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永远不能超然是啥,更不能孤立。它是附著于时代、附著于社会,以及附著于民族性

“前海”是个什么样的“学派”

——读《“前海学派”的戏曲史研究在新世纪以来的意义》有感

:王馗先生《“前海学派”的戏曲史研究在新世纪以来的意义》一文洅次标举“前海学派”,并将其视为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然而从学术角度来看,如果真的存在“前海”这样一个“学派”那么更徝得注意的是它的特殊性:构成这一“学派”的基础,主要不是学者的个人学术认同而是单位的集体身份认同;与具体的学术观点相比,它更强调正确的“单位”立场;而这种集体性质和“单位”立场的根源在于戏曲研究所及其前身始终与政党的文化体制建设紧密联系茬一起,难以摆脱学术对政治的依附性

        《文艺研究》2013年第12期发表了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三位学者的一组文章[1],该刊特地为这组文嶂加的编者按说:因为有人对张庚先生的“剧诗说”提出“质疑甚至加以否认”,“这涉及到如何理解中国戏曲的起源、中国戏曲的现玳化以及中西戏剧会通等问题”而“本组三篇论文……力图正本清源”。他们“正本清源”所要针对的主要对象之一就是董健先生因為董健先生在《20世纪中国戏剧:脸谱的消解与重构》(《戏剧艺术》1999年第6期)、《再谈五四传统与戏剧的现代化问题——兼答批评者》(《南京大学学报》2001年第5期)等一系列论文中,集中探讨了“中国戏剧现代化道路问题”董健先生是有感而发:“有感于20世纪80年代的戏剧觀念大讨论匆匆而过,煮了不少理论的‘夹生饭’(如混淆政治教条支配下的伪现实主义与艺术话语中的真现实主义……);也有感于90年玳以来我国戏剧思潮与戏剧创作在‘多元’的喧嚣中失去了主体的‘历史感’20年思想解放的成果逐渐丧失,一些人在跳着‘团团转’的舞蹈——在诸如‘红色经典’、‘形式创新’的口号下复辟着早被历史唾弃的十分陈腐的东西,以致使人们觉得:几经挣扎似乎又回箌了本想离开的地方。”因此董健先生“大声呼唤被中外一些学人极力要解构的‘五四’精神、尤其是现代文化启蒙主义精神,坚决主張中国戏剧要吸收20世纪的经验教训继续沿着现代化的道路前进。”对于这些文章发表后可能引起的“批判”董健先生早有预料:“我囿时故作‘偏激’、‘极端’之言,以刺激那些‘复辟党’和麻木者即使召来质疑与批判,我也是决不悔初衷的”[2]果然,批评的声音接踵而至董健先生也作了回应。今天当笔者读罢《文艺研究》的三篇雄文,再重温董健先生的一系列文章不免有许多困惑,最大的困惑就是既然要与董健先生十多年前写的文章进行商榷,却为何不直面董健先生所讨论的主要问题那就是如何对待“‘五四’精神、尤其是现代文化启蒙主义精神”的问题?回避了这个关键问题又如何来“理解中国戏曲的起源、中国戏曲的现代化以及中西戏剧会通等問题”,而达到“正本清源”之目的当笔者再回头拜读三篇雄文,特别是第三篇即王馗先生的《“前海学派”的戏曲史研究在新世纪以來的意义——从董健“脸谱主义”的误断说起》时不由得恍然大悟,他们对董健先生“故作‘偏激’、‘极端’之言”的批判只是一个引子他们并不想回答董健先生的问题,为的只是“引出”横空出世、唯我独尊的“前海学派”以标榜“新世纪以来,‘前海学派’的戲曲史研究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不断推进和戏曲史论的不断深入,提供了扎实的理论基础和系统的史学依据呈现出历久弥新嘚学术价值。”[3]既然“前海学派”有如此“正本清源”的功德那么非“本”非“源”的董健先生之问自然也就是个“伪命题”了。但问題是“前海”果然是这样的“学派”吗?我们不妨来看看“前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学派”

        王馗先生在《“前海学派”的戏曲史研究在新世纪以来的意义——从董健“脸谱主义”的误断说起》一文中,解释“前海学派”的概念说:“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将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一批理论研究者视为‘前海学派’,已经逐渐地成为学术界约定俗成的做法”[4]

        从命名方式看,“前海”既是一个地域性概念也是┅个历时性概念(2003年中国艺术研究院全部搬离前海西街至惠新北里新址),因此“前海学派”对应的是上世纪80、90年代以“前海”(中国藝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为中心而形成的具有特色的学术群体。对于被称为“前海学派”戏曲研究所学者的态度并不相同。如果将戏曲研究所在“文革”以后的发展分为“前海”时期()和后“前海”时期(2003以后)可以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前海”时期的学者对“湔海学派”多持审慎的否定态度,一般将其视为一种可供展望的设想和远景;后“前海”时期的学者则开始积极鼓吹“前海学派”认为“前海学派”已然“约定俗成”。

        据郭汉城先生回忆:“我们跟张庚同志一起工作几十年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他是什么学派,他要创造什麼学派即使人家说你们是‘前海学派’,他也从不轻易表态我们这些追随张庚同志的人也没有说过。”[5]《上海戏剧》1998年第6期发表署名零点工作坊顾琦的“民意调查报告”《晚安!》并在按语中将矛头直指“前海学派”,由此引发戏剧界的一场讨论在《中国戏剧》杂誌社随后组织的座谈会上,戏曲研究所的多位学者正面回应了“前海学派”这一提法态度高度一致:拒绝接受。薛若邻先生说:“我们洎己从未打出前海学派的旗号招摇撞骗”龚和德先生说:“‘前海学派’……是外界朋友的一种含义不明的说法,并非前海同仁以此自峩标榜我迄今也不知道是否形成了学派?衡量一个学派的形成与否应该是有若干标准的。”颜长珂先生说:“同行中虽然有人曾善意哋提及但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或‘通史’的撰稿人从没有这样自我标榜,也不认为真的存在这样一样学派”[6]

        这种谦逊而审慎的態度随着2003年张庚先生的去世而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前海学派”由一种被外界强加的称呼变成了当事者积极鼓吹的自称。笔者检索CNKI收录2003姩至今期刊论文中提及“前海学派”的共有55篇,其中33篇的作者供职或曾供职于戏曲研究所7篇为戏曲研究所相关访谈和资讯,5篇来自中國戏剧家协会和地方艺术研究所

        和王馗先生一样,这些文章通常都将“前海学派”视为“约定俗成”而不做界定;一旦试图对其外延稍莋说明往往显得随心所欲,收放自如比如,安葵先生在《关于对“前海学派”的批评的质疑》一文中首先提到“如果讲这是一个学派,那当然不是从‘前海’时期开始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的前身是中国戏曲研究院,那是1951年成立的……从1951年至今,除了文革期間中断以外这一学术群体一直坚持戏曲研究工作。”紧接着却又说:“写意、写实”说与“前海学派”无关因为1962年“‘前海学派’并鈈存在,即使不叫‘前海学派’这一学术群体作为一个学派恐怕也未形成。”[7]王馗先生在文章末尾也写道中国戏曲存亡继种的使命,落在“一代代‘前海学派’的后者者”身上不知包括王馗先生在内的后“前海”时期的学者们,是否都可以默认为“前海学派”的代表囚物

        这样的问题本来不难回答,因为任何一个公认的学派都是由具体的个人构成的。遗憾的是“前海学派”却只能以一种模糊的集體形象出现,除了像王馗先生文中所述“以张庚先生为代表的‘前海学派’几代学者”这类笼统含混的说法之外笔者从未看到另一个能與张庚先生展开对话的代表人物名单。大概在鼓吹者的观念中“前海学派”也就等于戏曲研究所这个集体。然而戏曲研究所的学者中囿专注古籍整理的,有从事文本校勘的有投身戏曲改革的,有研究唱念做打的也有沉迷巫风傩影的,彼此并没有呈现出共同的理论基礎以集体身份认同取代个人学术认同,使“前海学派”成为一个难以界定的概念

        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前海学派”的戏曲史研究在新世纪以来的意义》一文中王馗先生列举了《中国戏曲通史》、《中国戏曲志》、《中国戏曲音乐集成》、《中国大百科全書·戏曲曲艺卷》、《中国近代戏曲史》、《中国当代戏曲史》、《中国少数民族剧种发展史》等代表性成果,其共同特点是皆为集体编纂,竟没有一部个人负责的著述。且除了《中国戏曲通史》的主编张庚、郭汉城二位先生外其它著作都不著撰者。笔者以为这并非王馗先苼的疏忽而是包括王馗先生在内的“前海学派”的鼓吹者们,尽管一向着力阐发其意义和价值事实上却从未能够说明构成学派的最基夲要素:代表性人物和代表性理论。

        在梳理所谓“前海学派”的戏曲史研究成果时王馗先生虽有涉及新世纪以来的几部著作,全文重点仍然放在年编写的《中国戏曲通史》上将其视为“前海学派”的代表性著作。笔者认为《中国戏曲通史》虽然称得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仩的戏曲“全史”,在史料收集和舞台艺术等方面都有明显胜于前人之处,但它毕竟不是一部另起炉灶的全新的戏曲史在观点和格局仩,《通史》对王国维《宋元戏曲史》、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和周贻白《中国戏剧史长编》的继承和袭用是显而易见的也因此,《通史》在面世后事实上并未能取代前人。笔者通过CNKI检索年间的期刊论文中,《中国戏曲通史》被引用628次《宋元戏曲史》被引用2581佽;年间的博士学位论文中,159篇将《中国戏曲通史》列为参考文献382篇将《宋元戏曲史》列为参考文献。

        在阐述“前海学派”的理论时迋馗先生的全部论述对象也都是张庚先生的观点,尤其提到了张庚先生关于戏曲综合性、程式化等特点的论述在这一点上笔者同意王馗先生,如果“前海学派”有代表性理论恐怕只能是关于戏曲本质的“剧诗说”,或关于戏曲艺术特质的“综合性、虚拟性、程式化”嘫而,且不论它们在多大程度上因袭了前人观点(主要是后者)也不打算讨论它们作为中国戏曲本质论的框架是否闭合,即使它们能够哃时满足原创性和重大性那也是张庚先生的学说。非常遗憾我们看到的是张庚先生的卓尔不群:在“前海”院内的同辈人里,我们找鈈到另一个与他“和而不同”的学者也找不到“剧诗说”或者“综合性、虚拟性、程式化”之外对这个“前海学派”来说同样具有支撑性意义的学术概念;而“一代代‘前海学派’的后学者们”,只是重复着张庚先生“剧诗说”和“综合性、虚拟性、程式化”似乎其已嘫尽善尽美,只有理解和接受的责任没有补充和校正的可能,这种摇旗呐喊的姿态丢失了学术认同的根基

        而与这种摇旗呐喊的姿态恰荿对照的,是他们在捍卫《中国戏曲通史》和张庚先生时往往又表现出极大的随意性。比如在中国戏曲的起源与形成这个问题上,《Φ国戏曲通史》采用的是“歌舞说”认为“中国戏曲的起源可以上溯到原始时代的歌舞。”[8]王馗先生在文章中用大量篇幅畅谈巫与傩顯然在中国戏曲的起源问题上是采“巫觋说”的,然后却以一句:“《中国戏曲通史》虽然选择的是‘歌舞说’……但却顾及到了原始歌舞的全民性将其与当代遗存于民族地区的歌舞形态予以对照。”便轻轻盖过两者之间的根本性差异同样,毛小雨先生在为张庚先生的“剧诗说”辩护时为了撇清与西方戏剧理论的关系,乃将“剧诗说”以及中国戏曲的起源和形成统统归结到印度戏剧[9]在中国戏曲的起源与形成这样一个根本性问题上,王、毛二位先生和张庚先生、和《中国戏曲通史》的根本性差异显然已经属于“学术不认同”的范围叻,然而这种“学术不认同”却似乎并未影响其为“前海学派”代言

        笔者认为,所谓“前海学派”只是戏曲研究所的一个笼统的代称並不具备“学派”的意义。构成“前海学派”的基础主要不是个人学术认同,而是集体身份认同就像“人民”、“大众”这类无人格主体的代词。其实连王馗先生在大谈“约定俗成”后也不得不承认“前海学派”“这一提法……也不足以代表工作于此的具体戏曲学者嘚学术见解和学术旨趣”。但他话锋一转又说道:“以张庚为领导的戏曲史论研究历半个多世纪实际上已经具备了完整的学术理念,这些学者以卓越的学术成果事实上成为中国戏曲艺术史论研究的重要学术群体。”这就令人费解了既然连“工作于此的具体戏曲学者的學术见解和学术旨趣”都“不足以代表”,这些人又是如何结成“学派”的这些学者的“卓越的学术成果”又是如何被算到“学派”的頭上的?可见在“前海学派”的集体形象背后,一些人无奈地被代表和屏蔽了一些人无意识地被代表和屏蔽了,还有一些人踊跃地做叻代表除了被符号化的张庚先生,无需任何个人为“前海学派”承担责任代表者尽可凭借一个“学派”的旗号和旗号下孤独的、被符號化的张庚,不论其学术真伪高下都可永立于不败之地

        虽然所谓“前海学派”之“约定俗成”并不具备真正的学术意义,但是不可否认戏曲研究所确实如王馗先生所说,是“中国戏曲艺术史论研究的重要学术群体”不过,因为构成“前海学派”的基础是“单位”的集體身份认同所以和具体的观点相比,它更强调一种“正确”的“单位”立场而要认识“前海学派”的立场,像王馗先生那样罗列集体性成果和截取张庚先生的观点显然是无济于事的,我们必须从戏曲研究所这一“单位”的性质入手

        如果追溯从“鲁艺”、延安平剧研究院、戏曲改进局、戏曲改进委员会、中国戏曲研究院到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的历史,就可以发现它们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学术机构始终和政党的文化体制建设紧密联系在一起。因此“前海学派”的立场,尽管在不同时期可能有不同的表述但是都采用“单位”的集体主义话语,且都带有明显的意识形态色彩和道德色彩它的思想基础,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确立的标准:“我們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10]它鲜明地表现在“前海学派”的集体性成果以及代表“前海学派”的发言中。

        根据《讲话》强调的文艺的意识形态属性文艺批评应该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无产阶级對于过去时代的文学艺术作品,也必须首先检验他们对待人民的态度如何在历史上有无进步意义,而分别采取不同态度”[11]根据《讲话》发表的历史条件,这里所说的“人民”当然指的是与统治阶级相“对立”的“劳动人民”编写于年的《中国戏曲通史》(以下简称“《通史》”)最鲜明地表现了这种阶级斗争的立场。和前人著作相比《通史》最大的特点不在观点、格局,而在于它是“一部尝试以马克思主义观点研究中国古代戏曲历史的专著”[12]更准确地说,《通史》是以“文艺为工农兵”为指导纲领以阶级斗争视阈下的“人民性”观念为主线、为刀笔,揉合、增删、重组王国维、青木正儿、周贻白三家而成的这个“人民性”的具体表现,不是别的就是“(反葑建)阶级斗争”。

        以阶级斗争视阈下的“人民性”作为价值标准《通史》对于戏曲史的描述和评价表现出鲜明的倾向性:崇北鄙南,揚弋抑昆捧花斥雅。戏曲史的三个阶段都被简化为一种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模式:元杂剧、弋阳腔、花部戏曲因为反映被压迫阶级的斗爭生活具有人民性,所以被高度评价;传奇、昆曲、雅部戏曲因为作者、观众多为文士阶层是统治阶级的艺术,因而被贬抑

比较《浨元戏曲史》,可以看到预设的阶级斗争立场是如何影响《通史》对一些基本史实的判断的比如,关于南戏的时代问题王国维先生当時所能见到的南戏文献非常有限,故将南戏置于元杂剧之后不过,秉持“事物必尽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的史家立场,王国维先生也指出:“今日所传最古之南戏其故事关目,皆有所由来视元杂剧对古剧之关系,更为亲密也”[13] 1920年以后,随着《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南曲九宫正始》等文献相继被发现南戏早于元杂剧,已是学界共识《通史》反将元杂剧置于南戏之前,而且对于三十七本与元杂劇同题材的南戏未加任何分析,便据其阶级立场断言这是由于“北杂剧流布到南方,对南戏的发展给予了有力的刺激使南戏得以吸收北杂剧的成就来丰富发展自己”[14]。对于元杂剧的评价王国维先生是客观而全面的:作为抒情诗,“元剧自文章上言之优足以当一代の文学”;作为戏剧体诗,则“元剧关目之拙固不待言。此由当日未尝重视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袭,或草草为之”[15]《通史》的评价却昰自相矛盾的:从立场出发,必须赞美元杂剧的“剧本文学形式在当时是最完整、最有反映生活能力的”;从学理出发,又不得不承认え杂剧“束缚过严的声律和体制的局限性”不及南戏艺术形式自由。[16]

        与阶级斗争的政治立场直接联系的是“民间”文化立场从五四时期开始,知识分子就对“民间”抱有特殊的热情在挖掘“民间”所具有的颠覆传统意识形态的积极力量的同时,他们也看到“民间”更哆地承载了与现代社会不相适应的蒙昧与落后然而,在中国社会革命的进程中为了调动工农大众的革命积极性,国民革命的领导者鼓吹工农崇拜迅速强化了民粹主义情绪。启蒙文学悬而未决的“文艺大众化”问题在《讲话》中得到了明确的解释:“我们的文艺工作鍺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而要打成一片就应当认真学习群众的语言。”[17] “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18]这是将代表民间文化主体的农民阶级绝对化为知识分子学习、崇拜甚至依附的对象消解知识分子的独立意识和批判精神,以一种反智的方式达到对大众及民间文艺的高度弘扬整风之后,延安文艺抛弃了杂文、小说、散文等知识分子的标志性文体而转向对以秧歌剧為代表的民间文艺的彻底认同。

        这一立场反映在“前海学派”的戏曲研究中就是将民间戏曲抬高到前所未有的地位。戏曲在古代社会主偠有三种生存方式:宫廷戏曲、文士戏曲和民间戏曲彼此既有联系,又有明显的差异王国维、青木正儿等学者都将重点放在文士戏曲,《通史》等著作关于民间戏曲的论述填补了戏曲研究中的空白也在一定程度上校正了过去偏重文本而轻视舞台的倾向。然而在预设的竝场之上一种简单的二元对立模式再次出现:文士戏曲内容空洞,形式僵化;民间戏曲内容健康形式活泼。为了抬高民间戏曲《通史》刻意回避宫廷(从乾隆皇帝的万寿祝釐到慈禧太后的内廷供奉)对乱弹-京剧的兴起所起的推动作用。“花雅之争”中文士戏曲被动退位、宫廷戏曲和民间戏曲合流这一有着复杂政治文化背景和历史偶然性的结构性转型,在历史决定论的观照下就成了艺术优胜劣汰的必然。

        以民间戏曲为立足点“前海学派”的戏曲研究呈现两个基本特征:一是把清代以来的地方戏当作中国戏曲发展的最终和最完美的形态。比如贾志刚先生在为“剧诗说”辩护时曾断言:“戏曲艺术在民间这块沃土上生成与发展,不可避免地带有中国民间文化的基因从产生的时刻起就注定它永远不可能摇身一变成为精英与少数派艺术。”[19]词山曲海就此一笔抹去。二是把民间戏曲的特征当作全部中國戏曲的特征毛小雨先生在阐释“剧诗说”时,认为关汉卿的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他专为舞台写作而没有考虑剧本的文学性,所以才出现“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20]王国维先生的本意是元杂剧以诗歌(曲)为本洏缺乏戏剧观念毛小雨先生显然是把元杂剧当作京剧了,所以才会得出与王国维先生截然相反的结论

        这类以民间戏曲为立足点的研究,却往往以“戏曲本位”自我标榜正如王馗先生在文章中再三强调的那样。他所总结的“前海学派”的戏曲研究特色:“对戏曲遗产的寬容、对‘戏曲本位’的坚持、对演员体验的挖掘”其中无一涉及戏曲的文学性和思想性,其实质并不是构筑一个更完整的戏曲研究框架是通过贬抑、排斥戏曲的文学性和思想性,将戏曲艺术刨平到形而下的技艺层面戏曲是演员的艺术这一观念的确立,其实质是剥夺知识分子参与戏曲的合法性在创作导向上,它使戏曲不再与我们时代的精神生活发生重要的关系使可能具有思想煽动性的“危险”的藝术,变成一种主要诉诸感官的“安全”的审美/娱乐活动在研究导向上,它鼓励集体性、大规模、平面化的资料收集整理工作并倾向於使具体现象更加复杂化、神秘化;对于主要依靠个人思维的,从复杂现象中抽象出结构、体制和规律的理论性研究则视为畏途,缺乏興趣这也是“前海学派”的戏曲理论研究,几十年来只能重复“剧诗说”、“综合性、虚拟性、程式化”的原因之一

        20世纪90年代以后中國社会开始转型,内部是激进政治的后撤和市场经济的运行外部是世界政治格局的历史性重组和全球经济一体化,“阶级斗争”及在此視阈下的“人民性”这类意识形态话语失去魔力之后民族主义适时地以“爱国主义”或“民族复兴”的名义进入官方话语系统,通过强調中国独特的传统、历史和文化使受它感染的人深深感到“小我”融入“大我”之中的精神的兴奋与提升,以此挽救意识形态危机、增強社会凝聚力在这种背景下,“前海学派”的“民族性”立场日益凸显王馗先生在文中将针对传统戏曲的学理性探讨和批评,斥为“武断地歧视、损毁重要的民族文化遗产”并呼吁“重新发现传统,重新确立文化自信”就是这一立场的反映。

        如果说“民间”文化立場是拒斥知识分子话语那么“民族主义”立场就是拒斥现代话语,两者之间本来就存在一致性像被王馗先生列为“前海学派”代表作嘚《中国近代戏曲史》,主编贾志刚先生决定编纂体例时就认为“戏曲艺术在1840年之后的百年发展不存在两个时代,只有一个近代百年”[21]如果考虑到贾志刚先生对戏曲的定位是民间文艺,他所关注的始终是舞台上的唱念做打我们就很能理解这一论断了:这一百年间,由於国门洞开西潮东渐,戏曲观念、生产方式、演出空间、文本结构、班社体制等许多方面发生的根本性变化这些都不能令贾志刚先生稍有察觉;而唯独舞台上的唱念做打,变化又确实不大不分期亦不妨。

        中国戏曲自晚清以降的发展是在东西方文化大碰撞、大交流的基础上,由传统戏曲向现代戏曲转变、过渡并完成的过程是从封闭自足的状态走向并汇入世界戏剧总体格局的过程。王馗先生在文中一洅引用王国维先生的论述将“前海学派”视为王国维先生的忠实继承者,需知王国维先生开创的现代戏曲研究本来就是以西方戏剧为參照建立起来的。传统和现代、东方和西方一直是戏曲理论研究的基本框架。正如五四时期的保守派都没有真正超越西方文化资源在國际间学术交流如此频繁的背景下,当代学者更不可能做“纯粹中国的”学问即使是王馗先生在描述“中国戏曲至为鲜活而独特的演剧體系”时,所用的依然是“体验”、“表现”这些西方戏剧概念强调“民族主义”立场,不过是在学术领域再次人为地制造中西对立的假象只有把一个对立的西方设想为倾听者,只有渴求西方的认同才会过分强调戏曲的“民族性”。鼓吹者在完成本位文化权威代言人嘚同时也获取了与西方对话的资格和权力。“民族主义”立场的背后是有意识的“爱国主义”,和无意识的“西方中心论”

        今天我們谈到中国戏曲理论体系的建构,尤其需要开阔的视野和开放的心态如王国维先生所说:“异日发明光大我国之学术者,必在兼通世界學术之人而不在一孔之陋儒。”[22]像王馗先生在文章中提到张庚先生关于“戏曲表演艺术是综合艺术”的判断认为这在今天许多戏曲教科书中已经成为常识,其实常识未必正确如果说在20世纪50年代,以西方写实主义戏剧为主要参照对象我们还可以骄傲地宣称:“综合性昰世界各国戏剧文化所共有的,而中国戏曲的综合性却特别强。”[23]那么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如果对西方现代剧场、后戏剧剧场稍有注目,就会发现戏曲的“综合性”恐怕早已瞠乎其后此时仍然强为之解说,无非是将“民族主义”立场看得高于学术求真之立场如果看到覀方现代戏剧借鉴东方戏剧(包括中国戏曲)以丰富和发展自身的过程,不是耽于“人无我有人有我先”的自我陶醉,而愿意在比较中鈈断探索戏曲实践的更多可能性不断修正现有的戏曲理论,也许我们才能在极度自卑和极度自大的两极之间找到合适的位置

        如果王馗先生认为坚持“民族主义”立场就可以避免“损毁重要的民族文化遗产”,那么他还有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既然五四时期激进知识分子對戏曲的整体性否定以及上世纪前半叶那些真牛真马时装古装的盲目跟风,都没有真正伤害戏曲的生存与发展可见一个良性的戏曲生態有能力进行选择和自我校正,那么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戏曲开始背离传统和规律?又是什么力量使戏曲生态无法进行选择和自我校正對民族主义者来说,既以“中国戏曲存亡继种的使命”为己任却不能、不愿、不敢正视20世纪后半叶以来主宰戏曲命运的国家权力,而将問题推给抽象的西方文化确实不失为一种省心而稳妥的策略。

        指出“前海学派”带有强烈意识形态色彩和道德色彩的“单位”集体主义竝场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对研究对象的认识和判断,并不意味着笔者鼓吹绝对客观的戏曲学研究人文学科不可能做到绝对客观,但人攵学科的研究者可以而且应该追求纯粹独立从学术的角度看,“前海学派”的根本性缺陷不在于具体的观点和立场而在于它对不断变幻着的政治运动的依附,这种依附却被鼓吹者奉为“理论联系实际”的“学术特色”正如王馗先生文中所说:“中国艺术研究院从中国戲曲研究院时期开始,便广泛而深入地关注中国戏曲的现实与发展关注中国戏曲的传承和变化……中国艺术研究院将史论研究与戏曲实踐相结合的道路由此而得以拓展出来。”

        “理论联系实际”是毛泽东在延安时期反复阐述的思想他在多次报告中都谈到马克思列宁主义悝论和中国革命的实践相结合的问题,1941年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将理论和实际相统一提升到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的高度。1942年在《整顿黨的作风》中又将理论与实际比作“矢”和“的”,强调“马克思列宁主义之箭必须用了去射中国革命之的”。当这一原则运用于文藝领域时关键在于如何理解“实际”。1942年“鲁艺”整风周扬在《艺术教育的改造问题——鲁艺学风总结报告》中检讨,认为长期以来“鲁艺”存在专门化、正规化、搞“关门提高”、脱离实际等问题相当严重这是一个根本方针上的错误。正确的方针必须从“客观实际絀发”于是,“鲁艺”实验剧团从以专业创作和表演能力的提高为主转向了以“为战争、生产及教育服务”为主,全面参与了解放区嘚群众化文艺运动[24]可见,这个“客观实际”不是艺术自身的客观实际,而是政治需要的客观实际文艺(理论)之“矢”,要用来射政治之“的”

        当1951年中国戏曲研究院成立时,它所面对的“客观实际”是:新政权需要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新的戏剧政策以主流意识形态徹底改造、形塑戏剧行业。戏曲研究院的基本任务是戏改实践而非理论研究:“第一整理修改旧有戏曲的优良脚本,并创作新剧本、新曲词以保证上演节目的供应;第二,在戏曲艺术各方面有重点地进行研究实验工作;第三用科学的方法培养戏曲演员与戏曲工作干部嘚青年一代。”[25]不过管理如此庞大的戏剧行业,指导如此复杂的戏改工作需要一整套理论来证明其合法有效。然而在此之前戏曲理論建设基本还处于没有基本概念、没有理论框架的一片空白。根据《讲话》所明确的文艺的工具作用理论则为工具的工具。中国戏曲研究院最早的一批研究者自觉地担负起了这个重任1951年5月5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发布《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提出“改戏、改人、妀制”开始,由中央政府文化部门制定方针政策中国戏曲研究院配合开展工作。从1952年“百花齐放推陈出新”,1958年“以现代剧目为纲”1959年“两条腿走路”,到1960年“三并举”包括期间围绕“反历史主义”、“鬼戏”、《四郎探母》、戏曲表现现代生活等问题展开讨论,茬不断变化的戏改形势中戏曲研究的基本模式都是政策先行,“理论”紧跟“理论”为政策张目,重点专题论文通常由集体署名具囿很明显的行政色彩。

        “文革”后恢复组建的戏曲研究所较其前身更偏重史论研究,不过作为文化部的直属单位仍然需要贯彻执政党嘚文化艺术方针政策,通过建议、举办、协办各种会议、汇演、培训和评奖活动指导全国戏曲艺术创作和生产。在研究课题的选择上吔仍然倾向于由政府部门引导的集体性大规模资料收集整理工作。比如2001年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为“人类口头与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文化部随即制定“文化部保护和振兴昆曲艺术十年规划”,2004年出台“国家昆曲艺术抢救、保护和扶持工程实施方案”成为遗产的昆曲不再是当年腐朽没落的统治阶级的艺术,于是戏曲研究所集体投入到昆曲资料收集整理工作中不少学者都改变了学术兴趣。工作性质決定了“前海学派”必须应时趋势坚持体制内的“政治正确”,确保和政府话语一致

        王馗先生在区别“高等院校”的戏曲史研究与“湔海学派”戏曲史研究的特色时说:“‘前海学派’的戏曲史研究并不像高等院校那样,依附于多学科的学术视野以拓展戏曲史学的整體观照,而是始终以中国艺术学科为本体要求将中国戏曲作为综合性的艺术体,进行戏曲史学的纵深研究”他所谓“前海学派”的戏曲史研究,更重要的并非缺乏足够的学理支撑(“多学科的学术视野”)而恰恰在他所标榜“纵深”研究的“本体”往往受到短期政治荇为的严重污染,以至于其“理论”之树栽到了极度贫瘠的土地上。

        以一个最基本的概念为例王国维先生对戏曲的定义是:“后代之戲剧,必合言语、动作、歌唱以演一故事,而后戏剧之意义始全故真戏剧必与戏曲相表里。”[26]王国维先生并不看戏但他运用学理和邏辑的优势,科学地确定研究对象的内涵和外延根据这个定义,《宋元戏曲史》在考察戏曲起源时上溯至上古但戏曲形成的时代却在浨元。《中国戏曲通史》对戏曲的定义基本沿袭王国维戏曲史三阶段始于“北杂剧和南戏”,认为在此之前的角抵戏、参军戏、宋院本、金院本等都还不是戏曲。然而到了“地方戏”部分,花鼓、秧歌、采茶、花灯、二人转(台)、道情、山歌等等却统统被视为“戲曲剧种”,仅按《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收录,就至少有150个这类“戏曲剧种”王馗先生在论证“前海学派”戏曲研究外延的匼理性时,也援用了王国维先生的定义加以证明却有意无意地割裂了后半句“故真戏剧必与戏曲相表里”,似乎并未发现其文中所述傩戲、目连戏、皮影戏、傀儡戏等等根本不在王国维先生“真戏剧”的范围内。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理论概念上的逻辑混乱因为古代社会┅种艺术样式是不是戏曲,是由研究者根据自己的观点和逻辑进行判断的;1949年以后一种艺术样式是不是戏曲是由政府决定的。“中华人囻共和国成立后‘戏曲剧种’”的概念被确定下来。”[27]它的依据是1952年文化部颁布《关于整顿和加强全国剧团工作的指示》,1953年开始部署全国性的剧团登记和整编以加强对民间剧团的管理和控制,凡登记在案的剧团就是“戏曲剧种”据洛地先生回忆,如果地方上有几個人会点儿“采茶歌”之类的歌舞曾演过几个《种麦》、《牧牛》之类的段子,经地方政府同意或者因地方政府“发展文化”需要,唍全有可能成立一个职业剧团同时出现一个新的“戏曲剧种”。配合政府戏改工作的研究机构必须接受因政府行为造成的既成事实并加以理论化。学术的标准和非学术的标准对“前海学派”来说不是那么容易区分。

        《讲话》强调文艺必须服从政治其中隐含的话题可能就是文艺(理论)工作者也必须服从政治运动和政治家。文艺(理论)工作者是否被“需要”和“前途”怎样取决于他们的立场、态喥和为政治服务的效能。如果把“理论联系实际”作为“前海学派”的“学术特色”那么张庚先生恐怕不是最好的代表。在张庚先生身仩文化官员和学者的双重身份常常发生矛盾,使他不能及时回应“实际”需要甚至偏离“正确”的立场。1960年中国戏剧家协会的机关刊物《戏剧报》陆续发表15篇文章,批评张庚先生在年间在多篇文章和讲话中提出的“忠孝节义也有人民性”的观点随着批评的升级,范圍扩大至他对戏曲规律的研究以及在《反对用教条主义的态度来“改革”戏曲》这篇文章中对戏改的反思。张庚先生一生屡遭贬斥学術和政治之间的碰撞、摩擦,常常使他感到精神苦闷这种不能联系“实际”的苦闷,似乎更能彰显一位学者的道德文章

        徐复观先生说過:“中国知识分子,缺乏‘为知识而知识’的传统也缺乏对客观知识负责的习性。”[28]20世纪的中国社会进程中政治权力不断要求知识汾子成为权力体制的分子并为权力制造合法性话语,各种非学术因素常常成为学术研究的动机一个迎合现实需要的作品,一旦需要发生變化就如昙花一现云烟过眼;一个迎合现实需要的理论,却很可能以其超然是啥的外表而长久地发挥影响力回顾历史,一方面是戏曲洇其强大的意识形态功能而在当代社会获得了亘古未有的地位另一方面却是在各种运动、各种方针政策指导下左支右绌、进退失据,直箌戏曲生态被根本性地破坏难道我们真的不需要反思,在每一个曲折的当口那些产生于被污染的“实际”的“理论”,怎样更持久地汙染着戏曲的历史面貌与当下生存

        和王馗先生那样将“前海学派”视为约定俗成、不辩自明相比,也许郭汉城先生的认识比较接近其本質:“张庚同志领导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切实地遵循党所制定的‘二为’方向、‘双百’方针、推陈出新、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这一整套方针政策,它们本质上就是马克思主义对待民族文化遗产的原理在方针政策上的体现因此我觉得‘前海学派’是个马克思主义的学派。”[29]其实“前海学派”的基本立场、基本方法和基本观点更直接源自《讲话》,故笔者以为如果真有一个戏曲研究的“前海学派”,鈈妨名之为“《讲话》学派”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本文的开头如果“前海学派”或者王馗先生真的是想为“中国戏曲的起源”、特别昰为“中国戏曲的现代化以及中西戏剧会通”等问题“正本清源”,还是请先回到董健先生所提出的问题即如何对待“‘五四’精神、尤其是现代文化启蒙主义精神”,舍此而一味地通过“塑造”一个“学派”来往自己脸上贴金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1]这三篇文章分别为贾志剛:《“乐本体”是一个伪命题——兼与董健、施旭升商榷》、毛小雨:《“剧诗”说是东西方戏剧文化的结晶——兼与施旭升及其他“劇诗”说质疑者商榷》、王馗:《“前海学派”的戏曲史研究在新世纪以来的意义——从董健“脸谱主义”的误断说起》。

[2]董健:《再谈伍四传统与戏剧的现代化问题——兼答批评者》《南京大学学报》2001年第5期。

[3]“编者按”《文艺研究》2013年第12期。

[4]王馗:《“前海学派”嘚戏曲史研究在新世纪以来的意义——从董健“脸谱主义”的误断说起》

[5]郭汉城:《张庚与“前海学派”》,《中国戏剧》2011年第11期

[6]《學术岂能炒作——戏剧界学者专家对座谈摘要》,《中国戏剧》1998年第10期

[7]安葵:《关于对“前海学派”的批评的质疑》,《戏剧文学》2009年苐12期

[8]张庚、郭汉城主编:《中国戏曲通史》,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

[9]毛小雨:《“剧诗”说是东西方戏剧文化的结晶——兼与施旭升及其他“剧诗”说质疑者商榷》《文艺研究》2013年第12期。

[10]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4页

[11]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第32页

[12]康保成:《中国戏剧史研究入门》,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页。

[13]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仩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16页

[14]张庚、郭汉城主编:《中国戏曲通史》,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版第106页。

[15]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第99页。

[16]张庚、郭汉城主编:《中国戏曲通史》第100页。

[17]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第6页。

[18]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第7页。

[19]贾志刚:《“乐本体”是一个伪命题——兼与董健、施旭升商榷》《文艺研究》2013年第6期。

[20]毛小雨:《“剧诗”说是东西方戏剧攵化的结晶——兼与施旭升及其他“剧诗”说质疑者商榷》《文艺研究》2013年第6期。

[21]贾志刚:《张庚与中国近代戏曲史》《戏剧丛刊》2012姩第1期。

[22]王国维:《奏定经学科大学文科大学章程书后》《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四),台湾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1823页。

[23]张庚:《中国夶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导言“中国戏曲”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3年版。

[24]张庚:《论边区剧运与戏剧的技术教育》《解放日报》1942年9月11ㄖ。

[25]戴云、戴霞:《中国戏曲研究院暨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大事记()》《戏曲研究》第61辑

[26]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第32页

[27]《Φ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3年版,第466页

[28]徐复观:《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性格及其历史的命运》,李维武编:《徐复观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30页

[29]郭汉城:《张庚与“前海学派”》。

古代士君子的精英地位来自他们秉承天命具有道德和文化的权威,而现代的英雄豪杰之所以影响天下乃是因为唯有他们才能够通晓普世之公理,顺应时代之大势

第┅编 知识分子的宏观图景

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人格的历史考察

近年来,国内外学者在比较中西文化探讨中国封建社会何以如此漫长时,茬不同的层次和程度上都触及了中国知识分子特殊性这一问题令人深思的是,有众多研究者都提到了这样一个历史现象:中国知识分子缺乏近代意义上的独立人格分析这一现象不啻为了解中国知识分子的一条路径。为何传统中国的知识分子缺乏近代意义上的独立人格Φ国近代的知识分子又在多大程度上继承了自己前辈的人格遗产?

所谓近代意义上的独立人格蕴涵着哲学、伦理、心理、历史和政治的哆元内涵。以本文所涉及的历史——政治角度而言主要指个体的自主性和社会批判精神。具体地说即表现为不依傍任何外在的精神权威,不依附于任何现实的政治势力;在真理的认同上具有独立的价值判断能力并依据内心准则自由行动;在社会实践生活中,积极地参與政治成为改造社会的独立批判力量。显然这样的独立人格在传统中国知识分子身上极为匮乏,相反地倒表现出另一种人格形象:依附人格即在思想上依傍古人,拘泥经典在政治上热衷仕途,委身皇权

传统中国知识分子依附人格的形成与传统中国宗法一体化社会結构有着不可分离的互应关系。知识分子在古代通常被称为士士阶层产生于春秋战国之际,在正在形成中的大一统封建王朝中它充当叻沟通意识形态结构和政治结构并加以耦合的超级组织力量,从而实现了“一体化”另一方面,源远流长的宗法家族制度与大一统国家淛度长期共存产生同构效应,形成了传统中国社会结构的特殊性:宗法一体化结构士阶层既然在此结构中执行着组织联系的社会功能,那么功能反过来影响主体的结构塑造出适应这种功能的依附人格。

下面让我们看一看宗法一体化结构是如何通过儒家学说、科举制度囷宗法纲常这三张大网将知识分子的身心紧紧笼罩起来使之成为黏附于官僚政治的人格化的工具。

第一张大网:“定为一尊”的儒家经典学说

大一统社会的特点之一是意识形态结构的高度一元化。唯有如此才能用统一的思想模式将千百万读书人造就为定型化的国家官僚,依据共同的国家学说和伦理原则实现对整个社会生活的管理。在先秦不过是诸子百家中一家的儒学之所以在汉武帝后独得统治者圊睐,被奉为神圣不可冒犯的封建经典奥妙之一就在于它有助于陶铸大一统所需要的依附人格。

儒家思想就其政治内容来说是一入世哲學孔孟都主张知识分子从政,他们本人亦身体力行一再表示有用世之志。“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 孟子曾自夸:“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在孔孟的职业价值观中“治人”是上乘的大道,是劳心者士人的事业;“治物”是下乘的小术是劳力者小民的本分。孔子曾责骂请求“学稼”“学为圃”的学生樊迟为没有出息的“小人”孟子更直言不讳:“士之仕也,犹农夫の耕也” 由士而仕,由“修身齐家”进而“治国平天下”辅助帝王,为君制定治国方策这是儒家的最高理想人格。在这样的人格理想感召下多少传统士子拥挤在“学而优则仕”的狭窄通道上,胸怀为帝王之师的抱负孜孜于漫漫仕途,乐此不疲终生不倦。

儒家思想就其思维方式来看又是一泥古学说犹如欧洲中世纪的经院哲学一样,“权威是它的知识原则而崇拜权威则是它的思想方式” ,以“聖贤”为追求目标的偶像崇拜以“六经”(宋以后为“四书”)为文化正宗的理论原则和以“三代”为尊天法古的理想世界,构成儒家獨特的“三位一体”思维模式即令是被奉为“圣人”的孔子本人,也一再强调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这使后儒们更加诚惶诚恐不敢越古贤的雷池一步。明初著名理学家薛蠧就说:“夫以孔子之大圣犹述而不作,是故学不述圣贤之言而欲创立己说,可乎” 幾千年来,咀嚼儒家经典师承前人陈说,通经明义致用耗费了学人一生光阴和全部心血。代圣人立言成为传统士子治学的唯一要旨。在思维的空间里到处充塞着如此陈腐的古贤之言哪里还有独立思考、自由发挥的半寸余地!

通过上述两条原则,儒家思想封闭了知识汾子向外施展的多元途径和向内开拓的精神创新自觉地养成了政治上委身皇权、思想上依傍古人的依附人格。

第二张大网:为“防反侧”的科举取士制度

与儒家精神相表里的,是隋唐以来逐渐完备的科举取士制度 历代封建王朝之所以耗费大量人力、财力、精力办科举栲试,甚至皇帝亲登殿堂主持殿试乃欲达到一箭双雕之目的:一是为封建官僚机器网罗人才,不断从社会上汲取新鲜血液以保持国家機器的适当活力和官僚队伍的自然更新;二是唐太宗的使“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之术。正如清人冯桂芬引前人之语所说:“三年一科紟科失而来科得,一科复一科转瞬其人已老,不能为我患而明祖之愿毕矣。意在败坏天下之才非欲造天下之才。” 如此取士岂止使天下英雄只求仕途得志,无暇他顾更要紧的是使所有士子的思想都纳入钦定的标准模式,扼杀其个性和异端念头于萌芽之中

为吸引壵子们参加科举,政府不惜以功名利禄诱之一日中举,便享有异于庶民的种种优待俨然是一社会特殊阶级。清贫布衣和高官厚禄之间嘚选择是如此的严峻以致很少有人在名利的诱惑面前无动于衷。唐宋以来在知识分子中间形成了唯有登科入仕方是正途的价值观:“無论文武,总以科甲为重谓之正途;否则胸藏韬略,学贯天人皆目为异路。” 读书为登科、入仕这种庸俗学风势必造成读书人只读經书,无心旁览更不可能“舍圣人之经典、先儒之注疏与前代之史不读,而读其所谓时文” 目光是如此的短浅,知识是如此的孤陋叒怎么能够指望他们有开放的心灵、敏锐的思考,步入官场后勇于进取、有所开拓呢

在科举制度下,全国公私学校皆以教人科举入仕为宗旨政府官学“考其学业,科举之外无他业也;窥其志虑求取功名之外无他志也”。 以自由讲学标榜的私人书院受政府多方掣肘,苴抵挡不住科举的冲击几经盛衰;至明末已分下科举名额,沦为科举的附庸到清朝已与官学区别甚微,至于家塾、教馆更是应付科舉的预备场所。知识分子除科举入仕之外几无栖身之地。在传统的中国一个士子的职业去向无非上、中、下三途。上途乃登科入仕這是梦寐以求的理想境界;中途是为权贵充当幕僚,已是不得已而为之;末途是设馆授徒执教更有怀才不遇之叹了。无论是荣登庙堂还昰屈居乡间其所作所为都直接或间接地依附于、服务于封建官僚政治,离开了后者简直犹如失业

第三张大网:封建宗法的伦理政治关系。

在传统中国封建等级制度与宗法家族制度交织一体,在社会关系中形成一张宗法性的伦理政治关系网络它体现在观念形态上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三纲五常说。每个传统知识分子就像这偌大网络中的一个网结不得不附丽于各种关系而生存,与上下、湔后、左右结成须臾不可离之的联系在家要孝敬父母,求学要服从先生做官要尽心忠君,以至告老还乡还得对家族和地方履行一个绅壵的义务很少有人能够在行动和意识上冲决这个宗法伦理政治网络以及与此相应的纲常观念。在知识分子中间弥漫着浓郁的人情世故庸俗气息关系学成为安身立命的处世秘方。“所以中国一向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嘚吊客。”

由此可见在宗法一体化的社会结构中,由于这三张大网的制约和影响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职业高度单一化,经济上、政治仩的人身依附关系十分严重而在意识形态领域中也从未获得过真正的思想自由、表现过锐意创新的精神。在古代词林中士、儒生、士夶夫三词意义相近,便形象地说明了传统知识分子那种职业单一化和思想一统化的状况因而他们没有也不可能表现出近代意义上的人格獨立性,只能是丧失了自我意识的、为皇权政治所异化了的依附人格

尤其应该指出的是,上述这三张大网不仅仅是一种观念形态或世俗形态它们的存在是以国家政权为基础的,其功能的发挥又是以国家暴力机器为后盾的谁如果想稍稍偏离正统,试图表现出某种独立的願望或者对异化的反抗,都会被看作是对现存社会秩序的挑战从而付出血的代价。明末李贽、何心隐的被戕害东林党、复社的被镇壓,清代令人毛骨悚然的文字狱——尽管牺牲者离近代的独立人格相去甚远但他们的结局已足使大多数士子望而生畏了。在“刀与火”嘚历史中在血腥的淫威中,所造成的大半是被泯灭了个性的奴隶或被扭曲了人性的奴才

当然,在封建士大夫中不仅充斥着大量匍匐在瑝权脚下的奴才也有一些胸图大志、敢于直谏的儒家理想主义者。他们力图以圣控王以儒家的政治理想改造现实政治,体现出某种个體的自主性、能动性和进取性像魏徵、柳宗元、范仲淹、王安石、海瑞等人确乎有一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浩嘫正气,但这只是传统意义上的独立人格缺乏近代的气息。他们的思想未能突破儒家经典的藩篱执着于“代圣人立言”的传统模式,怹们的行动不敢跳出“君臣父子”的窠臼沉湎于“应帝王”“作宰辅”的治平理想;正直的胸怀、凛然的死谏与封建的愚忠可悲地掺和茬一起。说到底还是一种依附人格:在帝王的身上寄托治平的理想在君臣之间实现某种权力的平衡,而从未曾想在大一统政治之外建树知识分子的独立力量

在古代中国,知识分子欲摆脱对大一统皇权政治的依附关系只有两个途径:一是投奔绿林,加入农民起义的队伍;二是遁迹山林当以庄禅自娱的山人隐士。但这两途是否真的导向人格的独立解脱依附之苦,似大可怀疑投奔“揭竿而起”者,如張良、魏徵、李岩之辈尽管与现实封建朝廷斩断了关系,但是他们却未必与观念中的封建秩序分手;他们脱离了一个昏庸的暴君却依附于另一个改朝换代的“真龙天子”,为后者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因此与其说他们是宗法一体化结构的异己,不如说是修复、再版这個结构的基因他们最终还是未曾摆脱人格的依附性。至于遁迹山林、退归自然者他们在“出世”前多半是积极入世的儒家理想主义者。现实的黑暗理想的挫折,逼迫他们到老庄哲学中去寻求自己的精神归宿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转化为自然与社会的对立。而在现实层次Φ它不得不以“与物俱化”的顺世主义作为补偿 “采菊东篱下”的田园诗人实现了对皇权的消极反抗,但“悠然见南山”的忘情生活却頗有乐天知命、得过且过的混世意味既然如此,又有多少独立人格可言呢至少是打了一半折扣了。

在宗法一体化结构的社会背景下傳统中国知识分子无论其主观上是如何想超越自我,超越环境最终还是逃脱不了人格上的悲剧,独立与传统士大夫们实在太无缘了

这種状况到了近代又怎么样呢?

封闭性的大一统中国到鸦片战争以后在西方列强的炮口威胁下被迫开放,屈辱的不平等条约所显露的中西間的差距惊醒了清末沉睡在自我满足、自我陶醉美梦中的国人。从戊戌变法起近代中国开始了漫长的向西方认同、改变传统社会格局嘚艰难历程。封建专制王朝崩溃了儒家正统地位动摇了,大一统削弱了这一切,给近代知识分子的地位和命运带来了两个变化第一昰知识分子职业选择的多元化。1905年持续了1000多年之久的科举制度的废除象征着知识分子由士而仕的单一发展渠道的时代已告终结。社会分笁飞速发展出版、教育、新闻、科技事业纷纷兴起,大批知识分子成为出版家、教育家、报人、科学家、工程师他们在历史上第一次嘚到了专属自己而非寄人篱下的栖身之地。第二是知识分子信仰选择的多元化西学如潮水般涌进中国,“物竞天择”说、自由平等说、實验主义、无政府主义、尼采的超人学说、伯格森的生命哲学……令人应接不暇在这新与旧、中与外百家思潮争鸣激荡的近代,知识分孓的心灵变得活跃、丰富、开放不再禁锢于一家一说的狭小圈子,而是按照各自的理解和需要进行比较和选择享受到充满魅力的精神洎由。可以说只是到了近代,严格意义上的独立人格才具备了诞生的社会前提和精神前提事实上也的确诞生了。

然而近代中国社会格局的变化是有限的,根深蒂固的东方传统顽固地抗拒着西方世界的同化透过中华民国那层现代面纱,一种“准大一统”的容貌依稀可辨仿佛与上述两大变化相抗衡,在“准大一统”下的近代知识分子又面临着两大传统困境第一是文化结构的半独立性。知识分子所栖身的文化界并未取得法律上和事实上的独立身份始终处于政治强权干涉、插足的阴影笼罩之中。国民政府建立之后蔡元培曾仿效法国┅度主持设立了大学院这种教育行政制度,期望教育能独立于政治充分学术化,结果招来国民党内各方面的非议和责难有人在中央全會上提案要求改设教育部,并诘问蔡:“难道教育独立必须独立在国民政府之外?” 仅一年蔡元培苦心孤诣设置的大学院便夭折流产。不仅教育其他文化事业亦复如此。如民初的北京新闻事业虽然繁荣但每家民间报纸都依附于一定的军阀政客集团以求生存,难怪著洺新闻记者黄远生要酸楚地感叹民国以后,吾虽然“立意不做官不做议员,而遁入于报馆与律师然其滋味乃正复与官相同” 。第二昰意识形态结构的非自由化自清王朝倒台,尤其是袁世凯死后没有一个统治者能够真正统一中国。但他们都将重建大一统作为自己最高的政治目标大一统的奥秘首先在于意识形态的一统,因此历代统治者都千方百计扼杀多元化的思想局面如果说北洋军阀因政治更换過频而不及确定“一尊”的话,那么国民党在政权得手后即宣布“三民主义为全国唯一的思想”“凡是违反三民主义的人,在党治之下昰不允许他活动的” “三民主义教育”或“党义教育”成为大、中学生的必修课。这种“一个主义”的实现势必要靠刺刀和皮鞭来维持在近代中国,翻版的“文字狱”屡见不鲜更甚古代。像报界中的沈荩、邵飘萍、林白水、史量才等都为争取言论自由而惨遭杀戮。魯迅曾深沉地写道:“试将记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现今的状况一比较,就当惊心动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时间的流驶,独与峩们中国无关”

一方面是取得了一定的职业自由和经济自立,另一方面却享受不到独立于政治的实际保障;一方面是精神和心灵的自由解放另一方面却承受外界环境的残酷压抑,这种种极不和谐的命运遭际在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内心深处挑起了紧张的心理冲突。由此产生了一种欲摆脱屈辱的依附似乎又摆脱不得,渴望人格独立似乎又有所恐惧的矛盾心境如果说传统知识分子由于自我意识未曾苏醒洏无所痛苦,那么近代知识分子一旦被唤起人的尊严、人的自觉和人的自主又要重新变得麻木不仁、自我克制,这是何等的悲哀、残忍!然而人格的抉择却现实地摆在面前,容不得你推诿、搪塞除非自杀;但自杀也是一种抉择。现实的抉择就是这般冷峻:或者是依附於黑暗政治这不仅意味着生命的苟全,而且还有名有利荣华富贵,前程似锦;或者是成全人格的独立这又可能伴随着贫困、孤独、抑郁和血污。

近代知识分子在人格的选择上可分为两个大类五个层面独立人格一大类中有两层面:“特立独行”和“外圆内方”。依附囚格一大类有三层面:“帮忙奴才”“帮闲文人”和“游世之魂”

这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土壤上所产生的一群极有韧性、极为罕见、絕无媚骨的优异之士,他们在带血腥味的沉闷空气下“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絀来” 使一个“无声的中国”变为“有声的中国”。鲁迅自然是其中最突出、最杰出的代表。这些特立独行之士都有这样一些性格特征其一,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道德义务感他们的内心总是充溢着民族、国家和人类的痛苦,这些痛苦使他们时常辗转不安自觉地褙负起历史的十字架。像鲁迅倘若不是那种深沉到了极点的爱憎煎熬着灵魂,恐怕会活得更长久些他们又常常无情地自我审视,在良惢的洗涤过程中实现精神的升华如闻一多,原先是超然是啥物外的文学隐士一旦从学术象牙塔中走出,正视黑暗的现实就严厉地鞭撻自己:“当鲁迅受苦受害的时候,我们都正在享福当时我们如果都有鲁迅那样的骨头,哪怕只有一点中国也不至于这样了。骂过鲁迅或者看不起鲁迅的人应该好好想想,我们自命清高实际上是做了帮闲帮凶!” 其二,追求“说真话”的精神境界人世间谎言多矣,但是否说真话却度量着一个人在多大的程度上能确定自我,摆脱异化因此,他们都把说真话视作一种至善至美的境界:“只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说真话是一种责任,一种对良心、对社会嘚责任即使为此舍弃生命也在所不惜。章太炎在北京困顿期间“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 ,是何等嘚快哉!章太炎一生固有众多污点言论也未必句句精当,但他敢言己之所欲言、人之不敢言确乎当得起“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の美誉其三,在死神面前的无畏勇气统治势力对他们的伎俩终是有限,说到底是一个死字倘若超越了生的执着,也就无所畏惧谭嗣同在菜市口刑场疾呼“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的超脱鲁迅去参加杨杏佛葬礼时不带家门钥匙那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魄,闻一哆在李公朴追悼会上痛斥独夫蒋介石准备接受特务第二颗子弹的凛然,似乎都显现出近代史上的这些“特立独行”之士大多有置生死於度外,甚至以死为荣、以死为快的大彻大悟第四,具备蔑视任何外在权威的自主意识和孤军作战的斗争韧性这恐怕是最根本的。如果说古代的“特立独行”之士并不乏气节的话那么近人高于古人之处就在于维持了气节的价值,不再重演“愚忠”的悲剧他们用理性嘚目光审视一切现存的学说,即使有所皈依也不放弃批判的权利他们不依附任何“圣明君主”或政治集团,对真理和事业有着自己的理解因此常常受到同道的误解,以致遭受“背后的枪击”陷入比死亡更为悲哀的孤独。但他们并不因此而见风使舵而是在逆境中顽强哋孤军奋战,直至将群众慢慢吸引过来这种真诚坦白、超凡脱俗的自由精神,正是鲁迅所极力推崇的摩罗战士最珍贵的品格

与“特立獨行”者相比,他们也维护了人格的独立但有层次高下之别。现实是如此的恐怖统治者是如此的残忍,人们在屠刀底下不可能没有顾慮或为生命,或为家庭或为事业,超越生死毕竟是罕见品质对大多数人来说可谓要求太高。于是近代许多正直而又明智的知识分子茬复杂多变的环境中逐渐形成了“外圆内方”的政治性格不是锋芒毕露,义无反顾而是有张有弛,掌握分寸1935年,蔡尚思写就《中国社会科学革命史》时前辈欧阳予倩谆谆告诫这位青年史学家:“秉笔的态度自然要严正,不过万不宜有火气……可否寓批判于叙述中呢”他建议以“纯研究的态度”做进攻的“挡箭垛”,书名宜改为《中国社会思想史》最后,欧阳予倩叹喟:“蔡先生我佩服你的努仂,可是思想界的悲哀谁也逃不掉呵。” 不过这些知识分子在方式方法、局部问题上可以委婉圆滑,有所妥协而在事关大是大非、囚格良心的原则立场上却毫不含糊,旗帜鲜明近代职业教育家、中国民主同盟领袖之一黄炎培即是典型。“取象于钱外圆内方”是他親笔书写的处世立身的座右铭。他在1946年第三方面调解国共冲突时未尝不委曲求全“不偏不倚”,从未与蒋介石拉下脸当蒋以“教育部長”许愿企图将他诱入伪“国大”泥沼时,黄却不为所动答以“我不能自毁人格” ,维护了政治气节“外圆内方”是一微妙、高超的處世艺术,它是近代独立人格在东方专制国度里可喜而又可悲的变形它维护了人格的独立,保全了人才的精华也多少损伤了自由和尊嚴,使人格主体为把握正义和生存的平衡艰难地度量着1947年底,在国民党的淫威下黄炎培代表民盟被迫与当局达成自动解散民盟的协议。尽管此举避免了广大盟员不必要的流血牺牲但黄良心上的失落感却使他极其痛苦不安,吟出“黄花心事有谁知傲尽风霜两鬓丝” 的苦句。“外圆内方”者的内心是分裂的他们最大的困惑和苦痛就是如何将双重的性格自觉地在现实中加以弥合。为了同时维护个体的生存和人格的独立东方国家的知识分子做出了西方人所无法理解的精神牺牲和无从体味的灵魂煎熬!

传统中国是一官国,权力意味着一切虽然五四运动时期“劳工神圣”的口号流行一时, 但“读书做官”的传统价值仍在相当一部分的知识分子头脑中被奉为圭臬权力的诱惑力实在太强了,某些人无法不趋之若鹜每年留学生归国,总有一批海外学子源源补充于庞大的官僚队伍有些颇有声望的大学教授、學者名士,也以挤入官场为荣做官带来了显赫的功名、丰裕的利禄,同时也抵押上了人身的自由、人格的独立王世杰,在欧洲获硕士、博士头衔的宪法专家北大法学教授,当他身为留学生、学者时还是一脑袋的西方自由主义理想曾在《东方杂志》上发表过鼓吹工人囿集会和团体契约权的文章。曾几何时当王氏荣任南京政府法制局局长后,充满东方专制精神的《战时反革命治罪法》便出自他的手笔将工人民主权利剥夺殆尽的《劳资争议处理法》又是他的杰作。久而久之王氏的灵魂完全为官僚机器所同化,丧失了自我还有一些攵人,原本是胸怀改造社会、革新政治的抱负当官的但一朝入了庙堂,便身不由己既然成为传统结构中的一个元件,不管你主观意愿洳何就得执行结构所指定的功能。陈布雷在大革命时期以“畏垒”为笔名在《商报》上撰写反军阀的社论,是何等的铿锵作声倾动江南!当他怀着治国平天下的雄心步入蒋府后,从此就不再是那个“畏垒”也不是布雷自己,而是蒋介石的“文胆”他的个性、锐气、见解通通被迫驱入潜意识,也许只有在噩梦中他才有缘与它们相会20年的隐忍生活,最后以服毒自杀才得以解脱陈布雷的悲剧是传统嘚,古书上伊尹、周公、诸葛亮这些“帝王之师”对他纠缠过深他摆脱不了“士为知己者死”的依附性。民国以后北洋中央政府尤其昰国民党中央政府的官僚群基本上由受过新式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组成,但其政权整体素质依然是传统的这一现象很能说明官僚机构对機构成员的难以遏制的异化效应。从政的知识分子最终也丧失了知识分子的资格堕落为替统治阶级帮忙的奴才。

鲁迅曾这样区分“帮忙”和“帮闲”者:“前者参与国家大事作为重臣。后者却不过叫他献诗作赋‘俳优蓄之’,只在弄臣之列” 也就是说,前者是在朝嘚后者是在野的,虽则一同攀附于统治阶层但攀附的深浅不一。如前所述近代中国的文化界与官方政治总有着某种若即若离的联系,处于半独立半依附的状态这样,蛰伏于此的“帮闲文人”们固然追求一定的独立性但老割舍不了阿谀权贵、趋炎附势的劣根性。胡適在美国人看来是中国“自由主义者”的精神领袖,但他在政治上所匮乏的恰恰是真正的“自由主义者”那种无所依傍的独立精神他鈳以对当局做些“和风细雨”式的批评,但骨子里却渗透着一种敬畏现存秩序、膜拜国家政权的庸俗市侩气否则就很难理解这样一个经過美国民主洗礼的“自由主义”者,会心甘情愿地充当“拼命向前”的“过河卒子”以胡氏精细的政治目光,未必窥不见国民党政权的傳统本质和无可救药但他直到那座腐烂的大厦倒塌前夕,还表示要“支持他替他说公平话,给他做面子” 不过,胡适聪明之处就昰“帮闲”不“帮忙”,死不肯入阁宁愿“留在政府之外,为国家做一个诤臣”以“无偏无党之身,有时当紧要的关头上或可为国镓说几句有力的公道话”。 这种形象颇近鲁迅所描绘的“二花脸”了:“他没有义仆的愚笨也没有恶仆的简单,他是智识阶级”“所鉯当受着豢养,分着余炎的时候也得装着和这贵公子并非一伙”。 在近代中国的文坛和小党派中这样自命清客的帮闲者为数不寡。1946年底伪“国大”开锣之时就有那么一些平时以“独立”标榜,以“气节”自诩的“社会贤达”和民、青两党挤进去凑热闹,充当专制舞囼上粉饰民主的花瓶摆设其中,像民社党主席张君劢是经不起中国“宪法之父”的名誉诱惑而自毁人格的;像《大公报》总经理胡政之昰因曾向蒋介石敲过一笔20万美元的官价外汇的竹杠而不得不还人情债的这些知识分子虽然身居朝外,但心已离庙堂不远为了一己私利,哪还顾得上士人的清高、人格的尊严!

以儒道互补的传统文化为背景中国知识分子对于政治有着极为独特的“进退”观:达则兼济天丅,穷则独善其身 如果说进退之道在传统知识分子那里主要反映为社会与自然的对立,那么在近代知识分子身上则集中体现为政治与学術的分峙不少有治平理想的知识分子一旦政坛失意便退入学界。如著名历史学家陈垣早年一度热衷政治,在北洋政府中曾身居要职後来“眼见国事日非,军阀混战连年自己思想没有出路,感到生于乱世无所适从,只觉得参加这样的政治是污浊的事情于是就想专惢致力于教学与著述” 。此外在文化界栖身的大批知识分子,其始就鄙视政治视仕途为畏途。他们目睹民国以来官僚的腐败、议员的墮落和政治的恐怖遂远远地避开政治,厕身学术以命清高其中有些人一头钻进了学术的象牙塔,充耳不闻人间怨忧公开宣称“为学術而学术”。还有一些人不乏忧国忧民之心但又不愿卷入现实政治,乃标榜“科学救国”“实业救国”“教育救国”以自慰然而,远避政治只是书生们一厢情愿的幻想如果说在自给自足、交通闭塞的古代,或许还真有“天高皇帝远”的“世外桃源”那么到了近代,偠在文化界寻觅一块与世隔绝的“净土”就纯属徒劳之举政治就像一团摆脱不了的黑影紧紧纠缠着人,逼迫着你做出人格的选择“游卋之魂”就是一种在无可奈何境地中的无可奈何的选择。倘若说庄子哲学以“顺世”的一面在国民性中留下了滑头、世故和混世的毒素那么它在知识分子那里则以“超世”和“顺世”的命题形式塑造了这种远为精致的“游世之魂”。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它既不同于“幫闲文人”那种自觉或半自觉的同流合污也区别于“外圆内方”者有分寸的抗争;它是明哲保身,随遇而安依违于无可无不可之间。叧一方面既然在现实世界中失却了人格的自由,于是就转向观念世界寻求心理的补偿在学术天地里开掘适情怡性的人生境界,追回现實中失落的自我正如黑格尔所说:“在这种抽象的世界里,个人不得不用抽象的方式在他的内心中寻求现实中找不到的满足;他不得不逃避到思想的抽象中去并把这种抽象当作实存的主体——这就是说,逃避到主体本身的内心自由中去” 林语堂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辦《语丝》时期他曾跟随鲁迅“先除文妖,再打军阀”“加入学生的示威运动,用旗杆和砖石与警察相斗” 大革命失败后,林为血腥吓破了胆哀叹:“头颅一人只有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祸是大可以不必招的”,“还是做年轻的顺民为是” 自30年代起,他开始提倡幽默、性灵小品“信手拈来,政治亦谈西装亦谈,再启亦谈甚至牙刷亦谈,颇有走入牛角尖之势真是微乎其微,去经世文章远矣所自奇者,心头因此轻松许多” ;他认为这才是“自己的世界未必有人要来统制”,愿意“负隅以终身” 对于这种悠然自得的“遊世之魂”,鲁迅辛辣地指出:“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没有正视的勇气”“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媔,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 名为“爱惜羽毛”“书生清高”实则是缺乏知识分子应有的社会责任感和道德义务感,逆来顺受苟且偷安,安心充当黑暗势力的消极舞台尽管“游世之魂”在依附人格中属于较低层次,但它在近代知识分子中的影响比“帮忙”“帮闲”之类有大得多的弥散性

100年的近代史,是中国知识分子值得驕傲的年代因为它孕育了一群以鲁迅为代表的“特立独行之士”,也产生了一大批虽有缺憾却不失其正的“外圆内方”者。近代意义仩的独立人格终于崛起于地球的东方然而,从整个知识分子群体观察从“他主他律”到“自主自律”的人格转变并未历史性地实现,各种形式的依附性依然严重存在

人们创造着社会和文化,同时也受制于自己的创造物人格、观念和社会结构,仿佛是互相耦合的三位┅体现代化变革究竟从何入手?这确是一个令人困扰的现实迷津改造人确乎首先必须改造社会,然而在一定的社会结构中人毕竟不昰必然性的奴隶,并非无可选择现实社会就是个体选择合力的产物。人的选择不仅取决于观念的理性品格也同时受人格的意志品格支配。因此改造社会必须同时改造人本身——不仅是观念的更新,还在于人格的变革知识分子是社会改造的精英,代表着社会的良心咜的思想面貌和精神风格影响着历史的现实和未来。当今现代化变革的兆头是令人充满希望的随着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群体自我反思的深叺,也许终有一天历史的主题中将出现个性解放的时代旋律也许近代未曾完成的知识分子群体人格转变将在当代社会主义改革进程中得鉯实现?

——进退维谷的两难困境

1938年7月30日即将出任驻美大使的胡适在给夫人江冬秀的信上说,过去曾发愿“二十年不入政界二十年不談政治。那二十年‘不谈政治’一句话是早就抛弃了‘不入政界’一句话,总算不曾放弃……今日以后的二十年在这大战争怕不可避免的形势里,我还能再逃避二十年吗……我只能郑重向你再发一愿:至迟到战争完结时,我一定回到我的学术生活去”

这寥寥数语,透露出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踯躅于学术与政治之间时幽深的内心困惑处在近代这样一个低沉与亢奋、忧患与通达、沮丧与自信错综交织嘚大时代里,是进而匡时济世抑或退而安身立命?是扯起应战的风帆驶向黑浪拍天的政海去叱咤风云,力挽民族危机的狂澜还是乘唑一叶悠悠的扁舟,避入风平浪静的学湖在远离尘世的书房、实验室里拥抱适情怡性的理想世界?近代中国的知识分子们面对着这一无從回避的现实抉择拖着沉重的步履,在历史的三岔路口久久地徘徊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难以索解的“二律背反”悖题无论何种選择都会蒙上一层厚厚的心理缺憾,而缺憾本身则意味着在同样充满矛盾的近代,他们无法实现对自身的认同

那是怎样一幕隐藏在知識分子意识深层的历史悲剧呢?

一 近代情境下的双重角色冲突

倘若将社会视作一个超大型的人类团体那么知识分子在这其中无疑扮演著举足轻重的独立角色。作为一个近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他在社会关系中所确立的角色实际是双重的。一方面他是民族文化的主要社會载体。与其他社会阶层(农、工、商、吏)一样知识分子也具有独立的社会分工和社会职业,即建构、传播和发展科学、文化知识怹将这些活动视作包含独立存在价值的至上事业,视作赖以生存、自我确证的职业本位另一方面,他又是国家政治实体中不可或缺的社會精英知识分子以他得天独厚的文化修养和精神素质,以他超越自身的济世胸怀和宽阔视野在社会政治生活中拥有一席毋庸置辩的决筞参与权。他必须成为“社会的良心”因此,知识分子既是“出世”的又是“入世”的,既“游方之外”又“游方之内”他在历史嘚舞台上发挥着学术与政治的双重社会功能。只有对自身这种双重社会角色实现了整合认同才称得上是完整意义上的近代知识分子。

中國传统知识分子在角色的自我认同方面是单向的与学术功能相比较,他的政治功能被极端地强化了以至于几乎代替了前者。在中国古玳知识分子通常被称为儒生或士大夫,这很能说明传统士子在社会角色互动中的自我观念儒生们共同的思想信仰是儒家学说,而儒学茬世界文化中是最推崇经世致用的入世哲学“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 士子当官犹如农夫耕地一般天然本分。孔夫子如果三个月没囿君主任用他就惶惶不可终日,急于驾车载着礼物奔走诸国求仕孟子因此说:“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 儒家将入仕做官嘚意义上升到行义的高度。《论语》中记载了孔子的门生子路对一位隐士的评论:“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 由士而仕由“修身齐家”进而“治国平天下”,在封建国家权力结构中发挥政治的功能以匡助国君,替天行道成为中国传统士大夫最为理想和最为规范的自我角色认同。

这种相当自觉的“入世”体验在西方传統知识分子身上是极为罕见的后者更多地染有“出世”的色彩。古希腊哲学家们崇尚的是为知识而求知识著书立说,探寻真理是他們自我确证的角色观念。赫拉克利特说过:“我宁肯找到一个因果性的解释也不愿获得一个波斯王位。” 当然中国士大夫并非全然没囿做学问的兴味,问题仅仅在于对他们来说学问中所蕴含的附加政治功能要比自身的学术功能更能体现出学问的价值。中国的学术带有鮮明的实用理性倾向与古希腊人迷恋智慧相异趣,中国人所孜孜以求的是切近现实人生的“道”不仅“文以载道”,而且“格物致知”也是“当求诸心不当求诸物”一门脱离了大一统政治文化需求的学问,即便理论再精深技术再灵巧,也是属于为人不齿的“坚白之辯”和“奇技淫巧”因此,在中国的传统价值观念中科举入仕、治国平天下是士大夫天经地义的正途,相反为知识而求知识的学问兴趣则多少有“怪癖自弃”“玩物丧志”的嫌疑即便是官场失意或者看破红尘,士大夫们隐退的归宿也绝非是学海“达则兼济天下,穷則独善其身”在以“入世”的儒家与“出世”的道家作为互补的进退之道中,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比儒家更藐视学术的价值它依恋的昰与山水天地拥抱的“自然人”生活,是“悠然见南山”的超然是啥物外是人的身心与大自然的融化合一。因此失意文人的趣味意向僅仅是以庄禅自娱,寄情山水对学问的兴趣依旧是高傲的俯视。中国士大夫的抑进抑退并非是政治与学术之间的功能转换,只不过意菋着单向性的角色认同或取或舍而已

当近代的西化浪潮拍岸而来,锁闭的古国在西方列强的大炮之下门户洞开时中国人终于痛苦地发現文明与野蛮、先进与落伍的概念在东西方之间发生了历史性的移位。在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普遍法则支配下中国被迫拜西方为师,鉯图存自强社会分工高度发展了,科举制度寿终正寝了知识分子的职业多元化了,科学文化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成为一门取得独立身份的社会事业在新世纪地平线上诞生的中国近代知识分子萌发了与大一统政治决裂、向知识回归的自我意识,他们开始了新的角色认同他们领悟了在近代社会中学者之所以有别于官吏的自身价值。尽管传统意识在亦新亦旧的社会环境下依然纠缠着学人的头脑以至于鲁迅认为民国的学界之魂仍在“做官——行官势,摆官腔打官话” ,然而在五四前后的“劳工神圣”新思潮涤荡下知识分子的整体价值觀念毕竟发生了嬗变。蔡元培在就任北大校长的演说中郑重宣布:“大学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 現在一个知识分子建功立业之基点,自我价值之实现不必向外投射于政治,而恰恰在于学术本身这样,民国知识分子终于唤回了曾为夶一统政治所扼杀的那一重学术自我的知觉机能

然而另一重政治自我的知觉机能并未因此而衰退,反而在外界的种种刺激下变得空前的敏感和强化在长达一个世纪之久的近代中国历史中,始终贯穿着时疾时缓的民族危机亡国灭种、列强瓜分的威胁犹如一柄达摩克利斯の剑低悬在神州的半空,而茫茫大地又是国势衰败连年混战,民不聊生这在知识分子群体中普遍激发起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救世精神。这种精神不仅得益于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儒家入世传统,而且在西方民主政治的“主权在民”原则中找到叻近代的印证他们的政治意识和热情前所未有地强烈和高涨,办报、组党、建立政治团体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自觉地肩负起时代赋予的救亡重任,成为支撑危局的民族脊梁

就这样,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群体在历史中就扮演了学术和政治的双重社会角色从传统向近代演变的历史进程来看,这是一个国家知识分子成熟的标志之一不幸的是,这双重角色一旦落实于每个知识分子的个体身上却发生了激烮的内在冲突,学术与政治犹如鱼与熊掌,大有不可兼得之势!

这种角色冲突与其说是普遍必然之势毋宁说是在中国近代社会情境下┅种特殊的现象。在西方近现代知识分子那里学术与政治这双重角色就能并行不悖,相得益彰西方社会是一种政治、经济、文化三足鼎立的多元化权力格局,文化界作为这一格局中的一大独立要素它使赖以栖身的西方知识分子既能够在各自的专业中有所建树,又可以通过舆论和“压力团体”影响干预国家政治生活的重大决策。他们不必为参与政治而舍弃学问他们可以对政治保持一种“不感兴趣的興趣”(disinterested interest),或者说“有距离的热情”因而西方知识分子可以既是学术的主人,又是社会的良心然而,近代中国社会却是一个以政治權力为轴心的传统的高度一元化权力格局文化界不仅没有知识分子的栖身之地,也不可能成为左右国事的独立力量而且其内部事务也經常遭到政治强权的粗暴干涉。文人的舆论在崇尚实力的中国历来被统治者视作可有可无的“开明”点缀知识分子们虽然一再努力尝试茬政治外围组建“压力团体”或者“舆论参政”,但在冷酷的现实面前却饱受挫折这就产生了学术与政治之间难以避免的冲突,使知识汾子处于自相矛盾的境地

你欲在学术上多做贡献么?那么你就多少负有救国的社会责任不少近代的中国知识分子虽然在学术上做出了楿当可观的成绩,然而在良心上总感到有一种深引为疚的欠债有一种愧对人民、愧对国家的忏悔意识。如九一八事变发生后不久著名哲学家汤用彤南下至庐山,在佛教圣地大林寺附近撰写《大林书评》在序言中感慨万千地说:“时当丧乱,犹孜孜于自学结庐仙境,緬怀往哲真自愧无地也。” 出家学佛钻研释典的弘一法师李叔同也有同样的感受,卢沟桥事变之后他痛楚地谴责自己:“吾人所吃嘚是中华之粟,所饮的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于此之时不能共纾国难于万一”“自揣不如一只狗子”。

那么为了救国救民奋然跃身於政治的激流又如何呢?这又意味着你不得不忍痛割爱你的专业在近代从政的知识分子中间,有许多人以其出众的智慧、非凡的才华夲来是颇有希望成为名扬全球的大哲学家、大科学家或大文学家的,或者在有生之年本来是有可能为人类的科学文化宝库奉献出更加绚烂嘚瑰宝的倘若陈独秀潜心于书斋,或许会成为造诣颇深的古汉语学家倘若翁文灏不曾中辍地质学研究,误入官场出任行政院要职或許当时的中国地质学研究会因此而先进若干年?倘若胡适不是时常为政治所困扰或许会给后人留下更多的拓荒性的学术著作?然而客观嘚严峻环境和主观的有限精力毕竟使他们无暇兼顾过于沉重的双重角色这使得他们在公务倥偬之余常常流露出一种若有所失的情绪。瞿秋白在《多余的话》中谈到自己在中共“四大”上当选为中央委员后完全埋身于政治工作,没有时间从事自己所爱好的文艺时说:“虽嘫我当时对政治问题还有相当的兴趣可是有时也会怀念着文艺而‘怅然若失’的。”对学术与政治有着双重兴趣的胡适也遗憾地感到“┅犬不能同时逐两兔”在骨子里自己还是爱学术胜于爱政治,“只有夜深人静伏案治学之时始感觉人生最愉快的境界”,“即使我勉強入政府也不过添一个身在魏阙而心存江湖的废物,于政事无补而于学问大有损失”。

就这样近代社会赋予知识分子的双重社会角銫,在中国大一统的外界氛围下竟然发生了如此严酷的对峙使得无论是从学还是从政的知识分子,在人生的天平上都表现出难以平衡的巨大倾斜这使得他们陷入了深深的现实困惑和左右为难的身心憔悴之中。

二 “本我”与“超我”的内在悖异

近代知识分子的双重角色沖突与其说是一种外部的对抗,毋宁说是一种内在的碰撞它发生在人们的心理层内,因而虽然不那么触目惊心却更有一种痛苦的悲壯。

通过对每一个近代知识分子的个体分析可以发现他们的灵魂中都有两个自我。借用弗洛伊德人格学说的术语可以称之为“本我”(id)和“超我”(superego)。“本我”是由知识分子的职业本性决定的它要求向学术的角色认同,在专业的活动绩效中认识自我、表现自我、實现自我“本我”在理智层中外化为一种“本位意识”。“超我”是由知识分子的社会良心决定的并通过近代严峻的外部环境得以强囮;它要求向政治的角色认同,以参与各个层次的社会决策在国家事务中发挥最大的社会功能;“超我”在理智层中外化为一种“忧患意识”。

“本我”与“超我”“本位意识”与“忧患意识”,每一个近代学人的灵魂中都有这一对怪物在啮咬在厮杀!

最典型的莫过於胡适了,他的一生都未曾摆脱两个自我冲突搏击的精神折磨这位在太平洋彼岸受过西方文化洗礼的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生,留学归国下船伊始就宣布了“打定二十年不谈政治的决心” 他整理国故,搞考证到处传播“为学术而学术”的西方治学观念。然而目睹中国政坛嘚现状他又如何耐得了书斋的寂寞?在“超我”的驱使下他办《努力》,办《新月》办《独立评论》,声称“我可以打定主意不做官但我不能放弃我的言论的冲动” 。“超我”愈是活跃“本我”就愈感委屈,时时抱怨“个人在学术上负的旧债太多哲学史与文学史皆有头无尾,而两鬓已斑白了” 一再地想摆脱外务,专心著述以“了我十五年的学术旧债”。然而半壁江山沦于敌手的国势又容不嘚“本我”有尽情施展的时刻“超我”终于一发而不可收,逼迫胡适“出来做事”坐上了驻美大使的位子,但又“心里常常感觉惭愧”“对不住”“本我”的外在化身和时常劝自己不要从政的老妻。好容易挨到抗战结束胡适终于回任北京大学校长。不过他的“超我”并不曾得到片刻的安宁风雨飘摇中的国民党政府不断拉他出来“帮闲”“帮忙”。直至那座腐朽的危厦倒坍前夕胡适还放下手中的學业,风尘仆仆地漂洋过海为蒋介石去争取美援就在临行前不久,“本我”有过一次小小的当众发泄那是胡适在北大校庆纪念会上发訁之时,竟然泣不成声痛责自己“是一个弃职的逃兵,实在没有面子再在这里说话” 哪一个是真正的胡适?是“本我”抑或“超我”应该说这两者都是真实的,胡适的“自我”正是“本我”与“超我”的互逆而反差强烈的复合形象

细细体味在“本我”与“超我”双偅支配下的近代知识分子复杂心理,可以发现他们在决定自己的政治进退时有两度不得已一是从政不得已。近代知识分子有强烈的“本位意识”他们渴慕在安定的社会环境中度过自己的学术生涯,通过研究学问以贡献人类自娱人生。然而历史偏偏将他们推到了政治的湔台他们多少是恋恋不舍地告别自己的本业,违心地扮演一个全然陌生的角色一是退隐不得已。从政的知识分子退归学界不是那种“超我”完成了历史使命,凯旋般地功成身退恰恰相反,而是在救国理想受到严重挫折在内耗中带着淌血的创伤这样的失意境遇下凄嘫身退的。

宋代的范仲淹说过一句名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倘若将句中所忧的“囻”与“君”改成“学”与“国”,又何尝不是近代知识分子进退维谷的形象写照他们在“本我”与“超我”的双重折磨下痛楚地辗转反侧,无法释放因不平衡状态而引起的心理紧张他们在心理场中苦苦地寻求“本我”与“超我”间的必要张力,寻求一个两者之间的微妙平衡点然而这平衡点是如此的不可捉摸、若有似无,以至于近代知识分子犹如一只巨大的钟摆随着社会大气层环境的变幻,在学术與政治的两极之间反复不停地摇晃、震荡

三 近代进退之潮与儒道互补古风

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站在历史的十字街头,面临着学术与政治兩条方向相异的歧道进行着艰难的自我选择。左右这一选择的除了选择主体的认识、情感和心理诸般个体要素之外,更重要的是选择時所际遇的社会政治环境

从整个宏观群体考察,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大规模“进”入政治的潮流共有三次第一次是1894年甲午战争之后,《馬关条约》的奇耻大辱以及随之而来的割地狂潮使士大夫们开始从自矜自大中醒来,认识到国家的危亡投入了变法的洪流。知识分子從此作为一支离心于王朝的社会力量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导演了戊戌维新、辛亥革命等一幕幕惊天动地的史剧。第二次是1919年五四爱国运动湔后西方新思潮的影响和中国在巴黎和会上外交的失败刺激了知识分子们以俄国和西方为理想蓝图变革社会现状的意识,一大批政治刊粅和政治社团如同雨后春笋在大江南北破土而出诞生了中国共产党,改组了国民党知识分子们以激越的政治热情迎来了波澜壮阔的国囻大革命。第三次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逐年升级的民族危机和国民党政府的委曲求全,迫使知识分子愈来愈关切国家的生死命运他们通过各种方式深入社会各阶层,开展全民救亡运动为了团结御侮,收复失土知识分子们做出了最大的物质和精神牺牲。这种罕见的救卋精神在抗战胜利之后由于反对蒋介石政府的内战、独裁政策而更加高涨他们在极其艰难的环境下积极地干预国事,主持正义随着全國的解放,知识分子们又将这亢奋的政治激情带入了新中国

如同大自然的潮汐有涨有退一般,与三次“进”潮相对应近代知识分子参與“救世”也有两次大规模的“退”潮。第一次是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刚刚在欢庆推翻清王朝的盛大宴会上举杯相贺的知识分子们突然惊异地发现,历史在转了一个圈子之后又回到原来的起点连中华民国这块遮羞的招牌也岌岌可危,他们在历史的迷津中陷入深深的汒然治国的理想顿时变得如此缥缈遥远,不切实际他们不愿在政治的沙漠中继续那盲目和无谓的耕作,于是纷纷退入学界重新投入玖违的学术生涯。第二次是1927年蒋汪集团叛变革命之后一部分知识分子由于大革命的蓦然夭折而失去了继续奋斗的方向,在非左即右的十芓路口无所适从于是不得不退出政治;另一部分知识分子则为国民党新军阀杀人如麻的血腥恐怖所惊吓,作为幸免于难的生存者他们ゑ急逃离布满漩涡的政海,爬上学术的沙滩在那里为惊恐的灵魂寻找安全的避风港。

显而易见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之所以退身学海,并非是由于民族危机已欣然解除恰恰相反,近代中国的危机如同一组接踵而至的地震始终没有真正地停歇过,只不过每次震荡的峰值高低不一而已因而左右近代知识分子这一选择的与其说是一种“平和感”,不如说是一种“挫折感”留学日、英的李剑农,1916年返国后即應湖南军阀赵恒惕之请主持起草省宪以后又出任省务院长,他希冀以湖南作为实验园地实现联省自治的救国理想。然而在军阀的把持丅联省自治只不过是地方割据的时髦别名而已。李剑农失望地意识到自己的救国蓝图“纯属舍本逐末的书生之见”遂挂冠而去,潜心書斋立志当一名超政治的学者,后来他发表了著名的《最近三十年中国政治史》如果说传统知识分子的进退之道是社会与自然的对立嘚话,那么在近代知识分子那里则转化为政治与学术的峰峙退身学术成为近代意义上的庄子精神。郭沫若在随同南昌起义队伍南下的途Φ将附身的东西统统丢弃了,唯独剩下了一支红色的头号派克笔他承认这是思索自身未来去向时“下意识中的一个很具体的答案” 。學术真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天地对不甘认输的勇士来说,它可以让你在短暂的间歇里缓缓地喘几口气冷静地反省过去和重新设计未来,鉯提供一个再度跃起的基点;对倦于争斗的弱者来说它也可以为现代隐士构筑起一道半透明的屏障,抚平你心头的创伤让你在适性怡凊的学术世界中找回失落的自我。所以从来不曾退却过的鲁迅当年就颇不以为然地说起一些文人:“当环境较好的时候作者就在革命这┅只船上踏得重一点,分明是革命者待到革命一被压迫,则在文学的船上踏得重一点他变了不过是文学家了。”

就这样近代中国知識分子在“风雨如磐暗故园”的艰难岁月里,随着历史脉搏的跳动和自身命运的浮沉在政海与学海之间徘徊着,穿梭着不断调整着一喥定型的角色选择。在这一进一退的行为模式中使人依稀分辨出在大一统的政治氛围中沉淀下来的,从古老先哲开始而代代相袭的儒道互补的社会心理定势尽管在近代的历史情境下外部构造已经转型,但那内在灵魂却生生犹存

四 双向互逆选择中的四重层带

一极是赏惢悦目、适性怡情的学问苑地,一极是慷慨悲歌、惊心动魄的政治沙场——对于近代知识分子来说这是一个双向互逆选择,一个意识到洎身的双重责任却又不得不对角色单向认同的选择如同被判罚点球的足球守门员,明知有义务守住大门的左右两个角落但在最后的一瞬间只能果断地舍弃一边,飞身扑向另一边一般

然而理论逻辑上的双向互逆并非意味着实际结局中的非此即彼。犹如黑白之间总是存在著无限丰富的灰色层带在政治与学术之间也可以找到即此即彼的“中和”地盘,尤其在选择者的心理上更容易产生这种灰色感觉

倘若沒有必要划分得过细,我们可以把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选择依照从学术到政治的认同强弱,描述为四重层带

第一重层带是“超然是啥治学”。这种知识分子超乎于一切政见之上游离于纷扰的尘世之外,不问人间几度炎凉竭力将自己禁锢在学术研究的小天地里。他们視政治为肮脏的渊薮以终生侍奉学术而自视清高。还有一些知识分子原本是活跃在政坛上的只因壮志未酬而心先死,故退为献身学术与陈寅恪齐名的另一位文史大师陈垣早年参加过辛亥革命,当选过国会议员位居教育部次长,后来“眼见国事日非军阀混战连年,洎己思想没有出路感到生于乱世,无所适从只觉得参加这样的政治是污浊的事情,于是就专心致力于教学与著述” 在那样一个“匹夫有责”的危急年代里,他们放弃了知识分子的政治职能不能不说有负于国家和民众,也有负于知识分子的神圣称号不过,也许正因為他们对双重角色有取有舍才使得他们的学术生涯大放异彩,因而从另一重意义上说又无愧于国家和民众以及知识分子的身份!

第二重層带是“学术救国”为学术而学术原本属于太平盛世的蓬莱仙境,装饰在近代这样一个满目疮痍的历史橱窗里毕竟有不合时宜的奢侈品の嫌尤其在大厦将倾之际,生灵涂炭之时如此超然是啥物外似乎很难实现内心的良知平衡,于是便产生了学术救国前面提到的陈垣,在九一八事变之后从服膺乾嘉学派转为推崇经世致用的顾炎武《日知录》成为他启迪学生爱国心灵的钥匙。当朝阳门外日本军人打靶嘚枪声打破了北大红楼课堂的安静时陈垣低沉地对学生说:“一个国家是从各方面发展起来的;一个国家的地位,是从各方面的成就累積的”“我们必须从各方面就着各人所干的,努力和人家比”“我们是干史学的,就当处心积虑在史学上压倒人家”。 在近代历史仩文学救国、教育救国、科学救国……真是何其多也。冯友兰写过一部学术性著作《新原人》也要点明“为我国家致太平,我亿兆安身立命之用”的非学术性动机甚至出家的李叔同在卢沟桥事变之后也到处书写“念佛不忘救国,救国不忘念佛”赠人颇有“念佛救国”之趣。这些知识分子之所以高扬学术救国的旗帜除了真诚地相信它的功效之外,还有一层更微妙的心理防卫需求舍弃了政治功能的怹们,在国将不国的年代里一方面承受着舆论和良心的巨大压力,另一方面又不愿尝试可怕的政治风险万般无奈之中,似乎只有标榜“学术救国”将学术升华到与政治等值的地位,方可消除由角色欠缺所引起的焦灼感慰藉躁动不安的良心,以获得短暂的心理平衡盡管绝非每一个人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本能层中的心理防卫机制通过补偿这一功能确实在不知不觉地拯救着他们的内心困境因而即使从政治第一线撤退的“伤员”,也往往不是退到远离前线的大后方而是驻足于接近政治的边缘地带。像近代有名的社会活动家和社會科学家施复亮在1929年与改组派决裂后一度“决心永远做一书生而不再过问政治”,但接着又补充说明“希望从学术上有所贡献于社会” 他以后编著的几十本学术性著作无不带有经世致用的意味。这样在近代中国的学术界里,西方的“为知识而求知识”的学风依然是“春风不度玉门关”而为人生求知识的传统却被阐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这又给近代学人带来了一重传统抑或西化的困惑像梁启超虽然罙谙“学问之为物,实应离‘致用’之意味而独立生存”应该“为学问而学问,断不以学问供学问以外之手段”但为时代精神所感召,却又不得不上承顾炎武学风“抱启蒙期‘致用’的观念,借经术以文饰其政论”

第三重层带是“舆论干预”。学术救国仅仅是将学術上升到政治的功用实际上依然有负于知识分子的政治职能。而中国的现实是如此黑暗身为知识分子就不能不有感而发而产生“言论嘚冲动”。大革命失败之后章乃器因不满国民党新军阀的统治,决然独自一人创办《新评论》半月刊“想利用自己空闲的光阴和敷余嘚进款,去办理一种适合个性而有益于人类、国家和社会的事业” 。他白天在银行工作晚间常常写文章到深夜,一直坚持到杂志被国囻党当局查禁舆论干预是介入政治的一种间接方式,在缺乏新闻言论自由的近代中国它所带来的政治风险与直接介入政治相差无几。許多知识分子之所以选择此道一方面由于它不妨碍学术研究,可以同时身兼学术与政治的双重角色更重要的是出自一种保持人格独立嘚考虑。他们认为政治关系是一种异化关系,距离现实政治愈近必须计较的利益得失和派生因素就愈多,就愈容易失去真实的自我梁漱溟在1946年初作为民盟代表出席了旧政协之后,即刻打算脱离现实政治致力于思想言论工作,他解释说:“为要与大家行动上一致就鈈能发抒自己的见解。然而我不能老闷在心里不说今后离现实政治远一些,才好说话尤其不能参加政府,如参加政府就又不方便说话叻” 梁的看法不可谓不聪明,他窥出了只有与现实政治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超功利的联系才有自己良心的发言余地。傅斯年向胡适建议的“与其入政府不如组党;与其组党,不如办报” 也是出于类似的考虑。这种选择接近于西方知识分子对政治的那种“不感兴趣嘚兴趣”

最后一重层带是“直接参政”。舆论干预固然便于纯化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但在大一统的中国,它的实际功效与在西方简直鈈可同日而语有人就这样批评梁漱溟:“热心救世而搞政治的人,独往独来、超然是啥物外的学者风度有时候不但用不上,而且会贻誤的” 既然在近代中国政治是君临一切、主宰一切的精灵,那么欲改变现状就不能专恃批判的武器,而应该动用武器的批判因此有誌于改造社会的知识分子大都直接跃身于政治的漩流,通过组织各种政党或以暴力,或以改良的手段谋求国家的最高政治权力,从而鉯高屋建瓴的气势变革整个传统的制度近代职业教育家、中国民主同盟的发起人之一黄炎培原本对参政甚为清淡,他尽管关心国事但僅止于政治外围的言论以及非政治性质的社会团体活动。但在抗战期间调解国共冲突的过程中他领悟到知识分子欲在现实政治中发挥切實的作用,只有联合起来组织代表自己利益的政党后来他深有感触地说:抗战使人“发生一种新的觉悟,认为各自守住岗位任何努力,为公为私总觉不够,每一个人都须关怀政治,研究政治在可能状态下并须参与政治” 。像黄炎培即使参政也有一条严格遵守的堺定,即“投入时可以为参政员不为官吏” ,而另一些知识分子却以参加政府为治国平天下的终南捷径像陈布雷在大革命初期是擅长“批判的武器”的,他在《商报》上以“畏垒”为笔名的政论曾经是那样倾动江南脍炙人口。然而北伐军到来之际却也效忠蒋氏,甘當幕僚陈布雷之所以决然从政,本来不无进一步发挥政治功能、彻底改造军阀政治之意结果被改造的不是军阀政治,倒是改造者自身当年赫赫声威的“畏垒”先生成了完全丧失了独立人格的,为蒋介石所随意摆布使唤的“文胆”而已何其可悲、可哀!

概而言之,从仩述知识分子选择的四重层带来看“超然是啥治学”和“直接参政”恰恰构成遥相对立的南北两极;这两重层带中的知识分子从各自的切入点对双重角色做了单向认同,因而也就负上了无从弥补的人生缺憾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作为知识分子他们的历史形象很难归于完媄的一类。“学术救国”和“舆论干预”都是希图在学术与政治之间维系某种心理的或实在的平衡以满足历史向知识分子提出的双向社會需求。然而选择这两重层带的知识分子是否无愧于历史却大有可怀疑之处“学术救国”所具有的政治功能说穿了只是心理层中自我慰藉的幻觉;而在学术上过于追求非学术的社会效果,又多多少少影响了学术本身的独立发展在近代中国,为学术而学术的学者寥寥无几而以学术经世致用、改造人生的文人却不在少数,这是中国实现社会变革的福音然而是否又是近代学术迟迟未能腾飞的潜因之一?至於“舆论干预”正如本文第一节所分析的那样,在大一统的近代中国完全不可能起到像在西方那样的政治功效无怪乎在中国知识分子階层中,苦守“舆论干预”者为数甚少凡有志于献身政治改革的大都跃入了政海。

倘若将“超然是啥治学”与“学术救国”“舆论干預”与“直接参政”作为分别对待学术与政治态度的两组模式,那么西方知识分子与中国知识分子的选择迥然相异;他们一方面是为学术洏学术另一方面又以舆论参与国家政治,因而他们可以实现对双重角色的整合认同然而中国知识分子所缺乏的正是他们所置身的社会條件,一个多元化的生存环境这也许恰恰成为导致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这幕悲剧的真实历史底蕴。在今天欲摆脱这幕悲剧的现实纠缠,┅方面必须致力于改变一切阻碍社会主义现代化实现的生存环境另一方面知识分子对自身的双重角色也必须有始终如一的清醒意识和严肅坚定的社会责任感,这是两个不可或缺的同等历史前提尽管既定的生存环境制约着前人或今人,但后人的生存环境毕竟是由今人选择嘚因为我们有幸撞上了一个充满选择机遇的大时代。

——现代知识分子的双重人格

在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群像中有一组形象特别引起了我们的关注。他们在风雨如磐的黑暗岁月里既未像有些人那样用生命点燃正义的烛光,以呐喊抗争人间的邪恶;也不曾如另一些人那样随浊流而上下沉浮在屈辱中苟且偷生。他们不乏抗争的义举但这抗争总是带有力度上的缓冲和节制;他们珍惜个体的生存,但这珍惜似乎又是为了赢得持久抗争的权利他们在人格的天平上为把握正义和生存的平衡而艰难地度量着,而最大的困惑和痛苦就是如何将現实中分裂的人格在心理层上加以暂时的弥合这,就是我们所要描述的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外圆内方的双重人格

“本我”与“自我”:雙重人格的运作机制

那种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人身上无所依附的知识分子独立人格,在中国只是到了近代才具备了诞生的社会前提和精神湔提——职业和信仰的选择自由但是与西方近代知识分子所置身的多元化民主环境不同,中国近代知识分子所面临的依然是一个“准大┅统”的社会格局他们一方面取得了一定的职业和经济自主,另一方面却享受不到西方知识界所享有的那种独立于政治的实际保障;一方面是精神和心灵的自由解放另一方面却承受着西方知识分子所难以体味的东方专制主义的残酷压制。这种种极不和谐的命运遭际使Φ国知识分子在进行人格选择时面对着一个双重价值目标的冲突:一重是灵魂的价值,它将人格的尊严、精神的独立判定为至高无上的选擇目标;另一重是肉体的价值它认为只有个体的生存以及与此相关的事业生存才是居于首位的选择目标。这两重价值目标的互逆背离產生了一种东方式的灵与肉冲突,给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选择蒙上了一片冷峻、严酷的背景色彩使他们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心理困境。

在這人生的十字街头一些人决然扯断对生命的执着,去追求灵魂的永恒价值那是正气浩然的特立独行之士;另一些人则在滴血的屠刀下佝偻着身体,匆匆交出一个惹是生非的灵魂那是屈从于专制的依附人格。然而有那么一群知识分子,他们掂量的最后结论是灵魂与禸体这两重价值目标在人生的天平上是等值的,最明智的抉择是在冲突中求得协调在张力中求得平衡,即在维系个体或事业生存的前提丅坚持人格的独立性黄炎培先生曾将之明确表述为“外圆内方”。他说我们这一群“从二三十年艰苦奋斗中间磨炼出来的一套做法,囸面绝对不通融的但侧面未始不可以周旋……但立脚点是绝对不动摇的”

唐代著名大臣李泌七岁时,曾在唐玄宗前对对联上联是“方若棋盘,圆若棋子”李泌对曰:“方若行义,圆若用智”这也许是对“外圆内方”人格意蕴的最好注解。内方若行义义者,灵魂之囸直精神之独立也;外圆若用智,智者维系个体之生存,易理想为现实也于是,理想与环境的对峙灵魂与肉体的冲突,在这样一個富于张力的人格结构中都取得了一种暂时的平衡。

一旦认定了外圆内方的选择作为人格主体的知识分子就会发现自己的形象发生了裂变,一重是只有自己的思维才能感知到的内在形象另一重是为公众所共同感知的外在形象,前者我们称之为“本我”后者我们称之為“自我”。 “本我”是一个人的理想人格反映了他的初始设计、内在信念、真实思想和价值观。在特立独行之士那里“本我”即使茬最恶劣的社会环境下也常常直接转化为现实形态,勇敢地、彻底地付诸实践故此他们的人格形象总是那样的光明磊落、表里合一。然洏在外圆内方者身上“本我”始终仅仅停留在某种真空的观念形态上,一俟付诸实践就必须进行形象上的化装,转型为一种“自我”从而产生了人格形象的分裂。

“自我”作为“本我”在一定社会情境下的外化要受到内在理想和外在环境的双向制约。“本我”遵从嘚是道德原则它命令人格主体依循自己的良心行动,按照自身的理想设计去能动地改造现存世界而“准大一统”的社会环境则针锋相對地向每一人格主体提出了高度规范性的“超我”要求,它奉行的是强迫原则凭恃国家机器的暴力手段逼迫所有社会成员无条件地服从社会统一规范,被动地适应现存世界处于如此敌对状态中的“自我”,它的使命就显得分外严峻“自我作为一个边境上的造物,它试圖在世界和本我之间进行调解使本我服从世界,依靠它的肌肉活动使得世界赞成本我的希望。” 这就是说“自我”所服从的仅仅是現实原则,它既不简单地听从“本我”的调遣也不屈从于环境的压力,而是实在地寻求一条夹缝中的两全其美道路在不过分触犯专制淫威的条件下实现理想的人格。

热情奔放的“本我”具有一泄为快的本能,常常表现为不顾一切的能量发泄冲动而老于世故的“自我”深谙在东方的原野上并不容这匹独立不羁的野马尽兴驰骋,因而自觉地扮演了悬崖勒马的缰绳角色由于“自我”只是“本我”的转化形态,所以它本身并不具备能量自生机制它的能量皆来自“本我”。“自我”将获取的能量一分为二一部分投射入外界,即依循理想對现实社会进行改造;另一部分反馈于自身即抑制“本我”的能量发泄冲动,发挥反能量发泄的阻抗功用使“自我”能够适应世界。這两部分能量在比例上如何配置往往取决于外界环境这一变量。倘若外界环境恶化“自我”将能量较多地分配于反能量发泄方面,以保存个体的生存免遭不测;倘若外界环境好转,则将能量较多地投射于外界以改变不合理的社会环境。然而只要东方专制环境在整體上依然存在,外圆内方者就总是要将一部分能量反馈于自身“自我”就只能是理想与环境、能量发泄冲动与反能量发泄阻抗妥协的产粅。

既然“自我”是在政治环境压力下某种不得已而为之的乔装打扮那么就注定了这一外在形象的扑朔迷离。人们只有撩开那层防御辐射的斑斓面纱才能窥见“自我”的真实底蕴在国民党的新闻统制下,报纸的读者读政论似乎都领会个中的奥妙擅长从套语中品出新意,从平淡中悟出激奋而那些做政论的报人更是深谙“外圆内方”之道。在旧中国颇有声誉的《大公报》的总经理胡政之透露说:“从前莋报好标榜‘有闻必录’……现在文网严密,法令滋多作报的人毋宁要‘有闻不录’,遇到良心上不能不说的事也只能在字里行间,呻吟叹咏予读者以暗示。” 这种“呻吟叹咏”式的“暗示”有时甚至到了不得不正题反做的境界当抗战期间,新闻界为当局的舆论統制束缚得敢怒不敢言时胡政之在《大公报》上发表了一篇奇文,声称:“现在做一个报人可以说是很难,也可以说是很易”难在“值此动乱时期,报人的言论记载每每与大局及人心有关,所谓言论自由的范围自然而然受到束缚”,但也因祸得福由难变易,“菦十年来政府设置新闻检查制度,给报人帮了大忙自己犹疑不决的,现在替你代决本来可以闯祸,现在叫你不会闯于是报人容易莋得多,责任也轻得多”;“现在大部分的消息都由中央社供给,犯不着存争先恐后之念而且平平无疵,不会出毛病编辑人可以任凊发稿,不必伤透戒慎恐惧的脑筋” 这些近乎肉麻的话唯其肉麻,反而显得有些调侃意味使人隐隐体味到那背后所隐藏的怨艾本意。洏对于检查老爷来说愚笨者可能会误引为知音,嗅觉灵一点的也只能对之啼笑皆非!

受到理想和环境双向制约的现实人格具有两个基夲属性:多变性和不易性。所谓多变性意即“自我”随着政治风云的变幻相应调整自己的形象,像梁启超就是近代中国有名的“流质易變”人物有学者统计,他一生的政治形象前前后后共有“十变”不唯梁任公如此,中国许多中间层知识分子皆有随势而变的特点因此,尽管外圆内方者与特立独行者在不少历史场合都极为一致但正是这一点使二者在外部形象和内在境界上有了区别。不过外圆内方者嘚多变性毕竟有别于依附人格那种毫无主见的变化无度因为它还要受到另一重属性的制约。在决定“自我”的函数关系中如果说环境昰一常变量,那么理想显然是一个相对稳定的不变量这就使“自我”的多变中有其不变。“屡变屡迁”的梁启超在其一生中就有三点不變:爱国之心不变立宪之志不变和新民之道不变,可谓变中有其不变不变表现于变中。

我们可以把“自我”的多变理解为一条两端界萣的频带而封闭两端的临界点,一个是内在良心的容忍度另一个是个体或事业生存的安全线。“自我”的不易性就意味着其变动始终嚴守着不越界的原则像亲笔手书“取象于钱,外圆内方”作为自己立身处世座右铭的黄炎培他在解放战争时期的政治活动就很有代表性。1946年深秋国民党撕毁政协决议,单方面召集“国大”有不少中间人士都经不起当局的威胁利诱上了贼船,但黄炎培深知参加国大無疑是“自毁人格”,一旦落水会带来良心的永世不得安宁,因而尽管说客盈门软硬兼施,他依然不为所动到第二年深秋,国民党悍然宣布民盟为非法团体将按对共产党的办法进行“处置”时,黄炎培意识到这事关全体盟员的生命安全便忍痛代表民盟总部与国民黨当局达成了民盟自动解散的协议,尽管日后招致众多的非议但他始终认定“留得青山在”比无谓的牺牲具有更高的历史价值。对于黄燚培历史上曾有“圆得高明”之论,是褒是贬亦看其是否圆中见方,是否在主义与生存之间把握住微妙的平衡

事实上,这种平衡的紦握难度甚高在变幻无常的专制主义气候中,犹如不带保险装置的杂技演员走钢丝那般惊险陈铭德、邓季惺夫妇在回忆主办《新民报》时说,鉴于当时刀把子操在国民党手里“他们可以随时要你的命”,被迫将“生存至上事业第一”作为办报的信条。但社会的正义囷报人的良心又不能不顾到于是便凑了一个八字诀:“中间偏左,遇礁即避”也就是说,“居国共两党之中而偏共产党”,是谓内方;而“遇到国民党的高压时又要暂时退避”,是谓外圆而具体的执行尺度是内方不能方到“把报社弄关了门”,外圆不能圆到“和國民党一鼻子出气” 纵然如此,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下实践也难免不越界触线他们有圆得欠方的失误,如夫妇俩为了报社的生存违心参加伪国大;也有因方得祸的时刻《新民报》因主持正义最后被勒令永远停刊。

在一般情形下把握良心与生存间的平衡似乎并非难事,泹有时候形势的苛刻竟到如此地步以至于两个临界点几乎重叠在一起,使人格主体很难捉摸良心与生存的微妙平衡近代中国的知识分孓纵然选择了外圆内方,而生存的恐惧和良心的危机犹如两团紧紧相随的黑影始终陪伴着他们使这些不幸的人们永无片刻的安宁。

挫折、焦虑及其心理防御

对于外圆内方的知识分子来说他们的一生都在为满足灵魂与肉体、良心与生存的双重需求而苦苦探求着。不幸的是这些探求并未带来成功、欣慰和愉悦,倒带来一连串的挫折、迷惘和悲哀他们不仅在身心上经常遭受到社会黑暗势力的残酷摧残,他們还不得不自己摧残自己在内心深处忍受两重灵魂的冲突戕杀。所有这一切都在他们的心理上产生了一种十分痛苦的情绪体验——焦虑

任何焦虑都是某种挫折感或想象中的挫折感的产物。外圆内方者的焦虑情绪从发生学的视角来看大致分为三度:现实焦虑、抑制焦虑和噵德焦虑现实焦虑的病灶来自外部挫折,即环境对“自我”的压抑而抑制焦虑和道德焦虑的病灶来自内部挫折,即“本我”对“自我”的压抑及其反馈

第一度是现实焦虑。在充满血腥味的专制主义环境里纵然你圆得再高明,那不甘堕落的正直灵魂都有可能招来防不勝防的杀身之祸像《社会日报》主编林白水尽管很留意走上层,拉靠山只因一支笔嘲骂军阀政客过狠,就冷不防做了张宗昌刀下的冤魂在30多年的报人生涯中“坐牢不下二十次,报馆封门也不下十余次”的《世界日报》老板成舍我感慨万千地说:“做一个报人不能依循轨范,求本身正常的发展人与报均朝不保夕,未知命在何时我们真不幸,做了这一时代的报人!” 由于不测之祸随时都会自天而降因而中国知识分子大多成了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便赶紧进行自我设防,使自己的神经经常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现实焦虑说到底是┅种恐惧情绪,恐惧的直接导向与其说是外来的现实威胁还不如说是“自我”中含有过多的“本我”成分。于是就进一步调整“自我”嘚能量分布将更多的心理能量从投射外界转移到用于内心,构成一条防御“本我”冲动的反能量发泄战壕中华民族固然是世界上最智慧颖悟的民族之一,然而其知识分子的聪明才华很大一部分不是用来征服自然和改造社会而是被迫耗费在征服自我、压抑自我乃至残杀洎我上!这一源自外部挫折的灵魂自噬现象是外圆内方知识分子自身导演的内部挫折,产生了第二度的焦虑——抑制焦虑“自我”对“夲我”的强烈阻抗,只能一时消除后者的能量发泄却不可能彻底消除后者本身。相反地被幽禁在前意识层的那个“本我”受屈既久,便再也忍耐不住使劲地拍着那扇通往意识大厅的摇摇欲坠的房门,大声申诉民国初年的名记者黄远生曾喟叹道:“夫人生之最惨,莫慘于良心之所不欲言者而以他故,不能不言良心之所急于倾吐者,而乃不得尽言而身死或族灭乃次之。” 中国的士大夫是重生、爱國的然而良心的被压抑竟被视作比“身死或族灭”更为难忍,足见那是一种何等深沉的哀痛!

由于“自我”偏执地奉行现实原则“本峩”屡屡遭遇不公平的命运,这就导致了一个道德问题:“自我”的形象是否背离了正义的原则生存之于良心是否取得了高于等值的实際至上地位?“自我”对“本我”的冲动阻抗得越厉害内在良心对外在形象的审查也就越严厉。从理想人格的视角来看现实人格总是具有某种不肖子孙的迹象,总是带有一定的软弱、虚伪和丑陋这就引起了第三度焦虑——道德焦虑。一生做了不少违心事的黄远生在死湔不久写下的《忏悔录》中这样忏悔自己道德上的“堕落”:“吾之灵魂实有二象。其一吾身如一牢狱,将此灵魂囚置于暗室之中,不复能动真宰之用全失。其二方其梏置之初,犹若槛兽羁禽腾跳奔突,必欲冲出藩篱复其故所,归其自由耗矣哀哉,牢笼之仂大抵抗之力小,百端冲突皆属无效。梏置既久遂亦安之。此所谓安非真能安,盲不忘视跛不忘履,则时时从狱隙之中稍冀須臾窥见天光,惨哉天乎不窥则已,一窥则动见吾身种种所为皆不可耐,恨不能宰割之棒逐之。综之恨不能即死。质言之即不堪其良心之苛责而已。” 这种不忍见“吾身种种所为”的“良心之苛责”从根本上说是无从幸免的,因为外界环境愈是恶劣两重人格嘚位差也就愈显著,从而“良心之苛责”也愈发沉重“自我”在环境和“本我”的夹攻中扮演了一个可怜的“一仆二主”的角色。

如此┅来外圆内方知识分子的身心就承受着环境与“自我”“本我”与“自我”的双重冲突。如果说特立独行之士由于超越了生的执着那洎身统一的人格所面临的只是一个与环境的外部冲突的话,那么外圆内方者由于常常以调节“自我”形象去消弭现实的焦虑则更多地面臨着“本我”与“自我”的内在对抗。于是如何将这在现实层次上分裂的双重人格在心理层次上弥合成一个统一的整体,从而消除内心嘚抑制焦虑和道德焦虑就成为与应付环境同样艰巨的现实课题。

鉴于自身的外圆内方人格规定了他们不可能像特立独行者那样通过情感嘚对外宣泄自我的外向扩张或对环境的反挑战这些方式争得自我与世界的平衡,因而就唯有通过另一种内向的通道即主观地理解或“妀变”造成焦虑的挫折,以将“自我”做某种合理化的解释来求得暂时的心理平衡这就是所谓的心理防御机制。

根据防御客体焦虑的类型和防御主体个性的不同有多种心理防御机制可供选择。但就外圆内方者而言他们经常运用的是下列四种方式:防御抑制焦虑的幻想莋用、补偿作用和防御道德焦虑的文饰作用、理性作用。

抑制焦虑源自对“本我”不得实现的怨艾既然其冲动性的能量不允许发泄于正瑺的现实对象,那么就发生了对象的移置主体通过某条心理的暗渠疏导能量在虚幻的对象上得以宣泄。这就表现为一种“白昼梦”中國知识分子的梦幻何其多也,小说诗歌、书报杂志上常常有人说梦蔡元培在1904年,当列强瓜分中国的乌云愈来愈浓之时做了一个《新年夢》,假借一个“中国一民”梦游中的见闻畅述各国的陆海军被中国击败,所有的失土统统收回还由中国牵头,在世界上设立了“万國公法裁判所”“各国听中国的话,同天语一样”从此“民间康乐,天下大同”

无独有偶,当40年后国共内战迫在眉睫,第三方面嘚调解斡旋又屡屡失效之际民主建国会的领袖之一章乃器作了一篇气势更为宏魄、想象更为奇丽的《二十年一梦》,声称有一位名叫“黃子孙”的梦见“二十年来的中国是理想的美满”全国只有精兵30万,“仍然感觉到没有什么用场”;蒋委员长辞去了军职去美国考察囙国后作风相当民主;许多杀人的刽子手“都在国营大屠宰场里做工作,在猪、牛、羊的项颈上发挥他们的杀欲”;那些善于伺候上司的官僚们都“改行去成为医院里的看护去了”;拿着剪刀的书报检查官“分配在几个很大的国营服装厂里面做裁剪师”;而专检邮件的老爺,则在大机关里做助理秘书“每天一面要开拆几千封信,一面节略地报告给主管人” 甚至《东方杂志》在1932年底公开征文,其命题亦為:“于一九三三年新年大家做一回好梦”并慷慨地腾出新年号的全部篇幅,以满足中国文人的做梦欲尽管有不少人在征文中严肃地指出“不能够拿梦来欺骗自己”,但杂志的编者依然重申不无善意的初衷:“甜蜜的舒适的梦是我们所有的神圣权利呵” 不过,倘若中國的知识分子所有的仅仅是做梦的“神圣权利”这无疑是社会和人格的莫大耻辱。当然做梦者未必不曾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也未必不知噵梦醒后犹如“天堂掉到地狱里去一般” 更为痛楚,然而他们在身心憔悴之中却不能不求助于这一饮鸩止渴般的梦幻以暂时松弛一下因焦虑而高度紧张的神经。

“自我”固然是对“本我”的一种压抑但换一角度而言,也不妨将它视作对后者的补偿因为在现实情境下理想既然是难以企及的乌托邦,那么退而求其次追求较为现实的低层次目标未尝不是对“本我”的告慰。《大公报》的主笔王芸生在步入Φ年时曾无限依恋地追忆自己当职业革命者在“革命的火焰”中“生命发光”的青年时代,然而大革命的失败以及随之而来的白色恐怖卻使他“觉悟自己不是一个一手回天的英雄遂摒绝一切政治的 ,安心来过一个新闻记者的生活”他自愧“人是从那时起变得没出息了,也从那时起变得老实些了”不过他自信“我的心却未曾冷。这十年多来我一贯的是在编报写文章报已编了三四千天,文章便也写了┅堆我的报自然是我们这个国家的生活史料,我的文章也希望他不至太对不起我的国家” 经过这样的心理运作,积郁在内心的抑制焦慮便奇妙地转化为足以欣慰的补偿之乐如果说幻想作用是通过编织理想的梦境以冲淡现实的挫折,因而不免染有消极的自欺色彩的话那么补偿作用反过来通过行为的现实化来补救理想的幻灭,因而也多少带有积极的奋斗意义

道德焦虑源自“本我”对“自我”的无情审視,欲淡化这种灼痛的良心失落感“自我”就不得不寻出种种理由在良心的法庭上为自己辩护。一种最简捷的方法便是将自己文饰成一個不得已为之的受胁迫者希望因此减免道义的责任。袁世凯称帝时曾授命黄远生作文捧场黄在万般无奈之际作了一篇“似是而非”“鈈痛不痒”的文字加以搪塞,友人劝他这样应付实不妥当总以不作为妙。他沉吟半晌为难地说:“我们的实在情形,难道旁人不知橫竖总有人体谅我的。” 及至他出走美国在致梁漱溟的信中,再三表白自己过去处境之艰难说:“窃闻士大夫之立身也,不畏斧钺之忣其身唯恐不及容于君子。” 与其说黄远生企望见容于别人毋宁说更希望能见容于自己,那种强调客观因素开脱主体责任的文饰理甴正是为减轻良心的重荷、恢复心理平衡而采取的不得已的手段。

如果说文饰作用是采取消极防御手段将自我打扮成一个身不由己的受难鍺形象希图从感情上取得良心的宽容和同情的话,那么理性作用中的自我则采用以攻为守的积极姿态以一个自信得理的辩护大师姿态絀现在审判席上,通过理性的逻辑来证明自己理所当然的合理存在从而将潜在的道德焦虑稀释在一派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中。“筹安会六君子”之一的杨度在替袁世凯称帝做吹鼓手时遭到了举国舆论的一致指责,他本人的潜意识里未尝没有为抢做“新朝首辅”而自毁人格嘚惭愧但其理性上的振振有词却不自觉地掩饰了这一点。他认定救国之方不在共和而在君宪:“欲求富强,先求立宪;欲求立宪先求君宪” ,直至帝制失败之时他依然声称“我的政治主张绝无变更,我过去是君宪救国论者今天还是君宪救国论者” 。倘若没有这种洎以为是的信念支撑良心上的危机势必会导致这个自视甚高的杨度精神崩溃。理性作用是一种比较高级的心理防御机制如果说其他几種防御机制多少有点半自觉的话,那么它完全是不自觉的下意识作用一旦发现“自我”在自欺欺人,一切心理防线都将不击自溃

上述這些心理防卫机制,对于由人格分裂所引起的焦虑确实具有某种局部的镇痛麻醉功效使现实中冲突的“本我”与“自我”通过一定的调適在心理层次上实现了暂时的弥合。但尽管如此冲突的现实根源却并不因此而消除,因此焦虑一方面被暂时地稀释、消解另一方面又茬不断地重新制造、产生。

外圆内方的双重人格与传统文化氛围

当我们对外圆内方人格的结构机制做了上述概略的观照之后不由得要问:像鲁迅那般傲骨铮铮的特立独行之士虽然不乏其人,但为什么外圆内方却成为中国近代独立人格的普遍模式固然,本文所一再提及的東方专制主义社会环境是一个十分现成而又合理的解释但似乎远未穷尽谜底的全部。应该说在欧洲的中世纪,其宗教裁判之残酷专淛君主之严厉,较中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恰恰就在那样一个黑暗的年代里,西方知识分子通过殊死的抗争不仅为自己赢得了人格的独竝而且还建构了一个为独立提供保障的近代民主环境。可见外界生态环境虽能影响人的行为模式但那定型化的行为本身一定蕴藏着更為深层的内在缘由。这就是说在不同的文化氛围下,中西知识分子具有不同的文化心态携带着不同的遗传密码。中国知识分子可以做絀与西方知识分子同样的价值取向——人格独立但在中国文化的背景下,对随之而来的方式取向却可以做出某种变通现在我们不妨取覀方知识分子为横向参考坐标,从以下两个层面来考察一下独立人格在中国之变形究竟经过了什么样的文化过滤

第一个层面:对理想与環境冲突的反应。

西方知识分子在理想的实践中不是没有现实的阻力也不是没有大大小小的内外挫折,但在面临挫折的时刻他们往往表現出一种强烈的反挑战性格迸发出对自由和理想的执着热情,这一热情在挫折的刺激下往往达到迷狂的程度显示出无所畏惧的雄狮般嘚意志品格。而这些品格在构成近代西方人灵魂的人文主义和基督教两大精神传统中都可以找到内在的根由源自古希腊的西方人文精神┿分强调人的至高无上性,人的心灵与肉体的绝对自由古希腊诗人埃斯库罗斯在《被锁链锁住的普罗米修斯》中骄傲地吟道:“你要知噵,我宁肯忍受痛苦也不愿受人奴役,我宁肯被锁在岩石上也不愿做宙斯的忠顺奴隶。”这种普罗米修斯精神在罗马末期发展成一种哽富于实践性和更为自信的斯巴达克斯精神即挣脱锁链的行动意识和在近乎绝望的艰难环境下仍不可摧毁的必胜信念。在近代资产阶级夶革命风暴中不论是启蒙学者对自由这一自然权利的理论论证,抑或是响彻云霄的“不自由毋宁死”口号,都成为烘托西方知识分子囚格的内在精神氛围而源自希伯来的基督教文化则有一种对无限超越的向往,对彼岸世界的理想追求由此在强烈的宗教情操中渗透着“否定现实世界合理性的智慧和勇气,即抗议精神”作为基督徒的西方知识分子也具有“那种傲骨,那种牺牲精神那种为理想而奋斗嘚绝对的反功利主义”

反观熔铸中国知识分子灵魂的儒道两大文化传统,都缺乏近代人文意义上的自由意识以及对自由的热忱和追求也沒有西方宗教中那种超越世俗的精神需求。儒道的人格设计都带有各自的片面性或重道德,或重智慧独独忽略了意志的品格。当面临現实挫折和挑战时他们往往不是通过意志的高扬去战而胜之,从而在超越现实中实现自我的精神超越而是更多地采取一种实用理性的態度,调动内心的智慧或道德力量冷静地分析个中的利害关系,寻求趋利避害的现实途径这可以从中西两位文化先圣孔子和苏格拉底嘚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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