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前天腿上摔伤淤青图片了,肿了,有点痛,淤青,有伤口,用王滚滚舒草本通养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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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这个vlog的时候我思考了很多,会不会因为太痛而不美了,会不会絮絮叨叨太久了不有趣了,会不会只是我自己觉得记录分娩过程有意义,而别人并不care?最后决定真实地呈现出这几十个小时发生的事情,不挑角度,不做剧情,只是真实呈现。希望大家看到我顺产的过程,可以消除一些对分娩的恐惧,增加一些爱与力量。我在怀孕十个月里认认真真地拜读了这个问题下面的每一个回答,直到自己生产当天才知道,真的太特么痛了!!!还好科技进步了,有硬膜外麻醉。生个孩子真的像死过一次。然后,重生。(当然,喂奶的时候又死一次。这是后话了。)以下是文字版记录:入院前我在预产期前一天,就已经宫缩明显了,第二天产检时又不明显,医生说不用留院。但冥冥之中我觉得预产期当天估计就会发动。产检之后我们和婆婆吃饭,吃饭的时候就觉得大概半小时一次地宫缩,我坐不住,就缩到房间里去休息了。吃完饭和谢老师开车送婆婆回她家,返程时我还在和谢老师开玩笑,如果我现在发动了,你准备的那些住院包是不是都用不上了,可能直接生在二环上了哈哈哈哈哈。他说你以为生孩子真的那么容易啊!大概23点,我们还录了一期vlog(就是修竹影那一期),那时候我痛得丝丝吸气,坐在一旁看着他修竹子。然后00点的时候我跟他说,你最好去休息一下,我可能明天要发动了。他就去逼自己睡觉,我下载了个记宫缩的app开始记录自己的宫缩。1点的时候,我把他叫起来,跟他说:我现在宫缩非常规律,五分钟一次,一次一分钟,已经持续了一小时,你收拾收拾,我洗个澡,咱们去医院吧。只眯了一小时眼的谢老师马上跳起来收拾东西,本来准备的相机啥的都决定不带了,当时觉得啥都不重要了,就宝宝平安降临比什么都重要。我冲了个澡,开车去医院。半夜的北京没有车,我在车上依然很规律地五分钟痛一次,一次痛一分钟。每次宫缩都逼自己深呼吸,放松,不要叫不要用力,为生宝宝蓄力。手机随机到了Chris Botti的Emmanuel,我们一直都很喜欢这首歌,这时候播出来,显得一切都很神圣。在黑漆漆的马路上,我们朝着迎接宝宝的方向,快速而平稳地驶去。等红绿灯的时候,他就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宝宝,好痛哦,好想替你痛。到了医院,护士已经准备好了轮椅,把我从停车场直接推去了急诊室,值班医生做了指检(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指检真的好痛啊!!!),医生说半指都没开呢,硬得很。我坚持说,宫缩强度和密度已经到了住院标准了,今天一定会生。医生给我上了胎心监护,发现确实如我所言,便开了病房。护士嘱咐到先在病房观察三个小时(是几千块钱来着),如果没有发动迹象,天亮了就回去。我想,那必须发动啊,不发动不是亏钱了吗!!!住进病房的时候是凌晨3点钟。病房里戴上了胎心监护,谢老师关灯让我休息一会儿,值班室看了十五分钟我的宫缩强度(当时已经到了60-80,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高,100好像是机器的极限,就是大家传说的十级疼痛),发现我真的痛得不行了,几个护士冲进来给我解释我要住院了,快把什么同意书签了。当时谢老师正在拉着我做拉马泽呼吸法,我摆手说能不能不要在我宫缩的时候读这些,我没力气听。护士在旁边悄悄地说:她也太厉害了,看起来这么淡定我们都以为没事儿,结果宫缩这么强了,一声都没叫,怎么忍的啊!!!!!!(从此我生产过程都非常顺利,因为女战士的名声已经传遍了,所有医生和护士都特别向着我。)总之了,我的整个生产过程几乎一声没叫,有呻吟,但没大叫过。更没有抓人咬人。全程都在默默忍耐,维持呼吸法。因为听说许多姐妹生宝宝当天把嗓子叫哑了,或者体力用完了,那时候宫缩频率已经到了每三分钟一次,每次一分多钟了。我每次宫缩来的时候都默默跟自己说:放松,放松,放松,融化,融化,融化……疼到80具体是什么感觉呢,大概就是:痛经的1000倍痛,加上有一根iPhone线那么粗的钢针在腰椎那儿搅着往里扎,同时一辆大卡车碾过你的腰和肚子,而且你非常非常想拉屎。这个痛不是瞬间来的,而是慢慢涌上来,从痛经,到100倍痛经,到1000倍痛经,钢针开使扎,钢针开始搅动,大卡车就位,压死她!!!!!!!!啊我觉得好想拉屎。然后这种感觉又慢慢地退下去。谢老师一直捏着我的手,我并没有使劲捏他,毕竟用力对缓解疼痛无济于事。据说最痛的时候,有十几秒我是失去意识手指凌空乱抓的。就那也没有叫出声来。签了同意书过了一会儿就见红了,流了很多血。护士推来了轮椅,很心疼地说:走,咱们去产房。我被推进了产房。硬膜外麻醉躺了一会儿,大概凌晨6点钟,麻醉师就来了,说了些什么准备了些啥我都痛得迷迷糊糊不知晓。只知道他们决定赶在下班前,把我麻了(本来跟我说要八点二十交班后才能给我麻)。打硬膜外麻醉的时候,谢老师被赶出了产房。我被要求蜷成了虾米,看到那根要扎进我脊柱的针,真的和iphone线差不多粗。但我一点也不怕,毕竟,只要能解决宫缩的痛,砍掉我的腰都愿意!!!!!!因为怕我乱动,扎错了就不好了,两个护士顶住我这个大肚子虾米的的腿和头,麻醉师给我利索地完成了腰麻。扎的时候来了一阵阵痛,我真的忍住了一动也不动,护士一直夸我,说小美女太坚强了。(得意)麻药进来的一瞬,我浑身出了很多很多汗,感觉到从腰部有一股暖意,慢慢流到腿上,流到脚上。然后就真的不痛了。谢老师进来的时候,我笑着跟他说:科技昌明,不痛耶,真的不痛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漂浮在温暖的河流里,浮在水面上。得到了难得的inner peace从腰麻开始,我就变成了个迟钝的傻子。说话慢~~~~~慢~~~~~~悠~~~~~悠~~~~的,呆呆的,只知道重复别人的话。视频里看着也可傻了。然后有一种,无来由的欢喜和满足。很难描述,推荐大家试一下。也不是说完全不痛了,最痛的时候宫缩是爆表的(超过100),具体多少看不见,就是曲线图攀上了小山峰就开始形成了个显示不出的平台,半分钟后才慢慢降下来。因为我特别怕痛,(能靠毅力忍痛和我从小怕痛是有果因关系的)所以即使上了腰麻,痛到爆表的时候我依然能感觉到,像是10倍的痛经一样。后来8点新的麻醉师姐姐过来看我,进来就说:听说你是那个很能忍痛的小美女,麻药的按钮在这里,痛了就自己按,不要担心,计量我调好了,不会伤到你,也别让自己痛着。我说好,然后一阵猛按。一按就能感觉暖暖的液体从腰部流进来,非常有安全感。神圣的三指9点谢老师喂我吃了医院送来的早餐,很丰盛,我全吃完了。吃完后就开始强制自己睡觉,谢老师也睡在了产房的沙发上。每两个小时医生都进来指检,看看开了几指。因为打了腰麻,指检也没有这么难以忍受了。有力气的时候刷刷微博,和朋友聊聊微信(并没告诉她们我在生崽),没力气的时候就闭目养神,享受在水面上漂浮的感觉。唯一担心的是开指太慢了。十二点左右来给我上了助宫缩的药,又是一阵剧痛,我赶紧抱着麻药的控制器狂按一拨。(昨天听说好像这个控制器也是定时定量的,狂按只能给心理安慰。)下午两点终于开到了三指!!!进入倒计时!!!然后,嘭!!!!!!!地一声,我感觉下面炸了个水气球!!!!因为看了
的答案,我知道是孕囊破了。那个感觉好奇妙,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火箭要发射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生崽当时四点半医生慢悠悠来指检,说:小美女,你开太慢啦,我们都在期待你的宝宝呀。看你的肚子也不大,应该很好生……哎呀怎么十指开全了!!!快去准备,可以生啦!!!然后刷刷刷,医生护士助产士儿科医生进进出出,四点五十的时候全体就位。助产士说,像拉大便一样,用绵长而持续的力气用力,你试试。(我照做)对对对,就是这样!不要用猛力,缓慢而持续,对了,好了好了别试了,孩子要出来了!!!!谢老师溜到助产士那边去看了一眼,跟我说:宝宝!我看到了鲸鱼的头顶!!!好多头发!!!!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像我啊,头发好啊!然后谢老师又被赶回了我身边。助产士:你能感觉到宫缩吗?痛的时候开始用力。如果感觉不到,就把麻药调低一点啊。我心想,那哪儿行啊,我这么怕痛!!!然后我瞄着宫缩的仪器,假装能感觉到,说:能的能的,开始了你们也跟我说!于是看到屏幕上小曲线攀升的时候,我就开始用力,医生说停,我就停。三组宫缩之后,助产士说停了停了,短呼吸!像狗那样!!!哈气!!!我????谢老师:小鲸鱼的头已经出来啦!!!!!!!!!!!!我:像狗一样哈气!!!!!!!!第四轮宫缩开始,我用力,助产士一扣,小鲸鱼就滋溜滑了出来。并没有传说中拉出一坨千年老屎的感觉。最大的感受是,怀孕时,肠、胃、肺和心脏都被顶到了嗓子眼儿,时时刻刻都喘不过气来,只能靠氧罐续命。而小鲸鱼出来的那一瞬间,感觉自己所有内脏都归位了,从嗓子眼滑了回原来的地方。突然能喘过气了!欧耶。好笑的是,小鲸鱼刚出来发出的第一声并不是啼哭,而是……咳嗽???奶声奶气地咳嗽,好像是要把肺里的羊水咳出来。然后开始了像外星人一样声音的哭泣。那种声音不是印象里电视剧里小孩的哭泣,而是一种小野兽或者外星人,另一种语言。我愣了半天,问医生:宝宝怎么了,我是不是生了个别的动物?医生:???总之,从开始生到小鲸鱼出来,只用了8分钟。助产士和护士: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会用力的人,用到的全是对的肌肉。我:感谢我的台词老师,生孩子和练台词都是一样的,用丹田。然后爸爸亲手剪短了脐带,在我耳边含着泪说:宝宝,解放了,回家当皇帝去吧。(之后还遭遇了很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事情,我哭诉「哪有这样的皇帝啊!!!」,谢老师说「崇祯也是皇帝啊...」这是后话,此处不表)助产士就伸手进我的肚子里掏掏掏,按按按,缝缝缝。既然跟我说没撕裂没侧切,为啥还缝缝缝?我问她,她说:一点小口子,帮你缝两针。又缝了一阵。我又问:医生,两针怎么缝这么久?助产士:我帮你对对齐!给你对得可漂亮了~你不信叫你老公来看。谢老师:???嗯,小口子,缝得可漂亮了。我心满意足。后来才知道,那nm是小口子??????差一点就撕破菊花了!!!!!!!难怪缝那么久!!!!后来就是vlog里大家看到的,和宝宝接触 。我至今都记得她的小小脸肉贴在我脸上的触感,像双皮奶一样软软的。那时候真的觉得什么都值得了。毕竟能吃到永不断供应的双皮奶,就是我从小的梦想啊!希望姐妹们不要害怕生宝宝,为了双皮奶,勇敢!!!!!!!母亲节快乐爱你们的 乔赞同 17K1,795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访问本页面,您的浏览器需要支持JavaScript1<input type="button" value="GO" onclick ="var val = Number(jQuery(this).parent().children(':text').val()); if (isNaN(val) || 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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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看完了,说不出的感觉。感到失落,一种莫名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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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半看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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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二十二)
  在所有人的叙述中,我都能清楚地看见你的影子,你站在他们中间,有时悲伤,有时流
泪;你站在深圳繁华的夜色里,神情迷茫,左右张望,象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你漂浮在每一
个角落,他们看不见你,他们踩着你,碰撞着你,一伸手就能摸到你,你怕极了,象人群中
那个哭泣的小孩,你缩成一团,到处躲闪,但始终不肯走开。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但你找不到它,肖然,你死之后,它一直都没回来。
  韩灵被抢后回鞍山住了三个月。一到家就大病一场,发高烧到四十一度,身上压着两床
棉被,还是不住地打哆嗦,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唤。韩妈妈省钱省惯了,没舍得送她去医院,
一个人在家里琢磨偏方,熬糖姜水、烧大蒜头,还请对面楼神叨叨的老刘婆子化了两道香纸
灰,韩灵服了不仅没好,反而更加厉害,脸色乌青,嘴唇抽筋,话都说不出来了,吃什么吐
什么,一嘴的尿骚味,韩妈妈这才急了,连背带扛地把女儿弄到医院,事后才知道,如果再
耽误个一两天,韩灵的小命都可能不保。
  韩灵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两个月,肺炎、宫颈炎、附件炎,最要命的是急性肾衰竭,用韩
灵自己的话说,是一肚子的烂下水,这都是当年湖北老队医的杰作。作完血液透析后,她整
个人象瘫了一样,头上身上冷汗直流,她妈站在床边,哆嗦得象块凉粉,还没开口眼泪就滚
了下来,说你遭了多大的罪啊。韩灵咬牙强笑,笑完了轻轻合上眼,在一片黑暗中想起四年
前打的那次胎,那时也这么疼,肖然抱着她,眼中泪光闪烁,说:“我真想替你疼一会
  韩灵在家里住了三个月,让她妈多了半头白发。她还是神经衰弱,一夜一夜地睡不着,
一合上眼就感觉眼前有人,高大的,矮小的,各种相貌的,站在黑影里,冷冷地、不怀好意
地盯着她,韩灵被梦魇的巨石死死压住,徒劳地挣扎,无声地叫喊,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大
汗。她妈迷信,一口咬定是撞鬼了,花200块请老刘婆子来家里作法,呜呜呀呀地唱了半
天,唱得韩灵哭笑不得,回房给她大学同学小米打电话,小米刚跟丈夫吵完架,一听见她的
声音就开始犯酸,说你的命多好啊,肖然那么有出息,哪象我,嫁了这么个窝囊废,他妈的
连套房子都混不到。韩灵笑笑,听见隔壁的老巫婆唱道:你要是缺钱花,嗯嗯嗯,我许你金
和银,你要是有冤情,嗯嗯嗯,到阎王殿上申,听我好言劝,该动身就动身,嗯嗯嗯,不许
害好人……
  这叫指路。据说人死后容易迷路,在阳阳交界的岔路口,那些亡魂总是要停下来久久徘
徊,跟随每一个他爱过或恨过的人,久而久之,他就会忘了自己是谁。韩灵说,有一天我梦
见了他,就在四海那家小书店门口,他到处张望,象丢了什么东西一样,等我走过去,他一
见我就害怕地跑开了。
  如果人死后有灵,那是不是肖然的亡魂最后一次拥抱他的爱人?
  关于肖然和韩灵离婚的事,日化界流传着很多种版本,核心问题就是钱。有的说肖然给
了她500万,有的说是800万,最离谱的是卫媛说的,1000万。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忧伤,说
他其实一直都忘不了他的前妻,我只是他的一个玩具,开始是,到最后还是。
  玩具卫媛在肖然死后第二个月谈了一次真正的恋爱,她迷上了一个在酒吧唱歌的长发帅
哥,那帅哥身高一米八五,笑起来象F4的老大言承旭。认识当天她就把他带回了家,言承旭
看着墙上她和肖然的合影,笑迷迷地问:“你老公?”卫媛笑笑,从抽屉里拿出一支肖然从
东南亚带回来的,120美元一支的大麻,深深吸了一口,搂着帅哥的脖子,一丝不漏地全吐
进他嘴里,然后伸手去解他的皮带,一边解一边说,来,干我,干给他看。帅哥被挑逗得兴
致大发,一把将她翻过来,粗鲁撩起她的裙子,象追尾的汽车一样,凶猛地撞进了她的尾
箱。卫媛抬起头来大叫一声,看见肖然正一笑不笑地看着她,神态平静,瞳孔微微收缩,似
乎正在怕着什么。
  墙上的肖然不会理解那个大声叫床的女人,她其实并不爱钱。和言承旭交往了一年多,
她至少为他花了100万,买车,买全套的音响,买几百块一条的内裤。即使在跟肖挺同居的
那两个月,她仍然会偷偷地跑去看他,肖挺零零碎碎地给了她30多万,她一分不漏地全花在
帅哥身上,就象那支香醇的大麻。肖挺打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天帅哥给她发了个黄色短
信,恶意篡改辛晓琪的《味道》,说我想念你的腰,想念你的骚,想念你T形内裤,和你下
面的味道。卫媛看后娇笑不止,笑得肖挺心中疑云顿生,趁她去卫生间的时候偷偷翻了一
下,这下可气炸了,卫媛还没起身,就被他按在马桶上痛揍了一顿,打得两颊红肿,嘴唇破
裂。打完之后怒气不息,说贱货,你他妈马上给我滚!卫媛一声不发,起身,冲马桶,似笑
不笑地穿好衣服,换鞋时晃了一下,她手扶鞋柜,想起她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景:那时肖然
刚买了这套别墅,喝了一杯带气泡的白葡萄酒,显得有点忧郁,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许
回答。他迷茫地看着她,目光游移不定,象是看见了更遥远的东西,过了好半天,他轻轻地
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2003年9月,陈启明约我去酒吧坐坐,那个帅哥站在台上唱:“别怪我掩饰真情,谁忍心辜
负一生”,陈启明捅捅我,说看,那就是卫媛,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容颜憔悴的女人,她歪
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端杯的手神经质地哆嗦着。陈启明说:她现在彻底完
了,吸毒,鬼混,那帮人全住她家里,吃她的,用她的,每个人都跟她上过床,但背地里,
人人都骂她是个贱货。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声。这时卫媛正在打呵欠,闪烁的灯光下,她脸色
苍白,眼框乌青,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但脸上依然有几分天真。
  卫媛说,我一直以为我跟他只是为了钱,没想到最后被他毁了。
  卫媛说,我不爱他,但他让我过上了那种生活,经历过那种生活后,其他的活法都没有
  那种生活。MR2和阿曼尼的生活。劳力士和顶级贵腐甜酒的生活。把整个餐厅全包下
来,一顿饭五万港币的生活。六千美元的钻石胸针丢了,肖然说别找了,明天我再给你买两
个的生活。卫媛哭着说:“我是完了,但是,我……,我……”
  卫媛说,我也有过理想。
  韩灵回家住了三个月,再回深圳心情已经很平静。仔细想想,其实幸福就在身边,她出
门有车,进门有佣人,连饭都不用做,随便买个皮包,够普通家庭吃半年的。不管感情如
何,肖然毕竟是她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当初为了他南下深圳,如今成了家,立了业,也
算修成正果。肖然这两年脾气不好,也难怪他,那么大的公司,千头万绪的事,在外面他是
老板,是总裁,不能随便动怒,回到家里来,不跟自己发脾气还能跟谁发?何况肖然细心起
来也很动人,在鞍山住院期间,他三天两头打电话,还往韩灵的卡上汇了整整100万。100万
啊,韩灵想,如果是小米,她会为了这100万出卖任何东西。
  韩灵说,我早就知道他在外面有个女人,但那时我已经想通了。
  如果你有一千万,你可以创造一个传统:一夫一妻制是可鄙的。婚外恋是穷人的罪恶,
但对亿万富翁来说,即使不是高尚的,至少也是天经地义的。韩灵说,我一直没见过卫媛,
听说她长得很漂亮,是不是?我还没回答,她就笑了,说漂亮有什么用,几十年之后,再漂
亮的脸都会长老人斑,到那时,肖然还会喜欢她吗?
  韩灵说,如果不是卫媛那个电话,我们不会离婚。我那时只有一个想法:坚守到底。没
想只过了两个月,我就守不住了。
  卫媛说,我见过他老婆的照片,我要是肖然,我也会爱上她。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接
着说:“我不想伤害她,但那时我怀孕了,我以为这是我的机会,就给她打了那个电话。”
  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肖然心中最挂念的是谁。他的遗嘱对卫媛只字未提,却给韩灵留
了一千万。但在生前,他对韩灵又打又骂,对卫媛却一直都很温柔。卫媛打胎时,他在她身
边守了整整一个礼拜,一天三顿喂她吃燕窝。那燕窝是他专门雇人从“祥记燕翅宫”买来
的,香港名厨主理,片片雪白,晶莹剔透,薄如蝉翼,卫媛说: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甜的
  肖然一生残害了四个胎儿。韩灵肚子里有三个,卫媛肚子里有一个。在他交往的其他女
人中,说不定也会有人怀孕,这个谁都说不清楚。亿万富翁的背后是说不尽的传奇,肖然的
传奇就是:他跟很多女人上过床,但一直到死都没有一个孩子。
  卫媛打胎前跟他纠缠了足有半个月,逼着肖然离婚,哭得鼻涕过江,怒得眼中喷火,吵
得星月无光,哭完了怒完了吵完了,肖然就给她上数学课,说你不过才为我怀了一次孕,她
怀了两次,有一次还是双胞胎,论感情,八比一,论贡献,三比一,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肖然死后,所有的谜团都真相大白。刘元说,我没想到他这么重视韩灵。陈启明说,他
其实也很可怜,生前没有一个人理解他。韩灵说:“早知道有这句话……”然后双手捂脸,
号啕大哭,浑身剧烈地颤抖。只有卫媛最坚决,她往鼻孔里吸了一点粉末,闭着眼靠在沙发
上,慢悠悠地说,即使再来一次,我还是要打那个电话,不过这次我会告诉她,我确实爱的
是他的钱。
  卫媛说:我爱肖然,肖然也爱我,你就成全我们吧。
  韩灵在电话里冷笑,“你爱他?是爱他的钱吧?”
  卫媛蕴酿已久的感情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说我只要他的人,你把
钱全拿去吧全拿去吧。然后呜咽着跟她分析,说你离开他还有别的,我离开他,就什么都没
有了,“我才23岁,我妈死得早,我只有一个爸,他要是知道我怀孕了,肯定要打死我,呜
呜呜……”
  如果没有这个电话,韩灵会很平静,并将一直平静下去。人是一种自我欺骗的动物,有
个东西,你明明知道它在,只要没见到它,你就可以一直对自己说:那是假的,它并不存
在。直到有一天它真的跑来你面前,凶恶的、狰狞的,鲜血淋漓的,这时你才会发现,原来
一切都靠不住,一切全是假的。
  韩灵说,其实我也一样,离开他,我也什么都没有。
  经历过这个电话,韩灵象变了个人似的,一想起来就觉得堵心。有事没事就把它提出来
过堂,说你回来干什么,去她哪里啊。或者说,你什么时候把她也带过来吧,不管怎么说,
我们都是姐妹。肖然知道自己理亏,这种时候总是不说话,唠叨急了就会摔门而去,韩灵醋
火攻心,追着屁股喊,你对她态度可要好点啊,我们这么多年了,给我点气受没啥,人家可
是新人,又年轻,才23岁,又没有妈。说完后她自己都有点想哭。
  卫媛打胎期间,韩灵每天都要给肖然打电话,开始的时候还算正经,指导他怎么护理产
妇,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开始泛酸,说我是个贱命,吃点苦就吃点苦,你可不要让她也受委
曲,她多娇贵啊,你又那么爱她。肖然听得怒火万丈,有一次当着卫媛的面就吼了起来: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他说,“你以为你就那么诚实?你被人轮奸怎么不说?!”
(二十三)
  1998年春天,韩灵被抢,送她到医院的是一对情侣。男的叫林杰,女的叫窦冰冰。按照
广东人的规矩,遇到这样的事要派利是,就是红包,据说可以冲掉霉气。肖然给了林杰3000
块钱,后来又把他招进公司,当了半年的招聘主管。五年后,林杰和他老婆在上梅林开了一
间小夫妻店,卖一些杂牌子女装。谈起当年的事,林杰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目光闪闪烁烁
的,总是说记不清了,然后就往外撵我们,说你们去问窦冰冰吧,她可能记得更清楚。
  我一直没能找到窦冰冰。她跟林杰分手后,先是给一个潮州老板当二奶,后来又跟了一
个香港货车司机,在罗湖区买了一套房,2000年之后香港经济萧条,货车司机负担不起每月
2400元的按揭费用,那房子被法院强制拍卖,窦冰冰从此下落不明。我不死心,又去找林
杰,问他有没有窦冰冰老家的联系方式,他想了半天,答非所问地说:“我只记得她是个圆
脸,身上的肉挺多,其他的,我真是想不起来了。”
  “都这么多年了”,林杰笑着说,他老婆站在远处,正唾沫横飞地向一对情侣推销一条
牛仔裤,林杰看了她一眼,小声地告诉我们:“我当初差一点就跟窦冰冰结了婚。”
  卫媛打完胎之后,肖然为她在红荔路上开了一家美容院,一共投资了130多万。那段时
间卫媛忙得脚不点地,到处联系装修、招人、买设备,开业那天盛况空前,24个大花篮一直
排到马路牙子上,电视台还专门派了一台采访车,剪完彩后给赵公元帅上香,肖然鞠了个
躬,悄悄地告诉卫媛:“我离婚了,你高兴吧?”卫媛心花怒放,刚想与他热烈拥抱,听见
肖然淡淡的声音:“不过我不会再结婚了,”他说,“我这辈子,结一次就够了。”
  离婚前,肖然和韩灵经过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谈判。谈到最后,韩灵哭了,肖然硬撑了一
会儿,最后忍不住也哭了,说我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象你那样疼我了。
  在今天看来,那更象是一场生者与死者的谈判,生者在哭,死者也在哭,但谁都不肯让
步,直到死亡来做最终裁决。对生者韩灵而言,那关乎她的清白与尊严,而对死者肖然,那
场谈判关乎他一生的重点:信任。他说:如果连你都骗我,我还能相信谁?
  肖然说,如果不是你逼我,我一辈子都不会提这件事。我不会因为这件事看不起你,因
为它,我只会更疼你。韩灵脸色苍白,说算了吧,你什么时候疼过我,我为你死过,为你吃
过那么多苦,你还不是照样打我?说到伤心事,她眼圈一下子红了,说我刚为你打完胎,你
就打我,然后趴在沙发上大声地哭。肖然心中内疚,上去抱她,韩灵一下子挣开,说你现在
又拿这事来诬蔑我,她两眼流泪,说你打我可以,骂我可以,但就是不能冤枉我,“我没被
人轮奸!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
  一提起这事肖然就烦,说我什么都知道,你怎么还这么犟?韩灵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
劲儿地喊:你冤枉我!你冤枉我!肖然急了,打电话给周振兴,说你让司机把林杰送到我家
来。然后直盯盯着逼视着她,说我不是要证明什么,我只希望你说实话,我们是夫妻啊,韩
灵。韩灵哭得浑身无力,说我们算什么夫妻,你外面那么多女人,年轻又漂亮,我知道,我
是挡了你的路了。然后嘲笑他,说要离婚你就直说,用不着耍这种花招。说着说着又哭了起
来,说离婚我能接受,但你冤枉我,我死都不接受!说得肖然心中来气,说我问你,你被抢
后反应那么大,连觉都睡不着,要死要活的,就是因为丢了那几千块钱?韩灵说就是,就
是!肖然腾地站了起来,急速地走了两步,掷地有声地说:“那我们完了,韩灵,这世界上
谁都可以在我面前说假话,就是你不行!”
  林杰进门时,屋里一片沉默,肖然又恢复了总裁的尊严,说你把那天的事再说一下。林
杰看看他,再看看韩灵,腿肚子都在哆嗦。肖然沉着嗓子下令:“说!”韩灵直勾勾地盯着
林杰,听见他结结巴巴地说:“那天……那天我看见她……”
  行了,别演戏了,韩灵冷冷地说,他是你的狗,当然听你的。肖然眼中喷火,说人家救
了你,你怎么连句好话都没有?韩灵扑通跪到地上,对着林杰梆地磕了个头,然后问肖然:
“够不够?你不就是要作践我吗,要不要我再磕两个?”肖然气得浑身发抖,一时想不出合
适的话来对付她,挥挥手把林杰赶了出去,然后对韩灵大吼:“你耍赖!你他妈的敢跟我耍
  林杰说,那天我看见她趴在那里,裙子遮不住大腿,不远处扔着一条内裤,一看就是女
人的。然后向我保证:我肯定没说假话,你想想就知道,他们都是亿万富翁,打死我我也没
那个胆子。
  韩灵说,那两个人拿刀逼着我,问我要信用卡的密码,我喊了一声,他们就把我捆了起
来。这时旁边有人说话,他们就跑了。
  那内裤呢?
  韩灵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想明白了,那是肖然编出来的,林杰辞职时,他让周振兴给
了他5万块钱。她眼圈又红了,说他现在死了,我不想说他一个字的坏话,但是,“他为什
么要给他那么多钱?”
  周振兴说,钱是他的,他让我给,我就给。我只管资金,不问是非。
  这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谜底在那个死者手里。
  一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肖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时热情如火,有时冷酷无情,有时
卑鄙,有时慷慨,他一生都在说假话,背地里却说这一切都没意思。他一生无数次出现在电
视屏幕上,神情严肃,语气自信,似乎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而躺在床上,韩灵说,卫媛
也说,他就象个孩子。
  陈启明说,我也搞不懂他。那事如果是他设的局,那他就真是个大奸大恶,阴险小人。
但他来找我时,一脸难过的表情,一点都不象是装的。
  陈启明劝肖然,说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说明什么,又不是韩灵情愿的。你们这么多年的
感情,有什么不能好好说?转过头去又劝韩灵,说要不然你就承认了吧,他只是要个态度。
韩灵满脸通红,怒斥他:那我的清白呢?我在他眼里本来就一钱不值,现在连清白都没了,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然后哭着往外轰他,说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你给我滚,你给我滚!
  陈启明滚了之后,肯定又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但韩灵不肯说,也就没人知道。我只
知道她在最后这样说:“就算我被人轮奸了,我就是要骗你,你要怎么样?”
  肖然冷冷地说:离婚!过了一会儿,可能是心中不忍,又轻声地说了一遍:离婚吧。韩
灵一头扎进他怀里,呜呜地哭,说你终于说出这两个字来了,肖然,你好费心呵。
  离婚前韩灵哭得象个泪人,她紧紧地抱着肖然,说我知道我被你抛弃了,但是,我真的
舍不得啊。肖然摸着她头发稀疏的头顶,手微微地发抖,过了一会儿,他到卫生间洗澡,躲
在里面久久地不出来,韩灵擦擦脸,敲了敲门走进去,一看见他眼里就闪出泪花,说我再帮
你擦一次背吧。肖然低着头翻过身去,韩灵拿起浴擦,刚擦了两下,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
来,叭嗒叭嗒地落在他的背上。擦完了,肖然转过身来,撩水泼她,刚泼两下,整个人都抖
了起来,说“你……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咱俩去划船?”韩灵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哇地哭出了
声,说我当然记得,我当然记得,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大声喊道:“你还对我说,不管什
么时候你都会救我!”
  那是1990年春天,肖然和韩灵在湖上划船。韩灵问:如果我和你妈一起落水,你先救哪
  谁离我最近我先救谁。
  一样近呢?
  当然先救我妈,肖然笑着说:“老婆还可以再找,妈就只有一个。”
  韩灵不高兴了,别过脸去,半天都不说话。
  生气了?肖然逗她,“傻姑娘,别去想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的。”
  韩灵侧身搂住他的腰,喃喃低语:“你要先救我,你发誓。”
  好,我发誓,肖然坚定地说,不管时候,我都会先救你。说完用力划桨,水花象濛濛的
细雨,轻轻地、软软地洒在他们身上。
  肖然说我给你一千万,韩灵说少了点吧,肖然笑,说那就一千五百万,韩灵还是摇头,
肖然继续加价,说两千万。韩灵冷笑,说我要你的钱干什么?证明我确实被人轮奸过?证明
你甩我是问心无愧的?我不要!肖然说你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个态度,你不是已经承认了吗,
怎么又反悔?韩灵一脸苍白,拍着自己的心口,说这儿啊,肖然,我要的是你的心啊,你的
心值多少钱?当初咱们穷的时候,在学校里,连菜都买不起,光吃馒头和榨菜,那时我们的
感情多好?说完转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肖然伸手去摸她的脸,刚触到她,就剧烈
地抖了起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听见韩灵哭着说:“我恨你的钱!我恨这该
死的深圳!”
  肖然的律师张秋颖帮他们办离婚手续,拿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韩灵一样一样地把
这些东西翻出来,双手捧着,看着结婚证上的照片,浑身发抖,哭得站不直腰,张秋颖看着
都心酸,默默地接过资料,看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刚想安慰两句,话没出口自己
先哭了起来。等她走后,韩灵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一柜子的名贵时装,一柜子的名牌皮
鞋,她装了几件,又全拿出来,肖然说这些都是你的,带上吧。韩灵摇头,说我怕我一看见
这些就会想起你来。然后趴在衣柜上痛哭。收拾到照片的时候两个人争了起来,肖然说这些
都是我的,不许拿。韩灵说我只拿我自己的,肖然说自己的也不许拿,说完他的眼圈也红
了,说多少钱也买不来这些照片啊。韩灵不说话,坐在那里开始撕他们的合影,拿出一张,
说看,这是咱们学校大门,咱俩第一次合影,说完刷刷地撕碎。又拿出一张,说看,这是图
书馆,你毕业前,我陪你去还书时照的,说完又刷刷地撕碎。肖然再也忍不住了,坐在那里
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她的外号,说小棉袄,韩灵答应,说我是你贴心的小棉袄。肖然上
去抱起她,两个人都在发抖。沉默了一会,肖然象是想起了什么,哆嗦着嘴唇说:“抱着
你,就象抱着自己的女儿。”韩灵抗议,说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的是:抱着你,就象
抱着自己最亲的小女儿。肖然把她放下,重新抱在膝盖上,贴着耳朵重复:“抱着你,就象
抱着我最亲的小女儿。”还没说完,眼泪就扑簌簌地落在她的头上。
  走之前两个人照镜子,韩灵说你一点没变,还那么年轻,你看看我都成什么样子了,真
是配不上你。肖然说你变成这样子,都是我害的。不知不觉谈起卫媛,韩灵说你要是真爱
她,就跟她结婚吧,不过现在的年轻姑娘靠不住了,她肯定不知道心疼你,你要多个心眼,
不要给她太多钱。肖然咬着牙点头,眼角一个劲儿地跳。过了半天,也开始嘱咐她,说你回
鞍山后也找个人嫁了吧,找个老实本份的,不要找有钱人,不要找长得帅的,条件一好,人
就容易变心,我真怕他们亏待你啊。韩灵摸着他胳膊上的牙印大哭,说就是你亏待了我,
“就是你亏待了我!”
  走之前肖然说,不管什么时候,你要缺钱就给我打电话。韩灵说,除非我真的被人轮奸
了,否则永远不会跟你要钱。肖然眨着眼睛强笑,说你等着吧,我早晚要给你一大笔钱,你
不要都不行。韩灵一头撞进他怀里,说除非你死了,“除非你死了,肖然!”
  肖然送她到楼下,韩灵问:“你去送我吗?”肖然凄然一笑,说不送了吧,我怕你哭。
说完转身就往回走,快到门口了,韩灵在背后叫他,“肖然,”肖然停下脚,韩灵扑上去,
拉着他的胳膊,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说你再抱我一下,再抱我一下吧。肖然转过身,一把
将她搂在怀里,对面有几个行人好奇地看着他们,肖然亲了一下她落发落秃的头顶,两臂狠
狠地用力,听见两个人的骨胳咔咔作响。
(二十四)
  那天是星期一,刘元垂头丧气地从铁门里走出来,陈启明坐在那里抽烟,一看见他就傻
了,嘴巴大张,双眼浑圆,烟头啪地掉到地上。以前的刘元从来都是亮晶晶的,西装笔挺,
衬衫雪白,皮鞋亮得可以当镜子用,而现在从收容站走出来的这个家伙,看起来就象个衰
神,破烂烂的T恤衫,脏得辨不出颜色的大短裤,一只脚肿得象馒头一样,勉强趿拉着一双
旧拖鞋,如果腰里再扎上一根草绳,活脱脱就是个叫花子。
  刘元被关了整整七天,战略转移三次,先进派出所,再进收容所,最后象死鱼一样被装
上货车,直接运送到樟木头。那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日子,五年之后,再谈起往事,学佛之
人刘元依然愤愤不平,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进收容所的第一天就挨了一顿打,打他的是个叫阿宝的收容员。那是个狭窄拥挤的监
狱,蹲满了穷人、乞丐和下等妓女,挤满了忧愁的脸和凄惨的哭声,每个人都散发着牲口、
货物和尸体的臭味。阿宝大概是心情不好,从院子那头走过来,一路上骂骂咧咧的,看谁不
顺眼就踹谁一脚,把刘元身边一个干巴巴的老头踹得仰面朝天,半天都爬不起来,又不敢叫
唤,嘴使劲地瘪着,看着看着就要哭出来,刘元心中不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还替他拍了
两下身上的土,刚要蹲回原位,听到身后一声厉喝:“你!站起来!”
  在一群哭哭啼啼的乞丐和妓女中间,刘元笔直地站起来,高高的铁丝网上挂着一轮嫩黄
的月亮,每一个卑微的生灵都沐浴着它神圣的光辉。
  阿宝杀气腾腾地走过来,劈面就是一掌,说让你他妈多管闲事,刘元晃了一下,脸上火
辣辣地疼,腮帮子突突地跳,两眼死死地瞪着他。阿宝迎面又是一拳,说你还敢瞪我,你再
瞪我!刘元的鼻子破了,眼前金星乱冒,身子一歪,扑通坐到地上,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
淌。阿宝还不解气,摁着脖子又踢了他两脚,大声问他:“你服不服?!”
  刘元不吭声,于是又打,旁边通通地跑过来两个人,一个按住他的脑袋,另一个打了两
拳,一脚蹬在他的肚子上,刘元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滚,阿宝揪着他的头发,抬手又
是一个耳光,问他:“服不服?”
  上百个人静静地望着他们,但没有一个人出声,过了半天,听见刘元翁声翁气地回答:
“服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是第一天。刘元的皮带和皮鞋被搜走了,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也被搜走了,但没有收
条。在臭气熏天的收容仓里,刘元跟一个矮壮的家伙共用一床棉絮,翻身时不小时碰了他脸
一下,壮汉怒而起身,重重的一拳擂在他小腿上,刘元抖了一下,马上把脚缩了回来,悄悄
地滚出了被窝,脸贴着肮脏的水泥地面,感到在南方从未有过的冷。
  第二天刘元被装上一辆人货车,小小的一辆车上居然塞了将近20个人。关车门时夹住了
一个矮小女人的手,她叫,但没有人理她,汽车慢慢发动,这女人咬着牙把手抽回来,鲜血
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时一片喧闹,但每个人都听见了那声尖利的嚎叫,在东倒西歪的车厢
里格外惊心动魄。
  到樟木头时下了一场雨,刘元一瘸一拐地走下车,看见铁栅栏旁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
娘,穿得破破烂烂的,坐在雨地里大声地哭,刘元慢慢地走过她身边,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
啃了半截的面包,被雨水泡得象一捧白色的泥。一个收容员在旁边粗鲁地骂了一句,刘元赶
紧缩着脖子往前走,雨水刷刷地落下来,他被打伤的皮肤象针扎的一样,钻心地疼。
  在樟木头他只吃过七顿饭。有一天吃饭时两个民工吵了起来,吵得面红耳赤,互相推搡
了几把,刘元知道不好,找了个角落远远蹲下,气还没喘匀,就看见五六个收容员如狼似虎
地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两个民工摁倒在地上,噼噼啪啪地打,有一个民工是个矮个子,
被打得满脸是血,一边象猪一样嚎叫,一边象条蛆一样在地上乱拱乱爬,肮脏的水泥地上留
下了一条长而弯曲的血路。
  刘元说,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从那以后,每想起这些,我就会提醒自己:天堂和地狱不
过一墙之隔,永远不要嚣张。
  刘元进去时穿了一套美尔雅西装,值4000多,系了一条梦特娇领带,578元。刘元一生
精明,在生意场上从没吃过亏,但那次却赔得一毛不剩:他把全部行头都给了一个姓刘滕的
收容员,换来的只是一个电话,通话时间不到一分钟,折合人民币约九分钱。2000年8月
份,他的资讯公司成立,在人才大市场招聘,那个姓滕的收容员满身大汗地挤进来,一脸羞
涩的笑,指着招聘启事上的保安岗位,迟迟艾艾地说:“我想…我想应聘贵公司的保安,我
能吃苦,也能……”刘元看了看他的简历,笑咪咪地问他:“滕福林,你还记不记得我?”
滕福林盯着他看了半天,不好意思地笑,说不记得了,既然你认识我,那就录用我吧,现在
工作真难找。刘元笑了笑,挥挥手将他赶了出去,然后看见了他脖子上那条皱巴巴的领带。
就在一年多以前,刘元拿它跟这个可怜虫做了一次交易,他哼哼唧唧地求了半天,滕福林就
是不让他打电话,最后实在被缠得不耐烦了,指指他身上肮脏的西装和领带,说这个给我,
然后踢了他一脚,说我真他妈的想揍你。
  那条领带是赵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到深圳后,刘元试着给她打了个电话,赵捷听见他
的声音就笑,问他:“你回来了?江门出差累吧?”刘元红着脸坦白,说我被收容了好多
天,刚从樟木头回来。赵捷又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了,就这样吧。然后砰地一声挂了电话,
让刘元呆若木鸡,茫然若失地站了半天,嘴唇无意义地上下张合,象一条钓在钩上的鱼。
  那时已经三点多了,刘元换了套衣服,急匆匆地往公司跑。按照惯例,周一下午要召开
例会,另外月度考核也该开始了,这可是大事,关系到全公司的工资发放。刘元一边等电梯
一边想,自从我当经理以来,公司的工资一天都没拖过,这纪录可不能破。
  公司里静悄悄的,人人埋头做事,门口的保安好奇地看着他,刘元点点头,打了卡,径
直走到王志刚的桌前,象往常一样不苟言笑,说你去通知一下,五点半准时到小会议室开
会。王志刚听见他的声音,茫然抬头,傻乎乎地看了他半天,结结巴巴地说例会,例会已经
开过了。刘元不大高兴,尖着嗓子质问他:“我不在你们怎么就能开会?”王志刚嗫嚅了半
天,终于鼓足勇气,说刘总,你还不知道吧?“……你已经被开除了。”
  刘元愣愣地看着他,眼睛使劲地眨巴了两下,四周的同事静静地望过来,谁都不说话。
刘元慢慢挪动脚步,过去看墙上的公告,那份文件很短,说他旷工已超过三天,另外经查有
违法行为,“受到属地国法律制裁”,所以给予开除处分。后面还有一些字,报送哪些部
门,抄送哪些部门,他已经看不清了,心中空空荡荡的,连一粒灰尘也搁不下,身子晃了一
下,几乎就要摔到,部下们慢慢地围拢过来,一个个神色肃穆,就象对着一具尸体。过了半
天,刘元定神强笑,涩着嗓子对王志刚说:“我被开除了,嘿嘿。”王志刚挠了挠头,看见
他脸色发青,眼神僵直,表情似哭似笑,象一个被水草缠足双腿的溺水者。
  刘元在这里工作了整整五年,从普通职员到部门总经理,从最低层到最高层,五年里只
请过一天病假,从来没迟到过,有时候连续几个月加班加点地工作,光工作笔记就记了满满
七大本。然而最后还是一无所有。刘元轻飘飘地走下楼,悲愤地想:连开除我的制度,都是
我一手制定的!
  走出门来已经是傍晚了,风声呼啸,深圳的台风就要来了,行人四处奔走,脸上没有任
何表情。刘元一步一顿地往前走,象一棵在风中扶摇不定的小树。天黑了,街边的灯一盏盏
亮起来,刘元转过身,看着他五年来每天必到的那间房子,感觉就象做了一场梦。七天之
前,他是这里最受尊敬的人,七天后,他黯然离开,没有一个人挽留他。生活在这屈辱的七
天里悄悄转了个弯,醒来后一切都已经倒塌,整个世界凶险而又狰狞。刘元对陈启明说:
“人生不过是个虚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一切悲剧,都是因为我们想得太多。”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2003年7月,那时肖然已死,黄振宗在家门口被人拐跑,黄芸芸被陈
启明打了一耳光,不言不语地坐了一整天,然后就疯了。那时刘元已经成了一个优婆塞,他
学佛五年,自称“修道之人”,每月去弘法寺捐一次香火,每次至少500块。他的师父,弘
法寺的高僧明觉禅师,专门为他题了一幅字:“千红为灰”,刘元对着它晨昏祷告,说自己
修为还不够,如果有一天到了那个境界,他就会出家,不过不一定要离开深圳,“心即灵
山,在哪儿都一样。”
  那天夜里刘元又去找过赵捷,在满街飞舞的落叶中,赵捷冷得象刚从冰箱里钻出来,说
你以后别来找我了。刘元问为什么,赵捷扭头就走,说我讨厌你这种男人,又撒谎,又嫖
娼,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这时雨水啪啪地落了下来,刘元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过
身,拖拖拉拉地往黑影里走,刚走几步,听见赵捷在后面叫他:“刘元”,刘元回头,看见
她斜靠在门上,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眼里泪光闪烁,过了半天,她哽咽着说:“下雨了,我
给你拿把伞吧。”刘元摇摇头,伛偻着腰越走越远,几片落叶在风雨中飞起,颤抖着、旋转
着,无声无息地落在他身后长长的影子上。
(二十五)
  7月18日是陈启明结婚五周年纪念日,那天黄芸芸起得很早,煲了粥,煎了四个鸡蛋,
丈夫两个,她和儿子各一个,陈启明早上喜欢喝普洱茶,她沏了满满一大壶,坐在那里等他
起床,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动静,黄芸芸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走出家门,到楼下报摊上买了两
份报纸,《南方周末》、《深圳商报》,上来后看见陈启明刚从书房里出来,她讨好地笑了
笑,陈启明象没看见一样,踢踢踏踏地走进卫生间,洗脸时不知碰翻了什么,发出惊人的声
  那段时间陈启明心情很不好,他的倒灶运持续两年了,搞酒楼赔钱,搞建材赔钱,连股
票都越来越难炒,99年上半年他一分钱都没赚到,还被套了好几只股,要不是黄芸芸每月两
万多的分红和房租,他炒股的老本都要保不住。深圳是一座用成绩说话的城市,赚钱才是硬
道理,赚不到钱,说什么都白搭,所以陈启明总觉着自己是个废物,尤其不好意思见老丈
人,每次都是黄芸芸抱着儿子回家,留下他一个人在屋里长吁短叹,郁闷不止。
  陈启明是个老实人,虽然看着老婆不顺眼,也没做什么出轨的事情。跟孙玉梅分手以
后,他出去旅游了整整一个月,先到黄山,再到峨眉山,后来还去云南丽江住了十几天,他
本来就内向,回来后越发沉默,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有时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话。
  那次分手让他很伤心,没想到她会这么决绝,连老同学的情面都不顾了。仔细想想,其
实孙玉梅从来都没在意过他,拥抱也好,上床也好,都是她一个人的游戏,而他不过是一块
跳板,跳过去了就再也不会回头。陈启明作了一年半的跳板,花了几十万,最后落得个两手
空空,连张合影都没留下,想想就让人难过。不过他也没后悔,那惊艳的十八个月,足以让
他在这单调乏味的房间里回味一生。那十八个月里,孙玉梅或笑或恼,有时文静,有时调
皮,连生气的表情都那么刻骨铭心。为了延长这注定不会长久的惊艳人生,陈启明送皮包,
送手机,孙玉梅却一直都是冷冰冰的,直到他咬着牙送上那张20万元的存单。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夜。吵过了,哭过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连做爱都没了理由。孙玉
梅不肯回头,他也知道留不住她,坐在那儿一声不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孙玉梅半睡半醒
地躺在那里,电视滋滋拉拉地响着,谁都没想起来要把它关上,似乎有那点噪音吵着,心里
就会好过一点。快两点钟的时候,楼下撞了两辆车,孙玉梅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说出车祸
了,陈启明“嗯”了一声,走过去抱住她,小声叫她的名字:“玉梅”,孙玉梅答应,看着
他难过的样子,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说启明我对不起你,我,我……半天也没说出下
文,只感觉他抱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最后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孙玉梅长叹一声,摸了摸陈启明的脸,一句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脱了衬衫,脱了裤
子,然后钻进被窝里等他,陈启明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看了半天,最后轻轻地躺到她身
边,两眼望天,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孙玉梅又叹了一声,关了灯,伸手将他搂了过来,动
作轻柔含蓄,就象母亲搂着自己的儿子。
  夜已经深了,深圳一片寂静。在黑夜的另一边,另一个母亲已经搂着儿子睡了,她们会
梦到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关心。
  对陈启明来说,那20万有多重含义。它很重,因为爱情,因为理想,因为生活的全部意
义;它也可能很轻,一次性交式的告别,或者一次告别式的性交,没有怀孕,没有结果,什
么都没有。在不远的将来,陈启明会有很多个20万,那时孙玉梅已经是个陌生人,在他生命
中惊艳地跳过,现在只是一段极轻极微的往事。为了表达一种极其复杂,却又难以言说的心
情,他把钱全存在妻子的户头里,不过这对黄芸芸没有任何意义。她已经疯了。
  天亮时孙玉梅走了,走得异常决绝,异常美丽,带着那张20万元的存单。陈启明望着她
的背影,想说点什么,张了两下嘴,最终也没说出来。他掏出烟盒,却发现已经空了,他用
力地把它握成一团,那时阳光普照,在温暖的阳光下,烟盒吱啦吱拉地响着,硬纸板戳得他
掌心隐隐地疼。
  从那以后,他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女人世界门口,她正跟商场经理谈专柜的事情,
陈启明从旁边走过,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继续谈,脸上微笑依然,就象什么都没发生
过。第二次是在振华路的名典咖啡,她那时已经怀孕了,看见陈启明站在门口,她很高兴的
样子,走出门来跟他聊了一会儿,陈启明问她是儿子还是女儿,孙玉梅说是女儿,五个月后
出生,然后轻轻拍了一下肚子,笑得十分甜蜜,陈启明提着给黄芸芸买的营养品,静静地看
了她有一分钟,发现这个美丽女人已经开始老了,脸上有一层细细密密的皱纹。
  那天黄芸芸打扮得很整齐,穿了一条浅紫色的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擦了一点
粉,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当然,也没有谁会仔细看她。吃完饭后,陈启明坐在那里看
《深圳商报》的财经新闻,黄芸芸洗了碗,打扫了房间,走出来跟他商量,说天气这么好,
我们带儿子去出玩一次好不好?陈启明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头也不抬地说你带他去吧,我
还有事。黄芸芸一下子低下了头,勉勉强强地笑了一下,帮他添了一杯茶,拉着儿子的手,
慢慢地走了出去。
  那天是她结婚五周年,一个重要的日子。
  陈启明其实并没有什么事,看完报纸后,他开车到大户室转了一圈,市道不好,股市里
人影稀落,呆着也没什么意思,就走出来在马路上闲逛。天气确实很好,路边的草坪上坐满
了人,几个孩子象小狗一样奔跑嘻闹,他看着发了一会呆,想起了儿子胖乎乎的小脸,他现
在也在撒欢儿吧,陈启明想,这小东西已经成了自己生活全部的意义了。又转了一会儿,感
觉有点困了,在一家快餐店随便吃了点东西,刚想回家睡午觉,就接到了那个电话。
  黄芸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声地说儿子,儿子,陈启明听得不耐烦,说儿子怎么
了,你倒是说啊。黄芸芸又哭了一阵,说儿子不见了,儿子不见了,呜呜呜……
  那天的事十分蹊跷,黄芸芸带儿子去爬莲花山,刚走几步,黄振宗就说肚子疼,黄芸芸
赶紧抱着他去医院,专家门诊前等了很多人,黄芸芸坐在那里干着急,这时一个白白净净的
女人走过来,问了问黄振宗的症状,然后从包里拿出几张卡片,说她们是什么幼儿保育协
会,让黄芸芸有事给她打电话,黄芸芸接过卡片,翻来覆去地看,看得头晕眼花,然后就什
么也不记得了。
  黄芸芸遇上的是个“拍花的”。深海花园的保安刘小林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形:那女人
抱着黄振宗站在门口,黄芸芸回家拿了厚厚的一摞钱给她,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那女
人收了钱,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黄芸芸就又摘下了手上的戒指,刘小林说他开始以为是黄
家的亲戚,直到黄振宗被抱走了,黄芸芸还在那儿神不守舍地转悠,才意识到是出事了,急
忙把她拉进保安室,给她洗了脸、漱了口,黄芸芸这才醒过来。
  陈启明气疯了,先报警,然后打电话给肖然,肖然那时正在睡午觉,听见陈启明声音都
变了,说我儿子被人拐了,你问问强哥,是不是道上人干的,如果是,要多少钱我都给他!
电话打完了,他把手机哐地扔到地上,走过去将流泪不止的黄芸芸一把拽了起来,两眼血一
般红,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骂道:“猪!你他妈的就是只猪!”
  接下来的一昼夜陈启明一直没合过眼,黄村长叫了三十几个人,开了九辆车,到各个车
站去堵那个女人,陈启明四下乱跑,嘴里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两个大水泡,钻心地疼。从火车
站到派出所,从派出所到肖然家,忙得水都顾不上喝一口,一直折腾到天亮,陈启明浑身发
软,腿肚子直抽筋,额头阵阵冒冷汗。黄村长看着担心,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一定要把心放
宽,千万不能急出病来。然后安慰他,说你和芸芸都没干过坏事,不应该报应在他身上。陈
启明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想起他对孙玉梅说的那句话:为了你,我情愿抛弃一切。心中一阵
冰凉,头发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他几乎是被人扛回家的,进门后坐了半天,渐渐恢复了生气,黄芸芸呆呆地坐在沙发
上,一句说都不说,陈启明憋了一肚子气,还想动手,手都抬起来了,看见她苍白的脸和红
肿的眼泡,心一下子软了下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走进书房,把门摔得山响。黄芸芸
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不哭不笑,双眼黯淡无光,除了偶尔眨动的眼皮,就象一具风干
了的僵尸。
  陈启明只睡了两个多小时,梦里看见儿子象只小狗一样来回乱窜,他心中一阵狂喜,伸
手去抱他,这时忽然意识到是在作梦,一下子睁开双眼,看着空荡荡毫无生气的屋子,心中
象有万蚁爬过。黄芸芸还是老样子坐着,表情姿势一点都没变,陈启明隐隐约约感觉到有点
不对,叫了她一声,没有回应,上去摇了两下,黄芸芸应声而倒,陈启明傻了,到厨房接了
一碗凉水,哗地全泼到她脸上,这下黄芸芸醒了,她咳嗽一声,慢慢地站了起来,两只眼睛
象死鱼一样毫无光泽,陈启明刚想安慰两句,只见黄芸芸乍着两手走了过来,桌子就在身
前,她象没看见一样,哐地撞了上去,桌上的茶壶晃了两晃,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陈
启明急忙跑过去,看见她仰面朝天躺在那里,脸色雪白,头发披散,嘴里温柔地叫着:“宝
宝,宝宝……”陈启明心如刀绞,扑通坐到地上,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感觉一丝温热的血正
慢慢地流向自己的掌心。
(二十六)
  世界越繁华,人就越容易走丢,所以每个人都需要证明自己。陈启明用名片,他的头衔
是“天迪实业公司董事、斯必达投资公司总经理”,其实这两家公司跟他没什么关系,只是
岳父大人收钱的幌子;刘元除了名片,还有衣服,他有好几套范思哲和CK的高级西装,每套
都价值两万港币以上。作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其实比谁都清楚:除了缝在暗处的商标,
这西装跟千把块的杂牌货没什么分别。不过这钱属于基础投资,他现在每月都要出席深港商
界的主题沙龙,见的都是巨贾名流、达官贵人,如果穿杂牌货,可能连门都进不去,就是进
去了,也难免会被人当成是服务生。在那种“衣冠重于人品”的场合,一套高级西装的价值
可能会胜过任何真理。刘元说,我又不是肖然,只有他不用证明。
  肖然也有名片,但上面只印了八个字:君达企业集团 肖然,没有职务,没有地址,没
有联系方式,亿万富翁不需要向任何人出示身份,他自己就是最有价值的品牌,无论走到哪
里,这块品牌都会引来最名贵的菜肴、最动人的笑容、最美丽的身体。他甚至不需要手机,
从99年开始,他的手机号码只有极少的几个人知道,而且大多时候关机。他也不需要任何名
牌,冬天他穿黑色的长外衣,夏天是朴朴素素的蓝T恤,看上去跟地摊货没什么区别,除了
他的秘书刘虹,没人知道这么一件T恤值多少钱。
  韩灵走后,肖然再也没在半岛花园住过。他换了车,买了别墅,光装修就花了几百万,
不过一直到死也没在里面住过几天。他走遍了全世界,生活在鲜花和笑脸中,却没有一个真
正的朋友;他出现的时候总是一脸严肃,天大的事都可以一言而决,私下里却说一切都没意
思。2001年9月,周振兴从德国考察归来,到深圳已经是夜里三点多了,路过公司时他上去
放文件,发现总裁办公室的门大开着,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见肖然一个人站在窗前,外
面的灯光幽幽地照着,肖然的影子瘦削而又孤独,象一棵枝叶凋零的冬天之树。周振兴没敢
惊动他,悄悄地往外走,还没到门口,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叹声宛转悠长,在寂静的夜
里听起来格外凄凉。
  那时的肖然已经是数十亿的身家。君达集团成为大陆最受尊敬的企业之一,旗下有两家
上市公司,涉足十几个行业,他的一举一动都广受关注,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头条新闻。但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站在那里,在无人知道的凌晨三点,在人人沉睡的暗夜,发出那声孤
单凄凉的叹息。
  在华美奢侈的另一面,亿万富翁其实也是平常人。成功收购奇峰之后,他到含水去宣布
重组计划,路上看见一个卖臭豆腐的摊子,馋得忍不住,就让司机停车,站在臭水沟旁边连
吃了好几串,还不断叮嘱陆可儿:多加点辣椒,好吃!在香港开董事会时,他偷偷把陆可儿
的包藏了起来,看着她急得团团乱转,然后眨了眨眼,跟周振兴相视而笑,笑得象个调皮的
  周振兴说:他一生都在演戏,假装残酷,假装成熟,假装无所谓,但事实上,他一直都
很天真。他最后几年没怎么笑过,也许只是因为他不认识自己了。
  2000年的君达公司十分耀眼。“伊能净”成了洗涤市场的领头羊,“冰心”也进入了成
熟期,每月回款超过两千万,纯利润至少有五百万,“娇滴”的口红和彩妆虽然还无法跟美
宝莲、欧莱雅这些大牌抗衡,但在香水市场也算得上是一枝独秀,九个月就销售了五千多
万。2000年君达公司的广告总投入超过一亿五千万,根据北京一家监播公司的统计资料,中
央八套节目中,每隔15分钟就至少有一次君达产品的广告,相当于每天往中央电视台开一辆
奥迪A6。这其实就是日化行业“拿广告换利润”的基本规律:产品功效,不重要;质量,不
重要;只要舍得花钱做广告,自然就会有销售额,销售额上去了,利润自然就滚滚而来。
  经济学博士、拥有两家上市公司的肖然其实对金融一窍不通。他一生没贷过款,即使收
购奇峰这样资产十数亿的上市公司,用的也全是自有资本。这事基本可以算是一个奇迹:肖
然只花了七千万,就成了资产十几亿的奇峰公司董事长,在宣布了一系列重组计划后,奇峰
的股票市值翻了两番,他的身家暴增了十几倍,一下子就成了中国大陆最年轻的超级富豪。
2001年福布斯搞了个百富榜,评了包括刘永好在内的100名企业家,肖然看后嗤地笑了一
声,把杂志递给周振兴,站起来漫不经心地走了两步,周振兴看完了,抬起头来望着他,只
见肖然似笑不笑地站在那里,夕阳斜斜地照过来,他的瞳孔微微地收缩了一下,似乎正在怕
  收购的事开始于一个玩笑。2000年六月份肖然到含水视察,跟分管经济的副市长吃饭,
席间偶然谈起当地的几家上市公司,说奇峰本来是效益最好的企业,上市后反而连年亏损,
要不是市里支持,东挪西借地帮他们填窟窿,早就被证监会摘牌了。说起这事副市长就挠
头,说他就是从这家企业出来的,当初为了包装上市,不知费了多少苦心,这也是他的显著
政绩之一,所以现在明知道窟窿越来越大,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填下去,“势如骑虎啊”。苦
水倒完了,副市长突发奇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肖总,要不然你把它买下来吧,也算
帮含水人民做件好事。”肖然正想拒绝,旁边的陆可儿轻轻地踩了他一下,肖然心里一动,
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看见杯里的太阳光芒四射,就象十足的真金。
  为了这次收购,肖然重金聘请了了四、五位资深注册会计师,在西丽湖边一栋豪宅里秘
密办公,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陆可儿长驻北京,对外只说回家探亲,七个月里光应酬
费就花了好几百万。这事自始至终都很低调,消息被严密封锁,连周振兴都不了解具体情
况。等到《中华财经时报》以醒目的大标题报道:《“伊能净”重金收购奇峰股份》,收购
工作已经基本敲定,肖然指示周振兴汇了几笔钱,然后递给他一个股票帐户卡,平静地告诉
他:你现在已经是千万富翁了,我当初跟你说过不会亏待你的,现在你信了吧?说完转身走
了出去,脸上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
  陆可儿一直不肯透露收购的内情,只说那一切很危险。她是一个要强好胜的女人,事事
不肯让人,肖然活着的时候跟她吵过不下五次架,有次仅仅是因为周振兴比她多拿了几十
万。2003年她加盟广州天晴集团,当资本运营总经理,年薪是个惊人的数字,不过那时她已
经不怎么关心钱了,说最大的心愿就是帮老板叶明开建立一个庞大的财富帝国,这曾经是肖
然的理想,但还没来得及实现,他就死了。我还惦记着收购奇峰的事,旁敲侧击地问了半
天,陆可儿大笑,说作家,你不用绕我了,我在商场这么多年,什么阵势没见过?说完低下
头开始收拾东西,柔和的灯光下,她脸上有几条浅浅的皱纹,显得格外动人。
  她快三十岁了,容颜姣好,身家千万,但据说还是个处女。她的青春已经过完,正在慢
慢老去,但还没有谈过一次真正的恋爱。
  收购奇峰是一个“蚂蚁啃大象”的游戏。奇峰股份原来是含水市最大的国营企业,旗下
有一家钢铁厂,六家贸易公司,还有一个三星级的酒店,光固定资产就有两个多亿,如果算
上股票市值,总资产超过10亿元,而到2000年,肖然能拿出手的最多不超过两个亿,还在含
水投资了一家大型的日化工厂,预算六千多万。不过这丝毫没有妨碍肖然成为奇峰股份的董
事长,其中的奥秘,就在于八个字:分期付款、资本置换。
  君达公司一共吃下了奇峰37.6%的股份,收购价值接近四亿元。根据合同,第一次付款
就是五千万,这笔钱一出手,合同就立即生效,肖然就成了奇峰股份名义上的掌舵人。陆可
儿就从这时显露出她在资本运营方面的过人才华,先是将连年亏损的奇峰酒店剥离出来,以
实际价值的11倍卖给了君达旗下的纳百德,接着又成立了斯迈实业公司,这个公司承接了君
达日化全年的利润,超过一亿元,由奇峰完全控股,这样奇峰一下子就从连年亏损中翻过身
来,这期间它的股票价格一直在飞涨,等到年报一出,每股收益2毛多,每股净资产增加了
40%,有利润就可以转配和增发新股,共配发了6300万股,每股价格9块多,这样肖然手里
一下子就多出了五亿元,再用这笔钱付第二期、第三期收购款,终于成了名符其实的奇峰董
  这就叫作金融。虽然没有创造一分钱的价值,却融来了亿万财富。2002年初,肖然跟他
的投资顾问,一个叫丁克坚的经济学博士谈起这事,丁克坚说金融就是大家凑份子做事,钱
虽然在你手里,却不完全属于你,你迟早都要还给人家。肖然看着陆可儿,陆可儿一个劲儿
地笑,丁克坚不识趣,自顾自地分析起“奇峰模式”来,说奇峰和君达作为一个整体,虽然
没有创造任何利润,但却有大量交易,而交易本身就是增值行为。肖然撇了撇嘴,说你把儿
子卖给你老婆,然后再买回来,你儿子就更值钱了?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别跟我谈什
么理论,理论,是为我服务的!”
  收购奇峰只是君达公司进入资本市场的第一步。2001年,陆可儿主持拿下了西北最著名
的雪山股份,改名叫“凯瑞达A股”,肖然名下的资产再次翻番。按照她当时的资本运营计
划,君达系将在接下的十年里再收购五家以上的上市公司,跨入银行业、证券业、房地产和
交通运输业,同时积极进军海外资本市场,在香港或东京股市拥有一个以上的融资阵地,然
后以此为基础,组建一个不可撼动的财富帝国,让肖然成为这世界最大的幕后主持人。
  这份计划在今天看起来就象是一个玩笑。就在半年之后,肖然死了,肖挺接收了他生前
的全部产业,也接收了卫媛的身体。为了表现自己的权威,他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腿,所有的
业务都要重新审批。有一天他喝了点酒,无缘无故地骂了秘书刘虹一顿,刘虹心中委曲,哭
着辩解了两句,他当场就宣布开除。这刘虹已经跟了肖然三年多了,在公司里人缘很好,人
人都替她鸣不平。陆可儿找肖挺说了半天情,肖挺银牙咬定,死不松口,最后还动了肝火,
尖着嗓子质问她,说这公司究竟听谁的,怎么我炒个人都这么困难?陆可儿想了想,一句话
没说就退了出来,一个月后就辞了职。那时君达公司正在进行所谓的“二次创业”,所有的
管理制度都被推翻重来,包括最为人称道的“哺乳政策”,这个政策是周振兴定的,有一整
套挽留人才的措施,比如车接车送、免费住房、高额保险、员工持股……。新的政策一出
台,整个日化行业都为之震动,两个月里共有60多名中高层员工辞职,君达公司几乎成了一
个空壳。肖挺还不在意,说有品牌、有资金,就不愁没人做事。正大张旗鼓地招聘,噩耗频
频传来:江西财务经理携款潜逃,辽宁总经理携款潜逃,西南公司业务员全体哗变,山东公
司的货车司机连车带人翻下了山崖……这些事还没处理,又收到了税务局的补税通知,应补
缴的税款高达上千万,肖然手下无人,忙得焦头烂额,天天跺脚骂娘。紧接着证监会的调查
组进驻深圳,一个月里过来清查了两次,肖挺硬着头皮对付了几个月,发现事情不好,提了
六千万,一个人跑到美国,从此音讯全无。
  关于这一切,鞍山的那个女人一无所知。当肖然站在万人面前,庄严地宣布重组计划
时,她正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摇晃着、颠簸着,她衣着朴素,面色平静,左手紧紧地抓着一
个保温饭盒,她妈住院了,她每天都要去送饭。公共汽车转了个弯,她一下站立不稳,猛地
撞到旁边一个人身上,饭盒翻了,汤汤水水洒了那人一身,韩灵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手忙
脚乱地拿纸巾给人擦拭,那人是个粗汉,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声,一脚把饭盒踢出老远,韩灵
满脸胀红,走过去弯腰伸手,就要拿到手了,汽车一个急刹,韩灵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她慢
慢地往起爬,看见一车的人都冷冷地看着自己。
(二十七)
  肖然在法国认识了一个真正的贵族,此贵族姓多纳诺,据说有皇族血统,祖上有位姑奶
奶嫁过一个路易,还出过数不清的公侯伯子男。此贵族住在一座十八世纪的蜂巢式古堡里,
依山面水,四周绿树环绕,房间里到处摆着文物,连夜壶都是明朝的官瓷。肖然在这里呆了
三个小时,喝了1978年的教皇新堡红葡萄酒,用银餐具吃了几只蜗牛和血淋淋的法式牛排,
听了几首他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心中隐隐约约有点自卑,说我比你有钱,但你比我过得舒
服。说得贵族摇头而笑。送他们出来时,多纳诺随手搂着夫人的肩膀,他夫人也是满头白发
了,下意识地拉过丈夫的手,在嘴边轻轻亲了一下,夕阳的余晖中,她的脸庞微微发红,表
情羞涩而甜蜜,就象热恋中的少女。肖然看着,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角的肌肉微微地跳
了一下,出来后默默前行,一直没说过话。
  那是2001年11月,离他的死只有几个月。濒临死亡的亿万富翁看见了一个黄昏之吻,心
中会想起谁?
  那时韩灵就要满30岁了,肖然举起那杯造价不菲的美酒时,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口袋里
装着她刚领到的一笔工资,987块。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小区的暖气断断续续的,有一天半
夜被冻醒了,听见她妈在梦里大声咳嗽,韩灵拿出一床棉被,轻轻给她盖在身上,回到房里
再也睡不着了,北风吹起雪花,呼呼地响,韩灵站在窗口,失神地望了一会儿,十一月了,
鞍山处处冰雪,但深圳应该还是一片青绿吧。
  和所有离婚的妻子一样,韩灵伤心了大半年,刚开始每天都要哭几次,后来慢慢地学会
了淡忘,不哭了,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99年4月份,她在一家私人贸易公司里找了一份会
计工作,一个月800块,每天早起上班,晚上回来就跟她妈抢着做家务,她妈也已经老了,
一天咳到晚,咳得腰都站不直。慢慢就到了冬天,北方的冬夜漫长难熬,韩灵一边听着她妈
的咳嗽,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半天都说不上一句话。每当屏幕上出现卿卿我我的镜头,
她就会悄悄地转过脸去,感觉心中迟迟钝钝地疼。她睡眠还是不好,一晚上要醒几次,有时
候深夜醒来,看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子,感觉自己就象住在坟墓里,一切都在变冷变硬,
而她自己,早已成了一具不能说话的尸体。
  女儿外表柔和、内心刚强,这一点韩妈妈比谁都清楚,劝也不能劝,说也说不得,有几
次她心中恨极,提着肖然的名字骂,刚骂上两句,韩灵就冷着脸走开。韩妈妈看在眼里,心
中疼得难受,到处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那是99年底的事,韩灵一开始不肯去,后来实在是
不忍看那张愁苦的脸,硬着头皮去相了两次亲,一次是税务局的一个科长,刚离了婚,有个
上初中的女儿,第二次见的倒是个单身,不过瘸着一条腿。两次相亲,韩灵都没怎么说话,
静静地听科长吹自己的神通广大,听瘸子说自己的厚道和善良,听着听着她就会走神,想起
肖然第一次约她时的情景:他穿一件崭新的红T恤衫,故作潇洒其实很害羞地问她:“晚上
礼堂放《魂断蓝桥》,你想不想去看?”
  那是1990年四月,花开草长,春光怡人,女生韩灵看得眼泪直流,男生肖然递给她一张
纸巾,擦过泪后皱成一团。九年之后,她已经记不起电影的任何情节,就象当年的那张纸
巾,沾满了她的泪水,最终却不知被扔在哪个角落。
  韩灵离婚后在鞍山生活了将近四年,四年里越过越艰难。她刚回家时还有点钱,买了一
套房子,添置了一些家具,剩下不到五万块。那时鞍山的经济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大量产业
工人下岗,乞丐越来越多,治安越来越差,经常听说抢劫杀人的恶性案件,有一次就发生在
他们旁边的那栋楼,一对教师夫妇在家里被人活活砍死,财物洗劫一空,因为这事,韩灵至
少有三天没敢出门。她有个比她大很多的表哥,小时候经常带她去厂里玩,现在两口子一起
下岗,每月领两百块失业救济金,穷得连肉都吃不上。韩灵有次去他家,看见他们一家三口
围着桌子吃馒头就咸菜,看得心里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当时就下楼提了三千块钱,把表哥
感动得浑身哆嗦,说老妹啊,有了你这钱,你侄儿就能继续上学了。表嫂当时大哭。韩灵坐
了一会儿,越坐越难受,最后红着眼睛下楼。沉沉夜色中,许多女人象幽灵一样陈列在路
边,表面欢笑,内心忧愁,不断骚扰着过路的单身男性,希望他们光顾自己不再年轻的身
体,用最卑贱、最屈辱的方式来换取明天的生活费和儿子的书包。
  她们也是人,韩灵说,仔细想想,她们也许就是我自己。
  99年韩灵干过三份工作,但每份都没干长,直到她进了那家子弟小学。子弟小学跟普通
学校不同,普通学校里老师就是上帝,家长要时不时地进点贡,以便上帝心情好的时候给自
己的孩子开开小灶;但子弟小学的老师不过是企业的基层员工,家长要么是你的领导,要么
是你的同事,别说进贡了,对学生稍微严厉点都可能饭碗不保。再说韩灵本来就是走后门进
来的,腰不粗腿不壮,说话就更没有底气。这一年韩灵还不满28岁,但看起来就象38岁,脸
黄人瘦,容颜枯槁,离婚后也不大注意修饰,显得越发憔悴。她妈隔三岔五地住院,每次都
要花几千块,身体不仅没见好,反而越来越差。眼看着手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少,韩灵又愁又
慌,吃得越来越省,2001年全年只买过一件内衣。她妈死时,韩灵哭得人事不省,她表哥一
手操持了丧礼,一切结束后,韩灵呆呆地跪在墓碑前,看着她妈的遗照,眼泪都哭干了,心
中只想一头撞死,表嫂看她神色不对,半押半扶地送她回家,几天都不敢离眼。那时的韩灵
几乎分文皆无,躺了一个星期,一天哭到晚,恨不能趁人不注意从楼上跳下来。不过死也不
是那么容易的事,表哥表嫂那么苦心地劝,老宋还带着学生来看过她两次,又送鲜花又送水
果,就这么死了,怎么对得起人家?最后还是咬着牙活了下来,第一次走进课堂时,学生在
黑板上写了一行字:韩老师,您的学生想念您!韩老师看了鼻子一酸,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那是她最困难的时候。但她从来没想过要打那个电话,虽然她一直都记得那个号码。
  你恨他?
  韩灵摇摇头,又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迟疑地摇了摇头,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越
是艰难,心里就越平安,我希望他明白:他欠我的,永远都还不清,我要他一辈子良心不
  这也许是世间最温柔的惩罚,也许是最恶毒的。但肖然的死终结了一切。韩灵虐待了自
己三年,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一千万,她还没想好这钱要怎么花,不过最大的可能是回鞍山开
个公司,不一定要赚多少钱,但至少可以养活一部分人。
  那笔钱,一开始就是她的,最后依然是,只不过隔了三年,隔了生与死。
  肖然从法国回来那天,正好是韩灵30岁的生日,那时她妈已经病危了,韩灵买了点鸡和
青菜,回家烧了一菜一汤,到医院喂她妈吃完后,一个人顶着北风回到家里,在电视前坐了
一会儿,刚想去睡觉,电视上开始放“伊能净”的广告,连着放了两次,韩灵看第一次的时
候笑了一下,想起1995粤海工业村的那栋灰色楼房,肖然一脸兴奋地冲进卫生间,大声对她
说:“韩灵,我想到了!洁身自好,一炎不发,伊能净香皂!”过了几分钟,又播了一次,
韩灵的笑容慢慢隐去,想起多年前的一句话:“抱着你,就象抱着自己的小女儿。”那是真
的还是假的?真有人这么疼过你吗?
  那天是她的生日。但除了她自己,再也没人记得。夜深了,韩灵睡了一会儿,突然醒了
过来,慢慢地想起一些事,感觉心象被一根细线拴住了,每动一下都会隐隐地疼。那时夜很
黑,窗外风声呼啸,韩灵慢慢地翻过身,举起右臂,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下。
  那时肖然正在最豪华的日光城夜总会喝酒,一个自称姓岳的野模特妖妖娆娆地坐在旁
边,又搂又抱的,还不断拿话恭维他,说老板你很帅,又斯文又有男人气,肖然一直没理
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最后岳野模抓起他的左手,放在大腿上挑逗地揉措着,突然大惊小
怪地叫了一声,说老板你这里是怎么了,肖然倏地抽回手,冷冷地回答:“咬的。”岳野模
不识趣,继续问:“谁这么变态啊,还咬人?”
  肖然腾地站了起来,一把将她推了个趔趄,凶狠地瞪着眼,说你再胡说,我他妈弄死
你!然后满脸通红地走了出去,走过一条金碧辉煌的走廊,走过美女的丛林,在楼梯口站了
很久,不知道该向上还是向下,过了半天,他举起手,看着那排永不消失的牙印,身体微微
地哆嗦了一下。
  那夜繁星满天,星光穿过百万年的光阴,静静照临人间,照着每一处疼痛过的伤口。
(二十八)
  刘元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和沙薇娜结婚,他一直都不喜欢她,不喜欢她的矫情,不喜
欢她随时随地一副高不可攀的表情,最不喜欢她叫自己的英文名。刘元在鹤堂公司工作时,
因为经常要用英语交流,所以随行就俗地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叫kevin liu,凯文刘先生
在这事上有点民族沙文主义,始终觉得“刘元”叫起来更亲切,更象人的名字,而“凯文”
怎么听怎么觉得假,还有点骚哄哄的。两个人认识后,沙薇娜一天给他发一个邮件,不是叫
他dear kevin,就是称呼他凯文买大令(kevin,my darling),刘元开始还能捏着鼻子读
下去,后来一看到就起鸡皮疙瘩,浑身都不自在。
  沙薇娜是上海人,那年28岁,在一家英国公司当高级商务代表,讲一口标准的牛津英
语,月薪两万多港币,自己在蛇口海月花园买了套小复式,开一辆酒红色的思域,算是真正
的白领。刘元第一次见她是在香港大通商社的纪念酒会上,那是2001年夏天,他的资讯公司
发展势头良好,雇了二十几个人,每月最少能赚几万块,还出了一套光碟,名字叫《公司的
谜底》,一套卖170块,外送一本书,上市三个月就卖出了六千套,结结实实地赚了点钱,
也出了点名,所以那天参加大通商社的纪念酒会,人人都叫他刘教授。
  刘教授那天应约发表了一小时四十分钟的演讲,题目是《非理性的管理》,评述了公司
管理中常见的十五个问题,讲得妙趣横生,有大量案例,有精辟的分析,有独到的见解,还
时不时插进两句洋话,象he who knows one,knows none什么的,听得众人不停鼓掌。讲完
后他自己也很得意,整整衣服下台,从侍应生手里接过一杯香槟,姿态优雅地跟旁边几个人
聊天,一转头就看见了沙薇娜。
  沙薇娜算不上漂亮,但一身闪亮,看上去神采飞扬,眉宇间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架势。刘
元那时对服饰极有经验,只看了两眼,就断定她那一身至少要几万块才能拿下来,沙薇娜穿
一件YSL的浅蓝色真丝长裙,胳膊上挎着一个古芝的仿古时装包,手上的腕表晶晶闪亮,不
是劳力士就是伯爵舞者,看见刘元看她,沙薇娜袅袅而来,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说你讲得真
好,认识一下,my name is sevalle。
  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刘元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的妻子。不过在这种环佩叮当的酒会
上,一切都表现得高雅温文,喜欢或者厌烦,赞同或者反对,在表面上看来毫无分别,刘元
握着她的手说:“你有非常动人的的气质,沙小姐。”气质动人的沙小姐嫣然微笑,说男人
赞美一位女士的气质,就等于否定她的容貌,刘教授,我不至于那么ugly吧?刘元赶紧作
揖,说我的赞美是真诚的,上帝作证,你确实光彩照人。
  生活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有时候一句无意的话就可以决定命运,2003年刘元说起这事,
表情就象是痔疮发作的哲学家,他皱着眉头,一边沉思一边喃喃自语:“如果当初没说那句
话……”然后摇了摇头,笑着对我说,“不过我从没后悔,生活那时也许有多种可能,但只
有这一种会产生觉悟。”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第二天又约好了一起回深圳,通关时下了点雨,刘元为了表现绅士
风度,一手打伞,一手轻搂着她的腰。以后的事来得异常迅猛,刘元连想都来不及想,就被
裹挟着上了沙薇娜的船,半是心甘情愿,半是身不由己,跄跄踉踉地走到最后,一切都成了
他的责任。刘元对此有个经典的评价,说“搞”字本来是“高手”的意思,现在我被她
“搞”得心服口服,因为,“她确实是个高手。”
  这当然是气话。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沙薇娜在2003年10月去了诺丁汉,去时两手空
空,一无所获。当然,刘元的损失更大一些,他现在是个性无能患者,也许永远都治不好。
  回到深圳后,沙微娜说她心情不好,让刘元陪她去喝酒,一直喝到深夜两点,说了无数
半真半假,象挑逗又象玩笑的话。买单时两个人争执了一会儿,刘元力大,按住沙薇娜拿钱
包的手,抢着会了钞,沙薇娜象是真的醉了,脸色酡红,气息芬芳如酒糟,紧紧地抓着他的
手,说凯文,我今晚不想回去了,你陪我喝到天亮好不好?
  两年前跟赵捷分手,刘元难过了整整一个月。不过很快他就联系到了一单生意,帮一家
著名的电子公司制定第二年的薪酬计划,忙了整整27天,方案搞得十分巧妙,一年至少能省
四、五百万,却没有任何明显降薪的迹象,其中用上了他在鬼子公司学到的全部经验,把员
工工资的大部分都以费用方式发放,要用发票冲抵,一年算下来,光省下的个人所得税都是
一个不小的数字。这单生意让刘元赚了三万多,以后干脆就走上了这条路,注册了一家小公
司,名片印得花里胡哨的,自称是管理专家,到处联系业务,他在业内本来就有点小名气,
也会做人,慢慢地就上了轨道,以他名字命名的“中元资讯”也成了业内一块响当当的牌
  这期间刘元又结识了几个女人,深圳的爱情很纯粹,从肉体开始,到肉体结束,谁都不
会说些情呀爱的,更不需要谁对谁负什么责任。他给她们买衣服,她们陪他上床,过后一拍
两散,谁都不会想起谁。不过刘元对这事越来越厌倦,他是学佛之人,知道嫖是一种罪恶,
不管嫖得多么隐蔽,都将失去他未来的天堂。
  “喝到天亮”是一种托词,刘元阅人无数,当然知道它的潜台词是什么。午夜之后,两
个人半扶半抱地去了沙薇娜在蛇口的家。沙薇娜在床上表现得十分专业,动作有板有眼,叫
床声富于韵律,刘元冲刺之时,她恰到好处地大叫一声,两眼紧闭,身体有规律地微微颤
动。虽然明知道那是装的,刘元还是忍不住微微感动了一下,他了解自己的战斗能力,30岁
的人了,虽然有一点技术,体力却是大不如昔,遇上沙薇娜这种高手,他只有甘败下风。天
亮前两位选手又举行了加时赛,刘元左冲右突,即将突出重围,沙薇娜也找到感觉了,叹息
般呻吟了一声:oh my god,刘选手一下子愣在了那里,犹豫了半分钟,忽然觉得一切都没
意思,悄悄退出了赛场,躺到她身边,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天快亮了,睡觉吧。”
  一个月后他们就结了婚。那时刘元还没买房,就住在沙薇娜那里,两个人都过惯了单身
生活,突然多出了一个人,谁都觉得不大自在,沙薇娜总指责刘元的生活品位,而刘元反感
的恰恰就是她这些莫名其妙的品位:吃面条用筷子跟用叉子有什么区别?在外面本来就喝了
不少酒,回到家非得再陪她喝上一杯葡萄酒,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喝茶凭什么就比喝咖啡
低一个档次?再说沙薇娜煮的咖啡实在是不敢恭维,又苦又涩,还有股狐臭味。最让他看不
惯的就是沙薇娜老是装病,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疼就疼吧,还不肯吃药,刘元把饭做好
了都不肯起来吃,非得喂到嘴边,又不是演电影,恩爱秀作给谁看?所以过了不到半年,他
就开始厌烦,做爱也没什么心情,尤其怕听沙薇娜用英语叫床,每次一听到就魂飞胆破,匍
匐在阵地上欲仙欲死,战斗指数瞬间降为负数。沙薇娜不明白他的病根儿,渐渐地就开始藐
视他的武功,有次刘元刚合上眼她就开始自慰,刘元听见身后声音不对,开了一点灯,看见
沙薇娜一边忙活,一边得意洋洋地看着他,嘴里兀自呕耶呕耶地叫,刘元俯下身来详详细细
地研究了半天,这时沙薇娜就要到站了,粉红色的灯光下,刘元看见他的妻子牙关紧咬,白
眼直翻,脸上毛孔大张,颗粒浮凸,象一张用旧了的砂纸。
  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点问题,睡着的时候有感觉,要用的时候状态全无,
怎么激励都没有积极性。作为妻子和主要受益者,沙薇娜不仅不协助他治疗,反而恶毒地进
行打击,指着录像上犀利刚猛的黑人,用英文说:“鸡不能象雄鹰一样飞,你还是歇着
吧。”打击得此鸡万念俱灰,佛祖心头坐,羽毛满天飞,恨不能一头撞死。
  2002年十月刘元到上海出差,帮一个温州老板筹划一个保健品项目,活儿干得很漂亮,
方案出台后,温州老板十分高兴,说有信心在两年之内追上脑白金,出手也很大方,除了合
同约定的18万,又格外给了三万块的辛苦费,刘元拿着这笔额外之财,在南京路上转悠了半
天,给岳父买了一匣哈瓦那雪茄,给小舅子买了一辆法拉利车模,坐了一会儿出来,感觉还
缺了点什么,就到免税商店花九千多买了一套SKⅡ,心想沙薇娜毕竟是自己的老婆,管吃管
睡,还给他房子住。
  他第二天中午回到深圳,出租车司机是个多嘴的江西佬,一路都在控诉当官的腐败,刘
元没搭腔,只是在那里笑。到蛇口后看见几个民工打架,他还发了点感慨,想自己当年跟这
些人没什么区别,现在有家有业,也算出人头地了,来之不易啊。沙薇娜毛病不少,不过谁
家夫妻之间没点矛盾呢,总要慢慢磨合。另外身体好象也好了起来,在上海呆了十几天,每
天都有状态,可惜没有用武之地。想到这里刘元笑了一下,想这次要跟沙薇娜好好谈谈,别
的毛病可以容忍,但无论如何不能再用英文叫床。
  上楼,开门。那一袋子SKⅡ还是有点份量,勒得他手生疼。这时候沙薇娜应该还在公
司,刘元放下东西,觉得有点渴,拿着杯子去倒水,走到卧室门口,听见里面隐隐约约有点
声音,他心中疑惑,轻轻推开门,只看了一眼,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手里的杯子晃了两晃,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咔嚓裂成碎片。
  床上。沙薇娜赤身裸体地跪在床头,一个高大魁梧的洋鬼子叉腿站在她身后,嘴里呼哧
有声,墙一般的后背上布满汗珠。听见声音,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来,房间里鸦雀无声。过了
大约一分钟,沙薇娜直起身来,平静地问:“凯文,你进来为什么不敲门?”
  一年之后,刘元带我去弘法寺,烧了香,捐了香火,在明觉禅师房里喝了两杯茶,刘元
的表情很庄严,跟他师父谈了半天宝林逸事,然后闭眼打坐。我觉得无聊,出去转了半天,
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来,那时明觉禅师已经走开了,刘元双眼紧闭,坐在那儿不停地喃喃自
语:“浮生如梦,一堕十劫。要之不离,要之不弃,不离不弃,得见真如……”
(二十九)
  赵宝刚给肖然当了三年保镖兼司机,没出过一次事。他是个退役武警,学过两手擒拿格
斗,一般情况下三、五个小伙子近不了身。跟肖然之前,他先后跟过两个老板,一个是搞服
装的,一个是搞房地产的,都是身家亿万的大款,所以赵宝刚也算是见过世面,不过第一次
开肖然那辆480多万的防弹奔驰时,他还是有点心虚,打了两次火都没发动起来,肖然坐在
后面脸阴得象个茄子,让赵宝刚腿肚子直哆嗦。
  赵宝刚跟着他走过十几个国家,住过帝国大厦的六星级酒店,在凯旋门和康桥上留过
影,在拉斯维加斯看过脱衣舞,肖然到东京买春,一晚上花了几百万日元,他也跟着沾了点
光,肖然甩手给了他五万日元,赵宝刚花三万叫了个制服女郎,剩下的两万偷偷地装了起
来。那个制服女郎又冷艳又风骚,啼声宛转,回味悠长,让人欲罢不能,赵宝刚忙活完后,
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就到肖然的豪华套房门口去站岗,一支烟还没抽完,四个千娇百媚的和
服女郎鱼贯而出,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赵宝刚心中疑惑,探头张望了一下,
看见肖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衣冠楚楚,双眉紧皱,显得又疲惫又厌倦,还有点说不清楚
  保镖也好,司机也好,都是隐身人,什么事都要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烂在心里,三年
里赵宝刚见过无数大人物,政府高官、影视明星、身家亿万的大老板,还有一些黑道人物,
他了解君达公司最核心的秘密,却从来没跟人说过一句。肖然死后,他给肖挺开了两个月的
车,有一天送肖挺和卫媛去香港,看见他们俩在后座上又拉又扯,卫媛一边吃吃娇笑,一边
骂肖挺“缺德”,赵宝刚心里一酸,猛地转了个弯,后座上的两个人砰地撞到一起,肖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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