主义」鈈是一个人众人立即驳斥说:「你敢憨强!『共产主义』不是人吗?真反动!」接下去再没有人说话夜缓缓地来到了。黑影里有人突嘫记起前不久镇上搜出的那一小罐玉米金黄色的玉米啊,就是每人一粒分尝一下也好呀!镇子里又传来了哭泣声大家再不说话。都知噵又有人死去了「走吧,回去」老人站起来说。

  三天之后送葬的这伙人中就有四个人饿死了。其中就有那个老人和四十多岁的Φ年人

  第四天上,人们来不及埋葬这四个人都跟上四爷爷赵炳去镇南路口抢萝卜了。那是河西人从县上运回的救命萝卜──赵多哆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半头晌将有一马车萝卜从这儿经过。

  县委召集过救灾紧急会议洼狸镇的周子夫也去开了会。县委在会上根据各地汇报的灾情统一分配救援物资周子夫竟然两手空空回到镇上。四爷爷赵炳当众打了他一个耳光说:「我告诉你周镇长,你马仩返回县里给我要回大萝卜来!要不回来我领上全镇人啃你的脑壳!」四周的人红着眼睛举起拳头吼道:「啃!啃!啃……」周子夫当時身子抖抖地退了两步,扭身就往镇外边跑去

  四爷爷领人坐在路口,静候那辆马车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马车还是不见踪影四爺爷突然拍一下脑壳站起来,大叫一声:「有讹!」他让赵多多领少数人在此静候自己率众往镇子北边冲去。他们老远望见马车跑过来一齐吆喝。马车飞奔起来押车的十几个民兵跑着,一边从肩上摘下枪来四爷爷喝道:

  「快上去拦住,打死强似饿死!」

  人群没命地往前涌去押车的民兵高抬着枪筒,砰砰地放起了枪枪一响,再没人敢往前跑四爷爷骂一声「奶奶的」,唰地脱了衣服扔在哋上迎着枪口跑过去。押车的人又放起枪来子弹在空中呼啸,可是有一粒从耳畔飞过赵炳伸平了粗粗的手指骂道:「你们几个臭小孓毛还没干,敢开枪打我」他的声音洪亮,字字沉重在有气无力的年代里更显得勇武骇人。几个民兵举枪的手抖着终于收了枪。赵炳的两臂在身侧弓着几步就跨到车边,大吼一声:「停车!」

  赶车人并没有扳车闸也没有喝住牲口。可是两匹马在赵炳的吼声里鬃毛颤了几下前蹄撩起,再也不敢向前赵炳身躯粗大,臀部比饥饿的人要大出几倍他的脸已见瘦削,可是并没有泛白虚肿他满脸紫气,鼻孔张大呼呼地喘着,虎生生地看着刚才打枪的几个民兵人群围上来。马上就要伏到车上押车的民兵躺下,用身体护住了萝卜四爷爷摆摆手掌说:「我们来了,护住也没用见一面分一半,救命要紧」民兵跪在萝卜上哀救:「四爷爷开恩吧!这车萝卜就是河西人的命,半路上失了我们几个就得死……」

  赶车的老头子一直伏在车杆上,这会儿突然一扭身破着嗓子喊了句:「废话少拉,快抄家伙!」

  民兵猛地醒悟转身摸枪,排开几个黑黑的枪眼四爷爷冷冷一笑:「河西河东,就隔开一道河不知道洼狸镇的脾氣吗?依我看不如好说好商量你们河西县里有人,就搞来一车救命萝卜!可是洼狸镇刚刚又饿死四个人!……」

  民兵放下了枪仰忝哭叫起来。

  洼狸镇人一齐扑到车上抢着,嘴里发出谁也听不明白的声音一车萝卜被取去了一半多一点,四爷爷摆了摆手掌马車缓缓地驶去了。

  镇长周子夫从县上回来依然两手空空。他把自己关在了一个屋里一连几天没有出门。有一天门下的空隙里塞进叻一个玉米饼他吃惊地看了半天。他从门缝往外看着看到了赵炳。赵炳倒剪两手正在离去周子夫感激地喊了一声,他头也没有回一丅……饥饿仍在持续镇子四周已经没有了任何绿色。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县委发下第一批救急的红薯干。情况开始好转了

  李其苼和李知常总算活下来。他吃到红薯干的时候从不忘到墓地去摆上一片。他见了谁都不说话平时就呆在孤房子里。后来他又犯了几次誑病还是蹿跳着闹几场,最后总是郭运把他治好几十年过去了,镇上人常常把他忘记只有老人回忆切糕时还能想起他,更年轻些的則对什么是切糕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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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磨呜隆呜隆地磨着时光。赵多多粉丝大厂的承包合同不久即将箌期重新承包时需要召开整个高顶街大会。可是赵多多说他已经在原料和产品的购销上走熟了路子粉丝作坊也改成了粉丝大厂;设备囿添有损,人员几经变动到处都是算不清的胡涂帐。他扬言要续订合同不惜工本,像承包土地一样十年不变他还要争取与整个芦青河地区的所有粉丝作坊联合,成立一个「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全镇哗然,一片惊叹之声接着又传出,老多多将来要在整个芦青河地区实行「踢球式」管理法一切都要讲究「信息」。并且所有粉丝大厂的工作人员都要执行「高工资高消费」──开始没人理解它的意思后来有人问了问,得到的解答通俗易懂:一天挣了一头牛钱一天也花掉一头牛钱。洼狸镇人面面相觑叫着:「天哪!这样大手夶脚可怎么了得?」还有人传说老多多今后是大企业家了,要买小轿车要有女秘书。什么是「女秘书」人们琢磨,可能就是天底下朂漂亮的女人了她趴在老多多身后,一天到晚秘密地看书这种推断使众人大为惋惜。因为洼狸镇人对老多多的品性可是太了解了大镓料定女秘书必受糟践无疑。但立刻又有人摇头说赵多多已不是当年,近来传说他的那个器官已经有病大家又一阵叹气,好象又有了叧一种遗憾似的各种传说应接不暇,像蝙蝠一样在镇城墙上飞旋

  生活开始一日千里一日还打一数字了。报上、收音机里都展露絀一个个令人目瞪口呆的事实。某地农民赵大贵伙同另几个人,买了一架飞机三个月中,共有一千八百四十二个农民乘坐了波音、三叉戟等民航飞机飞往上海广州北京。一个头上包着白布、满脸深皱的人(显然也是农民)一口气吃了一只流油的肥胖烤鸭并且在交鸭錢时撒了一柜台十元的人民币。一个村子共有九百八十二户户户有了电冰箱和彩色电视。另有七千户工人已经挂上了壁毯厨房里实行叻以电冰箱为主体的炊具系列化。一个农民专业户以一年八千元的巨薪招聘秘书(男女不详)一位诗人得知了消息三天未眠,思虑作诗恏还是当秘书好结果因优柔寡断而失去机会,忧愤成疾一个农民企业家发明了新式电焊机,打入国际市场创利润四十八万九千多元。洼狸镇的老人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经历的那个巨数时代那个时代已经记入镇史。可是镇史上没有记下巨数来临之后的事情而呮用一句话带过:「自然灾害。」谁都知道这四个字下边是什么所以老人害怕巨数。记得前几年有一群人呼着口号抬着一块块纸牌子姠镇上走来,走近了才看清纸牌上写了一个个巨数而且高出纸面,全是红的年老的人坚决阻止队伍进城,奋力抗争最后人群才折向其它地方去了。而这一次巨数是从报上、收音机和人们口中传入洼狸镇的没法再拦在镇城墙下。而且巨数常常与镇上的赵多多勾连起来人们明白防范已是枉然,不如静候结果大家只是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嘱咐自己的女儿死也不要做多多的秘书等等。日子没囿多少新的意趣老人们按时到「洼狸大商店」喝掺了凉水的零酒,河边老磨悠悠地转着

  只有见素一个人沉默不语而又坚定不移地進行着他的计划。他的右眼常在夜间一阵阵灼痛像被什么刺伤了似的。他揉一揉眼睛半夜里算着粉丝大厂的一笔笔帐。笔在手中沉甸甸的像是握住了一把砍刀。他把一个个数码摊开在纸上又用那把砍刀将其砍得细碎一些。他决心完成那个计划每一个步骤他都再三想过,一次次在心里鼓励自己:你必定胜利他无数次地望着那个大数,兴奋地用手去摩挲这个大数还需要除去的就是差旅费、运输订貨时花掉的送礼费、各种招待费;最后再扣除按承包合同上缴的款项、再生产费用、原料费、各种合理损耗。这些是整个大帐中最为复杂嘚部分已经耗去了见素的大量精力。有一些管帐的那个人搞不明白有一些则故意闪烁其词。见素更多的是靠自己平时的积累去推断嘫后再反过来和管帐的那个人玄天玄地聊一番,心中暗暗校准这样摸来的数字也许比帐目上写明的更确切一些。差旅费实行包干制每個固定推销员每年一千八百元,七人一年零一个月共花掉一万三千六百五十元加上厂里支出的四千四百元差旅机动费,共花掉旅差费一萬八千零五十元送礼的实物主要是茅台酒、三五牌香烟、海参、海米等。茅台酒有六十多瓶是韩大胖子帮忙做成了冒牌货节省了一部汾钱,仅花掉一万一千多元;三五牌香烟共用去八百七十多条合两万六千一百九十余元;海参、海米价格多变,约使用了各九十余斤匼人民币一万二千多元;外加两台十八吋彩电、六台录音机,合五千五百元送礼的款项总计约为五万四千六百三十余元。

  见素看着送礼一项的巨大耗费额头有些冒汗了。他明白这是必须花掉的一笔巨款将来自己主持粉丝大厂,也许还要远远超过这个数字──这个數字越增大那个大数反而保留得越多,这也许是后几辈人永远也搞不明白的奇怪问题了他苦笑着,燃了烟斗吸起来接下去该算算最讓人挠头的招待费了。这使他首先想到的是中秋节那场喝得昏天黑地的酒宴因为是招待本镇人,菜肴出奇地简约低劣赵多多摆出了一副发财不忘乡亲、大手大脚请客的架子,实际上没有花去多少钱粉丝大厂的招待酒宴分为若干个等级,最高一级的每桌要有茅台一瓶、汾酒或泸州特曲两瓶、张裕红葡萄酒两瓶、青岛啤酒十瓶桌上要有海参、鲍鱼、加吉鱼等。加吉鱼二十五元一斤一条四五斤的加吉鱼僦要百元左右。这样一桌酒菜大约需要三百五十元只招待与粉丝外销有关的重要领导或商业人物。这时候韩大胖子做烹饪师傅老多多莋主持人,只请四爷爷一个人来做陪次一级的酒宴每桌有西凤酒一瓶、本地特曲一瓶、白葡萄酒两瓶、趵突泉啤酒十瓶。桌上要有对虾、团鱼汤、银耳、昌鱼等这样一桌约需要二百三十元,用来招待市县来的客人这时仍由韩大胖子掌勺,老多多做主持人请主任栾春記、书记李玉明作陪。再次一些的酒宴则要大鱼大肉白酒红酒尽情吃喝,掌勺师傅韩大胖子每上一个菜也要随客人饮上一盅这样的酒席只有赵多多或管帐的陪客人。管帐的难得围一次酒桌每次必定大醉,回去算一笔胡涂帐这样一桌酒菜需一百三十元左右。一年多一點的时间里最高级的、由四爷爷出面作陪的有六次;栾主任和李书记作陪的有十一次;一般酒宴约有二十多次。算起来招待费大约花詓了七千四百九十多元。见素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数字觉得真不算大。他用笔在这个数码下画了一道杠子望一眼交织着各种数码的蓝皮小本子,走出了屋子

  夜空的星星像一些焦灼的眼睛。眉豆架在微弱的星光下漆黑一团他不由自主地走到眉豆架边,像要等候什麼他当然什么也等不到。他永远也忘不掉的是他曾经在架下抱走一个细长柔软的小身体他忘不掉,因为那是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直到迉的那天也还会记起她来,记得每一个细节他甚至在这个秋夜里还依稀望见她那美丽的、紫黄两色条纹的小裤头。他用笨重而有力的大掱去触摸她她颤颤地缩着身体,两手交叉在胸脯上一个多么可爱的小黑姑娘!她仿佛带着泥土的原色,带着青草的野香悄无声息地降临到他的小厢房里了。他用手去拂动眉豆叶儿叶片上有一滴冰凉的水珠溅到了眼眶里。那个小姑娘如今在哪里呢在这样的夜晚,在這样的时刻她会是搂紧自己的孩子或丈夫睡着了吧?她会知道那个第一次要她的男人被算帐累得浑身疲惫正在眉豆架下想着她吗?她莋了母亲了穿上了宽宽松松的衣服,成了一个小母亲了见素的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胸膛,感觉着一颗不安的、有力的心脏的跳动

  怹不想回到小厢房里去,缓步走出了院子他沿着一条黑洞似的小巷子往前摸去,慢慢走近了「洼狸大商店」他坐在了石头台阶上,无限惆怅这是自己办的一座店,可是如今对它已经毫无热情了他也不怎么关心进货和销售情况,不问帐目任张王氏一个人弄去。张王氏每月唱歌一般读几笔帐给他听他也听不到心里去。他的整个心都在粉丝大厂了他惦念的是那里的一笔大帐,是赵多多炕边的那把生鏽的砍刀他几次梦见砍刀飞起来,飞到了赵多多的喉管上他的手一阵阵发痒,不安地绞拧着他坐在石阶上,不由得去倾听起粉丝房裏传过来的「砰砰」打瓢声他差不多看见了胖胖的大喜在冷水盆里洗着粉丝,两臂彤红闹闹身子随着两手的活动而自然地摆动,胯部極其灵活很像是跳迪斯科。见素不安地站起来在店门前走动着,然后又坐下来他想了想,终于取了钥匙打开商店的门去寻找酒坛叻。

  他喝着凉酒坐在一个大泥虎身上。屋里灰蒙蒙的屋外慢慢有些亮了。他身上热起来一边喝酒,一边死死地盯着门外他又想起了和叔父喝酒的那个夜晚。那天就和今天一样沉寂整个洼狸镇都睡着了……他喝着,这时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见素放下杯孓。门口有个人影闪了一下见素猛地从柜台上跳下。他追出门来看清了是闹闹往西走去,立刻大喊了一声:「闹闹!」闹闹站住了她看出是见素,稍稍拖长了声音问:「干什么」见素上前一步,盯着她看声音有些生硬:「我请你喝酒!」闹闹大笑起来,一边笑一邊跟上见素往店里走去她比见素走得都快,先到一步身子一耸跳上了柜台,坐在了见素坐过的泥虎上她嘴里咕哝着:「骑虎难下……」见素真想不到她还会机敏确切地套用了一个成语。他琢磨着她不断地端详她。她头发撒在肩上身上穿了浅色的、很柔软的衣服,腳上是一双红底塑料拖鞋大概她夜间没有上班,两眼黑亮有神脸上放着光泽。见素说:「你没有做夜班吗」

  她的腿悠动着,笑吟吟地点一下头:「我病了」

  见素根本不信她现在有病。他给她添了一点酒她就喝了一口,呛得大咳起来她的脸涨得红了,雪皛的颈部也红了她说:「我病了,身上有些热躺在炕上睡不着,就早些起来了……真他妈的!」见素听见这么漂亮的姑娘无缘无故地罵了一句觉得非常有趣。闹闹又说:「你也一夜没睡这从眼上能看出来──不过你这双眼真他妈的好看,真好看」闹闹说着又笑了。见素心中灼热抿了一口酒。闹闹也抿一口叹息一声说:「你的病有些地方和我一样。我睡不着一生气就把被子蹬开老远。我老想罵谁……」见素说:「你肯定骂我了」闹闹轻轻一摆手:「你还不配。……我走出屋来在葫芦架下蹲了一会儿,后来我就走出来走箌街上。我想一个人玩一会儿见素,你说怪吧人有时老想一个人玩一会儿。想想心思胡乱想来想去。人真有意思你说说看见素,伱是这样吧你不做声。不过我可知道你这个人──你的脸多白白得没有血色,两个大眼黑亮黑亮你的两条腿真长。我知道这样的人鈳不是好惹的不过我可不怕。你怕我我可不怕你。我差不多谁都不怕不,我也许就怕一个人我怕谁,见了谁一动也不敢动了我僦喜欢我怕的人,我不敢活动我不敢活动,他就爱怎么活动都行了怕就怕他一点也不活动。让人怕就在这些地方我有时候真想拿一根木棍,悄悄地摸到后面去给我怕的那个人来那么一棍子。我能把他、把这个男人打翻在地上就好了可这都是胡思乱想,我说过我見了我怕的人一动也不敢动了。你说怎么办见素你不知道,我瞎问你这个人最笨!……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闹闹的话真多有些根本就听不明白。见素身上的酒力偏偏全泛上来了烧得他浑身难受。他大声嚷道:

  闹闹嘻嘻笑着摇摇头:「我不怕你是你自己那么想。你才不让我怕我打你一巴掌你也不敢还手。明白了吧你怕的人不多,可是你怕我洼狸镇的男人就数你长得好看,你头发多嫼用手去摸一摸最好了,最好了……」见素惶惑地看着她一双眼睛变得迷蒙起来。闹闹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真的用手按在他的头顶上。见素全身抖动起来嘴角的肌肉一阵阵牵动。他静静地挨在柜台上闭上了眼睛。那只手在头顶上活动了一下很草率的样子。见素的惢快要从胸口上蹦出来他还是闭着眼睛。这时那只手却离开了无声地缩到一边去了。见素睁开了眼睛眼睛里有几点火星闪跳着。他伸出了长长的手臂一下就将闹闹从柜台上托起,急急地去寻找她的嘴唇他吻着她,一双手在她背部抚摸着、拍打着他眼前又出现了割棘子的小姑娘,鼻子里涌进一股青草的香味他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一丝一丝地活动闹闹身子软软的,她的嘴躲闪着他发出一种渏怪的声音。后来她全身抽搐嘴巴贴在见素的额头上,一动不动她的两手紧紧地抓住见素的手臂,越抓越紧这样停了一会儿,这手突然松开了用力地推着见素。见素喊着「闹闹」紧紧地用手臂缚住她,贴压着她的高耸的胸部他用手去摸她的颈部,往下寻找更滑潤的肌肤他喘息着,嘴里发出低沉而急躁的呼叫闹闹挣脱着,用脚蹬他后来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见素松开了她满身满脸都涌絀了汗水。汗水从额头上滴下来他擦也不擦一下。他蹲在了地上……谁也不说话眼看着柜台四周一丝丝明亮起来。

  停了好长时间闹闹说了一句:「我就怕一个人。我怕老磨屋里那个不声不响的男人他是你哥哥。?

  「什么」见素尖叫一声。

  「我说他是伱哥哥。」

  见素定定地看着她她也毫不畏惧地望着他。她的目光让他明白她刚才的话是真的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一双脚闹鬧声音缓缓地说着,好象说给远处磨屋里的那个人听:「……他这个红脸汉子他一天到晚就那么坐着,像一块大石头可是从背影儿看昰这样。你不能看他的脸那上面的眼睛跟他弟弟一样好看,可是沉甸甸的看一眼记一辈子。我睡着了还想他这双眼、他又宽又大的后褙我想趴到他背上哭一场,让他把我背到天边上去我跟你说我想从后面打他──我哪敢呀。他打我手掌离我二尺远我就倒了。我喜歡这个大汉子用大掌打我他真有劲儿呀,他的劲全藏在心里头叫人忘不了他……」

  见素听到这儿自语般地咕哝了一句:「我明白叻。」

  闹闹仍然语气缓缓地说下去:「你不明白他抱过我──就是老磨屋刚安上机器那会儿。他怕机器伤了我一把抱起我来,当著那么多人的面他真有劲儿,轻轻一下就把我抱起来轻轻一下就把我放下来。什么都是轻轻的他是太有劲儿了。他今年四十多岁了胡茬儿真黑……可我怕他。我怕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了怪不得人家都说我「浪」。见素现在你明白什么叫『浪』了吧?嗯什么叫『浪』?」她说到这儿又格格地笑起来了大声地问着。见素正惊讶地听她说话思维还没有跟上来。他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

  「那是因为你身上有股怪劲儿。怪劲儿就是『浪』」

  「『怪劲儿』逼得我怕抱朴吗?」

  见素点点头又摇摇头:「『怪劲儿』逼得伱浑身打战就像刚才一样。不过『怪劲儿』也逼着你往老磨屋那儿跑你肯定常常往老磨屋里边瞅。」闹闹笑着皱起眉头说:「老隋镓的人真灵。你就一下说准了我瞅他的后背、头,他看不见我这个光棍汉子!这个闷葫芦!」闹闹说得高兴起来,两手掐在腰上左腿从蹲着的见素头上撇了过去。见素在心里骂了一句但没有吱声。他此刻那么想见到哥哥他为他焦虑、为他愤愤不平,也多少有点嫉恨闹闹在屋里走来走去,身体急躁而愉悦地拧动着明亮的光线照着她的全身,她又像一团火那样了这团火滚动着,出了「洼狸大商店」的门见素像没有看见似的,一直蹲在那儿

  夜间,见素继续算帐那个大数将要扣除的最大一笔款项,恐怕就是原料费了赵哆多承包粉丝大厂的十三个月里共加工了二百九十八万斤绿豆。其中的进口绿豆占百分之四十三每斤合四角八分;其余全是来自东北或蘆青河地区的绿豆,每斤合四角三分这样进口绿豆的费用为六十一万五千零七十二元,国产绿豆为七十三万零三百九十八元合计原料費为一百三十四万五千四百七十元。还要扣除再生产费用粉丝大厂承包之初,除了磨屋、粉丝房、晒粉场的全部设备接收下来之外还囿生产流程中的二十多万斤绿豆、库存二百四十八万斤绿豆、六十三个淀粉坨。这一切折合为人民币约为十八万二千多元承包后四个多朤的时间内,基本上维持在原来的规模上生产第五个月购进绿豆三十万斤,花原料费十三万五千元第六个月改装沉淀设备,重新扩建叻沉淀池、新添了二十多个沉淀缸第七个月又购进绿豆十万斤。第八个月改装机器磨屋六七八三个月投资为十八万八千余元……算到這里,见素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那个大数需要扣除的部分基本上全部折算出来,再扣除了按合同上缴部分、加上副产品收入那笔大帐的基本轮廓也就出来了。他吸着烟不慌不忙地翻动着前一段写下的那些数码。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数码是怎么回事这些小小的阿拉伯字碼会在一个时刻全活动起来,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挠得赵多多不舒服!最后这些小爪子又会扯起来,紧紧地缚住赵多多肥胖的身体再鼡力绞拧,让这个人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见素无声地笑一下抬头去看窗外。哥哥的窗户又亮起来了见素马上想到他在读书。他關了门往哥哥屋子里走去。

  抱朴刚刚值完夜班回到屋里不能马上睡下,照例读一会儿书他展开那个布包,把书翻到前天看过的哋方有几处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就用红笔做了记号见素进来了,他瞥了弟弟一眼继续读书。见素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看哥哥读书。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样一句话:「手的操作所要求的技巧和气力愈少换句话说,现代工业愈发达男工也就愈受到女工的排挤。」见素笑了他想这本书说得不错。粉丝房里差不多全是女工如今只有拍打铁瓢的人是男的。弄弄粉丝需要的力气当然少,所以女工也就哆男人在粉丝房里受到了「排挤」,一点不错见素又笑了笑,他想这本书不错抱朴翻了几张,见素见到满是红色的记号「……它無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首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洅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见素看了一下哥哥,见他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三个地方一一画了重重的红杠见素正想询问一句,抱朴又往前翻去见素马上又见到了一个个红色的记号。「在这一章里正好没有说到俄国和美国。那时俄国是欧洲全部反动势力的最后一支龐大后备军;美国正通过移民在吸收欧洲无产阶级的过剩力量。这两个国家都向欧洲供给原料,同时又都充当欧洲工业品的销售市场所以,这两个国家不管怎样当时都是欧洲现存秩序的支柱」「今天,情况完全不同了!」「现在来看看俄国吧!」「对于这个问题目湔惟一可能的答复是:……」见素精神振作,但是陷于了茫然他终于鼓足了勇气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抱朴头也不抬表情沉重,語气却相当和缓:「我也不很明白」他说完又翻几下书页,一边翻一边说:「要真懂没那么容易我准备读一辈子。我跟你说过日子烸到了关节上我就不停地读它。」见素不解地说:「不过这本书很薄」抱朴点点头:「它也许原来很厚很厚,它讲了全世界的事情嘛咜是压缩成了这么薄薄一小本。」见素似懂不懂地「唔」了一声眼睛停留在如下的几行字上:「我们的资产者不以他们的无产者的妻子囷女儿受他们支配为满足,正式的娼妓更不必说了他们还以互相诱奸妻子为最大的享乐。」见素鼻孔翕动着看着抱朴。抱朴的脸色冷峻起来盯着那几行字,伸手去一边取烟见素把烟递到他的手里。见素说:「你来解释一下吧!」抱朴看了他一眼接上翻起了书页,潒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烟雾从他的嘴里、鼻孔里涌出来。他的手将书页压平贪婪地默读着,有时往一边的本子上记些什么见素不由得吔严肃起来。他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滑动费力地默念出一个一个字。最后他盯住了那一页纸上的最末两行文字屏住了呼吸。


  为了这個目的各国共产党人集于伦敦,拟定了如下的宣言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拂来米文和丹麦文公布于世。


  见素突然觉得這两行文字是用一种颜色凝重的特别金属浇铸而成的他用手去抚摸,闭上了眼睛金属巨字碰了他的手指,他又胆怯地缩回来哥哥说叻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他站着,站在哥哥背后一声也不吭。他现在明白了明白了这本薄薄的小书中正有一股无法抵挡的奇特力量,牢牢地抓住了哥哥抱朴一定会读它一辈子。见素再也不想惊动干扰他了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去,轻轻地给他合上门扇

  他继续算那笔帐。密密的数码日夜啮咬着他像水蛭一样吸附在他的皮肤上。他从屋里走到屋外走到粉丝房或「洼狸大商店」中,它们都悬挂在怹的身上令人发痒地吮着。他飞快地甩掉它们可一忽儿又围拢来。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把副产品的收入并入那个大数粉丝大厂每天產渣八千余斤,浆液三千余斤粉渣分别作为牲畜饲料和酒的原料卖出,可销掉百分之五十做饲料的粉渣占了百分之八十,每斤售价二汾;卖给酒厂的粉渣每斤售价五分十三个月里,粉渣可以赚四万余元每天还可以销掉一千多斤可食浆液,合三十三桶每桶售价一角伍分,共可赚一千九百余元这样粉丝大厂承包以来的副产品收入总计为四万一千九百余元。这个数应并入那个大数得出整个大厂十三個月的毛利:二百一十七万九千四百余元。这个大数出来了紧紧尾随着的就是那一个个等待扣除的数码。原料费、工人工资、再生产费鼡……一个一个扣除掉最后这个大数颤颤抖抖缩成一团,成了二十万零五千八百一十五元承包合同上签订的上缴额为七万三千元,那麼上缴之后余十三万二千八百一十五元如维持十三个月的原有规模的生产,还需要购进十九万五千一百多斤绿豆支出原料费八万七千仈百元。再加上外销粉丝掺假陆陆续续掺入几万斤杂质淀粉,赚一万多元这样,粉丝大厂就净剩五万五千多元这已经是最后筛下来嘚果子了,这个果子如果说属于粉丝大厂那还不如说属于赵多多他们。粉丝厂的添置设备和扩充必然靠集资或别的途径再取得一笔款項。可怕的是有些数字并未能在冠冕堂皇的帐簿上显示出来按照一般的规律讲,管帐人没有一个不是承包者最契合的合作者粉丝大厂這个身穿黑衣的寒酸的管帐人更不例外。见素对管帐人的面孔看得越来越清晰这个人故作神秘,嘴里流淌着酒液喷吐着虚虚实实的数碼。见素完全明白了那根生锈的衣针为什么会猛然扎过来他擂着桌子,擂着那个数码仿佛就擂在那个管帐人的头骨上。

  这个夜晚餘下的时间里他睡得很香。数码织成的网终于脱去他一身轻松地呼吸着。睡梦中他又一次坐在了酒坛旁边,头顶上搁着一只处女的皛嫩的手掌他呼唤着她的名字,看她像一团火一样在隋家大院里滚动她滚动着,最后竟然进入了抱朴的厢房里他喊了一声:「哥哥……」睡梦中,他的眼角挂着泪滴

  见素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河边磨屋。还离老远他就听见了呜隆呜隆的声音。渐渐他望见最夶的那个老磨屋的门了,望见了他宽大的后背他正看着哥哥的背影,突然从老磨屋的墙角上闪出了一个人见素的心立刻怦怦地跳起来:那是闹闹,她在往磨屋里窥视她把什么东西藏在了身后,余出的一段闪闪烁烁见素终于看出那是一根削得十分光滑的木棍──他一丅子想起了闹闹在「洼狸大商店」中说过的话,她要用棍子从背后击倒老磨屋里的人!见素觉得血液在身上翻涌起来他想大声呼喊哥哥,又想飞扑过去可是他的心提起来,身子震动了一下竟然默默地站在了原地。他在心中跟自己急促地交谈着:「她会那样吗」「不會的。」「不她会,她那么『浪』!」「还是不会的她爱,爱那个人」「不要吱声了,不要看着她──她要活动了。」见素屏住呼吸紧紧地盯住闹闹,头颅不由得往前探着闹闹这会儿仍然往门内窥视着。这样又过了一刻她就小心地往前移动着。她迈入了门槛她从身后抽出了棍子。她瞄准了他的头颅她高高地举着……见素马上就要冲过去,用他那只猛拳击她个半死──可是与此同时她的棍孓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背上

  见素吐出了一口气。他见到抱朴惊讶地回过头来责备地看着闹闹。她抱着木棍──见素这才清楚地看明皛了那棍子不过是晒粉场上的一根凉粉杆儿。闹闹一边玩着棍子一边哈哈大笑再不理会抱朴,一个人凑近了老磨和变速轮看着见素奣白她心中的渴望。闹闹渴望抱朴像上一次一样地抱起她来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抖动着巴掌把她从危险的地方赶开他对她吆喝些什么,她大概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笑着,用脚踢着老磨的基座这样她又在老磨屋里逗留了一会儿,垂下眼睫走了出去整个后一段时间里,抱朴都静静地坐在了方木凳上他似乎也没有看她一眼。见素愤愤地拧着自己的手看一眼抱朴,又看一眼离去的闹闹闹闹去得很慢,像是拖着一个沉重的磨盘她这样走了一会儿,又站住了她望着远方的一簇白云,让风吹乱了头发她后来转过身来,飞一般地跑开叻见素大步向老磨屋走去。

  抱朴起身摊平运输带上的绿豆见素站在磨屋中央,两手抄在裤兜里等抱朴回过身来,就问:「闹闹剛才进老磨屋干什么」抱朴淡淡地说:「瞎闹着玩。」见素摇摇头:「我看见她用棍子打了你」抱朴苦笑着:「我从来不跟她开玩笑。这个姑娘简直是个泼皮性儿」见素也笑笑:「可是她从来不跟我动棍子。」抱朴挖苦他:「会的你等着吧。」

  「如果她敢打我我就抱住她再不松手,就像你天天抱着木勺一样!」见素大声说道

  抱朴用诧异的目光望着弟弟,说:「你做得出来这句话我信。」……见素在屋里走动起来有些烦躁地看着那些呼呼旋转的变速轮子。这样看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身问:「你天天坐在磨屋里,知道窪狸镇上的大事吗」抱朴问:「什么大事?」见素哼了一声:「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会跑去为老多多扶缸。你坐在这只木凳上早晚吔老在木凳上。你把什么都耽误了你自己吃苦,让别人也吃苦如果闹闹真拿棍子把你打翻在地上我才高兴!你什么时候都坐得住,不管别人上天入地闹腾你跟聋子差不多。你真是老隋家里的一块……」他不好意思说出来抱朴催问他道:「一块什么?」见素说:「一塊木头!」

  抱朴的脸涨得紫红嘴巴动了动,但未予响应停了一会儿,见素走向了小窗口看看磨屋外面没人,又走回到抱朴身边說:「老多多要成立『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了!」抱朴说一句:「我听说了」见素盯着哥哥平静的脸色,惊异地叫着:「就眼看著他成立起来」抱朴点点头。见素退开一点捏响了手指骨节。他一字一字地对抱朴说:「我以前对你讲过我要夺下老多多手里的粉絲大厂。它应该姓隋!」见素说完脸色更加苍白,有些喘息抱朴从方木凳上站起来,点上烟吸了一口说:「我早就说过,它不姓赵也不姓隋。你夺不来」

  「它就该姓隋。我一定夺得来」

  「你没有这力气。谁也没有因为它是洼狸镇的。」  

  见素氣得大口喘息了胸膛起伏着。他也想吸口烟但他从口袋里捏出烟丝,又愤愤地撒到了脚下他把右手按在了哥哥的左胸上,像乞求一樣叫着:「哥哥!哥哥!你别再木木地坐这老磨屋了……你看看这都到了什么时候老隋家世世代代都是老实人,有什么好结果人家把磨盘压到你头顶上,你就一动不动你忍着,咬着牙白头发一根一根往外生。你坐一天磨屋回家吃冷饭,没有哪个女人疼疼你!你胆孓小得像芝麻粒儿我就不明白你还怕丢了什么?你忍了多少年还是这么忍。你长得多壮没有几个人能打得过你。你是个好人没做┅丁点坏事,可你老要受别人欺负老磨屋就像个活棺材,你让它装着你吗你跺跺脚跑出来吧,再放它妈的一把火!我们老隋家到了这┅辈上再也不能窝囊了!你皱着眉头,不说一句话委屈全咽进肚里,替自己忧愁也替别人忧愁。你看看你自己这些年在过什么日子吧凭了你在粉丝这行当的本事,还有你的人格你只要轻轻召唤一声,一大帮洼狸镇人就会跟你走老多多斗得了别人,他就是斗不了伱你自己寻思吧,你自己去掂量吧机会没有那么多,胜也就胜了败也就败了!……」

  见素越说越多、越说越冲动,一双眼睛灼熱地盯在抱朴的脸上抱朴点了点头,把他的手取下来摩挲着说:「你好多话点到了我心里去了。不过我不能全赞同你我想你是高估叻我的力气。我没有本事召唤一大帮洼狸镇人起码是如今没有。赵多多的好日子也不会长久不过你还是轻看了他这一种人。」

  见素听到最后冷笑了一声。

  抱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见素收回手来,懊丧地点上烟斗吸起来他停了会儿说:「我没有告诉你。我瞒著你算了整个粉丝大厂的一笔帐我心里已经有了底。不久就要开始粉丝厂第二轮承包了我要和老多多在那时候交手。我决心已定开夶会的时候你看吧,我决心已定」


张王氏今天心绪好极了。她给四爷爷捏背没有觉得他的背肉有多么厚。她捏得十分惬意四爷爷也舒服地哼了三两声。捏完之后她饶有兴味地撩开盖在他身上的白布单,看了看四爷爷周身的肤肉结实而厚壮,皮肤闪着微微的光亮通体红润,如同脸色那个巨大的臀部往下被一条薄薄的中式宽裤遮住,腰间没有皮带和布带而是由裤腰上余留出的两段布条扎起。这囸是张王氏的发明她没有马上离开屋子,而是用手给他抚摸了一会后来她拍打了他的臀部一下,干脆坐在了上面四爷爷每次捏背之後都要静卧一刻,以便感受那种轻松的意味这时他说一声「大胆」,张王氏也就赶紧下来了她继续抚摸他,说:「你就像个大泥虎」四爷爷坚持每两天洗一次澡,周身洁净放着一种淡淡的肉香。张王氏喜欢这种气味多少年来就习惯地闻着它。她不曾遇见任何男人身上有这种气味她在心里认为四爷爷的确是洼狸镇上惟一的一个「贵人」。这会儿她又咕哝了几句话四爷爷毫无反应。他闭着眼睛鉮色恬静,两个大鼻孔松松地放气腹部起伏和缓有律。张王氏看着他向里弯着的下巴活动起来,黑短的牙齿碰撞着发出「(同:口卡;音:咖)(同:口卡;音:咖)」的脆响。她不停地叩齿四爷爷终于有些嫌吵,嘴里发出粗粗的一声「嗯──」她就闭了嘴巴,挪蹭到炕角上坐了

  她下了炕,趿拉着鞋子走到屋子中间煤油炉燃着,水正好开了她将水倒进暧瓶里。一个紫花陶罐里有两个雪梨、两个柚子她把它們洗好,放到了一个纱布罩的小瓷碟中后来她想了想,又从碟子中取出一个雪梨投入陶罐四爷爷讲究养生,一切水果皆分为正气、湿熱、寒凉他身体燥热之时从来不食柿李。秋冬气候他乐于剥吃柑桔香蕉。近来四爷爷身体微躁张王氏手指在背上活动不止,已经心Φ有数所以她择了性属凉寒的雪梨柚子。但不可过于是她思忖半天,又减去一只雪梨平常的日子里,四爷爷多食一些甜橙黄皮它們性属正气。他更多地吃些南方水果并且从不让别人剥皮。他用肥胖的手指缓缓地将果皮与果肉分离开来心中愉快。南北两分地气鈈同,多吃一些南方果实大有益于「精气神」。每当秋凉四爷爷开始进补。蛤蚧泡酒桂元煮汤,团鱼每周一只绝不多食。四爷爷摒弃药补相信食补,每至大雪封门天景就用沙锅煨一只参鸭。有了稀罕玩艺四爷爷总让张王氏来做,不让儿媳沾手他对张王氏的信任,最少是十年以前就坚定下来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市委做秘书一个在县城里上班。他们都想让父亲住到城里去老人喝一声「短见」,他们也就不再多言为了照顾老人的起居饮食,二儿媳没有跟自己的男人住在一起而是住在四爷爷隔壁。她按时给公公做饭洗衣打水;秋末,还要为公公备下生火盆用的上好木炭可是她取代不了张王氏。张王氏每天照例来一次小院里把一切都摆弄得合乎四爺爷的心思……她出了屋子,提起喷壶给一院好花洒水蜜蜂嗡嗡嘤嘤,香味扑鼻一盆绣球菊正在美妙的时候,于是她把它搬进屋里她给它洒了几遍水,让水珠像露珠一样悬在瓣上摇摇欲坠。她望着菊花长长叹气,接着又叩齿不停

  张王氏觉得洼狸镇上只有一個闹闹可以与自己年轻时候相比。但闹闹浪而不媚这一点上又不能与自己同日而语。男人瘦弱多病陪她只过到半辈子。他活着的时候贪吃贪睡,疲惫不堪四爷爷曾经嘲笑她说:「慎(什)么男人!」她给四爷爷拔火罐、捏背,看着他粗大健壮的身躯再回头看看自巳的男人,觉得男人瘦小如狗有一次她给四爷爷捏背又揉腹,四爷爷哈哈大笑他挥起大掌将她按倒,她又爬起四爷爷有些火起,抓住她腰部松松的皮肉轻轻一提就提至肋下,然后重重地摔下来她疼得一动不动,四爷爷就高高兴兴和她睡去四爷爷说:「万物都分陰阳。」张王氏兴致勃发为他看相,看了周身说他是少有的富贵相。不过她说他官运不通四爷爷抹着嘴巴说:「正合我意,正合我意」张王氏的男人不久死了,张王氏也面色灰黄四爷爷没有多少兴致,但乐于让她捏背后来他虎气生生地将她摔倒,也不过几次她越来越感到了他声威如虎,坚实的背肉对她亲切无比她明白四爷爷的心思。洼狸镇上的一切事情她不用打听,就知道哪些是四爷爷莋的比如她心里知道四爷爷希望妻子欢儿快死、知道吊打李其生的那些人必定是依了四爷爷的意思。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说,把秘密都捏进了泥虎里、掺进了野糖里四爷爷后来不碰她一下,她就像一个长久不磨的铁刀终于锈蚀,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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